设置

关灯

第一章 消灭国家的子弹/抹杀历史的子弹

〔八月十一日〕

一般来说,魔法使与这个世界的人类之间不存在信赖关系。

武原仁专任官在五年的职业生涯中对这一点深有体会。

众多造就后世神话与传说的魔法使陆陆续续来到这个世界。日本政府中负责与来到地球的异界一大政治势力交涉的窗口单位及兼任治安机构,专门取缔那些不愿遵守这个世界法律的魔法使。而这机构就是相关人士简称为《公馆》的非公开组织──魔导师公馆。

《公馆》的本部位于东京的西边,是一栋坐落于多摩川河岸边的古老洋馆。

洋馆的玄关大厅本来就是设想到人满为患的状况,并且以此为前提而打造的场地。晚上八点过后,太阳的余光隐没,十余道身披长袍的魔法使身影清楚地映照在窗户上。就算找齐所有证明文件或是古老约定的证物,还是无法与这些异世界人沟通,搞得在政府单位工作、西装笔挺的公馆职员个个杀气腾腾。因为彼此间缺乏信赖关系,暴发冲突早已是家常便饭,可是今天的紧张气氛却不同以往。

这是因为在铺著红色绒毯的大厅里,站著一位身穿深蓝色围裙洋装的女性。她那一头轻柔的淡金色长发与薄施脂粉的肌肤,就像是洋娃娃或童话故事中的公主般华美无比。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让这名女子──《荆棘姬》欧尔嘉-杰曼──与其他事物隔绝的原因:她全身上下爬满橘红色的火舌,看起来宛如站在火刑台中的魔女。

「这么多的粪便,平常到底都堵在哪儿呢?」

欧尔嘉并不是因为业火的高温而自燃。非但如此,这个世界的人们根本察觉不到这阵火炎,只有异世界之人才会畏惧这道烈火。

我们这些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不会遭遇到奇迹或是魔法的力量,这是因为我们具有魔法消除能力,会破坏掉所观测到的奇迹之力。光是被这个世界的人听见或是看到,魔法的力量就会化作一股没有温度的火焰──魔炎,并且破碎消散。超过六十亿人口的地球人,几乎都是魔法的天敌,所以魔法使们都把这个世界称为被神明与奇迹所遗弃的《地狱》。对他们而言,住在这个《地狱》世界的人,都是令人憎厌的《恶鬼》。

欧尔嘉低垂而四处游移的柔弱目光幽幽地扫向仁。

「粪便的国度烧起来总是这么火力旺盛呢。」

「你也在担任专任官守护这个国家,遭到火焚的人有多慌张,你也该多著想一下。」

「对不起……我有点太轻率了。」

虽然时值盛夏,却戴著白手套的欧尔嘉将手优雅地按在脸颊上。

《荆棘姬》欧尔嘉把这个世界当成一个巨大无比的堆肥坑,这个世界的人们则被她称为会说话的粪便。事实上这种认知与这个世界里魔法使的普遍观念类似,也因为如此,仁他们此时才会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由魔法使成立的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原本是魔法使的势力《协会》的协力厂商,可是他们竟然从神圣骑士团的手中抢走一颗核弹。现在那颗核弹就装在一辆陈旧的地下铁列车上,正在东京地底下到处跑。万一那颗核弹爆炸,死伤人数将达到数以百万计。如果焚毁的地带正好是政治与行政中枢机构集中的区域,那么日本这个国家就会完蛋。

「关于这次的事情,《协会》方面有没有什么对策?我们不是已经提出要求了吗?」

仁满心焦急的情绪,与那些聚集在玄关大厅里坐卧不安的《公馆》职员相同。

「不好意思,因为我已经不是《协会》的人了……」

欧尔嘉满怀歉意地对那些明知她是一朵毒花,目光却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的《公馆》职员点头致意。这是因为她的个性稳重成熟,能够打从心底以慈悲为怀的心肠对待一团粪便。

玄关大厅里《公馆》办公室那侧的门扉大大地敞开,使彷佛嗅到浓厚尸臭味的魔法使们突然喧哗起来。

仁久未见面的老友就站在门口。

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在发生巴比伦事件的五月,所以有三个月未见。手上抓著一把乌克丽丽走过来的纤纤贵公子,宽敞的额头上垂落著一绺浏海。他穿著一件前襟大开的夏威夷衬衫,配著百慕达短裤,脚下还踩著海滩鞋,一副刚度假回来模样。在场的人员也只有八咬诚志郎满面春风,完全不把危机当一回事。

「好友!我也可能有机会到许久没去的东京工作了,真是太教人期待啦。」

八咬一边从身上喷出阵阵猛烈的魔炎,一边踏著有力的步伐走过来。这位老朋友最近受命去追讨一个在离岛落脚的犯罪魔导师,晒得黑黑的。

「你该不会在海边晒得脑袋都沸腾了吧?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还这么有精神?」

「我从北海道寄了一张图画信给你,送到了吗?」

「你真的有认真办事吧?」

一名穿著充满夏季风情的迷你裙、露出修长美腿的亮丽秘书小姐从八咬身后走出来,手上拿著一张剥下树皮、上面贴有邮票的玩意儿。从美女手上接过名信片的年轻老板歪著头,心想,这封信怎么还在自己手上?

「因为在知床的原始森林里没有邮筒,所以八咬你说要自己拿给他。」

「瞧瞧我多健忘!因为南洋那里也没有邮筒,所以我之前连送信的工作都一手接下来了。不好意思,这就是我在旅途中捎给你的信息。」

「你到底和什么东西交手?是熊吗?还是鲑鱼?」

魔法使的恶梦──八咬诚志郎深爱所有他所看到、感受到的一切。

接著有如遭人打到稀烂的玄关大厅左右两开大门,被人重重地推了开来,让所有魔导师与《公馆》职员全都紧张地浑身僵住。走进玄关里的是一名用棉麻角带紧紧绑著丝织和服、脚下穿著木屐、束发绑成茶筅髻的男子。听说他已年过四十,可是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有这个年纪。他几乎全盲,紧紧闭著双眼,步履却没有丝毫犹豫。

「喔,所有人都到齐了啊。」

武者这一开口,将夜晚空气中的郁气一扫而空。这名就像是从武士时代漂流到现代的男子,站在吊灯轻摇的洋馆大厅内,竟然完全不会让人有不合时宜的感觉。十八年来斩人无数的重镇──《鬼火》东乡永光──连现场的气氛都能扼杀。

纪不到二十岁的俊美少年随侍在《鬼火》身后,手中拿著东乡的刀袋。他是《笑脸郎Laughing Face》虎坂井雷伊,负责统管《鬼火》手下的魔导师集团《鬼火众》。鼎鼎有名的最强刻印魔导师与主子东乡一起行动,本身就是一件非比寻常的事情。

专任官是魔导师公馆的战力,专门取缔犯罪魔导师,在市内进行警备工作。专任官的定额是十二人,现在却只有七人,第六人是一名埋头在日本各地猎杀魔法使、完全不回首都的男子,第七人则是个仁连长相都不知道的亡灵。《鬼火》东乡永光、《荆棘姬》欧尔嘉-杰曼、八咬诚志郎与《沉默Silence》武原仁,加上此时在地底下音讯全无的《魔兽师》神和瑞希,魔导师公馆的主要战力就是这五个人。

魔法使与《公馆》的普通员工们,就像站在悬崖边窥视著深暗的谷底,越来越沉默。因为这些人都知道,专任官们在执行任务时究竟堆起了多少尸山。

目前那些称为魔法使的异界中人尚未公然违抗法律,可是这种秩序并非自然形成的。虽然这个世界的人是魔法的天敌,可是只要魔法使拿起武器作乱,还是可以杀死几名恶鬼,然后到处逃窜。《公馆》之所以不断打倒犯罪魔导师,就是为了要用那名为『恐惧』的无形之手,束缚那些异世界之人。

这些从不允许失败的专任官就是《公馆》恐怖的象徵,他们鲜少有机会像现在这样,有如举办公开发表会似的全员集合。

因为一群危险人物集聚一堂,使得仁周围的人们跑得一乾二净,彷佛他身边有颗快要爆炸的定时炸弹──就连抓著仁长裤的少女,都像被扔进兽笼般地肩膀微微颤抖。少女鸦木梅洁儿把乌亮的黑色长发束成马尾,用色调成熟的粉红色缎带绑起来。她是仁负责管理的刻印魔导师,同时也是仁在私立御陵甲小学六年一班的学生。仁只要对这个身高不到一百四十公分的少女伸手,手掌就会落在她平坦的胸口前方。梅洁儿用她的小手抓住仁的手指,就像紧紧抓住救命的绳索。她放心地眯起眼睛,带著一脸毫无戒心的表情抬头看著仁,真实的呼吸吐息让仁心中感到一阵悸动。少女健康的小麦色肌肤与她端正美丽的脸蛋,营造出些许异样的不平衡感,让仁产生一股「彷佛这是一个他不该碰触的世界」的错觉。

梅洁儿重新振作起精神,宛如社交场合上的贵族小姐般昂然地站到前面。心高气傲的她不容许自己内心的恐惧被他人看穿。

「你们这群人真是懒骨头耶。明明是自己的伙伴,真正需要你们的时候却都不来帮忙,害得老师每次都得独自犯险!」

她那模样简直就像只对著老虎狂吠的幼犬。

在专任官之间有一个惯例,如果事情闹大了,就得由涉入关系最深的人负责收拾局面。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在仁的面前把核弹带走,也就是说,不管事情演变到何等绝境,仁都必须负责处理到最后。五月的巴比伦再演事件中,《公馆》之所以派遣身受濒死重伤的仁前往幻影城那种九死一生之地,一部分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惯例。

八咬像在演戏似的,夸张地展开双臂说道:

「你的运气从以前开始就很糟。没错,我听说在我出门的短短三个月之内,和你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扶养家属就多出两个。你的脑袋应该没有秀逗吧?」

在八咬的目光注视之下,梅洁儿的嘴唇虽然因为恐惧而血色尽失,但她还是傲娇地挺起胸膛说道:

「什么话,能够有家人陪伴在身边,怎么会是运气不好?老师的人生根本就是中了大奖才对。因为再也没有什么事比爱人与被爱更加幸福快乐了。」

「梅洁儿妹妹真是了不起,竟然能够爱一团会说话的粪便。你的心胸到底有多宽大啊?」

《荆棘姬》的身姿摆荡,似乎不堪一折地摇摇欲倒,而她身上的蓬蓬裙也随她的动作轻轻摇摆。

这个名叫鸦木梅洁儿的少女无论面对谁,都敢毫不客气地顶撞,可是在仁以外的三名专任官包围之下,饶是她再勇敢都不免害怕起来。

专任官齐聚一堂是为了处理核弹的事情,而小小魔导师之所以出现在这群大人之中,则是因为她是刻印魔导师。魔法世界不时会举行神前审判,有些人就会被处以沦为刻印魔导师的极刑,必须要打入地狱。受到这种等同于死刑惩罚的人,会在背部刻上刻印,在打倒一百个《协会》的敌人之前,永远得不到自由。《协会》把这些刻印魔导师下放给魔导师公馆,而公馆接收刻印魔导师之后就会交由专任官管理,利用他们来维持治安。

虽然梅洁儿有这样的背景,可是仁不忍心让还只是个小学生的梅洁儿独自上战场。

「既然她们是我的扶养亲属,你就不要对别人的家事说三道四。还有你可别忘了,我的其中一位『家人』与神和一起被王子护带走了。」

仁不知道这个全心全意对他寄予好感的少女,究竟犯了何种重罪被贬入这个世界。那个站在主子《鬼火》身后、轻轻对梅洁儿挥手的虎坂井雷伊同样也是一名罪人。听说这名少年为了让自己被贬入这个世界,率领一个怀有异端思想、名叫地狱礼赞派的恐怖组织把一整个国家给灭了。话说回来,《公馆》本身也算不上是什么清白乾净的组织就是了。

八咬非常不懂得如何向人道歉,以前还曾经因此和仁当真吵起来。

「啊,抱歉。我竟然会做出这种绅士不应该犯的失礼行为。」

贵公子行了一礼。举止很是优雅,可是却完全掩盖了他道歉的诚意。

因为其他人都心存畏惧而不敢提出忠告,所以专任官当中有许多奇人怪客。他们在近代国家与魔法世界之间的夹缝间翩翩起舞,姑且不论演出的是悲剧还是喜剧,至少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的舞蹈绝对异于寻常。

打从仁与小魔女初次见面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两人总有一天会别离。过去的他认为,就算再怎么挣扎,终有一天还是会目睹梅洁儿倒毙在修罗之路上的尸体;而如今的仁则是想在那个「终有一天」来临之前尽力帮助梅洁儿,他希望能够亲眼看到少女成长茁壮,直到再也不需要他的保护,然后独自离巢展翅高飞。

仁从喧嚣吵杂的玄关大厅退到《公馆》办公室前的走廊,回顾这个诸事纷至沓来的一天。清晨时分,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的一支队伍袭击神圣骑士团落脚的美军设施,夺走核弹。事发当时,《公馆》正在搜索《协会》内部情报的提供者阿拉克涅,所以对这场行动没能及时做出反应。接著仁与瑞希为了寻找魔女阿拉克涅,深入《公馆》周边在战前开凿的地下战壕群,并在那里卷入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与神圣骑士团之间的核弹争夺战,最后核弹被地下铁列车带走,落入怀斯曼公司的手中。

与那些《公馆》首屈一指的怪胎说话,仁也觉得有些疲惫。他对站在自己身旁的梅洁儿说道:

「你差不多饿了吧。要不要到外面去吃点晚餐?」

少女惴惴不安地仰望著他。

「不晓得绊现在怎么样了?」

对所有事情一无所知而前去探险的梅洁儿与她的小学同班同学寒川纪子,连同仓本绊都被那场地下甬道内的决战波及。武原家里的另一位『扶养亲属』仓本绊与《魔兽师Amon》神和瑞希专任官一起失去联络,行踪不明。从前后情况来看,她们肯定是被怀斯曼公司抓去了。

「是啊,小绊这时候是不是正在某个地方吃晚饭呢?」

仁脱口说出这句话,深深感受到仓本绊真的不在身边。这让他与梅洁儿自己想到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惧。

「…………老师,你真的觉得绊她还平安无事吗?」

「怀斯曼公司的王子护豪森在三年前还是《公馆》的专任官,他绝对不会做出傻事,自断和我们谈判的空间。小绊她不会有事的。」

仓本绊是时隔六十年之后,重现江湖的失落魔术再演大系的魔导师。再演魔术能够影响《过去》,唯一能够有效对抗的手段,就只有一切魔法的天敌,亦即恶鬼的魔法消除能力。对魔法使来说,她就是一颗危险到不得碰触的核弹。仁的理性明白这一点,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实际确认过绊真的平安无虞。

正因为仁的头脑泠静,绊不在身边的事实更是随著时间分秒流逝而越加沉重。

梅洁儿轻笑一声。她的眼眸深处闪动著嗜虐的异彩,彷佛见血之后引发本能的躁动年幼猛兽。

「老师这么相信那个人啊。」

仁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停止。他的体内时钟好像瞬间逆转似的,身体深处的心脏不住地怦怦乱跳。因为王子护豪森就是把仁拖进这个世界的人,也是第一个教导他如何战斗的教师。

「我怎么可能相信他!」

「还在嘴硬,我可是一清二楚喔。因为我是老师的『扶养亲属』嘛。真好,我和老师好像越来越亲密了。照这样下去,今年暑假结束时我们会变成什么样的关系呢?」

少女虽然用言语逗弄仁,身子却没有靠近到能够感觉到体温的近距离。因为绊不在身边,使得这个天真年幼的小恶魔也没办法掌握和仁之间的距离感。

可是属于温暖人类的时间只有这短短一瞬而已。此时此刻是众人面临生死存亡之秋,在历史进程上争抢先机的决胜之时-

二十一点十三分,一辆黑头车从魔导师公馆的外门沿著森林围绕的小径开了上来。

那辆大型车静静地煞住,停下来的时间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所以在公馆本馆的大门打开之前,只有仁、《鬼火》与八咬这三位专任官知道那两人会到来。

原本吵闹不已的玄关大厅突然没了声音,这种强烈的反应让躲在大厅深处走廊里的仁料到来者是何人,而超出他预料之外的是,在『那个人』之后,还有不只一人的脚步声。

那些访客对身旁的喧嚣完全不予理会,一路闯进《协会》人员禁止进入的《魔导师公馆》那一边的走廊。为了让《公馆》职员的魔法消除能力尽量不要影响到公用大厅,玄关与公馆侧的走廊之间,拥有十分完善的气密设计分隔彼此。但就算隔著一扇门,还是挡不住非比寻常的气氛,显示这次事件极度重大。

最先踏进走廊里的是两名鲜少出现的魔导师公馆干部。高级官员身为社会菁英人物,本来只有在闯下什么见不得人的大祸时才会被派任到此。办事时要是有任何差错,就只有殉职一条路,所以干部通常不做事。身为官员却自愿到这里来的特例,现在只有一个。

「武原专任官,这次的事情会很麻烦,可以请你协助让会议进行得更加顺利吗?」

跟在那些职务上身为高级官员的人之后的,是一位冷若冰霜、眼神极为锐利的女性官员。平时穿著具有夏季风情的套装,营造出职场女强人形象的她今天略施薄粉,身穿死板板的深蓝色与白色服饰。这名女子是《公馆》的事务官,也就是负责统管仁这些专任官的领导十崎京香。为了迅速撇开目光的京香,同时也是她童年玩伴的仁希望能为她加油打气,便对她说道:

「没问题,我一定会好好做个了结。」

最后走进来的是一个身穿笔挺深蓝色制服、气宇轩昂的壮年男性。那名男子的额头线条尖锐,可以看得出其人意志坚定。从那身制服看来,一眼就知道他是警察干部。有一对提著黑色公事包、身著西装的男女随侍在侧,应该是随扈吧。

武原仁好几次往来于鬼门关前,也曾经经历过可能左右这个国家命运的重大事件。今天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有警察干部造访公馆本馆。

「魔导师公馆相当于文化厅中的其他种类机构,各位在立场上并不接受警方的指导。所以我希望各位了解,因为在这种非常状况下,我才要刻意打破常规,从警察厅到这里来。」

指挥公安警察取缔国内激进派分子的警察厅警备局干部清水健太郎以粗犷的嗓音,以这么一段话向众人致意。

之后他亲自花了将近十分钟进行口头说明,内容就是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包括他们到这里来的法理依据,与根据什么道理所以他们这种处置是正当无误抑或是不得不为的。真是非常具有工作内容涉及法律层面的官僚会有的作风。到头来也只说了警方会倾全力追查核弹,而清水负责监督魔导师公馆的职责区分而已。

列席参加会议的专任官反应都很冷淡。因为警察与《公馆》双方对于事件解决的终点在何处定义不同,故为了达到目的的组织架构与人员行为也相异。

京香身为《公馆》的代表,虽然在职务上不允许她这么说,可是她还是直言不讳地说道:

「如果用一种比较放肆的说法来形容,魔导师公馆的工作和消灭害兽差不多。找出无法与这个世界共存的魔法使,然后让他们永远无法作怪,就只是这样而已。我们不会开庭审判,所以没有文件纪录,而且也很少活捉犯人。」

对于那些不遵守这个世界法律的异界之人,就用异界的野蛮法则还以颜色。也就是说,《公馆》这个公家机关并非立足于日本法律上,它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矛盾。

来自警方的干部静静地屏住呼吸。他五十多岁,头上斑白。仁似乎能够听见他生著花白头发的毛孔一一张开的声音。清水身上冒出的汗水,散发出涔涔的汗臭味。虽然《公馆》彻底『异于』警察的原始法则让他备感压力,他却没有屈服。

「请继续说下去。」

京香点头。今天在这个《公馆》经常使用的昏暗会议室里,有七个人出席这场会议。包括仁在内的四名专任官与十崎京香,还有警察干部清水健太郎和一名女性随扈──另一名随扈则是在门外待命。

「魔导师公馆的人员不多,没办法在会议中逐一区分工作。我们查出敌人是谁、决定战术,之后就只要负责实行的专任官接受计画而已。专任官虽然不擅长护卫或是监视之类耗费人力的工作,但他们都是优异的魔法使猎人,您可以尽管放心。」

《公馆》就是这样的组织。现在摆出一副治安机构的架势,也只不过是这两年半十崎京香时代的事情而已。

清水不但脑筋转得快,就连适应力也不同凡响。

「那么为了让各位更了解我想说的话,就从我来魔导师公馆的理由开始说起吧。我是来盯紧各位,避免这个无法以常理忖度的治安机关失去控制。我这种说话方式也不正确吗?非常好,既然没错,那我就继续吧──为了不让各位在偶然的情况下和我们警方的工作冲突,妨碍我们办事,我把目前知道的情况告诉各位。」

为了仁这些没办法用一般工作方式办事的人,这位干部主动牵就《公馆》的做事方法。

「今天晚上七点十三分,有一辆地下铁列车被发现冲过地下铁银座线的新桥车站月台。那是一辆在战前使用的列车,与各位今天早上没能逮住的列车型号相同。但是在下一站银座车站的月台并没有发现那班列车。推测那班列车可能是进行了魔导师公馆所说的魔法转移,我们在电脑系统上也找不到行驶中的列车。」

那班车毫无疑问就是上午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装载核弹之后开走的地下铁列车。那些魔法使开始展演,表示随时都可以进行核子攻击。

随侍的随扈惊讶地视线摇摆不定,用手帕擦拭在冷气房内仍然满头大汗的脸庞。以清水的立场,实在很难想像他竟然会亲自说明事件状况。

「警方已经确认各位在追的怀斯曼公司职员,与我们从以前就一直在追缉的人物互有接触。假如怀斯曼公司手中的核弹已经脱手,这个男人绝对是最糟糕的买家──他名叫国城田义一,现年五十五岁,是一名受到各国通缉的恐怖分子。」

