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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上萤光

昏厥的史劳宁兄弟由厢型车进行移送,而仁也同车回到公馆本馆。坠落的阿拉克涅就交由《鬼火》东乡永光与他的下属,也就是现在唯一还有指派工作的刻印魔导师群──鬼火众去进行搜索。仁不用再奔波劳碌了。

时间都已经超过半夜两点,可是公馆仍然一片慌乱。魔法使与公馆的公务员双方你来我往,四处可闻咆哮声响起。

一名穿著豪奢长袍、仁再熟悉不过的魔法使正在表达抗议,讲得口沫横飞。协调官贝尔尼奇的长袍袍袖绣著精致的饰纹,袍袖底下的手却拿著一支手机。那副模样看起来有一种很奇怪的存在感。

「我们没有史劳宁兄弟通过《门扉》的纪录。文件不属于我的管辖范围。我没有隐瞒什么!」

能够让这个傲慢的高位魔导师这样拚命辩解,电话的另一头应该是十崎京香吧。

玄关大厅的吊灯底下扰攘纷乱,简直像是在开舞会。电磁骑士团这个身分明确的魔法使攻击魔导师公馆庇护的人就是如此严重。这次的情况和葛兰事件那时暗杀仓本绊未遂不同。因为再演大系这种魔法非常危险,公馆也担不起责任,因此绊终究只是公馆的监视目标而不是庇护对象。而这次公馆有对《协会》提出正式声明,表示要庇护阿拉克涅。

仁坐在放置在角落的椅子上,观察大厅里的诸多魔法使,他们的表情与动作都充满真实感。受到奇迹所爱的魔导师,几乎完全不用训练如何说谎或是做样子,他们能够用魔法实现一切;最大的骄傲就是无论再怎么荒诞不经,自己说过的话都能变成事实。

一个身穿白袍的男子在仁旁边的椅子坐下,眯著眼睛就像在聆听祭典音乐。银框眼镜配上一头运动员般的短发,与纤瘦的身躯看起来非常不平衡,他就是公馆特约的魔法学者沟吕木京也。

「唉,情况一旦肃杀起来,就会变成像是开祭典啊。」

「你在说什么,从以前就一直这样不是吗?」

仁从外套拿出香薛纸包,点燃一根菸。一直都一样。不管是魔法使、人类或是已经不在的舞花,所有人都在追寻那个能够实现一切愿望的「总有一天」。所以要是某些人的「总有一天」彼此交错,下一步就是互相冲突的战争。

仁他们就在这片永远一再重复、有如祭典般的风景中继续收拾犯罪魔导师,排除所有外敌。

这位魔法学者也有他的「总有一天」吗?沟吕木凝望著喧嚣的遥远彼端。

「你说得没错。要不是如此,根本就不能称为魔导师公馆了。」

这里一直充满著不适切的活力,或是可怕的惨剧一触即发;或是有人员丧命,总是面临必须战战兢兢以对的时刻。仁甚至觉得,自己之所以没有离开公馆,或许都是因为这种气氛就与他最宝贵的日常生活无异。

那个满头白发的阿拉克涅是否也有梦想中的「总有一天」呢?仁这么想著,深深体会到可能已经摔死的她也是一个常人,心中满是酸楚。

「把阿拉克涅打下来的,真的是圣骑士吗?」

「虽然很让人恼火,不过应该错不了。我倒希望你能把当时的状况再更详细地告诉我。从尸体的状况就可以调查敌人使用何种武器,这可是我的乐趣啊。」

「还没确定她已经死了。」

阿拉克涅被打下来,背后蕴藏的问题比她本人的性命更大。这都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圣骑士的反应为什么这么激烈。出去搜索坠落魔女的《鬼火》东乡并没有传回任何消息,接下来还是找不到人的话,早上十点以后就要由仁接手寻找阿拉克涅的工作了。

「啊啊,真想回家去!」

仁赶紧把快要掉下来的菸灰点在菸灰缸里。他必须向梅洁儿说明现在的状况,梅洁儿肯定会对自己被排除在外感到很生气,可能也没有时间慢慢享用绊为他们烹调的饭菜了。

仁觉得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沟吕木就像发现什么珍奇异兽一样,低头看著他。

「在这九年当中,我还是头一次从你的口中听见『回家』这两个字。回家变得这么快乐吗?」-

早上七点左右,仁为了拿换洗的衣服回公寓一趟。梅洁儿已经坐在通往二楼的铁梯上,可能待会就要去参加收音机体操了。仁回来前姑且先写了一封邮件联络,她看了邮件之后就在这里等仁回来吧。

「早啊,老师。你要回公馆的话,可不可以带我一起走到半路上呢?」

少女身上的针织连身裙在太阳下显得非常光彩夺目,黑色长发绑著黄色的缎带,看起来好像要盛装打扮出门似的。唯一的例外,就是她还规规矩矩地在脖子上挂著收音机体操的盖章卡。

仁原本打算回去的时候顺便跑一跑,现在也改成配合梅洁儿的步伐漫步。小魔女选了一条平常没有人通行的墨黑路当作他们俩的散步道。现在就算在电线杆背后或是阴暗处看到妖精或是什么怪物,仁都已经见怪不怪。因为他自己已经一脚踏入那边的世界里了。

「我之前不是说过不要走这边吗?这里摆著小心色狼的警戒牌,而且常常会有些危险人物跑进来。」

这条路被屏除在附近小学的上学途径之外,就算在早上也几乎没有人走动,所以经常有色狼出没。

「我知道,人家也不想遇上不是魔法使的怪叔叔。只有和老师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走这里。」

包括儿童公园在内,在公馆附近有很多公园。因为这里曾经有许多军队或是军需产业的设施,战败之后或被接收,或被拆除,所以土地空了出来。孩提时代的仁他们反而常常在墨黑道路上游玩,现在想想还真是危险。

回过神来,仁才发觉梅洁儿正在看他,严肃认真的眼神与悠闲的夏日格格不入。

「老师,其实你知道那个『泡泡』是什么东西吧?」

仁以为自己的心脏差点就要停了。即便是魔法使应该也没办法擅自读取他人的内心,不过对梅洁儿似乎隐瞒不住心事。

「为什么这么想?」

身陷在眼前的道路与回忆之间,仁动弹不得。虽然不是刻意隐瞒,但他不晓得该如何才能说得出口。

「只要看看老师的脸就知道了。在房间里我才是老师喔,学生怎么能不相信老师呢。」

就在此时,有一个年纪大约五十多岁、身形中等的男子从前方的十字路口走进仁所在的单行道里。仁的身体恢复紧绷,缩小步距。不是陌生外地客的恶鬼,鲜少走进墨黑道路。那人似乎是个正在外头跑业务的上班族,汗湿的衬衫配上一条松开的领带。体格很好,不过身上没有携带武器。纵使如此,现在距离阿拉克涅被击落只过了六个钟头,因此还是让仁做出他平常没有的举动。

仁与那名男子错身而过。虽然明知这么做有失礼数,但他仍然用手机尽可能对男子偷偷拍了几张照片。当他操作手机,用数位相机功能检视刚才拍的照片时,小魔女用力一扯他的榇衫。

「老师,说实在的,你到底有多少事情瞒著我?」-

这天早上,十崎京香坐在移动的车内小憩一个钟头之后,稍微看了看魔导师公馆里累积没处理的事务工作,然后将文件送到不用上前线的课长或室长处,做完一些必要的联系工作后,决定把空出来的几十分钟时间拿来接见人犯。

冷硬的敲门声响起,一名少女在四个职员的包围下,被带进一间没有窗户的会议室。那个褪色金发及肩的女孩彷佛经过洗涤似的,看起来清秀朴雅。这不只是因为外貌,同时也是她纯真内在的表徵吧。她与仓本绊一样年仅十七岁,一百六十七公分的身高也与京香差不多。包裹在朴素长袍之下的身躯变得消瘦,诉说著这两个月的囚犯生活是多么严酷。照理说,她应该遭到了种种剥削,失去了许多,但是她身上仍然有某种不可冒犯的物事。

这名女孩曾经是个上级圣骑士,甚至还被誉为是未来的圣骑士将军,名字叫做艾蕾诺尔-纳刚。她曾被赞许为在神前纯洁无私的骑士,同时也是一名制裁者,粉碎一切阻碍神意的敌人。少女骑士的判断精准俐落,有如受到神意的指引,过去曾打倒许多颇负盛名的魔法使,还杀死前任的协调官;而在公馆方面,武原仁也曾因她吃大亏,身受危及性命的重伤。

「我们彼此已经不需要自我介绍了吧。《协会》方面的讯问已经结束,所以你已经转由魔导师公馆管理。其实魔导师公馆本来就有权力处置专任官逮捕的魔法使。原本埋在你体内诸如《死亡之翼》的魔术,现在已经由《协会》亲自全部摘除了。到这里,你能明白吗?」

艾蕾诺尔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协会》的拘禁可没有好过到让她保有希望,能够对这些话语感到忧喜。

少女骑士握紧拳头,手上因为烧烂的伤痕与新长的薄皮而布满白色斑迹。《协会》的魔导师只把英文当成用来侮蔑骂人的单辞,可是圣骑士当中却有很多人会讲日文,艾蕾诺尔的日文也很流利。

「你们应该已经自行从我的头脑里抽出所有必要的情报了。」

《协会》不会进行讯问或拷问,而是用魔法直接从脑部抽出情报。他们把牺牲者的肉体当成播放装置,用说话、运动、书写,或是歌唱等任何方式输出记忆。《协会》的魔导师只重视情报,完全不顾精神或肉体的苦痛,甚至不让牺牲者因为发疯而死。一般来说,没有人(渣滓)在情报被榨乾之后还能保持正常状态,艾蕾诺尔现在的状况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因为宗教信仰者坚韧的精神力支撑才会发生的奇迹。

十崎京香深深吐出一口气,有如潜入深海般停止呼吸。就如同她的童年玩伴从前为了抑制自己的魔法消除能力,背离自然法则拚命屏住气息那样。

「找你来不是为了获取情报。相反的,我想要提供你情报。」

京香首先必须要做的,就是让原本完全无法接收任何资讯的艾蕾诺尔获得公正客观的讯息。不管用任何形式,京香都必须对艾蕾诺尔展现出公馆和之前囚禁她的势力有所不同。

「你想知道魔导师公馆的中长期战略吗?或是魔法世界的势力在这个世界如何活动?还是听听《协会》高位魔导师的丑闻?任何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会据实以告。」

一阵有如绝症患者询问医生病情进展时的沉默,笼罩整间会议室,彷佛屏息忍耐才是对抗恐怖与绝望的唯一手段。可是艾蕾诺尔到最后仍然没有逃避此时摆在眼前的现实。

「我绝不会被你们的阴谋诡计欺骗。但是如果有可能,请你告诉我葛拉汉老师和我们的小队……巴比伦塔再演的结果究竟怎么样了。」

京香早就想到艾蕾诺尔一开始会先问这个问题。促成公馆与仓本绊相会的巴比伦事件的阴影到现在依旧未散,有很多魔法使仍然还在继续关注绊的存在。

「巴比伦的再演以失败收场,目前并没有发现到《神》的出现。我们已经确认宣名魔导师《染血公主》洁尔贝奴-罗素死亡。六名圣骑士的尸体则是因为损毁状态的因素,是以铠甲上标示的姓名确认身分。葛拉汉-维恩、唐诺-迪特瓦、戈蒂耶-拉普尔、杰可-利斯塔力、费尔南-海利波特、加斯顿-米卡尔。由于神圣骑士团提出要求,我们已经依照协议,把上述全员都运送回去了。关于另外六个人,到现在还没找到。」

金发的铠甲少女早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吧,闭上眼睛开始默祷。她的表情完全就是个虔诚的信仰者,旁人根本看不出她对死亡是否有任何一丝愤怒与悲伤。艾蕾诺尔打从心底相信,同伴在死后已经获得救赎。对于连宗教信仰都没有的京香来说,终其一生可能都无法像她这样祈祷。

当艾蕾诺尔睁开双眼时,那对如同蓝宝石般的眼眸已经变为坚毅战士的眼神了。

「你们魔导师公馆现在处在何种情况之下?」

「再过三十分钟,我国的公安警察单位会有人来《公馆》做客。」

公安警察的目的是维持这个国家的政治秩序安定,属于警察的搜查部门。此时他们在公馆投下了一颗震撼弹。

「因为某个很有可能是恐怖分子的人物在公馆本馆附近被职员拍摄到,公安警察表示该嫌疑人曾经与魔法使在美国开设的民间警备公司人员见过面,他们认为魔法使把武器卖给这名恐怖分子。」

魔法使与这个世界的人在犯罪世界互有交流,因此魔导师犯罪时常会演变出很复杂的情况,很多事必须要与警察合作。事实上,艾蕾诺尔她们神圣骑士团在美国也和《公馆》从事相同的工作,取缔犯罪魔导师。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把我带出来吗?」

「就像日本与《协会》、美国与你们神圣骑士团,魔法使一直以来都与国家有联系。这次的事例说不定会开启一个全新的时代。」

话虽如此,但是少女骑士与京香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出现另一个敌人,双方就能彼此携手合作的。因此伤痕累累的艾蕾诺尔有如祈祷一般双手交握,彷佛在保护自己灵魂的纯洁一般。

「如果你想找我商量合作的事情,恕我拒绝。圣骑士手中之剑属于神,即使失去同伴,还是唯有神意才能决定谁是我的敌人。」

可是就在艾蕾诺尔在京香面前提及神之名的同时,她祈祷的右手就像具有独立意志般开始颤抖起来。她没有再流泪,也没有多做解释或发怒。少女骑士好像正在静静对抗囚犯生活造成的伤痕,充满凄绝感的沉默让所有人都不敢轻易开口说话。

艾蕾诺尔的手仍然一直抖个不停-

绊早上刚起床没多久,在同居人鸦木梅洁儿的急急催促下吃完早餐之后,立刻就被拖出门去了。因为她们已经约好,要一起再去调查公寓里飘飞的魔法泡泡究竟是从何而来。

日照非常强烈,彷佛把街道染成一片白色。色彩深沉的物体反射出一片白银,明亮的色彩也消失在阳光中。绊身旁的梅洁儿穿著白色连身裙,宛如一身用闪亮丝线编织成的礼服。

绊找不到有哪个女孩子像梅洁儿这样血气方刚。这名年纪幼小的小魔女在这种时候情绪兴奋得像是在过节。

「老师不但没把那颗泡泡的事情说出来,今天早上竟然又多了一件事瞒著我们。这是一场战斗!再说绊一开始不是就说要和我一起来吗?」

「无论如何,让小梅一个人进到这种地方来实在太危险了啦。」

虽然绊觉得没什么,但是在这样的念头某处,不安的思绪却一再掀起阵阵涟漪。她的手机里有武原仁写来的一封简讯,要她们今天乖乖待在可以立刻找得到人的地方。像这种时候就代表某个地方发生战事。

可是少女似乎还在气仁有事瞒著她,双手撑在线条稚嫩的腰间,肯定地说道:

「冒险怎么可能没有危险。」

附近蝉鸣声大作。积雨云爬上遥远的高空,下午可能会下一场雨。绊自己在小学生时期,一直都在忙家里的事情。她心想,就算梅洁儿懂事明理的程度让人惊讶,但总也是个小学生。今年夏天,至少让梅洁儿有一次机会像普通小学生来一场值得回忆的大冒险,应该也无妨吧。

她们昨天在图书馆调查之后,认定最可疑的就是几乎位于住宅区正中央的这个地方。那东西就这么孤零零地遗留在石子地停车场,以及日晒强烈的家庭菜园之间。那是一个看起来非常奇怪的建筑物,半圆筒形的水泥屋顶斜斜地立在地上。可能是因为建材品质不佳的关系,灰色的表面经过六十年的风雨日曝都已经斑剥不堪了。如果把这个建筑物当作有屋顶的停车场使用,大小差不多应该可以横停四辆轿车吧。面向田埂路的入口被生锈的铁栅栏封锁,阴暗的深处堆放著好几个烂掉的纸箱。

书上是这么写的:九号掩蔽壕。

「这东西其实应该是让飞机从那边的道路像这样往后停进去,避免受到空中掉下来的炸弹攻击吧。」

就跟照片一模一样。梅洁儿好像非常满意,穿著凉鞋在周遭绕行────走到一半停下脚步。

这是因为背著背包的寒川纪子从建筑物背后走了过来。换下昨天充满少女风情的连身裙,今天她穿著土里土气但机能性十足的牛仔裤与帆布鞋。一身打扮与选择漂亮衣服搭配凉鞋的绊和梅洁儿完全相反。

可能是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全副武装让她觉得很难为情,寒川不太敢出声打招呼。梅洁儿的一句话更让她垂下戴著无框眼镜的脸庞。

「你怎么会来?」

绊心想,梅洁儿的朋友可能也很期待这场在图书馆被牵连进去的冒险吧。那个看起来个性乖巧认真的女孩,紧紧用力抓著红色背包的肩带,让绊总有一种感觉,或许对这位年纪幼小的朋友来说,到这个地方来本身就已经是一场大冒险了。寒川纪子背上的行李,应该是妈妈让她带来的便当或水壶。绊与梅洁儿从公寓到这里来也没走多远,到一个坐电车只有两站远的地方,除了食物之外其他也没什么要带的。而且她觉得,回忆最重要的还是要快乐。

现在是暑假,绊或许是想要和大家在一起。

「没关系啦!大家一起去吧。」

这次轮到小魔女露出严肃的表情了。

她们两个昨天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好朋友,所以绊决定,说什么都要以大姊姊的立场把她们撮合在一起;或许她只是不想看到寒川就这样沮丧地回家去吧。

「不要紧,今天我是监护人,我会负起责任的。小梅也明白了吧?」

寒川纪子对绊点头致意。小魔女则是好像在沉思般,把食指按在额头上。

「可是为什么你会觉得这里可疑呢?」

寒川很在意周遭有没有人在看,不断左顾右盼。可是事实上,这附近根本没有人往来。这地方面对著墨黑道路,魔导师公馆的人曾经告诉梅洁儿,墨黑道路没有人迹,所以千万不可以独自一个人经过。

梅洁儿不再多想。真正应该考虑再三的时候,她反而十分大胆地空手抓住生锈的铁栅栏用力一拽。想当然耳,铁栅栏文风不动。

「我看了所有照片,只有这里的屋顶角度非常陡。」

之后小魔女要绊去附近的商店买饮料来,于是绊便带著寒川去跑腿买东西。这也代表身为一名魔法使,绊的实力与能够随心所欲操使自己的圆环魔术的梅洁儿根本没得比。等到两人回来一看,铁栅栏的铁条在短短五分钟之内就有三根被完全卸下来。其实,若不是顾虑到魔法消除,可能只要五秒钟就能完事了。

「这有什么办法,谁教我一拉就轻易掉下来了。」

看到这幅充满犯罪色彩的光景,让绊想起这里该不会是私有地吧?梅洁儿接过寒川同学递过来的手电筒,往掩蔽壕深处照去。掩体内侧的水泥同样也破烂斑驳,里面的深度其实只能勉强停一辆车。

「看吧,掩蔽壕应该是避免飞机受到天上掉下来的炸弹炸到的屋顶,不是吗?可是屋顶的角度这么陡直,只塞得下飞机的后半部,这个掩蔽壕根本就有问题。但是相反的,要是地面不是平地而是陡坡的话,我觉得就说得过去了。若是从地下道那样的低处筑起上坡,屋顶的角度就不成问题了嘛。」

所以我才觉得这里很可疑。梅洁儿以蝉鸣大合声为背景,得意地挺胸说道。也就是说,梅洁儿认为这个半圆筒形屋顶底下连著一条地下道,公寓里的发光泡泡就是从那里来的。

寒川很细心,已经拿了一张湿纸巾给同学擦擦弄脏的手。绊觉得就算这里什么都没有,光听小魔女的这番推理就让她感到相当满足了。

「小梅好聪明喔,竟然想得到这么多。」

经过战后六十年,掩蔽壕早已经变成农具仓库。绊一边在心中说声对不起,也从晒人的日光下走进充满湿气的黑暗中。手电筒的灯光照出随意扔在地上的生锈锄头,以及只有在教科书上看过的农具。掩蔽壕深处只堆放著一些陈旧的牛皮纸箱,上面写著类似农药的商品名称。

「小梅,这里以前或许有通往地下道的入口,可是会不会已经被填起来了?」

绊温吞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黑暗中,梅洁儿回答的声音感觉像是一阵苦笑。

「别傻了,怎么可能完全埋掉。这个国家不是在战争中落败了吗?战败的意思就是代表前途未卜。这里的主人绝对不可能放弃用来预防万一的逃生途径。」

果不其然,通往地下的入口就在掩蔽壕深处堆积如山的牛皮纸箱底下。铺在纸箱底下古老木板架隐藏著一个没有光明的世界。沁骨的湿冷寒风就像是温度开太低的冷气,从黑暗的世界吹来。

「……真是惊人。」

寒川纪子双眼瞪得老大。

绊原本的老家距离武原仁的公寓也不是那么远,所以或许她也曾经在这一带走过一、两次。在地底下竟然沉眠著一条神秘诡异的地下道让她感到很震惊,唯有梅洁儿一个人还保持冷静。

「你听好了,这条地下道的事情绝不能告诉别人,不然会让很多人惹上麻烦。」

寒川纪子点点头,她应该也因为与绊相同的理由感到惊叹吧。虽然手中的手电筒很粗重,而且是光照比较强的种类,但只凭一只手电筒的照明实在太过单薄。走下一段漫长的险降坡之后,一条平坦的地下道横躺在众人眼前,宽敞到好像能铺一条三线道与人行道。光用手电筒照根本看不到前面,不晓得究竟通到哪里。而且手电筒的光束也照不出有多高。绊实在搞不清楚这里为什么会这么大。刚才天气热得要命,光是站著就会流汗。但是这个黑暗的地方却很阴凉,身上的汗都已经乾了。

绊只知道是谁挖掘出这种地下道,一定是魔法使。可是她搞不清楚魔法使、战争与飞机之间的关系,只是面对这片深沉的黑暗呆站著。

「有什么好惊讶的?既然是把飞机从底下送到地面,地底下的通道当然是飞机能通行的宽度啊。」

站在前头的梅洁儿手中拿著手电筒,露出无奈的表情。小魔女不理会心中七上八下的绊与同班同学,带著一身令人崇拜的自信迈开步伐往前走。不管是脚步声或是说话声,所有声音都在黑暗中回响。

「通行的物体越大就越难转弯。所以这条路应该都是笔直的,一路通往组装或是整备飞机的工厂。」

因为手电筒是现在唯一的照明,要是不想留在黑暗中,就只能跟著梅洁儿走了。不晓得是哪里在滴水,有如水琴般清亮的声音激荡著比外界更冰凉的空气。

「这里到底是地下多深的地方?感觉凉凉的耶。」

寒川同学只知道肉眼看得见的东西,每次一有声音发出就会让她的身子一抖。绊也越来越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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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笔直的地底大路显然经过悉心铺设,无边无际地往前延伸。她们每走一步,就会渐渐深刻体会到在她们的城镇之下原来还有另一个世界。

地下道的规模与黑暗带来的强大压力让绊受到震慑,不得不放低气息。寒川纪子这辈子可能还是第一次看到魔法的产物,一样也感到畏惧。

「我们是不是闯进一个不该来的地方啊?」

如今绊也想赞同寒川的意见。

绊压低脚步声,追上走在前方的梅洁儿。

当她连一颗小石子都没踢到,就这样从入口前进大约一百公尺的时候,突然发觉一件事,在梅洁儿小巧可爱的耳边低声说道:

「如果在这里还有其他像房间里那颗一样的泡泡该怎么办?要是被寒川同学看到的话,会被魔法消除全部烧光耶。」

梅洁儿的太阳穴抽了两下,锐利的视线无语地大骂绊「你到现在才发现吗?」年长的绊直冒冷汗,只能吐出这么一句话:

「……对不起,一个不小心就…………」

稚嫩小魔女用可爱却低沉的声音对她担任六年一班班长的朋友说:

「我允许你,你来好好教训这个傻瓜。」

可是在这时候,最害怕的寒川纪子惊觉到某事。

「────有人来了。」

少女们全都浑身冻结,竖起耳朵聆听。远处确实有一道脚步声一再发出湿黏的回音。黑暗中一道手电筒的光亮更是让她们确定的确有人。随著来人每走一步,手电筒照亮的黄色光圈就跟著摇晃,顺著掩体壕通往地下的坡道下来。

「我要把手电筒关掉,你们千万别出声。」

就在听见梅洁儿语气紧张的声音同时,周围沉入一片完全的黑暗当中。绊的心脏在体内中心狂跳,几乎就要炸开。她紧紧握住小魔女的手,梅洁儿的手心已经渗出湿冷的汗水。寒川同学对一切根本毫无所知,想必一定更加害怕。绊年纪比较大,所以硬是抓住她的手,感觉到他人的体温让绊觉得稍微安心一些。其实她先前还满心以为地下不会有什么危险。魔导师公馆不是那种会放任危险魔导师在眼皮子底下活动的组织,所以她认为就算这里会有什么,顶多也就是武原仁或神和瑞希的朋友。

可是从来没有被他人杀伤性命的寒川纪子手指与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两只手握住绊的手。

「该怎么办?」

绊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既然是从相同的路进来,绊认为对方或许就是这个掩体壕的所有人。因为没办法用魔法看穿黑暗,所以那人才会开著手电筒。绊越来越感到过意不去,觉得之前不该破坏铁栅栏。

「小梅,是我们弄坏铁栅,乾脆向人家道歉吧。」

「万一对方是色狼的话,那该怎么办!」

被寒川纪子这么制止,绊浑身僵硬,没办法再往前走。不光是魔法使,一般的情况下,阴暗的地方也会有一些危险人物聚集。这么简单的事情她竟然没想到。这一带有很多没什么人走的路,也会发生一些性骚扰事件。可是公馆并不会取缔一般的街头色狼,而是交给警方处理。

现在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但是梅洁儿曾经好几次与魔法罪犯交手,徘徊在生死边缘,她的胆魄可和其他两人截然不同。

「我们继续前进。绊在后面顾好这孩子。你把眼睛闭上,抓著我的肩膀吧。」

这时候停下脚步的绊与寒川才终于想到,这条路没有岔路,就算在这里等也只会被活逮而已。

她们一行人放低呼吸,尽量悄悄地举步往前走。就算没有光源,在前面带路的梅洁儿脚步仍然没有一丝犹豫。她在十崎家有时候也会不开灯在黑漆漆的家里走动,照样来去自如。只要没有魔法消除的影响,把电子当成《魔力》观测的圆环魔导师似乎就能够从分子的密度差别分辨坚硬的地板或是墙壁。每当她觉得脚步声很响亮时,身旁似乎就有人身子一紧,或是传来吞咽口水的声音。她们越来越不知道自己已经这样走了三分钟还是三十分钟。

假使来者是个男的,身为高中生的绊要是在这种没有人往来、就算大声尖叫也没人听见的昏暗地方被逮到的话,不晓得会被怎么样。虽然很不愿意想像有这种事,不过现在这时代说不定就连小学生都有可能遭到施暴。从结果上来看,是绊把寒川纪子给牵扯进来。可是寒川背上的背包抖个不停,好像只要说句什么话就会让她哭出来似的,所以绊也错失机会向她说声「对不起」。快乐的时间不知什么时候会被一只残酷的手打断,不管是绊或是其他任何人,都不晓得下一秒自己还能不能过著幸福快乐的生活。

绊只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不断持续让左右脚交互往前移动。只要这样一直走著,她就能告诉自己一定还能回到那个没有任何可怕事物的武原家公寓或是十崎家。要是不这样想的话,发抖的大腿说不定会让她一屁股跌坐在地。来人似乎比蹑手蹑脚的她们走得还快,脚步声确实正慢慢靠近过来。手电筒的灯光不时在距离她们不到十公尺的地面上扫动,随时都有可能照到她们。

疲劳与恐惧逐渐累积在肌肉当中,正当绊再也走不动,就要放弃时,梅洁儿的低语声响起。

「再过一会儿道路就要转弯了。」

绊重新振作心情,想要再加把劲,却有一道刺眼的光照在她的背上。绊觉得大事不妙地回过头去,被后方一涌而上的火焰海啸给吞没。整个世界彷佛全都燃烧起来似的,小魔女身上的白色连身裙也染上一层橘色的火光。

因为梅洁儿停下脚步,所以抓住她肩膀的寒川纪子也把戴著无框眼镜的脸庞转了过来。她似乎看不见这道笼罩世界的业火,不安地在同班同学的耳畔问:

