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第四章 汝近似我

葛兰-阿萨雷宣告开战后,魔导师公馆立刻召开因应会议。每次他们以政府机关的身分与各局处联络之后,政府都不会提供直接援助,因此必须靠公馆自身的裁决解决事端。这不是政府刻意忽视或冷落他们,《公馆》的起源可以追溯至平安时代,本身并不依循近代行政机关的规范行动,说起来就像长在人屁股上的毒蝎螫尾一样。虽然异种器官会独自完成自己的工作,却无法与其他部分共同合作。

有六个人集合在昏暗狭小的会议室里。专任官的上司,同时也是事务官的十崎京香,与身为实际执行者的专任官《沉默》武原仁、《鬼火》东乡永光、《魔兽师》神和瑞希与八咬诚志郎,另外还有《协会》的协调官贝尔尼奇。

直到昨天还待在北海道的八咬诚志郎不晓得为什么,身上穿著一件蓝色的立领学生制服。他和那位人称熊老师的魔导师所赋予智能的魔法熊学园联盟似乎展开过一场龙争虎斗。

「啊啊,东乡老师,我终于空手打赢熊了。」

「你这家伙,该不会去北海道玩了一趟吧。」

会议室门发出吱吱声打开来,走进一名身穿白袍、戴著银框眼镜的男子。沟吕木京也是魔导师公馆的特约魔法学者,是魔法研究的第一把交椅。虽然他本人是恶鬼,不会使用魔法,不过也因为这个原因,他的研究态度相当客观。

「《荆棘姬》人呢?」

「因为实验成功,她已经睡倒了,暂时派不上用场。」

沟吕木的研究助手《荆棘姬》是一名专任官。仁不清楚这名年纪大约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的魔法学者是如何来到公馆的。沟吕木留著像运动选手般的短发,细瘦的身躯上穿著白袍。打从他刚到这里来的时候就一直是这副模样,从来没变过。

总是担任会议主持者的十崎京香用手指在桌上轻敲,告知众人会议开始。

「我们先来确认目前的状况。今天早上四点四十分。大量不具有魔法消除能力的人听到葛兰-阿萨雷经由相似魔术传来的话语。内容就如发给各位的资料所列。」

「上面写『从境界点连结《原型化身》,传达给全地球不受魔法消除影响的人』,这是真的吗?符合这个条件的人究竟有几万人啊?」

仁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身为魔法世界顾问的协调官贝尔尼奇很难得地执行他的工作。

「魔法文明必须依靠魔导师的优秀力量才能运作。食、衣、住、行与动力等,全部都是。不像你们这个污秽的世界,仰赖道具让一切自动化。

既然相似大系的顶峰葛兰-阿萨雷存在,你们就该知道要面对的是一个相似大系文明中所有力量皆备的魔法世界。」

贝尔尼奇从袖口里拿出镇静剂菸斗,一面焦躁地咬住菸嘴一面点上火。

「在他的眼中只不过是『区区几万人』而已。人类的能力有极限只不过是恶鬼狭隘的见识,真正的高位魔导师不是肩负文明的旗手,他们本身就是漫长时光所累积起来的文明。」

也就是说,一个魔法文明最厉害的魔导师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办不到的。

「你的认知太夸大了,贝尔尼奇君。正确来说,葛兰也并非使用整个文明。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似乎还没有用那种脑神经操纵技术干涉他人的人格。」

沟吕木提出反驳不是为了帮负责实战的专任官说话,而是因为对方的说法与自己的知识、理论不相符。

「根据《协会》给我们的报告书,上面写『葛兰没有体会过洗脑术中最重要的,足以彻底让人心瘫痪的经验』……唔,这种见解会不会太小看他了?就算他不会使用一般的人格干涉技术,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直接重新接续神经,应该还是可以达到与改写人格相同的效果。」

听沟吕木这么说来,就会觉得学问好像是为了让人心不安而存在的。贝尔尼奇说了一句「分析不是我的工作」,口中吞云吐雾。

「意思是说……我们要和一整个文明厮杀吗?」

诸位战鬼全都非常明白,决定胜败的重点完全在于如何消耗敌人的时间,让对方忙不过来。换句话说,就是不让对手发挥实力。从规格数据上来看,不论是谁和他对打,几乎都没有任何胜算可言。

「你们要和他相杀的话,我有一个忠告。如果附近有一个身体健康的魔法使,只要没有受到魔法消除的影响,葛兰可能就永远不会死。」

当沟吕木在分析一个功力高强的魔法使时,看起来心情好像非常愉快。

「我知道相似大系的治疗魔术是让自己的身体条件与健康的魔法使相似化,使伤病疫愈。这会直接影响身体,要是失败就可能致死,技术越不纯熟的施术者越会谨慎为之。可是换个角度来看,这代表真正的高手瞬间就能恢复健康。也就是说,魔法使要是与葛兰对战的话,最好的结果也只能同归于尽。」

「你应该已经想到对策了吧。」

「那当然。如果利用现在开发中的新装备,就算给魔法使使用也能封锁治疗魔术,把他打倒。我已经用《荆棘姬》试过,效果非常卓越。」

「《宫毗罗》……真的会……引起……海啸。」

神和瑞希这句话让会议的气氛更加紧张。神和家把相似大系的魔导师称为式神《宫毗罗》。宫毗罗也就是俱毗罗,是印度神话中的海神。如果用相似大系的魔法办得到,葛兰-阿萨雷也当真『有能力下手』吧。在这个世界里,还有阿卡德洪水与《圣经》的诺亚方舟等,疑似与魔法有关的大洪水为实例,留下种种迹象。

或许是镇静剂开始生效,贝尔尼奇一边吐出带著玉米气味的烟,话越来越多。

「在上古时代,我们魔法使伟大的先人为了惊吓、处罚你们这些恶鬼,不也曾经进行魔法消除无法彻底抹灭的大规模破坏吗?不过那本来是由许多相似魔导师集合起来,一起降下惩罚的。」

科学家的分析更加具体。

「葛兰掀起海啸的最佳位置应该是在北太平洋,那里范围太广,不可能全面监视。不过大致可以预测出来,他要把日本列岛沉入海中得经过哪些过程。」

沟吕木在昏暗的房间里,把他拿来的笔电接到投影机上,一边继续说道:

「直到前阵子的战斗……啊,事实上我已经拜托神和专任官尽可能不要用魔法治疗葛兰用魔术造成的伤口,直接过来找我……」

沟吕木说到一半屏住呼吸,好像在整理脑袋里的资料。

「对了,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看出葛兰魔法的极限了。」

说完,他把笔电画面投影在墙面上,画面中排列著好几个只有专家才看得懂的数学公式。

「这是与葛兰第一次接触时,他一击瘫痪神和专任官等人的魔法攻击。他让自己手中握著的氧与大气中相同的分子『相似化』,从呼吸中只抽出氧,瞬间让人窒息。就是这招魔术就显出他的极限。」

看在场众人没什么反应,沟吕木好像觉得很扫兴,叹了一口气。

「像他那样能够自由自在使用魔法的魔导师,只操纵那点分量未免太少了吧。葛兰虽然能够观测到分子的相似型态,但是要直接控制分子却超出人类本身能力所及。以圆环大系为例,圆环魔导师虽然能够控制比分子还更小的电子,但他们操控的电子不是单一个体,而是粗略的电流。在相似大系当中,因为物体的『个别形状』相似而产生魔法性的关联,所以使用魔法也会变成必须得一对一进行为数庞大的对象指定。」

「如果超出能力范围,那就不能操纵水了吧?你的意思是海啸不会发生吗?」

说到一半被打断的沟吕木对中途插话发问的仁狠狠扫了一眼。

「你忘了自己差点被沙海啸淹死吗?既然无法直接操纵水分子,我想葛兰应该会把水分子凝聚成容易控制的大小。以分子来看,要移动仅仅十八公克的水,就必须操纵六乘以十的二十三次方个超大量水分子。可是假设把十八公克的水当作一滴,那就只要凝聚成一边大约二点六厘米大小的立方体就好了。他只要这么做,控制起来就会比一兆分之一再分成十亿分之一来得更简单,不用费那么多工夫。」

沟吕木平常讲话就很快,又需要一点理解力才能听得懂他在说什么。这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是一脸问号。

与魔法学者一起同窗的十崎京香帮部下把内容摘要简化。

「沟吕木先生,你是说如果葛兰事先把想要移动的水凝聚成沙粒大小,操纵起来就能像他在沙漠里引起沙海啸的时候一样吧。」

「答对了。」

「那你一开始说把水弄成沙就好了嘛。」

就像仁用相当概略的方式做出结论之后才终于明白一样,《魔兽师》也同样连连点头。只要看看像这种时候始终面不改色的东乡永光,就会觉得果然沉默是金。

「形状保持相似,意思就是这个水分子聚合体就算受到压力也完全不会变形。如果是在这片凝固的海上,你也能在海面上行走,正好就像走在沙漠的沙子上一样。」

沟吕木解说这项超级大规模的魔术,愉快地展开推侧。

「也不是只有坏消息而已。在之前的战斗中,葛兰从未进行过空战,由此可以推测相似大系顶多只能飘浮,无法飞天。他自己应该也要走在这片海洋上吧。」

「Mr.沟吕木说的对,相似大系在空中的机动能力确实很低。在那边的世界,城镇的道路都盖得很短,营造出适合转移术的空间。」

「……啊,对了对了。还得说说海啸的事情。虽然贝尔尼奇君的话题让我大感兴趣,现在还是忍一忍吧。想要让日本沉入海里,只要使用先前战斗中,把武原君吞没的沙海啸相同原理的魔法就够了。既然武原君之前没办法把那阵沙海啸完全消除,这次的魔术应该也是一样,对魔法消除的抵抗力很强吧。就算把魔法破坏掉,也只是恢复成一般的水,已经掀起的波涛带有追溯阻力,不会停止,还是完全具备海啸的威力。」

此时墙壁上已经映照出一张日本地图,画面中有十个红点,应该是标示葛兰可能引起海啸的地点。沟吕木随意选择了其中一处地点。

「原理非常简单,葛兰就是把他引动起来当作起点的水分子当成下一阶段的起点,牵引相似的水分子。这和克里萨里斯事件当中用到的魔术相同,都是自我再生产型的概念魔术。这个步骤不断累积,随著距离越来越长,他就像推雪球越推越大一样,让海浪不断升高。最后冲击日本列岛的时候,已经纳入极大量的海水了。

光听说明或许很难想像,所以我试著模拟在没有任何魔法消除的影响之下,理论上的最大破坏能力。」

沟吕木一敲打键盘,模拟影像中有一阵红色波纹从起点穿过太平洋。当会议室里的人发现画面中每一秒逐渐增加的红色数字代表的是海浪浪高之时,他们连呼吸都忘了。

《近神者》引发的滔天巨浪会突破对流层,上升到二十公里的平流层高度。巨浪最后会冲上房总半岛,直接横越半岛之后把东京二十三区尽数淹没。画面显示被害人数达到八位数(一千万人),简直教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副光景简直就像在开玩笑一样,远远超出众人的想像力。众人的脑袋根本已经麻痹,感觉一点都不现实。

昏暗的会议室中,仁清楚看见沟吕木京也正在轻轻鼓掌。

「真是一股『近乎于神』的力量。在没有魔法消除的世界里,恐怕不可能阻挡葛兰-阿萨雷的破坏吧。一般人根本办不到这种事。」

虽然可能会发生一场神话等级的大灾害,可是魔法学者却好像事不关己似的,眼中闪动著光辉。

「和日本国民的魔法消除比起来,究竟哪一边会赢呢?真是教人好奇。如此强大的神话传说级大魔导师,正面对上人数这么庞大的恶鬼所引起的魔法消除。这件事本身就是纪录上的世界首例啊。」

没有与葛兰本人打过照面的《鬼火》用力瞪著日本总人口五分之一死绝的预测数字。他把手探入和服衣袖内,双手交抱。

「葛兰这个人行事真的如此彻底决绝吗?」

仁是透过步枪瞄准器认识那位把刻印魔导师毫不留情屠戮殆尽的葛兰的。

十崎京香排除一切情绪,用众人最不想听到的正确答案回答这个问题。

「葛兰-阿萨雷是那种一旦决定目标,就一个劲儿往前冲的人。所以他的逻辑也可以说相当容易理解。

在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以『让魔法世界都能平等利用《地狱》这个魔法实验场地』为正义,向《协会》宣战。之后他就只以自己的正义为判断基准,排除一切妨碍事物,包括许多条人命在内。这种人如果认定在这个世界居民的庇佑下争抢零星实验场地的机制本身就是一种『非正义』,那么之后会如何当然自不待言。只要把我们──也就是他们口中的『恶鬼』消灭掉,就可以尽情让研究学者进入这个世界。

如果照这样解释,就能说明为什么今天早上的开战宣言不是对我们这些敌人,而是只有魔法使听见。葛兰真的没有把我们这些开战对象放在眼里。」

就连异世界人都不敢小觑的冰山事务官因为贝尔尼奇在场,所以说话时慎选言词。真正的回答是这样:葛兰是为了魔法使而战,就算有几十亿恶鬼因此牺牲,他也毫不在乎。

听到这名男子的所作所为,让《鬼火》发出低叹。要是换个立场的话,他应该会想和对方好好把酒言欢一番。

「我听《人偶师》那家伙说,那个男人号称是相似大系历史上最强的人。我们的对手竟然是个魔鬼吗?」

「不是的……不,他不是魔鬼。」

在座全员都是地狱中人,贝尔尼奇也不得不有所顾虑,话说得支吾其词、含糊不清。仁只知道一句话可以称呼那位魔导师。

「葛兰-阿萨雷是一名『英雄』。现在和我们交战的,是一个赢了能够改变历史;即使输了也可以造就传说、流芳百世的英雄人物。」

《近神者》是在完全正常的精神状态下,举著魔法使都会鼓掌叫好的正义大旗而宣战。这种孤身挑战全世界的壮举,全然就是神话中的大英雄模样。这个男人充满著任何愿望都能掌握在手的绝大力量与自信,意志坚定又深具智慧。仁多少能够了解,为什么异世界的人会称呼他为接近神的男人。有谁能够像他这样,面对世界昂然无惧、不屈不移,活得如此精彩呢?