十崎京香操作OHP投影机,在会议室的白色墙壁上放出一名男性的照片。那人的年纪看起来和清水差不多,脸部轮廓圆圆的,发量也少。年轻时可能有锻炼过身体,肩膀相当孔武有力。可是体格终究不敌无情的岁月摧残,小腹已经挺出来了。脸颊与太阳穴上似乎饱经日晒,长著淡褐色的斑点。这张照片可能是在一个气候炎热的国家偷拍而来,何况这个男人的脸上有一个特徵,让仁等一众人一阵紧张。那个特徵在于他的眼睛。国城田那双眼角刻划著深深皱纹的眼,注视走在他身边的人们,像是完全没把那些人当人看。

「一九六〇年代末,国城田在他就读的大学参加学运,从那时候开始参与反体制运动。他在一九七二年犯下一桩案件,用猎枪把火焰瓶打进当时的多摩美军基地,当时造成一名士兵受重伤。之后国城田出国前往阿拉伯,三年后加入南美的共产党游击队。他在该地利用自己制造爆裂物的技术,涉入好几起绑票勒赎或恐怖行动。」

京香换了一张投影片。喀嚓一声低响,照片内容换成南国的市场。异样的是,画面上有西瓜与两名脑袋迸裂的男子,鲜红色的液体染湿大片道路。路边摊因为支柱折断而垮了下来,那里还有一个孩子横躺在地。一只肥胖的断臂掉在地上,不知道是谁的手。

投影片又换了一张。喀嚓一声低响,这次的牺牲者烧得一片焦黑,连性别与年龄都看不出来,被人摆放在铺在马路的塑胶垫上。一辆车可能是被装设了炸弹,车体烧得扭曲变形,连车门也已经脱落。塑胶人偶的残骸黏在前挡风玻璃上。

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

因为职业特性,仁经常看到尸体。这些凄惨无比的光景让他心情沉重。对仁来说,这个世界的人彼此作恶残害的情状最让他难受。因为这就像是活生生证明了那些魔法使口中的蔑语「这个世界就是地狱」。

「十崎事务官现在帮我播放的照片,全都是与国城田有关的案件现场照片。」

仁体内血流的温度确实稍微下降了一点,他认为自己在面对国城田这名男子时,可以果断地做出判断。京香给他们看这些照片,当然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对恐怖分子来说,南美与阿拉伯是这么容易来去自如的地方吗?南美的共产游击队与阿拉伯的基本教义派双方的主张根本不同吧?」

「国城田是一个政治色彩相当薄弱的『专家』,他就像是无根浮萍,往来在各个组织之间。那些组织除了都是反政府团体之外,彼此没有任何共通点。对这种人来说,南美是一个很容易藏身的地方。而且在他回到日本不久,又被人发现出现在阿拉伯。」

「手中握有核弹的就是这个男人吧。」

由于仁整个人的状态完全恢复到日常水准,甚至超越以往,警察干部的随扈一猛烈地瞪他,仁立刻感受到一股鲜明的敌意,便转头朝对方看去。

清水并没有斥责年轻人,他很重视不同组织之间彼此共有的物事,而这物事即是愤怒。

「我们判断这个男的就是主嫌。十崎事务官,站在魔导师公馆的立场,你们怎么看?」

「既然怀斯曼是一家公司企业,他们一定是因为有利可图才会去抢夺核弹的吧。」

因为不属于警察的权责范围,警方高层手中也没有诸如《协会》或神圣骑士团动向等,与魔法世界情势相关的情报,京香才会答应担任异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仲介角色。

「对魔法使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政治课题就是在这个世界保有一块场地,以便进行高难度的魔法实验。但要是魔法使方面的势力和我们人类开战,他们就会完全丧失据点。我认为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应该有什么特别的门道,让他们在核弹爆炸之后还能继续存活下去。」

庇护他们的人,就是那群渴望恐怖时代来临的恐怖分子。清水似乎也能接受这种说法。

仁他们其实都知道,京香并没有提到一个最坏的可能,这次的核弹将会是一颗抹杀人类世界史的子弹。让怀斯曼抢走核弹的,或许就是有办法与六十亿人口的人类开战,而且还能打赢的异界之人。那么幕后黑手便是对现况最为不满的势力──《协会》。实际上,《公馆》已经发信询问《协会》,关于那个牵连核弹抢夺事件的魔女阿拉克涅的消息,但是《协会》根本毫不理会。

「最后一点,目前国城田没有对日本政府提出任何要求。行动规模这么大,但是看来并没有和国内外的恐怖组织或激进分子合作。从这一点看来,我们公安警察与公安调查厅都认为这次事件非比寻常。」

在这场会议开始之前,《公馆》的特约学者沟吕木就拿了一份列印文件给仁看。那是一张地图,预测一颗威力与一九四五年广岛原爆相同的核弹,在最浅层地下铁隧道相同深度的地下十公尺引爆时,会造成多大的灾害。警方手上绝对也有相同的情报。可以说那是名副其实的消灭国家的子弹。

这次的核弹要是爆炸,将会造成数十万人丧生。这个国家在三个月前也差点因为《近神者》的大规模魔术沉入海底,但这次他们要应付的是核弹,连魔法消除能力都派不上用场。受害者规模超过一千万人,和充满不确定因素的大海啸、笃定造成将近百万人牺牲者的核弹,仁实在无法判断,究竟哪一方才是最糟糕的状况。

《鬼火》东乡永光这个人不在乎什么立场与身分。

「我不喜欢听这些啰啰嗦嗦的开场白,有什么确实要求就快快说来。」

当身为警察干部的清水开口说话时,仁觉得他真是太耀眼了。

「我希望魔导师公馆这阵子暂时不要杀害魔法使。」

正因为这是世间的一般常识,所以在这里更显清新。

「请各位想一想,万一杀人现场被那些畏惧恐怖威胁的市民看到,将造成何种影响。既然魔法使的存在不能公诸于世,站在警方的立场,我们无法将各位的行为解释成维持治安的活动。为了避免引起恐慌,在国城田被捕或是扣押核弹之前,我们希望各位中止任何可能被市民目击的战斗行为。」

对于治安机关来说,《公馆》是日本的黑暗面,是这个国家拖著的一条无法近代化的神话尾巴。目前人数超过十万人的警官全都是这个世界的人,根本无法察觉到魔法的存在。日本国内有魔法使存在,对他们来说,这件事本身听起来不过是个冷笑话而已。所以当警察遇到魔法使的实务案例时,他们会把案件交给《公馆》处理,就像是抛入深不见底的水井──不对,应该是丢弃才对。《公馆》对警方而言就是一个烫手山竽,这次甚至还派了干部清水过来当防波堤。

可是仁在昏暗的会议室里环顾几位同事。《鬼火》东乡的眼神催促著仁,要他开口。

「人类支配这个世界不是天经地义的真理。魔法使他们……早在连历史都还混沌不清的古老时代开始,就已经把我们的世界当成实验魔法的场所了。对那些人而言,我们只是在这一、两千年间占据实验场地的会说话的粪便而已。」

《荆棘姬》欧尔嘉低声轻笑著仁引用她的措词。

「不管是抢夺核弹卖给国城田的怀斯曼公司,或是遭到掠夺的神圣骑士团,他们都不在乎我们的社会是好是坏、是生是死。站在魔法使的角度,在他们的历史当中战争已经持续一万年,到现在还没结束。面对那些正在激战的人,要是有一丝犹豫,反而会让市民受到波及,造成死伤。」

「十崎事务官,我可以把这段话视为魔导师公馆的见解吗?」

「恐怖分子只有国城田一个,但是魔导师公馆在魔法世界里有上亿个的敌人。」

清水眯起双眼,好像在说京香的言语未免夸大,所以仁知道对方没有真正了解这番话的意思。并不是只有像《近神者》葛兰或是神圣骑士团那种心怀崇高荣耀的人才会踏上战场。与这个世界相同,魔法世界中也有形形色色的人,为了各自不同的理由而战。会有人像小市民或是梅洁儿那般,本来应该受到妥善保护,却被逼到走投无路,不得不以性命相搏的人。而《公馆》是站在保护者立场的组织,无论对手是谁,他们都无从挑选敌人。

穿著夏威夷衬衫、胸口大开的自由人八咬诚志郎张开嘴巴,打了一个偌大的呵欠。

「意思就是说我们是自由不受约束的。放眼望去如果都是敌人,那就从最不可原谅的家伙开始下手吧。」

警方人士一脸愕然,看著这群连核弹威胁都不当一回事的怪物。依照这个世界的基准来看,市民或是警官只是受点伤就会变成社会上的大问题,有时就连加害者受伤也同等对待。可是人命在魔法使之间非常轻贱,甚至要是意见相左,杀伤人命也是理所当然。

而十崎京香身上兼具两种角色。她既是政府官员也是统管者,负责管理那些依循异界之人的暴戾准则办事的专任官。

「不如就按照以往的方式划分职责,您觉得如何?我们魔导师公馆会尽可能把魔法使从中排除,好让警察能专心处理这个世界的人造成的问题。」

这是京香惯用的手法。丢出威胁给对方,然后蚕食鲸吞地扩大己方的工作范围。

但是清水坚守警察组织的责任,毫不动摇。就是因为这个人如此精明能干,所以《公馆》连他都无法协同合作。这让仁感到很心酸。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敌人根本不给他们时间让双方的主张起冲突。

仁反射性地站起身来。今天晚上这间会议室里,有三个人有所察觉。

乘著空气的流动,淡淡的血腥味飘了进来。

玄关大厅笼罩在阴郁的气氛里,两具放在担架上的尸体被抬了进来。尸体毁损的状况,与国城田的恐怖行动现场照片相比,凄惨的程度不分轩轾。

听说这两具受到枪击被打成蜂窝的尸体,在几分钟前被发现,他们是隶属于《鬼火》手下鬼火众的刻印魔导师。流出的鲜血已经凝固,上前查看的仁可以清楚算出胸口与腹部上的伤口数。乍看之下,他们至少遭到三名枪手攻击,身中超过二十枪。皮肤之下的骨头、血肉与内脏全都一片稀烂,和肉酱没两样。

现在一部分刻印魔导师的动向可疑,显示出他们可能会造反。由于鬼火众具有足够的能力也值得信任,所以除了他们之外,其他刻印魔导师全被禁止继续工作。如此精锐的魔导师似乎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就这样被射死,玄关大厅里的普通员工与魔法使全都默不作声。这代表敌人真的如此厉害,抑或是连鬼火众里都有背叛者?无论如何,事态都糟到不能再糟了。

「真是凄惨啊。」

为了从尸体的状态辨识敌人,仁一一检视尸体上满布的枪伤。敌人如同在享受游戏似地不断开枪射击。这不是士兵或者职业杀手的射击手法,仅仅只是放任情绪肆意发泄罢了。然而今天上午在那场核弹被夺的战斗中,和仁交手的对象是一群行动纪律分明、有如军队一般的魔法使。

鲜血与内脏的强烈腥臭味让清水与他的随扈远远躲在三公尺外,不愿意靠过来。至于京香,她有义务要检视遗体,便只能走上前来,以熟稔的动作戴上轻薄的塑胶手套。

「这是……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Rifle Wizard Company干的吗?」

那是仁等人即将碰上的敌人名称。他们是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的实战部队,是一群手持枪械的新时代魔法使。这群魔法使在地下铁列车装载核弹的短短一瞬间现出面目,满脸横肉露出野蛮凶狠的气息。从明治时代以来,王子护豪森就一直参与《公馆》的战术事务。这批军队虽然是他所编制,办起事来手脚竟然如此粗糙。仁越来越不了解这群刚现身的敌人,因此更是感到恼火。

这个国家的另一面竟然还有这种组织存在吗?清水沉声低喃。

双眼几乎看不见的《鬼火》东乡虽然闭著眼睛,也已经知道部下死得何等凄惨。

「我不会善罢干休。」

这道沉静的声音重重落在周围众人的心中。东乡不会替战败之人报仇,认为这么做有违武道。但是正因为他这种武道中人,因此更无法原谅用无数子弹打在往生者身躯上,藉此胡闹取乐的行为。

仁很想现在立刻冲出去追击那些怀斯曼公司的魔导师。仓本绊此时就落在一群会干出这种事情的人手上。狩猎魔导师中队的士兵素养比他原先料想的低劣太多。

小梅洁儿因为体格娇小没办法靠近,站在这些大人聚集的一隅。要是少女现在开口问仁「真的不会出事吗?」,仁没有自信可以回答一个能够让她放心的答案。

一想到心地善良的绊万一变成这样凄惨的尸体被人发现,仁就觉得坐立难安,心下一片冰凉。虽然绊是名高中生,但直到三个月前,她的日常生活都和魔法毫无关系,与这个异常的世界无缘。或许仁的确如梅洁儿所说的,在内心某处仍然对率领敌方战力的王子护豪森怀有信赖感吧。

任何人都说不出话来。

在这个被奇迹所遗弃的世界里没有神明。但是在这个无神的世界里,至少还是有一种力量能够束缚、吸引并且控制人心。

────那就是恐惧-

与此同时,仓本绊正被迫在狭小的地下甬道内移动。她被一群手上提著手枪或是两手端著步枪的人顶著后背,在黑暗中行走。这条长廊的高度与宽度和学校校舍的走廊相差无几。虽然长廊随即被魔法光源照得通明,绊还是完全看不出来这条路究竟通往何处。

对她来说,唯一可以确定的就只有和她彼此互相支撑体重的好友其身躯的触感。

那场战斗之后不晓得过了几个钟头。今天的绊吃尽了苦头,她用疲惫不堪的脑袋重新估算时间。和她住在一起的小梅洁儿说要去探险,她便怀著大人带队的心情一起随行。这大约是半天前的事情。她们一行人找不到出口迷失方向后,在黑暗的地下甬道里徘徊了大约一个小时,然后绊遇见她的高中好友神和瑞希。接下来她被卷入一场战斗继而不省人事,醒来以后就已经被这群像是山贼的人物给捉住了。她被囚禁在一个狭小的地下设施约有两个小时,接著被一群大约有三十个人的队伍带著,一直在地底行军,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抓住绊的这些人虽然是魔法使,服装打扮却都是绊再熟悉不过的模样。可能是从清仓特卖中买来的便宜T恤配上工作裤或牛仔裤,根本从没入过水,就放著让它脏。绊心想,和一大堆一个月没洗、满是污泥的T恤一同被扔进洗衣机里的普通换洗衣物,大概就是这种心情。他们只点著微弱光源,一群人你推我挤地走在日光照不到的黑暗地下甬道里。绊周身笼罩著臭酸与腥味,真希望有人从她头上倒下一整罐洗衣精。这群被魔法光源照亮的人有黑人也有白人,发色有金有褐也有黑,就连瞳孔颜色也各自不同。绊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还在不在日本。

「……绊……别怕……我会……保护…………你…………」

低沉灼热的呼吸在绊的耳边喘息著。在魔法苍白的光源照射下,身受重伤的神和瑞希美得让人惊心动魄。满是汗珠的肌肤闪闪发亮,有如抹上釉彩的白瓷,端正秀美的脸庞并没有痛苦颜色。绊想为好友加油打气,稍微勉强自己挤出开朗的表情,看著她说道:

「你还是别说话比较好。而且既然觉得不舒服,这种时候就别硬撑了。」

瑞希的制服满是血迹。被钉在墙上时的伤口尚未愈合,还是一片血肉模糊。脱离魔法消除的影响后,瑞希的身体开始用魔法进行自我疗愈。可是小腹与胸口正中央被长枪刺穿,就算她身为堂堂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也不可能平安无事。绊让尝试独自行走的瑞希把手架在她的肩上,撑著瑞希的身体往前走。瑞希的身体好轻,绊要是稍有松懈,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黑色长发就像枯萎的花朵,垂落在绊的手臂上,好友涣散的眼眸像是澄澈的玻璃珠。

插图004

瑞希虽然一边难过地喘息,但还是想要安抚绊不安的情绪,告诉她:

「因为……那个……男的……消除了……魔法………所以大范围……探测魔法……看不穿……刚才那个……地方……追兵知道……地下有……空白区域……立刻……就会追过来………」

瑞希所说的男人,就是那个在地下设施与王子护豪森同行、属于这个世界人类的矮胖大叔。换句话说,这些手持枪械的魔法使也正在逃窟,躲避追兵的猎捕。绊认为瑞希口中的追兵,应该就是武原仁他们的魔导师公馆。那个人的年纪比自己大又坚强可靠,可是却让人忍不住想要对他好。绊一想到他,心里就涌起一点勇气,因为她觉得那个人一定会来拯救自己。

「不要紧的。我每次都受你帮助,至少在这种时候也稍微让我帮帮你吧。」

绊也很清楚这群魔法使正在干某件坏事。

站在队伍前头的几个男子停下脚步。一道魔法之门出现在暗处,飘散出无数发光的微小细沙,看起来与雾气相仿。此时从前方传来一道中气十足、充满自信的指示声。

「有封闭回廊。约翰、伊姆克,把这两个家伙好好盯紧。」

守护队伍前头,一名身高超过两公尺的巨汉温吞地用一柄巨大的枪顶在绊身上,光秃的头顶上有几绺毛发像海草般轻轻摇晃,这人是约翰。约翰手中拿的枪大得超乎寻常,背后又背著像是汽油桶的东西,看起来就像个毫无现实感的玩具。

「不要动!要是动一下,就开枪。」

约翰的肤色和白吐司差不多,好像完全没有晒过太阳。

「你这笨蛋,不要把手指摆在大家伙的扳机上。想把我们一起打成绞肉吗?约翰!把手指拿开,约翰!真是够了。伊万,说说你弟弟叫他听话。伊万,我没有叫你过来。你负责替队伍殿后,连你都跑来干么。白痴!」

一个身形矮小的男人用力在约翰的粗腿上打起来最痛的膝盖骨一踹。他是刚才被叫到名字的伊姆克。他的下身穿著紧身的黑色马裤,上身则是一件丧失原有光泽的绿色丝质衬衫。胸前衣襟大开,露出宛如棕刷的蜷曲胸毛。

「那个老爱装模作样的王子护不是说过,要我们小心那个女人吗?现在我们可是受过训练的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喔。你该不会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吧?」

「要是动一下,就开枪。」

约翰用那个就像是六根铁棒捆在一起的枪口,用力朝绊的头上敲,痛得她弯下腰来。要是子弹真的从那枝枪口击出,人的脑袋都会被整个打烂,因此绊的身子很自然地听从他的命令,不敢动弹。

瑞希如撒娇的小狗,把脸挤向绊的胸口。

「啊!」

绊不由自主地发出怪声,听著好友的回应从她的胸乳下方响起。

「………这些人……好臭……」

虽然绊的确也希望他们好好去洗个澡,可是瑞希这样老大不客气地直接说出口来,她实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胸毛男伊姆克抬眼,阴恻恻地看著绊与瑞希。这个身高比她们两个还矮小的男人,手中把弄著大型猎枪,枪口故意在两人眼前左右摇晃。旁边的几个男子阴阳怪气的眼神也开始落到她们身上。

她们两个被将近三十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包围,让绊感到很不安,彷佛周遭的黑暗变得更加深邃似的。

「两位姊姊不怕我们耶。」

绊突然被人叫了这么一声,回过头看。她以为这道清亮的嗓音是个女孩子。

转过身子的绊一开始还不晓得对方人在哪里,因为那人的身材出乎意料地矮小。

绊的视线往下移,发现一个鼻梁直挺的黑肤少年抬著头,用一对有如南洋海水般的翡翠色眼眸看著她。他的年纪正好和梅洁儿差不多大,让绊松了一口气。

「咦!?呃……你在放暑假吗?」

「我叫皮耶托罗。姊姊你是被王子护先生抓到的吧,真是倒楣。」

「啊,那个……我是仓本绊。本来在照顾两个和你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子,结果就被抓来了。」

皮耶托罗身上的牛仔裤与T恤似乎也和身旁那些大人一样很久没洗了,但换作是个孩子,就算一身泥泞也令人感到莞尔。

看到这个孩子的存在,绊渐渐觉得这片令人滞闷的黑暗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她的父亲以前也曾经说过:「绊有个习惯,只要心情沮丧的时候就会刻意找一些好事情,说服自己这世上不是只有坏事而已。」就算只是逃避现实,她也想和这个似乎能够让人安心的孩子好好相处。

「和我同年啊。那个小孩是什么样的人?」

或许是因为他是这一大群男人之中唯一的小孩吧,皮耶托罗眼中闪烁著光辉继续问道。

「身上闻起来有一点甜甜的,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喔。她的味道闻起来似乎很鲜嫩,会让人想要一把抱住,搔搔她的头。不过她绝对不会让人这么做就是了。」

少年笑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

「第一句话就提气味啊,姊姊你很好笑耶。」

「绊身上………也好香…………」

瑞希还紧紧抓著绊不放。她从腹部一带的触感可以感觉到好友的声音随著每一次吐息越来越有力。瑞希的呼吸逐渐粗重,变得更加灼热而湿润。

「姊姊!姊姊!她是来自地上的人耶。真稀奇!真稀奇耶!」

绊还以为少年在叫自己,对他露出疑问的眼神。但是少年不是在叫她,而在向队伍后方用力招手。

那个人应该皮耶托罗真正的『姊姊』吧。一位年纪和绊相差不多的少女缩著肩膀走过来,好像有点不知所措。来到绊眼前的是一个手上捧著细长大型步枪、身材有些圆润的女孩。那女孩看起来温柔善良,感觉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巧克力色的肌肤比弟弟稍淡一些,眼眸则是清澈的蓝色。她正用手重新梳理那一头经过细心保养的微卷金发。