「鸦木同学,怎么不走了?」

因此绊也明白了,这是一道魔炎。

换句话说,在他们身后也有魔法使在,让人用魔法消除燃烧魔法当成简易的照明。这个人可能就是拿著手电筒的人吧。一个左手好像握著什么东西、身形稍胖的成年男子正用锐利的视线看著她们。这个世界的人无法察觉魔炎的存在,照理说眼前应该是一片黑暗才对。

在绊的眼里看来,那人冷静的态度感觉就像是真正的犯罪者。

「快跑!」

她们大叫一声,全力狂奔。从后方追赶她们的响亮脚步声在地下道内回荡。

在前面带头的梅洁儿还有抓著寒川纪子小手的绊都使尽吃奶的力气。魔炎好几次从背后扬起,每次都在地上拉出一道只有魔法使看得见的长长黑影。地下道向右转了一个大弯。

她们很想早一秒尽快脱离魔炎,冲进那个大弯里。

「我知道你很害怕,但是你赶快把眼睛再闭上。」

梅洁儿想用魔法之眼确认她们前进的方向有什么。一阵魔炎在寒川的面前爆开。

「不是叫你闭上眼睛吗?我知道你眼睛还开著喔!」

同班同学语气强硬的责备让寒川纪子整个人呆住。她紧闭双眼,整张脸都皱在一起。绊明明毫无根据,却还是一直告诉她:「不用担心,有我陪著你。」

她们拉著寒川的手继续跑。前方出现一条开车无法进入的窄小岔路,她们赶紧跑了进去,只有梅洁儿一个人又跑回那条大路设下某种魔法。虽然绊因为焦虑与恐惧而头皮发麻,但她还是隐约察觉那是让对方以为她们往大路方向跑去的假线索。

她们知道如果被抓到一切就完了,拚了命摸黑在这条有很多上下坡道的路上跌跌撞撞地往前进。走在前面引路的梅洁儿回来,说了一声「走这里」,又带著绊与寒川弯进一条小路里。成人奔跑的脚步声一次又一次震动这片深沉无边的黑暗,听起来似远又近。每次听见脚步声,都让不明就里闭著眼睛的寒川纪子求救般地紧握住绊的手。

不晓得走了多深,终于再也听不见脚步声。就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绊他们全都瘫软在地上。一想到暂时摆脱命悬一线的状况,使尽力气啪哒啪哒踏在地上的脚底板就越来越痛。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该如何离开这里,却好像感觉已经获救了一般。

梅洁儿不知何时已经打开手中握著的手电筒。绊伸手把脸颊被泪水沾得一塌糊涂的寒川纪子抱在怀里。

「对不起,你很努力吧。」

寒川像小狗似地紧紧抓住绊。就算如此,她还是闭著眼睛没睁开,所以绊拿出一条手帕帮她擦脸。

寒川怯怯地张开眼,重新戴好眼镜,慢慢恢复寒川纪子原本的表情。

「你要抓著绊到什么时候?」

梅洁儿出言安慰道。因为就连她的声音听起来都像是呻吟,绊才发觉所有人全都口乾舌燥。

六年一班的班长从背包里拿出水壶分给大家喝。一行人喝了水之后总算放松心情,脸上重新恢复活力。

「刚才那是两人组吧。」

梅洁儿抱膝坐著,把筋疲力竭的额头靠在膝盖上。虽然绊没有看见,不过有魔炎从她们身后逼近,就代表除了这个世界的人们之外,还有魔法使也在一起。

小魔女抬起头,无精打采地用食指把沾了汗水黏在脖子上的黑色长发拉起来。

「不用担心,我不是说过会保护你们吗?」

之后寒川同学从背包里抽出一个扁扁的纸盒。

「这是我爸爸去仙台出差买回来的薄皮馒头,他说请大家一起吃。」

用纸板分隔的黑糖色、圆滚滚的小馒头排列在盒子里,看起来非常可爱。

就算在经历一番可怕的遭遇之后,甜食吃起来真的还是很好吃。绊忍不住就拿起第三颗。

「做了那么多运动,吃这些甜食当然是必要的啊。」

寒川纪子也是一样,一颗入口之后就停不下来了。

「真的很好吃。」

「就算我下厨做菜,其他人也嫌里面加了糖果零食。我想即使带甜食回去,他们也不喜欢吃吧。」

她们秋风扫落叶地一下就把十六颗小馒头全部吃完了。

梅洁儿优雅地用手帕擦擦嘴。

「多谢招待,回去好好称赞你父亲。」

「为什么鸦木同学这么傲慢。」

「绊,这孩子的父亲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喔。只要一喝醉,他就会在脸上绑上白布,扮成『月光假面』(注3)的模样,大声唱著『别憎恨、别杀生、宽宥一切吧!』」(注3:一九五八年日本电视剧的主角名称。)

刚才还在掉眼泪的寒川纪子涨红著脸发起脾气来。

「趁这个机会,姊姊你也好好和她说清楚!就算在学校,鸦木同学也老是喜欢做一些惹人家不高兴的事情!!」

「比起刚才只是一脸担心害怕的表情,我更喜欢你现在哭哭的脸庞喔。要是给你母亲看到这副下流的央求表情,不晓得她会说什么呢?」

寒川同学的眼镜镜脚被梅洁儿捻住,差点又要被她抢了去。在绊眼里看来,这两个身在暗处的小学生看起来非常幸福。

「你们好像心情很愉快耶。」

「你是姊姊,就该有姊姊的样子!」

绊又挨骂了。

因为绊在七月份代替寄住地的家长十崎京香到小学参加三方面谈,所以寒川误以为她和梅洁儿真的是一家人。

「我们不是姊妹,只是住在一起而已,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对了,我没有和你说过吧。我的名字叫做仓本绊,因为父亲已经过世,现在借住在一个很亲切的女士家里。」

梅洁儿的介绍简洁有余、说明不足,所以绊又补上几句话解释。寒川纪子似乎也从绊的事情多少察觉到同班同学的状况,虽然她只是个孩子,但还是体贴地不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这些事都不重要。手机收不到讯号呢,不晓得我们来到多深的地底下,讯号似乎传不到。」

比绊更加精明能干的梅洁儿不知何时已经在按弄手机,然后又放回口袋里。

也不晓得是谁先起身的,一行人又站起来准备出发。现在的气氛让她们不太想再继续聊下去,另一个原因单纯只是因为觉得冷而已。太阳晒不到的地下到底是气温摄氏几度呢?穿著夏装与凉鞋会冷到发抖。

「要是发现上坡的话就往上走吧,我想至少会更暖些。」-

对武原仁来说,他并不是完全没想过可能要潜入这里。

不过想归想,是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那又另当别论了。

结果直到早上,他们还是没找到魔女阿拉克涅。在《公馆》除了像圣骑士那种身分清楚的对象之外,如果地面搜索找不到人,接下来就要往地下找。这是因为在武藏野周边仍是军事都市的二战时期,最初只是地下战壕的地下通道时至今日已经四处延展,化为一座迷宫了。

仁他们人类挖掘都市地下,汇集排水管、电线与瓦斯管等供给系统的地下公共管线道当中,较大的直径超过七公尺,但是在规模上还是远不及魔法使。就如同洞窟妖精或小矮人的传说般,他们为了避免受到观测,从神话时代开始就已经打造出地下设施。武藏野迷宫的骨干是一条宽十五公尺、高五公尺的通道,那是年代最古老的地下战壕,也是一场壮阔美梦的遗痕。那原本是魔法使想要在地下建造属于自己的都市所遗留下来的干道遗迹,但是由于身为庇护者的大日本帝国战败,有人居住之前就已经完全荒废了。在十五条地下壕当中,已经有九条地下壕经过调查确认属于这个年代。《协会》最重要的设施──让他们能够顺利往返魔法世界的神人遗物《门扉》也是位于这座地下迷宫的深邃底部。

「我是专任官武原仁。从一号地下道主线起始点开始,到一─十八支道为止都已经探索完毕。比之前多出一条道路,从一─十八─二向北延伸出一条路。因为长度超过五十公尺,考虑到可能遭遇危险,因此并未深入探查。」

为了预防万一,在录音机里留下行经路线也是他们的工作。仁是从公馆本馆地下的一号地下壕向东开始探索。另一个人,专任官《魔兽师(Amon)》神和瑞希则是正在从三号地下壕巡查北边。

仁一边比照地图,确认有没有新的地下道延伸出来,一边压低脚步声独自走在黑暗中。这里的气温就算在夏天还是不到二十度,比较深的地方更是只有十度左右,所以仁身上穿著他在早上回公寓去拿的秋装。从他第一次来到魔导师公馆之后,到现在其实已经九年了。在他尚未成为专任官,还在进行训练的期间,就已经来过这个地方,所以很习惯这里的静谧与湿冷的空气。

唯一让仁不放心的是,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梅洁儿。虽然设有几处联络用的转播站,可是在这座地下迷宫执行任务时,手机一率打不通。梅洁儿一天少说会打两、三通电话给他,联络不上肯定会让她起疑吧。话虽如此,如今公馆对刻印魔导师抱有很强的疑心,要是仁把小魔女带走,原本立场就已经很微妙的她,说不定会成为众人猜疑的对象。

他刚行经的后方黑暗中,传来一点如花苞绽放般轻灵的脚步声。

仁转身用手电筒一照,站在那里的是一个穿著他很熟悉的高中制服的幽魂。令人感受不到一丝血色的白皙肌肤,以及那一对如黑色翅膀般的漆黑长发,看起来潋滟动人,彷佛黑暗才是她的居所般。

《公馆》最引以为傲的天生魔导师猎人轻启朱唇。

「……我走进……一条新地道……结果……迷路了。」

击杀数最高的专任官神和瑞希在战斗以外的事情上实在有点逊。

「…………因为我……总是叫式神…………带路。」

在一千年前就已经开始担任退魔师之职的神和家里,他们把刻印魔导师称呼为式神,当作道具使用。就是因为这方便好用的道具如今被禁用,仁才第一次发现她的缺点。瑞希似乎很没有方向感,不过他不太想知道这件事。

「你可别胡闹,要求我代替式神领著你巡视第三地下壕喔。」

「…………帮我……连我的工作……一起做了吧。」

真是超乎想像的废柴德性。

「为了避免迷路,首先你要想到一件事。姑且不论实际用途为何,名义上这里原本是魔法使为了从公馆本馆通往各处军事设施所挖的地道。」

仁的情绪有些消沉,为了让自己恢复原本的状态,他决定一边探索一边教神和瑞希一些基本的事情。虽然瑞希确实战功彪炳,不过这名天生猎人是所有在职专任官中年纪最小的一个,职历才第二年而已。

「在这个国家战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也动员了为数众多的魔法使。年代久远的第一到第十五号地下壕本线就是在这个时期建造的,所以笔直通往目的地。这些地下道曾经移送飞机与战车,所以平坦宽阔,甚至可以铺设地下铁的铁轨。这一点你了解吧?」

仁把手电筒的灯光照向天花板。现在他们刚走回来的广大地下道虽然只是挖空地底所建造的粗糙地道,不过表面处理得非常乾净。在战后,所有设施都一度遭到摧毁,可是魔法使还是找到一些没有掩埋的地方;或是把原本的设施重新挖出来;或是用魔法擅自挖开入口等等,逐渐扩展地下道。

「如今存在的支线超过半数以上都是在盟军占领时代开的通道。因为协助作战的关系,与那些圣骑士有合作关系的盟军曾经禁止我们魔导师公馆与《协会》进行活动。《协会》的魔导师拿地面上的恶鬼军队一点办法也没有,所以就潜入地下开始打游击战。」

就像历代先人教导后人一样,仁也带著教师的心情把知识传授给年轻的下辈专任官。

「而这些在顽抗时期所扩展的第二代通道,就是为了不让圣骑士在作战时横向展开队伍,才会不怀好意地刻意造成如学校走廊一般狭窄。虽然通道延伸的格局本身也很恼人,不过因为里面到处都有战斗造成的旧伤痕,只要把这些伤痕当成记号就可以了。」

神和家的当代家主点点头,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有听进去。仁两人一路顺畅地往前走,看到地板与墙壁上的大量裂缝,他们立即就知道已经走进编号第十九号支线,也就是一─十九支线。

「还有,这个世代的地下道有很多地方把封闭回廊当作通道使用。要是把通道做成只有魔法使能进入的话,这个世界的人因为具有魔法消除能力,根本没办法往前进。对《协会》来说,他们最害怕看到的事情就是遭到魔炎灼身,然后束手无策地被美军占领。」

仁与瑞希来到一条到处伤痕累累、距离很短的地道尽头。壁面上有一道绽放著磷光的雾状体展开,两人一脚踏了进去。穿过这道小小的封闭回廊,他们来到另一条地道。虽然路宽相同,但墙壁与地面都已经不是原先曾是战场地带的一─十九支线。这条整备得乾乾净净的地道是一─十九─一支线。

「……地下战壕……明明延伸到……公馆……为什么……现在……没有开战。」

瑞希把那双为了适应黑暗而放大的瞳孔转向仁。学生有专心听讲,身为指导者也觉得非常高兴。

「公馆的说法是认为就连圣骑士都放弃了。就像这条支线的入口,这里是用封闭回廊连接空间的,所以没办法从地面上挖洞抄捷径穿过迷宫。有些通道在调查的时候从天花板挖洞一看,发现竟然跑到青森县的深山里。《协会》那群人各种千奇百怪的手段都用上了。有的通道甚至专门只引诱能够通过封闭回廊的圣骑士,然后在通道的另一头设陷阱伏击。」

这种称为《捕鼠器》的陷阱,目的是杀光所有陷入圈套的人,实际上,也的确堆起了血河尸山。传闻那时候《协会》圈的魔导师趁著战后世局混乱负隅顽抗,战况极尽惨烈。无数天津神与国津神,还有群妖乱舞的百鬼夜行,各种奠定这个国家层层基础的怪异拚死抗战,或许还会牵连生活在神话的人们,演变成波及日本全境的游击大战。可是占领军并没有冒这种风险。当时的公馆职员纪录上有这样一段内容,但是事实如何并不清楚。到最后为了与魔法使方的势力进行交涉,魔导师公馆才获准重新开始活动。

「…………那套……陷阱……很有效率。」

杀人一族的末裔瑞希用力点头,深表感佩。

「然后现在我们走的这条狭窄,但是比较新、比较乾净的通道属于第三世代。时至今日,魔法使已经可以进行一般例行活动,可是他们还在继续扩建。虽然我们也会定期调查,不过到现在还是无法掌握所有区域的全貌。」

除了能够真正信任的刻印魔导师之外,他们不会把地下迷宫的存在告诉其他人。

即使如此,一定还是有少数比例的犯罪魔导师找到这里来。而那些经历过漫长地下苦战的圣骑士也对这座致命的地下迷宫知之甚详。从圣骑士昨天晚上过度激烈的反应来看,说不定此时他们已经潜入这里了,这也并非不可能。

仁越来越觉得没有把地下迷宫的事情告诉梅洁儿实属无奈。对他们来说,这座迷宫是一片难以忖度的黑暗,联系著过去那段混沌时代。除了要求魔法使开凿出第八地下战壕,让重要人士从首都中枢逃到立川机场外,还有很多通道在当时属于军事机密,没有被记录在公馆的资料里。因为魔法使挖凿洞穴的能力优于任何建设机具,因此刻印魔导师受到徵召,主要按照军队的要求在都心中枢挖了几条隧道。到现在还是没有人能完全掌握那些隧道究竟在哪里,与这座迷宫的何处相连。在这个地方,没有人知道自己下一步会走到哪里去。

前几个月前,这条支线大约走个二十公尺就会走到尽头。但是现在已经扩建成一条手电筒灯光照不到尽头的深长通道了。

「真是糟糕,这里也有新的连接道啊。应该差不多已经和五号地下壕的区块接通了吧?」

两人稍微确认一下这条通道通往何处之后,决定回到联络转播点向《公馆》通报。仁始终想著早上与梅洁儿在一起时看见的那个男人。

仁现在说的这些全部都是过去教官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一套。当他与《魔兽师》神和瑞希差不多年纪、还能选择回头的训练生时代,就经常到这座地下迷宫来。那时候他对黑暗中的一切都感到畏惧,非常痛恨那个想要告诉他什么事的『老师』。

老师没有把仁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他,而是让他体会到现实,使满怀希望的仁大感失望。

早在仁成为专任官之前,指导他的老师就是黑暗与痛苦。直到现在,仁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摆著一副老师的嘴脸-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早在八年前的事情。自从他第一次敲开魔导师公馆的大门之后,已经过了一年的时间。

升上高中一年级的武原仁已经开始接受如何与魔法使交战的训练。他并没有义务必须接受训练。事实上,在那个仁受到王子护引诱而前往的地方,他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附属品而已。

那些与魔导师公馆合作、自称是《协会》的魔法使把武原仁当成害虫般鄙视,以「恶鬼(Demon)」之名称呼他。他们说仁的妹妹状况很糟,把她带走之后就没再还给他。在那之后,武原舞花从没回到那间公寓。

仁在妹妹被抢走之后也没办法就这样忍气吞声,参加训练长达一整年的时间。他认为自己受到王子护的欺骗,为此懊悔不已。仁什么事情都不会,在魔导师公馆里根本没有工作可做。在不知自己应该何去何从的情况下,他只能在无人的地底接受严苛的操练。

住了十六年的城市地下竟然有这样一座迷宫,让仁不由得害怕起来。要是没有照明,地下通道根本伸手不见五指。仁觉得似乎因为这里处理死尸很方便,所以他们才会使用这些通道,就连呼吸都让他感到揣揣不安。

武原仁一身湿黏,除了汗水之外可能还有鲜血。他撑起靠在墙壁上的身体。四周没有光亮,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所以他感觉十公尺前方似乎有某种不知是何物的怪物存在。

在这片看不到一公分以外有什么东西的黑暗深渊里,撑著墙壁与地板的仁所能感受到的就只有全身的剧痛、潮湿的气息以及听起来似乎很痛苦的呻吟声而已。

为了不让赖以维生的知觉能力受到扰乱,仁已经压低了呼吸声,所以那道粗重的呼吸并不是他自己的声音。

「嗨,你还活著吗?」

仁打开手电筒向地上照去,反射的光线微微照亮四周。一个和他同学年的少年像死掉的小虫子般,倒在他身旁不远的地上。八咬诚志郎是仁在这里交到的唯一一个朋友。听说八咬自幼被收养之后就一直在《公馆》生活,长相非常纤细优雅,具有一种超脱凡世的奇特气质。即使瘫倒在地,一绺浏海黏在宽大的额头上;即使嘴角有一块瘀青,但这个男人还是宛如翩翩贵公司般优美。

长相如此好看的八咬正在用指甲刮著墙壁。

「你到底在做什么?」

倒地不起的贵公子手摸的墙壁上,刻著没有右眼的骷髅头图样。

「这是『王子护去死』的标志。只要刻上一百个应该会应验诅咒还是什么东西,就会有谁帮我宰掉他。」

贵公子八咬的眼神很混浊。虽然与现实魔法有关的人不应该说这种话,可是当人类追求魔法或诅咒时,都会像他这样。

「……连我的分一起刻上去。」

「了了,好友。这样一来速度就能快一倍啦。」

仁忍著侧腹与右脚的疼痛站起来。他吸了一口即使在夏天仍然冰凉的空气,用Maglite手电筒照向一片黝黑的地下通道。他们如今所在的位置,是仍然残留著古老陷阱的危险第二世代通道。而给他们带来恐惧的最大威胁,就是那个只会用实战形式进行训练的教官王子护豪森。

「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当真在这里打得你死我活吗?啊啊,真讨厌。我最厌恶这种阴暗的地方了。」

「总有一天我绝对要带著妹妹回家去。虽然对你不好意思,可是回去之后我不会再来这里了。照这样子,也不晓得他们到底在胁迫舞花做什么事。那个混帐,竟然骗我……」

仁在黑暗里握紧拳头。脑中回想起欺瞒他的人、穿著白色西装的小丑王子护豪森那副露出奸笑的表情。

「我和你不一样,对人生没什么奢望。只要总有一天出现两个只关心我的白衣天使与美女秘书,那样就够了。」

「你的人生规划真是够废了。」

到头来,仁与八咬都还只是耍耍嘴皮子,根本一无所能。所以两人的话题总是在不会实现的「总有一天」上打转。

过去在那个小小房间里,武原仁还可以摆出一副保护者的模样。可是到了社会上他什么都办不到,就算与妹妹在一起也没有能力救她。现在他只是先一步体会到这理所当然的事实而已。仁到现在平日仍然继续到高中上学,生活中多了在这里的训练活动,好像与以前不同,可是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改变。这当然有一个看似很冠冕堂皇的理由,如果缺乏一般常识就无法融入社会。可是仁自己也很清楚,因为没有什么事是他能做的,所以才会被扔去学校上课。经过锻炼之后如果像样的话,再拿来用用看。他就只是这点程度的附属品而已。会使用魔法的舞花,现在已经开始执行一些仁不能知道内容的工作了。他也没听说舞花有去学校上课。

「老实说,我认为仁的『总有一天』很难实现,可是我支持你。你的小妹虽然也是跟随东乡老师,可是她和我们不一样,似乎是个优秀的好学生,一定可以活下来的。」

八咬接受专任官《鬼火》东乡永光的指导,已经有将近十年的时间。他之所以没有画『东乡去死标志』,听说是因为要是被痛恨卑鄙之事的老师知道,一定会被宰掉。

「来了。」

在手电筒灯光照不到的前方有一股刺骨杀意。因为他们太弱小,每个月都有两次机会差点走进鬼门关里,所以只有直觉已经变得像小动物一样敏锐。

八咬一脸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手电筒给你拿。真是的,我最讨厌这种又窄又黑又潮湿的地下啦!训练结束之后,绝对不会再到这里来!!」

八咬就像跳舞般摆出警戒姿势,直直瞪著与仁目光注视位置相反方向的黑暗。

从黑影另一头浮现出一名穿著古老长袖军装的男子。那人一身整齐的卡其色立领长袖军装,腰间配挂军刀。与其说是魔法使,倒更像是军人的鬼魂。他虽然足蹬军靴,可是走起路来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全身逐渐冰凉的感觉让仁用力握紧拳头。不,是他的身体不经意地缩了起来。

身穿军服的恶灵没有开口。那一张苍白的长脸看起来宛如只是以骨肉隆起的脸颊与额头呈现出愤怒之相。

就在仁思考要如何打才打得赢的时候,背后传来有人倒地的声音。看来八咬已经早一步先解脱了。这也就是说,再等下去的话,他就会遭到前后夹击。

仁没有任何战术或主意,就这样当著敌人的面冲过去。

「该死!」

在夏季的那一天之前,仁在那间小房间里还能摆出一副守护妹妹的模样。可是在这条黑暗的迷宫里他什么都不是。

「都是你们,要是没有像你们这种人的话……!」

他没办法不大声怒吼。仁没有什么高人一等的特殊技巧,适应力也很低。他只是痛恨从前那个不了解自己根本一无所能的自我。可是比起克服内心的不满,把怒气直接发泄在眼前事物更要轻松得多了。

「要是没有像你们这种人的话……!」

仁从刀套里拔出大型匕首。妹妹曾经称赞他很会使用利器,可是在这个地下迷宫、在魔导师公馆里,仁没办法靠这东西建立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就是因为有你们存在,一切才会变调。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身穿军服的魔法使从腰间抽出军刀,挡下仁委靡无力的匕首。刀尖只是稍微被摀开一点点,光溜的长型杀人刀就往仁的脖子滑过来。仁难忍恐惧,猛力回刺一刀之后与对方拉开距离。对付魔导师时,没有远距离武器的人如果拉开距离就根本奈何不了对方。虽然脑袋明知如此,可是他还是忍不住畏缩。

「……该死。」

仁只是个毫无用处的废物。他每天都在生自己的气,诅咒自己的不幸。他一边想著从前的日子还比较好过,但也至少明白自己必须得尽快脱胎换骨。

魔导师咒骂:

「真是垃圾。」

不知什么时候,一道如齿轮般的幻影缠在仁的右手手肘上。那是魔法使对他施加的魔法,仁以为自己死定了。他想要重新发动魔法消除能力,但是好几次迷失感觉,所以没有成功。就在他像个即将灭顶的人一般慌乱失措时,军装魔导师的宣名已经完成了。

「吾命名恶鬼之右手肘为《陀螺》,附加已储存概念《圆轮》──撕裂吧。」

仁的右手肘瞬间化为魔法构成的异样超低气压。不受魔法消除能力保护而毫无防备的肉体因为魔法而产生质变。右手肘被压力中心吸住,手肘以下的部分像玩具般剧烈摇摆,被大气漩涡卷入而喷上天花板,一边扭得变形一边弹跳,消失在黑暗中。仁的右手臂被对流中心搅住,跌得四脚朝天。他的手肘以下好像装了一个超高压帮浦似的,整个人被甩来甩去,连站都站不起来。魔法漩涡把断裂动脉的大量出血化成红雾不断洒出。漩涡中心把鼓动的动脉当成吸管,急速吸走鲜血。仁的伤口逐渐失去知觉,全身嘎嘎作响逐渐结冰。仁一边翻滚扭动,就连预备用的匕首都没办法拔,只能用左手使力压住伤口旁边而已。

「咿啊────」

仁并没有察觉自己正发出惨叫声。随著时间过去,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死亡。他不想死,可是眼前却越来越黑。他又冷又痛,感觉非常不舒服,很想脱离这具身体逃到别的地方去。好难过,要死了。仁拚命想要站起来逃跑,可是地上的血水滩绊住他的脚,让他四肢著地,动弹不得。就算想要求救,也没办法用手抓住什么东西。那是当然的,因为他的右手已经掉在黑暗的另一头了。

「这就是魔法,你们这群被奇迹遗弃的恶鬼永远得不到的力量。」

一抹冰冷的声音从仁的头上传来,这次齿轮缠绕在他的脖子上。仁只有一个方法能获救,魔法消除能力对这个世界的人来说应该再自然不过,可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重新运作。还有一秒钟吗?还是两秒钟?接下来脖子就会变成现在的右手。他的脖子会被质变,脑袋一飞冲天撞碎在天花板上,脑浆四溢。

──────────要被杀了。

「竟然在哭吗?真是难看。杂种的恶鬼根本一点鸟用都没有。」

宣名魔导师抓住仁的衣领,满心残虐的喜悦。魔法使一边细细观察即将小命不保的仁表情因为恐惧而扭曲,一边像是在享受自己的力量似地冷笑一声。

接著缠绕在仁脖子上的齿轮幻影突然毫无预兆地消失无踪,连右手腕上的漩涡都不见了,好像整个世界被改写过一样。仁不禁怀疑一切该不会都是一场恶梦,可是右手肘以下的部分已经不见,显然他正一步步走向死亡。

被血雾所染红的世界当中,出现一个身穿雪白乾净西装的男人。右眼戴著眼罩的王子护用右手五指扣住军装魔导师的后脑杓。

「Mr. 杰拉尔德。你认为我们进行教育的原因是什么?」

现在仁根本不会怀疑。当他一年前初次遇见王子护时,这个戴著眼罩的怪物当真杀了一个人,就像拍死一只蚊子。

「我们现在不能只是发牢骚说找不到像样的后辈而已了。既然没有人才,那就由走在前方的人自己去培养。」

虽然被王子护按住头部,军装鬼魂仍然哈哈大笑。

「我们魔导师身为奇迹的追寻者,竟然和那些只能群集而生的恶鬼一样,说这种软弱的泄气话啊。」

「别再说什么『我们魔导师』这种证明自己只有二流程度的台词了。其实《协会》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就算是魔法使也一样,所以他们才会利用自己独立成长的魔法使,然后用完就扔,不是吗?」

王子护放开压制著对方脑袋的右手,调整头上白色帽子的位置。那个叫做杰拉尔德的军装鬼魂把军刀收入鞘内。

「我会记住你的冒犯,豪森。」

仁就像要逃离这两个悠闲谈天的魔法使般,拖著一道血痕躲到墙边去。他怕死这些怪物了。他一边被铁锈般的血腥味呛得作呕,一边痛哭流涕。要是流几滴眼泪就能减轻几分痛苦,多少泪水他都愿意洒。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是满心懊恨化作冰冷的水滴,从眼眶扑簌簌地往下掉。