「……《协会》……把那个人……视为…………英雄?」

贝尔尼奇并没有回答瑞希的问题,他的沉默完全道出《协会》内部的状况。

海啸的奇迹或许会被东京都心超过一千万人的恶鬼消除,葛兰的挑战会在魔炎之底被燃尽。但是就算魔法消除让浪高降到百分之一,仍然是两百公尺高的巨浪,相当于五十层楼高的超高大厦。如果受害状况超出一定程度,就算以科学方法无法检测出魔法的存在,也不可能再瞒得下去。魔法使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必然得公诸于世,保护体制崩溃,将会让魔法在这个世界迅速丧失容身之处吧。也就是说,不管是《协会》或是《公馆》都会失去魔法的恩惠,丧失其存在意义。

贝尔尼奇摩挲著国字脸下颚。他今天似乎没空修剪自己最引以为傲的胡须,满脸的胡碴。

「要是采用目前正准备攻击葛兰的计画还战败的话,我们伟大的《协会》也会丧失及时应对能力。保守派绝对会重新抬头。为了协调各方势力之间意见所产生的空白时期,很有可能会对地狱的情势造成致命的结果吧。」

十崎京香身为鏖杀战鬼的头头,只要得到足够的判断资料就不会再有一丝犹豫。仁的童年玩伴手指轻颤,但仍然宣布展开这场非你死便我亡、至死方休的决战。

「那么,在此我判断结论已定。基于受害范围可能极大,而且双方没有交涉余地这两件事,魔导师公馆决定在打倒葛兰-阿萨雷之前,绝不因为《协会》的意见而改变方针。」

葛兰说过这个世界是错误的。其实仁自己在国、高中时期也曾经这么认为。那个接近神的男人凭著他超绝的实力,将那份单纯的正义感化为行动。

可是仁生长的故乡、他的回忆、挂在祠堂中妹妹的木牌、魔导师公馆、御陵甲小学的学生们、在十崎家的温馨生活,许许多多的物事都存在于这片故土,密不可分。

到头来,这个问题根本无关道义。只要葛兰的大洪水淹过来,所有的一切都会葬送在水底-

就在此时,梅洁儿正从六年一班教室窗户望著这个一周之后可能就会沉入海底的城市。她把目光移开后,看著手机画面,就像在求助似的。今天早上葛兰-阿萨雷那段开战宣言所造成的余热还残留在血液里。从小到大,旁人也一直告诉少女这个世界是个地狱。每一位魔法使在小时候听到英雄征服地狱的故事,肯定都曾经觉得热血沸腾吧。

可是她现在是『鸦木梅洁儿』,以刻印魔导师的身分活在这个世上。她觉得脚下的世界好像片片崩落,心中感到非常不安。虽然她与葛兰同为魔法使,可是正因为如此,一想到十崎家、有著好吃可乐饼的站前商店街、在电车内看到的景致、上学时左右两旁的街道等等一切都会毁灭,她就觉得非常难受,于是又把武原仁早上写来的信件拿出来看。知道有一个人在关心自己,心中便踏实许多,为惶惶无依的她带来勇气。梅洁儿嘴角忍不住泛起微笑,但也因为如此,主动决定离开的这件事更让她觉得心情沉重。

虽然六年一班平常总是吵吵闹闹,但是在第一节课与第二节课之间的休息时间,大家似乎还带著一些睡意,没有人到处乱跑。梅洁儿的目光转向窗外,天空与她在沙漠中看到的那片深邃蓝色非常类似。在湛蓝天空的映衬下,班上的同学们有些人在聊天,也有些拿著手机在打邮件。

「男歌星当中唱得最好的绝对是────啦!」

女孩子们在教室后面讨论一些听了都觉得无聊的话题,再说下去搞不好就要吵起来了。在魔法世界里,自身的才能就决定了人生的成功与失败。可是地狱却不一样,地狱世界的小孩子还真的常常聊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呢。

武原仁曾经说过:今天人就在这里的你可以和六年一班的其他同学一样幸福。即便他的身分是一个管理刻印魔导师的专任官,任务就是把梅洁儿送上绝路,他却对梅洁儿这么说。

梅洁儿把放在桌子里的课本与笔记本拿出来。不知为何,她回想起从这里抬头看到那个人担任冒牌老师站在讲台上的模样,胸口不禁一紧。

魔导师公馆即将与葛兰展开对决,武原仁也会被派去参加决战吧。不管派出再强的魔法使,都绝对打不赢葛兰-阿萨雷。为了要战胜《近神者》,不为私情影响判断能力的十崎京香一定会选择利用恶鬼的力量。

正当梅洁儿想著第二节课也会在不安中度过,心中正自惴惴的时候,从背后传来一句令她大感意外的话语。

「『绝不认输』。真了不起,这个愿望真有鸦木同学的风格。」

班长寒川纪子手中拿著梅洁儿应该早就已经收进桌子里的笺条纸张。

「……对不起,我看了你的笺条,因为它掉在地上。鸦木同学,你一直留著这张七夕笺条啊。」

寒川同学把梅洁儿当成还不熟悉日本风俗习惯的归国子女,在这个第一学期当中一直对她非常亲切。这个女孩子究竟做了什么错事,竟然要被葛兰沉入海底?

「不认输也不算什么很稀奇的愿望。」

梅洁儿收回那张从红色色纸上剪下,没有跟著短竹一起被扔掉的笺条。虽然她是无心的,但是动作仍然像是粗鲁地从寒川同学手中抽走笺条一样。

「不管是想得到,还是想保护自己最珍惜的事物,这两件事都是竞争。绝对不能一直屈居下风,而且也没有人会想输给其他人。」

「你是指中学考试之类的事吗?」

寒川同学似乎要去考私立名校。可是如果葛兰战胜,别说是毕业典礼,搞不好不到一个星期,整个东京就会从地图上消失。

「为了那种日常经验的累积祈祷有什么意义?我说的竞争,是指光靠自己的力量也强求不得的事情。」

「咦──!鸦木同学,原来你有喜欢的对象啊!?」

六年一班的头号闷骚小色女以手掩口,大声说道。别看寒川纪子在下课时间老是拿著单字本背单字,其实她最喜欢这种恋爱话题了。她就好像泡澡泡太久一样脸颊红通通的,如连珠炮地问道:

「是谁?班上的男生吗?还是学弟?或是……难道是国中生吗!?」

「你现在好像一只整张脸埋进饭盆里的狗。」

「在教室的短竹上写这种愿望……可是……你是外国人啊……鸦木同学,在日本也有些人会把恋爱的愿望写在绘马上。」

寒川同学在介绍日本的事情时,总是会变成一副怪里怪气的假老外腔调。真希望她把这个习惯改一改。可是听她这么一说,连梅洁儿自己也变得越来越心浮气躁,坐立不稳起来。

梅洁儿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之前她一直尽量不愿去思考的大问题。现在仁的身边只有绊一个人,再这样下去她就要不战而败了。也不知道自己得花几年工夫才能变得更强、更独立。她觉得就算自己从十崎家消失,仁好像也能过得怡然自得,心中越来越忐忑不安。

「……不过呢,我也不介意和你这个闷骚小色女稍微谈一谈……打个比方喔,你有两件重要的事物说什么都不可能妥协,然后你在一件事上争强,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就会不战而败。」

「……意思是你有两个喜欢的对象,但是只能向其中一方告白是吗?」

寒川同学实在太异想天开了。几个侧耳偷听她们两人说话的女生拉著身边的同学,小声说著「脚踏两条船,劈腿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窃窃私语起来。

然后班上成绩最优秀的寒川纪子推一推眼镜,回答出正确答案。

「这就是你不对了。」

「我想问的是如何才能两边都赢!」

「鸦木同学太任性了。」

「我不是说我知道吗!人家当然也有错,到了这时候还喜欢上!可是我一定得去竞争才行。」

如今的梅洁儿虽然只是个无力的包袱,但是却有太多珍惜的事物。说实在的,她根本不可能一把抓,应该只能紧紧掌握住其中一项最重要的事物而已。

「……算了。你们也算是我重要的人,我也会保护你们的。」

这句话脱口而出,让梅洁儿的心中有如拨云见日。想到梅洁儿自己也在『保护』某个人、就算是她也『有能力保护』某个人的话,就感觉自己好像成长了。

「是这样啊……我会『保护』你们,就由本小姐来试著『保护』你们吧!各位同学,从今以后,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们了。你们不需要向我道谢。」

她究竟如何才能实现手中笺条上写的愿望呢?像葛兰那样把阻碍自己的人事物全都除掉就『不会输』吗?不是这样的。当梅洁儿离开十崎家的时候,她的希望是不想成为一个拖累别人的包袱。她到现在才深刻体会到这件事其实有多么困难。就算变得再骁勇善战,要是惹出什么事情给老师添麻烦,到头来还是可能会碍手碍脚地拖累他。

「……与其要你来保护我们,鸦木同学,如果你能更安分一点的话就好了。」

不晓得为什么,同学们全都怕得要命,看起来就像被大野狼嗅到气味的羔羊一样。梅洁儿看著他们,心中只明白一件事。自己虽然是魔法使,但是并不想走上和葛兰同样的一条路。

她是鸦木梅洁儿,而鸦木梅洁儿就存在于此。虽然她是刻印魔导师,可是让她有这种想法的真实处所,却是有老师还有各位同学在的六年一班。这件事让她觉得胸口一塞。总有一天,这里是否也会成为她无可取代的重要之地呢?-

从东京坐船大约摇了三十个小时之后,武原仁现在正站在艳阳高照的太阳下,一片无垠大海的海岸边。小笠原群岛中距离这座小岛最近的是日本领土最东侧的南鸟岛。岛上荒僻无比,也难怪没有观光客来访。这座岛上连停船的码头都没有,甚至必须在浅滩处下船,拨浪走上岸。沙滩上乱七八糟,都是被海浪打上岸的漂流木或是海洋垃圾。只要往内陆走个五十公尺,白沙就已经完全被森林的绿意所掩盖。

仁之所以雀屏中选,是因为京香判断派出魔导师的话太过不利。虽然『公馆』手中握有与相似大系战斗的诀窍,但却无法评估最顶尖术者的能力到什么程度。当冰山事务官认知到在作战计画上谋划不出胜算时,她手中剩下的选择就是倾尽全力进行短期决战,以及把魔法使问题的整体情势变化一同列入考量的长期战略。她非常冷静,选择保留手中可用的牌,先把事情交办给最少的人员,也就是一名恶鬼专任官处理。而且因为无法准确知道葛兰会出现在太平洋的哪里,所以人选不是《鬼火》而是仁。因为他能够关闭魔法消除能力,让魔法使利用魔法带他移动位置。

在阳光反射下,海上的波光闪亮耀眼。仁远眺著阵阵波光的彼端。

「贝尔尼奇这次应该会带一个真正能够信任的魔法使来吧。」

他们已经推测葛兰为了让大洪水具有一击定江山的破坏力,会避开伊豆海脊到小笠原海脊这一带水深较浅的海底山脉。可是就算知道他会从水深维持四千至六千公尺深的东侧,也就是北大西洋洋盆中容易攻击首都圈的位置袭击,不巧的是这里是一片漫漫汪洋,连个像样的小岛都没有。要从这一大片海域找出一个人,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在这个世界里,就连探索魔法都会被破坏掉。唯一的方法就只能用魔法转移在概念上脱离到世外之地,等待魔法探索摆脱魔法消除影响,开始生效的瞬间了。

根据沟吕木的说法,移动之后到海啸产生之前,最少需要十分钟的时间。葛兰不是从遥远的海域让力量经由水中传递过来,引起自然的海浪。而是用魔法把大海一块块剥下堆叠起来,所以能够创造出超乎常识的大规模海啸。但是为了引起海啸,他必须利用把水化为沙粒的魔法,先加工大量海水当成巨浪的起始点。也就是说,得趁他在进行准备的时候迅速赶过去,这种方法虽然被动,但也是最实际的做法。

仁现在之所以待在这个四周都是一片靛蓝色海洋的孤岛,也是因为一种非常暧昧不清的理由。只要离起始点越近,在这十分钟之内能做的选择就更多。因为葛兰也能察觉到他们的魔法转移,所以所有参与计画的人员都不能依靠魔法,必须搭乘船只或飞机移动。情况越是紧急就越得慢慢来,让人根本不觉得日本已经快要沉入海底了。

负责运送仁的人是搭下一班船过来。这座无人岛只有在一些兴趣怪异的旅客来访时才有船,他在这里暂时也没什么事。

仁在森林边缘林木比较稀疏的开阔场所搭了帐篷之后就越发闲著没事做。为了预防万一,他在地上挖了一个浅浅的洞,把食物与饮水放入其中,然后再铺上捡来的树枝,避免野生动物翻食扰乱。然后仁开始思索与葛兰之间的战斗还有六年一班的工作,他把暑假前的学习纪录表以及个人面谈全都交给祖师堂老师处理;另外又思考绊以及童年玩伴京香的事情,以及之前把银弦缠绕在小指头之后,像逃跑似地用魔法转移离开的梅洁儿。对仁来说,这些事情都非常重要,一件都轻忽不得。时间还不到中午,百无聊赖之下,他决定动手清理沙滩。

仁拾起木枝捧在怀中,在海浪来回轻拍的狭小海岸边留下一道道脚印。那个接近神的男人是否也同样在这片大海某个没有观光客造访的地方,倾听碎浪击岸的声音呢?看著极为远方的沧海在太阳的照射下反射出粼粼波光,仁在心中想著。

红色尾巴的海鸟展开一对白色翅膀,在轻风白云之间悠然翱翔。他耳边只是听著海风与浪涛声,好似逐渐坠入浅浅的睡意当中。

一艘渔船拖著低沉的引擎声从小岛背后转出来,不晓得是开错地方,还是真的要到这里来。那艘船开到仁的眼前,停了下来。

明明还远在海面上,渔船边却放下一艘四人乘坐的橡皮艇,根本就是有意要让小艇被海潮漂走。男人惊得忘了一切,愣愣地凝目看去,在魔导师公馆与十崎家里熟到不能再熟的三张脸孔排列在一起,正在挥动白皙的手臂。

根本就是熟人。

「呃……大家说要一起去旅行,当作小梅的生日礼物。」

乘坐橡皮艇上岸的三位女孩之中,站在正中央的仓本绊提著大包包,脸上也掩不住尴尬的表情。她身上穿著一件粉红色的可爱无肩带洋装,大胆露出肩膀。刚才走下小艇的时候她似乎差点跌跤,手上拎著纯白色的凉鞋。

「期末考的考卷也已经发回来了。反正如果洪水来了,也顾不了成绩。我们就想说乾脆马上出发。」

「…………趁现在……好好……玩一玩。」

《魔兽师》神和瑞希一身湿淋淋地跟在绊身后。她嫌船桨划船速度实在太慢,乾脆跳下海直接推船。

「你怎么好像一副期末考确定要补习的态度!该不会……为什么连小绊都把脸撇开?」

瑞希拿起沉甸甸的冷藏箱与行李,鼻子抽了抽,好像在嗅闻空气中的气味。绑在头上左右两侧的亮丽黑发往下垂,还在一直滴水。被海水沾湿的衬衫紧紧贴在身上,隐约透出她那有如石灰一般,比丝绢更加白皙的肌肤。

「…………那里。」

真不晓得她的嗅觉到底有多敏锐。瑞希找到帐篷的位置,在沙滩上迈开步伐。

「那我也去搬行李。」

「不是,什么『搬行李』……」

先走开的瑞希就像是一只不放心的小狗,回过头默默看著绊。一看到绊对她挥手,《魔兽师》似乎很高兴,踏著白沙往帐篷跑去,然后又回头望。

独自留在仁面前的梅洁儿穿著印有南国花朵的夏威夷风格短裙,白色的吊带背心在胸口绣满了蕾丝小花,十分优雅。怎么看都像是三人当中最费心打扮的,配上少女含羞带怯的表情,看起来可爱的不得了。

「我、我可不是因为想来才来的!我们又还没真正和好……」

身高只到仁胸口处的魔女开始发起脾气来,绑著宝蓝色缎带的长发跟著她的动作轻摆。仁觉得该说些什么,可是一想就觉得害臊万分,反而更接不下去。

「那条缎带很好看喔。」

「只有缎带而已吗?」

紧蹙的双眉瞬间放松,眼眸中诉说著满满的不安。

「………不,不是的,把刚才那句话忘掉!就算你尽说好话哄我,还是改变不了真正重要的大事。」

梅洁儿或许也知道自己口中所说是一回事,可是表现出来的态度根本又是另外一回事,红著脸把目光移开。

她表现出的这种羞涩让仁觉得很新鲜,连他都不晓得该如何是好,脸上热了起来。

「感觉真奇怪。我觉得我们应该已经相处很久了,但是又好像是第一次像这样面对彼此。」

「那当然啊。不管是到海边来,还是关系搞得这么僵,都是第一次嘛。」

「不要紧,我现在也是一样心脏伴评乱跳。虽然平常我们总是腻在一起,觉得很理所当然。可是一般来说,刚认识两个月的话,都是像这样什么都不了解,心里觉得很不安。」

梅洁儿现在就在身边。仁心想,她如果还能对自己笑一笑,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还有,怎么说呢,你的一身打扮都很好看,非常可爱喔。」

「…………竟然用甜言蜜语勾引学生,你想做什么?」

小学生与老师彼此对视,两个人满脸通红。这种画面实在不太能见人。贴心的绊已经很识相地先走开了。

「难得来了,要不要游个泳?反正这里有大海嘛。」-

先前一个人的时候还没感觉,和梅洁儿她们会合之后,仁才觉得南方岛屿的太阳竟然如此耀眼。这可能是因为阳光照在身旁人儿的身上,把她们的肌肤照得闪闪发亮吧。

《魔兽师》神和瑞希的泳衣是特别订制的连身泳装。白底点缀的橘色与红色南国花朵不是用印制,而是人工彩绘上去的。这世界上大概也找不到几个像她这样,如此适合「美丽动人」这个形容词的人了吧。她的身体从适度隆起的胸脯到小腹,描绘出柔美的曲线,直到腰身更达到登峰造极的美感,彷佛为了追求极致的匀称而出卖生命一般。四肢优雅端整,修长得恰到好处,而且线条完美,感觉一点都不像是由筋骨血肉组成的造型物。虽然泳衣的布料不多,却不带有一丝邪欲,只有一种有如名匠神品般的高贵之美吸引他人的目光。