皮耶托罗的姊姊走到距离绊三公尺远的地方就停下脚步不再靠近,若无其事地遮住身上那件可爱图案衬衫上的脏污。

「………皮耶托罗,别靠太近。」

「可是姊姊,地上的人果然不像国城田大叔,应该是像她这样吧。你看她穿的衣服好漂亮。啊啊,我也好想去看看喔。」

手持大型枪的约翰拿枪口往眼中闪烁著梦想光辉的皮耶托罗脑袋上重重一敲,发出一声闷响。

「要是动一动,就开枪喔!」

这下重击根本超过擅自私语应受的惩罚。少年被敲了这么一下,身子一晃失去平衡,就这样倒了下来。绊正要惊叫出声,一阵冲击力道打在脸颊上,感觉热辣辣的。等到绊察觉自己是被那个矮子伊姆克打了一巴掌时,瑞希已经被推倒,绊的身体也被按倒在地上。

「给我闭嘴!喂,你听见没!给我闭嘴!看我不再赏你一下!喂,我叫你把嘴巴闭上!到处卖弄那对大奶,其实你很希望有人这样搞你吧。」

绊又惊又怕,奋力挣扎。结果又被甩了两、三下巴掌。伊姆克一直猛掴绊的脸颊,直到她无力再抵抗。绊心下越来越明白,自己就要被人施暴了。

牙根不停打颤。凭著魔法的微弱光源,绊根本看不见天花板,只能看见眼前伊姆克自私放纵的笑脸,那副模样,就像接下来要开始享用自己猎到的猎物似的。

矮小的男人从衣襟大开的胸膛上拔下一根蜷曲的胸毛──

「那个爱装模作样的王子护又不在!反正只要不杀她就好了嘛,我们稍微爽一下又有什么关系!你们说对不对啊!!」

粗鄙的欢呼声从四周传来。

绊希望有人能来救救她。那个右眼戴著眼罩,令人不寒而栗的王子护豪森现在不在这里;瑞希在保护她时受了重伤,伤势重到自己根本站不起来;武原仁则是远在地面上。就算运气再好,她能够倚靠的对象也只有瑞希而已。而她的好友现在也被一群情绪亢奋的男人一把抓住黑色头发,脸庞被按在地上。

瑞希用她毫无血色的苍白嘴唇喊道「拜托」。

绊反射性地捏出瑞希用自己的手指教导她结过的印记。

──所谓的《魔法》,就是指人类在自然法则宽松的魔法世界中发展出来,利用不正常的自然现象让世界依照己意变化的技术。为数上亿的魔法世界各自都有一种魔法存在,大致可以区分为魔力型魔法,与「检索世界的《索引》,具体生成万物」的索引型魔法。仓本绊的索引型魔法再演大系是把世界从古到今累积下来的过去当成一本《书》观测,「直接操纵相当于书中文字的《人类》」。而为了在世界展现奇迹所需要的索引行为,就只是魔法使本身的动作而已。

绊只想著要抢在胸毛男压到自己身上之前挣脱,便胡乱地甩动手臂。瑞希的右手受到再演魔法的控制,整个人被右手臂拖著,就像操线人偶一般站了起来。

「什么!?这家伙怎么突然力气变得这么大?」

怀斯曼的魔法使慌慌张张地伸手要去拿枪。瑞希的右手迅速地痛打她身旁的男人,速度快到连影子都看不见。这是绊第一次亲眼看见,人体真的如字面上形容的那样被拳头打飞。

绊的视野里只浮现出五个人影,彷佛把可能对她不利的人与她自身的文字交叉一次全数锁定。绊对这些人瞭若指掌。她虽然此时此刻人在这里,但却能够潜入这本名为世界的书籍,回溯『姊姊』过去的人生。虽然绊一直尽量努力在遇到问题时不要依赖魔法,可是身体可能受到侵犯的恐惧与愤怒,让她的理性自制枷锁松懈下来。

最初下令要看好她们的长发男子出言喝止露出杀气的同伴。

「不要开枪!王子护拿她们还有用处。」

──《世界》把史蒂芬-尼基这个名字告诉绊。

史蒂芬腰间挂著截断枪管的霰弹枪,手中有什么东西弹了一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究竟是什么魔法在运作,其实绊还无法了解,就看见史蒂芬的身体像一颗子弹突然飞起。

然而肩关节传来的声音与痛楚却让这个飞天的超人表情扭曲。

「………可恶的怪物。」

因为本来可以一招把绊与瑞希扫倒的超高速擒抱被一只右手挡住了,而且挡住他的人还是腹部与胸口上开了大洞,原本光靠自己根本站不起来的神和瑞希。《魔兽师》原本是技术更加高超、手段更加凄绝的高手,并不依靠腕力制伏对手。

为了自保而不择手段的绊又在操纵她只剩下半条命的好友。《人类》本身也是观测者,照理来说应该很难操控。可是她的再演魔法却能轻易把人类纳入控制之下。

瑞希紧紧咬住的嘴角淌下鲜血,彷佛哀求似地低语:

「绊……动手…………我……不要紧………不管怎么样……都忍得住…………」

「约翰,别开枪!」

史蒂芬又大喊一声。巨汉把手指从扳机上放开。喘不过气的绊就这样伸出手往空中一抓。只是这样一个动作,被再演魔法操纵而受绊支配的瑞希就一把扣住约翰粗壮的手臂,白皙手指以惊人的握力慢慢陷入男人的上臂。

──《世界》把约翰-沙卡这个名字告诉绊。

瑞希如同洋娃娃般纤细的腿稳稳踩住地面,使出几乎让自身肌肉断裂的力气,只用一只纤纤手臂把将近两百公斤重的巨大身躯举起,复又重重摔到地下甬道的地面上。

绊强制瑞希实现把巨汉约翰扔出去的『结果』,利用魔法让瑞希的身体发挥出所需的臂力。可是这种超出人体极限的结果需要付出代价。绊的好友双眼圆睁,好像承受著逼人致狂的剧痛。她洞开的腹部伤口喷出鲜血,口中就像在念咒似地低喃:

「……绊…………别停手…………」

以神话里的英雄在生死一瞬间使出蛮力,或是使出个人生涯中仅有一次绝招的故事为雏型,衍生出《光荣的毁灭》这种魔法。把「行动之后变成如此」的结果强加在世界这本书上的《文字》──也就是人类身上,就算破坏牺牲者的肉体,也要逼对方挤出力量的概念魔术。再演魔导师们过去就是利用这种魔法,赐予诸多武功盖世的英雄荣耀,而代价就是毁伤他们的肉体,让他们走上不归路。

头上脚下被砸在地上的约翰爬了起来。他的身体好像永远都不会受伤似的。

绊到现在还没完全了解被三十名魔法使团团包围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世界》把贝尔纳-希戮塔这个名字告诉绊。

在这个充满激战脚步声的《世界》里,代表那名魔法师的文字闪闪发光。这个甬道非常狭窄,只是稍微动一动,身体就会和其他人撞在一起,正好给绊与瑞希带来好处。就在绊回头的同时,瑞希受到魔法的牵引而拔腿疾奔。她拉近距离,反手用力挥出一拳,可是却在空中划过,没有打到人。那个要是有心随时可以一枪打死绊的死神,狩猎魔导师Rifle Wizard贝尔纳利用魔法转移,使得身形彷佛幻影般忽隐忽现。

「绊……后退…………」

一道如同呕血的细微声音传进耳内。就在枪声响起的同时,几秒钟前绊站著的地面上开起一道魔法门,在远处击发的子弹如爆炎般冲天而起。

──《世界》把伊姆克-耶达这个名字告诉绊。

远处的伊姆克手中举著猎枪。他已经猴急地把马裤脱到大腿处,露出男性生殖器。

「王八蛋,给你一发尝尝!我要给你一发尝尝!」

他满脸鲜血,应该是被瑞希打飞时额头被打破吧。他的手每挥动一下,性器官就像是点头玩具的在双腿间剧烈摇晃。

「就算没了一只手也死不了嘛!让你知道老子的厉害,我一定要让你知道老子的厉害!!」

「伊姆克,把你那寒酸的玩意儿收好。」

夏天里却穿著全套黑色运动装的贝尔纳不知何时出现在伊姆克与绊两人中间。他骨节隆起的手掌中握著手枪,枪机往后拉。再演魔法让绊知道,贝尔纳的手枪已经上膛,预测危险度拉高一级。他这次是当真想要打死绊或瑞希。绊同样也在再演魔法观测的《世界之书》当中进行检索──寻找救命的方法。

就在最完美的『解答』缝合到绊脑内的同时,她感到一股强烈的厌恶感,彷佛脚下的地面变成一片泥淖。恐惧引起更大的恐惧,再演魔法师仓本绊观测到的世界无止尽地坠入黑暗。在那底下有无数《世界之书》的文字,也就是人类的死尸。被子弹射杀的尸体、被炸到支离破碎的尸体、因为饥饿病痛而一一死去的尸体、起因于一点小争执而被刺杀的尸体。绊的视线可及之处逐渐被大量尸体掩盖。再演世界的自然法则让她看到无数已逝的生命──这就是答案。

「快住手!拜托住手大家都会死的!这样互相残杀实在太不正常了!贝尔纳先生!」

在混战当中仍然保持冷静的贝尔纳听到绊的这一声尖叫,连声音的温度都降入冰点。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那些魔法使排列成三列横队。第一列趴在地上、第二列单膝跪地、第三列站著,所有人的枪口都对著绊。不过没有非常特殊的手段,魔法是没办法直接作用在魔法使身上的。自己没有主动告知的出身来历被他人所掌握,就连深受奇迹眷顾的他们也感到诡异非常。

重伤之下受到控制的瑞希浑身是血,早就不省人事了。

此时在绊与那些魔法使之间,出现一道僵持不下的战线。只要稍有动静,绊与瑞希可能就会被打成蜂窝,而对方也会有人伤亡。

──《世界》把安纳斯塔夏-特巴塔这个名字告诉绊。

一个金发垂落在深巧克力色肌肤上、年纪与绊相仿的女孩站在半裸的伊姆克身后。皮耶托罗乖巧善良的姊姊身上背著长长的步枪,用手枪顶住伊姆克的后脑杓。

「……安纳斯塔夏。」

伊姆克把猎枪放在地上,举起双手。可是安纳斯塔夏并没有放下枪。现在的绊能够了解,因为这场战斗打到乱成一团,所以安纳斯塔夏拔出手枪,没有使用背上的步枪。在这三十个人里,只有这名少女懂得善用两种不同的枪。虽然有人即将没命,可是现场所有人全都接受现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这种让人无法动弹的『恐惧』,有点类似当武原仁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时,身上散发出的感觉。

「中队长的命令绝对不能违抗。」-

从《鬼火》东乡永光专任官所管理的两名刻印魔导师遭枪杀的遗体被抬进来,过了一个小时。魔导师公馆的临时会议不是在会议室,而是在用来验尸的停尸间里召开。

晚上十点,一粒灯泡照亮了这间单调又闷热的房间。自从明治时代公馆本馆建成,这间房送走了上万名往生者。而现在房间里有五人站在两具尸体旁。清水等人听说按照惯例,仅十崎京香事务官与专任官能够送往生者最后一程,他们也就不要求一同与会。那些警察界的人还不了解,人命在魔法使与这个世界的夹缝之间究竟有多轻贱。

笼罩在一片静谧氛围中的会议,内容却是充斥著肃杀气息,与会者似乎也早就有了某种觉悟。

「从现在开始,魔导师公馆将把这种子弹命名为《魔法使子弹Wizard Bullet》。」

在一股彷佛会令人精神崩溃的血肉腥味中,京香开口说道。早早检验完毕的尸体一度被切得七零八落,现在又重新缝合回去了。比担架还大上一些的停尸间解剖台旁摆著一个金属容器,里面放著大量小石子与金属片。仁看得出来,这些和他今天早上在地底差点被射杀时所看到的东西相同。因为魔法使各自身怀不稳定的自然法则,所以当他们操作像枪械这种精密机械时,本来一定会有出错的危险。可是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带来的小玩意就算出了什么差错,枪枝也绝对不会走火,是一种『魔法使也能安全使用的子弹』。放在这个金属容器里的残留物──遗留在两名牺牲者遗体当中的弹药,全部都是《魔法使子弹》。

仁、《荆棘姬》欧尔嘉、八咬诚志郎以及手下惨死的《鬼火》东乡等人,站在这两具面容凄厉的尸体周围,全都不发一语。他们都深知自己应该要做的工作是什么。

插图005

「怀斯曼是一间营利企业,他们一直协助这次的恐怖行动,想来一定是这项行动可以带给他们庞大的商机吧。这种商品──《魔法使子弹》的确有可能会热销。对那些活在这个世界、心中暗藏不满的魔法使来说,《魔法使子弹》看起来就像是能够轻易杀死我们这群《恶鬼》的新希望吧。」

十崎京香要说的事情非常简洁明瞭。

「怀斯曼公司想要把这次的核弹恐攻当作展示会,宣传『只要拥有《魔法使子弹》,就可以战胜恶鬼』。这样一想,就能解释为什么他们把核弹交给国城田义一之后还要继续给予协助。因此我们要用他们凄惨的下场向那些对现今世界怀有不满的魔法使传达清楚的讯息。」

冰山事务官把自己的人性只遗留在紧紧交握的发白指尖上,做下令人战栗的正确决策。

「请各位剿灭手上拥有魔法使子弹的魔法使,赶尽杀绝,一个都不能留。要让魔法使觉得『只要持有枪械就会死』,对枪械的实用性产生怀疑,让怀斯曼找不到买家。」

她很久没有下过这种《公馆》特有、令人作呕的残酷命令了。但是仅仅七名专任官之所以能够镇住全日本的魔法使,靠的就是『恐惧』。

「把《公馆》的威名与恐惧重新深深烙印在魔法使的心底。」

如果这个世界的人们战败,魔法使的时代再度来临,仁等人的所作所为足以让他们被当成残忍镇压机关的走够而遭到处死。但如果他们置之不理,接下来的时代,犯罪魔导师就会人人拥枪自重,动辄开枪杀人。至于怀斯曼宣告新时代降临的宣传行动,最后将会用核爆做为收尾,把东京烧成一片荒原。那些异世界之人喜欢豪华大场面的破坏,就像洪水神话与许许多多天谴神话中所显示的那样。

充满杀伐气氛的会议结束后,武原仁第一件事就是到本馆的事务所来。因为梅洁儿和仁约好,在他开会时待在此地写暑假作业。

办公室里,管理职位越高的人桌面就收拾得越乾净,没有放任何文件。梅洁儿在下班回家的遗物处理课课长的桌上摊开国语练习簿,手中握著铅笔。

「老师,你今天真慢。」

梅洁儿就像扮家家酒的小妈妈,对著让她久等的仁嘟起小嘴。那副模样看起来非常逗人,似乎让仁从接下来这份任务带给他的沉重心情里稍微获得解放。然后他急忙查看周围正在工作的职员,是否有人看到他现在的表情,所有事务员全都把脸撇开。

放梅洁儿独自在这里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让仁感到极为不放心。主要是担心自己在社会上的立场……

「我不晓得梅洁儿向你们说了什么,不过一切都是误会喔。」

小魔女麦芽糖色的眼眸流露出嗜虐的喜悦色彩。

「现在隐瞒已经来不及啰,大家都已经知道我和老师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

这个小恶魔说著谁叫老师这么晚才来,喜孜孜地摆动从迷你裙下伸出的双腿。仁的防线被顺利地一一攻破,事务所的职员们都用满是温柔慈爱的眼神看著他。

「不是啦,她只是在十崎事务官工作繁忙的期间暂住在我那里而已。再说小绊也一样住我家啊。」

说到这里,两人的对话蓦然中断。

仓本绊还在那支狩猎魔导师中队Rifle Wizard Company的手上。自从看到那具满是弹孔的尸体被抬进来,仁就一直担心地不得了。刚才会议中决定要与狩猎魔导师中队全面对决,也一定会让成为人质的她身陷险境。仁到现在还记得,率领狩猎魔导师中队的王子护豪森以前担任《公馆》专任官时,自己还被他打过。当时仁还是高中生,在他第一次向人开枪后,王子护这么对他说道:「一流的猎人不会露出这种土包子样的愤世眼神,可别变成一条没用的野狗啊。」所以仁更觉得愤怒,因为狩猎魔导师中队的行事作风完全和野狗没有两样。

仁深深了解,就连绊为他们打理得舒适乾净的小餐桌都与《公馆》的寒酷现实有直接关系,这令他感到非常惶恐。他打从心里体会到自己有多么依赖绊。仁就有如潜入深海当中地投身于战场,而他也会像换气呼吸般地自海底浮起,回到『平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就是因为有那个温暖的小窝,他才能认为自己不至于在黑暗深渊中灭顶。

再者对于重感情的梅洁儿来说,随著时间分秒流逝,她心里同样也会越来越七上八下。少女换上一件细肩带背心,她的肩膀与这个年纪的小孩一样纤小柔弱。所以仁也想起自己身为大人的责任,把手放在梅洁儿裸露的肩头上。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吹冷气的关系,少女的肌肤一片冰凉。

「不会有事的,我一定会把小绊救出来。而且神和也和她在一起啊,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

只是小学生的梅洁儿在遇到那两具遗体之后也还不到一个小时。

仁最初与梅洁儿见面时就有了心理准备。这一切早晚都会崩溃。今晚使得一切急转直下,甚至让他忍不住以为『那一天』是不是到来了。昨晚仓本绊与梅洁儿还在仁的公寓,把寒川纪子家给的西瓜分成四等份享用。只过了短短一天,大家欢聚在一起的平静时光变得好遥远。

可是梅洁儿轻而易举就摆脱仁的忧郁,天真烂漫的笑容让仁大感惊讶。

「总觉得好令人怀念喔。」

少女抬头望著仁,用她的小手握住他那只到头来什么都抓不到的手。

「老师现在的表情就和我们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

「是这样吗?应该变得比之前稍微更精悍些了吧?」

梅洁儿用自己柔,软的指甲在他的手背上轻戳,或是捏捏他的指头,开始玩了起来。这个不知道未来在何处的少女喜好强烈的刺激,彷佛在确认生命的存在一般。可是仁没办法彻底死心,把辛酸与痛苦当成极致的喜悦。

「我现在应该好多了吧。就算长大了,一个人要是找到一件自己真的必须完成的事业,他还是会成长的啊。」

「我啊,最喜欢看老师烦恼痛苦时的表情了,喜欢到让我浑身酥麻呢。所以我绝对不会说要老师别难过这种话。」

小魔女的指甲用力在仁的手上一戳,眼眸一片湿润,似乎在想像他感受到的强烈刺激。

「可是老师也可以用相同程度的痛苦折磨我喔。」

少女始终如一的态度令人觉得非常耀眼。就算面对核弹即将引爆的危险,梅洁儿仍然完全不受毁灭气息的压迫。对这名稚嫩的刻印魔导师来说,待在这个世界本身就是有如死刑般的惩罚,每天都与毁灭为邻。

对她伸出手就等于被她咬上一口。可是因为皮肤上传来纯真少女的温暖柔情,所以仁总是错失应该缩手的时机。仁深切希望梅洁儿能够继续好好活下去。他很不希望小魔女杀人,即便这只不过是他自欺欺人心态的一部分而已。就如同他让少女去小学就读一样。

平静的时间被一阵有如凿冰似的高跟鞋行走声打破,那是十崎京香的脚步声。那个同时也是仁童年玩伴的事务官正要走进事务所,却在门口停下脚步。她怪里怪气的眼神实在让仁浑身不自在。

「……武原专任官,事务所里的人都很为难,我建议你还是到外面来比较好。」

仁想起周围还有其他人在看,顿时红了脸。

结果,仁三人还是离开事务所,到外面吃了一顿迟来的晚餐。当然也有避免打扰在办公室里忙碌的职员的意思。警察干部找上门来,就代表这次他们必须准备一些平常没有在做的文件档案。因为警察厅是普通的政府部门,会送来如小山一般高的文件。所以为了不要妨碍对方的工作进行,《公馆》这边的职员也不得不使尽全力办事。

「说到我们这里命长的职员,那就是事务员啦。所以仁在事务所的评价好像年年都会有微妙的变化,有趣得很呢。以前高中的时候是『追逐妹妹舞花而误入歧途的超级恋妹哥哥』对吧?之后好像是王子护豪森与八咬诚志郎那些怪人的『类聚之友』吧?然后最近的可猛了!」

京香的表情从冰山事务官变成童年玩伴的轻松模样,把冰麦茶一口气乾掉。公馆本馆的二楼是一间间的干部办公室。由于干部们较早下班,下午五点之后,这些房间全都空无一人,仁与京香就在这些面临危机仍然准时下班回家的干部办公室里,开启由《公馆》事务所职员一起买来的超商便当。房间里甚至连摆设著沙发与矮桌的待客空间都有,让仁颇不是滋味。

「我说你啊,这种时候负责照顾梅洁儿与小绊的监护人就要出面解释误会才对吧。」

在这短暂时间之内恢复为『京香姊姊』面目的十崎京香一头趴在低矮的客桌上,好像对任何事都懒得理会。

「我工作忙得要死,职场的人际关系上也想待在舒适圈里,不想趟浑水耶──」

就算魔导师公馆这个组织再不人道,负责经营管理的毕竟还是人。但是就像台风会有台风眼,即便现在处于如火如荼的风暴当中,还是会有安稳宁静的一刻。

「你啊……拜托你别一脸面不改色地就把我卖了好吗?」

武原仁与十崎京香的关系很扭曲。他和妹妹舞花从小就很崇拜京香这位无所不能的邻家大姊。舞花的体质变得无法承受魔法消除后,仁与京香也就各自就读不同的高中。如果仁与舞花两兄妹没有进入《公馆》,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自然而然转淡后断绝。仁始终认为京香不应该待在这里,但直到现在仍然不敢违逆她。

「小梅很勤劳嘛。听说她还在事务所帮忙端茶倒水,脸上可爱的微笑让人连骨头都酥了。她还说『当老师知道我已经影响到他所有的人际关系,逼得他不得不向我下跪的时候,会露出什么表情呢?我一想就好兴奋』。她的好虐兴趣肆无忌惮到这种地步,也当真让人愿意全心帮她加油打气啦。这应该是大家的恶作剧心理吧?」

「一点都不好笑!那个人际关系包围网是怎样?我真的要哭啦!」

「有什么不好,小梅愿意在这里建立人际关系啊。」

梅洁儿在这个世界落地生根,对于长久以来一直守护她的仁与京香来说,也是一大成果。可是仁心想,他的人格立场被当成养分牺牲掉,难道都没有人帮他说说话吗?