抬头一看,黑暗中只剩下一头怪物了。把仁引诱到这个异常世界的独眼『魔法使』正低著头俯视他。

「Boy,要哭的话等工作全部做完之后再哭。」

因为仁在王子护的语气里感觉到根本不存在的人情味。本来有如濒死动物的仁彷佛又恢复人身,理解到自己为什么泪流不止的原因。

「……我……都已经放弃希望,以为就要这样玩完了……可是我到最后竟然完全没有想起舞花。」

模糊的视线当中,他觉得白色西装的小丑似乎用手指拉下帽檐,遮住眼睛。

「本来就是这样。失去的事物总有一天会从记忆中淡忘消失,这才是正确的,也必须得淡忘才行。」

仁满怀歉疚,如同念经地不断反覆在脑海中呼唤妹妹的名字。

「Boy,如果你想怀念重要的事物,那在战斗中用尽任何手段都要打赢。一个人要死的时候,就连维持自我理性都办不到喔。」

不过那种让你在死前还能保持自我理性的敌人还是别碰上为妙。王子护最后又补了这句话之后就再也不说话了。

一个疑问浮现在仁只觉得疼痛欲裂的脑袋里,为什么他到现在还留在这个魔导师公馆?因为有舞花在。他本来以为,用这个冠冕堂皇的回答可以中止这令人心寒的呼吸,可是脑袋里什么都想不出来。就如同眼前这怪物所说的,他很害怕临死之际连自我都保不住。

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越来越不了解自己过去究竟为了什么逞强。现在这状况应该是仁自己所做的选择,可是他却感觉一切都是错误的。

身体终于屈服于沉重的伤势而倒地。王子护听来轻佻的声音在他一边左摇右摆、一边逐渐沉入黑暗的脑海里回荡。

「──哎呀,我都忘了。你的伤势很重,要是不至少止个血的话,差不多就要死翘翘啰。」

这句令人脱力的话语让仁模糊的意识受到最后的打击,他勉强轻笑一声后力尽沉入黑暗之中。虽然临死前想这种事简直蠢到不行,不过他脑海中还是闪过一个疑问:王子护去死标志是长什么样子来著?-

在那之后过了八年的时间,武原仁如今就站在他过去训练时好几次差点送命的地下通道。他的妹妹已故,王子护也离开公馆,曾经是吊车尾废物的仁与八咬诚志郎现在都已经成为专任官了。

在这条黑漆漆的地下迷宫里,所有的一切都不如人意,只有这简单的事实不会改变。他们还没找到那个从天上掉下来的魔女阿拉克涅,神和瑞希仍然跟在仁的身后。只是她跟过来的理由已经不是想要把自己的工作推给仁了。

「这个骷髅头的标志一定有什么意思,已经是第十个了!」

梅洁儿兴奋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连他们都听得见。

仁与瑞希的确有发现。只是他们发现的不是阿拉克涅,而是照理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梅洁儿一行人。

同行的神和瑞希回过头看仁,一对眼神向他说「我过去找他们」。仁伸手一把抓住女高中生纤细的肩膀,阻止好像什么都没多想的瑞希过去。

「寒川可是这个世界的人啊。要是你去了,由谁来寻找敌人?」

一边用手电筒照著地下迷宫,一边战战兢兢往前走的那群人就是鸦木梅洁儿、仓本绊以及背著背包的六年一班班长寒川纪子。仁与瑞希正在后方十多公尺的距离跟踪那些女孩子。要是瑞希过去帮忙的话,不管做什么都会就近受到寒川纪子的魔法消除能力影响,无法防备使用魔法的敌人;如果是仁露脸的话,『副班导武原老师』的真正身分就会被揭穿。

「……她们究竟为什么会在这里?」

仁与瑞希意外发现梅洁儿她们,但是没办法上前会合,所以熄了灯光继续跟在她们后头。就算他想回去搜索阿拉克涅,也实在放心不下这些女孩子。

梅洁儿的手电筒又照向脚边墙上刻的骷髅头标志。

「你们有在听吗?这个没有右眼的骷髅旁边,有很多看起来像是激战之后的痕迹喔。这东西绝对有什么特殊的涵义。」

小魔女眼里充满自信的光辉,摇身一变又变成梅洁儿老师了。那些身在黑暗的女孩完全没发现仁与瑞希就跟在她们后面。

身在危险的第二世代地下道,仁用尽全身的神经探寻周遭的气息,他只听到三个脚步声。在大约十公尺前方的位置,绊配合小学生的速度慢慢走著,脚上穿的应该是凉鞋。在她前面是寒川纪子,走路时帆布鞋在地上拖行。体重最轻、步伐也很小的梅洁儿则是一马当先。

「越来越可疑了,这附近一定有什么秘密。」

黑发少女手中的手电筒虽然照著脚边,可是她的视线一直看向天花板附近。从远方观察她们的仁也因此察觉到了。如果要照亮四周的话,梅洁儿应该可以让寒川烧毁魔法引燃魔炎。她之所以不这么做,应该是因为在黑暗中比较容易发现发光体吧。梅洁儿是在这里寻找跑到公寓里的发光『泡泡』。换句话说,今天早上少女拿『泡泡』的事情来套他的话,就是因为她已经找到这个存在于地底下的通道。

「真是的,女孩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学到这么强的行动力?」

仁叹了一口气,透入心中的感觉既酸楚又难为情。事实上,五年前已死的舞花碎片大概也只有在这里才能遗留下来,不会被魔法消除抹去。小魔女因为对他的事很感兴趣,最后真的找到了正确答案。

放低呼吸的神和瑞希横了他一眼。

「……一脸傻笑。」

仁说了一声抱歉,看著那群与自己有一段距离的少女们,想要上前却又不能。不知曾几何时梅洁儿已经成长了,而仁自己也不愿意被她超越,想要多多努力。

「总之你先用魔法探探四周。如果快要超过他们周遭三十公尺的范围之外,就把魔法收掉没关系。」

三十公尺是这个世界的人侵蚀广域探查魔术的范围直径。魔法消除对来自这个世界之外的魔法作用非常敏感。就算有某个人为了想要排除障碍物的影响,把观测点放在世界之外,以广域探察魔术进行监视,他也看不到寒川形成的直径三十公尺的球形范围之内。

瑞希张开的手掌四周有十只茶褐色翅膀的小蛾虫飞舞著。神和一族的魔法《魔兽师》能够从她们称呼为《气》的原初灵气创造出所有存在于自然界的现象,当然也包括生命。

「……出动。」

无声无息的飞虫遵照瑞希的命令,消失在黑暗当中。牵系著手电筒微弱光线的女孩们也完全没发现瑞希放出的耳目已经绕到他们前面去了。

「……绊她们的周围…………完全……没有人。」

「一边确认前方通道是否安全,一边诱导她们往出口的方向走吧。先制造一只虫子带路,飞到寒川同学的视线范围内让她引燃,其他两个人应该会发现魔炎吧。」

决定解决办法之后,仁放下心中的大石。可是他立刻就会感到后悔。

「你来这里为什么要这么费心打扮?」

寒川纪子对梅洁儿问道,尖锐的口吻与在六年一班举办班会时如出一辙。原因是因为现在虽然是夏天,但地下的气温很凉,穿著凉鞋的梅洁儿也不禁冷得发抖。仁无法插手,对他来说,这段比讲台到教室后方还要远的距离让他感到心焦无比。

就如同水滴从天花板滴落的声音传遍四周一样,梅洁儿把手按在胸前,在阴暗无人的地下通道里明明白白地这么说道:

「因为我喜欢的人不知道正在哪里看著我嘛。」

就算在地下迷宫中,寒川纪子的吐槽仍然一针见血。

「要是他出现在这种地方的话,那根本就是跟踪狂(stalker)了。」

在梅洁儿听到这句不经意吐出的日文外来语而做出任何反应之前,脸色大变的绊动作更快,就像打橄榄球的擒抱动作般,一把紧紧抱住同居人。

「你还没有喜欢过人,所以才不了解。因为他是个很多虑的人……只要我在哪里,老……我喜欢的人也会出现在哪里。」

小魔女冷静下来,整整身上的白色连身洋装,好像很在意某人的目光注视似的。绊同样也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检视迷你裙的腰身部分有没有歪掉。对于站在远处看著的仁来说,感觉好像窥视女孩子隐私的一面,让他觉得很害臊。

「……这怎么可能。」

寒川纪子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她的声音有些摇摆不定,显然觉得很惊讶。她发现一件不该发生的事实,自称是保护者的女髙中生非但没有否定梅洁儿异常的言行,反而还抱持相同的意见。绊也认为那个人真的存在。

「鸦木同学,你说的那个人这样绝对不正常耶。」

仁确实正在尾随她们,班长的提醒深深刺进他的心中。

然后绊的解释也算不上什么解释。

「……可是真要说的话,他的跟随就像爸爸不放心小孩子第一次出门跑腿,忍不住一起跟过来一样,不要紧的。」

「为什么连大姊姊都一副少女情怀的模样?」

武原仁的冷汗不止,现在他越来越不能出面现身了。就算有敌人出现,如果他出手相救让身分被揭穿,就再也没办法以冒牌老师的身分继续监督保护梅洁儿。这样一来,让她去学校上课这件事也会越来越困难。

「不是的!老……我、我喜欢的人的目光一直都在我心中喔所以无论任何时候,我都不能打扮得太违遢。只是这样而已。」

不晓得是对单调的地下道感到厌倦,还是为了排解心中的恐惧,那群女孩聊起恋爱话题就停不下来了。

「因为那个人不能没有我嘛。前一阵子他还说我做的咖哩『奇迹般好吃』。」

梅洁儿不指名道姓,诉说著仁他们过去发生的事情,改编得充满浪漫色彩。她的声音变大,在通道中回荡。

仁总觉得好像被远方某人听见,不由得探探四周的气息。

无意间听到这些话的仁胃痛得不得了,头上冒出油汗。因为绊比其他两个小学生高,所以手电筒的光照不到她的脸。看不到脸上表情的女高中生也不答腔,沉默中蕴藏著微妙的紧张感。

「就算是有工作的日子,最近只要时间一到,他还是会准时回家。然后只要一看到我,他的表情就会放松,感觉好像松了一口气一样。」

小魔女可能是感受到有人关注的眼神,兴起一阵嗜虐心想要享受对方的反应吧。她的说话声音非常兴奋。又或者是因为寒川指责她与仁之间的关系,让她萌生出不当的被虐心理呢?无论如何,脸颊绯红的梅洁儿现在根本没有顾虑到以后。

有如春天来临的少女春情大动,而在她身后十公尺的仁则是恨不得在地上打滚。仁必须防备敌人,所以不能掩住耳朵。对他来说,这已经不只是难堪而已,根本就是一种拷问了。

听著别人大谈自己的恋爱故事,寒川的说话声音还是很冷静。

「可是我觉得一定有问题。」

在六年一班的教室中也经常提出些冷静意见的班长,对梅洁儿泼了一盆冷水。

「如果大人开口向我们这样的小孩子求助的话,我认为一定别有所图。这不像我们帮忙做事真的有帮上忙,而是像爸爸妈妈吵架时说『小孩子愿意帮我,所以我比较正当』那样。感觉好像被利用,我不喜欢。」

从孩子的角度来看,那也是一种很正确的理论。仁被夹在组织与自我当中,这种理论彷佛看破他的欺瞒,让他心中一阵绞痛。

可是梅洁儿转头看著同班同学,心满意足地低声喃喃说道:

──这样啊,我还可以更有自信吗?

虽然梅洁儿的声音很小,仁听不见。可是她的嘴唇动作确实是这么说。接著只有小学生年纪的梅洁儿又把竖起耳朵聆听的仁推入深坑里。

「因为他想向我撒娇对吧?总有一天那个人一定会在我的胸口哭泣。」

梅洁儿说完之后,把手放在脸颊上,彷佛想像到那幅画面似的。仁在她身上看到母性本能,让他害臊得浑身不对劲,扭动身躯。

看到梅洁儿春风满面的放闪模式,让寒川与绊都忍不住退避三舍。

「「在胸口哭泣!?」」

「因为他是个没用的人,老爱承担不必要的辛劳嘛。」

那种有如「老牵手」的从容态度是什么意思?一种彻底踏上歧途的焦躁感在仁的脑海里狂卷。如果『那个人』的身分揭穿,不晓得寒川会拿什么眼神看他。一想到这里,仁就忍不住祈求她们能顺顺利利地回到地上去。

就在此时,在四周放出『飞蛾』的瑞希锐利的目光向仁使了个眼色。仁也知道她使眼色的理由何在。一道微弱的光源从他们身后靠过来。

那就是飞来武原仁公寓里的妹妹残骸──淡金色的『泡泡』。

「……这是什么?」

瑞希用手指捻住直径两公分的圆球形『泡泡』。

「你们应该很熟悉吧,这是我妹妹的碎片。」

神和家的现任家主把泡泡弹向仁。如果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她大概连碰都不想碰吧。

「……………………………………《蛇之女王(Astaroth)》。」

在这个世界独有的特殊魔法系,也就是混沌因子当中,有一种魔法称为《蛇之女王》。如果神和一族的《魔兽师》能够从雾中生出任何自然现象,《蛇之女王》的小泡泡甚至可以创造出非自然的奇迹。魔法学者沟吕木曾经说过,那是一种小型的宇宙蛋。由于不需要任何过程就能生出万物的相似特性,所以《蛇之女王》武原舞花活跃的时期对神和家来说,是一段让他们备感屈辱的时期。这都是因为《协会》把舞花定位为《魔兽师》的进化型态,对她十分礼遇。

当上专任官五年,仁也是第一次在地下遇见妹妹的碎片。

「今年夏天这么常遇见你,一定代表著某种意义吧。」

白色光芒就像鼓动的心脏,在仁的手掌内反覆发光变暗。看著有如妹妹遗物的『泡泡』,事实上,仁觉得好像突然找到充满回忆的物品,过去的光景宛如浪涛般从脑海中一波波涌出,挡都挡不住。仁回想起妹妹低垂的脸庞,她的表情就和兄妹俩与公馆扯上关系之后过了一年的那年夏天相同。当仁想要与记忆比较一番,确认那是否真的是他们十六岁年纪的时候,却发现脑中浮现出的妹妹全都带著寂寥或悲伤的表情,让他难以忍受。

与公寓那颗泡泡一样,都是淡金色的碎片在他的手掌心破散开来。

──哥哥,这颗泡泡里面装著很多东西喔。「总有一天」等我魔法变得更精熟时,会不会就能变出幸福或快乐之类的东西呢?

或许是来自于泡泡的内容物吧,妹妹的身影清清楚楚地印在脑中。一阵有如世界扭曲变调般的杂音,还有撕心裂肺的嘶喊。

〈我不想死啊,哥哥。〉

肺部与气管里面,鼻腔与口腔之中,仁体内所有气体一起传来妹妹的惨叫声。仁现在的体温与血压或许都与那一瞬间的舞花相步,牵动他全身的血液开始失控。剧烈的头痛与心律不整让仁几乎晕过去,蹲下身来。妹妹的碎片传达给仁的应该只是短短一瞬间的记忆而已,可是他宛如被纷乱的狂浪卷进去般。仁的头脑终于了解这是什么情报,延迟几秒钟将情报化为语言。

〈我不想死,哥哥。救救我,哥哥。好痛喔,哥哥。好热啊,哥哥。我好怕,哥哥。你明明说过会救我,哥哥。我不要这样,哥哥。好暗啊,哥哥。好难过。我还想活下去,哥哥。不想死。好可怕。好想逃跑。好痛苦。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痛。好痛。好难过。好难过。好难过。好难过。好痛。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对不起。〉

眼前失去光明,呼吸也停止。

这阵名为死亡的爆炸余波传递到仁心中,让他全身震颤。他觉得这几秒钟似乎老了十岁,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动弹不得。

仁的状态可能糟糕到别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瑞希像在检查机器的运作状况似的,看著他的脸庞。

「……魔法…………攻击吗?」

「不……不是的。」

从各种不同的意义上来说,那颗泡泡都是妹妹的『碎片』。仁现在二十四岁,京香也已经二十五岁了,唯有舞花的时间永远停止在十八岁。就像舞花以前在公寓从自己的身上分离出『泡泡』一样,现在遗留下来的泡泡,可能是死在这地下某处的她从濒死肉体上扯下『碎片』时所发出的垂死哀号。

仁用双手摀住脸,一身都是冷汗,就像兜头泼了一盆水似的。

在前方十公尺处,梅洁儿她们天真地在地下的黑暗中前进,丝毫不知道自己正在寻找的东西是一个人的死前哀鸣。她们的背影与现实之间的落差实在太过讽刺,仁根本不知道从哪里挤出力气再往前踏出一步。他们在做的或许就是这种事情吧。大家努力过活,结果就连此时在最幸福的夏日幻梦里都还在天真无邪地追逐著痛苦。

今年夏天来到仁房间的那颗泡泡────他的妹妹又重新回家,可是仁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夏季,一直忍著心底的阵阵刺痛。他决定要为妹妹此时再次出现而感到高兴,即便泡泡里面全部都是她临死的惨号。虽然卑鄙,但留在人世间的人如果背负著完完整整的过去,那就根本无法继续往前迈进了。

「……可是你在最后还是喊了我的名字啊。」

仁找到内心的一处纠结,试著化作言语说出口。他从不记得自己哪一次在面临死亡关头时曾经喊过舞花的名字。可以的话,他很想和无法挽回生命的妹妹再见上一面-

那件事发生在他们与魔导师公馆有了瓜葛之后,又过了一整年的暑假期间。

当时仁还认为所有事情都能够圆满的「总有一天」一定会到来。他相信自己能够重拾失去的一切,曾经流过的泪水、汗水与鲜血都一定能够获得回报。或许也是从那年夏天以后,武原仁开始他的战斗。

妹妹又飘然回到公寓的那个房间。

「我杀了人。」

舞花就像丧失影子般,对站在大门迎接她的仁挤出无力的笑容。

这是一个炎热的八月上午,棕蝉的声音大得吵人。

「等等,你已经可以到外面来了吗?」

看到走进玄关的妹妹,仁就好像是遇到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地紧张,赶紧把起居室收拾乾净。《公馆》的训练暂停,仁连高中的暑假作业都还没动,镇日在公寓房间里闲躺著。他天天被王子护痛扁,好几次差点挂掉,闲时根本没有体力再跑出去玩。更重要的是,在魔导师公馆里仁只是最低层的人物,根本没有容身之地,所以更让他难受。除了八咬诚志郎以外,也没有其他人能和他分享这份懊恼与郁闷。

「完全没事。经过练习之后,我终于克服这个细胞等级的怕生毛病了。」

身上穿著白色的图案T恤搭配牛仔短裤,头上戴著棒球帽的舞花神采奕奕地张开双臂。当他们第一次扣魔导师公馆大门的夜晚,舞花只因为被童年玩伴看了一眼就差点被烧死。现在她的身体就算大白天在外面行走也没有问题了。

老实说,仁这时候感到很泄气。他根本没想到带著妹妹回到公寓的「总有一天」这么容易就实现了。舞花已经能够自由外出,变得这么活泼有精神。虽然他希望能够获得上天的拯救,可是一旦当真获得救赎,心里最初的念头却是一阵惊讶。

可是仁并不是只觉得泄气而已,他更加感到欣喜。彷佛一场祭典突然开始,连坐都坐不住。

「也必须告诉京香姊那边才行。对了,京香姊今年开始参加大学的暑期讲习课程了,不过借一天时间应该无所谓吧?」

仁认为这样一来,他也没有理由继续拚死在地下迷宫锻炼了。他已经不再是《公馆》里那个毫无容身之处的没用废物,而是舞花的哥哥了。兴奋不已的仁还没发现妹妹的表情有些尴尬。

「……啊,也对啦。」

当天晚上,他们在十崎家为舞花开了一场小小的庆祝派对。

十崎京香穿著绿蓝色短袖上衣与靛蓝牛仔裙,在玄关开门迎接兄妹俩。自从她升上高二,宣布要专心念书准备考试之后就改戴眼镜,不过今天还是戴隐形镜片。

「你回来了,从今以后雨过天晴,终于自由啰。」

京香百感交集,抓住舞花的脑袋用力搔搔她留长到及肩的头发。京香应该已经有两年没有正眼看过舞花的模样了。

「都已经长这么大了,有没有比我高啊?」

一个把花白头发往后梳、体格壮硕的男子从起居室走出来。男子的眼睛周围凹陷,有时候像是城府深沉的老狐狸,有时候感觉只是个和蔼的大叔。当时的仁根本不敢相信,这位十崎理五郎叔叔将来竟然会从十崎家消失。

「阿仁是不是瘦了点啊?三餐有好好吃吗?」

理五郎的话就像千斤大石般沉重。

「虽然常常吃超商便当,不过都有吃饱。」

「谁教你太顾虑京香,都不来我们家了嘛。家里只有这个眼睛吊这~么高,杀气腾腾的女儿,实在很无趣呢。」

一位身穿旧围裙的高大女性跟著理五郎叔叔走进来,她是京香的母亲未来阿姨。因为未来阿姨原本是排球选手,所以身高也比理五郎叔叔高。

「别在意,妈妈自己做些奇奇怪怪的小东西,也挺自得其乐的。」

十崎京香总是端正地挺直背脊。对于仁和舞花兄妹俩来说,没有任何事难得倒「京香姊」,甚至觉得她从今以后都会一帆风顺。

「小仁,我们家女儿个性很糟糕,你来教训教训她嘛。」

「我觉得哥哥没这个本事喔。」

舞花代替仁开口回答,一副很理所当然的模样。仁没办法像妹妹这样在适当的时机加入对话,结果只是暧昧地笑笑带过去。

平时光是在一旁听著就很快乐了,所以仁一到了这里来就变得很少开口。

关于那场小小派对,仁已经只剩下片段回忆。但是只有餐桌上摆了哪些菜色,他到现在还能清楚回想起来。桌上摆了许多炸鸡块与可乐饼之类的油炸食物,还放著盛装通心面沙拉的大碗。因为兄妹俩在小学生时期还时常到十崎家吃饭,所以桌上摆的都是小孩子可能喜欢吃的重油菜色,理五郎叔叔与未来阿姨倒没什么动筷。

「现在你在做什么工作?」

当京香向舞花提出问题时,坐在下凹式围炉旁所有人的对话都停止了。

仁也还不太了解魔导师公馆的工作,可是他知道内容并不正常。之所以让真会动手杀人的魔法使担任训练对象,肯定是因为实战同样也是互拚生死。

所以仁只是回答他自己的希望而已。

「也没什么啦,而且舞花也不会一直继续工作吧。」

「为什么是哥哥来回答?」

听到舞花尖锐的语气,仁心里的感觉不是惊讶而是寂寥。酒量不好却喝著啤酒的理五郎叔叔开口打圆场道:

「舞花以后也会有一些什么喜好,只要一边上高中一边思考将来的方向就好了。」

「……不用了啦,反正我上课也听不懂。」

舞花回来的时候说她杀了人。仁和她是兄妹,就算不特地开口问也知道那不是妹妹自己的意思,肯定与魔导师公馆有关。

「京香,这是妈妈的命令。由你来当舞花的老师,你的成绩不是很好吗?」

「呃~我记得舞花妹妹好像从国二开始就没去上学吧。这样啊,仁教她教到三年级是吗?仁,你有好好念书吗?还说什么要和我读同一所高中,结果根本没考上。」

不知不觉变成京香用言语挑衅仁,未来阿姨趴倒在餐桌上。居中调停的舞花神情慌张,一切如同过往。

「真的不需要啦。要是京香姊当真教我功课的话,哥哥就没有立场可言了。」

愿望一旦成为了现实,仁根本无法想像他们以后的日子会过著什么样的生活。他想不到之前寂然而立的妹妹穿著制服上高中会是什么模样。

对仁与舞花兄妹俩来说,『京香姊』是他们的骄傲。她一定会考上大学,进入一家好公司或是公家单位就职,前往一个他们俩永远无法企及的地方去。虽然慢慢渐行渐远,但或许因为有这个光彩夺目的童年玩伴存在,他们兄妹俩才不至于怨慰这个世界如此不公。

「阿仁,你有想过将来的事吗?」

仁觉得那时候十崎理五郎凹陷的眼眶四周似乎红红的。他把在《公馆》所受的极度严格训练赶出脑海中,当那些都已经结束了。

「我没怎么想过……可是我老是受到别人照顾,所以也希望有能力像那样保护其他人。」

那场简单的《回归庆祝会》在晚上十点左右结束。当天晚上,在起居室铺被褥的仁与很久没在房间里就寝的舞花自然一直聊天聊到睡著。关于妹妹在魔导师公馆做什么工作的话题全都被她含混带过。

隔天上午,妹妹突然主动开口要求仁帮她剪头发。

「你的头发长长不少耶。」

舞花从储藏柜里拿出一年多没用的理发剪刀,感到非常怀念。仁似乎也想起早已过去的国中时代,一边检视理发工具的锋利度,一边还在犹豫不决。

仁只知道附近的理发院,工具也只是把储藏柜里有的东西拿来用,完全就是自创剪法。舞花的头发在这一年的时间总算长到及肩,应该可以选择其他方式整理,所以要仁下剪总觉得让他有些过意不去。

「你现在可以烫卷,既然暂时不上高中,也可以染发啊。要是去发廊剪的话,就可以整理成你以前说过『像电视上的那个人一样』的发型喔。」

「唔──我知道现在这个长度还没办法绑马尾,也想不到该怎么弄。哥哥你觉得怎么样好看就怎么剪吧。」

他们把旧报纸铺满整面榻榻米。因为没有适合的椅子,还在长高的兄妹俩一番讨论之后,舞花就坐在装电风扇的旧纸箱上。为了不让头发掉在衣服上,还用床单围住她的脖子,看起来就像一只晴天娃娃。

仁拿起便宜的梳子帮她梳理头发,因为附近没有沾湿头发的地方,他就把妹妹带到浴室去,像帮小狗洗澡般地洗头发。不过就算是素人理发,仁觉得用这种方式也实在怪怪的。

「这样啊。那就尝试剪个稍为成熟一点的发型吧。」

「咦,你会剪吗?」

仁的第一剪就像是屏除犹豫地痛快剪了下去。利器切断物体的触感总是这么地熟悉,剪断细致发束的声音就像乐器演奏般轻快。与他一样,有著淡淡茶色的硬质头发从白色的床单上滑落下去。

「哥哥,你剪太多了啦。」

舞花凝视著在床单上滚落到中途停下来的短小发束,看起来有些不安。

「你的脸形和我差不多,所以就算剪成像京香姊那样的发型,感觉也会完全不同。」

妹妹好像觉得有些不满。仁用百圆均一价买来的长发用发夹夹住头发,搭配妹妹的头形,一点一点把头发剪成他心里所想的长度。因为有些不放心,所以还一遍又一遍梳理沾湿的发丝。他感觉下剪的角度好像有点弄错,就像是推卸责任般地抓住舞花的头,转向正面。

「你好像经常运动,头发一长的话一定会觉得很烦吧。我想你应该比较适合短发吧。」

哥哥有些危险的提案让舞花花容失色,左顾右盼地想要找手镜来看。她似乎认为已经搞砸了,表情非常拚命。

「要剪可爱一点喔。还有,如果浏海也像这样大把大把乱剪的话,我可是会生气的。」

仁手里把玩著沾湿的头发,觉得这样的距离感似乎把兄妹俩无法见面的时间一点点地填补回来。舞花闭著眼睛,神情很舒适。

妹妹变出一颗发光的魔法『泡泡』飞向仁,碰在他的额头上。一种无声的奇妙感觉在仁的脑海中散开,这应该就是一种魔法吧。装在泡泡里的,是妹妹感谢的心情以及对家人的亲爱。今后无论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很感谢你。一阵嗳意沁入心中,让仁忍不住想闭起眼睛。他知道妹妹现在脸上带著笑意。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情在心中漾开。

〈谢谢哥哥。〉

「理头发的时候要安静,不然剪刀会滑掉喔。」

仁这一年诸事不顺心的系愤似乎全都消散了。窗外夏季的蓝天万里无云,无边无际。爸爸妈妈似乎没有回到那栋令他怀念的两层楼老家,而仁也已经放弃,不再往外头看了。不过今天吹的风真的好舒服。为了不让舞花被外界看见而遭到魔法消除的影响,搬过来之后就一直关著的窗帘也完全拉了开来。

要是剪坏的话,我会生气喔。妹妹又再叮咛一次。妹妹从床单下探出的手指抓著短小的发丝块。剪下来的发丝一弹,变成数十个金色的魔法『泡泡』,在白色布块上滚动。仁应该已经熟悉的小小魔法静悄悄地在旧报纸上跳舞,看起来有如童话故事一般。

「不是要扫到垃圾桶里吗?都已经把头发剪掉了,你该不会又要把发型变回去吧?」

藏起心酸的隔阂感,除了屏住气息之外一无所能的仁这么问道。舞花闭著双眼,彷佛沉浸在音乐当中。

「我想让『这些孩子们』飞去地下迷宫。你也知道嘛,那个迷宫里的通道越来越多,想要探寻里面非常困难啊。这些孩子全都是我,所以我一直在想让它们长久监视迷宫。」

根据仁的教官王子护豪森所说,魔导师自己之所以不会被魔法消除烧死,是因为他们的肉体并没有违背自然法则。所以反过来说,包括《协会》中被称为《三十六宫》的超高位导师,那些放弃人类身分的人几乎不会在地球上现身。不死身的怪物因为阳光照射而消灭的古老传承,最原始的雏型就是那些在暗处战斗,只因为周遭环境明亮到容易观测而被魔炎烧化的众多魔导师。利用魔法改造自己而超越自然法则的人会被魔法消除烧毁。可是回过头来想,武原舞花已经把肉体置换成魔法,当她能够完全控制身体时,她就已经不再是一般的高手了。