「……这样……会不会很奇怪?」

最姗姗来迟的绊则是穿著一件纯白的比基尼。上半身和她的衣服一样是无肩带抹胸式胸罩,搭配一件造型简单朴素的三角短裤。

虽然仁告诫自己不能乱看,不过之前在十崎家的时候他就觉得很大,现在绊换上了泳衣之后存在感更是无比凶猛。无论是丰满的胸部、肩膀、以一个高中生来说线条简直完美到过火的蛮腰、有些丰腴的臀部,以及看起来非常柔滑有弹性的大腿,全身上下每一处曲线无不柔美玉润,以不同的角度反射艳阳,在胸脯下方与双乳之间落下深深的阴影。真让人想一直欣赏那身泳衣装扮,怎么样都百看不厌。

「你穿起来真的很好看喔,小绊。」

梅洁儿或许是上游泳课的时候习惯了吧,她最快换好泳衣,站在仁的身旁感佩地说道:

「感觉好像必须用手还是什么东西在底下托著才行………老师,你在想像什么?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有人看女孩子的身体看到流鼻血。」

冷若冰霜的眼神突如其来地刺在仁身上,他慌慌张张摸了摸鼻子底下。根本没有流血。

「………………整张脸垮成这样,摸起来一定很方便吧。」

梅洁儿在仁身旁鼓著腮帮子,身上穿的是一件柔彩颜色的比基尼。她的体态还不具有女性的肉体美,身体线条从尚未发育成熟的骨盆直接往上延伸;与其称之为曲线苗条,倒不如说是纤细单薄。最引人目光的,无疑是她身上那片完全没有晒黑的雪白肚腹。因为小学的泳衣是连身式,因此晒成健康小麦色的部分与白皙小腹的肤色差异让人一目了然。仁也有些觉得不知该往哪里看才好。

插图007

「老师明明说想看我的泳衣,结果真的穿上了,为什么第一眼还是看胸部?」

「别讲得这么难听。你的泳衣在学校已经看过好几次了,我只是觉得小绊她们穿泳衣的模样看起来有点新鲜而已。」

「人家早就说过了,穿比基尼的话晒痕会很明显嘛~~」

绊似乎有点按捺不住想要摸摸梅洁儿的头,带著怜爱不已的眼神看著她。

穿上比基尼泳衣就能轻易展现出健康活力的美感。就这一点来说,梅洁儿可是千中选一的人才。她穿上这件有些冒险的泳衣,不知为何看起来颇令人莞尔。

绊爱照顾人的毛病又发作起来,似乎再也忍不住。她弯腰帮梅洁儿把缎带重新绑好,低下的上半身映入眼帘。特别是轻荡的胸口处,让身为男人的仁在剎那间感到无上的幸福。小魔女冰冷的视线从撑起泳装的圆润乳房之后紧盯著仁看,让他心脏都快停了。

「老师?」

「对、对了,梅洁儿!你来这里之后,是第一次到海边来吧。我们一起去游泳吧!」

短短一个小时之后,仁筋疲力竭地瘫倒在海岸上。

「先前明明坐了一天多的船,怎么还这么活蹦乱跳。」

他对十多岁年轻人的活力感到有些敬佩。还是说因为抽菸的关系,让他体力变差了吗?

仁受到浪涛声的吸引抬头仰望,无边无际的蓝天透出些许黄光,感觉好像能够纵身飞进天空一样。

他撑起惫懒的身躯,呆呆地望著绊与瑞希两人一边嘻笑,一边互相泼水玩耍。欣赏泳衣的美态让仁沉浸在幸福里,他试著找个藉口告诉自己的理性,她们之所以能够以热情与多到满出来的活力正面抵抗盛暑,完全是因为年轻或是坚韧。他竟然希望这种悠闲的时光能够永远不要结束,实在是太过松懈了。

「老师,我觉得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才会真正考验他有多少自制力。」

听到学生叹息地这么说道,解放的心情立即紧绷起来。

「抱歉,我不应该太放纵。」

「男人真的很没用耶,老是受到当时气氛的影响,就是因为这样才教人不能相信。难道老师不想和我和好吗?」

女孩子搬出一套让人完全无法反驳的大道理压住男人的脖子,让他完全抬不起头来。她到底是向谁学到这种方法的?仁想要找个话头让一招就中断的对话继续下去,可是梅洁儿不予理会,走向铺在沙滩上的海滩垫,招招手说道:

「既然难得到海边来,我就给老师一个挽回失分的机会。」

小魔女从手提包中拿出一个黑色小塑胶瓶,没想到她连这种东西都带来了。

「老师你来,把这个涂在我背上。」

那是一瓶防晒油。

梅洁儿把那个有些老掉牙的海滩必备小玩意儿塞在仁手里,一下子就趴在海滩垫上躺平。

少女穿著泳衣的身体沐浴在艳阳中,展现出强烈的色彩对比。包裹在泳衣布料下的骨感身躯还没有女性的柔和曲线,凸起的部位在阳光的照射下一片雪白,微微的凹处则蕴涵著淡淡的阴影。在这当中,有一处最吸引人的目光。

──在鸦木梅洁儿的背上有一道《协会》烙下的刻印,证明她的罪人身分。

仁的呼吸顿时停止。

回想起来,在浅利凯兹越狱的那天早上,梅洁儿跑到仁的公寓房间来帮他做饭的时候就一直是这样子。小魔女在有游泳课的日子会先把泳衣穿在衣服底下,然后再去上课。仁觉得自己真是窝囊,竟然没发现其实那并不是她偷懒。即使梅洁儿把背上的刻印当作秘密,没有告诉同班同学,但是在上课之前她还是得和大家一起换泳装。

仁拿著装有防晒油的小瓶子。此时此刻,他既不能逃避,也不能插科打诨地敷衍过去。梅洁儿鼓起勇气穿了一件无法隐藏背部的泳衣,而且还很有心地特意带防晒油给他。对于她的勇气与心意,仁不能置之不理。

「那我要涂啰。」

仁把防晒油挤在手上。少女裸露的背部刻印就在眼前,等待他的抚触。其实仁真正犯下的错误不是和梅洁儿分道扬镳,而是他太过迟钝,不知道少女现在心中的想法。竟然对这么天经地义的事情一直置若罔闻,让仁不禁再次对自己感到愤慨。

所以仁伸手抚触了她。这么娇小的身躯竟然承受著残酷的命运,每当仁感受到她的身体,就让他的胸口一次又一次紧紧地揪在一起。可是其实最重要的,是她现在就在这里。或许再也没有其他事情,比手指上感受到的真实触感更加沉重了。

平时总是自信满满的少女不安地抬头看他。

「看起来会不会很奇怪?」

「还好伤口都完全不见了。」

梅洁儿羞红了脸,点头道:

「老师身上留下好多伤口,要不要我帮你清除掉?」

「不了,我无所谓。这些都是我失败的痕迹,与其每次清除掉,倒不如留下来,下次就不会受到致命伤。」

真正的原因其实还不只这个。

仁的手指沿著肩胛骨滑过,把防晒油抹在细致柔滑的肌肤上。当他的手指抚上稍微晒黑的颈项之时,梅洁儿有些羞涩地撩起长发,方便他涂抹。

「没有什么感想吗?」

「不,我只是觉得你真的满辛苦的。」

少女肌肤底下略有些肌肉。这是因为她利用自己娇小的身躯与敏捷的速度,弥补圆环大系防御力低下的弱点。她的手臂虽然纤细,但是背部与腰腿都像芭蕾舞者一样,练出了柔韧的肌肉──就连腹筋应该也一样吧。

「你的背部应该是全班里最有男子气魄的吧?」

「既然这样,那就趁现在好好看一看,因为那里平常不太能见光嘛。」

过去曾被误认为是魔女印记的复杂黑色刻印微微轻颤。这道刻印无论梅洁儿欢喜或是悲伤的时候都绝不会消失,也是一个当刻印魔导师变成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时,用来辨识身分的印记。而且还是一道显示出少女与仁他们『有所不同』的异邦人标志。仁的手指好像僵硬似地动弹不得,胸口中的心脏狂跳不止,连他自己都觉得很丢脸。

「老师,你摸摸。」

在这道轻柔呼唤的催促之下,他的指尖轻轻画过。

仁的眼中泛热,不晓得这是悲伤还是痛苦,也不明白是不是对不在眼前的某人感到愤怒。他只是一心希望如果没有这东西该有多好,把手放在上面,好像想要遮掩住似的。那道刻在少女还留有晒痕的雪白肌肤上的刻印就在仁的手掌底下。

少女修长的睫毛颤巍巍地抖动著,从喉咙深处挤出令人难过的话语。

「对,那就是我。千万别忘了。」

梅洁儿闭起眼睛,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好像在用心体会那触感般。接著她粉红色的嘴唇泛出一丝笑意。

她把额头抵在沙子上,低低轻笑。

「老师,你平常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怎么今天这么温柔?」

仁只是看著澄澈无瑕的蓝天与无边无际的大海。

「我想在晒太阳的时候,我们应该能够好好聊一聊。」

「……老师真会耍心机。」

在视线的另一端,潜入海里的瑞希从下方用头一顶,把绊手中紧紧抱住的海滩球抢走,简直就像是一只海豚一样。

在这个不起风却阳光四射的世界里,耳边只听到悠然的浪涛声。

「明年夏天我们再到海边来吧。」

「这样啊……如果活下来还有这种奖励,让人稍微有点期待呢。」

梅洁儿说了这些话,发出轻笑,背部抽动几下。少女原本因为迷惘而摇摆不定的眼神含笑,宛如眼前一片晴朗。就连仁也跟著噗哧笑了出来。虽然要活到明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至少现在他们能够期待相同的未来。

「我有好多话想和老师聊。」

「我也有很多事必须告诉你。」

说著,这两个一切都要从现在开始的人眼神交会。在小魔女离开十崎家之前,曾经说过不想成为拖累人的包袱。可是梅洁儿非但不会碍手碍脚,反倒是仁不能没有她。对她来说,问题已经解决了吗?仁虽然心中挂念,却问不出口。可是梅洁儿似乎觉得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才是最重要的事,一开口就切入核心。

「老师,你喜欢我吗?」

为什么她会喜欢上自己,对仁来说这或许是一辈子都解不开的谜。无论何时,一个人喜欢上他人的理由总是难以理解。可是现在时候到了,就算要放开偶然得到的宝物而失去她,仁也不能再含糊带过。梅洁儿独自奋战之后表露心迹,身为大人的他已经不能再苟求安逸。

「我把你当成自己的家人看待,并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就算再过五年、十年也不会改变,我还是觉得要好好保护你、不能没有你。」

但是事情却超乎他的想像,并没有那么痛苦难熬。少女爽朗地说道:

「好吧。既然这样,我还是要变得更强,总有一天会把老师扭倒在地,然后得到你。老师一定会趴在地上,像看著太阳一样抬头看著我。」

仁好不容易才拋弃一件欺瞒,下了好大决心才说出口的答案,竟然粉碎得七零八落,让他忍不住站起身来。

「等等,这是为什么!?」

「我很讨厌葛兰-阿萨雷,不敢相信竟然有人随便就能下手杀人,也觉得他那种目空一切的态度让人很火大。都已经三十岁了,多少忍一忍嘛。」

小魔女把全世界与恋爱放在相同的标准上,清楚明白地说道。

「可是我觉得只有一件事他做对了。哪怕不惜把阻碍者全部制伏,也必须得到自己想要的事物。我们原本就不一样,因为找不到彼此能够满意的归宿,所以分离。这么做确实对自己说得过去,也是正确的选择。不过放弃想要的事物也是一种逃避嘛。这件事比任何道理还要重要,我要把自己想要的两件事物都拿到手。」

葛兰的宣言哪里让梅洁儿产生共鸣,完全是由于她本身的资质。这已经超出一般魔法使的普遍情况,仁认为或许是因为他们两人在个性上有微妙的『相似之处』,才会「同性」相斥吧。

梅洁儿拍拍海滩垫,脸上的笑容隐约可看出她隐藏在心中的危险念头。

「老师你躺这里。首先就是让我把防晒油抹遍你全身,给你一个难忘的回忆──啊,怎么跑了呢。我想离开的时候,你明明还那么拚命地追著我不放。要是你能再坦率一点──人家不会弄痛你的啦!」-

大海染上夕阳的色彩,轻浮微沉的波浪编织出一块暗黄色的绸布。

因为所有人都只带了手电筒,所以在天色暗下来之前就已经用过晚饭。仁把他先前捡来的海滩木枝当成柴火,烧烤绊她们用冷藏箱带来的肉品与青菜,开了一场小小的烤肉宴会。因为不能用海水清洗烤肉网,所以他们先把网子连同纸盘一起扔进垃圾袋里,暂且算是清理完毕。只要把葛兰的事情解决掉,回程时请梅洁儿带他们用魔法移动,一下子就能回到十崎家去。

「老师,我们和好的第一件事:我要你对我做一件很过分的事情。」

梅洁儿一边吃著神和瑞希从森林里采来的野生凤梨,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过分的事情是指什么?」

「应该有啊。找到对方的弱点,然后不断刺激个没完,直到屈辱心凌驾于愤怒之类的……」

绊一边把新鲜多汁的水果片片切开,怀著歉意说道:

「不好意思喔……小梅,牛奶喝太多是无所谓,可是我希望你能把做菜要用的分量留下来。」

「……没想到……你这么没用。」

两个女高中生的态度虽然不算疾言厉色,但是却重创梅洁儿的心灵。

「你、你们两个就免了!还是说你们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一脸赤红的小魔女把手按在平坦的胸口上。

「像开班会的时候那种大家一起欺负人的方式才愉悦啊。狮子会把挚爱推下山谷,享受它拚命爬上来的哭丧模样,然后再推它下去喔。」

真不想生在这种狮子族群里。

饭后收拾已毕,隐没在海平面的太阳用金黄色的晚霞拥抱天空与大海。仁把帐篷让给绊与梅洁儿使用,在附近的树上绑上吊床。她们每一个人都带了足足有一整个皮箱的行李,结果因为要到南方小岛来,所以只准备了吊床。说实在的,仁认为她们真是太小看野外生活了。

仁独自一人用卫星手机向《公馆》进行定期联络。这个区域与东京有一个小时的时差,现在既然还没完全天黑,京香或许还没下班吧。

仁的童年玩伴好像早就在等待,手机只响了一声就接了起来。

〈小绊和小梅呢?〉

「神和在岛内找到涌泉,她们都去擦身子了。」

这里虽然没有淋浴间这种方便的东西,不过她们似乎觉得如果不把海水的盐分洗掉,身上就不舒服。因为《魔兽师》也一起去,所以仁也不担心。

〈那你现在在偷看啊?讲话可得小声一点才行喔。〉

「……你在喝酒吧。」

〈猜对啰~~反正呢,今年已经确定没有暑假可放了。要是不喝点酒,这些个鸟事情谁干得下去。〉

她已经完全喝高了。太阳才刚下山就喝酒,证明她现在的状态不用酒精麻痹自己就没办法睡觉。在葛兰事件发生的这两周内,已经有超过两百名刻印魔导师死亡。确认所有死者的身分、制作文件然后在火葬场把遗体火化。京香必须参与所有程序,精神状况可能已经快要受不了了。

〈仁,现在立刻把夏天带来给你可怜的京香姊姊。你人都在南方岛屿上了,帮这点小忙应该不算过分吧。〉

仁抓起在身边沙滩上爬行的小螃蟹,让它在电话上轻刮。他莫名觉得一阵好笑,忍不住大笑起来。

〈看你这样子,好像已经和小梅和好了。〉

「问题本身还没有解决,不过我觉得我们应该可以一点一点拉近彼此的距离。」

〈对了,小绊她怎么样?〉

仁觉得很诧异,为什么京香会突然提起绊,不过还是把绊到这里来之后的状况告诉她。京香淡淡地说道:

〈是她把神和专任官与小梅带去你那里的。你瞧,因为对抗葛兰的战斗指派给你,所以其他专任官都各自去进行其他工作了,不是吗?