「对梅洁儿来说,事务所的那些人与专任官一样,我们大家都是普普通通的人类。真是的,要是怀斯曼或是《协会》那群人也像她这样懂事,我们就更……啊啊,不讲了。还是别再发牢骚了。」

「只不过是几句牢骚,我愿意听喔──这件事结束之后,我们去啤酒园坐坐吧。今年一次都还没去,而且我也是牢骚满腹想说啊。」

仁一边享受著和童年玩伴哈啦,一边试著计算小魔女以后要问候家里附近多少邻居。鸦木梅洁儿存在于此的分量让他有些引以为傲,若无其事地用手掩住又燥热起来的脸颊。

「我还是得好好努力才行。她要是不在,会有很多人伤心难过的。」

厚实的木门打开,他们正在讨论的人从茶水间回来。

「老师,你知道真正内行人的吃法都是把热食摆在冷食上面吗?」

双手抱著容器的梅洁儿灵巧地开门走进来。每次少女踩著轻快的步伐踏出一步,一头黑色长发与缎带就会随之轻摇。不晓得为什么,从超商的荞麦沾面上传来一阵温暖奶油焗烤的香气。

身为道地日本人的仁与京香凝视著放在桌上的东西,然后愕然无语。荞麦沾面淋上烤过的冷冻白酱──或许是用来代替肉桂茶与肉桂棒吧。巧克力口味的百吉棒很痛快地直接泡在马克杯里的绿茶当中。只有异世界人才会灵机一动想出这种简单却令人绝望的点子,让仁和京香心中种种恶梦又重新苏醒过来。

梅洁儿的小手漂亮地把竹筷拆开。

「老师和京香今天讨论什么事情?」

仁倒抽了一口凉气,是京香替他若无其事地对梅洁儿撒谎:

「因为公馆也想专心处理核弹事件,为了让整体情况更简单些,所以我们在讨论要先把怀斯曼公司请下场。可是依照规定,还是不能指派工作给小梅你喔。」

童年玩伴用轻松的态度隐瞒他们之后将会堆起大量尸山血河的残酷现实。

「你想想,如果把不该带的东西带到学校里,学校也会把东西没收不是吗?和那是一样的道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只是他们拿来就会给人添麻烦。」

京香摇摇手,轻描淡写地笑说。身为一名冷酷的指挥官,她本人并不看好《魔法使子弹》的实用性。魔法使本来就有安全的方法,能够加害这个世界的人类。造成枪械走火的扭曲自然法则,理论上也能被魔法消除能力破坏,如果是这个世界的人类遭到枪杀,被害者自身就会让自然法则回归稳定,所以枪械从以前就根本不会出问题。

「原本就已经有效果的东西,假冒成是因为新产品所以才有效果。我们只是要取缔这种几乎等同于诈驱的商业行为而已。而且他们的宣传手法感觉也有点让人不愉快。」

为了要扑灭这个时代将会改变的宣传印象,《公馆》要用冷血决绝的镇压手段散播恐惧。虽然仁知道把少女排除在任务之外,她一定会很生气,可是他不敢把自己身为组织的一分子必须执行的工作告诉梅洁儿,便跟著京香一起撒谎。

「别露出那种表情,这也是没办法的呀。别担心,这点小事一下子就会结束,我很快就会把绊抢回来。」

「小梅,你用不著担心。敌方的高位魔导师只有王子护一人,应该不用一个星期就可以解决了吧。」

童年玩伴的说谎技术越来越好了。从前当妹妹离弃仁,他下定决心要保护自己重视的事物之时,那时候『京香姊姊』还是个普通的高中生。之后时间残酷地把妹妹与京香的父母夺走,长大成人的他们都在《公馆》里安身。仁一心想要成为像正义英雄般的人,在现实当中成了这份血腥工作的专家。而京香本人则是不愿意透露她自己是怎么想的。

「暑假结束之后就是第二学期了,自由研究还有日记之类的功课可要持续做,别中断喔。」

「这句话不该对我说,应该说给绊听吧。她的暑假作业根本还没写完嘛。」

梅洁儿对深沉的夜气凛然不惧,露出勇敢的微笑。她和《公馆》之间的关系良好,也就是所谓可信任的刻印魔导师。但是绊是身受监视之人,《公馆》认为她将来必定还会引起滔天大事。因此对京香来说,梅洁儿的优先顺位就显得比较低。

「和她在一起的神和专任官应该会好好处理。高中生也已经可以自己管好自己的事,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有时候仁实在不知道在京香眼里,她究竟如何看待年幼的梅洁儿与心地善良的绊-

当绊得知她们熟悉的东京地底下竟然有这种东西存在时,著实大大吃了一惊。在几个月前,绊还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可是自从遇到武原仁、鸦木梅洁儿以及好友神和瑞希后,她的现实正确实地一点一点受到颠覆。

她一路被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催赶在地下甬道中移动。甬道的尽头是一处荒废的城镇。用混凝土建造的灰色巨大箱形体像是货柜,在一片昏暗之下整齐有致地排列。一直等到走至近处,看到出入的门口与窗户,绊才惊觉这些箱形体一个个全都是住家。现在明明是暑气正盛的八月中旬,空气却冷得教人惊讶。四周没有风,从某处传来阵阵水气的味道,让人感觉这些住宅从前似乎有人住过。

道路两旁每隔十公尺,就有淡淡的魔法光源飘浮在空中。在隐隐约约的蓝色光源照耀下,那些近乎立方体的住家栉比鳞次,彼此之间几乎没有间隔,看起来就像是一面巨大的墙壁。单调的光景甚至有一种非现实感。数一数魔法光源的数目,绊等人走进来的中央大道足足有八十公尺长。一想到在地底下挖出这么大的空洞需要耗费多大的人力与时间,她就觉得眼花撩乱。

绊与瑞希分到一间墙倒屋顶垮,从外面一眼就看光光,让人根本不好意思在里面住的破房。绊扶著制服污染成一片深红色的瑞希,在一张及膝高的石材寝台上躺下。绊没办法使用魔法让石材变暖和,搓著冰冷的双手在六坪左右大小的空荡荡家中来回踱步。她担心不省人事的瑞希会不会觉得冷,伸手摸摸瑞希的身子。因为绊用魔法操控好友战斗,瑞希脉搏虚弱无力,彷佛体内深处的生命之火都熄灭了。独自被抛弃在黑暗里让绊揣惴不安,担心要是瑞希就这样一睡不起该怎么办。

姅发觉一股冷风从脚边寝台的内侧吹进来,寝台里头是空心的。住在这里的魔法使只要在这个空洞里放置魔法热源就可以当成暖气,非常方便。绊用她抖个不停的双手握住好友冰凉的手,些微的暖意支持她继续撑下去。

石材地面上裂开一条大缝,积成大片水滩。为了那些能够加热水温的魔法使,地板底下有埋设水管。崩垮的墙壁上有突起的大理石小型天使雕像,能够加热石头或是固体的魔法使就可以加热这种装饰品当作暖气使用。可是绊能够做的,就只是被寒气逼得浑身发抖,不断摩娑裸露的臂膀而已。

「……抱歉,请问有没有毛毯可以用?」

嘴里吐出的气息都变成了白雾。

怀斯曼公司的魔法使们把枪口对准了她,表示随时都可以开枪杀人。脸上长著长长胡碴的史蒂芬手臂用力一摆。

「皮耶托罗,把你的毛毯给她们!」

只要一示弱、被周遭的男人看轻,就有可能受到侵犯,所以绊拚命忍住快要掉下来的眼泪,为自己加油打气,告诉自己只要想些快乐的事情就好。她想等到少年皮耶托罗过来时和他说几句话。皮耶托罗只不过是小学生的年纪,也不会用异样的眼神上下打量绊的身体,所以是绊在这里唯一可以放心说话的对象。然后她又担心起梅洁儿,想著不知道少女现在怎么样了。

从住家崩垮的玄关门口处传来脚步声,绊立刻转过头来。

「皮耶托罗小弟?」

「不好意思。你的『皮耶托罗小弟』被我当成晚餐吃掉了。」

站在门口的,是一名态度轻佻的中年男子。身在这群衣著污秽的军队当中,只有他穿著纯白西装。银色的眼罩盖住右眼,脸上挂著放肆的笑容。他就是从可怕童话故事里跑出来的真正魔法使──王子护豪森。

王子护把帽子轻轻从头上摘下,一如往常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

「您吩咐的东西是毛毯吧。是啊,人体确实总是在寻求温暖。」

一身白色西服的『魔法使』翻过帽子把手伸了进去,然后从空无一物的帽子里拉出一条橘色的毛毯──应该是他用魔法立即制作出来的。看到如此高超的魔法,那些手持枪械的魔法师响起一片惊呼。

遭到绑票不说,还被人当成珍奇动物似地看待。绊心里气恼,含著泪伸手一把抢过毛毯,裹住尚未恢复意识的瑞希。她的好友一身都是鲜血的气味,就连些微的吐息都带著血腥气。一头美丽的黑色长发也因为黏稠的血块而披散开来。绊想不到其他还有什么事想做,用手指细细地帮瑞希梳理头发。她发现自己竟然累到快要站不住,便弯腰在冰凉的地面上坐下。

「『最后的魔法使』,我要你听我说话,就当作是买毛毯的费用。」

王子护轻轻甩动一条如烈火般鲜艳的红色手帕,啪的一声打响指头。虽然没有什么可燃物,半空中却生出火焰。就像第一次遇见王子护时一样,即便在深暗的地底下,他依然还是个异样的『怪物』,这让绊感到非常害怕。可是她彷佛受到魔法火焰摇曳的火光与温暖所吸引,跟著转过头来。

「你的表演实在拙劣,那样是不对的。睽违六十年之后再次粉墨登场的再演魔导师,竟然在『他们』面前像那样出糗,那怎么行呢?」

「你的意思是我和那些人有关吗?」

王子护没有回答绊的疑问,只是继续说著他口中称为毛毯费用的事情。

「魔法使的战斗方法是有规矩的。无论是任何魔法世界的魔法大系,只要练到极致就可以无所不能……可是正因为『无所不能』,要是在战斗中不照规矩来,效率反而会变差,因而战死。因为魔法使使用的力量非常强大,所以首先必须加强防御能力。」

「我不想听这些!我绝对不会再伤人了。」

绊低头看著瑞希。就是因为她用了魔法,才害得好友昏迷不醒。绊就连自卫防身都会牵连他人。她眼泪盈眶,心想为什么自己的魔法竟这么『拙劣』呢。

「你一定要听,就算现在听不懂也无妨。对再演魔法师来说,所有经验都是为了保命的投资,好在必要时刻可以参照《过去的记忆》──你就是这种类型的魔法使。」

这番话铿锵有力,不容绊有一丝怀疑。

「『最后的魔法使』,你一定要仔细听我讲述魔法使长久钻研出来的战斗方法,字字句句都不能漏掉。一个魔法使首先一定要避免情况混乱的混战,就像你刚才经历的那场战斗。敌人的实力越是高深莫测,不晓得会发生何种情况,你就越得保持距离,随时清楚自己想做什么。」

绊回想起之前和好友一起做功课时,还曾经想要和难解的强敌题目『拉开距离』。充满温暖阳光的往日与阴暗的地底对比太过强烈,绊伸出手指,轻抚低声呻吟的瑞希脸颊。

「自从魔法世界出现骑士团后,战斗方式就变得比较复杂。不过简单归纳起来,步骤就像这样:

魔法使与敌人战斗时,首先是《预设阶段Preset》。要在发现敌人、自己藏好或是把魔弹诱导魔术施在敌人身上之后才能击出魔法。等到魔法击发才闪避或是施展防御魔法就已经来不及了。」

绊觉得背上有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回头一看。只见狩猎魔导师中队的人正目不转睛地观察她和队长王子护两人的情况。每当她动动身子,一道道视线与敌意就狠狠刺在她身上。绊必须保护伤重不醒的瑞希,别无选择的她也只能听王子护说话。

「准备好之后,接下来就要《投射Cast》魔法。啊啊,反面教材就是你们家那个小小圆环魔导师。那孩子就是最不要命的魔法使,好几次拚死使尽全力《投射》。要是像她那样还能战胜,我们的生意就不用做了。

要是敌人对你投射魔法,你就要进行《应对React》,采取闪避或是防御行动等等。不这么做是会没命的,要加油喔。《预设阶段Preset》、《投射Cast》、《应对React》。全部都是『T』字结尾,这样背下来像不像在准备考试?」

王子护拿出两张面纸扭一扭转一转,三两下就做成两个白色人偶。他的手举在人偶上面,简易人偶机灵地动了起来。

绊虽然畏惧,但也看得瞠目结舌。两个人偶演起一出小短剧,摆出投射魔法与抵挡的动作,在挡下魔法的同时也做好准备立即再度投射。面纸做成的魔法人偶一次又一次重复动作,像在跳华尔滋。就算速度变快,仍然精确地彼此交互投射魔法与防御。

「善战的魔法使会把《应对》与接下来的《预设阶段》整合成一个动作。一边闪躲一边占据有利位置,依照《应对》的结果,营造出能够左右战局的状况。要是成功,就可以在敌人下一次《预设阶段》还没完成之前,自己抢先《投射》攻击,结束战斗。」

在他说话的同时,原先一直正面抵御的其中一个白色纸人手臂一挥,作势回击魔法,结果魔法好像真的反射回来似的,使地面迸裂开来。跳起来想要闪躲的纸人在半空中被一发追击给打落。

「找个机会好好观察仁与高位魔法师之间的战斗,把魔法消除能力想成《抹灭魔法的泛用魔法》,枪械就想成《射出铁箭的魔法攻击》。再演魔法的防御方式也很特殊,看一看可以当作参考。」

王子护又一弹手指,其中一个纸人染成像木炭的深灰色。

「魔法使有很多种模式,多去看些魔法战斗。比方说《近神者》葛兰,他就是最典型的学术型魔导师,从《预设阶段》到《投射》魔法的过程就很呆板。

可是他在《预设阶段》施展的防御魔术有如铜墙铁壁,而且从《应对》进入到下一次《预设阶段》的速度与精准度都无懈可击,所以找不到破绽突破他的防御魔术。而葛兰的攻击又都是像《原形化身Archetype-Avatar》和分子相似之类的大招,想挡都没办法挡,所以他到哪里都所向无敌。」

在代表葛兰的灰色纸人周围,王子护又用面纸做了好几个粗糙的人偶。每一个靠近灰色纸人的人偶都被先后震飞到火焰中,烧成焦灰。

「可是葛兰却战败了。为了要《投射》大型魔法,他就那么一次把应该滴水不漏的《预设阶段》给省略掉。就因为这样,葛兰用来《应对》的防御魔法有了破绽,所以被仁刺死。他的失败就只是这样一点小事而已。」

一个不知道如何在身上藏了一根利针的纸人把代表葛兰的灰色纸人刺穿。

「要是搞砸一次,就连《近神者》葛兰都难逃一死。」

灰色纸人同样也在火中烧个精光,变成片片灰烬被风卷走,从没有屋顶的住家飘向远方。对绊来说,战斗技巧高超,似乎就代表把有手有脚的人形之物烧成不留原样的灰烬,让她浑身抖个不停。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种事?」

这时候的王子护看起来就像是个非常衰老的老人。

「因为你的出现就代表审判之日即将到来啊。『最后的魔法使』,你是一条编织出无数毁灭的彩线末梢,所以没办法轻易说死就死。这就是你啊。」

说完,王子护脸上带著和善的微笑,站起身说道:

「那么我必须回去做我的『文化事业』了。你就自己保护自身安全吧,一定要找出最适合再演大系魔法的方法喔。」

那些竖起耳朵偷听的男人认为王子护舍弃了绊,发出下流的哄笑声。有人就像发射礼炮似的,开枪射击绊安身的住家墙壁。

「我们的时代要来啦!只要有这玩意儿,那些《恶鬼》也要完蛋了。」

枪声越来越激烈,演变成暴风雨般的扫射打在墙壁上。整个房子开始微微震动起来。竟然对著有人的住家开枪,这些人的脑袋真是教人不敢恭维。

在枪声形成的暴风雨中,绊对著正要离去的白色西装背影大喊:

「这样未免太任性了吧!」

踩在碎裂的建材碎片上,王子护摆出一副万分遗憾的表情,回头说道:

「我们可是很忙的喔。如果是神话中的英雄,只要省思自我再奋勇战斗就好了。可是我们背上肩负著许许多多怀斯曼公司员工的生计──上班族可是有一大堆事情要忙喔。」

先前企图把绊压倒在地的矮子伊姆克一次次地偷眼瞄她,接著就像是要炫耀气焰地再度扣动猎枪的扳机。

「我要把《地狱》打成蜂窝!就像这样!就像这样!!」

那些魔法使内心的不安,似乎在开枪的时候逐渐变得麻木,枪击变得放肆,如同在演奏音乐。有超过十人以上的魔法使一起参加这场仇恨与快乐的合唱。水泥墙扬起沙尘,乾裂的碎片如雨般洒落。所有人都眯起眼睛,彷佛陶醉在枪声与破坏声中。伊姆克重复在猎枪里装上子弹后开枪,鲜血从他绑住额头的绷带中渗出。

一阵玻璃瓶破碎的闷声响起,可能是有人拿瓶子往住屋的墙壁上扔吧。等到枪声中断,接下来传来几声「呜~」和「啊~」,听起来像是意识不清,一点意义都没有的呻吟声。随后一阵静谧突然降临,绊这才有机会除了看看近处之外,还能从崩垮的墙垣远远向外望。地底都市远方另一头的住宅里,点著几团温暖的家庭灯光。

在这个被人砸玻璃瓶只是稀松平常的地底城市里,有人在过活。绊一想到这件事,就连愤恨恼怒的力气都没了,剩下的只有最直率的恐惧。这份『恐惧』或许就是那群人和绊所居住世界之间的差异吧。绊最熟悉的东京没有这种人存在,她好想逃出这个野蛮、污秽又昏暗的现实地狱,以便安抚自己七上八下的心。最后她用双手摀住脸,彷佛不想被人看见自己不知不觉之间萌生的想法。她刚才那个念头就和《协会》的魔法使瞧不他们的世界,把这里称为《地狱》的冷酷无情没有两样。

绊身子一抖,她也慢慢理解这阵寒意从何而来了。

在这之前,就算被卷进某件严重事件,仓本绊也总是在忙家务工作。在武原仁、小梅洁儿与瑞希搏命奋战时,绊总是受到他人的保护。今天那个身穿白色西装的王子护豪森在教她如何战斗后便离去。其实最不了解她究竟会不会真的动手伤人的不是别人,就是绊自己。她还知道一件事──

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某个地方』可以与世隔绝,所有的一切都是彼此息息相关的-

漫长的八月十一日就快要结束了。

所有事情的起因都是因为一颗核弹。而对于核弹被人夺走的当事者来说,今天是一个充满烦忧与耻辱的日子。接受神圣骑士团的命令负责保护核弹的机械化圣骑士队,终于在深夜时分发现怀斯曼留下的踪迹。

他们好不容易才来到一处盖在地底下的古老工房。由于矮人在这个世界只要被观测到就会死绝,因此《协会》圈的魔法使为矮人建造了像这样一个地下工作区域。

上级圣骑士琉琉-梅路路把因汗水黏在颈后的头发拉起来。她穿著铠甲进行探索,再加上地下迷宫既黑暗又狭窄,沉重的压力消耗著她的精神。少女不耐烦地拉起她原本最自豪的淡金色及肩头发。

「一群人找到大半夜,竟然只发现怀斯曼最初使用的列车基地。」

对于十六岁就成为上级圣骑士,而且刚接下副队长重担的琉琉而言,这次的圣务是一连串的失败。不得不把自己过去崇拜的对象艾蕾诺尔-纳刚赶出圣骑士组织也让她感到很难受。

就在琉琉垂头丧气的时候,一名身披黑色防弹配备,与少女那身瑰丽骑士甲胄形成强烈对比的高大黑人骑士对她说道:

「冷静以对吧,琉琉。」

就算在逆境之下,队长捷克-菲尼克斯仍然露出一口白牙对她笑了笑。

东京是《协会》与魔导师公馆的势力范围,而这座地下道网络是一座死亡迷宫,甚至在六十年前、二战刚结束不久,还让圣骑士狠狠吃了憋。情况很不乐观,现在众人束手无策并不是因为他们经验不足的关系。

「重新检讨追踪方法吧,光只是追著他们的屁股在迷宫里到处跑不能挽回局面。怀斯曼的指挥官──王子护豪森,百年来一直是《公馆》战术方面的支柱………我们花了大半天时间,竟然好不容易才找到起点而已。万一他们逃进内部就麻烦了,之前从来没有圣骑士成功走遍整个武藏野迷宫啊。」

年纪轻轻的琉琉一身疲惫与徒劳感达到极限。她原本是想以副队长的身分提出具有建设性的意见,可是话刚说出口,听起来却像是在抱怨,让她感到很丢脸。

捷克的一双大眼睛与白牙在微光之下大放光明,帮琉琉打气。

「我们这群人本来就是吊车尾队伍,从以前就把失败当饭吃。但正因为身在谷底,所以才一次又一次重新爬上来。」

琉琉以外的十一名队员,全都是为眼前的工作牺牲奉献、一心一意投入的人。一名被人昵称为《轰炸机》的骑士一直在收录周围的神音,个子矮胖的轰炸机背上负著高音质的录音器材,总是在收录采样用的声音标本。另一位身材与轰炸机完全相反的细瘦骑士,则是在经过好几次失败后,终于成功用电子乐器演奏出追踪位置用的神音。眼眶底下挂著深深黑眼圈的他是个怪人,总要别人叫他《博士》就好,从不让人喊他的本名。博士迅速把神音发动时的设定值记录下来。