看著舞花表情充实的侧脸,仁觉得她离自己好远好远。

「你很努力工作啊。」

不知曾几何时,已经把仁远远抛在后头的舞花很害臊地笑了笑。充满自信的妹妹看起来比一年前更成熟了。

「别看我这样,在那座地下迷宫里我可不会输给任何人喔。」

剪完头发之后,妹妹没有帮忙仁轻掸床单,踩著脚步声跑到浴室去。剪完之后发型的评价就是舞花一声「好成熟喔~」的喜悦欢呼。

仁暗暗放下心中大石。妹妹一边注意浏海的发型,探出头来看著仁所在的起居室。

「嗯,这样我应该就能搬出公寓了。」

「等等!你一整年都没联络,怎么一回来就突然说要搬出去?」

「我在想以后我还是住外面好了。要是一起生活的话,我觉得会给哥哥添麻烦的。」

和她昨天毫无预警地突然跑回来一样,舞花什么都没拿,突然就在玄关穿鞋子。从前的衣服经过一年的时间,身形尺寸已经改变,所以就连身上的衣服都和昨天相同,唯一不同的只有发型。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仁觉得像在作恶梦,拔腿追了上去,似乎只要这么做就能从恶梦中苏醒,抢回原本的生活。

「你要去哪里!?」

大门缓缓关上,妹妹像是消失在盛夏的阳光下,门外传来一阵有人倒地的闷声。

仁打开公寓大门,在白天刺眼的阳光洪涛中前进。当他从二楼最深处的房间看到连接通往一楼阶梯的水泥地走廊时,双脚顿时动弹不得。

某个不认识的人死了。

高温中,蝉鸣声扰动著上午的暑气。

因为阳光到处反射,四周感觉好像都沉浸在光线所形成的浴池里。一个蓝色眼睛的黑人就像失去生命的昆虫,死在那片照度高得乱七八糟的水泥地板上。修长的手脚有一只已经折断,宛如小孩子胡乱甩动的捕虫网。致命伤是颈骨扭转三百六十度所造成的骨折,肺部似乎还在活动,肋骨在掀起的T恤下不断痉挛。肌理细致的黝黑皮肤浮著汗水,就像甲虫似地反射日照,闪动著银光。仁是第一次像这样目睹人的尸体。他凝视著那人双眼圆睁的黑色脸庞,满脑子都在想,到底是谁轻而易举地杀了这个男人,就像仅是伸手关掉水龙头的顺手。

「这个人是一个魔法使,从今天一早就在公寓附近晃来晃去。他一定是想,如果能杀了我,就可以扬名立万了。」

妹妹的声音从隔著尸首的另一头传来。仁的牙齿开始打颤。所有的一切都在炎夏的日晒之下蒸烤,却唯有他冷得浑身发抖。他就好像被迫吞下一整块大肥肉似的,胸口一阵酸热,不禁打了一个嗝。

当仁终于抬起视线时,妹妹正在调整呼吸。他并不知道舞花正在拚命忍耐这种行为。

「这样怎么对呢!」

仁才不管现实是如何。他只是觉得,如果妹妹是第一次动手杀了人才回来公寓的话,那么这就是她第二次杀人了。

「你在那里究竟在做什么?」

仁明知自己只是希望妹妹说出要离开公馆,但还是用比较难以回答的问法问她。

舞花毅然决然地回答:

「哥哥其实应该很清楚吧,这份工作不适合你。你还是回家去,像平常一样上高中,然后去大学念书吧。就算继续训练下去,到最后还是会像这样死掉的。」

仁的心狂跳不止,还一直打嗝打个不停,所以觉得又反胃又想哭。在地底下进行锻炼时,八咬诚志郎曾经说过舞花表现优异,他的妹妹真的很优秀。

妹妹面露苦笑。就像从前她还无法外出之时,不了解魔法的仁,要她别再继续练习魔法时相同。

「我想这种事应该还会持续好一阵子,所以我必须离开。」

「说这什么话,你现在离家太早了吧。你根本从没一个人好好坐过电车,而且还有学业之类的,很多事情你都必须学习啊!」

「我会一点一点去习惯,所以哥哥你不用再为了我勉强自己了。你也不可能一辈子守著我,从今天起哥哥就要从我身边毕业!」

可是当妹妹回到家说杀了人的时候,她看起来就像是一道即将消失的幻影。

「我不适合,那你就适合吗?你不是因为厌恶这种工作,所以昨天才跑回来吗!你也有可能会死啊!!为什么这样你还坚持要做?」

仁的声音因为打嗝的关系而断断续续,还有些发抖。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让他没办法好好表达想法,言不及意。

舞花以坚毅的眼神看著仁,这是仁第一次看到妹妹露出这种眼神。

「哥哥,你昨天说过『老是受到别人照顾,所以希望有足够的能力』对吧。可是保护我们的人不是只有十崎叔叔还有爸爸妈妈喔。」

妹妹的意思是说魔导师公馆也在保护他们,那里就是魔法使武原舞花要度过人生的地方。

「你右手手肘的地方虽然用魔法完全治好,最近才刚被变换系的魔法切断过吧。平凡就是哥哥的优点,所以还是不要勉强做不适合自己的事了。」

那个怪物,王子护满手血腥。可是舞花应该没办法变成怪物,所以仁觉得很害怕,是不是直到像这样变成一具冰冷的尸首之前,舞花都不打算回来。

已经超越仁,把他远远甩在后面的妹妹就和过去那时候一样,好像放弃什么似的,把肺部的空气几乎全部一吐而尽,屏住气息。

「已经不要紧了。我没想到会自己亲手杀人,所以似乎觉得有些沮丧。可能是因为在那时候我就知道我的故事可能不会有快乐的结局。」

还只是个孩子的仁不了解为什么妹妹还能笑得这么爽朗。

「──可是不要紧的。哥哥和我不一样,你的总有一天应该会是个快乐的结局,所以我不要紧。」

仁觉得此时此刻说什么都必须拦住舞花。他打著赤脚踩在灼热的水泥走廊,追了上去。正等他想要抓住舞花纤细的肩膀时,妹妹的身影突然消失无踪。

驱使仁转过身来的,或许是身为猎物的弱者本能。不知何时妹妹已经出现在他面前三公尺远的地方。昨天当妹妹回家的时候,仁还想著可以永远和王子护那种距离死亡只有咫尺的训练说再见。他还以为从今天起就能展开他和无法出门的妹妹最期待,而且果真实现的「总有一天」。

舞花一口气逼近。第一步先在金属栏杆上一踏;第二步以脊椎为轴心,并拢双腿用力一摆,然后把甩腿的惯性力当作重力,让脚底踩在遮雨棚的下侧;第三步她就站在与地球重力完全相反的方向,直接往仁的方向踏过来,宛如能够自由自在控制身体的重量一般。

这种超越人体能力的动作与速度是怎么回事?那是魔法。舞花的身体就连每一个细胞都已经替换成魔法了,那个在病榻上一边编织著绝望故事,一边像作梦般等待著「总有一天」来临的她已经不复存在。梦想著变成鱼在海里游、变成鸟在天空飞的妹妹,已经得到一双真正的翅膀了。

如今的舞花能够轻易超越人类的极限,再也不需要哥哥的帮助。能力差劲的仁已经没有用了。可是更重要的是,仁现在只要发动魔法消除能力,还是能让利用魔法强化自身的妹妹燃烧起来。舞花故意让他看见,而且还多加了一段夸张的助跑,可是他却没办法动手。

于是仁的意识就这样被完全剥夺了-

「……我可以……抽个菸吗?一根就好。」

记忆的栓锁好像坏掉了,回忆在脑海中肆意奔流。仁为了逃避,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香菸纸包。

「────」

与他共事的专任官神和瑞希一语不发,伸手指著前方黑漆漆的地下通道。鸦木梅洁儿挥舞著手电筒,似乎很开心,完全没发现仁与瑞希跟在后头压阵。而仓本绊正在拚命激励的对象,则是对魔法使以及仁与梅洁儿的关系完全一无所知的寒川纪子。仁想起目前急迫的现实状况,脑袋里涌起的旧时回忆逐渐降温。

神和瑞希转动著手指,好像在追逐消散的《蛇之女王(Astaroth)》的痕迹。

「我从没……在这里……看过……那种玩意儿……是从……哪里来的?」

「要说可能性的话,合理的解释应该是从下层水道出来的吧……对了,公馆也不会探索水道,所以你不知道吧。在这座迷宫里,有些区域的通道正下方设有水道,完全沿著上面的道路走。」

实际上,仁与瑞希此时所在的五号地下壕一带就是有下层水道的区域,所以湿气很重。如果在厚厚的地板上挖个洞,下面就是水道了。

瑞希看著仁,露出疑惑的眼神。

「用途不明。听说水流通往的方向应该有个地下湖,不过现在还没发现。水道里放养著魔法生物,所以让魔法使去调查有危险。而且因为不容易观测,也没办法用魔法消除先行清除一番。」

在迷宫中前进的梅洁儿停下脚步,仁马上就发现原因为何。

她们行进的方向前方升起一阵猛烈的火炎。只有寒川纪子没有发现熊熊火柱,还想继续往前走。

火舌在没有、点苔癖的墙壁上来回舔动,那并不是自然的火焰。若是小魔女她们没有使用魔法,那就是有其他魔法使在前面了。而且对方已经失去冷静,明明显然已经受到魔法消除的影响,却还是继续把魔法送进魔炎里当柴烧。

寒川纪子根本没发现自己受到面前魔法使的攻击,从她嘴里发出的喃喃低语声非常响亮。

「难道是……有鬼?」

在这阵把地下通道的壁面染成一片橘红色的业火中心处,散落著炼狱的碎片。一把轮椅横倒在通道里,椅背上还插著某个像是长枪的东西。有一个看起来像是老人的女性坐在前方。

从仁与瑞希的距离虽然无法确认那个披著一头杂乱白发的魔女长什么模样,可是他们绝对不可能看走眼。

「唏……咿……啊……啊……」

那个女人睁大著眼睛好像说不出话似的,坐在满是尘埃的石头地板上大哭大叫。

「唏……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魔女阿拉克涅还活著。她不想让梅洁儿照过来的手电筒灯光刺激眼睛,两手在空中乱抓一通。这个世界的人就连小婴儿都具有魔法消除能力,所有魔法都被烧毁殆尽。

「Deeemoooooonn!」

神和瑞希感受到绊的恐惧而有了反应,仁赶紧抓住她的肩膀拦住她。

「──等等,神和。找找看有没有敌人。我觉得阿拉克涅在这个位置有点奇怪。」

这条五号地下壕是从《公馆》东北方的出入口往东边的都心方向延伸。但是阿拉克涅坠落的位置是在公馆的南侧。就算是直线距离,两边也相距一公里,若是顺著路走,更是超过两公里远。看到魔女还活著,仁也松了一口气。可是以一个陷溺在魔法合成麻药当中的魔女来说,她选择的这条逃亡路径未免太过保险安全了。

仁本来在想要不要乾脆吩咐神和,要她去叫梅洁儿用魔法转移到公馆讨救兵,但结果还是打消主意。因为不知道现在的所在地是哪里,利用圆环魔术转移的话去了就回不来。梅洁儿是目前在场,唯一一个能够随时用魔法回到公馆的魔法使。

瑞希张开白皙的手,被远方火光照亮的手中生出一只有著黑色翅膀的甲虫。与舞花从身体分离出来的淡金色泡泡不同,这是用《魔兽师》魔法所生成的真正萤火虫。

站在职场前辈的立场发出指示的仁又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如果阿拉克涅是从附近走下来的,出口应该也在不远的地方。你用最大范围三百公尺的距离探探四周;要是发现出入口,我们就带著大家从那里出去吧。」

瑞希的手中冒出一大群萤火虫,大约有数十只。她突然这么有干劲,是因为既然仁无法露脸,能够扮演救人英雄负责把绊她们带出去的人就是瑞希了。

「…………出动。」

萤火虫的微光依循《魔兽师》的命令,就像被风吹散地往黑暗飘舞而去。仁总觉得几分钟前舞花的第二件碎片出现,与他们找到阿拉克涅这件事不无关系,时机太巧合了。可是假如这两件事有关系,仁也看不出来是何种关联。遭到刺客攻击的魔导师逃进地下的事情多不胜数,仁也曾经在迷宫内和麻药中毒的魔导师交过手。可是直到今天以前,淡金色的『泡泡』从没在仁的眼前出现过。

梅洁儿与还在犹疑的仁不同,胆子还真不小。她踩著充满自信的脚步,靠近鼻子下挂著鼻血的阿拉克涅。

「瞧你这什么德性,快给我站起来……就连站都站不起来吗?绊,过来帮个忙。」

在阵阵魔炎狂岚中,年幼的刻印魔导师随便抓住阿拉克涅的臂膀。她伸手时毫不犹豫,远处看著的仁都忍不住倒抽一口气。梅洁儿和绊两人从左右两侧把魔女拉起来,扶她坐上轮椅。寒川纪子用手电筒照著白发的魔女,担忧地看著她。

「你没事吧?身体会不会不舒服?」

站在众人背后的仁看不见阿拉克涅的表情,只能听见轮椅摇晃时发出的喀哒喀喔微弱声响传来。

绊似乎又想为魔女加油打气,用缓慢的语调对她说话,好让她听得清楚。

「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呢?这里好像有色狼出没,很危险的。」

阿拉克涅一看就很可疑,可是梅洁儿还是握住轮椅的手把。几个女孩完全没有起疑,让轮椅魔女加入她们一行人当中。心高气傲的公主、个性善良的老好人与资优生,这三个人凑在一起,根本不可能会有其他答案。

「那绊就站在前面,拿著这个像长枪一样的玩意儿好好加油吧。班长,我把手电筒给你,在后面跟著我们走。」

可是梅洁儿不是傻瓜。看到被破坏的魔法,她不可能没察觉一头白发的阿拉克涅同样也是来自圆环世界的人。

「你不用回头,要被当成食材的小猪何必管吃自己的人类长什么样子。你只要胆颤心惊地等著被我彻底践踏那一天到来就好了。」

这不是推著轮椅的人该说的话。魔女阿拉克涅之前一听见梅洁儿的名字就陷入恐慌状态,所以仁不得不忍住现在立刻就想冲上前去的冲动。

地下通道的空气虽然寒冷依旧,但已经不是一片黑暗了。至少对看得见魔炎光亮的人来说是如此。幼小的刻印魔导师像是要把棺材送往火葬场的一马当先,安静地推著身上燃起魔炎的魔女乘坐的轮椅,对她说:

「虽然不晓得你是何方人物,不过你放心吧,我没有怠忽自己的职责。」

或许是因为不了解梅洁儿对那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绊与寒川不安地彼此对望。

「你什么话都不说吗?觉得现在的我比你想像中还更加不堪吗?」

坐在轮椅上的魔女一个字都没回答。

但是因为魔法而正要开始转动的车轮被站在后面的寒川纪子观测到,喷发出魔炎。刻印魔导师鸦木梅洁儿心里藏有黑暗面,无法与同居人仓本绊以及同班同学寒川纪子共同分享。那个化身为梅洁儿小老师、把自己在这个世界学到的事情告诉众人,以及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快乐享受夏天的少女已经不在这里了。梅洁儿的缎带无力垂下,只有她的背影看起来越来越充满悲壮的气氛。

「大家还对我感到畏惧吗?」

这个问题带著些许乡愁与温暖,可是对方扔回来的却是毫不隐藏的恶意。

「你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这个《地狱》正适合你的血脉与罪孽,你就一生埋没在这里吧。」

白发魔女扯著嗓子发出的嘶哑诅咒就像人数众多的大合唱,在狭小的地下通道中回荡。

少女们停下脚步。仁与她们保持距离,避免被强烈的魔炎照到而让她们发现有人正在跟踪。轮椅在火炎中摇晃,发出有如荡秋千般的叽叽倾轧声。梅洁儿从后方搂住她正在推著的轮椅。

「你很怕我吧。」

轮椅跳动摇晃起来,就像全身发出痉挛一样。阿拉克涅仍然身处迷幻之中,而梅洁儿像个普通小学生过日子的夏天也已经消逝。在这个由火焚奇迹临死前的哀号所照亮的地下通道里,少女把身子靠上去,彷佛即使深受他人憎恨,她还是要紧紧抓住人的温暖。

白发魔女想要把少女绕在脖子上的手腕扯开。梅洁儿淫靡又使劲地在她的手指上咬一口,像是要以痛楚传达某些无法言传的事物。

「痛……好痛!你怎么不去死!!」

小魔女挑战百人讨伐的理由,与她在神判中遭处极刑的原因应该相合吧。梅洁儿从没提起关于故乡世界的事情,而仁这些专任官也没有权限过问。

「接下来我要折磨、伤害你,做尽所有你认为我会对你做的事。所以回到圆环世界之后,把你受到何种凌虐告诉他们。就说梅洁儿-阿琉夏等著哪一天把你们全都拖进地狱。」

然后小魔女直起身来,黑色长发拂过女人的脖颈。

「所以我会让你活著回去。」

说完之后,梅洁儿推著轮椅,走在一脸疑问的绊与寒川纪子之间。阿拉克涅乘坐的轮椅车轮还没转两圈就突然猛然加速,白发魔女竟然独自往长廊深处逃去。仁认为梅洁儿终究只是不愿意看到来自同乡的阿拉克涅死掉。

梅洁儿的表情恢复成小孩子的神情,慌慌张张地想要抓住把手。

阿拉克涅亲手转动车轮,追过不明就里的绊,拖著一道猛烈的魔炎在通道的三叉路口转弯。

寒川同学好像很能体会对方的感受,出声叫住她:

「等等!鸦木同学虽然说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但她其实只会对你下三成力而已。」

为了避免让魔炎照到而远远拉开距离的仁与瑞希也跟著梅洁儿她们追上去。

「……三百公尺内…………没有……出口。有些地方……有封闭回廊……无法前进。」

瑞希一边报告状况,一边用眼神问仁:「我可以走了吗?我要走了喔?」

「可是……有个像是……电话中继站……的东西……或许有人……正在使用……」

仁拿出手机,小心翼翼地藏著不让光源漏出去。电话的画面上显示出天线标志,表示这里收得到外头传来的讯号。

现在这时候该做决定了。

「我从这里联络《公馆》,你就视状况和她们会合吧。」-

对魔导师公馆的事务官十崎京香来说,这次的状况是关键时刻。

在她把武原仁与神和瑞希送进地下迷宫之后,《协会》迟迟传来的情报让一切全都风云变色。

现在的情况不容许她失败。

请来担任护身保镳的专任官──《鬼火》东乡永光,站在京香身后,神色泰然,不动如山。

「那把兵刃不是给人,而是寄托给神才会绽放光辉。要是随随便便去拿的话,可是会受到天谴的喔。」

会议室的廉价长桌上摆著一口长剑,隐隐散发出一股如寒气般的压力,正代表著上级圣骑士艾蕾诺尔-纳刚在神意的名义下夺走众多生命的沉重事实。

「即便如此,就这样任由情况发展下去,只会越来越糟而已。要是不找个机会抢回先机,这场仗就没得打了。」

平时囚禁那名少女骑士的设施就位在魔导师公馆地下。京香在接见的时候把她叫到这间会议室,是为了让她从往返的走廊窗口看看外面的景色。听说艾蕾诺尔先前接受宿敌《协会》的要求,参加阻止大海啸登陆的防卫线之时,一直看著大海。对于身陷囹圄一个月,在凄苦深渊里挣扎的她来说,那应该算是一点小小的慰藉吧。

被带到会议室来的少女骑士眯著双眼,像是正在玩味著某种灿烂物事的残影。

「在魔导师公馆里,就算是大白天庭院里也会有小鸟飞来啊。」

当她的目光停留在桌上长剑的那一瞬间,本来应该很清雅的微笑顿时从脸上敛去。

「今天找你来,是有两件……不,一件工作想要拜托你。」

为了让心情平稳下来,京香一边用食指敲著桌面一边调整呼吸。然后她的目光直视艾蕾诺尔,开口说道:

「工作完成以后,魔导师公馆就会放你自由。」

插图009

艾蕾诺尔那双如同无波水镜般平静的水蓝色眼眸确实流露出动摇之色。

十崎京香不等她回答。

「关于今天早上回答你的问题时提到的那名恐怖分子,我们已经知道他的身分了。他的名字叫做国城田义一,是一名前激进派分子。他潜逃到国外之后,这三十年来一直在不同国家进行反政府行动。传闻中与国城田义一见面的人就是王子护豪森,我想你应该也认识,他隶属于那些心怀不轨的魔法使所成立的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

京香心中突然浮现一个念头,不晓得这名少女如何看待那件让自己决定赌上一把的东西。

「我们还知道了另一件事。《协会》直到刚才才告诉我们,今天凌晨三点十分,美军的多摩之丘育乐中心里发现有魔法转移的反应,听说总共有十五个。大约十五分钟后,有九名魔法使用魔法转移从该中心各自前往不同的地点。我们另外也得到情报,有几名魔法使翻越护墙逃逸。」

虽然很细微,不过艾蕾诺尔的神色确实微微一变。

「昨晚,一名叫做阿拉克涅的圆环魔导师在天上飞行逃避刺客追杀时,被来自该中心的魔法击落。就在魔导师公馆忙著搜寻那名被打下来的魔导师同时,育乐中心遭到袭击。」

紧绷的气分笼罩整间会议室,彷佛一点一点烧灼著空气。京香不断用食指指甲喀喀地敲著桌面,这是她为了保持冷静的仪式。

「首先是一个在国外一再引起恐怖行动的激进派回到日本,与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进行交易;而美军的多摩之丘育乐中心里藏著什么东西,使他们不得不采取激烈的警备手段,把单纯只是在附近飞行的魔导师打下来;第三,有十五名魔法使用魔法转移,闯进戒备那么森严的设施中进行攻击。如果假设这些问题全都归结在同一件事上,自然就能发现一个危急的状况。」

除了事务官十崎京香之外,会议室当中没有一个人吭声。

「那群魔导师袭击多摩,把某个让你们神圣骑士团必须如此提高警觉戒备的东西抢走,然后卖给恐怖分子国城田义一。」

魔导师公馆在过去曾经与存在于周边的军事设施与军事企业有密不可分的关系。直到现在,过去留下来的影响仍然像是治不好的病根,在变为住宅区的地表底下继续存活。

「遭受袭击的设施从前也被美军当成弹药库使用。我听说在占领时期,《协会》的魔导师与你们神圣骑士团在地下迷宫的往来攻防极其惨烈。你们神圣骑士团曾经有一个大好良机能够了结万年激战,可是却没能一举铲除《协会》,所以应该会非常想要吧?比方说,有一个随时能够把你们不得不接受重新开张的魔导师公馆,以及宿敌(协会)彻底抹去的──」

京香的嘴唇露出一抹非常空洞的微笑。

「────核子弹。」

年仅十七岁的少女身上裸露在外的肌肤血色渐失。艾蕾诺尔如果还是以前那个被赞许为神前最无瑕的骑士,或许会说「这都是神意」然后接受这一切。可是她现在已经没有从前那么坚定了。

「艾蕾诺尔-纳刚。让我问一个《协会》魔导师没有问的问题────你们之前舍不得放弃的兵器如果现在落到激进派的手里,用来进行恐怖行动,伤害与魔法使的战争无关的人们──对于遭受危险的本国居民,你打算要怎么负起责任?」

信仰之人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彷佛几乎就要呕出血来。

「……你们太卑鄙了。」

「我之前答应过,你问的问题我都会回答。可是我没说扭曲你不想知道的答案,让你听得顺耳,也没说过回答的时候话只说一半。」

如果不想听,艾蕾诺尔大可就此结束对话。

她之所以出言反抗,或许是因为京香先前遵守诺言,也可能是因为现在还是比她身陷痛苦深渊的《协会》时期还好些。少女没办法切断与京香之间的关系,所以她的沉默就等同于承认核弹的存在了。

如果公馆遭到这颗核子弹攻击,京香自己家所在的位置就会受到波及而付之一炬。她的母校、充满回忆的地方、童年玩伴与所有旧识均一视同仁。如今京香得知核子弹果真存在,让她深怀愠怒。

「你们神圣骑士团在美国负责维持治安吧!你们把这个世界视为应许之地,为了拯救人们而战吧!既然这样,为什么在这个国家就要杀人呢?」

在她们之间放著一柄不会说话的沉默长剑。那是一种单纯的力量,既可杀生亦可护生。

「还在这个国家里延续战火的就只有《协会》和神圣骑士团的魔法使而已。你们有什么理由重启我们国家之间早就已经打完的战争?」

京香非常确信,能够完全回答这世上所有问题的唯一解答根本不存在,所以信仰再深的人都会感到迷惘。在这种时候,圣骑士最大的不幸就是他们手中除了祈祷之外,还有一柄长剑。

「什么话都答不出来吗?既然你们神圣骑士团宣称『为了拯救这个世界而战』,那就请把你们的『救赎』带到这里来。要是恐怖分子坚持进行前所未有的核子弹恐怖攻击,那么之后会有数百万计的人因为受到过时战争的连累而死。为了他们的生命,请你给这里带来救赎。」

接著京香要放下一只有毒的酒杯。不管是出自同情也好、同理心也罢,只要提出一个可以让艾蕾诺尔误以为她能够接受的「小小愿望」就好了。

「其实原本我打算拜托你把核子弹抢回来,当作重获自由的代价。可是你只要帮我们排除问题,让我们能够大胆进行作战计画就行了。

现在有一个小学生迷失在你也很熟悉的武藏野迷宫里。她叫做寒川纪子,父亲的名字是寒川淳,母亲叫做洋子。她是在父母结婚两年后,父亲淳四十二岁、母亲洋子二十八岁时出生的。受到双亲宠爱而长大的她现在是班上的班长,父亲答应后天要带她去看电影。」

艾蕾诺尔在《协会》不被视为是一个人,完全当成情报储存体来对待,所以京香赌这一把。正因为她一直承受著让常人崩溃的痛苦,时间长达超过一个月,所以她应该会想要做一些富有人性的事、具有骑士风范的事,以及艾蕾诺尔-纳刚会做的事。

「假如你具有真正的人性,只要做一件事就好,请救救这孩子。」

艾蕾诺尔一语不发,闭上双眼。她双手合十,做出祈祷的手势,好像在祈求自己能选择正确的答案。

她的手抖个不停,彷佛骨髓在骨胳当中失控大乱一样。

过去在神前纯净无瑕的少女不晓得该不该拿起剑。

即使迷惘不决,她仍然具有力量──一股把所有阻碍神意的物事摧毁的力量。

即使迷惘不决,她仍然具有力量──一股此时能够拯救弱小生命的力量。

不幸的是,艾蕾诺尔身为一流骑士的部分,让她清楚掌握自身有多少能耐。只要完成这件事,她就能回到原本的归宿继续担任圣骑士工作,而这点希望就是毒杀她的剧毒。

但是又有谁能说,接受这种蛊惑就是背离正义呢?姑且不论正义与否,她狠得下心对一个人见死不救吗?