所以那孩子就说要去找你。这样一来,还在负责保护小绊的神和专任官也能跟著去,连带著也能把她管理的小梅一起带去对吧?那孩子的内心果然坚强,她自己明明也不好过,竟然还主动跳进来参与。〉

「为什么要让她涉险!」

在仁的脑海中闪过一丝焦急。万一绊有什么三长两短,他真不知该如何向死在自己手中的仓本慈雄交代。《协会》没有阻止这个时隔六十年后重现世界的再演魔导师,也就是说,就算绊和葛兰一起从世界上消失,他们也不在乎。

〈小绊是再演大系魔导师的事实不会改变,神圣骑士团也还存在,就连幻影城也照样留著。就是因为一切都还没结束,所以她才去思考,一点一点地茁壮。〉

女孩子在无论何时总是会深思未来,走在自己前方。这一点让仁感到非常自惭。在电话另一端的童年玩伴从前也是这样。

〈这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卷入一场生死交关的战斗。换做是仁,你能幼稚地说那些事非你所愿,所以和你无关吗?〉

「真是服了,她什么都没对我说啊。」

〈那当然啊,她已经是个高中生了。〉

这让仁回想起愁苦、甜蜜,以及难以抑扼的痛楚。这是因为他和京香以前也是如此。

〈照这样子,小绊会被神和专任官抢走喔。〉

「她们真的是很亲密的好友,这种彼此依赖的关系很少见呢。」

或许是受到瑞希的影响吧,绊慢慢地更加坚强,逐渐接纳魔法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而神和家的当代家主也在与绊结交之后,情绪表现得越来越有人味。她们现在或许是刚交好之后感情最亲密的时候,但是这两个人相处在一起,对彼此都有正面影响。

〈啊,对了。今天我已经请人把沟吕木先生对葛兰用的装备拿过去,听说半夜一点左右会到达。〉

童年玩伴说该讲的事都讲完了,便挂断电话。现在这时候京香却独自一人,让仁心中涌起深深的哀愁,回头远望大海。沉暗的浪涛此时已经化为慑人心魄的黝黑,眼前一片混沌-

这天晚上,仓本绊在双人用的帐篷里听著海浪洗岸的涛音。听说除了他们之外,周遭数百公里都没有其他人存在。但是这种彻底的与世隔绝不但没有让她感到不安,反而还有一种莫名怀念的感觉。

虽然手电筒已经关掉,伸手不见五指,但是这个连脚都伸不直的窄小帐篷因为空间狭小,因此无论声音或是气息都能清楚感觉得到。

「小梅,你和武原先生和好了吗?」

少女撑起身体,在透著星光的帐篷上落下一道影子。

「不晓得。或许之后还能恢复到以前那样的关系,也有可能会一直尴尬下去。主动离开老师身边是一个很沉重的选择,我想应该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事。」

「小梅真的好了不起喔。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和你比起来更幼稚许多。」

虽然两人相识之后才过了短短一个月又多一点,但是黑发小妖精的确正在慢慢成长。绊的魔法刚苏醒的那一天,她在东银座第一次看到的梅洁儿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只是紧紧抓著仁的手臂不放。可是现在少女已经了解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与不同,她落在帐篷上的影子看起来已经有大人的模样了。

「我已经决定要『保护』学校里的同学。这样一来,我也稍微觉得自己还有点价值。」

梅洁儿说著,露出她最深情款款的眼神。只有在诉说著绊不认识的仁之时,她才会流露出这种眼神。

「这件事不要告诉老师。我告诉你喔……我已经稍微了解为什么老师想保护我了。只要身后有人在的话,就算我倒下了也不代表结束,感觉自己『没有输给对手』。老师不是因为我不中用才把我护在身后,而是因为这样能带给他勇气,所以他才会这么保护我。」

说完之后,身系著最真实羁绊的小魔女把眼睛闭上,好像在反覆玩味这件事实一样。

绊认为,不管哪些事情办得到或办不到,愿意为他人贡献自身力量的人绝不会是什么『包袱』,因为那个人一定能够对他人有所帮助。

「如果武原先生知道小梅你这么为他著想,一定会很高兴的。不跟他说吗?」

「不行。哪一天我要让老师看到我突然变成一个非常出色的大人,大大吓他一跳。我觉得老师他啊,一定是那种非常不擅长应付突发状况的人。」

梅洁儿说完,露出鬼灵精的表情暗暗窃笑。这个问题肯定没有那么间单,光是这样就能迎刃而解吧。梅洁儿当初离开十崎家的决定绝非轻率。但是就算没有完美的答案,她们也可以好好地面对彼此。

「你为什么这么高兴?我们又不是你渴望得到的真正家人,再说我对你也『绝不认输』喔。」

不善表达的少女低声地喃喃说道:

「可是……如果万一……不对,我是说亿一或是兆一……就算绊得到了老师,我也不介意当你的家人。」

不久之后,梅洁儿就要紧紧跟随在武原仁身边,前去挑战极为强大的敌人吧。她知道生还的机会渺茫,所以连这种话都说了出来,好像在向绊交代后事一样。激荡的情绪如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绊浑身剧震,连呼吸都为之一滞。她找到梅洁儿的小手,用力抓住。

「我也是一样,非常喜欢小梅。如果武原先生喜欢上小梅,我也绝对会祝福你们。所以我们彼此都要坦白喔。」

这或许只是一个不现实的约定,无法明确描绘出『终有一天将会到来的结局』。但是对现在的绊来说,这个约定就是她的宝贝,更甚于一切。

在黑暗中,绊训斥自己。虽然牵住的手所传来的温暖抚慰了她的心,但是实际上她却一事无成。

「我虽然是个魔法使,可是没办法像小梅一样呢。」

一个多月前还是个普通女高中生的绊,现在仍然在颤抖。虽然她早就明白把其他人带来这里代表什么意义,可是一股寒气却不住地从脚下窜起。一想到这个年纪幼小的女孩随时都在抵抗死亡与危机所带来的这股寒意,綷就觉得心痛如绞,用双手包住握在手中的梅洁儿的柔软小手。

「小梅太了不起了。」

「我要睡了。」

年纪比绊还小五岁的少女害臊地钻进睡袋里。绊自己也因为搭船移动,然后又在海边大玩特玩,累得筋疲力尽。她的意识就像沉入无底泥淖一般,一下子就坠入梦乡。

蔚蓝的波涛是一片地狱。放眼望去看不见陆地,沉沦的话底下就是无尽深渊。

灰蒙蒙的阴暗天空下,两名男子在海面上相对而视,身上的衣服就像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旗子。狂风剧烈地吹打在汪洋大海上,掀起无数海浪,雨水更在海浪上点出上兆的波纹。站在恶水上如同立足于坚硬地面的是,一对走过了漫长道路的兄弟俩。

遭到放逐,有如寒冬旅者般在地狱深渊受尽摧折的弟弟如果无法克服这一关,他就会没命;而哥哥一直走在通往至高境界的孤独道路上,如太阳般的眼眸中没有一丝迷惘。

仁满身是伤,已经没有任何力气靠近那两名魔导师了。战场上唯一的恶鬼为了让逐渐模糊的视线重新恢复,闭上了眼睛。

在大雨的另一端,接近神的男人以沉稳但充满威严的口吻说道:

「──弟弟,现在的你和我『相似』得令人惊讶。」

站在仁的身体前方的超高位魔导师────身体的、仁已经动弹不得的身体的、漂浮在海上随浪摇摆的身体的、被闪亮的光剑刺穿胸口、皮肤被鲜血沾湿的身体的、静静沉入海中的身体的、已经失去生命的身体的──────────────────

然后仓本绊尖叫著醒过来。不晓得睡了多久,一股真实的温热包裹著绊不断剧烈抽搐的手,这次是梅洁儿握著绊的手。

「绊,你怎么了?」

「啊哈哈,什么事都没有啦。最近常常作恶梦,可能因为这阵子一直都这样,所以有点睡眠不足吧。」

梅洁儿打开的手电筒照著帐篷顶。这次周遭不是一片黑暗,让梅洁儿发现了绊的脸色表情,小魔女拚命用力搓揉绊冰冷的手。

奇迹无时无刻、永无止境地一直考验著绊。

她窥见的不是梦境,而是武原仁将会丧命的现实。

仓本绊的魔法再演大系把这整个世界当作一本巨大的『书』加以观测。出现在她的幻觉里那时时刻刻不断变化的《文字》就是人类本身。再演大系可以一次又一次,无限制改写当中已经确定(过去)的部分。

再演大系就是像这样对过去造成影响。但是不晓得为什么,绊很清楚这场噩梦不是过去,而是《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

「我不要紧,小梅好好休息吧。」

虽然嘴巴是这么说,但是她却希望有人扶持,用力抓著小魔女的手不放。梅洁儿比绊看过更多生死,手掌并没有不堪地发抖。

绊正把自己口中所说「当成家人看待」的少女一步步地推上绝路。

在那个看到仁尸体的恶梦中,梅洁儿并没有在仁身边,所以绊认为只要把她带来应该就会有所改变。就只是因为这个理由而已。

「拜托你……不要离弃武原先生。」

喉头涌上的苦涩几乎让绊反胃欲吐。

关于魔法的事情,她都是找好友瑞希商量,所以这次也找瑞希讨论,而瑞希也赞同她。但是为了拯救武原仁的性命,受到牵连的不是她本身,而是这个小女孩。即便少女没有出现在预知梦当中,说不定只是因为她早就已经没命,沉入海底了。

「说什么啊,难道你以为我这么冷酷无情吗?」

梅洁儿总是如此单纯又坚强。

要是把恶梦的事情告诉她,小魔女知道『老师』遭遇危机,绝对会失去冷静。少女一定会想要牺牲自己,为刻印魔导师这痛苦的命运打下一个她认为合适的休止符。绊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就算把事情说出来,也只有自己能够放下重担,获得解脱而已。

「我也在这里。就算发生海啸还是任何状况,我绝对不会逃避。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一直和你们在一起,好吗?」

没有幻影城或是《极点》的辅助,绊无法百分之百控制魔法。就算想学,也没有人能教她。事实就是,绊就连一点不幸都无法避免,更别谈想要实现自己的想法了。

这让她觉得自己真是没用-

武原仁一开始还以为他在黑夜的森林当中看到鬼了。

整片夜空到处都是星光点点,多到根本无法分辨星座,更显得夜空遥遥无边际。星星的数量与亮度都和东京仰头看到的截然不同,彷佛化作一道道不会落地的银白雨滴,永远停留在天空中。

一张灰色的脸庞出现在热带森林的深处,就像是黏附在这个纯净无瑕世界里的污渍。

「如果我看到的不是幻觉,那真是好久不见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武原仁把梅洁儿两人安身的帐篷交给神和瑞希保护,来到大约三百公尺远的一座距离小岛另一侧不远的森林。

这座被选为暂时待命地点的小岛并不是在飞行航道上,不容易被身为恶鬼的飞机驾驶员观测到,但是刚才却有一道巨响如泰山压顶般从星空传下来。如果有喷射机从一个不在飞行航道的小岛头顶上通过,那就是十崎京香先前所说的,有人把《对抗葛兰的装备》带来了。仁自告奋勇过来一看,结果却看到老面孔浅利凯兹。

「我是来算清所有新仇旧恨的。」

这个饱受地狱生活摧折的男子声音低浊,好像长了铁锈似的。自从凯兹在那天越狱,拉开整个事件的序幕之后,他已经改变了不少。一听到风吹草动,背脊就自然有反应的胆小习惯已经没了;整个人也变得沉稳些,至少眼神不会再左顾右盼、四处乱飘。就连神情都变得不一样。以前他的表情充满戾气,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犯罪之徒。

「就算只有一点点变化,累积一久也真是判若两人。不过你那身和南方岛屿格格不入的大外套与莫名其妙凶光乱射的眼神,看来是怎么样都改不了了。」

「我无法原谅你。不管是你那副好像经历过生死关头的德行,还有那种最后扣下扳机前还要长篇大论的伪君子嘴脸,一切的一切我都无法原谅。」

可是就算知道自己是葛兰-阿萨雷的双胞胎弟弟,浅利凯兹这个男人的本质还是没有任改变。

「你知道这片海域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吗?」

「你们要和那个男的开战吧。和我有什么关系?只因为是双胞胎就把我拋弃,阿萨雷家的人是生是死又如何?这个糟蹋过我的世界会不会毁灭又如何?我为什么要去理会?」

「他从《协会》那帮人手中救了你的性命,至少这个恩情你该理会吧?再说你的力量不也是他给的吗?」

可是凯兹却让仁看到令他更不舒服的黑暗。

「他是给了我魔法没错。可是王子护给我的东西比魔法更实用,现在我的身价可值五亿圆啊。」

凯兹粗鄙的面目上浮现恶意,嘴角因为嗤笑而吊起。他从大衣的胸前口袋里拿出一张薄薄的支票,在仁面前炫耀。

「凭一个小公务员一定看都没看过金额这么庞大的支票吧。怀斯曼主动向我示好,告诉我打赢葛兰之后会为我安排一个合适的要职,不过我没啥兴趣就是了。」

凯兹一副事不关己似地说著。怀斯曼要他打赢葛兰,言下之意那张小小的支票竟然就是他答应杀害亲人的保证金。打一开始,根本就没有人真以为这个没用的弟弟能够打赢,这只不过是一个动摇《近神者》心神的圈套而已。

「打消这个念头。」

仁自己知道这只是一种伪善,可是在他的背后仍然有一股难以抑止的强烈情绪窜动,分不清是凛冬寒风还是灼热狂怒。

「你要为了金钱出卖家人吗?王子护只是想要让葛兰杀你,动摇他的心智而已。要是收下这笔钱,你就无路可逃了。」

「给我住口,恶鬼!鏖杀战鬼又了解魔法使多少!!死在那片沙漠里的是我。我以前也曾经像那样战斗过,要是我没有逃走、要是我和那个男人没有血缘关系的话,我早就同样死在沙子底下了。那个男人就像踩死虫子一样,杀了上百个我。

像那种人竟然说是我哥哥!还说什么『身怀羽翼的人必须有高傲的尊严』、『解放汝等』!然后他杀了多少人?之后还要杀几百万人他才满意?我和那个怪物不一样,他是我的敌人!」

凯兹手中紧握著金钱,那双眼神被逼到走投无路,根本无心去管什么良心的苛责。因为身边有一个只有外貌相似的兄长,凯兹就在自己能够更加优秀的美梦,以及梦想无法成真的现实之间逐渐被压垮。本来就算不和葛兰交战,他也能活下去。而且他应该也知道要是打起来,赢的还是葛兰。

虽然柔软的皮肉表象都被剜去,但凯兹仍然站在那些刻印魔导师的立场思考。因为仁现在是一名冒牌老师,自然而然重视这件事实。或许他认为凯兹已经重拾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原本温暖的心,然而却没有人认同,这实在太没道理了。

「如果是两周前的你,就算有刻印魔导师死了,你也不会那么生气吧。但也是多亏了葛兰,你才能设身处地为他们愤怒、哀伤。不是吗?」

凯兹已经走过了三十四个再也无法挽回的年头,他对仁大加痛责,就像是在仁身上涂抹秽物一样。

「到了这时候,你还是一副了不起的伪君子模样啊。你们不是要去杀葛兰-阿萨雷吗?应该会需要我的协助吧。要是你失败的话,那个国家会死多少人?」

凯兹正在逃避要和亲人骨肉相残的事实,他以为今后只要把葛兰当作随处冒出来的陌生人就能够了事。仁对凯兹提出一个自己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会在这里,是王子护想要我和你一起合作吧?」

就算这个半身隐没在森林黑影中的魔法使回眼瞪他,仁也绝对不会改变心意。

「我的回答是『敬谢不敏』。我根本不相信你,如果用你们魔法使的说法,『在神的面前,我和你绝非同胞。』」

「听说在相似世界与这个地狱,似乎都有神以自己的形貌创造人类的神话故事。依我来看,那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昏黑的夜里,这个在绝望深渊一直苟延残喘十五年的男子纵声大笑。彷佛是为了认同饱受讥讽的卑微自我,而反过来嘲笑这整个世界似的。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人长得像神』这种鬼话会广为流传。这是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人根本『不像』神,只是怀著这种希望而已。和神相似的人根本不存在!所有人都是和我『相似』,才不是那个男人。」

说完,数十根相似银弦就像从真正的黑暗深渊窜出一般,与凯兹连结在一起。其中一根也接在仁身上。魔法证明他们两人有所『相似』,让仁感觉好像被污染地发动魔法消除能力把奇迹烧断。接著仁迈开双脚,走近除了魔法以外无以为靠的凯兹,不客气地揪住他的衣领。

「把手放开,恶鬼!我在这个地狱存活了十五年,像你这种人凭什么论我的是非?」

现在凯兹眼中看到的仁,可能是个包围在魔炎当中的火人吧,他的表情很紧张。

「把自己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伤害小女孩之后还到处逃窜。这样的十五年又有什么好拿来说嘴!」

仁两手抓住凯兹的衣襟,用力猛摇。这个男人以嫉愤为依靠,近乎于执著的程度。一看到他,仁就好像回到学生时代一样,怒火上冲。难道这是因为先前凯兹被《协会》设计,与哥哥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在凯兹身后跟踪,那道饱经摧折的背影让他联想到十年后的自己吗?