捷克双手用力一拍,大喊「打起精神来吧」,藉此鼓舞队员的士气。所有埋首于自己工作的队员都对这声响亮的拍手感到不解。核弹不知道何时会爆炸,他们都心急如焚。

「他们会一直利用迷宫移动。你们都看见了吧?如果那些家伙以那副德性跑到地面上,就算在一百公尺大老远都看到啦。不过如果他们所有人都去洗澡换衣服,等到能上地面去的时候都要过圣诞节了。」

队长捷克-菲尼克斯用手打拍子,竟然五音不全地开始唱起歌来。虽然唱得很糟,不过歌声充满真挚的情感,让人了解他是真的深爱音乐。可是对琉琉来说,就连捷克的歌声也让她觉得很厌烦。

「请队长不要藐视规定的存在,这里可是敌区啊。」

「如果会受到奇袭,现在早就已经中招了。我们的圣务很重要,敌人又很厉害。要是遇上敌人之前就把自己逼得喘不过气来,真正的关键时刻怎么能发挥出最佳状态呢?」

有如封闭牢笼般的黑暗里突然吹过一阵清爽凉风,枝叶摩擦的沙沙声响轻搔著耳膜,直让人误以为地下甬道的尽头有一片阳光和煦的草原。

「轰炸机,Beautiful!」

轰炸机用身上的扬声器装备把录在录音座里的自然环境声响播放出来。看准大家紧张情绪放松的瞬间,一阵马鸣响遍黑暗,无厘头的搞笑逗得大家发出欢呼声。轰炸机故意发出呜呜地马鸣声,大概是在模仿西部片吧。

「这下得救啦,骑兵队前来解救我们的危机啰!」

「不对吧,我们自己就是骑兵队啊。」

捷克答道。其实别说是拯救大家,他负责守护的核弹不但被夺走,还让盗贼给跑了。这番玩笑话既冷又自虐,连琉琉也只能笑了。

正因为陷入令人胃痛的窘境,这群身经百战的男人们才更要口出诙谐,改变气氛。就在拍子七零八落的手打节拍与有些走音的大合唱中,捷克拉大嗓门对琉琉说道:

「声音听起来很糟糕吧?说来不好意思,我们这些人都是音痴,演奏乐器的技术也很烂。不靠机械装备,根本只是一群没啥用的神音魔导师。所以就算全队一起演奏也热闹不起来………不对,热闹是热闹,只是缺乏感动。」

一阵开心的大笑声响起。神音魔术属于索引型魔术,把自己感觉到的声音当成《索引》,让奇迹现世。所以对神音魔导师来说,身为音痴就等同宣告无能。在他们一路爬上来、受命执行重要圣务之前,究竟历经了多少生死关头。琉琉一想到这件事,浑身寒毛直竖。所以队员们对于机械化装备才会如此超乎寻常地深以为傲。

「听说副队长你是演奏名手,各种神音乐器样样精通。我倒是很想请你上上课,教我们什么才是真正的音乐啊。」

「不,这是两码子事。这样太不尊重了!神音乐器是发动奇迹,与神交流的手段。这是以前姊姊大人她…………我是说……不能拿来随便演奏取乐!」

「让人与人牵系在一起的音乐也是一种奇迹啊。副队长,你知道吗?爵士乐是过去海港都市集合了诸如欧洲人与黑奴等世界各地的民族与文化,各自不同的音乐彼此交流而诞生出来的喔。完全不同的事物交流创造出全新的东西,这不就是一种奇迹吗?这个世界到处充满著这种辉煌闪耀的事物啊。」

出面当和事佬的队员们神情爽朗,脸上都挂著晶亮的汗珠。

「副队长,队长只要一聊起爵士乐就没完没了,我们大家都是随便听听的。」

琉琉挂在腰间的飞琴是最容易发出声音的魔术乐器。她把手放在飞琴上,聆听著五音不全且嗓音残破的音乐,静静闭上眼睛。根本不需要自己亲手演奏,她已经觉得很愉快了。

捷克大秀一般圣骑士少见的大音痴,双手一展,搂住同队的伙伴。

「日本是卡拉OK的发源国。等我们结束圣务之后,队上所有人一起去唱一次卡拉OK吧。好吧?就这么决定啰。」

他们身在到处布满陷阱的迷宫里,身心俱疲,就连希望都封闭在黑暗中。可是琉琉心中确信,他们还没有输。她一定要夺回核弹,保护生活在地面上的无辜人们。她相信这群真正受到神眷顾的伙伴们一定可以办到。

「休息时间结束了。就让那些家伙好好见识我们尽其所能有多能吧。」

圣骑士艾蕾诺尔-纳刚独自在地底的黑暗中。

艾蕾诺尔的肋骨断了两根,就连走路都是一种苦行。救了她性命的铠甲被今天早上决定她战败命运的那一下攻击打得完全变形,失去作用,她只好把那套太过沉重的铠甲留在原地。现在她所有的一切,只剩神音乐器戒指、一柄长剑以及几个紧急状况之下能够拆卸的简单神音乐器。

正确来说,如今的艾蕾诺尔根本不算是圣骑士。就在今天早上,骑士队的队长宣布她被赶出神圣骑士团了。在神圣骑士团的规定里,正在执行圣务的队长有权把严重妨碍圣务的骑士暂时从骑士团中开除。被开除的骑士要在神音世界接受调查,直到服完适当的处罚之前都不能回到骑士团。

艾蕾诺尔在巴比伦的圣务失败之后沦为阶下囚,队上的伙伴全员牺牲,之后撑过长达一个月的囚禁与审讯生活。她因私怨向仁挑战而落败,现在连圣骑士的兵籍都没了。

曾经被人称为在神前洁净无瑕的少女骑士,目前是个带著一身烧伤、手握长剑在黑暗深渊徘徊的苦行者。可是就算沦落至此,艾蕾诺尔那双碧眼仍然没有一点迷惘。

「尼可莱……我又活下来了……可是现在我心中已经无恨……如果上天再次赋予我的生命是有意义的,应该就是要我去助人吧。」

艾蕾诺尔所爱的伙伴尼可莱已经不在人世,只有回忆能够带给她勇气。黑暗中传出喀喀声响。那柄长剑里装有神音乐器,所以比一般的骑士剑更长更重。现在的她连剑都没办法稳稳地拿起来了。

艾蕾诺尔停下脚步蹲下来。只有她腰间悬挂的紧急照明用神音乐器放出的苍蓝灯光微微照亮著黑暗。虽然现在是盛夏时节,但是地底下的气温却很低。她离开地下铁车站的火场残骸,在隧道中探索。行进方向与载著核弹的地下铁列车离去的方位相反。过去把她当成姊姊一样仰慕的琉琉-梅路路与那群骑士沿著地下道铁路追寻,艾蕾诺尔想要帮助他们,尽量减少他们遗漏的可能性。

「虽然现在我已经不是圣骑士……但还是想拯救众人。圣骑士是运送神意的鸟儿,在忠实执行职责的时候,大家都把能够拯救的事物放弃了。在巴比伦的时候,我不也曾经想要杀那个叫做梅洁儿的小刻印魔导师吗?」

艾蕾诺尔唯有回首过去,才能与自己最亲近的人对话。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与不见一人的寂寞,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温柔。

「尼可莱,如果是你,你会笑我傻吗?那个叫做捷克的队长所说的话就和以前的我一样。遵从神意的人还想要保留人性就是一种傲慢。全心相信并且奉献一切就是圣骑士的本分吧。」

这位少女骑士过去曾经忠于神意,如果是认识她的人一定会觉得非常惊讶吧。艾蕾诺尔-纳刚竟然对神圣骑士团产生怀疑。

「可是如果有人需要帮助,对他们伸出援手难道是一种罪吗?」

让她在黑暗深渊中重新站起的不是希望的力量,单纯只是一种渴求。为了让达到极限的身躯挤出力量再次奋战,她立下誓言,仰赖超越人智的物事。她不再是圣骑士,为了弥补先前妨碍《公馆》的武原仁去追踪炸弹,她也不会去追查核弹。就算找到核弹的行踪,也有可能在现场碰到琉琉等人。艾蕾诺尔因为被怀疑遭到《协会》洗脑而被逐出骑士团,下一次说不定就会被误认为背叛者而受戮。可是就算如此,她的作为说不定能够对人们有帮助。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到这条捡来的性命还有其他什么用途。

「吾等──吾等皆为无智愚人──」

从痛苦重新振作起来的歌姬开口唱歌。嘹亮的声音绽放,在黑暗中荡开,有如莲花出污泥。她的声音就像是一道和风,轻轻抚过污秽的地面,远远地、远远地传送出去。

「──吾等不知神意心,全心虔敬献求祈。身溺苦海不知处,长旅但求至高意。亲传圣祈、永承罪愆,吾等终窥神心意。」

祝福启程的圣句令人怀念,这是前往执行圣务的骑士们所吟唱的誓言之语。

「立誓成为圣骑士,足堪奉献己凡身,永世守护至高神。」

双膝颤抖的艾蕾诺尔踏出最初的一步。就算丧失所有,她还是与拚斗超过一万年的骑士们同心,她的生命仍然牵系著荣耀与坚强。

「神意寄于生命。」

踏出脚步的她右手牢牢握著长剑。启程的圣句接下来本来是这几句:「神意引导正义。为正义献己生、为正义献己力。亦即因为吾等。神意在吾等前方。」

但是艾蕾诺尔仅在口中重复那一段话,就像在细细咀嚼其中深意似的。

「神意寄于生命。」

被逐出神圣骑士团之后,艾蕾诺尔仍旧活著。就算这只是她的愚味,但她相信自己还活著是因为所有的一切都与她应当完成的义务有关。

「──我已经不再『畏惧』了。」

就算在惨死于地底深处,独自枯朽,她仍是神的子民。

八月十一日的下夜时分,生活在地面上的人们几乎没有人知道自己正在核弹上吃饭。

在寒川家,正是寒川淳下班回家后晚上喝杯小酒的时间。依照妻子洋子订下的规矩,寒川家电视要看哪一个频道由父亲淳来决定。晚间新闻正在报导他看到的失控地下铁列车的消息。

穿著睡衣,待会儿就要就寝的长女纪子好像还有意见。

「绝对绝对没有错。爸爸看见的地下铁列车一定和我看到的幽灵有关!」

纪子说她本来去郊游,结果误闯进地下战壕里,还碰上旧日本军的幽灵枪战。不晓得是因为她刚洗完澡还是因为太过激动的关系,眼镜片罩上一层白色雾气。纪子觉得今天真是诸事不顺,低下头闹起别扭来,拿面纸把眼镜上的雾气擦掉。

「爸爸也说说她。纪子这孩子连便当也没吃就回来了。」

由于当年二十多岁的洋子下嫁给将近四十岁的淳,导致淳到现在在妻子面前还是有些抬不起头来。

「因为我们在逃跑啊!大家都很危急耶!要是吃便当的话,现在我就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可是薄皮小馒头不是都吃光了吗?」

「当时的气氛就是让人想吃薄皮小馒头嘛!」

母女俩面红耳赤,宽阔的额头上都冒出了青筋。纪子与洋子两个人一发起脾气来还真是一个样。

妻子的兴趣是做手工艺,寒川家里装饰著她绣的窗帘、手工门把套或是奇怪娃娃。无论是面纸盒套还是枕头套,只要是有套字名称的物品,都是手工制作。把游乐场换到的便宜奖品娃娃缝进家里,也是妻子的点子。

每当家人起争执时,淳就会把白毛巾包在脸上,化身成为守护家庭的英雄。

「这时候就是正义伙伴出场的时候了吧。」

绑上毛巾之后的淳与一般价值观同在,所以稍微喝了些啤酒的妻子也会双手击拍声援老公。他扮演小时候看到的、骑著摩托车的英雄人物,做出催油门的动作。

「老公,你要秀那一招吗?要秀那一招吗?」

「不要闹了啦,爸爸!那个好丢脸喔。」

或许是因为目睹淳与洋子相处长大,纪子俨然长成一个「班长个性」的规矩女孩了。

「你的好朋友梅洁儿妹妹可是看得很开心喔,爸爸好伤心啊。」

「那是鸦木同学和一般人不一样!她最喜欢看人丢脸了。」

电视上的新闻换成播报遥远国度的战争,主播询问日本未来将何去何从。妻子听到画面中播放的枪声,拿起遥控器。

「我要换一台喔。真是的,都是因为纪子一直说些什么幽灵、军队之类奇奇怪怪的事情。」

「爸爸以前年轻的时候,也不晓得国家以后会走向什么方向啊。」

洋子惊讶的视线刺在他的毛巾面罩上。寒川淳伸手往额上一拍,指尖直到头顶处都碰不到头发,皮肤发出拍的一声轻响。从前他根本想都没想到自己的发线会往后退,但是却有预感这个国家将会变得如何。他预料国家将会衰败,对此感到愤怒,并且进行抵抗。就算为人父,年纪过了五十大关之后,淳的心中仍会想起从前他还年轻,这个国家还充满活力的时光。那些总是待在大学的社团大楼,每天都在发脾气的学长身影也清楚地浮现出来。

淳摆出守护寒川家的父亲姿势,一个不小心弄翻空杯子,赶紧拿纸巾把流到桌上的水滴擦掉。他的纸巾套上有月光假面的娃娃,是妻子缝上去的。

保护一个家庭就耗尽心力的他,从前还曾经想要成为带著白色面罩的正义伙伴。

「别憎恨、别杀生、宽宥一切吧~~~~」

────只要核弹爆炸,一切都会灰飞烟灭。

〔八月十二日〕

天亮了。就算恐怖分子手上握有引爆核弹的开关,仁与梅洁儿还是有时间回公寓吃顿早餐。小梅洁儿今晚也要睡在公馆本馆,所以正在收拾行李。

电视上正在播放从昨晚开始警察在都内地下铁设下重重警备的情况。发布给新闻记者的消息没有提及核弹,而是说已经逮捕企图把炸弹带进机场的恐怖分子。警方的计画是谎称该恐怖分子可能把爆裂物带进都内,好让他们在地下铁与各地设下人力警备。

看到事态以钟头为单位,变得越来越严重,让梅洁儿感到很新鲜,跟著切换电视频道。

「还真是奇怪。上次差点被《近神者》葛兰沉入海底时还一点反应都没有,这次倒是挺慎重的嘛。」

对她这个异界之人来说,超高位魔导师的可怕比核弹更容易想像。可能是因为她穿著黑色牛仔迷你裙,看起来有些小大人的样子吧,这番话听起来还颇有一番道理。

画面正好播放到警官在都内各处巡逻、评论家说著或许还有其他恐怖组织尚未落网的消息。国城田只是强加恐惧于社会,并没有对媒体或警方提出任何政治思想或是要求。虽说是恐怖行动,但是警方却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这次的事件,到现在还是看不透国城田的行动。

或许是因为累了吧,梅洁儿早上睡过头,所以今天的早餐是仁做的,只有简单的培根蛋与吐司。他觉得这样蔬菜摄取不足,所以试著学绊做些沙拉。不过也只是把小黄瓜与番茄切片,再淋上市面上卖的沙拉酱而已。由于培根不足,所以仁自己动了点脑筋,尝试放些鱼板代替。他在切鱼板时突然想起豆腐的保存期限快要到了,便又做了豆腐味噌汤。

梅洁儿也不理会自己的料理是个什么样,对别人做的饭菜倒是很挑剔。

「老师做的料理和京香一样呢。像这样子怎么形容呢……很粗糙?」

「谁叫我们是童年玩伴嘛。」

一吃起饭来,仁就不自觉地想起原本掌管厨房的绊。在制服外穿著围裙的她,给人既温暖又深刻的印象,仁甚至认为,她站在厨房是最自然不过的事,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很讶异,也根本没办法想像绊遭遇不幸的样子,但是随著时间分秒过去,他渐渐了解这种想法是错的。这场美梦在他的公寓里也已经苏醒而且斑剥了,偏偏到目前为止,他们连要如何救回绊都不知道。

比起恐怖分子的存在,公开宣战的竞争对手不在身边,似乎更影响梅洁儿的心情。她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谈论绊回来之后要如何好好整她的处罚计画,好像想藉此让自己重新振作起精神来。

「我在图书馆查资料的时候,发现一道非常不得了的料理喔。姅肯定也赢不了这道必杀料理。」

「必杀料理……那会死的是谁?」

其实仁早就知道了,唯他而已。

梅洁儿似乎决定要先拿刀叉分切西式餐点,然后再用筷子夹的步骤来吃这道日西混合的复杂早餐。只见她灵巧地用筷子吃著切成八块的吐司,看了真是让人佩服。

「你变得很会用筷子了啊。」

「是啊。因为我听说要暂住在老师的房间,非常努力练习嘛。老师对这种真正重要的事情总是后知后觉耶。就算工作再辛苦,我就是我,老师还是一样是老师啊。」

仁觉得和警方合作处理核弹事件让他变得很忙乱,整个视野开阔之后,新的情报一直送进来,令人眼花撩乱。他都不晓得自己在整起事件进展中到底置身何处,因此心生不安。少年时期刚与《公馆》往来时,从来没有这种感觉;虽然现在干的同样是杀人勾当,身上背负的罪孽与欺瞒也毫无改变,可是他的工作内容是成年人做的事了。

皮肤晒黑,充满活力的魔女用老成的动作端端正正地放下碗与筷子。

「老师真的不能没有我啊。」

仁无法回嘴,喝了一口味噌汤。自己像在向孩子撒娇似的,真是浑身不自在。

「老师可能看不出来,其实我有顾虑到绊的立场喔。老实说,看到老师昨晚的模样,我就觉得整个人心浮气躁!」

仁是因为心里难过,才在这个小小的餐桌上寻求救赎。自己这么依赖梅洁儿的事实被本人明指出来,他想辩解也无话可辩。

「没关系,你要是觉得心浮气躁就告诉我,不用客气。」

梅洁儿的眼神流露出嗜虐的异彩,但是却又像个纯情少女般紧紧揪著裙襬,支支吾吾地告白:

「我觉得呢……如果换作是我,一定能够用力欺负老师……让老师你……忘掉所有难过的事情。你觉得怎么样?」

仁瞪大眼睛,看向双颊一片绯红的梅洁儿。

插图006

「老师,你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女孩子好不容易拿出勇气,你这样太失礼了!」

仁的判断力在脑中转过来转过去,最后指向一个令人不敢相信的答案。这该不会是某种情爱纠葛吧?

「我刚才说愿意欺负老师,做一些让你难以置信的坏事喔。这样老师就只要怕我、对我生气,恨我一个人,除了我以外,再也不用想别的事情了。为了那些摸都摸不到又抽象的东西害怕生气,老师不觉得白费精神吗?你应该把那种目光完全投注在我身上才对!」

小魔女说著说著,平时累积的不满好像开始接二连三地爆发出来,眼神越来越凶。这种情绪和不愿意男人偷看其他女生的可爱嫉妒心是一样的吗?可是仁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拿核弹与自己相比,而且还心生嫉妒的少女。

既非白亦非金的《泡泡》状物体,在公寓天花板附近飘浮。那是仁已逝的妹妹舞花的身体残骸。

仁突然想到,要是好一阵子没办法回来,舞花的碎片该怎么办呢?