骑士睁开眼睛,她的面容燃起炽焰,反映出发自灵魂深处的虔诚。

「把她救出来之后,我就要直接回归神圣骑士团。这是我接受你们请托的条件。」

艾蕾诺尔使用的长剑剑锷比圣骑士一般用剑的剑锷还长些。

少女用那只满是鲜明烧伤痕迹的手,抓住那把像是她未来将要背负的磔刑十字架的剑柄。

艾蕾诺尔离去之后,只剩下十崎京香与她请来担任护卫的《鬼火》东乡永光还留在会议室里,长剑已经从京香眼前的桌上消失了。

「到头来,没办法撒谎的老实人要是不想受骗上当的话,最终也只能选择仇视他人。」

在接见期间一直没开口插话的剑客对京香瞪了一眼。这个想必不会欺骗自己的男人,时常对步向毁灭的物事表露惋惜之意。

「你也是那种自作聪明、讥嘲诚信之辈吗?」

「我只是说,如果个性这么单纯,连一点小谎都没办法仔细推敲的话,就不该想著要与谈话对象保持关系。被谎言耍得团团转和内心正不正直无关,单纯只是判断力高低的问题而已。正因为她的条件这么不利,除了她自己甘愿受骗上当的对象以外,根本不应该倾听其他人说的话。」

再说《协会》的干部死在艾蕾诺尔手里,把她送交给魔导师公馆时,他们怎么可能不动一丝手脚,乖乖把她还来。

「故意纵虎归山亦可。要是她知道自己被骗,之后就要看武原有没有足够的能耐了。」

东乡就像要填补告一段落的言谈造成的空缺似的,从穿著夏大岛和服的胸口处取出菸管。武原仁的抽菸习惯毫无疑问是受到他的影响。

「不管怎样,武原是没得活了。」

东乡随口谈及自己徒弟仁的生死,一点都不避讳。京香无法理解,男性总想要笑看生死的心态。但因为看轻生死就是她在这个地方的立场,所以才能做出冷静的判断。

「即便如此,不管是谁布下这盘棋,现在这个状况下局势都会有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了。」-

武原仁打电话联络《公馆》应该是正确的选择。地下通道当中除了手机的液晶萤幕外,没有其他光源,仁躲在角落思索这要命的现况,以及此时他应该先问清楚的事情。

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打算把他们从神圣骑士团手中抢来的核子弹卖给激进派人士。这项威胁再慢也会在几个月之内引爆。买下核子弹的人是日本人,一个日本人在日本境内接收武器,想当然耳,恐怖攻击的目标,应该也是日本某地吧。时间拖得越久,警方官厅就会逼得越紧,所以最快说不定这几天就会爆出事件来。

仁也很在意,究竟是谁在这种地方架设手机讯号的中继器。他已经有预感,这可能是最后的通信,所以把之后可能想要说的事情都先说了。

「在官方说法上,美国没有把任何核子武器拿到这个国家来。这种情况之下,把核武交由神圣骑士团管理的理由是什么?比方说,那是一个用魔法引爆的核子弹,这个世界的人无法引爆。你觉得这种可能性如何?」

资料在战后已经被拿走,所以没有留存。可是魔导师公馆在战时参与核子弹开发的传闻,在职员当中广为流传。要引爆一颗核分裂炸弹,必须要有高浓缩的核物质,以及在需要时刻把核物质提升到临界状态的装置。可是比起科学,无所不能的奇迹魔法更能轻易达成引爆条件。仁认为那颗被抢走的核武应该也是出自那个年代。在战火正炽的当下,他不觉得唯独只有神圣骑士团没干过骯脏勾当。

虽然声音满是杂讯又小声,而且通讯线路出自何人之手也令人起疑,可是十崎京香依旧冷静不乱。

〈魔法引爆式也是有可能吧──用这种方式可以带出关联性,对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来说反而有好处。要是这次事情让怀斯曼打出信誉与成绩的话,公馆的立场会变得非常不利,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如果王子护他们卖起核子弹,在这个世界上多的是想买的恶鬼顾客。这种未来简直是一场噩梦。

「现在核武会浮上台面,也就代表葛兰事件造成的冲击太大,让美军想起核武的存在吧。」

〈我不太想发什么牢骚,可是在那次事件之后,政府内部已经越来越认知到光凭公馆一己之力,没办法应付所有魔法使造成的问题。早在一百年前就该发现啦────然后呢,上面的人现在正在交涉。可是要是现在事情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说不定三年之内,我们就会从等同于特殊机关的地位降等,编入警察厅之类的组织底下喔。〉

「所以才会派『那家伙』去救寒川啊。」

听说因为寒川纪子忘了带便当筷子,寒川妈妈联络不上她,所以就在十崎家电话的答录机里留言,因此揭露了这件事。梅洁儿前几天去拜访寒川家的时机真是糟透了。更糟糕的是,因为负责监视武原家的人员都前往搜寻阿拉克涅,所以也没察觉到梅洁儿她们的举动。

一无所知的人们被卷进魔法使事件的案例并不算少,这就是仁他们所肩负的不变欺瞒。同样的状况在今天特别让仁难受,都是因为他回想起过去一脚踏入魔法世界的自己以及妹妹。

「我也还太嫩了。既然真的那么迫不得已,就算会被认出来也应该早点把她们带回去才对。」

对仁来说,艾蕾诺尔-纳刚或许是最最糟糕的帮手了。这段路花不了多少时间,只要知道路径怎么走,快一点,再过十分钟他们就会碰头了。

「要是那家伙背叛的话,我可要脚底抹油走人喔。」

〈那不叫背叛,人家现在也还是圣骑士啊────因为巴比伦的事情,她现在还对你怀恨在心,就算她当真失控,你也要注意绝不能让小梅的同学变成陪葬。〉

就算状况不乐观,救助他人性命在公馆的工作当中还算是不会影响心情的职责。仁突然想起来,妹妹曾经说过,她在迷宫里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

「我以前没有什么机会能问舞花工作上的事,她是不是也像这样在这个地方战斗呢?」

〈舞花妹妹和你非常相像,如果光靠回忆还不够,就去照照镜子吧。老是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进步神速,你们兄妹俩真是一个样!〉

「你以前不是说过我们一点都不像吗?」

〈之后越来越像了……真是像到让人觉得很有问题的地步。所以说,仁,你代表两个人,可不能随随便便死掉喔。〉

自从那点萤光来到公寓之后,仁比往年更常怀想妹妹的事情,因此妹妹的面容很容易就浮现在脑海中。

「和我不太像啊。舞花那家伙,遇到真正重要的事都不会找我,嘴里总是念著京香姊、京香姊。」

话筒另一端的声音或许太小声了,京香的回答被杂音淹没,仁并没有听见。京香好像在等仁回话似的,经过一次呼吸、二次呼吸的时间,然后挂断电话。

仁与京香从许久以前就总是错失彼此。

所以每次仁和她说话,都会有一种这是最后一次机会的不舍之情,这就是他要活著回来的理由。至少在童年玩伴刚当上魔导师公馆事务官的时候是这样,他想要保护所有自己珍惜的事物,而现在也还站在当初那条道路的延长线上。每当仁一想到妹妹,第一件挂念的事就是那年夏天,妹妹在公寓房间前俯视魔法使尸首时所说的话。

「哥哥其实应该很清楚吧,这份工作不适合你。你还是回家去,像平常一样上高中,然后去大学念书吧。就算继续训练下去,到最后还是会像这样死掉的。」

那一天的事虽然让仁懊悔不已,但如今他能够了解妹妹的心境。因为这份心情就和仁希望让总想要完成刻印魔导师使命的梅洁儿当个普通小学生的想法如出一辙。

「为什么我总是搞错重要的答案。」

他从枪套里拔出自动手枪,拔腿奔跑。姑且不论仁和妹妹到底像不像,现在他已经长大成人,他相信自己的答案能够拯救重要的物事。

梅洁儿跟著魔女阿拉克涅的轮椅追上去的那条通往北面的通道,传来剧烈爆炸声响,情势的演变并没有乖乖等著他赶上去。

「该死!怎么这种不祥的预感老是成真!」

仁骂了一声,拉动枪机让第一颗子弹随时可以发射。可是再过短短几十秒之后,他就会知道自己还太小看事态的严重性。

眼前简直就像是陷入火海的审判广场。阿拉克涅擅自闯进去的横向通道是一条不知由谁开凿出来的新世代长廊。陌生的通道非常明亮,这是因为前方大约七十公尺处已经化成一片飘散著火屑的火海了。

面对这不可能的事态,仁加速疾奔。他觉得自己真是丢脸,居然自以为对地下迷宫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他现在一个劲地狂奔的通道,与另一条首次看到的宽敞第一世代地下壕交错,火舌翻卷的地方就是这两条通道九十度交叉的十字路口上。梅洁儿站在路口角落,就像是被逼到走投无路的野兽,放低身子,瞪著东西走向大道的东侧,瘫软在她脚下的寒川纪子就是这阵魔炎的中心。

坐在轮椅上的魔女因为其中一只轮子卡在地板上的裂缝,一直在白费力气地在原地绕圈。席卷翻滚的魔炎以烧毁魔法的班长为中心,把周围照得就像明亮的大白天。

《魔兽师》神和瑞希被钉在带有圆滑角度的十字路角落墙壁上,有如即将遭受磔刑的犯人。她身上的制服插著三柄长枪,全身没有一处没沾染血渍。仓本绊正拚命想要把刺穿好友身躯的东西拔下来。

「第一世代的地下壕在六十年的期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九条。现在第十条出现,可是这种磔刑的情况叫人怎么高兴得起来!」

仁的头脑与身体完全依照训练教官──王子护──当初在这条地下道对他所作的锻炼开始活动。还没加入战斗的他迅速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要让战局演变成对己方所有人最有利的状况。

为了想要尽可能早一点发现十字路东侧的敌人,仁向路旁靠近。所有人都没料到会突然发生这样的惨事吧,还没有人注意到他从旁接近。

那身受到橘色火焰烘烤的铠甲,应该是神圣骑士团的甲胄。可是那并不是仁熟悉的骑士铠甲,没有可以用来当作乐器的饰物,胸甲与肩盔上缀有神音装饰,可以用来让传统风格的戒指滑过以演奏出神音。但是除此之外,铠甲设计都是以直线构成,颜色也是整套黑色,没有任何色彩或装饰,看起来就像是近代军队的装备。

一群排列成三人横队的骑士彼此间隔能够挥剑的距离,把背上有如儿童棺木大小的细长箱子扔在地上。箱子打开分为两半,里面摆的并不是枪械。

「释放第二发炼狱黄蜂(Purgatory Wasp)!」

雄壮的英语号令震动地下通道,所有圣骑士依令转动嵌在护手甲上的转盘。设置在箱内的扬声器发出的应该是神音,有六只类似于概念魔弹、看起来像是巨蜂的半透明物体,从棺木内垂直飞起。魔法导弹以几乎无法目视的超快速度往十字路口冲来,可是却在一瞬之间无声无息地自己烧了起来。

跳进十字路口的仁瞬间看清敌方阵容与退路方向。神和瑞希的《魔兽师》能够使用一种称为气盾的强力泛用防御魔术,再加上瑞希本人的耐久力与自我恢复能力,仁相信她在专任官中号称最坚固的防御能力。

「拜托了!」

可是绊转过身,就像祈祷般把右手举向长枪狂岚,然后一边握住拳一边往地上砸。那是从《幻影城》召唤出魔法构造体的再演魔术《无色之手》。自从巴比伦事件结束之后,这是仓本绊第一次在战斗中使用再演魔术。可是奇迹并没有对她们伸出援手,一阵爆炎冲起,有如填满整条通道般,长枪发出雷鸣声般的命中声响,不住地接连刺在《魔兽师》的身上。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绊被好友的鲜血溅了一身,第二次、第三次使用《无色之手》的魔术。她一再使出的魔法虽然引起强烈的魔炎布满十字路口,但是却没有产生效果。

「敌方一队共十二个人,这可是一整支圣骑士小队啊!」

当仁发动魔法消除的瞬间,无法看到魔炎的视野,就像关了灯地陷入黑暗。就算圣骑士的装备再厉害,既然是出自于魔法,在仁的视野造成的持续性魔法消除环境之下就派不上用场。

仁朝著他记忆中圣骑士所在的位置开枪。他已经做好冷酷的心理准备,下手没有办法留力。圣骑士最引以为豪的泛用防御魔术《光环(Halo)》已经被身为恶鬼的寒川纪子用魔法消除给烧掉了。他在黑暗中朝要害开了一枪、两枪,然后再攻击另一个从脚步声就听得出还没反应过来的敌人。仁在第一声枪响的回音还没褪去之前开了总共四枪,四枪之后他再次关闭魔法消除能力,确认攻击战果。

魔炎再次照亮这条第一世代的地下战壕。最左边的骑士踉跄倒下,铠甲的左胸位置的确有两个弹孔,中间的骑士在胸甲上也有两个黑孔。可是他们不但还活著,甚至似乎没有流血。两名圣骑士又站起身来。看到他们在轻装铠甲之下穿著的内铠材质,仁想起自己在防弹背心的试用品上也曾经看过。

「虽然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可是魔法使(圣骑士)怎么会穿著防弹纤维(M5 Fiber)。」

「老──」

仁对著背后发出的气息喊道:

「快带著寒川往里头跑,梅洁儿!」

他已经没空去管声音会不会被认出来,要是死掉一切都没得提了。如果寒川发生什么三长两短,公馆也会很危险。不对,仁也是个冒牌老师,他绝对不能让六年一班的学生丧命。

小孩子的轻巧脚步声往通道内远去。魔炎的火源已走,光亮就只剩下刺穿神和瑞希的长枪所发出来的火焰而已。仁又起动魔法消除能力,在黑暗中精准地把子弹打在骑士身上。他一边向后退到被钉在墙上的瑞希身旁,一边重复射击与确认的动作。那些骑士身穿防弹装备,被击中也不会死。就算有同伴倒地,他们根本连脚步都没停下来。被逼到无路可走的仁用手指碰触刺穿《魔兽师》的火焰长枪,心下顿时一悚。没有热度──这是魔炎。

刺穿瑞希的长枪,魔炎照亮浑身血迹斑斑的绊,她睁大双眼抬头看著仁。

「……武原……先生。」

身负持续受到魔法消除影响的伤势,神和瑞希也和一般人类无异。她之所以还没死,只不过是因为《炼狱黄蜂》的精准度还不到家而已。刚刚瞄准瑞希头部,直取她性命而击发过来的六把长枪,有四道深深插在墙壁里,只有两把刺穿左肩与右边侧腹。再加上两把长枪各把瑞希的小腹与胸部钉在墙上,还有打碎她右手肘附近部位的长枪,合计一共有五把。要是不拔出来,就算是瑞希也会小命不保。

仁握住贯穿瑞希侧腹的魔炎长枪,使尽力气猛拔。长枪深深嵌入石壁里,文风不动。那群圣骑士踩著响亮的脚步声,在十字路口摆开队形,逐渐把仁他们包围起来。要是救不回瑞希,他的任务就要改为在退路完全被截断之前挺身保护绊,让她逃往通道深处。

可是仁一边依照训练交换弹匣,在剎那间犹豫了一下。姑且不论基本方针是要把绊救出去,究竟该放弃瑞希换取几秒钟的时间,还是要尝试到最后一刻?

不过神和家的《魔兽师》却从只剩喘息余力的胸口中挤出一点点声音。

「…………不……要……紧……」

瑞希那只如人偶般造形完美的右手从长枪以下的部分腐烂脱落,人体的一部分发出一声空洞的轻响,就这样掉在地上。瑞希让身体质变的代价,就是其他四处还被长枪贯穿的血肉轰得一声燃起火来。可是这名天生猎人把腐烂的右腕残肢变成一群苍蝇,让它们聚集在获得自由的右手断口上。《魔兽师》能够从万物根源的灵气(pneuma),也就是《气》当中生出大自然的一切,就连自己的手臂也不例外。

被烤肉串刺穿的瑞希身体还钉在墙上,她就像祈求一般用勉强恢复自由的双臂执起好友的手。

「…………控制要……这……么做……」

瑞希擦都不擦被鲜血沾湿的嘴唇,轻轻扳弯绊沾上相同颜色液滴的手指。绊目不转睛地看著自己的手指结成印记。

绊的牙齿不断打颤,同时轻轻举起被鲜血濡湿的右手。

而《魔兽师》的右腕就像被丝线吊起的傀儡,也举了起来。

仁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光景。

魔法使身怀故乡世界的法则,所以不管到哪个异世界都能行使自己的魔法。换句话说,这就代表他们无法任意操纵任何不能带入自己世界法则的物事。而魔法使本身就代表其他世界的法则』以没办法让魔法直接对他们造成影响。唯一的例外就只有当魔法观测纪录的自我形貌(化身)本身就是一种媒介,能够让自己与他人之间的分界线变模糊的状况而已,就如同《近神者》葛兰的《原型化身》那样。即便是这种状况,都需要特定条件,可是绊的魔法此时看起来就像正在直接操控人体。看到这种打破魔法常识的状况,就连那些圣骑士都陷入恐慌当中。

再演大系的魔导师把世界认知为一本书。他们演绎纪录在书中的过去往事,用这种演绎行为当作《索引》来改写历史。所有人都认为这就是再演魔法,可是真是如此吗?

再演大系是一种让魔导师把历史认知成一本书的魔法,以演绎书中往事的行为做为《索引》,强迫身在过去的人接受操控,使得历史被改写。这会不会才是再演魔法的真相呢?

──证据就是绊虽然控制著好友的手臂,可是她的手指动作却比实际用超乎寻常的臂力,抓出长枪硬拔的瑞希手腕更慢上一拍。这是因为绊现在正从晚了一拍时间的未来,把「亲手拔出长枪」的结果强加在已经成为过去的瑞希身上。

血迹斑斑的长枪落在地上发出冷硬的声响,唤醒了比信仰心更加深沉的人性本能恐惧。

一名可能是领队的黑人圣骑士拔剑出鞘,声若疾风吹散笼罩人心的迷惘云雾。

「为了自由与我所深爱的音乐!」

伴随著回应号令的咆哮,圣骑士们放低姿势俯冲过来。脚步声在地下通道如同阵阵鼓声般响动,宛如有上百人潮汹涌而来。

仁只靠一把手枪牵制敌人。

眼前忽明忽暗,他每扣一次扳机就开关魔法消除能力,开火与重新确认瞄准的动作,使他的视野在黑暗与火光之间反覆来回。

敌方部队越是密集,肉体与铠甲就越容易被子弹弹开,发出响亮的声音与火花。就算子弹被挡住,可是冲击力道并不会消失。

中弹的反作用力使得站不稳向后倒的骑士撞上后排的人,稍微拖住了脚步。

把瑞希钉在墙上的长枪落地的声音在后方响起──一根──二根──三根──四根!

自动手枪(AMT Hardballer)的装弹数量只有七颗,只能挡住十二名不死的敌人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每拔出一根,枪型魔炎就会逐一消失,现在的亮度已经比点火把还暗了。

那些圣骑士一边跑,一边举起剑。

「申请听音模式(We apply for the listening mode)!」

看似是队长的黑人骑士发出一声怒号,从他身上装备的扬声器传出机械的应答声。

〈OK, are you ready?〉

一瞬间,十二名圣骑士手中所举之剑一起在黑暗中扬起火焰。

那和轻易把神和瑞希钉在墙上的长枪相同。十二道让魔法使恐惧的地狱业火,也就是魔炎在十二柄长剑上引燃。那正是《公馆》的魔法学者沟吕木京也在他们对抗葛兰,阿萨雷时所导入的最新对抗魔导师武器《魔导师克星》────就是这张王牌,让神圣骑士团在亲眼目睹再演魔术的可怕之后,仍决定要一决胜负。

「这下可麻烦了。那种剑给魔法使用确实更有效果。」

仁的背上滴下冷汗。《魔导师克星》上的魔炎当然不是出自于圣骑士之手。长剑的剑刃中装有麦克风,而在其他某处有恶鬼组员负责听取麦克风录下的声音。魔法就是被他们的间接消除给破坏掉的。

神和召唤出的万物根源《气》所形成的雾被业火之剑劈开。

第五根,拔出最后一把长枪的《魔兽师》跌在地上。她现在的状况显然没办法战斗。她重新再生的右手臂变短了些、手掌连肉都严重烧伤,身上的五个大窟窿周围皮肤与肌肉也已经烧烂了。瑞希被钉在墙上的时候,身上持续喷发出魔炎。如果这是她为了让绊的再演魔法不被枪型魔炎破坏,一直不让体温或是内脏的声音传出来所造成的结果,那她的执著与信赖可真是惊人。

可是如果被那些圣骑士手中的魔炎之剑砍到,不管再生魔力多高超的魔导师都会一命呜呼。任何防御魔术几乎都挡不住剑刃,只能依靠自己血肉之躯的仁要是被杀伤,当然也没得救。

「快逃啊,小绊!」

仁大喊一声。

一个脚程最快的矮小骑士朝他冲过来。仁让剑刃在腹部轻轻掠过,挺肩往敌人身上猛撞,震开对方的同时,把预备弹匣拔出来,然后在双方身体分开的瞬间更换弹匣。可是仁还没空拉枪机,就先闪开另一道剑锋。在他扭身之时,眼前目睹圣骑士正要挥剑朝绊砍过去。在这个时间点上,他的姿势完全失去平衡,根本没办法出手救人。正当绝望让仁的眼前陷入灰色世界的同时,一阵枪声响起。

枪声不是只有一发,也不是两发、三发而已,而是有如狂风暴雨般数都数不清。

仁还以为自己闯进了施放烟火的现场。

枪声在宽阔的十字路口四处弹跳,硝烟开始弥漫在这个无处可逃的空间里。

圣骑士们迅速聚集在一起,关闭《魔导师克星》。这也难怪,这阵有如横向暴雨袭击而来的子弹当中,混杂著许多一听就知道是军用步枪的射击声以及曳光弹的火线。要是不使出全力施展防御魔术,光靠个人能够穿戴的防弹装备,无法抵抗这种火力与攻击密度。

骑士队采取密集阵形,站在四面负责防护的男子们不动如山。可是似乎有人被最初的齐射打中,阵形内侧传出紧张急迫的声音。大量的子弹无法突破《光环(Halo)》防御,就这样停留在空中,然后直接落在石头路面上,数量多到几乎让人无处可踩。这就代表开枪攻击的也是魔法使,所以无法用魔法消除能力突破防御魔术。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还活著,压低身子尽可能避免被流弹打中。他全身发抖,嘴里乾巴巴的,连口水都吞不下去。他靠白光闪烁的激烈枪口火光代替原先圣骑士高举的魔炎,环顾四周。

枪口火光从被钉在十字路口的神和瑞希背后、宽广的西侧通道闪出。不只那里而已,从四面八方都有闪光熠熠。这批枪林弹雨,显然是从射击手无法置身的天花板以及墙壁射来。许多魔法使枪手在四处打开空间跳跃的椭圆形门扉,从门扉的另一侧尽情射击。他们躲在安全地带,只拿子弹往圣骑士队招呼。

仁脱下秋季外套,他就像是泡在水里一样全身冷汗,连内衣都湿了。可是与此同时,枪响瘫痪了仁的耳朵听觉。他就像被热昏头似的,思绪非常激动。

「有陷阱吗!?我们上当了?不对,目标是圣骑士,我们只是诱饵吗?」

事态完全出乎意表虽然让仁陷入慌乱,不过他的判断力总算慢慢恢复过来。他感觉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通道中,人的气息太少了。仓本绊与神和瑞希的身影消失无踪,宛如她们打一开始就根本不在这里。

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身穿纯白西装、头戴白色帽子的『怪物』站在仁的身后。仁第一次和他见面,是在九年前他还是国三生的时候。遮住右眼的银色眼罩与紫色的眼眸,甚至就连眼角的皱纹都没有变。完全大系的高位魔导师,同时也是前《公馆》专任官的王子护豪森,拿著帽子把白烟往鼻尖搧,就像在享受弥漫四周的硝烟香气。

「虽然有些差错,不过也罢。有件事要请你帮忙,用来交换你那些正在我们手上的朋友们。」

这个男人以前是公馆的战技主任,也是仁的训练教官。一般人在战场上根本没办法像他这样,露出轻松写意的笑容。

「请你用魔法消除能力把那些圣骑士张设的防御魔术(光背)烧毁。」

在反覆点亮黑暗的枪弹闪光映照下,他那张轻浮的笑脸就像一副鬼面具。

站在十字路口的圣骑士小队布下方阵,把第一世代地下壕的宽度堵住大半。不对,冷静下来目测的话,就会发现这条东西向的战壕虽然是第一世代地下壕,本身宽度却是一般战壕的三分之二,只有十公尺宽。骑士们精准地估算《光环》的耗损,把戒指在铠甲上的神音装饰上划过,奏出神音来重新张设防御魔法。虽然每秒遭到超过五十发子弹的攻击,可是他们修复破损防御魔法的速度却更快。就是这种铜墙铁壁,让神圣骑士团与势力强大的《协会》持续抗战一万年的时光。可是只要仁用魔法消除剥夺那群骑士赖以护身的《光环》,他们就会被打成蜂窝,无一能活命。

仁的右手还握著手枪,所以他拉动手枪枪机,把子弹送进枪膛里。枪膛里随时都有子弹。

「现在立刻把小绊与神和还来!」

王子护不理会仁的手枪,从外套的内袋里取出一台小型数位相机,按下快门。相机的闪光灯一闪,骑士们的身影瞬间清楚地从黑暗中浮现。他可能打算待会让恶鬼观测拍到的照片,看看能不能把魔法消除吧。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台照相机在未来将会被破坏,魔炎并没有发生。

「不行啊,想要学会如何使用间接消除真的很难。」

「你早就知道我们会来了吧!」

要是不大声喊叫的话、就会被震响十字路口的枪声给压倒,所以仁从丹田发声。他的前任老师丝毫面不改色。暂且不论同为专任官的《魔兽师》,他已经看出只要手中抓住一般百姓(仓本绊),武原仁就不能对他开火。

「现在的《公馆》没有办法使用刻印魔导师,你怎么可能不来呢。」

仁的身体想起过去好几次差点没命的训练时代,理智温度逐渐降低。王子护豪森不是那种会因为感情而动摇的人,他能够若无其事地杀人,脸上还挂著诡异又虚伪的绅士表情。所以仁只能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对战局的思考判断,要是参杂一点人际关系的感情渣滓,他就会没命。

虽然在响个不停的枪声当中,王子护的声音听起来却响亮得惊人。

「让那些机械化圣骑士师团(Machinery Knight Division)的骑士小队活著,以后会很麻烦。快点把《光环》一口气烧光,三两下做掉他们吧。」

以前正是这个男人在这座地下迷宫教导过仁。在魔法使之间的战斗中,要是被魔法打中,人体绝对会遭到其威力破坏。所以反过来说,防御能力高超、不会轻易死亡的魔法使,就是战斗中的强者。

因此仁这时候也明白敌方优先重视的是什么了。

「《魔导师克星》就是用来对付这些魔法使强者才能真正发挥其价值吧。」

仁这么晚才理出头绪,也是因为他自己内心深处想要否定这一点。

「你们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为什么现在想要先把那些家伙收拾掉?如果只是卖核子弹,应该不需要花费这么大的工夫。公馆专门负责守护,可是你们公司和我们不一样,没有什么负担。交易要是完成,面对圣骑士只要溜之大吉就行了吧。」

王子护烙印在战场上的影子用手指搔了搔眼罩。当这个男人还在担任老师时,每次当学生说出优秀的答案,他就常常会做出这个举动。

「解决掉圣骑士之后,你们接著就打算枪杀我吧。怀斯曼的服务还真到家呀,不但推销核弹,而且还负责派出所有魔导师先帮恐怖行动扫除障碍啊!」

如果要把妨碍恐怖行动的要素全都排除掉,必须消灭的目标就不只有圣骑士而已。既然有意想要削弱公馆战力,买家使用核子弹的时机点就会是在仁死后,趁著公馆还没来得及重新编整之前,在最近的日期动手。

所以仁带著明确的杀意,把枪口重新对准王子护的额头。

「现在立刻回答我核弹在哪里?」

虽然就像现在这样命悬扳机之上,可是带著眼罩的妖人却仍然面带笑容。

「仁,缜密准备的计画就算发生一些问题,到最后该是什么结果,就会是什么结果喔。」

仁继续屏住呼吸。紧绷的气氛一点一点渗进神经,有如置身于毒液之海。这就是他不知曾几何时早已习惯的世界,枪声、黑暗以及与死亡相邻的沉默。

「…………我当然会开枪。我也已经老大不小了,如果无论怎么选择都会失去,好歹还懂得两失相权取其轻。」

「你越来越懂得如何欺骗自己,不过还是太嫩了。就算被枪声掩盖过去,听不见声音。不过你瞧,看得见有光吧。」

在这个轰隆巨响充斥听觉的世界里,那道光看起来莫名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的感觉。

仁让梅洁儿逃去的通道前方有一道红光逐渐接近,宛如燃烧的熔岩慢慢流近,那正是他最不想看的景象。

「快逃!」

梅洁儿焦急的喊叫穿越有如瀑布般发出巨响的枪声。

燃烧魔法的魔炎就像延烧的火势,从少女们逃生的通道中窜出来。火炎漩涡的中心肯定就是生活在无奇迹世界的人,而梅洁儿就是拉著她六年一班朋友的手跑进那条通道里面的。

白发魔女没有坐在那张一边燃烧黑暗一边越靠越近的破烂轮椅上,反而是寒川纪子被当成货物似的放在上面。就连鸦木梅洁儿都被塞在轮椅上,不自然的姿势就像是搂抱著同学一样,背包已经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两个少女汗湿的双手被拉到寒川纪子的身后,用一条仁熟悉的黄色缎带紧紧绑住。皱在一起的连身裙下,梅洁儿细瘦的身躯受到魔炎的舔拭,像是正在燃烧。魔法消除效果最大的时候,就是处于接触状态之下。现在梅洁儿遭到五感的囚禁,她在那种状态完全没办法使用魔法。

失去缎带而披散著黑色长发的小魔女也很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

「不可以看!千万不要睁开眼睛!!要是你张开眼静,一切就都完了!」

「──────────?」

紧闭著双眼的寒川纪子发出尖叫,身体因为挣扎而失去平衡,差点连人带椅一起跌在地上。一双大人的手从后面抓住把手轻轻扶正轮椅,帮班长把歪掉的眼镜戴好。

仁咬紧牙关,感觉好像狠狠挨了一记闷棍。这条十字路口上人的气息太少了,要是魔女阿拉克涅不在这条满是枪林弹雨的死亡大路上,自然就应该想到她和梅洁儿与寒川一样,进了同一条岔路里。

「你从什么开始设计的?从昨晚受到史劳宁兄弟攻击的时候?从你到公馆寻求庇护的时候开始吗?还是打从最初你说要提供情报根本就是在扯谎!」

仁的愤怒被阵阵把子弹当作雨滴击发出来的爆裂声掩盖过去。因为这条通道只有十公尺宽,大约等同于一条双轨地下铁隧道,所以仁能够看见白发魔女阿拉克涅的脸庞,甚至就连对方初次流露出来的挑衅眼神都看得一清二楚。她先前的狂态根本就像是在唬人。不对,阿拉克涅以前那副恍神的痴呆样原本就是在演戏。

这个女人装作一副药物中毒的德性,到头来根本连一句有意义的话都没说过。她把长及下巴的舌头吐出来。

「你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就算听不见她的声音,仁也能看出她的唇形,心底怒火中烧。亏仁还因为阿拉克涅是梅洁儿的同乡,希望她的命运能够幸免于难。就算没有被圣骑士打下来,阿拉克涅也计画在那场深夜的战斗中搞失踪。魔导师公馆会因为不想弄丢合作人士而失了面子,《协会》则是因为自己人(电磁骑士团)就是刺客的理亏心理,双方都派出大量魔法或人力来寻找她。有人就把这些行动当作幌子声东击西,展开袭击行动,抢夺机械化圣骑士师团驻守的美军设施中的核弹。

──不,追根究柢说来,《协会》真的和这场攻击行动毫无瓜葛吗?