插图008

「你是为了什么在这里?梅洁儿还只是个小学生,就连她都在努力寻找答案,拚命战斗!你搞什么!你是个大人吧,到底在做什么啊!」

此时仁终于知道凯兹身上哪一点让他看到十年后自己的幻影,那就是痛楚。仁有一道抽痛的伤痕,知道如果他没能从失败与懦弱重新振作起来的话,现在早已经走上一条完全相反的人生之路。身为一个从彻底失败中展开『自我』的男人,他心中产生了这种低鄙的共鸣。

「你们也一样下贱!卑鄙!胆小!怠惰!无情!我也不可能相信你们。」

「我知道,那些我当然都知道。但就算这样,该做的事还是得做才行。」

仁的心中也怀有不公不义,为此挣扎。所以看到《近神者》高举正义大旗向世界挑战,让他感到自惭畏缩。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被阳光驱散的黑影一般,心中想起那个小魔女。武原仁如今就算不去和广大的世界为敌,他也正在为了某人的幸福而战。他想要好好地守护梅洁儿。不为其他理由,只因为她是梅洁儿。

这时,从森林里传来一阵清脆的鼓掌声。

浅利凯兹的视线转向这道不是他自己发出,而是来自他处的声音,说出的话语依然还是在逃避。

「王子护,宰了这家伙。你不是要我杀死我大哥吗?」

仁也转过头去看。一个右眼戴著银色眼罩、身穿夏季西装的男子站在森林深处对他们两人鼓掌,好像看了一场有趣的表演一样。

「光凭你一个人,就算拚掉小命也杀不了葛兰的。」

把白色帽子压得低低的,态度轻佻的中年上班族──王子护豪森如此答道。听到这个回答,凯兹对他表现出的仍然还是愤怒。

「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我站在『经济』那一边。」

彼此抓著衣襟的仁与凯兹满心怒气没机会发作,终于放开彼此的身躯,不过一触即发的气氛还是不见稍缓。自从那个无可挽救的日子之后,仁再也没看过王子护,所以和他已经有三年不见了。这个离开魔导师公馆的前专任官提出的结论,还是仁所熟悉的那套没人性理论。

「就是因为硬要分魔法使或恶鬼,所以问题才这么复杂。魔法使想要获得自由,根本不需要掀起你兄长所希望的那种大战。只要搬出够多的钞票,这个世界的人们会很乐意舔你的鞋子喔。」

「你这家伙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真是过分啊,仁。对《鬼火》称他为『东乡老师』,叫我的时候就直呼『你这家伙』吗?」

在一个与家人久违三十四年的男人面前,王子护面不改色地说道:

「你大哥阻碍到我们的经济活动了,Mr.凯兹。他想要展开一场『魔法使与恶鬼』的战争,对我们来说一毛钱都赚不到。这可教人伤脑筋了,麦子还没长熟,怎么能在收获期之前收割呢。」

仁不晓得以一个接近神之男人的价码来说,凯兹收下的五亿日圆究竟算高还是低。或许就算价格改成千亿日圆或一兆日圆,他也不会有什么感觉吧。他只是庆幸梅洁儿现在不在这里。那个拚上尊严与性命走在这条修罗道的少女如果在这时候质问他,仁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对她解释这个世界真的不是地狱。

浅利凯兹离开了,在他胸前的口袋里还放著那张可能是用在世为人最重要的几项物事所换来的支票。

一阵疲惫感扑上心头。如果现在仰头看看那个以自我正义为伴,孤身挑衅整个世界的葛兰-阿萨雷,仁的眼睛一定会被葛兰耀眼的光辉刺瞎。他心里感到既可笑又惭愧,此时的感觉就好像回想起自己只不过是躲在阴暗角落,好不容易才得以苟且偷生的蝼蚁一般。

「关于祠堂里的花,我还是要向你道谢。」

会在专任官祠堂里的武原舞花名牌之前供奉白色杏花的人,十之八九就是这个男的。

「那不是为了仁而放的。」

王子护摘下白色帽子,把一头金发向后抹。

「别以为事情已经讲完了,还有你订的东西啊。」

王子护从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卡片,朝夜空扔去。他双手一拍,卡片就在半空中变成一口旅行箱。《完全大系》是在『施术者对观测对象的认知印象』当中发现魔力,能够让对象物体的存在本质产生质变。王子护与凯兹两人就是在《完全大系》的保护之下,从喷射机上跳下来而毫发无伤。魔法移动必须暂时脱离世界,会被广域侦测发现。既然不希望被发现,只要从飞机上用魔法飞出来就好了。如果是在夜里,飞机的恶鬼驾驶员确实也因为天色黑暗,『看不见』魔法使在天上飞。这种合理又荒谬的点子,确实很像王子护会想出来的主意。

「你现在是公司的上班族啊。这次是我们主动委托工作的吗?」

「真不愧是十崎先生的女儿,做事极端不择手段。」

王子护从口袋里又拿出一张单据交给仁,那是一张类似快递人员拿的送货单。虽然仁心里认为可笑之至,但他还是接过王子护要他签名而递来的原子笔。

「你也知道,怀斯曼公司还没有安定的客源,只有少数知道魔法使存在的客人。要是动作太大的话,还会挨圣骑士修理。」

自从凯兹越狱之后,魔导师公馆方面撒下的网子根本就连王子护的一点影子都搜不到。他们公司(怀斯曼)与《协会》之间不只有金钱往来,一定还把公馆方面的情报也拿来买卖了。

「我们也没想到经济活动竟然这么麻烦。拟订计画与实际执行根本就是两回事……快点签名啊。」

「你在说什么。不先看过东西的话,我怎么知道工作结束了没?」

王子护碎碎念道:尽管趁现在摆出公务员的架子吧,等到《公馆》决定民营化的时候就哭死你。一边打开旅行箱。

里面只有一柄血槽很深、刀刃晶亮的不祥之剑。

「这柄剑是用来直接刺进敌人内脏的杀人听诊器。剑刃的部分装有麦克风,可以接受心跳声、呼吸声以及各种内脏活动的声音。声音会从藏在剑身的天线经由卫星通讯,送到《公馆》,由恶鬼职员收听。简单来说,要是动手治疗这玩意儿刺出的伤口,恶鬼就会听到内脏的声音,用间接消除把造成变化的治疗魔法毁掉。剑刃还有体温计功能,也能当作杀人体温计使用喔。」

仁接过剑,掂掂整只剑的平衡。然后他手中拿著这支刃长七十五公分,加上剑柄几乎快要一公尺长的无鞘利器,觉得大感头疼。

「这东西没有鞘,要怎么带著走?」

「难道你期待Mr.沟吕木的变态武器会有这种高级的东西吗?」

锋利的兵刃在星光的照耀下映得雪白晶亮,慑人心魄。现在摆在仁眼前的道具,就是软弱无力的恶鬼群策群力,更加进步的一种型态。

「现在正好,我就考一考你。仁,你知道为什么葛兰-阿萨雷那么厉害吗?」

王子护从仁手中收下签好送还的票单,弯腰坐在旅行箱上问道。

「因为这就像是和一种文明对抗一样吧。」

听到仁这么随口应答,过去的『老师』就好像回到令人怀念的往日时光似的,摇著双手指出他的错误。

「NONONO!你以为站在第一线的人靠这种沟吕木式的抽象分析还能保命吗?他的特徵和这种理论完全没有关系。」

「你听好了,仁。葛兰确实已经穷究相似大系的四种体系,也就是一般操作术、像空间相似化那样的概念魔术、利用《原型化身(Archetype-Avatar)》操控人体,以及相似移动术的基础──事象简易化。他能够随心所欲自由搭配,操控得完美无缺。但是对他那种等级的魔法使来说,这些只不过是理所当然而已。」

这个独眼男人王子护,过去曾经在魔导师公馆负责教导战术。

「他一定是在刚出生,或者出生后没多久就会使用魔法了吧。葛兰之所以无敌于天下,是因为他使用复杂又强大的魔法,感觉就和活动四肢一样简单自然。葛兰的所谓天性就是超高速魔法发动,以及变化多端的魔法展现。

不管是再怎么样自以为所向披靡的魔导师,都会本能地避免战斗。可是葛兰不会这样。『用沙海啸一招了结』的安全与效率,以及『和两百名刻印导师硬碰硬』的感情用事。因为在他的感觉当中,使用魔法已经太过自然,所以他才能把这两者拿来做比较。」

比方说,一般人不会想要踩著单轮车下楼梯,甚至压根儿不会拿单轮车和步行下楼梯这两件事做比较。但是如果是一个踩著单轮车出生的人呢?因为骑单轮车是如此自然的事情,所以他会想到一般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列入考虑的选项,而且实际上也常常做出让一般人瞠目结舌的选择。王子护的言下之意,是说对魔法天才葛兰-阿萨雷而言,魔法就和单轮车一样。但是一个人不照理性,而是依循本能做出选择的话,在他灿烂眩目的光彩之下,必定怀著深沉的阴影。这道阴影就像是一个细微的缺陷,潜藏在那双代表著一种文明的奇迹双翼之下。

「既然如此,你应该如何和他战斗才对呢?」

自从确定要和那个有如太阳般的男子战斗之后,仁的方针就已经决定好了。

「葛兰也是人,一定有其极限所在,也有可乘之机。正因为他有能力承担一切,所以身上应该也扛著一般人为了追求效率都会舍弃掉的致命负担。」

「嗯~虽然还是太抽象,不过也算勉强及格了。」

把战斗方法的基础传授给仁的人就是王子护,所以仁在想些什么,从前的老师一看就知道。

「那个叫做凯兹的男人不行。他逃避刻印魔导师的身分,十三年来什么都不干,只是不断沉沦,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不是那么简单的。他收下支票,或许只是想要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如今凯兹已经得到财力,任何喜欢的衣服都能买,可是他仍然穿著那件黑色外衣。就算这个烧毁魔法的世界现在正值夏天,气温热到几乎让人晕头转向,他也一样照穿不误。有人捧著钱介入这场战争,让仁觉得很不顺眼。所以他也不希望金钱成为让凯兹这个顽固旅人脱下大衣的太阳。

「你沉浸在英雄气氛里感伤个什么劲儿?对敌人有了感情就逃避的坏毛病还是没改啊。你要保护的应该不是受到奇迹祝福的魔法使,而是比任何魔法使更软弱、更难缠,因为贪婪厚颜而美丽的人群居的世界,不是吗?」

王子护没有戴眼罩的左眼经常左右张望,视线到处乱飘,所以仁看不出他内心真正的想法。从前仁只不过是妹妹的附属品,唯独这个男人一开始就看好他。不管是与魔法使战斗的方法,还是学习使用仁本身返祖现象的恶鬼能力,全都是由王子护一手指导的。

但是对仁来说,他已经分不清楚王子护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究竟是真实还是谎言。

「你是个大人了,已经不能一心以为自己眼前的事物才美丽,光顾著拚战吧?」

「别说的你好像是个模范大人似的。」

「看看现实吧。你不是有个女孩说什么都要保护好她吗?从前有我或《避尤》在背后守护,你才能一股脑儿冲到现在。你要是再不改变想法的话,总有一天会犯下致命错误喔。再说────」

面对心中许多令人怀念的回忆,仁不晓得该如何保持适当的距离而心怀警戒。

「年轻的女孩和年纪太轻的女孩,你喜欢哪一类?」

「你扯太远啦!」-

《人偶师》绫名涅琳拥有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

和城市的景观比起来,浮在东京湾的新海面废弃物处理厂简直平坦到令人惊讶。千百只乌鸦沐浴在晨曦当中,鼓动翅膀在距离天空最近的地方飞舞。垃圾从住著千万名恶鬼的城市送到这里来,焚化之后填入海洋,堆成一座灰烬山。烧焦的物体就像是火葬场里的骨骸碎片,只留下残块,根本看不出原先是什么东西。

「先生…………」

涅琳缓缓地环顾四周,想要看清楚这个没有鲜花的褪色庭园。这里将是她人生落幕之地。

涅琳把遮住脸庞的漂亮白色帽子向上推,接著索性用力拋开。在这个没有人会看到她的灰色世界里,涅琳抓住包著脸部的绷带,一口气全解了开来。自从来到地狱之后,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在可能有人的地方取下绷带。

吹拂在脸颊上的海风有一股燃烧垃圾之后的灰烬气味。长长的绷带随风飘呀飘的。

「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先生。」

只要葛兰事件在大海的另一端了结之后,就会开始传唤质询证人,厘清凯兹越狱的事实关系。涅琳是其中一位魔导师公馆与《协会》双方都会传唤的重要证人。在讯问结束之后,她一直在公馆本厅的拘留所过日子。今天早上有一张纸片用魔法送了进来,上面只写著短短一行字。

〈移动到十六号人偶的位置〉

相似魔术的位置移动是让『术者』与『形似术者之物』互换。而十六号人偶是涅琳为了移动位置而放置在各处的木雕人偶之一。当她帮助凯兹越狱时,也是由《协会》内部的人把人偶放在平常根本进不去的地方。可是用相似魔术本来是无法转移到那里去的。这是因为相似魔法只能转移到术者能够具体想像自己位于该处的地点,比方说,魔法使自己已经熟知,或是现在就能目视到的地方。罪人涅琳之所以能够用魔法进入戒备照理应该非常森严的监狱里,是因为当时她能清楚看见监狱。在《协会》内部有精于控制水蒸气与大气的魔法使把监狱内的景象送到外面来,就像把医疗光纤内视镜伸入体内,观看内脏一样。因此虽然魔法已经被破解,但涅琳还是可以看见牢狱前面的景象,协助凯兹越狱。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越狱事件之后,涅琳才会与瑟罗兹与马可罗特这两个『家人』在一起,因为他们使用的因果魔术正是擅长操纵空气。监狱里有一个功力更高超的因果魔导师拉出一条魔法内视镜,而涅琳接收这条内视镜时,就是由『家人』负责控制。

《协会》方牵线的人虽然协助越狱,但是却没有受到惩罚。《协会》深知会破坏魔法的饿鬼无法从地狱踏进魔法世界,所以传唤质询的时候便不带嫌犯本人来,而是找人顶替。就算查得再严密,因为不是当事人,所以对事情根本一无所知,用魔法探查也钓不到一点情报。最糟的情况也只是无法继续待在地狱,罪责不会延及魔法世界。

「你真的、真的很蠢耶。」

利用钜款教唆涅琳,把她拖向毁灭的当事人一脚踏在垃圾山上。

高级长袍的金色滚边在晨曦的照耀下映成红色。《百手巨人(Hecatoncheir)》菲利浦-艾瑞哥尔用手指把玩著淡棕色鬈发,嘴角带著冷笑。

「你该不会是被葛兰的那番大话给蒙骗了吧?」

「他是相似大系的骄傲。」

《协会》的因果魔导师在沙漠里的两次战斗中,亲眼看到总共两百一十八名刻印魔导师战死,那张英俊的脸庞上依然挂著爽朗的笑容。

「骄傲是吗?之后即将展开的战争里没有什么骄傲可言,只是一场利欲薰心的俗人围剿一名英雄的悲剧而已。」

涅琳在那张叫她出来的纸条背后写了一封信留下来,不晓得东乡永光现在是不是正在看呢?