绊看到绽放著光芒的小《泡泡》。那个泡泡的光芒既非白亦非金,她在武原家的房间里也曾经看过。她压根没有想到,会在地底下看到这种东西,而且不只一个,竟然有三、四颗。《泡泡》轻轻地飘过来,飞往黑暗道路的另一头。绊心里想著,不知道它们是被这座地下城市呼唤过来,还是原本就出自这里?她突然很想把这件事告诉武原仁,在那间小公寓的回忆,就像是温暖的毛毯似地裹住了绊。

耳边又传来阵阵枪声。怀斯曼的魔法使聚集在一个天线长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收音机旁,所有人都兴奋得不得了。

「祝新时代来临!」

刚才的枪声就是庆祝礼炮。听到地面上关于恐怖分子的广播,他们全都高兴地大声欢呼。

「大姊姊,我把早餐拿来啰。」

少年皮耶托罗一脸不耐的表情独自前来,他把罐头与炼乳条送到绊与瑞希住的地方,那好像就是早餐。安纳斯塔夏拿著狙击枪从后面追来。

「皮耶托罗,你不能到这里来。」

「大家都去过地上好几次了,可是我从来没出过这个城镇耶。地上不是很宽广、明亮又温暖吗?是这样吗?就像是个梦幻般的地方对不对?」

少年皮耶托罗天真的眼神从姊姊移到绊身上,把那张沾满灰尘的脏污脸庞凑过来。虽然绊居住在地面上,可是她不忍心戳破姊姊告诉弟弟的胡诌谎言。因为安纳斯塔夏就像是抓著一块浮木地紧握手中的狙击枪。

绊认为自己之所以不忍说破,是因为她觉得少女身上的阴影与武原仁相同。那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女孩,一定曾经用手上那把枪在绊生活的地面世界上杀过人。所以被弟弟询问时,她才不得不撒谎说地上是个美好的世界。

可是就算她们行事不正,绊还是想要喜欢他们姊弟俩。她和《公馆》与武原仁的关系太深,再也没办法用一般的大道理去排斥安纳斯塔夏。她只是想要保护小弟,免于受到残酷世界的伤害而已。

「皮耶托罗小弟,地面上真的是个如梦似幻的地方喔。上面非常美好,如果喜欢上某人、努力关怀对方的话,那个人同样也会喜欢自己的。」

绊的嘴边露出微笑,因为她看到安纳斯塔夏用怜惜的眼神低头看著她活泼的弟弟。

「我很喜欢你和皮耶托罗小弟喔。对自己重视的对象能够露出那样的表情,我想这种人一定不会是坏人。」

在这种时候,绊想起了自己最重视的人。两人第一次邂逅时,绊正好看见仁像这样为梅洁儿担心的模样,所以才决定要相信他-

短短一个晚上的时间,不安的气氛就逐渐渗透到城市的大街小巷。

到处都可以看见穿著制服的警察,在各个要点设置检查哨。警方的重点是不让核弹离开地下铁车站。虽然无法阻止魔法使用魔法转移运送核弹,但国城田是这个世界的人,他可不能像魔法使那样任意行动。地下核弹恐攻已经是最糟的状况,如果还让恐怖分子在地上地下来去自如,那真是雪上加霜了。

目前《公馆》的刻印魔导师收容设施位于距离魔导师公馆步行大约三十分钟的地方。因为是改建战前的精神医院拿来使用,所以周围围绕著三公尺高的高墙。

武原仁与《荆棘姬》欧尔嘉-杰曼一大早就来造访此地。

「每次看都有这种感觉,这扇门还真是压迫感十足啊。」

仁身上套著随兴的夏季外套,而欧尔嘉则是在炎炎夏日也穿著长袖的围裙洋装,两人站在一起,组合看起来相当奇妙。撑著一顶精致阳伞的《荆棘姬》在艳阳下,就像一道从白日梦中走出来的幻影。

欧尔嘉白润的肌肤如新下的雪,在阳光下闪烁。她微笑著说道:

「是啊,就和随处洗手间里都有的马桶般雪白。」

「这扇门对你来说只是一道分界线,把我们这个像是粪堆的世界和里面分开。可是就算只是看看,也挺让人感慨的。我们和刻印魔导师的往来,已经如此密切了啊。」

这扇没有门牌的设施大门虽然威容壮盛,可是血腥味更浓。有可能适应这个世界生活的刻印魔导师可以优先获得《公馆》的许可,走出这扇大门。在这道高墙之内郁郁累积著从异世界被放逐到这个世界的罪犯们心中最黑暗秽浊的部分。就连刻印魔导师鸦木梅洁儿也是,要不是十崎京香以环境不佳为由把她带回家,照理说,在获得许可之前,她也会在这座设施里生活。

《荆棘姬》戴著白手套的手优雅地扶著脸颊。

「这些孩子真是单纯的可爱呢。任何一个人要是快被推下粪堆时,就算是马桶也会紧抓著不放吧。」

在核弹抢夺案发生之前,有好几个刻印魔导师掌握《协会》魔女阿拉克涅的长相与身分来历。而这名魔女在这一连串事件中担任的角色,就是敌方声东击西的诱饵,负责转移仁他们的注意力。也就是说,只要向上回溯,那些握有阿拉克涅情报的刻印魔导师,很有可能与敌人关系密切。为了彻底根除《魔法使子弹》,《公馆》决定要攻击怀斯曼公司。对他们来说,这种来自内部的反叛行为绝不能置之不理。可是站在仁的立场,这件工作实在让他提不起劲来。

「随你怎么看吧。我们要做的就只是让他们彻底明白,背叛《公馆》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穿过收容设施涂著油漆的铁门,仁独自走到门旁的狭小警卫室去。正门的警卫有四名,可是今天人员增加到六名。因为里面经常传出惨叫声,在高墙的内侧都要用魔法遮蔽,与外界隔绝。所以这里的管理人员必须由《协会》的魔导师来担任。一个体格壮硕无比却态度冷淡的男子出来招呼仁,脸上有刀疤的,大多出自魔法世界骑士团。

「把那边文件上该写的东西写一写。」

仁把手中提著的手提箱放到桌上打开。里面摆著一把冲锋枪MPSK,要是刻印魔导师即将暴动,就用这玩意儿阻止他们。专任官拜访此处时,要求配备最大限度的武装。仁把弹匣装进枪里,解开安全装置。

「今天最糟糕的情况下可能会需要开枪,再麻烦你们使用隐蔽魔法。」

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专任官被要求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要毫不犹豫地开枪射击。就算只是伪善,但是仁真的打从心底庆幸,没有让梅洁儿住进这里。

设施的前院是一个设有喷水池的广场。虽然美则美矣,但是为了避免挡住监视者的目光,广场上连一棵树都没有,只有绿色草坪与通往一栋无窗两层楼建筑的红砖小路。虽然这里邻近住宅区,可是那栋既没有贴瓷砖也没粉刷的混凝土建筑物,乃至于这个庭院都颇具规模。只要无视几处不太协调的地方,看起来就像是一间小型学校。

《荆棘姬》的脚步轻盈,走向那栋一片雪白、如同墓碑一般的建筑物。

「听说这里也被称为《学校School》呢。」

在《协会》圈的魔法世界里,神圣骑士团往来最深的美国所使用的英语,被当成最低下的污秽之语使用。『学校』一词指的就是『强制收容所』或是各种罪犯设施。

「只是这个《学校》的毕业生很少,就算出去了也不代表能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仁说著说著,想到这里和御陵甲小学的不同,心情变得很郁闷。另一个原因,当然在于他肩带挂著的沉重冲锋枪。

原本在草坪或长椅上休息的刻印魔导师看见仁与欧尔嘉的身影,全都退到墙边去。

穿过草皮广场来到魔导师管理大楼,大楼的门口宽到可以开著卡车冲进去。虽然天气热得让人直冒汗,可是想到这个连一扇窗都没有的建筑物内部有多昏暗,仁的脸颊就血气尽褪,一片冰凉。

萤光灯照亮完全不见日光的室内。在门口玄关后是一道宽敞的走廊,就像是脊椎骨般贯穿整栋建筑物。在这条走廊上,每间隔一段距离就设有一座沉重的铁门。管理大楼的一楼,有多达二十间像这样正好如学校教室一般大小的大房间,各自平均有十五人在里面过著集体生活。仁他们几乎没有遇见任何一位刻印魔导师,这是因为每个房间都有规定刻印魔导师的放风时间。这个又像监牢又像学校的设施一楼,另外还有与管理者一同工作的职员室,与管理刻印魔导师健康状况的保健室。

「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嘎嘎嘎嘎!」

一阵如裂帛般的惨叫声响遍整个声音传不出去的走廊。这是丧失理性与人性的人,口中嘶吼出来的临死哀号。

欧尔嘉侧耳听著回荡不已的吼叫,有如在聆听美妙的音乐般。

「这声音真是好听,感觉心灵都被洗涤得一乾二净呢。真教人羡慕。」

「我真羡慕你。如果听到这种声音都能觉得愉快,不管到世界任何地方都会是快乐的天堂吧。」

在仁的耳里听来,这些门超过一半,里面都传出憎恨这个世界的怨毒呻吟声。因为刻印魔导师不会打扫或消毒房间,房内甚至飘出有如末期病患般的死亡气味。整条走廊彷佛满是溃疡的伤病内脏。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保健室,也就是让这座设施的内脏腐烂的病因。仁拉开一道恰巧和学校保健室一样都是拉式的金属门。

一阵血腥味与脂肪的浓厚气味冲入鼻内,犹如被手术刀剖开的人体腹部。房内有两张盖著泛黄的床单、很久没有用过的床。药品架上没有摆放药品,这是因为管理这里的人是位魔法使,治疗的时候不用药物。在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办公桌与两把椅子。

一名靠坐在桌前椅子上、身躯扭曲歪斜的老人,发现仁与欧尔嘉造访,便抬起头来。老人的眼窝凹陷,头发掉光,脸庞枯瘦到皮肤像是直接黏在骨头上。嘴唇与眼角等可以看见黏膜的地方,无一处呈现健康的红润颜色。他的脊椎佝偻,这是因为在胸部、腹部与腰部都带有几处病灶,白袍底下的腹侧,由于内部长了大肿瘤而高高隆起。这个老人已经是癌症末期,随时都会死。

「我在看诊时进来请敲门。」

老人以黏腻的嗓音迎接仁与《荆棘姬》。他是《疼痛储存窖Pain Cellar》尼可戴玛斯-尤利,是相似大系的高位魔导师。

相似大系是一种在形体相似的物体之间,发现《魔力》的魔力型魔法大系。相似大系的魔法医师是最优秀的魔法医者,能够让自己健康的身体与患者的病体进行相似化,藉此强制患者的身体恢复健康。可是这名老者──《疼痛储存窖》尼可戴玛斯可就不一样了。他的体内储藏了数十种引发并发症的病灶,是个重症病患。也就是说,他若是如一般的魔生施行相同的『相似』魔术,反而会把疾病转移到患者身上,害死对方。这所《学校School》的保健医生,竟然是一个强加痛苦于患者的杀人医师。

仁低头查看今天的牺牲者。一具人类的残骸维持坐在《疼痛储存窖》正面椅子上的姿势,正在发抖。从骨架子来看,看得出这人原本是个体格壮硕的男子,但是现在肌肉都萎缩殆尽。刺著龙纹刺青的皮肤变成酱黄色,满是皱纹,因为角质化而片片剥落。看到这个,除了凄惨两字之外无可形容的惨况,仁根本想不到有什么话可说。

「在看诊吗?」

在这座设施里,最让人畏惧与痛恨的就是这个病恹恹的老人。而他也是个变态,以别人的畏惧与憎恨为最大的乐趣。

「真的是太糟糕了。这次来的刻印魔导师都是些政治犯,无聊得要命。《近神者》葛兰也真是的,杀两百一十九人实在杀太多了。都是因为他,这次补充的人对生命的执著不够深,也不够新鲜。《协会》也是,就算要把碍事的人打下来,怎么不找那种就算不惜践踏他人也要赖活下来的强壮家伙呢?」

老人好像对病患没了兴趣,从桌前的椅子上站起来。

「这些原本是政客或是说客的家伙,就只会满口大道理,惨叫声听起来也没味儿。」

「别太夸张了。刻印魔导师可不是拿来满足你的兴趣的。」

《疼痛储存窖》在洗手台把枯瘦扭曲的手洗乾净。

「啰哩啰嗦的魔法使一点用都没有,就算留著一条命,顶多也只能当弃子而已嘛。」

老人以卑屈的眼神抬头看著仁。仁受不了老人这种好像在看著共犯的眼神,非常想晒晒阳光,暗忖,为什么这个房间里没有窗子?他很想尽快把事情办完,早早离开这里回去。

「我们要找这座设施里腹部埋有魔法构造体的魔法使,人应该就在这里没错。」

不论他的人格如何,只要能够帮得上忙就不得不依赖他。在这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像《疼痛储存窖》一样精通健康检验,又对每个人的身体状况乃至于内脏形状都抱持异常执著的兴趣。

似乎连走路都是一件耗力苦差事的《疼痛储存窖》双眼圆睁,探出身子道:

「肚子里有魔法构造体吗!那是什么症状的病灶?已经末期了吗?还是正在扩散……我当然知道,那不是疾病,而是保存讯息用的构造体吧?他们用那东西在设施内外交换情报,结果东窗事发,所以你们才特地跑到这里来吧?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说完,《疼痛储存窖》牙齿脱落的口中发出空气泄气的声音,高兴地笑了起来。老人的胃脏也遭到病魔侵蚀,吐出的气息有一股强烈的腐臭味。

「竟然瞒著我偷偷在肚子里塞东西。会想到这种夸张点子的,一定是那些内脏健康的人。」

老人这么说著,开始动手翻阅一本用魔法文字书写、内容有条有理的病历表。他把自己移转的病灶与疾病种类,还有病症的演变状况全都记录下来。

「《公馆》的人啥都不懂。就算理性的罪犯变多,也不代表可以减轻负担,多几个人交办工作。在这个地狱深渊里还不放弃希望的刻印魔导师才会闹出乱子来。我一直在把可能成为罪犯头头的人预先铲除,结果《公馆》的人一点都不感谢我这么热心。」

《疼痛储存窖》闹起脾气发牢骚。自从这个老人开始担任保健卫生管理的负责人之后,设施内刻印魔导师的生活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不管是哪种人,都不想在这种地方被人移植病痛,零零碎碎地受苦之后被害死。可是仁觉得就算有益处,老人的做法还是超过组织中必要之恶的范畴。

「把这个男的放了吧。接下来的事情,我不想让这里的刻印魔导师听到。」

「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看看状况?我要确认治疗是不是完成了。」

老人口中所说的确认机会立刻就来了。

「嘎、嘎、嘎、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

病患即将从瘦骨如柴的衰弱身躯挤出所剩不多的生命,化作哀号。站在濒死男人的面前,老者垂下凹陷眼窝里的眼角,露出一脸悦色。

「痛吗?会痛吗?这样啊,很痛是吗?」

男子腹侧高高隆起的肿瘤,与《疼痛储存窖》身上的瘤没有两样。他用手按著肿瘤,痛得大声惨叫。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魔法使就快要死了。

「不是只有你受苦而已喔,我也很痛啊。那是什么眼神?你在想我独自受苦一人去死就好了是吗?你只不过痛了一个星期,我可是忍这疼痛忍了十年啊!你这个污秽的刻印魔导师可知道我有多痛苦吗!」

《疼痛储存窖》在男子的耳边喃喃说道,越讲越激动,用手上的拐杖重击男子的额头。他的嘴角带著白色的唾沫,用力戳剌那人因为肿瘤而隆起的腹侧。牺牲者的喉咙挤出哀号,双眼圆睁,就这样翻白眼昏死过去。

撇开组织一分子的身分,身为一个人,仁再也看不下去了。

「快住手。」

房内飘散著重病垂死的老人,对于年轻力壮之人的满腔恶意。相似魔法医师不仅以医术高超闻名,同时治疗费用也是贵得出名,想要以魔法治疗自己需要具有高手级的能力。可是《疼痛储存窖》既没有钱也没有能力治疗自己。这个老人阴沉无比,一肚子坏水彷佛黏满他的口鼻腔内,散发出来的腐臭充满整个房间,令人难以忍受。

「《沉默Silence》先生。这些丧失气力的刻印魔导师受到葛兰的开战宣言煽动,现在可是非常危险啊!要用『恐惧』。没错,就是『恐惧』!我们要用『恐惧』与痛苦,一点一点地麻痹他们。」

仁听到老者用魔法使擅自帮他取的外号称呼他,感觉好像被人直指你也是共犯似的,用力咬紧牙关。

「这个地方也是怀斯曼方面重要的攻击目标名单之一。如果你再胡作非为下去,我就以在非常时期煽动刻印魔导师、扰乱秩序的理由办你。可别忘了,要是这里被攻破,就会有超过三百名无心融人这个世界的刻印魔导师跑到住宅区去。」

从《鬼火》两名手下被枪杀的手法来看,可以看出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Rifle Wizard Company不到真正职业水准的拙劣之处。就是这一点让《公馆》定下速战速决的计画方针,要是让稚拙的军队累积经验,变得更难收拾就麻烦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代表那个精明的王子护豪森或许会为了磨练部下,在近期内干下一票大案。而这间收容设施也是《公馆》预测,可能会受到攻击的地点之一。

《疼痛储存窖》对仁的态度相当卑躬屈膝。这个老人藉由圆环魔术维持生命,所以现在还活著。对于只执著于自己生命的老人来说,剥夺续命魔法的魔法消除能力就是他最大的『恐惧』。

「既然《沉默》先生这样吩咐,那就好吧。《青海鬼狼》瑟米亚-罗安-艾尔基,今天的看诊就到此为止了。」

那个叫做瑟米亚的男人擦都不擦呕血的嘴唇,摇摇摆摆地想走出保健室。《疼痛储存窖》对他弯曲的背影说道:

「告诉你一则好消息。今天移转给你的病灶是癌症末期,要是放著不管,剩余性命保证不出一个月。我在那之后花了三个星期才用魔法遏止病情恶化。你应该还有脑袋算数吧──────────还剩下几天呢?」

仁很幸运,从他的位置看不到瑟米亚转过来的脸上闪过何种的表情。

映入眼帘的,就只有《疼痛储存窖》感觉到病患的绝望而打从心底感到欢喜、心荡神驰的神情。

瑟米亚彷佛就连最后一丝支撑身体的气力都遭到扼杀,整个身子倒在门上。铁门被他这样一撞,向旁边滑了开来,身体砰的一声跌在走廊上。

可能是因为听见哀号声过来关心情况吧。一名女子站在灰暗无光的保健室门前,双手抱起重病半死的瑟米亚。

一双热情洋溢的凤眼,让人连想到徐徐海风,衣物几乎快遮掩不住丰满的身材。女子就像是一只被逼到无路可逃的母猫,嘶哑著声音喊道:

「瑟米亚!竟然这样…………《恶鬼Damon》!你们这些《恶鬼》!」

她不知道仁就是个特殊的《恶鬼》,能够关闭魔法消除能力。对魔法使来说,「被人称作天神遗弃的《恶鬼》」本身就是极为严重的污辱。

「你最好注意说话的语气。我不只喜欢用痛苦折磨粗鲁的男性,也一样喜欢用病痛摧折发情的女人喔。」

老人伸出的手指被大怒的女人拍开。

「你这《恶鬼Damon》!没血没泪的《恶鬼》!人面兽心没人性的《恶鬼》!像你这样的《恶鬼》,死后绝不会有神愿意包容你的灵魂!」

真正的《恶鬼》仁右手上握著枪。这是为了镇压他们,保护仁等人的故乡不受威胁的武器。

身形枯槁,皮肤也腐朽的牺牲者伸手,轻碰那女人丰润的上臂。仁不知道这个叫做瑟米亚的人,到底受到多少已成病灶的摧残。

「伊列奴……伊列奴…………伊列奴…………」

男子似乎除了她的名字外,什么都不记得了,呓语声在走廊上响起。这阵骚动让《学校School》里的刻印魔导师零星地聚集到走廊上。瑟米亚的身体开始痉挛,可是这批超过二十多人的刻印魔导师中,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救助病症发作的病患。负责这项工作的就是《疼痛储存窖》。

那个名为伊列奴的女子表现出来的愤怒、来自于人类内在情感爆发出的激情,令人感同身受。

「你竟然这样摧残他!」

刻印魔导师都是受到等同于死刑的重罚而被贬到这个世界来。一般来说,他们在原本的世界也「这样摧残」过许多受害者。可是这些人在这个世界并没有犯罪,仁身为组织的一分子,就算只是一种避事主义,他也必须出面阻止以免酿成大祸。

「到此为止了……尼可戴玛斯,《公馆》想要怎样的刻印魔导师,不是由你来决定。你叫伊列奴是吗?我也告诉你一件《公馆》的历史吧。过去在这座设施里,反叛作乱之后还能保住性命的刻印魔导师,其人数为零。」

这座设施里的职员全都是《协会》的魔法使,没有人会谈及《公馆》的立场。所以每个人都察觉仁这些人是专任官──也就是魔导师称之为《鏖杀战鬼Slaughter Demon》的管理者。

凑过来看热闹的刻印魔导师一一退到暗处去。专任官会到这里来,都是为了补充手下管理的刻印魔导师,倘若不幸中选,最后就是被当成道具用完即扔。收容人受制于『恐惧』的畏缩模样,最能刺激《疼痛储存窖》的幸福感。

「那边那个眼神凶恶的是《奔影人》埃吉欧,后面那个心脏看起来很强的是《时钟上的黑豹》达尼罗,那个放出观测魔法的家伙是《猎狐人》尚恩。只看名号倒是很响亮对吧?刻印魔导师很快就不新鲜了,要拿去用就快点,不然过了半年可能就没味儿了……不,大概没命了吧。」

老人发出呵呵的低笑声。那些魔法使对《疼痛储存窖》的痛恨极深,几乎让人快要喘不过气来。

《荆棘姬》不知何时混进了那群打扮各自不一的刻印魔导师之后。穿著围裙洋装的她,用慈蔼的眼神看著那些刻印魔导师。

「这里真是一成不变啊。要是能跳进粪海,说不定还能用不一样的感受发现全新的人生呢。」

或许在欧尔嘉的眼里,她真的把这里视为漂浮在秽物海上的便器桶──木筏。

前有仁,后有《荆棘姬》,刻印魔导师们全都靠在一起,当真是进退维谷。欧尔嘉突然把手伸进洋装的胸口处,然后眯起眼角有些下垂的眼睛,好像在忍耐著什么似的,慢慢地把手抽出来。她白皙的手指间捻著一根长长的银针。

「我把那只虫的特徵都记住了喔。」

欧尔嘉说完之后──────────

把那根银针刺进自己的食指指尖。

一阵痛苦的闷声响起。那个《疼痛储存窖》刚才向仁介绍、名叫《猎狐人》尚恩的三白眼男子从嘴里吐出唾沫,痛得倒在地上。他仰躺在地,胸腹朝天,指甲用力猛抓自己胃部一带的地方,也顾不得皮肤被抓破了。他的肚子突起一大块,好像有生物在皮肤与肌肉底下频繁乱动似的。

「该死,我要宰了你!宰了你!啊嘎嘎嘎嘎嘎嘎嗔嘎嘎嘎嗅嘎嘎嘎嘎嘎嘎嘎!」

抽搐的筋肉剧烈痉挛,尚恩沉沦苦海,根本没有办法好好说出一句人话。

欧尔嘉捻针往指甲钻进去。溢出的血滴从食指指腹垂落,滴在阴暗的地上。她彷佛在以表情回避痛楚地一边摇著头,一边把银针深深往里刺。欧尔嘉秀美的指甲一点一点地从手指的指肉剥开,发出血肉撕裂的声音。

「救救我!住手,是我不对!!拜托快住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波?」

男子痛得满地打滚,最后背脊一挺,几乎就要从地上弹跳起来,然后昏了过去。

鲜血飞溅在灰色的走廊上,有如绽放出一朵红花。尚恩的腹部正中央从内侧破裂,开了一个惨不忍睹的口子,大小足足可以放进一个拳头。接著,一只被银色魔法光针刺穿的老鼠,自尚恩鲜血淋漓的腹部中露出来。