王子护面对枪口,脸上浮现出狡狯的笑容。

「你看,我不是说过最后该是什么结果,就会是什么结果吗?」

随著聆听枪声的寒川纪子(消去观测者)越来越靠近,包围著圣骑士所张设的魔法枪眼也逐一开始起火燃烧。寒川与这场战争毫无关联,只是个平凡的小学六年级学生。她害怕地皱著脸,咬紧牙根紧闭双眼。在电视新闻上也会播放战争的逼真影像,所以或许她也能从耳里所听之声、肌肤所感之气氛察觉这就是枪声。

仁隔著手中握的枪,狠狠瞪著王子护那张确信自己已经胜券在握的奸笑脸庞。

「是啊,对你们来说,这个世界的人根本和会说话的粪便没两样吧。可是你少把别人当白痴!就连《协会》的协调官贝尔尼奇都知道阿拉克涅的名号!!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不过前几年才刚成立,为什么有能力设下这么缜密的计策,用假的情报提供者钓人上钩?你们到底把人类的信任心看得有多廉价!」

仁好像被魔法使群起当成傻瓜一般。严格说来,他甚至还没确定白发的阿拉克涅百分之百就是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的人。即使如此,他还是感觉到阿拉克涅与射击队对他投以轻蔑的视线,也能感觉他们之间的信赖感。

枪声终于完全停歇下来。在一阵刺耳的静谧当中,地下的寒凉空气穿过衬衫窜进仁的体内。为了要在寒川引起的魔法消除状态之下大开杀戒,魔法使(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的枪队此时已经开始在十字路口的各个通道里移动,占据有利的射击位置吧。

《协会》圈的魔法使之所以鲜少使用枪炮的原因有三:第一是跟随著魔法使的扭曲世界法则会造成枪炮失控的危险;第二是对于自身魔法的骄傲;还有就是他们对于自己轻视为地狱的世界的武器颇有顾忌。神圣骑士团过去之所以没有把神音魔术的乐器改造成机械,也是因为技术上的问题,以及保守论调不愿奇迹脱离人的掌控。如果上个月遇到的《近神者》葛兰-阿萨雷是古典风格魔法使的顶峰,那么此时此地与仁激战的,就是魔法使中最进步的一群人。只有仁他们这个世界的人夹在中间不上不下,跟不上演变而仿徨无措。

令人作呕的硝烟气味还没散去,枪击又重新展开。寒川纪子已经被抓,要用手指硬扳开她的眼皮子易如反掌。就算仁不发动魔法消除能力,圣骑士的防御魔术也会遭到破坏而全军覆没。收拾掉圣骑士之后,接下来就轮到仁他们了。

可是那些正身处生死关头的圣骑士小队竟然解除密集队形。那个有如篮球选手般身形高大的黑人骑士,圆睁著充满亲切感的大眼睛,露出雪白的牙齿笑道:

「忍耐挨打的时间就到此为止了。差不多也该秀一秀我们机械化圣骑士师团是如何战斗啦。」

十二名圣骑士分散队伍的脚步声在十字路口上此起彼落地响起。虽然下一秒钟子弹或许就会从通道的另一头飞过来,可是众人的步伐却充满自信。就连一开始被枪击的伤员,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全部恢复到能够行走的程度。

在各自散开的防弹装备队伍当中,有一名身披古典重型甲胄的少女骑士威风凛凛地一动也不动,瞪视著仁。

「我是上级圣骑士琉琉-梅路路,你给我记清楚了。」

少女的面容稚嫩,年龄层大概与仁投奔公馆的时候差不多吧。她浑身充满滚烫的憎恨,眼眸中却一片冰冷,像在痛悔自身的过错。事实上,仁过去的确杀了好几名圣骑士,就算有人对他恨之入骨,他也无话可说。

身材高大的黑人队长把护手放在那名少女骑士的肩膀上,像是把所有的一切都塞进爽朗的情绪里隐藏起来。

「骑士琉琉,冷静以对吧。」

那群骑士眼中绽放出的光芒,并非如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猛兽,而是企图反败为胜的团队不屈精神。眼前这些骑士身上的装备,每一件都是仁第一次看到。可是他们的文化、目标与坚定的意志,仍维持圣骑士代代相传的清高战斗,丝毫没有一点改变,直教人深感敬佩。其实他们怎么可能轻松得起来?要是被恶鬼观测到的话,魔法就会被烧毁;血肉之躯被枪击就会没命。如果不在怀斯曼那群人展开第二波攻击之前,或是趁对方攻击的瞬间分出胜负,队伍就会全军覆没。不过他们每一个人无不沉著冷静,的确是一支一流的队伍。

可是仁却止不住背上窜过的寒气。

「你还有时间拿枪指著我吗?」

王子护皱起眉头,做出忧心的表情。地下战壕里没有一点枪声,好像在催逼仁赶紧挺身上前守护一般。只要冷静一瞧,就能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不要!」

所以仁终于还是撞开王子护,拔腿全力往魔炎的源头奔去。

这真是愚蠢的选择。路宽十公尺实在太长了,要是他们这时候开火,没办法用魔法护身的仁只是白白送掉一条性命而已。王子护是这一整个事态的中心人物,要是远离他的话,仁就连保命的手段都没有。

可是再这样下去,赌上唯一一个取胜机会的不屈骑士就会────为了夺回核子弹的正义名分而把魔炎的火源,也就是寒川纪子杀死。

响起的枪声就像爆破的声音。

仁的身子摇晃,跑到绑著梅洁儿两人的轮椅旁。

接著他莫名其妙地迅速浑身瘫软,跪倒在地上。

「…………你没事吧?拜托别出事,拜托。」

梅洁儿在轮椅上扭动身躯,嘶哑著嗓音叫唤仁,让他萌生必须快点让梅洁儿安心的念头。

插图010

「没事的,我没这么容易死。」

仁跪在地上,按耐不住急促的呼吸,有如抓住海上浮木般举著手枪。扬起硝烟的枪口指处,阿拉克涅正按著右肩。

仁亲手对之前自己曾经想要保护的人扣下扳机。

「我还没能救得了你,绝对不会只带著一身谎言就这样完蛋…………就算是我,应该也能战胜、赢得什么事物才对。」

就算到了这时候,小魔女还是细心地没有把仁的名字说出来。或许是因为在昏黑地下通道深处,一直远远守护著她们的紧张情绪松懈下来吧,仁真想一把抱住她。

────接著一道强大的神音在背后响起。

大气的爆裂、一瞬间的魔法消除与喷发而起的魔炎。仁吃受不住剧痛与浑身血液直接受到搅拌似的恶心感觉而跪在地上,彷佛被拳击手在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仁痛得好像失去一半身体,他咬牙忍痛抬起头来。梅洁儿与寒川纪子靠在一起,虽然全身布满魔炎,但并没有什么大碍。

阿拉克涅倒在地上,腹部的大量出血染红长袍。

这次攻击并没有仁料想中那么致命,让他觉得很纳闷。他虽然痛得呻吟,但还是站起身来。

仁一边转过头,一边把额头上的油汗擦掉,避免汗水流入眼睛里。就连身穿防弹装备的圣骑士队伍都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才试著要站起来。王子护正蹲下来捡拾吹飞的帽子。

十字路口上没有一个人用两只脚直挺挺地站著。除了一名仗剑拄地的铠甲少女之外,长剑上还有魔炎阵阵燃起。

仁从未忘记那名身姿清丽的铠甲少女。他现在意识到的死亡气息,比刚才跑过随时可能展开枪战的十字路口时更加强烈。老实说,直到十几分钟之前,仁还以为再也不会在战场上遇见她,心里正觉得松了一口气。那头淡褐色的头发颜色比以前更淡,修剪到接近肩膀的长度。

艾蕾诺尔-纳刚就在那里。

曾经一度让仁在死亡边缘挣扎、重创瑞希的骑士站在眼前。在巴比伦之战,到最后正面决斗仍未尝败绩的骑士就站在他的眼前。

鲜少赞誉他人的王子护脸上,挂著业务人员谈生意的笑脸,撢一掸帽子上的灰尘说:

「真是了不起。你是用无音魔术震动地面,把地面当作扬声器使用,大范围显现魔弹神音吧…………要是你被圣骑士开除的话,要不要来我们公司上班?」

无音魔术是一种高难度的技术,在神音传到恶鬼耳中之前就先抵消抹去,避免复杂的神音乐曲演奏到一半被消除掉。而她所显现出来的魔弹在寒川纪子的周围也被消除,只对自己瞄准的目标进行攻击。

从前这名骑士曾经把阻挡自己的一切全数粉碎。经过《协会》一个多月的囚禁之后,仁觉得她的战斗力仍然不减当初。

接著艾蕾诺尔语气哀伤的女高音响彻整个十字路口。

「光荣的圣骑士怎么可以做这种事!」

遭到友方攻击的事实,让机械化圣骑士队伍各自咬紧牙关站了起来。可是艾蕾诺尔并没有察觉彼此之间的想法有一段差距。

「虽然是为了执行圣务,但也不能伤害小孩子的性命。她在这里不是有意的,放她回去不就好了吗?」

仁很感谢他们之间的对话是用圣骑士常用的英文,内容不会被学生知道。他抓住机会,用牙齿咬住手枪,拔刀割断缎带,松开少女们的双手。

「只解开手还不够!我们连脚都被绳索绑住了。」

赤裸的双腿与牛仔裤交缠在一起,被透明尼龙绳在膝盖附近绑了好几圈。仁依照梅洁儿的话声,用匕首小心翼翼地把尼龙绳一条一条割断。

枪火停歇之后,十字路口上的光源只剩下魔炎。

寒川独自一人什么都看不到,梅洁儿轻抚她颤抖的背部安抚她。

「你的脚有感觉到吧。我最喜欢的人的手指正在摸索绑住我们的绳子,把它们切断喔。我打扮一番出门果然没错吧?」

梅洁儿在寒川小巧可爱的耳边轻声呢喃,其实她应该也很痛才对。绳子就像紧紧吸住般陷进她细瘦的大腿,汗湿的肌肤都变红了。

仁的右手还握著匕首,用左手持枪,视线转回去注意十字路口的情势。艾蕾诺尔忠实地遵守她与京香之间的承诺。

「那个人会帮我们吗?」

不知道来龙去脉的梅洁儿一边用手指按著耳朵,试试看能不能听见,一边问仁。

老实说,仁也不知道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在他担任专任官的五年间,已经见过许多圣骑士这种人。所以他知道现在的艾蕾诺尔是多么地异常。王子护之所以不重新展开攻击,肯定也是不想藉由行动让他们解开误会。

骑士队疑惑的视线一瞬间全都聚集在那个自称叫琉琉的少女骑士身上。琉琉就像是刚失恋的人般,双唇轻颤,她提出的要求比艾蕾诺尔的呼唤声更加悲痛。

「那种事不重要!姊姊,请把剑放下,向我们投降吧!」

刚才面对圣骑士冲杀时,仁根本想都没想过要去分辨他们的面貌长相。这是因为所谓的圣骑士并不是为个人而战,而是一群实现超越人智之神意的团体。他们手中之剑全都属于神,因为已经与神缔结约定,所以无法与人类订下言出必行的承诺。因此艾蕾诺尔那番充满人情温暖的话完全偏离重点。

「我不能投降,我必须先救助无辜的孩童,实现那个承诺才行。」

过去的艾蕾诺尔曾经是那种信仰最为虔诚深厚的骑士。如果是成为俘虏之前的她,就算害死寒川纪子,她应该也会坚称牺牲者会在神的面前获得救赎。她现在会变成这样的理由浅而易见,仁还没觉得心有戚戚焉,先有一阵伤感深深刺入心中。

可是立场更急迫的是,核子弹遭到掠夺的当事者方。琉琉她们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猜测在活地狱里挣扎的铠甲少女,究竟是以什么做为心灵上的支柱,才保住自己的人性。

「我们都知道《协会》的折磨有多严厉,你一定很痛苦吧。可是姊姊只是被操控了而已。请你快清醒过来!」

艾蕾诺尔没有想到有些魔法可能会操纵人,而且她被魔法剖开脑部,每一道脑沟都被人彻底调查个透,这句话对她来说非常伤人。铠甲少女被人质疑丧失理智,握著剑的右手护手甲微微颤抖,像在恸哭。

「没有哪种魔法可以控制人!我很正常!到现在我仍然是我。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想要活得像个人难道是这么不应该的事吗?」

最惊讶的人,其实就是厉色声严的艾蕾诺尔自己。

彼此对峙的圣骑士之间原本还留有些许的羁绊,而那道羁绊现在或许也已经断绝了。那名身形就像篮球选手一样高大的队长走到琉琉之前。

「你搞错了吧。如果想要活得像个人,就把剑扔了。」

「我们之所以一直演奏奇迹,不就是为了防止像使用枪械那样,只用一个按钮就轻易夺人性命而犯下过错吗?」

艾蕾诺尔已经失去从前那种缺乏人情温暖的纯洁无瑕,凡夫俗子的眼眸因为平凡无奇的愤怒而动摇。琉琉穿著与艾蕾诺尔同款的铠甲,双膝颤抖不止,几乎就要跌坐在地上。身披防弹装备的队长让脸色苍白的她退到后面去。

「自以为聪明,摆弄唇舌的人不是咱们的伙伴。想要活得像个人?怀抱著信心,奉献一切而活究竟是不是一种过错,只有神才能决定。」

在真正有神存在的世界里,神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极为严格。可是全队队员都不愿意直视艾蕾诺尔的眼睛,会不会是因为她指出机械化圣骑士师团的装备与枪械无异?他们的反应当中是否也隐含著人性的软弱?唯有黑皮肤的队长一双圆眼燃著熊熊义愤之情,瞪视铠甲少女。

「你太傲慢了吧。不管你是何许人也,这世界上没有比神更崇高的正义。」

这就是十崎京香所撒的谎。

京香没有告诉艾蕾诺尔,她的同伴正在地下迷宫拚命奋战,却让她承诺救出寒川纪子。只要进了迷宫,艾蕾诺尔就没有办法接收情报,多的是办法可以逼她动武。

《公馆》面临市民儿童被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所抓的问题,这一手棋虽然是下下策,但是现在这个情况下,为了大义而舍小情的圣骑士队伍就会与艾蕾诺尔形成对立。

让某个只能遵循单一道理而活的人误以为她必须遵守的道理有两种,导引她做出不同的选择。这种手法根本没什么新奇,但是却在绝佳的时机点勾引心灵耗弱的艾蕾诺尔受骗上当。只要忽略这个计策的恶毒,仁认为实在应该称赞京香高明的手段。

不会怀疑世界的艾蕾诺尔,以及深陷苦恼的艾蕾诺尔,究竟哪一个她才是正确的为人方式?至少对于那群圣骑士来说,答案很明显。

「冷静以对吧,骑士琉琉!在神的面前纯洁无瑕的艾蕾诺尔-纳刚不可能会是个叛徒。真正的她已经奋勇战死了。」

「太精彩了!我好久没看过这么有趣的事。真是辛苦各位了。」

王子护目睹这一切,好像觉得很滑稽似地放声大笑。

清脆的鼓掌,一如枪声般地发出响亮的回音。他更像是个受过训练的小丑,脸上露出刻意展示在人前的露骨假笑,而圣骑士队看了似乎感到很激动,纷纷拔剑出鞘。

「精彩!真是精彩!没想到竟然能亲眼看到如此大名鼎鼎的骑士遭到放逐的瞬间,这一定会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话题。」

王子护一边笑,口中说出「放逐」字句,要让圣骑士再也没办法收手。

琉琉站在杀气升腾的圣骑士队伍中心,天真无邪而耿直的面容大为动摇。就在这时,艾蕾诺尔刻意用不是她母语的日文对琉琉说:

「对你的愤怒要更有自信,琉琉。我是一个应该被放逐的人,因为我已经忘了苦痛,以及神所赐予的一切都有其意义。」

受到伤害的少女骑士闭起眼睛,像是在对祭司告解。一个个性单纯的正直之人就算与骗子立下约定,也不代表他彻底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可是艾蕾诺尔的人际往来经验太少,所以当有人设下陷阱时,她没办法判断自己容许的小小谎言中,究竟哪一个会造成致命伤害。

要是张开眼睛的话,水滴似乎就会夺眶而出。艾蕾诺尔继续紧闭著双眼,好像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流泪,禁止自己哭泣一般。

「拋下我向前迈进吧!我在再演的巴比伦塔里没有失败,却在此时此地战败了。」

圣骑士队所有人全都转过身背对著铠甲少女。琉琉他们必须追回核弹,没有多余的时间与心力对一名承认失败的人伸出援手。

「赶快离开这个该死的地下,回基地去喝啤酒吧!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谁!!」

十二名圣骑士回应队长的声音,举起剑尖指向王子护。

──敌人就在那里。虽然他们只不过是弱不禁风的人类,但是那只持剑的手却与伟大的神意牵系在一起。

「OK,我们上吧。兄弟!」

伴随著圣骑士一声「遵命(Yeah)」的口令一起发出的神音因为音量太小,所以仁根本听不见。他们看起来似乎也没有演奏乐器,可是神音却检出奇迹的《索引》,引动魔法。

一群半透明的老鹰从新世代圣骑士的肩甲上展翅齐飞。那是圣骑士在中长程距离的射击战中常用的魔法导弹,概念魔弹(Howling bolt)。

大小虽然只有一般尺寸的五分之一大,但是数量却非同小可。

除了琉琉以外,其他十一个人肩膀上每三秒钟就有一只小鸟般大的老鹰无休无止地诞生,再一一飞上天空。这群圣骑士就是运送神意双翅的巢箱。

仁再次对那些种种最新装备感到恐惧。

魔法消除能力是依照感觉而发生的,如果音量太小而完全听不见的话,就和无音魔术一样,几乎可以避免受到听觉的魔法消除影响。实际上,现在正是因为视觉的魔法消除效力在暗处较弱,所以《光环》受到的消耗也较和缓,所以圣骑士才能挺过那阵枪击。

大约十秒钟左右,飞赝就超过一百只,数量惊人。鹰群鼓翅在地下通道的天花板附近飞翔,往来盘旋。

面对即将再度爆发的惨烈冲突,王子护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耸耸肩道:

「本来还以为有机会教教本公司的魔法使如何有效率地处理工作,结果到头来还是得硬碰硬啊。」

仁心想,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从那群人手中抢得核弹,不晓得也带了多少战力前来。背脊一阵冰凉。

接著轻脆的枪声发出爆响,整条十字路口再度成为暴涨的枪弹洪流。疯狂涌出的子弹洪水,悉数被组成方阵队形的骑士们挡开。因缘、愤怒与互相残杀的理由互相冲激,掀起如飞沫般的火花。概念魔弹每隔整整三秒就生出十一只,数量持续增加,等候一起发射的号令。

「这些魔弹怎么会这么多?」

听到枪声让寒川抖个不停。梅洁儿把朋友的眼镜抢下来,一边拚命按住她的眼睛避免魔法被消除,一边这么说道。因为仁他们已经退进狭窄通道深处,所以才能听得到梅洁儿语气紧张的声音。

虽然这么做稍嫌自我贬抑,但要是让那些骑士认为寒川可能会碍事,她又会遭到攻击。

「他们在使用机械播放神音,今后我们就要和像他们那样的敌人战斗了。」

仁又转头去看被艾蕾诺尔击倒的阿拉克涅。

她靠在墙边撑起身子,笑著说:

「啊哈哈,终于想起我了吗?我还以为自己沦落成一个只会碍眼的障碍了呢。」

阿拉克涅身受重伤,要是一般情况下根本动弹不得。可是她真正的笑声就像是居酒屋里的醉汉,十分爽朗。她可能又在嘴里用化学方式生成兴奋剂,提高对伤势的忍耐力也说不定。

那女人一边呕血,口中一边还不断说著故乡世界的污蔑语──英文,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在火光灼灼的魔炎漩涡里,打火机的火炎也只够拿来点香菸而已。

「阿琉夏家的混帐女巫,要是你早点翘辫子的话,我也不用趟这滩浑水了。」

一个成年人用污秽的字眼咒骂年幼少女,要她去死。背负罪孽的少女则是平静地承受这些辱骂。

一股冲动刺激仁的情绪。要是他说这股冲动与轻侮这个世界的魔法使的愤怒无关,那真是漫天大谎了。

「少自以为是!这里可不是你故乡的世界,现在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是生是死,你既没有资格插手,也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阿拉克涅来回看著气愤填膺的仁和梅洁儿,手指著两人哈哈大笑。嘴里还骂他们是恶鬼(Demon)、宠物(friend)、妓女(good man)、比狗还会摇尾巴的无耻之徒(cute)。

「旧主子要教训恶鬼(Demon)还需要什么资格吗?要是那所小学被夷为平地,我想你一定会非常非常吃惊吧。」

正当仁下意识地握住拳头时,寒川纪子终于把梅洁儿的手拉开。

独自生活在魔炎不生光的黑暗世界当中的她把双眼睁了开来。仁被魔女的仇恨心影响,也失去了冷静。打火机的火光与魔法无关,被打火机一照,寒川也能看见一身是血、重伤濒死的阿拉克涅。

班长可能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亲眼看见重伤患者吧,就好像有唾液跑进气管似地反胃作呕。

你敢的话就在这个一无所知的小孩面前杀了我啊──成年魔女挑衅著仁。

「你没事吧。」

乖巧规矩的班长自己的双眼也哭得红肿,可是她揉揉眼睛,还是举步打算走到身受重创的魔女身边,她想要帮助阿拉克涅。或许是因为她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所以不清楚状况吧。多亏如此,仁才能恢复理性。

这个魔女来自一个把《地狱》人类当成会说话粪便的魔法世界,表情因为痛苦而扭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沉默(Silence)》,你这么善良,肯定会救我吧。」

阿拉克涅刻意强调《沉默》的称号,示意要对寒川纪子揭露他真正的职业。仁有一个问题十之八九可以让这名魔女闭上嘴,可是这个问题一旦问出口就免不了一场冲突,所以他还是忍住没说。

这次核子弹被抢走,对《协会》来说当真没有任何好处吗?

过去在战争结束后的占领时代,就算神圣骑士团当真运来一颗核弹想要把《协会》彻底歼灭,他们也不可能在地面,而且还是都心地带使用。但如果攻击目标是在地底,深度足够避免影响地面,就另当别论了。而《协会》最重要的设施──《门扉(Gate)》,就在这个地下迷宫的极深处。

面对这个当真是满口空言的魔女,仁觉得自己可能正在受到她的考验。他收起匕首,一边祈求那个遥不可及的「总有一天」快点到来,至少让死亡远离孩子身边,一边让自己恢复成半个冒牌教师。

「我会救你的,不过要先救那些孩子。」

之前社会科教学观摩的课程曾经去过护理中心。班长带头行动,依照那时候所学的方式把魔女扶上轮椅,梅洁儿似乎也不介意出手帮忙。十公尺之外的地方,一群人正在为了核子弹打得你死我活,可是这里就像是在六年一班的教室里。

「你都不哭呢,真是一个坚强的孩子。」

这时候一道声音从仁等人的背后传来。仁转过头去,虽然知道她有约定在身,但还是忍不住紧张起来。

心灵受创、失去了众多物事之后,只为了想实践人性而来的少女就站在面前。她纤细的身躯披挂著不符合时代潮流的铠甲,残留在肌肤上的烫伤痕迹仍然清楚可见。因为靠近吟唱神音的喉咙,所以唯一没受伤的部分就只有头部。她伸出手来,护住全身的《光环》正在受到魔炎的燃烧,让她看起来就像是遭受火刑的罪人。虽然丧失最重要的事物,可是艾蕾诺尔-纳刚还是度过了那条溃堤的枪弹洪川。

仁曾经被他想要帮助的妹妹拒绝。即使经历过那件事,仁还是想要帮助其他人,就算根本没有人向他要求。或许就是因为仁从前一路追逐这个幼稚的幻梦,所以现在才会站在这里。因此即便双方彼此全无交心,唯有此刻仁能够相信她。

「拜托你了。」

「好。」

虽然在最重要的战斗当中败北,不过这名圣骑士依然愿意对弱势者伸出援手。除了今天这个时候之外,双方再也不可能互相携手合作。等到走过这条十字路口,他们又会是死敌关系。

仁虽然心知肚明,但还是在寒川背后推了一把。

「不用怕,你可以相信她。」

寒川看不见魔炎。对她来说,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就是一片黑暗。看到同班同学颤巍巍地小步向前走,梅洁儿似乎觉得有些亢奋,用力一扯寒川的背包。

「我喜欢的人这么说了,你就相信吧。」

「我相信的不是鸦木同学,而是那个总有一天会在你胸口哭泣的人!没想到他真的会来。」

仁的心脏瞬间停止跳动。因为周遭很暗,他相信至少没有被寒川看见脸庞,但是说话的声音在断断续续续的枪声之间已经被她听见了。他决定不要再去想之后第二学期会变成什么样。

「我留下来监视情况,你们快走。这条路还真长,东边绵延好几百公尺远。」

这条地下壕直直向东而去,连躲都没地方可躲。距离百来公尺远的墙壁附近,不知何时还设置了用瓦砾堆积起来的胸墙,中型通用机关枪的枪身从胸墙伸出来。那应该是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的商品吧,他们简直就是在进行手边的枪炮测试,毫无章法可言。

现在这条十字路口上有各式各样的世界存在,彼此激烈冲突。圣骑士们的世界使用全新的装备、守护古老的理想;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魔法使的世界,完全就是隐藏身形进行枪击──像近代军队一样采取掩蔽、把冷冰冰的子弹如暴风雪般往敌人身上打,这并非魔法使自古以来的战斗方式;至于《协会》,则总是在幕后暗地活动。

葛兰事件结束之后,仁被称为地狱的故乡就变成现在这副光景。

在地面上,夏日的生活仍然一如往常地展开。可是在这条黑暗的地下通道里,仁只能紧紧咬著打颤的臼齿。

消磨理智的枪响声声连爆,宛如逼人拋去理性、投身于战斗之中。不管是知道神明存在的人,或是被奇迹舍弃的人,双方都为了更靠近或守护自己渴望的「总有一天」,而相互厮杀。

少女们下定决心,迈步走向枪火之河。

圣骑士队伍的庞大铠甲要塞,正逐步迫使王子护往后退,把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的埋伏军队逐渐逼向十字路口的西侧;艾蕾诺尔的《光环》挡住枪战中的流弹,发出一阵巨大的魔炎。为了防备东侧那群目前尚无任何动静的机枪发动攻击,隔著轮椅的另一头还有一个半透明、只有轮廓的艾蕾诺尔在移动。那是以魔法构成的另一个自我身形,也就是神音魔术当中的《化身(Avatar)》魔法《波影化身(Shadow-Avatar)》。寒川纪子闭目低头,与梅洁儿一起推动阿拉克涅的轮椅。