《百手巨人》找她来,是为了在传唤质询之前杀人灭口。可是涅琳还是依言来了。

这是一个愚不可及的选择。但是这个把涅琳与诸多刻印魔导师的命运玩弄于股掌间的《协会》高位魔导师地位高高在上,坠入地狱的罪人本来根本难以企及,而此时他就近在眼前。

「你不觉得太残忍了吗?难道两百一十八条人命全都是没用的垃圾吗?」

身为一个最终要为了这次事件接受审判而死的刻印魔导师,也为了那些惨死的人们,涅琳说什么都得和他交手。

「对相似世界那八百个被你改造成『家人』的牺牲者,还有那些失去真正亲人的人们,你还能这样大言不惭吗?你们因为罪大恶极而坠入地狱,只要想想那些被害者,如今你有资格指责别人吗?」

群鸦在天上旋飞,对这片灰色大地发出哀鸣声,彷佛就像在已经搅拌好的红茶中倒入一匙茶叶一般。

「我还要继续往上爬。可是上面那群大人物似乎不希望身旁的人有污点。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死吧。因为你不是人,所以该以死赎罪。你就是用这个道理,把我们利用完就扔掉吧。」

「真正的好戏现在才要开始。是啊,是会死人,当然会死人,还会死很多人。这样一来,《协会》里就会空出很多座位给我坐。」

虽然菲利浦口中说到与他同为友方的《协会》将会有人受害,可是他却兴奋地张口大笑。

因此涅琳认为她可以伤害,并且夺取菲利浦的性命。

「永别了,俊美的魔法使。你应该不会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处都有的标准规格品就是『相似』的大宝库吧?」

涅琳的双臂上刺著圆形与方形等容易找到相似形状物体的刺青。银弦从这些随时都可使用的相似图形中伸出,窜入地底。追本溯源,这里满地的焦灰原本都是无用抛弃的垃圾。到处都有螺丝、金属零件等由工厂大量生产,在固定规格下形状相似的物品。就算变成废弃物也一样。

「像你这种丑陋垃圾脏虫竟然抵抗我。老实说,我真的有一种好像被挖出来的鼻屎痛骂一顿的感觉。」

「废话少说!」

受到魔力引导的灰色物体与她身上的刺青同步化,金属零件撼动著大地举了起来,就像她误入歧途的那天,把刚越狱的凯兹从《沉默》武原仁的面前救走一样。她把银弦的另一端系在没有完全毁坏的大型垃圾,以及还留著标规品形状的废弃物,然后猛力一拉银弦。在太阳下高高腾起一阵灰色雪崩,把旧电冰箱的残骸往下砸、滚动压扁的电磁炉,想要把《协会》的高位魔导师活活压扁。

因为地鸣与发出的声响被恶鬼观测到,使得数十吨的废弃物扬起阵阵猛烈的火粉。可是这些能够轻而易举将菲利浦一个人吞没的废弃物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我都特地帮你把墓穴挖好了,你就别想太多,直接下去了吧。」

菲利浦轻蔑地看著涅琳,把她当成失手没能扔进垃圾桶里的纸屑。他一边把柔软的金发卷在食指上抚弄,就像是在人偶师面前卖弄一般,只张开一只左手。

涅琳这时候才知道,自己已经被因果魔术组成的巨兵抓著焦灰的巨大手掌逮到了。菲利浦从一开始就已经在这片一望无际的焦灰底下设置了魔法机构体。

「这就是《百手巨人(Hecatoncheir)》三十五号。」

涅琳还来不及找地方脱身,因果魔术的结合体已经从四面八方对掌中打出超高压的压缩空气。

她被弹到三公尺高的半空中又跌下来,下半身几乎都被震断。很不幸的是,她没能立即断气。

「对了,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在你翘辫子之前告诉我好不好?」

涅琳听到菲利浦的声音,就像小宝宝对声响有反应一样,转过头去。

「多达八百个孩子叫你『妈妈』,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会死去,她将会死去。临死之前身边只有这个男人,在他眼中闪动的好奇光辉就像把昆虫脚拔掉的小孩子一样。

「……看……我死………这么……有趣……吗?」

涅琳口喷鲜血,痛得根本连一样简单的魔法都想不起来。她的脊椎恐怕也断了,身体一边抽搐,一边只是自顾自地哭了起来。倒卧在刺鼻的血腥味里,她挨著难以忍受的剧痛与无力感,想起那些『家人』。

涅琳彷佛不断坠入光亮当中,上百个家人的脸孔一一在脑中浮现。即使他们只是魔法扭曲改造而成,但是涅琳认为就是因为有这些『家人』,她的人生才能获得救赎。她怀想著『家人』,要是神明真的存在,祈求他们至少能有一个人活下来。一事无成而死的悔恨有如绑在脚上的重物,涅琳紧紧抓著回忆的浮球,在恐惧与折磨的苦海中漂流浮沉。她即将在这个没有奇迹的世界迎接死亡,只求能够尽快解脱。可是祈求的对象却不是神,而是一个男人。她心想如果要献出自己唯一的心与灵魂,就只能给那个人,所以才想要成为恶鬼。

《人偶师》在最后轻唤了男人的名字,然后力尽倒在丧失色彩的废弃物上,再也不动了-

武原仁的电话响了起来。

就算碎浪拍上石岸的声音再大,他也绝不可能听错。

──发现位置移动,在南鸟岛往西约两百公里处。就是仁他们现在所在的小岛正上方。

「梅洁儿、小绊、神和!!就在这里。」

一道沙柱在小岛中央那座他们搭起帐篷的森林正中心高高扬起,就像雨水滴在静谧的水面上。有什么东西从遥远的高空落下。

仁为了熟悉手感,刚才一直在练习挥舞那把专杀魔导师的长剑。他直接提著剑,在海滩上拔腿急奔。说是一个星期,结果竟然在第四天就动手。他一边咒骂《近神者》没耐心,同时懊恼自己没有穿戴更适合战斗的装扮。这时候他偏偏只穿著海滩裤与充满度假风情的白色棉质衬衫,简直就像是来玩的。

森林中央飞起的石块与木片纷纷掉落在沙滩上。神和瑞希与绊的上半身钻进帐篷里,合力硬是把梅洁儿拖了出来。

「不要……什么……原来你们在打这种主意吗!?」

梅洁儿的双腿被抓住,从帐篷里被拉出来。她死命用双手遮住脱下泳衣的裸露上半身。

看来她似乎正在换衣服。

这里的早晨比日本本岛还要早一小时到来,所以现在天上已经是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湛蓝,还泛著一些黄光。

「你们的脑袋有问题吧!」

两人总算放开她的脚,少女早已经泪眼汪汪了。

就在仁实在不得不移开目光的这时候,从森林深处发出一道闪光,斜斜地切开世界。《魔兽师》立即把穿著短裤与T恤的绊与气喘吁吁的梅洁儿扑倒在地,闪过那道向她们脑袋直扫而来的光线。

《魔兽师》双眼瞪著看不见深处的森林,从万物根源的《气》当中生出五头野狼。猛兽摇著灰色的尾巴向帐篷跑去,把仁装武器的皮箱拖来。那群狼帮绊、梅洁儿与瑞希把她们的大行李都叼了过来。可是还没来得及向它们道谢,暗藏袭击者的小岛中央横扫而出的闪光就把狼群连同行李全都斩成两截。

一把Colt Python手枪与装著六发子弹的快速装弹器跌在沙滩上。仁冒著生命危险,好不容易抓到手枪与六发子弹的弹匣,确认枪身没有受损才松了一口气。一想到险些就得在没有远程武器可用的情况下前往对抗葛兰,他的膝盖这时候才开始发软。

瑞希往两人背上一推。

「……快跑。」

就在梅洁儿与绊踢起沙子,连滚带爬往仁身边靠近的时候,从地下迸射出一道光,就要把瑞希的身躯从腿跟处切成两段。天生猎人的右手从手肘以下被齐肘切断,飞上半空中,溅出的鲜血把白沙染成一片血红。

瑞希就像是脚底起火般,用超绝的反应速度把脚移开。但是就连她也无法完全躲开这一击。

然后一道好似无限延伸的光条在距离瑞希只有四公尺远的后方停下来,不再前进。那不是照射出来的光线,而是一道长度超乎常识的光之剑,从另一端距离超过五十公尺远的森林笔直伸出,就像是在空间里拉出一条线段。

下一秒钟,光条消失得无影无踪,彷佛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上面。」

听到瑞希的警告,仁一边狐疑为什么森林里没有一点枝叶摇动的声音,一边抬头向上看,发现有个全裸女子跳上泛著朝霞的天空。那名女子背后漆黑的斗篷翻飞,缩著四肢,右脚在十公尺以上的空中向前飞踢而出。下一瞬间,她宛如点火发射的火箭,速度急速暴增,斜刺里飞过天空。落地时的冲击力道把沙子高高激起,好像变成水花一样,然后一直线冲进海里。

「你是《协会》的魔导师,为什么要攻击我们!」

仁对著袭击者的背影问道。那人在及膝的浪间站起,彷佛承受著阵阵起伏的海浪冲击。

那女人回过头来。一头淡金色的头发轻摇,优雅齐整地修剪到未及肩膀的长度。如冰一般冷澈的眼眸隐隐含忧,袒露无遗的胴体被溅起的水珠沾湿而闪耀著光泽。

她是《无双剑》赛拉-巴勒德。仁先前也曾经在沙漠中看到这名炼金大系的魔女指挥刻印魔导师战斗。她开口说道:

「在你们这群人当中,我只深恨一个人。可是有很多人希望再演魔术就这么永远消失。」

这句教人意想不到的话语让仓本绊掩住口,睁大了眼睛。

「等到回东京之后,你们想怎么样我都奉陪。要是葛兰成功了,《协会》不也会很麻烦吗?为什么偏偏要挑这个时候?」

这时候,仁一直握在左手中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已经知道是什么事,所以接起电话。

十崎京香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听起来同样也是十万火急,非常紧张。

〈听好了,仁。听说又有一个魔法转移的反应出现了。位置距离小岛东南方向两百公里。现在派驻在本馆的《协会》人员全都不在,就连贝尔尼奇都被派出去。他们应该已经全体总动员了。〉

「我知道了。」

先收到刺客赛拉接近的讯息,然后葛兰出现的情报到现在才传来。这个状况并不是巧合。既然要和日本政府维持关系,《协会》就必须把这项情报告诉公馆。可是他们老早就掌握这项情资,却一直秘而不宣。公馆方面没有观测魔法转移的技术,不得不靠《协会》提供情报。所以他们没有在第一时间把葛兰的消息告诉公馆,反而先派了赛拉过来。可是单单只是要杀绊的话,他们早就可以动手,至少仁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不能在昨晚下手。《协会》的目的是想把仁他们拖住。

〈你那边如何?他们有没有对你们怎么样?〉

不愧是直觉敏锐的事务官。仁正要把现在的状况告诉她,却倒抽了一口气。《无双剑》赛拉的杀气在这时候突然暴升,只要轻轻一碰似乎就会爆发开来。

在现在这种情形下遭到攻击的话会如何?仁有办法应付得来,失去右手臂的《魔兽师》也不会再轻易中剑。可是那名裸体魔剑士的目标是绊,或者为了牵制仁,她打算攻击梅洁儿吗?圆环大系的防御力低,可能也无法挡架炼金大系的《圣别化身(Divide-Avatar)》。

「把剑放下,我也会直接挂断电话。」

仁把电话按在身上,开口要求赛拉放下剑。看到剑锋放下,仁也把电话挂掉。

「《魔兽师》流了这么多血,再不开始的话,她就要动不了了。」

赛拉-巴勒德张开双腿,略超过肩宽。操纵无重量魔刃的右手举到与肩同高,弯起手臂停止动作,蓄势待发。左手摆在身体中心线的齐肩高度以维持平衡,免得在刺出迅雷一击时,自己的重心不稳。她施展《无双剑》的架势完美得就像是一幅画。

「你这是做什么。葛兰已经出现了啊!现在这里发生的事情绝对会被《公馆》知道。要是因为现在耽误了时间,让海啸发生导致伤亡的话,我们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你根本只是为了争取这短短几分钟时间的道具,还会为此丢了性命!」

「你有资格提道具这两个字吗?身为刻印魔导师,我的义弟是那么地忠诚勤奋,就是你们这些鏖杀战鬼把他当成道具,利用完就舍弃掉他!」

《无双剑》仍然大声咆哮,诉说著任何常人都能体会的怨憎。

「就算是弃子也好、不光彩也罢,那都无所谓。既然已经知道是谁害死他,我就必须为他报仇,要不然如何对得起我那死在无神地狱里的义弟。」

现在已经没时间继续争论下去,显然赛拉也不想再谈。仁认为自己的战力比赤手空拳的瑞希更强,正当他要上前的时候,生命受到威胁的仓本绊开口了。

「请你快去吧,武原先生。」

仁不禁屏息。任谁都想不到,与战斗无缘的绊在这个杀气横溢的战场上竟然能够表达出自己的想法。

裸体剑士虽然是来杀绊,可是她严肃正经的表情却露出难色,提出忠告:

「《魔兽师》的手臂已经变成这样,如果让那个男人离开,可就没有人能保护你了。」

一个月前,这个心地善良的女孩还根本不知何谓杀戮,而如今她已经克服恐惧。

「我是不会死的。因为我的朋友是我最骄傲的好友啊。」

绊把自己的生命交付出去。仁感觉手上好像有一阵电流窜过。没了右手的瑞希虽然大量失血,但是如雕像般面无表情的脸庞却满是骄傲,回头对仁与梅洁儿说道:

「快去…………你们两个……只会碍事。」

「给我等一下!我是……」

离开仁身边,投靠神和瑞希的梅洁儿当然不可能就这样乖乖听话照办。

可是如今负责管理刻印魔导师梅洁儿的专任官一边反覆深呼吸,试图让紊乱的气息恢复平顺,一边这么说道:

「已经……不需要因达罗……所以我要扔掉你…………原以为……派得上用场……结果……根本没用。」

被人说成无能之辈,小魔女涨红了脸。瑞希用力一推,把她推向仁。

「在神和家……式神…………是道具……随时……想扔就扔……所以……拋弃的道具…………给谁捡走纳为己有……都随他。」

「快去啊!去帮武原先生。」

绊拚命的嘶喊好像让梅洁儿下定了决心,直视著仁的眼睛。仁伸出手,曾经一度与他别离的少女跑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一阵久未感受到的暖意从皮肤流进体内,虽然一场搏命战斗即将在这里展开,可是这阵暖意却让仁的胸口中涌起一股热气。

梅洁儿用两手轻轻裹住仁的右手,拉到穿著泳衣的胸口前,彷佛进行宣誓仪式一般。

「无论是再可怕的险境,或是再快乐的天堂,我绝对会带老师前往天涯海角。所以你一定要紧紧抓著我!」

之前仁曾经怀疑自己,不晓得与葛兰战斗时能不能守护好梅洁儿。但是今天,他能够对自己发誓,说什么一定要让这个小魔女平安归来。

「好………那我们走了。」-

梅洁儿与仁使用圆环魔术进行位置移动,已经不见人影了。

一丝不挂的魔女以冷静沉著的表情睥睨留在现场的绊,以及失去右手的瑞希。

「你为什么………要接受这种任务?」

赛拉一身寒气仍然没有变化,逼得绊喘不过气来。可是她说什么都一定要问一问。武原仁与梅洁儿已经离开,不再需要继续逞强,心中满是恐惧的绊眼泪立刻扑簌簌地滚下来。赛拉斜眼紧盯著满身是血的瑞希。

「《魔兽师》,你应该不会忘了吧?你说过,如果我的目标是『你们』,你就要杀了我赛拉-巴勒德。」

超脱善恶与愚拙,赛拉一片坦荡荡,给人极为鲜明深刻的印象。她的裸身在太阳的照耀下绚烂夺目。

「………绊……这里危险………快逃。」

但是绊并非被死亡的恐惧搞得精神错乱,也不是因为放弃希望,才叫仁他们离开。只是有某种深切的事物正在催逼著她。

「是我……把大家带到这里来的,所以我也要留在这里,不会逃开!」

热泪与绊的意志无关,不断落下。她激扬高亢的声音中带著如悲鸣般的斗志,断然说道。绊不会逃避,不,她怎么样都已经逃不了了。

「真是勇敢。我就相信你这句话,承诺在杀死《魔兽师》之前,绝对不会把你牵连进决斗当中。」

炼金大系的《圣别化身》如同一件巨大的斗篷,在赛拉裸露出雪白肌肤的背后翻飞。赛拉从原本缩著身子的姿势一口气爆发,夹著斗篷拍到而扬起的沙子,以高速突刺杀向瑞希。只要手腕一翻,没有重量的魔剑就会追击天生猎人,用伸缩自如的长度精确地捕捉到她。