《荆棘姬》欧尔嘉的魔法──圣痕大系,属于索引型,这是一种利用魔法使的触觉翻阅《索引》的魔法大系,所以欧尔嘉的痛觉会产生魔法效果。她的食指上还插著针,优雅地侧著头说道:

「这位先生会不会就是前一阵子以来把魔法老鼠送到各处的当事者本人呢?」

那只被光针刺穿的老鼠背后,长著如昆虫般的羽翅。这个魔法构造体魔法生物与美军基地核弹被夺事件发生前几天,他们从刻印魔导师火西阿瑟的肚子里发现的东西是同种,属于一种装满情报的资讯储存媒介。

眼前展开的高度傻法让刻印魔导师吓得神魂俱丧。捕捉其他魔法大系的魔术所制造的魔法构造体,可不是一般人会的技巧。欧尔嘉的圣痕大系拥有最高超的魔法构造体操纵技术。在这个世界中,人们深陷痛苦时看到的种种怪物幻象,都遗留著圣痕魔导师所留下的痕迹。陷入谵妄状态的人看见幻觉是自然的生理现象,可是如果幻觉太过真实,有时候可能是身上流有圣痕魔导师血统的人,不经意间发动魔法而制造出来的怪物。

「这个叫做尚恩的男人就由《公馆》接管了,我们有很多事想问问他。」

在仁担任副班导的御陵甲小学里,学生隐藏秘密不说,总是会演变成棘手的问题。但是在这所《学校》,对待身上藏有秘密的人的做法就简单扼要的多了。

这群刻印魔导师就像是接受族群地位排列的狗儿,因为『恐惧』而缩头缩脑。这个世界彷佛是座地狱,让仁的心情直坠谷底。身为《公馆》这个组织的一分子,他的工作就是干这种事。不过唯独鸦木梅洁儿,虽然她同样也是刻印魔导师,可是仁个人甚至还想要救她脱离苦海。身为一个大人,他这样的行为不但缺乏一贯性,有双重标准之嫌,恐怕也缺乏「正当性」。

正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是个「人类」,所以手中那把不能放下的枪才让他感到如此沉重。

────就在仁回程的车上,他得知意图挑战建立血腥秩序的怀斯曼公司抢得先机,率先打出了『下一张牌』。时间就在上午十一点刚过没多久-

仁是以紧急召集的形式收到通知。

上午十点四十二分,一名男子在东京都千代田区的马路上遭到狙击。被害者是警察厅的警备局长贯井正人,因为受到重伤陷入昏迷。行凶时周围没有其他人影,被害者身旁有两名随扈同行,犯人却精准地只击中被害者。对方使用的是七-六二毫米的步枪弹,打穿被害者的胸口,而掉落在地上的子弹被警方回收了。

枪响只有一声。

警方下令在现场半径十公里的范围之内,进行紧急部署,在这个同心圆内的各个警署警员或是防暴警察队均全数出动,受命搜索附近一带或是查哨。目前还没有查到任何有力的目击证词。

武原仁专任官从前当过狙击手,因此受命查出枪手的射击位置。这不是经由警方下达的官方正式命令,而是《公馆》认为,狙击手极有可能是怀斯曼公司的人,下令要他尽早把狙击手除掉。

这次的凶案就发生在警察厅眼皮子底下,根本就是对警方警备状态的一大嘲讽,让他们大吃一惊。公安与防恐体系的头头遭到狙击,事关脸面,警方展开搜索。就连在公馆本馆待命的清水健太郎都暂时回到警察厅去。

武原仁俯陬这座有一千万人居住、除了基本生活之外,还有其他经济活动蓬勃发展的大都市。若是没有风,盛夏时节的赤阪区大楼屋顶,活生生就是焦热地狱。虽然强烈的反射阳光照得仁睁不开眼,不过令人感谢的是,还有阵阵强风刮来。风吹得他外套翻飞,头发也乱成一团,可是也让他能够更有效率地检验子弹是从哪里射来的。因为长距离射击容易被侧风吹偏,仁认为,枪手的射击位置应该不会比他现在站的这栋大楼更远。所以他只要从这个地点往被害者的位置靠近,一一检验每栋特别显眼的大楼屋顶就可以了,可能的选择不太多。

仁等待的少女忽然现身。他要以此处为起点,请鸦木梅洁儿用魔法转移带他移动。虽然现在《公馆》不让刻印魔导师参与工作,可是仁已经徵得特别许可。仁不会使用魔法,单靠他一人的力量,要追踪逃逸的魔法使太困难了。

「老师,风好大喔。」

梅洁儿顾虑被强风吹得飘飞的乌黑长发与短裙裙襬,用手按住肌若凝脂的大腿。这个动作让仁意识到,梅洁儿也是个充满女人味的小女孩。

鸦木梅洁儿所使用的魔法──圆环大系是从震动或是回转等具有周期性的运动物体里发现《魔力》,其中一项特徵就是魔法转移能力比其他魔法大系更加便利。

「京香在电话里要我把这个东西带来,要怎么处理?」

她手上提著一个沉甸甸的盒子,对仁露出天真可爱的笑容。一想到盒子里装的东西,仁就大大地吐出一口气,好像连肺脏内部都腐烂了似的。

「那东西你不用拿,这种沉重的玩意儿是我的工作。」

「哎哟,老师。女孩子帮你做事情,连一声谢谢都没有吗?」

梅洁儿把手伸到还没有什么脂肪,看起来有些骨瘦的肩膀上,把上衣的肩带拉好。站在这个接近天空的大楼屋顶上,小小魔导师面露不豫之色。

这里不是那个充斥著刻印魔导师怨怒之气的《学校School》。仁心想,至少在梅洁儿这孩子的面前,不要摆出一脸死气沉沉的表情。

「谢谢你的帮忙。」

虽然置身在明亮的朗朗白昼之下,可是仁却在寻找危险,目光尽往黑暗之处扫去。就连闷热的天气都显得呆滞,宛如炎夏气息因为不完全燃烧而散发出毒气般,仁受到『恐惧』这股毒素的侵害了。

虽然人生走入绝路,前途未卜,但梅洁儿反而更挺直身子,抬头挺胸。

「老师时常像拖著货车的马,露出痛苦的表情呢。可是我觉得,马儿最有活力的时候,就是主人骑在背上用力拿鞭子抽它屁股耶。老师也是,你就像挨鞭子的马儿,一边大喊丢人的话语,一边挥汗工作的时候更迷人喔,一定是这样没错!」

天真无邪的小魔女任凭强风戏耍她的黑发,羞答答地说道。这时梅洁儿的衣裳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受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扯动,胸肋到腰身之间的稚嫩曲线全都清楚地浮现出来。

「听你这样说,好像我在工作时总是大声说著什么丢人现眼的话语一样。」

「就是那种表情才好看啊。老师是那种肩上不扛著包袱就不会跑的人,最好仔细考虑一下要让谁骑在身上才最舒服。」

仁被小魔女毫不留情地牵著鼻子走,可是这也让他摆脱收容设施里的昏暗气氛。仁好像真的不知不觉对少女产生依赖,他重新打起精神,告诉自己一定要振作。

「待会儿我们要一栋一栋地调查这一带的高楼屋顶,你用魔法移动到我指示的地方去。这次的狙击肯定是怀斯曼那帮人干的好事。也就是说,枪手应该是从能够使用魔法脱身的地点开枪,很快就能找到的。」

大楼的屋顶因为没有人看到,是其中一种就算在人口稠密地区也能使用魔法的都市死角。因为从下方的街道往上看不见屋顶,飞机或是卫星监视也是固定的时间才有,所以魔法使不会因为魔法突然被烧毁而陷入险境。仁与梅洁儿所处的赤阪区大楼,距离被害者受到枪击的地点超过一公里,就算使用狙击枪也嫌太远。但要是狙击手是魔法使,还是很有可能从超过一公里以外的距离进行射击。

仁从梅洁儿手上取过装著他的狙击枪的细长盒子。梅洁儿只要在仁的身旁一站,比起言行举止或是气氛,仁更能实际感受她的身躯竟然如此娇小。她果然是个孩子,需要妥善细心的呵护。

「会演变成战争吗?」

「你不用担心这么多喔。」

仁的所作所为充满矛盾。刚才他还在《学校School》里镇压一群与梅洁儿有相同际遇,同样都是刻印魔导师的人。可是现在他却希望,少女能当个平凡的小学六年级生好好过日子,不要接近《公馆》这些百害而无一利的工作。

「要移动了。我们先到那栋建筑物去。」

只是眨眼一瞬间,仁与梅洁儿就移动到新的可疑地点。圆环魔术的位置移动其实是一种被称为《破灭化身》的高等魔术的变化形,技术层面的难度颇高。可是如果要移动到施法者很熟悉,或是能够直接看到的地方,瞬间就能转移过去。像这样难以望其项背的卓绝机动性,就是仁这个世界的人在日常生活看不见魔法使的原因之一。

仁仔细查看大楼的屋顶上有无狙击手留下的痕迹。因为事情发生之后还不到一小时,所以他更确信现场应该留有某些迹象。仁从狙击枪的枪盒里拿出观测镜,确认要从屋顶上的哪个位置狙击才能射中被害者。

到目前为止,魔法使从来不曾狙杀日本政府高官,因为这种行为可能会让他们在这个世界丧失立场。警方只要判断事情与魔法使相关,便立刻扔给《公馆》处理,使得攻击警方干部也没有意义。因此过去一直都是在《公馆》与神圣骑士团这些与魔法相关的组织之间展开对立。或许是因为有这个世界的人牵涉其中,恐怖分子国城田义一的涉入,使这次的状况有所不同。

这个世界的恐怖分子虽然有理由枪杀警察高层,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纵使魔法使有能力,却没必要做这种事。要是金钱让这两者之间有了往来,这个世界的人与魔法使就能共同一起为非作歹。这画面就如同童话故事里,魔女与恶魔进行交易的场景,毛骨悚然的感觉让仁心生恐惧。

「我们到下一个地点去吧。」

面对即将来临的新时代,仁认为自己所能做的,果然还是只有做好《公馆》的工作。身为组织的一分子,仁提醒自己,除此之外他无能为力。可是身为一个人,他却执拗地反覆思考,难道真的没有其他选择吗?

梅洁儿展开双臂,在阵阵吹来的风中享受空气吹在身上的感觉。

插图007

「老师,我的臀形有没有被风吹得露出来了?」

「别担心,我的心情还好。还有,没有哪个大人看到孩子的屁股会觉得精神大振的。」

少女带著促狭的眼神看著他的双眼,令仁撇开视线。

「刚才我接到寒川同学的电话,她约我今天到涩谷去玩。」

「好啊,你就去玩玩吧。」

要是在几个月前,这个重情义的小学生一定会因为仁不让她参与任务而大发脾气。可是现在她稍微只是慌乱一下后,便露出明朗的表情问道:

「……真的可以吗?」

「现在刻印魔导师不能执行任务,这也没办法呀。反正又没有禁止外出,你不用想太多。但是下午天黑之前一定要准时回来喔。」

仁很高兴看到梅洁儿的世界一天一天越来越宽阔,所以他想尽快结束这一切。就这样,他决定要把绊救回来,重新展开真正的『快乐暑假』。

「那我们就继续进行吧。不快点就赶不上和寒川会合的时间了。」

下一个调查地点正是他们要找的地方。在水泥上留有白色的刮痕,那就是枪手为了稳定枪身而架上枪架所遗留的痕迹。从这里到被害者受到枪击的地点,直线距离有一千三百公尺远。

随著仁的确信程度越来越高,背后也逐渐冒出一身冷汗。他从枪盒里拿出狙击枪Remington M700PSS组装起来,尝试摆出立射姿势,看看换作是自己,能不能射击。十倍的狙击镜清楚映出千代田区维护良好的宽大马路。他试著想像,被害人在马路上向西走去的模样,尝试重新描绘出敌方狙击手的思绪。这附近一带有许多政府机关的大楼与大使馆,原本就警备森严。这项任务必须一击必中。也就是说,敌人是胸有成竹才扣下扳机的。

────一阵突来的强风横扫而过。

这股强风剧烈吹动梅洁儿的长发,风速大约每秒十公尺上下。仁举著狙击枪,专心一致地看著狙击镜内的光景。敌人的狙击手先前肯定也和他一样,从被害者步行地点附近的大使馆挂著的飘扬旗帜判断出风向与风速。沉甸甸的国旗被风吹开,显示出就算是接近地面的位置,风速也有每秒五公尺。即便使用火药量较多的子弹,一千三百公尺也接近射程距离的极限。就算瞄准得再精确无比,子弹从发射到命中之间,还是要飞行超过两秒钟,会被横向风往下风处吹偏超过四公尺。如果是仁,他会等到天时地利等条件都齐备之后才开枪。可是目标走在大楼林立的街道上,射击机会本来就不多,瞄准时也难保一定会偶然风止。敌方狙击手以神技克服所有的恶劣条件。

「他们可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神明或英雄人物的后裔。也就是说,魔法使狙击手展现出有如魔法般的神技,也不足为奇是吗……」

仁说了两句玩笑话想让自己精神抖擞起来,结果却只是经由森冷的真实感受,重新体会敌人有多危险而已。

只是站著,仁身上的血流就渐渐变凉,可是心跳的速度反而越来越快。他顿时发现,自己此时此刻就很有可能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超音速子弹击杀。

「梅洁儿,快趴下!」

仁大喊。那是一种危机临身的感觉。

下一秒,他确实听见远处响起枪声。这附近的某个人遭到枪击了。

敌人此时手上还擎著枪,还没放弃猎杀行动。仁懊恼地想著,枪法如此出神入化的高手,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拍拍屁股走人。仁那把曾经用来射击《近神者》葛兰,又射杀过许多高位魔导师的步枪吸附在手心的皮肤触感,让他想起狙击手的准则来。过去他也曾经在这种状况下,狙杀率先前来调查或是追击的敌人。对方都是精锐魔导师,要是和他们正面对上,危险性极高。和他一样都是由王子护传授用枪技术的怀斯曼狙击手也会这么做。

如果敌方狙击手占住比仁与梅洁儿所在屋顶更高的大楼位置,仁就是绝佳的枪靶;凭对方能够从一千三百公尺远的地方准确命中目标的枪法,要用子弹把人头打成草莓果酱,就像拿取盘子上的草莓般简单。

梅洁儿似乎没有听到夹杂在地面喧嚣的枪响。她皱眉头乖乖在原地蹲下。

「怎么回事?」

「狙击警方大头的狙击手在执行下一项任务了。我们《公馆》收到事件的通知出面解决问题,他现在的目标就是《公馆》的某个人。」

由《公馆》猎杀魔法使的上下结构已经崩溃,一场双方在同等立场彼此互咬咽喉,打得你死我活的生存战已然展开。

仁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想要联络京香,可是手指却抖个不停。十崎京香被叫去警察厅,参加一场清水健太郎也会出席的会议。仁这位童年玩伴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要是失去了她,公馆的战斗指挥系统就会瓦解。

响了两声之后,京香接起电话。

〈立刻撤退。〉

任何多余的招呼都没有,一道毫无感情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回传,触动仁心中最不愿意想起的回忆。

所以仁明白了。现在在大楼屋顶上威胁他生命的死亡预感也正控制著京香。京香不是上前线的人,如果连她都感觉到狙击手的存在,就代表她受到了攻击。

「你在哪里?你受到攻击了吧?有没有人救援?周围的状况呢?」

整个世界好像天崩地裂一般,就连刺眼的太阳都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仁焦躁不已地等著童年玩伴回答。

〈浜叔中弹了。〉

警方此时已经加强反恐安检,他们只要听到枪声,五分钟之内就会赶到京香告诉仁的所在位置。也就是说,怀斯曼公司的狙击手打算在五分钟之内结束任务。

「伤势严重吗?有没有叫救护车?」

〈车子停在车道旁了。为什么偏偏选今天从涩谷方向进去呢?我真是傻瓜。人行道上的行人刚才叫了警察,警车很快就会过来。救护车……可能来不及了。〉

也就是说,一看就知道人当场死亡了。浜胜彦是在魔导师公馆当司机的职员,九州出身的他,年纪大约四十五岁上下,是位个性耿直认真的人,家里还有一个小孩。

这是三年来《公馆》第一次有普通员工殉职。

「把头压低,千万不要离开车子。我现在马上过去你那边。」

彷佛就连天空的蔚蓝都被『恐惧』一点一点地慢慢侵蚀。

〈仁真的很不适合干这行。不能静下心来的话,这次事情结束之后乾脆把魔导师公馆的工作辞了吧。〉

仁听著电话另一头京香的声音,想到一声枪响就可能打断这一切就觉得心惊肉跳,浑身僵硬。

不到三分钟之前,仁还被小魔女耍得团团转而苦笑。可是现在从幼稚园时代就在一起的童年玩伴竟然就要离他而去。仁长久以来浴血苦战的冷酷战场与他想要守护而且回去的温暖餐桌之间,早就没有任何区隔了。

可是仁无法接受这就是他的故乡真正的样貌。仁虽然在电话中听得见京香的声音却看不到她,只有不安的情绪逐渐填满距离上那片不著边际的空白。

〈算了。不过话说回来,一旦变成被人狙杀的目标……还真是可怕啊。〉

「你还有闲情逸致说这些!我现在立刻过去!从我这里移动过去比等警察还快。」

仁在除了梅洁儿再无其他人的屋顶上站起身来。寄住在十崎家的小魔女不但聪明伶俐而且深知情理,察觉事态紧急后脸色大变。

可是京香彷佛最后一次向仁说教一般,说话的声音故作轻松,还在冷静地说著:

〈我不是说目睹现场的行人报警了吗?只要等个五分钟,紧急布署的警察就会来救我了。原则上现在我们与协同警方一起处理案件,你要过来的话,就去追踪那个狙击手。如果对方是魔法使,我们就可以说因为属于《公馆》的职权范围,所以把狙击手干掉了。我们是在车子往北行驶时遇袭,听到枪声与浜叔中弹几乎同时。我这样说,你明白敌人的位置吗?〉

仁常常觉得,魔导师公馆的指挥官与其说是胆大包天,倒不如说是自己不要命。

〈千万要记住,警方也因为局长被袭而陷入退无可退的窘境。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仁因为不放心就跑来保护我,就算我平安无事,警方也会颜面扫地。这次我们的敌人不是只有魔法使而已,你要学会看场合办事。〉

同样是狙击手,仁的判断与京香不同。如果时限只有五分钟,真正的专家就会在这段时间内取下猎物的性命。被狙击枪瞄准的人有多少机会活命,完全是看狙击手与作战计画的情况而定。如果是像京香这样重要的目标,就算不惜冒险也一定要除掉。

「话虽如此,可是如果你死了,一切就都完了。」

〈大家都是大人了,组织双方有时候就是得尊重彼此的势力范围与面子。若是之后我们要铲除狩猎魔导师中队,应该少说会有一次在大街上进行大规模的战斗,不是吗?我们这些坐办公桌的,就是要做好一切安排,让仁和其他人在警察的势力范围内开战,所以不要藐视我们的判断喔。〉

京香已经在计画准备彻底根除《魔法使子弹Wizard Bullet》。浜胜彦从京香进入文化厅工作后,就一直担任她的司机,可是她在言语之间对浜胜彦的死只字不提。驾驶座的血腥味想必正充斥著车内的密闭空间,京香却能彻底压抑住自己的个人情感──

〈我以前不是说过,不想看到仁的尸体吗?把仁送上死地的人是我,要是不让我多少做点准备的话,心里会后悔一辈子的。〉

仁确认手中狙击枪的触感。集中精神后,一道声音在脑海的角落响起,要他不要胡乱分心。

「老师需要我的力量吧?」

梅洁儿沐浴在强烈的阳光下,挺起满是自信的平坦胸部。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到头来,仁还是在依靠他决定要拯救的少女拥有的力量。就是他这个监督者总是见风转舵,让梅洁儿的立场在刻印魔导师与小学生之间来回飘忽不定。

〈仁,要不要稍微聊一下?〉

与先前的语气截然不同,『京香姊姊』颓弱无力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不论是谁都会害怕被枪杀。

「对不起,就算你这样说,我已经决定要保护自己重视的人了。」

仁挂断电话,把手机关机。因为他觉得如果承认自己只不过在说些安慰人的空话,京香就真的会永远离他而去。小魔女对同性的不安心理相当敏感。

「老师,这样好吗?」

手机与基地台之间以电波讯号联系,当魔法使拿著手机直接进行魔法转移,手机讯号会被感应到,使得移动魔法遭到破坏,因此有许多魔法都与手机冲突。

「我是个无照的冒牌老师嘛,嘴上没有生莲花,没办法凭著三言两语就能助人。」

仁虽然很想成为一名英雄,可是他却无可救药地信任枪弹的力量,而不是人心。为了要施展魔法带著仁移动,小学生把她体温较高的身躯贴到仁身旁。

「要走啰。」

从仁所在的赤坂区大楼到京香的位置,直线距离大约三公里。用魔法辗转在屋顶上转移,就算一边寻找适合的大楼一边移动,过去也不需要两分钟。

可是仁并不能轻率地直接缩短距离。随著他往南绕,从六本木方向越来越靠近京香的位置,困扰魔法使的难关也开始慢慢出现。在人口过多的东京里,魔法使之所以能利用没有招牌的大楼屋顶施展魔术,是因为水泥丛林遮蔽人们的视线,大家根本不会特地仰著脖子看天空。可是相反的,也有个难关会让靠近的人都抬起头来观看,使得周遭的魔法全都毁于魔炎。那就是东京铁塔。