两个踩到子弹,心中揣揣不安的小学生推著摇晃不稳的轮椅向前进。那群机关枪终于开始喷火,每次有子弹命中,艾蕾诺尔身上就会剧烈地爆出魔炎火花,像是形成六尺(注4)的大型烟火。射击枪声有如爆炸般轰隆作响,每秒钟超过十发的激烈弹雨撕扯《光环》。就算有梅洁儿帮忙用手堵住耳朵,寒川纪子的听觉与触觉所接收到的声音还是引起反应观测,让艾蕾诺尔的防御魔术逐渐被破坏得七零八落。机枪的狂射不断撕裂空气,机枪子弹的威力就连汽车钢板就能像薄纸一般打穿。《光环》被大片大片撕破,然后又立即复原。(注4:相当于一百七十七公分。)

「救我!救我!!」

「不可以张开眼睛!请继续往前走。」

仁曾经好几次看过这样一个光景。参加大规模战斗的刻印魔导师只要出现第一名牺牲者就立即完全溃散。传闻行军的士兵也是,在第一名战死者倒下之前,对于周遭飞来飞去的子弹都缺乏现实感。在寒川纪子的心中,只要一发命中就会致死的危险与破坏力,与枪口闪光及枪声真实尚未连结在一起。

道路的宽度只有十公尺,仁希望她的麻痹感还能持续下去,再撑四公尺。可是一般的普通小女生怎么可能走得完这段路。阵阵热风与刺鼻的臭味让班长陷入恐慌,终于屈膝蹲了下来。

「加油啊!你一定要撑住!!」

梅洁儿把双脚瘫软的同班同学身子拉起来。不知魔法为何物的六年一班班长在魔法使的保护之下,走在极为真实的枪林弹雨之间。

这里有一个地狱孩童,她是奇迹的天敌、就连魔法的存在都不知道。而另一个来自魔法世界、被贬为刻印魔导师的孩子正在扶持她的朋友。身为敌人立场的阿拉克涅就坐在她们推动的轮椅上,接受迷途圣骑士艾蕾诺尔的守护。就算彼此无法交心、无法同甘共苦,但她们还是共同一步步地跨越致命的洪涛。在仁的眼里,这异常的状况看起来就像是救人于苦难的真正奇迹。

接著仁的心里萌生一个念头,催促他必须把她们平安送到对岸去。

「像这种事就是所谓某年夏天的体验吧,老师房间里的书上有写到嘛。你可以比其他人早一步向学校同学炫耀喔。」

「某年夏天的体验绝对不是指这种事情!」

在射击的爆裂声中,仁听到两位少女的喊叫。虽然明知这种想法太过一厢情愿,但他还是忍不住祈求:

「任何人都不准死,任何人都不准死。」

这一瞬间,仁的身子从十字路口的墙壁上离开。

在高度集中的精神之下,大气中三道摇晃的光影,看起来就像是落入糖蜜中地缓慢。有三件物事振荡著空气,从十字路口天花板上打开的枪眼接连往轮椅扔下。仁在短暂的一瞬间重新发动魔法消除能力,用手枪把隐形魔术破解的手榴弹打回去。这个世界的人自己制造了无数能杀死这个世界人类的武器,整个地球到处都有得拿。手榴弹滚到远处的通道炸开,散出无数铁片。灰色烟尘还没来得及完全消散,这次轮到通用机枪的疯狂射击开始掏挖仁藏身的路口转角处墙壁。

仁并没有发动魔法消除,可是墙上却燃起阵阵魔炎。这是因为现在几乎要了他性命的子弹,是用魔法调整过的东西。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想要开启的时代,不禁让仁感到恐惧。因为魔法使身怀自己故乡的自然法则,以往从不使用枪枝。比方说,因果大系的魔导师在事物发生的原因与结果之间观视《魔力》,假设他开枪射击,子弹在枪管内行进的时候,就会因为不稳定的自然法则使子弹继续前进的因果无法传递,让弹药莫名其妙地停下。要是在这种情况下开第二枪,枪管就会炸开;如果是全自动射击的机枪,最糟糕的情况还可能会害死枪手。正因为子弹不一定会发射出去,所以魔法使一直都偏好比较单纯的刀剑武器。

故此,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才会在子弹上施以最低限度的魔法,好让魔法使方便射击。切削墙壁的破碎声与震动引起仁的恐惧心,让他咬紧牙关,用袖子把飞溅在头脸上的小碎石抹掉。金色的金属外壳与黑色细沙连同石材碎屑一起黏在身上。

子弹里装的就是这些细沙。

不管发生任何异常状况,或许这种子弹都可以安全地加以消除。所以子弹在墙上一反弹,仁或寒川纪子耳里听到声音所引起的魔法消除就会让子弹结构失去强度,打碎在墙上。当子弹直接击中恶鬼时,魔法消除会让子弹结构在体内碎散,就像软性子弹提高的杀伤率。魔法使不是用魔法,而是以魔法加工过的道具对抗恶鬼,仁觉得现在在这里的,根本是一场魔法使即将可能打开崭新时代的噩梦。

当梅洁儿等人穿过十字路口时,仁才发现在这大约一分钟的时间之内,自己一直都屏住呼吸。

寒川班长把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解开,肩膀上下起伏好似呼吸甚急,然后把眼镜戴好。之后她转过头来,像在确认自己刚横越过来的激流有多湍急似的。

十字路口上的机枪声此时仍然轰轰不绝于耳。一颗只有拇指指甲大小的泡泡,像是被风吹动,从十字路口的东侧摇摇晃晃地轻飘过来。

那颗泡泡绽放出淡金色的光芒,和闯进武原家公寓的泡泡一样。

这是仁今天在这地底下看见的第二颗『泡泡』。它所引起的变化非常剧烈,就像在火堆里扔进了一小瓶汽油。

听觉麻痹而越发缺乏现实感的十字路口上爆炎阵阵,淡金色的泡泡在赭红色的爆炎中游荡,穿过枪声、闪过王子护的手掌,隐没在西侧通道里。不,它没有往通道深处前进,而是当场直接消失。那里正好就是神和瑞希被钉然后失踪的位置,就在激烈枪战中王子护依然寸步不移一直守著的位置旁边。

琉琉-梅路路的视线跟著武原舞花的碎片所画出的轨道,欣喜地说道:

「那个妖精是什么!?核弹就在那里吗!」

同时之间,坐在寒川纪子身后轮椅上的阿拉克涅口中吐出白茫茫的气体。气体瞬间充满弥漫南侧通道,就算受到观测而燃起魔炎也不见停歇。梅洁儿吸进气体,弯下腰剧烈咳嗽。仁还没来得及举起枪,铠甲少女的动作更快,拳头直接往白发魔女招呼过去。造型古典的圣骑士甲胄在性质上主要是一种外骨骼,给予骑士超乎人体极限的膂力。臼齿被一拳打碎的阿拉克涅差点连同轮椅一起翻倒,赶紧机灵地用手撑住之后才著地。那种动作怎么看都不像是身受重伤之人。

「你快逃!」

梅洁儿在寒川的背上一推,带她离开十字路口。

与此同时,比空气还重的白烟也已经窜入十字路口,像雾气般逐渐覆盖地面。阿拉克涅吐出的气体像是无穷无尽地持续涌出,一眼就看出不是以唾液当原料就能制造出来的分量。为了化学合成出气体,白发魔女早就在口中积存鲜血了。

接著一阵有如地震般的摇晃与巨大破碎声响冲击十字路口。虽然寒川纪子的视觉与嗅觉都被白色气体完全封锁,可是在这种状态下,魔炎仍然如同巨浪般狂卷。

圣骑士队把天花板附近累积的大量概念魔弹一起射了出来。不晓得他们到底轰了几千发,王子护身后的墙壁被挖了个洞。

────仁在一口呼吸吐纳间举枪便射,同时艾蕾诺尔手中之剑也往上一砍,快如闪电。

仁的魔法消除能力所引起的魔炎以及子弹的反应观测贯穿防御魔术,一边渗透一边往目标飞去。

艾蕾诺尔手中长剑砍出的冲击波在地面上散落的子弹海劈开一条直线。

因为飞行速度较快,所以仁的子弹比较早到达。

王子护用左手拿住如同白色蝶舞般弹飞的帽子。穿著白色西装的右手臂因为仁的魔法消除而失去防御魔术,被艾蕾诺尔的斩击深深砍伤,无力地垂下。要不是因为仁听见地上子弹被弹开的声音,引起魔法消除让斩击威力衰减,王子护的手臂可能已经被砍断了。

除此之外,王子护身上没有其他伤势。就算被千来道概念魔弹的狂风暴雨吞没,他身上的西装还是一尘不染。遮住王子护豪森右眼的眼带位置稍稍偏了点。在沙尘的另一头,那群骑士为了要确认战果而暂停攻势,完全魔术的高手把他们尽收眼底,用右手随意抓住银色眼罩──只是一瞬之差。

「你们还真是同气连枝啊,何必连仁都动手朝我开枪呢。」

可能是因为刚才寒川与梅洁儿稍微把六年一班的气氛带到战场上来吧。仁正呼吸著夏日幻梦的空气,而不是如今已经成为专任官的武原仁。他的一只脚已经踏入和那个自以为能守护重要物事、懵懂无知的少年时期相同的季节。

「……我自己也觉得很蠢……虽然很难以置信…………可是不管是同伴或是敌人……现在我不希望有任何一个人伤亡。」

一阵支吾之后,仁突然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微微垂下视线。对一个被机枪瞄准、头脸与外套上满是砂石碎屑的人来说,这番话实在太过冠冕堂皇,让他感到很难为情。

「这可真是教人惊讶啊。仁,你到底想成为何许人也?」

王子护用左手抹平吹乱的金发,应该已经被切伤的右手若无其事地重新戴好帽子。仁背上的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谁知道呢?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以来,我多少已经有了改变。天知道以后的事情会如何?只是因为你一直都是个『怪物』,才会认为变成某种人是件天大的事情。」

圣骑士队可能还没发现被人救了一命,想要组成尖锐的箭矢状队形指向王子护。他们的脚下绊了一下,发现有异,接著所有人都察觉到异状。

骑士们面露惊愕,各自呼唤神的圣名。看到这完全出乎意料的状况,就连仁也瞠目无言。阿拉克涅吐出的白雾不是为了伤人的。

一股轻风不知从哪里吹来。当掩盖地面的白雾散去,两组笔直的复线铁路在由西向东延伸的地下战壕地面上展开。

一条装有补强金属配件的完整铁路出现在眼前,原本众人激战的通道好像打一开始就不存在似的。那群圣骑士想要重组阵形时,就是踢到这条铁路。

王子护豪森使用的是完全大系魔法,在一个《经由观测之后脑中形成的意象》与《现实状况》之间区隔模糊不清的世界相当发达。完全魔术是在观测者脑中的影像发现《魔力》,改写世界。听说最原始的完全魔导师们利用这种几乎无所不能的魔法恣意扭曲现实世界。他们只要想飞上天,身上就会长出翅膀与防寒羽毛,在一味依循欲望之际终于变成巨鸟。在追求美食的过程中,他们把自己的身体变化为顶级珍馔拿来食用,最后便成了人参果的果树。

因此完全魔导师不注重如何发挥能力,而是研究如何束缚强横的魔法,发展出控制魔法的方式。因为人们在那个世界里很容易迷失自我,持续维持人性才是最困难的。

「仁,你的坏毛病又犯了,又想用这个世界的人心感受揣测魔法使。还记得上课内容吗?所有完全大系的魔导师在幼年时期都会被要求安上人形当作『封印』。随著力量越来越强大,才慢慢把封印去除。」

独眼魔导师朝背后的东西伸出手。在他身后挂著一块巨大的布,上面依照实物大小,画有一条往十字路口西侧延伸的通道。那只是一块画了图样的背景布幕而已,但是直到王子护把互换的意象与现实解除之前,布幕上画的一切都是实物。事实上,刚才圣骑士防御的枪击就是来自于与这幅画相同的通道,而且也曾闯进画中的道路。王子护用来替换现实的意象就是如此巧妙精致,在昏暗的地方根本无法观测到魔法对自然法则的抵触,所以视觉上的魔法消除也没有发动。

「所以越是高位的完全魔导师,想要维持自我就需要更严格的规定。我已经卸除多达六道『封印』,要一成不变继续当你口中所说的『怪物』也是非常辛苦的。你应该更感谢我们的相会啊。」

王子护把布幕一扯。帘幕落下,现出里头原本真正存在的空间,看起来明显比地下战壕还要更高、更宽也更大。

从白雾的另一头发出叭的一声响亮警笛声,前照头灯亮起。在那里有一截地下铁的列车车厢。

列车车厢旁边有一个平台,可以由生锈的金属阶梯从仁脚下所站地面的高度登上去。那里虽然只有一颗灯泡照明,可是看起来就像是地下铁的月台。

灯泡的微弱灯光所照亮的这个地方,根本不是十字路口。

这里有的只不过是战时所建造的地下铁车站,以及从车站笔直延伸而出的铁路,是什么用途的设施一看便知。最近还新加了一条长廊给从这里发车的车辆使用。之前众人之所以完全把这里当成是一条平凡无奇的十字路口,都是因为视觉上的错觉。大家都认为年代不一的新旧通道会交杂在一起,只是因为这里是地下迷宫,所以没有再多作思考。

大战之前就已经站上舞台的小丑,在一片灰暗中摘下帽子行了个礼,没有戴银色眼罩的紫色左眼漾出笑意。

「各位还喜欢我表演的魔法(Magic)吗?」

他就是完全魔导师魔术师(Magician)王子护豪森,这世界上最现实的戏法大师。

那辆古色古香、称作幽灵列车还更加贴切的破烂火车开始缓缓起动。

在空中轻飘的淡金色发光泡泡就像被吸进去一般,飞进地下铁列车的车厢内。

仁一边迅速横跨过铁路,一边观察要如何攻击这辆从下方看起来比大象还更庞大的车厢。阿拉克涅不知何时已经不见踪影。从魔炎消失、周遭变暗的状况来看,仁知道寒川纪子也已经离开此处。梅洁儿则是从烟雾尽散的南侧又跑回来。

「老师,公馆负责监视的人已经来到这附近不远的地方,所以我请他把那孩子带走了。」

尽管已经与艾蕾诺尔立下约定,但仍没有百分之百相信她,这一点真像京香的作风。仁心里怀著感谢的同时,又拜托梅洁儿帮忙跑腿办事。

「你现在马上跑一趟,带句话给那个人,就说『核弹在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的地下铁列车上,沿著铁路从八号地下战壕往东走』!知道了吗?」

列车比地面上任何巨兽都还分量十足。圣骑士队惧于列车逐渐靠近的压迫感,向后退了一步。只要后退一步,在铁路上慢慢加快速度的列车就前进两步的距离。他们认为必须想个办法,却不知道该如何扑到移动的列车上。列车缓缓加速,正当骑士队看似下定决心时,车窗全部一起打开,手枪、步枪、霰弹枪、机关枪、榴弹发射器等各式各样的枪口从各处车窗伸了出来。一群面目如野兽般狰狞、与一般刻印魔导师相去无几的魔法使探出头来,从车里传出号令声。

「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Rifle Wizard Company)!开始射击!!」

对于使用低贱《地狱》世界的武器击杀敌人,他们心里并没有一丝犹疑。接著这群看起来不像魔法师,反而更像是士兵的人开始不分对象射击。

刚才在十字路口上不断威胁仁等人性命的枪林弹雨就是出自这群人之手。仁无法用魔法防御子弹,只要被打中就会没命,赶紧窜进地下铁月台下方的死角里列车的车体用防御魔法强化过,乱打一气是伤不了它的。这辆车被圣骑士的概念魔弹(Howling bolt)集中一处轰了十发以上,可是就连一片玻璃都没破。

放弃半个人心的王子护用夸张的奔跑脚力与跳跃力,跳上那辆放弃一半魔导师矜持的魔导师们所搭乘的列车,他的脚搭在车门口距离地面将近两公尺高的阶梯上。

「仁,我们不久之后再会吧。」

「离开之前最后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仁心中有一个问题,说什么他都要问问那辆在铁路上渐行渐远的列车。

圣骑士队认为『泡泡』会对核子弹有反应。就情况研判,琉琉他们应该是在核子弹在多摩被抢走时知道这件事的吧。这也代表,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已经先行利用过『泡泡』。这么一想,他们把这条十字路口当作圈套来削弱圣骑士的战力,自然也是因为确信猎物绝对会上钩。不管从哪个角度思考状况,最后都会回归到这个对仁来说无法置之不理的疑问。

「王子护,为什么我妹妹会对核弹有反应?」

过去曾经担任《公馆》专任官的男子用一副煞有介事、让人看了颇觉诡异的动作拉低帽檐。

「仁,老师并不能帮学生解答所有问题喔。」

就算再怎么样接近魔法使,武原仁终究只是一介凡躯,他不可能跑步追上一辆已经加速完成的地下铁列车。

载著核弹的列车一下子就消失在遥远黑暗的彼端,只有地下铁列车奔驰的震动仍然从脚底下传来。

如果这条隧道与铁路就是《公馆》纪录中没有的八号地下壕,那么就是战时让重要人物离开都心、前往立川飞机场的逃脱路线。换句话说,只要顺著这条铁路往东走,列车就会进入都心。而且似乎会受到核弹吸引的武原舞花碎片,已经飞入那辆发动的地下铁列车里了。

──这就代表,载著核子弹的地下铁列车之后将会侵入东京都心那片如血管般分支散布的地下铁交通网中。

以今年来看,东京地下铁加上都营地下铁总共有十二条路线,车站数量超过两百。除了皇居以外,几乎可说涵盖了首都所有区域。虽然地下铁各线的路线各自深浅不一,可是魔法使只要让整辆列车转移位置就可以了。只需要有一名圆环魔导师,电力就能够自给自足。虽然铺设旧型地下铁标准轨距的铁轨路线只有三条,但是他们只要有什么装置能够走日本一般的窄轨线,就能够跑十条路线。买下那个核子弹的买家,可以在东京都心中枢地带任何他喜欢的地方引爆。

对方随时都可以发动最可怕的核子恐怖攻击。

仁犹豫著是要离开深暗的地下战壕,藉助魔法使的力量从陆路先行包抄,还是应该沿著这条路线追上去?仓本绊与神和瑞希被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抓走,也让他很担心。但是他相信自己已经不再无力,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总有一天的高中生了。

「你要去哪里?」

一抹清冷的声音叫住了仁。

艾蕾诺尔-纳刚还留在只有一颗灯泡光亮的黑暗中,她已经失去总有一天应该回去的归所。机械化圣骑士部队已经离开现场,去追击列车了。艾蕾诺尔呆站著,手中还握著长剑。她只剩下那柄失去目标、不晓得为了打倒什么而存在的长剑。不管在任何状况之下,人们都能够在那个总有一天找到救赎。可是现实总是背叛人们的期望。

「救了人的感想如何?」

「寒川纪子对我说了一声谢谢。依照约定,我现在已经是自由之身了。」

铠甲少女闭上眼睛。一句道谢,当然不足以弥补她已经无法回到神圣骑士团的事实。可是,她要是不来,一个无辜的小学生或许就会丧命。

笼罩在黑暗地下壕的静谧一片冰冷。

「《沉默(Silence)》,你愿意和我打一场吗?」

与沉著冷静的声音与表情相反,唯有她握著长剑的护手正在喀哒喀哒地发抖。不晓得前去追公馆职员的梅洁儿是否已经把仁的话带到了?

「怀斯曼那群人正打算把核子弹卖给激进派分子。考虑到那辆载著炸弹的地下铁现在行进的路线背景,应该连接到日美开战前就已经开通的旧地下铁路线。可不可以至少等到事情告一段落之后?」

「琉琉他们一定会成功夺回炸弹吧。《公馆》别出手,交给那些孩子处理应该会有比较好的结果。」

正因为艾蕾诺尔心地善良才会受到欺骗,再也无法回到神圣骑士团。可是她的心灵仍然还是一名崇信神、相信伙伴的圣骑士。

他们两人大概终其一生都不会原谅彼此吧。双方的世界也不可能互相共鸣,或是有志一同,反而彼此都是潜在的威胁。仁与艾蕾诺尔在不同的层面上都是不同世界的人,甚至找不到一个正当的理由让双方都不用死。虽说如此,仁并不想和她杀个你死我活。要是仁当真变得如此铁石心肠,他可能再也不是个人了。

可是艾蕾诺尔的手中有剑,仁也没有弃下手上的枪。

「那我们就非打不可了吧。」

为了准备迎接这场之前在巴比伦塔应该就会发生的战斗,仁先检视手上的自动手枪里还有多少子弹,然后确认匕首与手电筒。

「你真的愿意吗?Miss. 十崎应该是预料只要我平安救出那名少女,你和刻印魔导师就能用魔法转移轻易逃回去,所以才会派我过来吧。」

应该是这样没错。即使核弹被夺走,只要战力无损的还能重新备战。事实上,仁以前在巴比伦事件的前哨战曾经输给艾蕾诺尔而身负重伤。在现在这个非常时期,根本没必要打这种能够避免又没有任何战略意义的仗。可是仁想到打这场仗的理由,闭起眼睛忍住一股油然升起的苦笑冲动。

「你不用在意。只是来这里之前,有个人说妹妹和我很像。所以我才想照她可能会做的选择,干一件既愚蠢、方法也完全不对的闲事。」

艾蕾诺尔在神的面前曾经是一位纯净无瑕的骑士。事实上,先前和仁交手的她看起来似乎缺乏人类的意志与情感。就算置身于鬼门关前,她眼里所专注的总是神与信仰,而不是自己。简直就像是一片反映神之意志的澄澈镜片而已。

可是现在血肉凡躯的艾蕾诺尔,就和那时候说自己杀了人、一脸憔悴回到家里的妹妹差不多年纪。身为一介凡人,她心里怀抱著黑暗、丧失伙伴、被排挤于团体之外,流离在这个连故乡都不是的异世界,她该如何继续活下去呢?

仁感觉眼前的铠甲少女在这场战斗之后,打算选择一死。

她自述其身,声音微微轻颤,就如同她总是真诚无比的祈祷。

「────只有这件事一直牵挂在我心上。就算这种烦恼很愚蠢、就算会造成无可抹灭的罪孽,我还是恨你杀死我宝贵的伙伴。」

就算仁转身就跑,艾蕾诺尔也不会行背后偷袭之事。可是看到她深陷绝境的眼眸──用仁的老师东乡永光的方式来形容:临场退缩男子气概何在?对今天的仁而言,他觉得寒川纪子以及大敌艾蕾诺尔的性命两边都应该要救。

艾蕾诺尔阖上眼睛,清丽的脸庞一扭,像是将血肉从自身的骨头上撕下地说:

「那我们就开始吧。」

在回答之前,仁先转过头去。穿著白色连身衣裙的梅洁儿站在眼前。因为缎带之前被阿拉克涅拿去绑缚双手,所以没有系在她的黑发上。看起来热情洋溢又有些成熟的小学生魔女瞠著怒目,用刀锋般锐利的眼神举目直视艾蕾诺尔。

「我也要参战!我不能眼睁睁看著老师被迫和这个女人一起殉情。」

或许是因为仁今天有乖乖等她来吧,梅洁儿说完之后,紧绷的脸颊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被迫殉情这句话是这样用的吗?」

「老师该不会又要挨女人刀子了吧?」

心里这阵暖洋洋的感觉让仁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回过头重新面对艾蕾诺尔。那名曾经喂仁吃刀子的骑士,就站在黑暗褪色的世界里,嘴角边挂著微微笑意。

仁心想著,一个人竟然会变得如此孤独吗?艾蕾诺尔的微笑就像是刚呱呱落地的婴孩,可是这个孩子无父无母,既没有人接生抱起她来,也没有热水清洗她一身的鲜血。

武原仁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一只弱小的动物,熟悉紧张感让他的手心一片湿润,一边把大型匕首握在左手内。他能活到现在,不是只靠自己的力量。有东乡老师在;虽然令人懊恼,不过那个王子护对他的影响也很大;还有十崎家的叔叔与阿姨、他的双亲与妹妹、朋友与京香。这些人全都与他牵系在一起。

面对这条众人希望互相摩擦的战场十字路、面对如今的艾蕾诺尔,仁除了总有一天终会得救的未来之外,还能为梅洁儿做什么呢?

艾蕾诺尔把戒指在长剑上用来演奏神音的楔形装饰上一滑。黑暗的隧道里顿时绽放出一道白光,让色彩充满这个没有颜色的灰暗世界。剑刃绽放出光辉,接受了祝福。

插图011

「神啊,我深深感谢您。让我在最后能遇见好对手。」

「你其实、绝对是个娇纵的女人吧!」

梅洁儿脚下所踩的地面上展开一片不停转动的大型魔法阵,就像强制牵牛花瞬间绽放般。接著一阵人工闪电狠狠地打在艾蕾诺尔身上,那是把电子当成《魔力》操纵的圆环魔导师最擅长的拿手绝活。

仁与梅洁儿相识已经超过两个月,至少记得她制造雷击的间隔时间多长。小魔女即将从大气中收集完负电荷之前,他发动魔法消除能力,烧掉艾蕾诺尔的《光环》。看不见魔法之后,光源瞬间只剩下车站里的一颗灯泡。在一片昏暗之下,仁花一整秒时间集中视线,想要把防御魔法在心脏正上方的位置打开一个洞。

仁在黑暗中一边左翻右滚地纵身闪躲几乎看不见的长剑突刺,一边再次关闭魔法消除能力。

人工闪电炸开隧道内空气的声音不断回荡,感觉像在压迫皮肤。远方还在地下通道里行进的寒川纪子应该也听见这声音了吧,魔法消除造成的雷束稍微有些散开,可是仁之后听见意想不到的惊叫声。

「老师!这样根本行不通。《光环》上没有破洞啊!」

「什么!?」

就连机关枪都不当一回事的《光环》防御力让仁再一次感到颤栗。

接著仁像是被炮弹砸到了,一阵冲击力道打在他的头部侧面上。那是艾蕾诺尔不给仁有时间进行观测、让魔法消除的效力不完全,然后直接在著弹位置生成的『隐形魔弹』。仁觉得一阵耳鸣、头痛又反胃,就像避难似地发动魔法消除能力。在昏暗的视野里,魔法子弹的威力从铁球减弱成棒球的硬球程度──真不晓得值不值得高兴。

「这个方向对吗!?」

艾蕾诺尔拉开距离,用魔法在仁的头上扔了几颗好球。因为四周围太暗、仁从护著头脸的双臂之间看不见她的位置。

「她在那边!!」

原本以为会按照攻击节奏再度攻来的魔弹在那瞬间并没有打中,所以仁的身体自然动了起来,朝艾蕾诺尔的胸口连开三枪。可是她穿著厚重铠甲,就算打穿《光环》,可能也无法造成致命伤。藉由观测防御魔术阻挡子弹而产生的反应,魔法消除能力就能更进一步渗透贯穿防御魔术。魔法消除就是利用这一段连锁反应破坏任何魔法防御──照理来说应该是这样。

「你没事吧?梅洁儿!」

应该是少女替他承受了攻击,仁赶紧转过头去看她。

没有魔法的保护直接被击打,仁手中所持的点四五口径枪枝子弹当真会如字面形容的那样把人轰倒在地。虽然不见得一定会丧命,但肯定无法继续战斗。所以他才以为战斗已经结束,放松戒心。

因此当梅洁儿蹲著,手撑在暗银色的铁轨上对他这么说时,他浑身血液都结冻了。

「老师……她还没……」

仁背后的铠甲少女摇晃著站起身来,简直就像一个打不死的怪物。

艾蕾诺尔是很特殊的神音魔导师,可以用她所唱的歌随意使用神音。歌曲是所有人都能拥有,也是最古老的神音乐器,在神音大系超过两万年的历史中,一直都是一块相当庞大的魔法领域。因此『歌曲』的神音魔术已经累积了数量惊人的魔法研究。

仁今天已经冷汗流个没完,衬衫已经又湿又黏,甚至可以拧出水来。可是眼前超乎常理的光景,让他的衬衫更加冰凉。防御魔术把一颗消除魔法不断深入的子弹给挡下来。就仁所知,这种状况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对方一个劲地不断重复施展防御魔术,比魔法消除侵蚀防御魔法的速度还要快,直到子弹自然停下来。

仁忍不住再望向铠甲少女的胸甲。不管他怎么看,都没有看到上面有弹孔。

「老师,就算隔著一件盔甲,你还是要看人家的胸部吗?」

「梅洁儿,把可以烧的东西全都引燃!这里太暗,魔法消除的效能降低了!」

仁对眼神有些吓人的梅洁儿发出指示,一边发动魔法消除能力,一边往铠甲少女冲过去。他就在这个最新世代的机械化圣骑士挡住许多子弹的隧道里,奔向历史最悠久的魔术继承者。仁在落足不便的铁轨上绊到脚两次,每次他就尝试用子弹牵制艾蕾诺尔,可是铠甲少女既没中弹倒地也没受伤。

有一种说法,认为不死夜行怪物的原型,来自于人们真正看到魔法造成的防御效果。这种说法的论据就是因为暗处视线不清,使得魔法消除的效力降低。一般的魔法使不管在任何环境下,都无法让恶鬼感受到魔法的存在,但是当代最强骑士的力量已经直逼过去神话以及传说故事的水准。

幼小圆环魔导师点起火来,而且还是一阵冲天巨焰。从战前时期就留存到现在的地下铁车站突然陷入火海。梅洁儿的圆环大系魔法也是善于操纵火焰。木造建筑物爆起一阵火焰,剧烈地燃烧起来。

火势在魔法生出的疾风吹刮之下一发不可收拾,比较轻的残骸如同火雨般掉落下来。

「我看到有发电机用的轻油,所以就试著烧烧看。会不会太夸张?」

「你这么做是很合理,不过我的心脏都快停了。」

仁把开了第二枪后就已经打空的弹匣丢掉,装上最后一支。然后一拉枪机,把第一颗子弹送进枪膛内。被风吹过来的古老木头长椅椅板,以及用墨水书写著文字的看板发出毕剥声响,一边爆出火花一边燃烧。虽然亮度不及魔炎,不过在火焰红光的照耀下,艾蕾诺尔的脸孔看得一清二楚。

「你要怎么办?这么明亮的话,魔法消除就可以让子弹打穿魔法击中你喔。」

仁把枪口指向铠甲少女的右边胸口,他的身影就像妖魔鬼怪在隧道高高的天花板上舞动。梅洁儿可能把所有能烧的东西全都烧了吧。好几道影子映照在墙壁或天花板上,有浓有淡、也有梅洁儿与艾蕾诺尔的影子。

所有的一切彷佛都被涂抹成比夕阳还更鲜艳的赤红,以及深黑暗影两种色彩。

每次受到魔法消除的影响,艾蕾诺尔的强化魔术就会被破坏,不得不拖著好几公斤重的金属铠甲行动。

面对此时仍在持续消除魔法的仁,手执长剑的铠甲少女满脸珠汗、气喘吁吁。不久之前,她还遭到严密的囚禁,接受《协会》那等同拷问的情报探听,现在的状态本来就不能上战场。事实上,她的动作确实变得迟钝,魔法的精准度也还不比最佳状态,可能是因为根本没办法练习吧。而且她的体力应该也近乎于零。

即使如此,艾蕾诺尔仍然像是走在荒野上的旅人,拄著剑站起来。

「怎么能就这样结束,只有你死或是我亡才能结束这场胜负。」

仁之所以多花工夫处理艾蕾诺尔的事情,或许是因为他想起妹妹离开公寓时,笑著说「不会有快乐结局」。在他还是高中生的那时候,要是能够阻止妹妹,现在已经二十三岁的舞花,会不会在那栋他与梅洁儿一同回去的公寓里等著他们呢?