这次是瑞希的左手臂像坏掉的玩具一样从肩膀上脱落下来。在绊发出尖叫声之前,失去双手的好友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脚步一个没踩稳,身子晃了晃倒在地上。

海浪声轻拨的白沙如今已经变成一片血海。不,以一个人身上洒出的分量来说,这些血量实在太多了。

脚下的沙地就好像浸泡在鲜红色的体液中,就连赛拉都觉得有些困惑,向后退了一步。

绑在头部左右两侧的黑色长发就像一双翅膀,在赭红色的大地上展开。神和瑞希低声喃喃说道,声音有如从天而降。

「万物归元……顺《气》……化形…………吾亦……与《气》……合一。」

不知发生了何种怪异的现象。绽放一地的红色血花像是被吸收般,逐渐聚集起来,回到神和瑞希双臂被切断的伤口。

「你这怪物!」

往前迈步,正要使出最后一击的《无双剑》停下脚步。周遭一片到处开著文殊兰的花朵,白色花瓣麻痹似地低垂在茂密的绿叶之间。

这些用来点缀战场稍嫌朴素的花朵在脚下缤纷绽放。赛拉疑心有诈,重新摆好架势。

瑞希站起身来。她身上穿著和昨天相同的绘图白色泳衣,此时那两只感觉不出生命的雪白手臂已经恢复原状,从泳衣下伸出。

「就是因为能操纵那个叫做《气》的东西,所以你的魔术连自身都可以转变为《气》吗?」

绊其实并不知《魔兽师》来说,那就是她根据自身魔法的原理所观测到的『自己』,也就是《化身(Avatar)》。可是绊已经察觉,为什么当好友救了自己的时候,她的伤势与状态怎么想都会致命,却还能活下来。

「原来是这种道理。这样的话就不怕葛兰把空气中的氧抽走,也能用超乎常人的体能驰骋在战场上。」

裸体剑士的眼中并没有一丝惧意。绊差点惊叫出声。瑞希重新唤回的右臂手肘之下比之前稍短了,左臂则是上臂短了一些。这是无双剑切断的部分被削去的痕迹。也就是说瑞希的双臂不是重新长出来,只是制造个障眼法,然后趁隙把断臂接回去而已。

最大的证据就是长满绿草的大地上已经看不到瑞希的断臂,那名可怕的对手也没有放过瑞希能力的缺陷。

「看来你那招术似乎并非万能,也不是绝对啊。」

「根本没有……万能……或绝对…………因为……这里是……地狱。」

瑞希那双藏著黑暗、如玻璃珠的黑色眼眸究竟在看著什么?

「如果神判结果是公正的,那么在这个地狱担任刻印魔导师的工作就是魔法使的职责。可是我要以无罪之人的身分问你,是刻印魔导师的话你们就杀掉,难道你们自己就没有罪吗?」

赛拉-巴勒德手持的魔剑在朝阳下消融。如果那把剑是圣别化身,也就是炼金魔导师的另一个《境界》的话,要如何反射或吸收光线,也是操之在魔导师手中。把光线全数吸收是黑色;选择波长反射就呈现出该种颜色;但是如果让光线完全穿透的话,没有实体的魔刃当然只会变成透明无色。

「接受报应的时候到了。神判相关的律法并未禁止没有罪责的亲友报仇雪恨。」

《圣别化身》集中到魔剑士的身体前方,就如同在光裸的身上穿了一件黑色围裙。

「这个世界是错误的。」

「那是……!」

绊只是大喊一声,却没办法回出一个有意义的答案。她认为大家一起住在十崎家是很自然的事情,也希望能够创造幸福。尽管如此,仍然改变不了梅洁儿身为刻印魔导师的事实。

瑞希俯身疾奔,彷佛表示对话的时机早已结束。魔兽师(Amon)的魔术生出数十只毒蛇,从叶子宽大的绿草下攻击赛拉。赛拉根本不必用剑,蛇群碰触到她的肌肤瞬间,便连同刺入的毒牙一同融化了。

无形魔剑横向一闪,被瑞希蹲下闪过。赛拉追击瑞希,再往前踏近一步,反手回劈。为了维持一定的距离,瑞希就像是移动的影子般向后飞退,像黑色翅膀的两条发辫剧烈舞动。

赛拉更进一步回击,伸缩身子向下攻击瑞希的双腿,剑路接著急翻,顺势往上砍。瑞希就像是飘浮在风中的纸片,急速转身、换足、仰体,飞跃的姿态就像是在跳舞。绊的好友就算在地上踩踏,也没有在沙地上留下脚印。《魔兽师》让自己的身体变轻了。

瑞希想到既然赛拉皮肤的《境界》会让碰触到的物体融化,她便从雪白的手中生出燃烧的岩浆,当面砸过去。魔剑士的身体前方有黑色围裙守护,熔岩一碰触到《圣别化身》就失去温度,变成普通的石块,然后直接碰到赛拉结实的腹部之后液化。瑞希似乎认为正面攻击会被两段式防御阻隔,极难突破,闪开对方由正面从上往下的斩击之后,立即背著海风在地上滑行。就在瑞希正要从侧面穿过时,裸体女剑士看准她距离自己最近的位置,冲了上去,想要改用肉搏扑打的战法。

身穿白色泳衣的《魔兽师》身轻如燕,一个大跳跃便跳到安全范围,躲开这个碰触到赛拉肌肤就会身体融化而死的致命擒抱。可是身体轻巧也有代价,瑞希在落地时被风吹动。

赛拉逮到这眨眼即逝的机会,透明的无双剑横扫一剑。瑞希没有尝试调整姿势,反而有一头牛从她正下方化出,把魔术师顶了起来。与此同时,黑牛被一剑从屁股到头部横切成两半。

插图009

「这里是奇迹绝地。魔法师死尽,只有恶鬼存活下来。但是你们这群置身在魔法使与恶鬼之间的人到底算什么?」

从纤细的锁骨到结实的乳房,连同紧致的腰身全都一览无遗的赛拉,把心底的感情宣泄出来。

黑毛牛没有发觉自己被砍,悠闲地摇头晃脑走著,前进了十步之后,才轰然倒在滩头上。

「没有正确……或错误。」

神和瑞希不带一丝迷惘。

「因为……我们赢了…………所以这里……是你们的……地狱。」

瑞希的回答凌厉又严酷,听得这名毕生奉献给炼金大系魔术的魔剑士柳眉倒竖。

「你竟然说『我们』?难道你们不是魔法使吗?你们和我们不同,不是魔法使吗?」

「这种说法太奇怪了!我和神和同学都是魔法使,所以才能成为好朋友。但就算是魔法使,为什么我们就得舍弃其他一切呢?」

绊代替沉默寡言的好友开口说道。

「我们虽然是魔法使,但这并不是唯一啊?我既是神和同学的朋友,也是一个高中生、十崎家的食客,还是爸爸的孩子。『我们』就是活在这些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当中,不是吗?为什么只因为是魔法使,就得放弃其他所有东西,把自己关在小小的世界里面呢?」

裸体剑士回答的语调很严肃。

「你的理论在这个世界或许是正确的,但是我们只知道一个魔法重于一切的世界。」

地狱中的魔法使究竟如何自处、如何生存,又站在何种立场上。刚成为魔法使不久的绊根本连个影儿都看不见。绊的好友没有反驳,也没有做任何补充,只是默默地对她颔首。

唯一一件可以确定的是,双方都已经搬出无可妥协的理念,下一步就是冲突。

「果然还是按照魔兽师(Amon)所说的,用力量解决吧。我要上了,你们这些与吾等互不相容的魔法使。」

在尚未变强的晨光照耀下,如同黑色围裙般穿戴在魔剑士身上的《圣别化身》溜溜地滑过肌肤,顺著赛拉体温上升后,那对变得柔软的乳丘线条起伏,然后轻轻抚过她血色红润的纤腰,绕到紧致的臀部。最后固定在脚上,就像是全身赤裸只穿著黑色膝上长筒袜一样。

「《无双剑》赛拉-巴勒德,出击!」

赛拉大喝一声。裸身魔女下一秒钟突然消失,留下一阵有如爆炸烟雾般浓密的沙尘。

自从最初的几次攻击之后,瑞希就一直在闪躲无双剑。她的身子一扭,溅出鲜血。沙滩就像被巨人的手指刮过,刻下好几道沙沟,此时还扬起阵阵沙土。这不是依靠脚力的跳跃,而是飞翔。能够使用炼金大系的飞行魔术的人不只有赛拉的义弟而已,而且飞行的形式也不只一种。

「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战女神带著鼻音的高亢笑声在战场上响起。她把《圣别化身》设置在脚上,从化身表面朝脚底方向喷出超高速的喷射气流,飞翔在天上。她让身体姿势几乎与地面平行,无比精熟地对准轴心。就像是一枚火箭一样,具有推进力,用小型翅膀稳定飞行姿势。

冲击波激起漫天沙粒,赛拉飞行所扬起的沙尘逐渐遮蔽视线。一阵爆破声响起,整个世界被一片灰色所覆盖。无双剑以超高速飞翔,就一点影子都没有。唯一能够推测剑路的线索,就是吹散的文殊兰与飞扬的沙子。

长久以来把魔法使当成道具消耗至今的《魔兽师》,就像因罪恶遭受审判般,被肉色狂风卷了进去。她在洒出血雨的同时亦遭受砍伤,身子踉跄时皮肉又被割开。

对赛拉来说,斗篷型态的《圣别化身》是能够灵活操纵的辅助道具;围裙型态是一套强力的铠甲,能够让防御力倍增;而现在包裹住双脚的型态则是给予魔剑士压倒性的机动力。

接著一阵特别响亮、有如骨头粉碎般的怪声响起,黑色残影破浪冲进海里,终于停了下来。喷射气流时会让身体姿势受限,无法自由变换。穿著《圣别化身》的赛拉-巴勒德停止喷射气流,屈膝跪在海面上。

沙尘之墙受到重力的牵引而落在地上,看到位于中心点的好友的模样,绊倒抽一口气,忍住没惊叫出声。

瑞希的身体就像被一大群鸟啄过,无数浅浅的伤口让她皮开肉绽。她的嘴唇染红,用剩下的左手擦拭沾在嘴角的血块,有如涂漆似地抹开一片淡红色。这抹赤红顿时变成凄艳的血之化妆,就像一阵热吻之后凌乱的口红。

「我们……生于血腥……以亡骸……为食……以生命……为水……以死亡……为枕………以驱魔为业……一千年……消灭的魔导师……五万……死去的式神……两万……有余。神和家的血统……直至每一片骨肉………都是罪孽。」

《魔兽师》一边轻吟,身子一边摇晃,动作有如在跳舞,看著自己染满血迹的手微笑。

赛拉撇开一切大道理,露出隐藏其下的修罗微笑回应道:

「这个数量未免灌水灌太多了吧?」

裸体魔剑士也并非毫发无伤。在这称为《魔兽师(Amon)》的魔术当中有一种名为《气盾》的泛用防御魔术,能够让性质不定的原初之雾(气)对敌人的攻击产生反应。无双剑可以一再改变性质,要接招非常危险。但是赛拉在超高速移动时,用来保护身体的魔法却不同。用两脚承受空气喷射飞行的行为本身就有缺点,会因为空气阻力而轻易失去平衡,而且体温也会被脚下承受的气流剥夺,使身体冻结。

为了弥补这项缺点,赛拉身体的『境界面』一定会让接触到的物质转变成温度接近体温的和缓流动气体。

只要知道敌方魔法的性质,就能让气盾的性质配合该种魔法改变,痛打对手。就算挡不下无双剑,瑞希也已经能够碰触到敌人的身体了。

「真不愧是专杀魔法使的受诅咒鏖杀战鬼。」

赛拉虽然口头上称赞瑞希善战,但是炯炯的眼神却诉说著瑞希绝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裸身火箭再次以爆发性的加速度一直线划开天空,身后留下的冲击波让海面激起高高的浪花,消散在空中。

无法选择慈悲(太阳)的《魔导师公馆(北风使者)》之人神和瑞希正面迎敌。

赛拉穿过空中,她所卷起的沙尘再度吹向瑞希身边。这次她把无双剑伸长,自己不靠近天生猎人。对手瑞希则是背过手,掌中握著带有如树脂般光泽的深红色石头。《魔兽师》的魔术能够化出岩浆,那些存在于自然界且瑞希本身也知道的矿物当然也能生成。

「……可是……那样子,不行。」

瑞希把深红色石头撒向空中,打中拖著肉色残影的裸体火箭。不对,是赛拉自己无法灵活转向,一头撞上瑞希掷向飞行轨道的石头。红色石头碰触到身体境界面,也就是赛拉的肌肤后,被魔法粉碎气化,然后被她吸进体内。在展开高速战斗之前,赛拉一直都是把碰触到『境界面』的物体『液化』来进行防御。这是因为如果用魔法气化的物体对身体有害,万一吸了进去,她自己会有危险。可是赛拉为了一决胜负,采取高速机动,却打破这个道理,为此付出代价。她误以为《魔兽师》不会使用远程武器,反而被瑞希逮到机会,将了一军。

后果就是现在赛拉感到喉咙剧痛,身上一阵恶寒而且反胃作呕,再无法继续控制飞行。虽然临阵对敌,但是她实在撑不住,降落在海上,把胃里的东西全翻了出来。

雄黄是一种剧毒,在过去也被当作药物使用。这种矿物同时也是砷的工业原料。依照赛拉的体重,只要吸收零点四公克这种毒物几乎就会致命。

神和瑞希扔往裸体火箭前进轨道的分量大约是一百公克,相当于致死量的两百五十倍。赛拉突然大量吸收了硬是用魔法气化的雄黄,剧烈地咳了好几次。她用力摀著胸,几乎就要用手指搔抓胸口。

「────准备接招吧,魔兽师(Amon)。」

赛拉砷毒发作,血压降低,全身苍白。而瑞希更是身受沉重的切裂伤,全身浴血。她们两人实在很难说究竟是谁的状况比较严重。

裸体剑士颤抖的身躯摆出架势,把《圣别化身》变回斗篷。她的左手牢牢地放在抓著无双剑的右手上。这个姿势与她先前依靠魔刃的轻巧与锐利对敌的姿势截然不同。旁人一眼就看得出来,赛拉双脚踩稳使出全身力气横砍一剑的话,身体就会失去平衡倒下。如果没能收拾掉瑞希,就是死路一条。

另一方面,瑞希则是一如往常,没有固定的架势,她只是回头望向绊。

「……我待会……就回来。」

「加油!」

为了回报绊娇俏的加油声,瑞希朝自己满是鲜血的手上轻吹一口气。宛如染上血液颜色的鲜红蔷薇在赛拉与瑞希两人之间盛开,多到几乎看不见地面。花朵长到两人膝上的高度,几乎连大腿都隐没在花丛中。在这美丽的花园之下,究竟潜伏著毒蛇、怪虫,还是大鳄呢?裸体剑士一笑,好像在说这种把戏根本没用。

「这个炼狱世界不需要蔷薇。」

赛拉语毕,无双剑即划破如同抹满了油脂般滑溜的紧绷大气。并不是魔剑士的臂力让这最后一剑快如神速,而是赛拉把魔刃锋尖处的气压降低到极限,相反地让刀背的气压拉到最高。她用这种方式,利用魔法生出一道推向剑刃方向的浮力,让无双剑的速度加快到极致。魔刃挥到神和瑞希时,剑尖的速度已经超过音速。因为速度极快,才不得不用两手持剑。瑞希这些人类无法闪躲声音,如何能够躲得过这透明无形的超音速魔剑?