而在追踪战里,最要命的失误就是魔法被人看到而引燃魔炎。就算是在大白天,还是可以从超过一公里外的地方看见魔炎的光芒。

梅洁儿焦急地看著不再出声指示移动位置的仁。

「怎么了?不快点过去就来不及了啊。」

可是难关的存在也清楚显示出怀斯曼狙击手身在何处。想要不著痕迹地靠近潜伏在东京铁塔周边的魔法使几乎是不可能的。对于一个枪法出神入化,就算条件异常不利也能精准击中目标的神枪手来说,要射杀一个自曝位置的傻瓜简直轻而易举。换句话说,『那家伙』就躲在魔炎要塞里。

仁很快便听见两辆前往搭救京香的警车警笛声。目前枪声还只有杀死浜胜彦的那一枪而已。仁同样身为杀人专家,完全能够理解敌方狙击手会做何选择。前来救援京香的警官,不太可能会选择能够防备远距离狙击的位置救人。等到有人前来施救,目标出现在马路上之后再狙击,会比现在京香躲在车子里更好瞄准。

「老师,我们该怎么办?」

仁与京香都希望梅洁儿当个平凡的小孩,完全没有教导她护身以外的技术。所以她并没有能够分辨出生死瞬间的嗅觉能力。

「这里是这一带最高的建筑物,可以在这里开枪。」

仁脱下外套,然后把挂在左胁下的手枪连同枪套一起取下,以免妨碍他用狙击枪进行精密射击。预备用的迷你手枪FNM1906也移到长裤后面的口袋里放著。现在这时候,他必须把脑袋里除了狙击枪以外的事全屏蔽。

「你暂时不要出声。帮我把风,注意有没有人靠近。」

仁不再隐匿身形,很乾脆地随意站起身来。京香说过,从中弹到听见枪声差不多是同一时间。这就代表射击距离没有特别远,考虑到车子被枪击时的行进方向,他现在的所在位置距离狙击手应该也很近。仁拿起沉甸甸的步枪,用身子骨稳住立射姿势的枪口,然后把枪口一一指向他可能会选择躲藏的大楼。他认为步枪的狙击镜比观测镜更能接近敌人的呼吸。

此时仁是敌人必杀的猎物,同时也是必须猎杀敌人的猎人。

在狙击镜狭小的视野里,再熟悉不过的东京风景一点一滴地失去原有的意义。举枪、瞄准目标、扣下扳机。仁认为以极端精密的动作完成这一连串单纯的作业,就像静下心用笔顺著纸上的细密迷宫描绘。他紧靠著没有生命的金属机械装置,让血肉之躯慢慢与精准度重叠。虽然知道童年玩伴的命悬于扳机之上,可是这件事在仁的心中已然褪色,整个世界都简化到只剩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与步枪而已。

──响著二重奏的的警车警笛声逐渐靠近京香的位置。

现在虽然是盛夏,仁却觉得冷得快要结冻了。肩膀与背部的肌肉紧绷,甚至让人怀疑,口中吐出的气息会不会结成冰。虽然不知道狙击手人在何处,可是过去一次又一次累积下来数都数不尽的经验,还是让他瞭然于心。

──警笛声停了。

这代表警车到达现场停下来了。仁的脑海里能够清楚想像出应该与他一样走过同一条迷宫的『那家伙』。警官这时候正小心翼翼地注意四周,同时走下车来。他们以为这次的犯人也是恐怖分子,以不打扰市民为第一优先,打算谨慎小心地迅速完成任务。

现在仁还可以想到,那个和他一样正在与步枪对话的人在做什么。怀斯曼公司的狙击手就是在等这个时刻,他应该调整好呼吸,让氧气充满血液。『那家伙』会吐出一口气,屏住气息,让鼓起的胸腔稳定下来。出现在『那家伙』狙击镜中的京香,因为钻进后座座位底下的关系,原本裹起的头发都已经松乱了。『那家伙』顾忌到女性可能会因为在意头发而用力甩头,所以把瞄准点从头部改成心脏。步枪的准心应该已经瞄准京香。他为了避免在扳机上施加多余的力气让枪口摇晃,先停一会儿确认自己的身体肌肉全然放松,接下来只要像精密机械般地慢慢扣下夺人性命的扳机。『那家伙』就像是把手指放在该放的地方地轻轻动扣扳机────

──仁先发制人,抢先扣下扳机。

一道响亮到令人吓破胆的枪声响彻云霄,留下彷佛可见其波纹扩散的阵阵余音。

枪响只有一声。

枪声响起之后过了三秒,怀斯曼的狙击手仍然没有开枪。为了进行精细作业而高度集中的精神,一旦被出乎意料的妨碍打乱,之后就很难再恢复冷静。更何况是一道攸关生命安危的枪声,心里就更难平静了。

仁左半边的脸颊因为戾气而紧绷,嘴角高高吊起。他发现脸上的表情变化,对沉郁在自己胸口中的黝黑物事感到畏惧,用左手抹了抹胸脯。

仁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低头一看,是缩著身子、浑身紧绷的梅洁儿。

「危险,快躲好。」

他口中能发出的字句越来越短。

仁几乎快要变回多愁善感的人类。他重新举起狙击枪,想让自己回到原本冷酷而又单纯的状态。

他确信,怀斯曼的狙击手收到自己发出的讯息了。

我就在这里。

仁再次扣动扳机。枪声再度向『那家伙』宣示他的存在。

发出枪声之后过了十五秒,还是没有听见狙杀京香的枪响。

现场的状况应该有了改变。前来援救京香的警察,肯定会把仁的枪声误认为是一小时前开枪杀人的狙击手所为。行人可能也乱成一团,到处奔逃。而且京香下车后,也绝对不会再被送上枪决场。开警车过来的警察一定会请求支援。

仁的存在对『那家伙』来说越来越重要。可是不论是枪法如何卓越的射击高手,都不可能光凭一把枪一边瞄准站在这里一目了然的仁,同时还去击杀京香。

武原仁下定决心要保护所有他重视的人。可是这样一个想要成为英雄角色的人,长大之后却变成杀人专家。

仁迅速拉动枪机,耳中传来排出的空弹壳掉在屋顶地面上的清脆声响。为了接下来决定成败的一枪,他动作俐落地把枪机往前推,把子弹送进枪膛内。只要再一枪,这一枪似乎注定要有人丧命,仁的视线从这栋周遭最高的大楼屋顶上谨慎地扫描四周。

一瞬间,从东南方大约六百公尺的大楼上,有一道像是星光般的光芒闪了一下。那是太阳光照在狙击步枪的狙击镜上反射出来的光芒。『那家伙』终于第一次犯下失误,真面目的轮廓浮现出来。

如果是猎人,这时候本来应该要胆小地躲藏起来。可是仁置身于一秒之后子弹可能就会穿脑而过的生死关头紧张情绪中,仍然和『那家伙』同步受到引力的牵引移动枪口。犹如正对著镜中的自己,『那家伙』现在也和仁一致,重新架好枪。虽然侧风还是很强,不过距离只有六百公尺,仁有自信几乎不用任何准备就可以命中目标。他过去已经成功完成几次类似的射击行动,有足够的经验支持他的自信。

在大白天的阳光下,深沉的黑影既短又窄。毫不留情的阳光把整个世界照得一片明亮。目标背对太阳,从仁的角度来看是逆光的位置。所以他把狙击镜中看起来会比较远的因素也列入考虑,准心对准目标。

双方相隔著死亡,把对方的身形包括肤色、发色、身高体格,甚至连鼻孔大小都看得一清二楚。

怀斯曼的枪手割开预防坠楼的铁丝网,把步枪固定在铁网的裂缝中使枪口朝上,用高难度的姿势瞄准。那个人大约一百五十公分高,有一头柔软的金发,褐色皮肤就像巧克力一般色泽柔亮。大大的眼睛里养著一对水蓝色的瞳眸,直盯著仁看。她的双颊圆润,微微下垂的双眉酝酿出温柔的氛围,让人看了油然升起一股保护欲。那个笑起来应该很可爱的少女用立射姿势端著枪,手指还搭在扳机上。丰满的胸部挤在一起,看起来颇为局促。敌人竟然只是个年纪和仓本绊相仿的孩子,让仁想起他想要守护的对象。

在即将扣下扳机的瞬间,只想要守护身边亲友的武原仁,同时也矛盾地无法狠下心来执行,心理状态早已不是在《公馆》这个组织里工作的杀人专家。

枪声只有一声——

武原仁在外堀大道往新桥车站全力狂奔。

衬衫的后背与衣襟被汗水完全沾湿,长裤的布料也黏贴在大腿上,感觉非常不舒服。

各自身怀步枪与杀意的两名枪手同时开枪射击。仁面对心中浮现的矛盾,让他的手指在瞬间无法一鼓作气地扣下扳机,左脸颊被『她』的子弹擦过。身而为人,如今的武原仁甚至不晓得应该庆幸他没有射中,还是他应该开枪杀人。

怀斯曼的狙击手错失射击的机会,恐怕用魔法逃得远远了。可是仁却忍不住在八月的盛夏里警员林立的都心街道上飞奔,因为他相信,下令指挥持枪少女的人应该还在附近。这个想法没有任何根据,与其说是确信,不如说更像是一种祈愿。狙击犯是一个与仓本绊相同、大约是高中生年纪的女孩,他很希望在那女孩背后,还有一个大人负责指挥。其实这只是一种软弱的心理,不愿意相信一个孩子竟然有这么精纯的枪法。

虽然新闻报出关于恐怖分子的消息,暑假的街道上仍然到处是穿著五颜六色衣著的男女熙来攘往,好不热闹。长裤后面口袋里塞著一把迷你手枪的仁没办法尽情享受夏季,视线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上,寻找敌人的踪影。讽刺的是,那枝颇有历史的手枪,原本是战前的《公馆》职员从前还隶属于当时的反恐部队,也就是警官突击队时所使用的东西。

一条陈旧的水泥高架桥挡住仁的去路。在高架桥上行走的JR山手线,就是东京都的交通大动脉,顺时钟方向与逆时钟方向行驶的电车一班接著一班,川流不息。

「可恶,怎么东京的基础建设还有这么多战前的老骨董!」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正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当时的刻印魔导师在东京建造了许多秘密地下战壕与地下设施,仁他们遭遇幽灵地铁列车的地下战壕也是其中之一。就连引发这次事件的核弹,原本也是与美军交好的神圣骑士团在战后美军占领期间运进来的。如今正要伺机咬断仁他们咽喉的,就是长久以来营造出这片街景的一段段历史。不管是山手线或是车站,同样也在高架桥上的京浜东北线还是东海道本线,这些铁路全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就开始营运。换句话说,在铁路高架桥附近很有可能还有尚未发现的漏洞。

敌人是从明治时期就开始与魔导师公馆一同走过百年历史的前专任官王子护豪森。使用魔法转移会被《协会》发现移动位置,所以他很有可能选择利用地下设施。警方现在同时也在防备地下铁线路,可是以山手线全线的长度来说,警方的人力根本鞭长莫及。

天气晴朗,市中心的车道与人行道上车潮人潮拥挤,仁在都心街道上全力急奔,好几次差点撞到站前广场的观光客。因为他连目标是谁、人在哪里都不知道,所以这段长跑根本就像是没有终点的马拉松。

梅洁儿用魔法一步登先,踩著小孩子的窄小步伐走到仁身旁。

「老师,你跑太快了啦。这样我怎么追得上?」

「你怎么还在这里?我刚才不是请你把拿来的盒子送回魔导师公馆吗?」

少女似乎很在意自己被汗水沾湿的大腿,拉了拉裙襬说道:

「老师,你到底是怎么了?用魔法跳跃当然一下就能来回啊?」

就在仁使尽力气一路冲下大楼,跑没两公里远的这段时间,梅洁儿已经到了三十多公里远,位于多摩川沿岸的魔导师公馆把狙击枪归还之后又回来了。眼见魔法使与自己的机动力相差十万八千里,仁的情绪也冷静下来。

「我明白,就算跑断两条腿大概也追不上吧。」

仁抬头仰望耀眼又遥远的天空,把衬衫胸口的扣子解开一个,调整呼吸。

「老师,我觉得魔法使应该不会在警察这么多的地方晃来晃去喔。」

一只甲虫从仁的眼前飞过,在这个到处都是高楼大厦的地方,真不晓得它是从哪里活下来的。可是在这个充满蓬勃生命力,就连大都会都洋溢著绿意的季节里,人命却一条接著一条丧失。仁非常害怕自己守护的地方变成战场,遭受到敌人的危害。

「那些在临检哨之间的漏洞,要靠秘密地下道才能逃脱的地点,说不定反而适合撒网守株待兔。」

可是人与人之间,有时候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牵引似的,彼此相逢在一起,然后丢出最棘手的问题给别人处理。仁与梅洁儿走近商店街旁沿著高架桥的无人岔路里,竟然在那里遇见了他。

与仁和梅洁儿的时间一致,那个男人也从对面方向走进这条高架桥下除了迷路观光客与当地人之外,根本没有人走的小巷。年纪大约五十多岁,皮肤晒得黝黑的男子,一边拿手帕抹额头一边走著。他的肚子有些突出,彷佛硬实的脂肪从内脏把肚子顶起一般。发线后退的额头晒得很黑,双肩就像是用肉体劳动的苦力,看起来非常厚实。男子注视观光客的眼神因为太过凌厉,反而显得很空洞。

这个人就是敌人────面对同样都是人类的对象,仁的良心反问,自己真的可以这样停止思考吗?

要是国城田义一死了,一切都会回到原点────这种毁灭论调与舍弃无数刻印魔导师,看著他们去死的论点非常类似。

国城田不该由仁下手处理。这里就在警方的眼皮子底下,而且《公馆》的工作是负责处理魔法使事例,杀害国城田逾越《公馆》的职责。可是仁有机会能够确实阻止国城田的活动。

国城田还没有发现仁,仁感觉长裤后面口袋里的手枪好重。

梅洁儿转头,以羡慕的眼光看著一个手上拿著冰淇淋的孩子,踩著小碎步跟在仁的后头。

仁很犹豫,该不该把小魔女卷进这个世界的人之间的斗争,可是他实在无法抵抗这个诱惑。

「引燃魔炎。」

少女不解地蹙起秀美的双眉,激发充满在大气中的电子,亦即《魔力》。梅洁儿或许盘算著,附近有魔法使存在的话,能狠狠吓他们一跳,故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她大肆引动的魔力。接著奇迹之力化做片片碎光爆裂开来。魔炎有如洪水泛滥,灌满高架桥下方,与盛夏白色阳光曝晒的街道。红莲烈焰赤红的火舌乱窜,宛如风吹花瓣飞满天,充满整个人间。

剎那间,整个世界分成『被这个世界之人观测』而引起的魔炎,与没有魔炎存在的地方,两者泾渭分明。没有发动魔法消除能力的武原仁可以看见魔法。换句话说,在他的眼中,奇迹没有被魔炎烧毁的地方,就是行人视线所不及的死角处。

就算在街上有上千个人在身旁,只要没有目击者,他就可以开枪。

仁瞬间拔枪射击。国城田无法察觉流窜的魔炎,当他发现的时候,手枪对准了他。可是这名恐怖分子好像在说「只要扣下扳机,就算是小口径手枪,还是会有人听见枪声喔」,眼角浮出轻侮的笑意。可是枪声就在接下来的剎那消失了。在白天,首都的交通命脉山手线列车会一班接著一班通过头顶上的高架桥──────────鏮铛鏮铛鏮铛鏮铛鏮铛鏮铛鏮铛鏮铛鏮铛鏮铛鏮铛鏮铛鏮铛-

这是一间老旧的咖啡馆,让国城田回想起他从事学生运动度过青春时期的一九七〇年代。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一路跑过来,又经过了哪些地方。

有个人突然毫不犹豫就在街道上拔枪朝他射击。周遭的行人大约有二十个,竟然没有一个察觉。对于不明就里的国城田来说,这根本超乎他的常识理解,简直就像在变魔法。对方的射击也很精准,从高架桥的昏暗彼端,距离将近十五公尺的地方轻易地打中他。那个人现在还在追杀他,要是让对方逼近不到十五公尺处,他的心窝与额头可能就会被开几个洞。

「这个国家怎么变成这样!」

要藏身就得去别人告诉他的地下甬道内,可是国城田不敢踏入那片没有人迹的黑暗世界。他死命奔逃,爬上楼梯跑到大楼的二楼,冲进这家咖啡馆里。只要在这里多待一秒钟,逃过追杀的可能性就减少一分,而且看到他的目击者也会增加,可是他的腰腿却使不上力来。

一名中年侍女来问国城田要点什么,他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要了杯红茶。

国城田在出发协助狙击手指示狙杀目标之前,王子护豪森交给他七张照片,告诉他「如果看到这七个人一定要逃跑」。在国外出生入死的国城田认为,自己不可能在日本遭人开枪,本来还不太放在心上。

因为平时不注意保养身体,所以国城田在年过四十以后开始有心悸的状况。

「干么派那种怪物来对付我这种小人物,我也只和那些杂牌军队或是警察对呛过而已啊。」

国城田只是不停地大口急喘,呼吸根本平复不下来。每当他深吸一口气,右胸就传来阵阵闷痛,就在王子护在他西装内袋里塞进一本笔记本的地方。那个穿著白色西服的魔法使曾经劝告他,千万不可以把笔记本打开,可是冷汗直流的国城田还是忍不住用骨节隆起的手指把笔记本抽出来。

笔记本的封面嵌著两颗以铜包覆表面的点二五口径子弹。国城田还无法完全相信,这种单薄的东西竟然能挡住枪弹;也不敢相信,他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竟然挨了两枪,便把笔记本翻开。白色页面之间夹著五张扑克牌,就像是夹了薄薄的铁板。第一颗子弹打穿两张老K,停在第三张牌的表面。第二颗则是碰到了戴著眼罩的第四张老K。要是没有这本笔记本,他的右边肺部就会被射穿一个洞,跑都没得跑就被逮到了。而他的恐怖行动计画也将就此画下休止符。

油腻的汗水流个不停,空调的气味让国城田觉得很不舒服。他很想去厕所小便,可是厕所是密闭空间,一想到万一那个目光凌厉的年轻小伙子出现在他身后,身经百战的恐怖分子竟然就个像小女生似地发起抖来。

国城田摊开湿毛巾按在脸上,冰凉的毛巾让他收起表情,小声地激励自己。

「现在还到什么到,我又不是小鬼头了。我可是要把整个东京炸飞的人物啊。」

这家咖啡馆位在二楼,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新桥车站。东京在这三十年间彻底改头换面,繁华热闹的景象让国城田感到非常厌烦,心里很不是滋味。店里的电视正在播放警察提高戒备看守地下铁的新闻画面。

国城田试著想像,要是核弹在地下铁爆炸会造成多大的灾害。成堆的瓦砾碎屑与血肉模糊的光景,将像极他长久以来在这个世界亲眼目睹的活地狱。

三十年多年前,这个国家正陷入一场追求真正自由与家国未来的抗战。那时候国城田也以学生的身分成为抗战先锋,加入革命的队伍。之后他便离开日本到了海外,在世界各地陆续参加许多持续抵抗奋战的人群。就在前年,国城田在阿拉伯亲眼目睹,印著日之丸的装甲车被派遣到当地。他根本不晓得该如何对一同对抗强权的异国同志说明这个现实状况。经过三十多年国城田才知道,他们的青春时代根本就是一败涂地。

国城田回到年轻时期抛弃的故乡后,感到极度愤恨不平。他觉得日本撒了漫天大谎,假装他们这群年轻人干预国家前途的时代根本不存在。在历史蜿蜒曲折的漫漫长路前方,说不定就有迥异的现实,可是众人对这件事实完全一无所知。这种欺瞒让国城田感到满心悲愤。就算肉体过了五十岁,可是他心中的愤怒似乎一点都没有衰老。

「现在的时代有比我们那时候更好吗?从今以后会变好吗?你们死守不放的『体制』,实际上真的改善这个社会了吗?说什么正在努力,这种鬼话我在三十年前各种糟糕的国家已经听太多了。你们这群人到底要带领这个国家走到哪里去?」

这名恐怖分子的肠胃功能早就不如以往,在嘴里把冰水含了一下之后才喝下肚。坐在空荡荡的咖啡馆里,国城田在口中反覆咀嚼怒意。

他离开日本后所遇见的不仅是数都数不尽的死亡,还有颓垮建筑物的灰色世界。无论到哪里,都有人因为永远失去所爱之物而恸哭哀号。国城田的内在与他各处转战的众多国家均紧紧相连。他自然而然地哼唱起「蜜蜂武藏之死」【注】这首歌。在他刚离开日本时,有一次从遥远异国打国际电话回来,大学学弟在电话中把唱片放给他听,说是当下最流行的歌曲。学弟哽咽著流下男儿泪,称这首歌是革命的镇魂曲。国城田请学弟把唱片重新一放再放,直到他能够哼唱这首描述怀抱著梦想挑战太阳而死的蜜蜂之歌。【注:ハチのムサシは死んだのさ。一九七二年的日本歌曲,内容疑似影射当时日本的学生运动。】

这颗核弹是『消灭国家的子弹』,能够让国家一命呜呼。国城田要把这颗子弹射进东京。他相信那些饱受践踏,与他一起抗争的人们手中如果握有这颗小小的太阳,同样的事情一定也会发生。

国城田义一重振声势,摆出一副老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靠在柔软的沙发上,顾盼中也恢复为原本革命家桀骜不驯的强势眼神。

「败北之后遭到人们遗忘的革命吶喊啊。来吧,让我们再一次把『恐惧』深深烙印在这个国家上吧!」

如果把身为英雄的条件,简化成某个具有改变世界的力量与意志的人,那么恐怖分子国城田义一这两项条件都满足。因为他手中握著核弹这可怕力量的按钮,而且也有心要改变世界。

国城田还不知道,相隔三十年之后归国的他,就和来自异世界之人魔法使一样都是异邦人,已经无法与日本人用相同的语言对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