仁对艾蕾诺尔的未来感到非常可惜。所以他以一半站在遥远过去的延长线上、一半则是站在冒牌老师的心境说道:

「我在十六岁时,曾经发誓要保护所有自己珍爱的人。结果我最珍爱、想著一定要保护好她的人却从我身边离去,所以我根本无法接受胜负就这样结束……不过就算过了八年,我也不觉得自己变得有多成熟就是了。」

二十四岁的年轻小伙子如今回想起来,最让他懊恨的不是落败这件事。舞花明明特意朝著自己冲过来,让仁有机会只要把魔法消除就能阻止她,可是仁却连接受她的心意都办不到。

艾蕾诺尔的眼眸中带著毫无生气的透明光辉,低声喃喃地说道:

「当我被囚禁时,曾经梦想著那个根本不会到来的『总有一天』。」

让艾蕾诺尔那张清秀脸庞稍微扭曲的爱恨情仇并没有针对仁本人,所以仁知道她的总有一天与神圣骑士团祈求真神降临拯救这个世界(应许之地)的总有一天,不是同一件事。只要艾蕾诺尔还继续坚持信仰,她就绝不会把真神降世的希望当成过去的事情来缅怀。

正因为艾蕾诺尔重视那个梦想,所以仁更不希望她放弃生命。

「这样啊,那我们就继续打到你满意为止吧。」

艾蕾诺尔用一种焦躁的眼神看著仁,就像在看一个语言不通的人。

「你真傻,为什么要冒这种险?现在你只要扣下扳机,一切就结束了啊。」

「因为承担女人的痛苦也是身为一个男人的职责嘛。」

言语这种东西,只要一说出口就好像变得拾人牙慧,让仁不觉露出苦笑。那年夏天,对于连自己的将来都已经放弃的妹妹究竟该说些什么,现在的仁或许已经知道正确答案了。所以他明知刻印魔法师的百人击杀任务是一道再怎么样都无法突破的高墙,却还是继续保护梅洁儿,而且也想关注仓本绊的将来。就算人家不需要这份关心,把他推开,他还是想这么做。

燃烧的木材扬起火粉,爆裂成碎片。身为过去巴比伦骑士队中唯一的女性,一股愤怒的冲动在铠甲少女的眼神中摇曳。她紧紧抿著嘴唇,好像被人不经意刺激到内心最敏感的部分。此时艾蕾诺尔的眼眸或许正看著她丧失所有伙伴、最后以失败告终的巴比伦之日。

「就算在战斗当中,你还是一样唠叨不休啊!」

她的护手仍握著长剑,金属部分就像狂吠的猛犬,紧紧咬合在一起。黑烟已经窜到铁路这边来,因为是战前的设备,所以似乎没有发生火灾时把烟排走的设计。

仁开口正想要问艾蕾诺尔理由,可是却没有发出声音。这是因为铠甲少女的长剑用力插在地上。

这是《无言》神音。真实的《世界索引》,也就是超精密的神音需要真正一丝不差的声音,所以在那把长剑上装设有停止四周声音的神音乐器。

接著大气中掀起爆震,彷佛天神挥下拳头,把艾蕾诺尔身边的一切全都吹翻。

「老师,光亮!」

梅洁儿微微传来的声音语气非常急迫。仁拚命挺著避免被隧道内狂卷的余波强风给吹走,花了三秒钟才发觉少女这番警告的意义何在。现在他们的光源只剩下梅洁儿放出的一道如同手电筒般的魔法光线而已。这道光线会受到魔法消除的影响而消失,所以无法帮助仁烧毁魔法。艾蕾诺尔一击就把散布在周遭的小火全部吹熄,仁四周剩下的唯一非魔法光亮就只剩下远处车站的火灾。

仁挚起匕首,寻找铠甲少女的身影。照理来说,就算艾蕾诺尔接著继续追击也不奇怪。仁想到该不会是梅洁儿遭到攻击吧?便回头一看。发现她已经抓住地下铁的铁轨,平安无事。

接著仁又把头转回来。

艾蕾诺尔飘浮在半空中。她被一道金色光线贯穿,让双脚离开地面固定在空中,有如被钉在十字架上。被束缚在空中的神音歌者彷佛要把自己的身躯奉献出来,当成一具乐器。这名让奇迹与自身互相冲突的苦行者目光所向之处,有一个十字形的光点贴在天花板上,就像在标示著攻击位置。

「梅洁儿,待在那里别出来!」

艾蕾诺尔发出神音的速度比仁的魔法消除更快些。金色脚架被魔法消除烧毁,铠甲少女下降到地上。仁停止魔法消除能力观察四周,可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可是仁有预感,奇迹的力量正在活动,让他无法轻举妄动。艾蕾诺尔不惜束缚自己、固定位置所施展的魔法威力绝非泛泛。刚才那个指示狙击位置的魔法构造物究竟是什么?她发出声音之后已经超过一秒钟,为什么一点奇迹都没发生?

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在那时候揭晓了。

空中突然出现万点魔弹光辉,数量当真是无以计数。这是艾蕾诺尔拯救寒川时所使用的魔弹进化型。她震动整条隧道,让隧道化作一具神音乐器,演奏出神音。出现在天花板上的十字形瞄准点则是精密的观测魔术,测量周围的环境,告诉她魔法要打的确切位置。

──简直就像是繁星之海。

星光散布的位置就像越来越小的同心圆,彼此间隔大约五十公分,完全布满长、宽、高三轴空间。只凭一个人绝对没办法把全方位同时出现的魔弹全数消除。

「车站!」

就在发动魔法消除能力的瞬间,仁大喊一声,与梅洁儿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老师,下面!!」

所有星星同时爆炸,绽放出闪光,仁根本无处可躲。

时间的感觉完全乱掉了。要是有人说现在是三天之后,仁也会接受。如果有人告诉他,其实这只是临死前的幻觉,他也会无奈地放弃挣扎吧。直到耳朵听得到声音之前,血流好像在仁的脑袋里嗡嗡鼓动,就像漫步在另一个世界一样。

当他的状态恢复到能够以武原仁的理智去思考时,身体正跪在隧道里的铁轨旁边,被冲击波震得昏昏沉沉。上半身每一吋部位好像都淹没在拳海里,感觉似乎被数百个拳头从前后左右四面八方一起狠狠痛殴一顿。

仁凝视著脚边,好像脚下有什么珍奇异宝似的。他一下子还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橙色的火光从还在燃烧的车站照到这里来。

惨遭火焰吞噬的车站里上升气流混乱。仁原本打的算盘是,如果在这里不会形成艾蕾诺尔所要的神音,魔弹也不会发生。先不管他自己会如何,梅洁儿一个人的话,就能用魔法转移完全避开。

大火的火光照耀再加上反射光源,有三道淡淡的影子以仁满是灰尘的鞋子为中心延伸出来。

仁为了确认自己的思考能力没有出问题,把捡回一条命的理由化作言语,重新思考一遍。

「出现无数道光就代表产生出无数光源,所以就算没有看见实物,只要观测落在地上的影子,由此产生的魔法消除也能影响制造出光源的魔弹,把魔弹全数破坏掉。」

「老师有听见我说的话啊。」

和刚才一样趴在铁轨之间的梅洁儿一边把头发上的灰尘拍掉,一边站起来说道。既然神音是震动天花板与墙壁所产生出来的,那么在构造复杂的铁轨附近,空气比较不稳定,魔弹应该也比较难以生成。看来仁好像被小魔女救了一命。不,要是没有她,仁早就不知道已经死几遍了。

「我过去三个月一直都在关心老师嘛,已经对老师稍微有些了解了吧。」

不过梅洁儿到底也不是毫发无伤。她在铁轨上坐下,看起来似乎很痛苦。这么说来,她之所以跑到地底下来,也是想要更了解仁的事情。梅洁儿真的一直都在关心他呢。

艾蕾诺尔自己也被失去控制的魔弹打到。她整个人扑了上来,举剑往仁的身上砍,根本没有剑法技巧可言。仁用匕首挡下长剑,与艾蕾诺尔之间的距离近到几乎可以嗅到她身上的气味。他从铠甲少女那对已经失去半分生气的眼眸当中,看到自己怀抱著诸多矛盾与未解问题的身影。既然武原仁比艾蕾诺尔年长七岁之多,如果是他失去了扶持自己的人们以及归宿,他是否能够摆脱束缚,不陷溺于过去当中呢?仁从艾蕾诺尔呼吸的变化发现神音,扭头避开魔弹可能打来的位置,闪躲攻击。炸开的空气虽然割伤仁的皮肤,可是他还是挺肘用力在艾蕾诺尔的胸甲上一撞。

「还唱什么歌?如果恨我的话,就用你自己的声音痛骂我啊。只会唱出魔法,自己想说的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样对吗?你不是活得很痛苦,连人生都想放弃了吗?」

一道有如太阳照耀的黄色光芒在仁的背后产生。地下铁车站起火已经过了许久,可是黑烟却没有在隧道里弥漫。这都是因为黑烟比固体更容易操纵,所以梅洁儿把黑烟一一化为离子。她现在正在创造一颗超高温的电浆炮弹。虽然这里是地底,可是此时仁的脚边却落下一道深深的黑影,宛如站在盛夏的大太阳底下。梅洁儿打算一决胜负,所以仁也把装著最后一支弹匣的手枪静静指向最后的骑士艾蕾诺尔。他彷佛在告诉艾蕾诺尔,让战斗就此结束,朝著她的心脏扣动扳机,接连射击一枪、两枪──

艾蕾诺尔等待仁发动魔法消除时必定会产生的一瞬间黑暗。她摆出舍命突刺的架势,打算把一切都赌在这一剑上。两人就像在对话般,仁扣下扳机,她则闭上淡蓝色的眼眸,好像在整理心中所有的牵挂。子弹钻进《光环》,激起一阵有如牛奶滴落时溅出的皇冠形光粒,把《光环》削去一小部分。他们虽然以命相搏,可是其实并没有真正面对彼此,甚至无法直接冲突。又有一道枪声响起,听起来有如丧钟。艾蕾诺尔戴著护手甲的右手抖了起来,像在抗拒一股脑儿往死亡冲去的自己。因为肌肤感觉到热度的触觉会把背后的光球消除掉,所以仁绝对不能使出魔法消除能力。仁的攻击只是装模作样,让艾蕾诺尔认为当她的魔法被消除时,一切就都完了。

梅洁儿让电子(魔力)加速,提高电浆的温度。圆环魔术之所以被誉为拥有《魔力》型魔法中最强的力量,一部分的原因也是因为提升能量的速度很快。

夏日艳阳像是在仁的背后逐渐膨胀,强烈的辐射光把地下铁的铁轨照得熠熠生辉。这条古老隧道的施工相当精良,墙壁表面平滑得像是经过打磨。似乎曾经有人和高中时代在墙上乱刻『王子护去死』标志的仁与八咬干同样的事,墙面上清清楚楚留著魔法世界的文字与图像。

梅洁儿静静地说道:

「就算曾经渴望的『总有一天』完全破灭,也不代表所有一切全都丧失了。」

在神判中遭处极刑,被烙上罪人刻印之后打落《地狱》的少女,露出交织著痛苦与欢喜的微笑。

「所以才会喜欢上别人啊。」

电浆炮弹受到伴随著电场的磁场所引导,沿著地下铁的轨道剎那间就飞到百公尺远的地方。和常人一样大小的电浆球获得加速距离,受到磁力一弹,经过超级加速之后往艾蕾诺尔的方向飞来。

「我好恨您!可是每当我唱起歌来,奇迹的力量还是赐与我保护。您连一首情歌都不让我唱。」

电浆的光芒与从前灼伤她身躯的《天使之轮》一样高温。艾蕾诺尔分明有心求死,可是面对电浆炮弹,她拄剑于地,施展超精密神音与之对抗。

不过梅洁儿真正的目的并不在此。

「老师,把魔法消除掉!!」

恶鬼的视线烧毁奇迹,地下通道里的短暂夏季随之终止。

在这一剎那间发生的,是一种既单纯又致命的把戏。

利用魔法集中的负电荷瞬间扩散消失,就连圆环魔导师操作《魔力(电子)》直接产生的电浆热能都衰减下来,变成一股降温的热风。

可是在消失的白光中心位置,却有一点光芒还在继续闪耀。

那个在魔法尽灭的环境之下还能继续发光的东西,是一个棒球般大小的金属块。那里面有地下铁车站的铁钉与螺丝、超过三十人以上的狩猎魔导师中对(Rifle Wizard Company)从地下铁扫射所留下的大量弹壳,以及被机械化圣骑士队伍的《光环》挡下的子弹金属壳。为了这个魔法,梅洁儿把那些一个个小金属块汇聚起来、熔合在一起。

这个金属块被隐藏在亮度更强的发光体内,依循惯性继续往前飞。它不依靠魔法,单纯只是因为热辐射的一般自然现象而放出如火炎般的赫赫红光。这就是为了让仁施展魔法消除能力,用来照亮艾蕾诺尔的光源。

艾蕾诺尔的《光环》完全就是一种魔法,因此在仁的魔法消除影响之下,以极快的速度遭到侵蚀与贯穿。

不管是滚烫的金属或是惯性力,梅洁儿所加热的炮弹都已经不是魔法,因此破坏力会依循自然法则慢慢地逐渐下降。

炮弹的威力与《光环》防御能力的衰减率各自不同,两者之间的差异就等同于艾蕾诺尔遭受的伤害程度。

呈现半熔解状态的高黏性炮弹猛撞铠甲少女的胸口,黏在变形的胸甲上。艾蕾诺尔完全承受这股冲击力道,就像被车撞倒似地飞出去超过两公尺远。少女骑士一边翻滚、像个人偶在地上弹跳,金属炮弹散出来的液滴宛如鲜血,顺著她被撞飞的轨迹洒落在铁轨上。

铠甲少女赖以护身的奇迹被烧毁,在各种不同的意义上都已经恢复成凡人之身。虽然倒地不起,可是她还是伸手摸索自己的长剑。艾蕾诺尔还有意识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她竟然还撑起了上半身,炮弹的残块从歪七扭八的铠甲上掉下来。

「──────────神啊!」

将近两个月的囚禁让艾蕾诺尔更显枯瘦。她像是要绞尽体内的生命般,口呼神之名,接著一副喉咙中要吐露出来的并非言语,而是心肺内脏地喘了几口气。

「神啊──」

艾蕾诺尔终于不再歌唱了,可是这个失去伙伴、尝尽凄苦的少女口中没有长叹悲伤、哀悼、悔恨或是憎怨,始终只是呼唤神的名号。她唤著神之名,表情痛苦,咬紧牙关。彷佛在这丧失希望、舍弃生命的黑暗深渊里,只有神之名是她唯一的灯塔。

「神啊、神啊!」

艾蕾诺尔泪流满面,似乎只有在颂唱神之名的时候她才能够哀伤哭泣。颤抖的手腕想要以剑为杖,把身子拖起来。可是却滑了一下,撞到额头。

「神啊,我仍然崇信您。唯有呼唤您的声音,才能远远传送到我所失去的一切。」

她闭上眼喘息,好像在说愿意接受一切,除了您之外别无真理。

「您可听见了吗?您可听见了吗?」

没有信仰的仁不了解,都已经打成这样遍体鳞伤,为什么她还要祈祷?可是仁明白一件事情。他已经听不见艾蕾诺尔护手甲发出的声响了。这是因为有如祈祷般双手紧抓著剑的她正在恸哭,全身都在颤抖,一身铠甲此时也同声发出哀鸣。

「……神啊,每当我在歌唱的时候,您依旧长伴在我的身旁。」

对她来说,她的归宿、渴望的未来,一切的一切都在那里吧。换句话说,那就是她得到的答案。

艾蕾诺尔终于气空力尽,轰然倒入尘埃-

当仁等人走出地下通道时,外头才刚过中午而已。

仁与魔导师公馆联系之后,对方告诉他下午两点以后要讨论今后的对策方针。仁心想,现在还有一点时间,可以先回家一趟换套衣服、淋个浴,便带著梅洁儿在大马路上拦了一辆计程车回家。

现在的状况不再那么分秒必争。这次事件是冲著国家而来的犯罪行动,因此暂时从魔导师公馆移交给公安警察处理。由于政府组织是纵向关系,一旦案件被拿走之后,在厘清与对方之间的责任与权限之前,他们再也没办法插手。更何况对这个国家来说,事件的主角根本不是准备核弹的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而是那个传闻中买下核弹的恐怖分子国城田义一。

载著核子弹的地下铁列车已经失去踪影。公馆打著和仁一样的主意,虽然从地下铁银座线的涉谷站附近发现疑似是八号地下战壕的大空洞,但还是没能发现王子护豪森的行踪。不晓得是靠魔法转移移走了,还是逃进安全的封闭回廊里,总之那辆列车并没有老老实实地在单线路线上等人来抓。从乐观的角度上来看,这也代表至少核弹没有立刻爆炸之虞;从消极角度来说的话,王子护已经作好万全的准备躲起来,想要逮到他可没那么简单。

下了计程车,土黄色墙壁的旧公寓正映照著盛夏的艳阳。二楼最里面的房间就是武原仁从国中三年级搬来之后,住了九年的地方。房东住在一楼的一号房,房间前方就是通往二楼的金属梯。仁踏上阶梯,抬头望著走在前面拾阶而上的梅洁儿。

小魔女尚未发育出女性柔和曲线的细瘦肩膀,以及从胁下延伸到连身洋装之内的平顺身体线条完全裸露在阳光之下,看起来非常耀眼,让仁不禁摀住眼睛。他发现自己竟然让这个稚幼的女孩涉险,浑身血液都为之一冷。先前之所以能够那样全心依赖梅洁儿,或许是因为地下战壕太暗,没有让仁意识到她的表情与举手投足间表露出来的天真单纯。

梅洁儿回过头来。

「回头一想,我们和她打得那么激烈,结果她自己随随便便想通、随随便便结束战斗,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少女回想起那场战斗的始末,看起来好像很难以释怀。

耗尽力气的艾蕾诺尔失去意识,安稳地睡著了。她的模样看起来毫无戒心,感觉就算当下被仁一枪打死她也无怨无悔。

艾蕾诺尔似乎没有什么生命危险,所以仁与梅洁儿把车站的火势扑灭之后就把那位沉眠的骑士留在地底下,自己出来了。真正现实的问题是,如果把身上有战斗伤痕的她带回公馆,就不得不说明他们的伤势究竟从何而来。

换句话说,艾蕾诺尔只不过是凭著口头承诺恢复自由之身,要是因为挑起战斗而被逮捕,等著她的就是被当成逃犯处分的下场。而仁可不是为了要她的命才与她交手的。

仁觉得艾蕾诺尔的快乐结局就在她所找到的答案彼端。

「某些人的立场在这里,其他某些人则站在别的地方。就算彼此无法结交,也不代表可以随便践踏对方的性命。这样不就好了吗?」

寒川纪子好像已经平安回到家里了。仓本绊虽然现在还是行踪不明,可是至少和公馆最优秀的猎人《魔兽师》神和瑞希在一起,仁认为她应该可以保住性命直到获救。

「事情好不容易才结束,结果绊却不在,这样根本没办法安心嘛。真是的,绊那家伙竟然让我担心,等她回来之后一定要好好惩罚。」

梅洁儿很不放心地垂下双眼。

要是劫走绊的是这个世界的人,仁也一定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犠。但是没有什么非常坚决的理由,魔法使是杀不了绊的。他们没办法轻言放弃或许能让所有「未来」都能实现的奇迹。若是王子护受雇杀她,绊现在已经早就已经是一具躺在十字路上的尸体了。

仁感觉到好像有一股寒风吹进这个有如幻梦般闪耀的季节,那是他已经相当熟悉的酷寒冷风。

「那等小绊回来之后,就罚她做些好料的给我们吃吧。我们也一起来帮忙。」

梅洁儿似乎每走个三公尺就会想起艾蕾诺尔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这也或许是因为她曾经几乎致艾蕾诺尔于死地,也差点被对方杀掉的关系吧。就连仁之前也被艾蕾诺尔打到重伤濒死。

「我觉得老师真的是没事给自己找麻烦,白费力气。」

仁忍住笑意。

「虽然拚了命去努力,可是少女(艾蕾诺尔)得到的答案终究只属于她自己,到头来一切还是一样不如人意。」

梅洁儿说是白费力气,不过仁倒觉得这层关系其实和面前的梅洁儿本人与他一路走来的道路非常相似,所以仁并没有回话。小魔女特地舍命陪仁任性一场,可是仁能够给予的回报却只是让她落得一心难以释怀,实在太对不起她了。

「老师,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仁觉得他似乎比平时更能自然地面对梅洁儿,搔搔头说:

「白费力气又有什么关系呢?」

说完之后,仁屏住呼吸。他不是为了忍耐什么,而是想要把此时此刻这如梦似幻般的心情尽可能留存在心中。

「宝贵的事物在当下看起来或许大多都像是在白费工夫吧。」

仔细一想,今天真是有如奇迹一般,竟然一个人都没死。不管是阿拉克涅、圣骑士小队、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的魔导师,还是艾蕾诺尔,大家都活著。要是平常的仁究竟会如何呢?今天他做了一些好事,也做了一些错事。那些事会带给他救赎,还是会让他步上毁灭?不到那时候恐怕谁也不知道吧。

梅洁儿好像在看某种可爱的物事般,含笑接受仁这番他自己认为很肤浅的结论。虽然她的眼神荡漾,闪动著嗜虐的异彩,可是同时也充满著柔情似水的力量,让仁的心跳差点停止。

「为了奖励老师这次有乖乖等我,今天我就放过你啰。」

只要再过两个礼拜,所有棕蝉的生命都会结束。可是它们大声发出鸣叫声,好像比任何人都更全心全意地歌颂夏天。

「老师,你看你看。」

梅洁儿一边往楼梯上走,一边拉拉仁的手肘。白色连身裙的布料在她腹部上方的位置被绞破一块,或许是被艾蕾诺尔的魔弹打到时弄破的吧。

「还好人家是魔法使喔,老师。要是没办法用魔法把肚子上的瘀青去掉,今年夏天我就不能去游泳了。」

「你还要穿比基尼啊?」

话一说出口,仁就觉得自己真是没救了,因为连身泳衣和肚子上有没有瘀青没关系,所以自然就想到她要穿比基尼。梅洁儿面露喜色,灿烂的表情一点都不输天上的太阳公公。

「那当然啰。快乐的时候就要做些愉快的事情,穿起来好看的衣服当然要多穿几次啊。」

这个年纪幼小的刻印魔导师似乎打算要痛痛快快享受今年的夏天了。

谁也不能保证是不是还有明年。武原仁是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而鸦木梅洁儿则是刻印魔导师。就算现在放暑假,这依然是不变的事实。先前地底下的黑暗把他们的事实轻轻掩盖了起来,让他们宛如活在得到救赎的梦里。

今年夏天过得如此如梦似幻,仁知道其中一个理由。因为他没有让自己去配合组织,过得很自由。远离立场让他能够更接近真正的自我。

对仁来说,这几天是他以单纯个人身分度过的暑假。

两人的房间就快到了。今年夏天,他们度过的每天都非常安稳。就连今天与艾蕾诺尔之间的战斗,两人也彼此互相守护,顺利地活了下来。「某人所得到的答案终究只属于某个人,到头来一切都还是一样不如人意。」的确是这样没错。仁自己要是有一个快乐结局的话,他觉得届时与梅洁儿之间的关系应该会稍微更亲密一些,所以他才有勇气开口。

「回去之后,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首先是关于飘浮在公寓里的妹妹碎片的事情;还有他活了十八年的小妹武原舞花的一切。或许是仁自己希望梅洁儿知道这些,就连现在不在这里的绊,仁也希望能让她知道。

「──你也一样,等到总有一天想开口时再说就可以了,可不可以把你为什么要到这个世界来、为什么非得要战斗的理由告诉我,好不好?」

年幼的刻印魔导师脑袋咕咚一歪,就像是玻璃杯中一块不知道该冻结还是该溶化的冰块般,梅洁儿也从来没对仁说过关于故乡的事。

「老师为什么要说这些事呢?」

浮现在仁心中的疑问或许就是他想对八年前同样从这条走廊上离去的妹妹提出的问题。我是不是已经成长为一个让你稍微能够依靠的男人了?虽然他能够屏住呼吸,但是却没办法变成一条鱼。可是就算无法变成鱼,在这种混沌的情势下如果什么都不做,只是痴等著那个「如梦幻般的总有一天」到来,那和白白放弃未来又有什么两样?不,其实单纯只是以导师自居的仁,从小魔女身上学到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如果想要缩短彼此的距离,自己就必须付出努力。

「我觉得必须在这时候把事情和你说清楚,不然等一切都无可挽回的时候就来不及了。不管你背负著何种罪名来到这个世界,我都想要帮助你。」

自从仁与鸦木梅洁儿邂逅三个月以来,这或许是他第一次成功踏出的一大步。

这名少女现在就已经这般情深义重,长大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么一想,就让仁放心不下。少女紧紧抓著他的衬衫。因为两人身高相差有五十公分,只要她一低下头来,仁就看不到她的表情。

「……老师今天怪怪的。」

「太好了,你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和你在一起三个月,我也渐渐更了解你了吧。」

仁松了一口气,把钥匙插入面前的大门里。

再过不久他就得放下此时在这里无拘无束的自我,又要恢复为公馆专任官武原仁的身分。

这让仁感到非常惋惜,所以他深深体会到这个让他能够轻松做自己,回来休息的家有多么重要,也越发珍惜站在他身旁等著大门打开的少女。

淡金色的『泡泡』从房间里面轻轻地飘了过来。

仁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那个将来一定会实现的总有一天就在这里。虽然那颗泡泡应该听不懂人话,不过仁还是对舞花、对他们的家说了一声:

「我回来了。」

国中三年级时,他搬到这个房间,不知对这个空无一人的房间打过几次招呼。

今天这声问候响起一道令人感到温暖的回音。

「我回来了,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