随后的第二道攻击是化成斗篷形状的《圣别化身》。为了预防忽视身体负荷所使出的第一道攻击落空,《圣别化身》从反方向往上方斜砍。就算万一敌人还活著,身体姿势应该也已经倾斜,赛拉还有最后一击──捕捉敌人,那就是把自己的身体当成子弹的擒抱。即使被《气盾》阻挡,论肉搏缠斗也是炼金大系占有绝对优势。

裸体魔剑士这三连击出神入化,今生或许再也使不出第二次,可是瑞希却更凌驾其上。

想要用蛮力硬接本来就是不可能的。论技巧的话,赛拉占了上风。可是扑身向前,想要抓住敌人的魔剑士赫然发现,敌人的位置竟然比预料中更低得多。赛拉脚下的沙地有一个像跳台般的倾斜上坡,她确定蔷薇花园出现之前根本没有这个上坡。这才是隐藏在蔷薇下的恶意。

由沙子形成的上坡又短又急,一公尺的距离上升三十公分高。瑞希距离无意间登上高台的赛拉还有大约一公尺远。对她来说,这个简单的机关是一条救命索,让地面以上六十公分左右的高度成为一个安全地带。赛拉可能因为砷中毒而意识不清,又或者因为精神髙度集中使得视野变得狭隘,竟然完全没有发现平衡感有异。她的眼中渗出哭笑不得的泪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对自己粗心疏忽的悲愤,以及最后的一点斗志化为尖叫从赛拉口中迸发出来。《魔兽师》双手往地上一按,一道间歇泉就在眼前从赛拉正下方化出。魔剑士原本想要用能够把任何攻击化为液体的『境界面』接招,却被喷起的白色水柱冲到将近三公尺高的半空中。

就算让攻击化为液态,也没办法阻挡原本就已经是液体的水流。在以往的战斗中,无论赛拉使出任何魔法,她都不曾让地面化成液体或气体,沉入地下。她一向不在脚下使用魔法,只有那里是唯一的例外。

在映著金黄色晨曦的蓝天当中,已经没有余力在空中遨游的赛拉倒头栽了下来。

要是落地的话,不知道会折断脖子或是撞碎头骨。只见绊已经飞身扑到赛拉坠地的位置。或许是因为赛拉下坠的地方就在绊身边不远处,所以她才会脑袋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先冲了出去。一阵几乎让手腕与身体分家的冲击力道拖著绊翻倒,两人的身躯一起跌在其实根本没有看上去那么柔软的白沙上。就在一身都是沙的绊停下动作,以及她全身痛得发麻、呼吸上气不接下气,连句话都说不出来时,她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两人不晓得被海浪拍打了多久。就在裸体剑士带著疑惑的眼神抬头看向绊的时候,因为肾上腺素发挥出惊人的力气,搞得体力虚脱的绊才终于回答:

「如果可以的话……我已经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在眼前了……而且,我觉得和赛拉小姐……啊,可以叫你赛拉小姐吗……和赛拉小姐之间不应该用这种方式结束。」

凌厉的眼神落在绊的身上,好像在责怪她不应该介入两个战士的世界。

「那个……史皮兹先生是在保护我的时候……」

「……你是不是疯了?」

赛拉讶然,骂了一句。直到刚才,她身上的境界还会让碰触到肌肤的物体全部融解──说不定连绊都会变成一团黏稠的液体。

瑞希跑过来注视著绊的脸庞,面如死灰,表情非常难看。赛拉苍白无血色的脸上已经没了战意。关于胜负,两位当事人自然了然于胸,而且绊只是一名旁观者,当然没有立场置喙。

没有融解而死的心理准备,却出手救人的女高中生把淡金色的脑袋轻轻地放在沙滩上。她动作僵硬的身躯抖个不停,哭丧著脸让好友检视身上有没有异状。

「……这时候才躲我,你要我作何反应?」

绊的好友可能是羡慕赛拉吧,连她也倒了下来,还特地把脸埋进绊的胸口间。

呕~~~~~~~~

「不小心吐了,真是不好意思。」

绊发现赛拉吐在她膝盖旁的呕吐物里混著鲜血,脑袋完全陷入一片空白。她现在身处之地是否也算是一个『属于地狱魔法使的世界』呢?身旁尽是伤兵累累。

「救护车!叫救护车!!」

绊从短裤的裤袋里拿出向『公馆』借来的卫星手机,拨打一一九。

「…………这里……虽然是日本……但是……救护车……绝对不会来。」

「不会来吧,这里是汪洋中的孤岛啊。」

绊被去了半条命的两人狠狠吐槽-

这个被称为地狱的世界中的人民并没有无视葛兰-阿萨雷的挑战,至少那些与魔法势力有关的国家正在拚命尝试掌握即将发生的事情。

当中情况最急迫的,自然是魔导师公馆无疑。为了不让问题继续扩大下去,『公馆』早早就已经报告葛兰出现在太平洋的位置是在日本的排他性经济海域之内。可是私下雇用魔法使的各国当然无法接受,不认为这种说法就算解决问题。多数的国家反而和隔著北太平洋、西海岸区域与当事国日本遥遥相望的美国同气连枝。

「姊姊大人是不是也会被派去与葛兰交战呢?」

在街市还没开始活动的早晨,一位年约十五岁上下的少女拖著一口大行李箱,有如猫毛般的淡金色头发左右摇摆。这名少女是枢机主教的女儿琉琉-梅路路。在巴比伦事件中全灭的葛拉汉队组成之前,她原本隶属于艾蕾诺尔队,如今已经成为上级圣骑士了。现在她人在美国领土当中距离事件中心最近的其中一处地点,也就是塞班岛上,正匆匆走在一条看得见大海的马路上。这是因为神圣骑士团交付她一件重要的圣务。而琉琉之所以欣喜地接下这项任务,是因为她到现在仍相信,在官方纪录上已经死亡的偶像艾蕾诺尔-纳刚还活在日本。

神音大系中的魔法转移是听取该位置的神音,然后演奏那段神音来移动到该座标位置。也就是说,不管是任何地方,都必须有人亲自去听取神音才行。琉琉等人就是为了让神圣骑士团将来正式介入事件时,能够迅速在海上布置兵力,因此前来观测位置的神音。

这是一个日晒不太强烈的祥和早晨,一名身材高大的黑人男性正牵著狗在沙滩上散步。

美军目前还不能直接介入。这是因为他们是地狱的国家,身为恶鬼的军队人员会把魔法消除,所以就算神圣骑士团查出座标也不能赶往当地。因此如果有什么万一,琉琉他们就必须出面担任防守的职责。

一辆货台空荡荡的货车快要驶过琉琉身边时停了下来,来人可能是不忍心看琉琉拖著装有神音乐器的行李箱,身子探出车窗问道:

「要不要送你一程?」

「不要紧的,谢谢你。」

货车吐著黑烟,扬长而去。

美军已经遭受来自异世界人魔法势力的恐怖攻击,所以非常了解魔法消除是一道多么牢靠的防护墙。每一个与魔法使有关系的国家,应该都很清楚对奇迹之力来说,魔法消除有多要命。

可是现在还是有某种物事让人觉得,如果是葛兰-阿萨雷,一切或许会有所不同。事实上,就在他随意地发出那道讯息之后,魔法犯罪的发生件数已经三级跳了。

这时候有一道巨大的魔炎包围海洋,宛如从天空开始烧遍整个世界一样。应该是有魔法使聚集在那一带吧。神圣骑士团已经动用美国军方的力量,请他们用卫星对葛兰可能引发洪水的北太平洋几个地点进行重点监视。

琉琉认为即便是葛兰,现在也已经不可能在这个世界表现得如同天神一般。魔法消除会追溯时间破坏魔法,就算是从画面或声音纪录也会间接造成影响。所以只要纪录媒介保存下来,就算是对过去施展的魔法,魔法消除也会无情地发挥它的效力。如果想要获得摧毁一切的破坏力,只要把魔法放到电视或是网际网路上。面对数百数千万、甚至上亿单位的『眼目』,没有任何一种魔法能够撑得住。这道烧灼大海的庄严火焰极光有如天神之怒,可能就是魔法此时正在某处经由媒体受到观测的结果,而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在琉琉的正面有一名体格壮硕的中年女性也和她一样,双眼完全被水平线上的魔炎吸引过去。露了馅的魔法使惊觉不对,垂下眼睛假装要过红绿灯,就这样跑掉了。

不管是哪个国家都难以对葛兰动手。为了收集情报,他们已经小规模地派遣能够看见魔法的魔法使潜入。可是对于深陷困境的《协会》,以及与这个扭曲的巨大权力关系深厚的日本,他们全都无意伸出援手。

古老神话时代的黑夜如今已经过去,如果是艾蕾诺尔,她会想要保护陷入战火的《协会》以及它的诸多盟友吗?-

对于在巴比伦事件中被捕的少女骑士艾蕾诺尔-纳刚而言,引渡到《协会》之后的这一个月就像身遭火焚,日子过得生不如死。她曾经是在第一线战场奋战的上级圣骑士,《协会》有太多情报想要从她身上取得,包括前往神圣骑士团各处据点的位置神音、骑士们在这个世界的布署状况,以及关于《圣灵骑士(Holy Avenger)》的事情。

艾蕾诺尔的模样已经不再是先前那个曾经打败武原仁与神和瑞希、在神之前单纯无瑕的少女。《协会》是一个研究机关,行事作风虽然不会诉诸暴力,但却背离人道。他们运用包括相似魔术的人格操纵等各式各样的魔术,不是针对艾蕾诺尔这个人,而是打算直接从她的脑神经提取情报。就像相似魔术的洗脑术那样,即便是成年人,遭到那种折磨痛苦大概也撑不过两个小时。人格连同脑神经一起被切细,重新区分为战略相关的有利情报以及人格之类不必要的情报。若是一般人,在这种活地狱当中根本不可能不发疯吧。褪色的柔金色头发因为在巴比伦事件当中被梅洁儿用超高温的电浆流烧焦,所以已经修剪到及肩的长度。现在的她发型反而比较像以前的琉琉,变得有如判若两人。

就算经过千锤百炼的精神力想要苦苦支撑,人性尊严不断遭到肢解仍然让艾蕾诺尔的脸上难掩憔悴之色。这个被带到南方岛屿来的少女骑士虽然坚强地抹去所有表情,可是她的眼神仍然与囚徒无异,把处刑台视为人生的解脱。过去心系无上天神、有如散发出磷光般的可怕气势,如今在艾蕾诺尔的面容上已经不再复见。

日本时间的清晨四点钟,《协会》在日本最东边的南鸟岛西北方约二百五十公里处位置,侦测到有魔法使进行转移。在历史上,当那些魔法使想要用魔法引起大灾难时,都是挑选比较不会受到魔法消除影响的夜晚,在一夜之间决胜负。考虑到过去的历史,葛兰挑战世界所引起的海啸则是在城市开始活动的早上六点抵达日本,也是前所未有。

艾蕾诺尔等人集合的地点位于葛兰出现位置与日本本土之间的一个无人岛上。也就是说,他们被当作人肉水坝,如果海啸从海平面的另一端、太阳升起的方向席卷而来,《协会》就会命令他们挺身挡下海水。带著浓浓海潮味的强风让艾蕾诺尔回想起一件简单的事实,那就是自己还活著。

她之前一直被关在狭窄的牢房里,四周冷墙尽去的辽阔空间让她觉得非常耀眼。没有天花板的天空多让人喜爱。有如笼中鸟看见了白云轻流的苍穹,就像要展翅高飞那样。一想到这件事结束之后又要回到高墙之内,她突然觉得非常难受。

在他们这群魔法使当中,大约有十个人不发一语,好像想要把海浪来回击岸的声音尽收耳底。艾蕾诺尔曾经看过神圣骑士团的资料,也知道其中一人。《协会》似乎把刻印魔导师之中功力特别高强的魔导师集合到这里,另外还有大约三十个人是《协会》的高位魔导师,衣著打扮明显不同。艾蕾诺尔被带出大牢,就是为了保护这些研究人员,免于他们遭受浪高预计可能超过三百公尺的巨浪袭击。神音大系的防御魔术非常强大,能用的话就算是敌人也想要利用。

就在艾蕾诺尔忘了时间,远眺著每一天都会降临的朝阳时,一位男子出声叫她。那是一名中年男性,穿著紫色的宽大长袍,手指轻抚著方形下颚蓄留的胡须。艾蕾诺尔也见过此人,他就是协调官贝尔尼奇。

「你的面容看起来真是糟透了,Lady。不过我一点都不同情就是了。对我们伟大《协会》的魔导师来说,刻印魔导师只不过是罪徒,但你却是敌人。」

就算面对亲手杀死自己前任者的人,贝尔尼奇还是免不了要阴损两句。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吗?还是已经被摧残到分不清我是谁了呢?多亏了你害死拉尔帕特卿,我才被推上这个职位。难道你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这也是神的指引吧。」

自然而然出口的话语是这句话,不知为何让艾蕾诺尔感到心弦震动。在这一个月当中,她上一次以自身意志发出声音是在什么时候?

「或许神意想要在这里让我们看见什么。」

艾蕾诺尔在战斗中落败,失去许多重要的事物之后身陷囹圄。如今她获得短暂的自由,觉得世界更加美好了。海边青草没有任何遮蔽,直接被强风吹得摇摇摆摆。碧油油的绿意可爱得教人不舍。看著浪头太大而破碎的浪花也让人感到心情愉快。

「我想你应该知道。现在你背上有一对手掌大小的白色小翅膀,那就是恶名昭彰的『死亡之翼』。如果你被恶鬼观测到,或者超过三天的限制期间,那对拟似生命体就会变成恶性肿瘤(癌细胞),开始活化。那对翅膀连接在你的肩胛骨内侧,支撑的根部已经深深植入肺脏、心脏以及脊椎附近。缠在影响生命活动的胸部重要器官上的根部部分全都会变成癌细胞,就算用神音魔术或是地狱的医术都不可能切除。要是逃跑的话,你就会受尽折磨,在两周之内呜呼哀哉。」

这个原本不属于艾蕾诺尔身体一部分的异物隐藏在宽大的衣服下,避免发生意外而被消除。《协会》想让上级圣骑士出外办事,但也不希望被她逃脱之后反咬一口,因此在她体内埋下这道魔法枷锁。

虽然艾蕾诺尔是敌人,但或许是对遭受折磨的人感到同情,贝尔尼奇补上一句:

「……如果你已经不想活了,我也不会阻止就是。」

协调官的工作是与魔导师公馆,也就是与日本政府方面打好关系。如果以国家来说,担任的工作内容就类似于外交官,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职位。照理来说应该是不能出现这种汪洋孤岛的前线地带。虽然不知道他是被迫扛起失败的责任而遭到惩罚,还是《协会》发生政变的结果,显然这个一直把玩著下颚胡须的神经质男人已经成了活祭品。少女骑士举起她所拥有的最后一件事物,也就是手中的长剑,对这个充满痛苦的炼狱喃喃说道:

「即使这样,我现在仍然还活著,我的手中还握著剑。」

海浪声一波波涌上来,好像在洗涤沙滩一样。少女双眼凝视著逐渐升起的太阳。

强烈的阳光刺进眼中,就算闭上眼睛,视网膜上仍然留著绿色的残像,而不是一片黑暗。大海发出轻声哼唱,就像是母亲的心跳声。海风抚过她的肌肤,不知吹往何方。四周到处都充满柔和的音律,彷佛整个世界奏出一首庞大的乐曲。

「……你唱首歌来听听吧。」

艾蕾诺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她是神音魔导师,能够以自己的声音发动神音。贝尔尼奇用精灵魔术把镇静系雪茄点燃。

「我已经听腻了海浪声,快唱首歌吧。我们尊贵的《协会》可没胆小到惧怕你区区一个人,虽然在你身上装了『死亡之翼』还说这种话没啥说服力就是了……」

少女骑士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臂上。满是烧伤的肌肤上现在到处都是融化皮肤凝结成的硬块,变成白色斑痕。她思索著换作是过去的上级圣骑士艾蕾诺尔-纳刚的话,到底会怎么做。可是心中甫一想起这个念头,一股热意就在胸口乱冲,差点反胃吐出来。圣骑士遵奉之主「神」不光只是功力强大的魔导师,而是拯救众生的伟大之父。难道自己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忘了吗?即便她不会面对面与敌人交手,但是她负责保护人民,用这种方式正在与那个冒称「接近神」的虚神奋战。

「既然我没办法唱出男女爱恋之曲,那就吟唱战阵的圣句。」

那本来是赶赴战场的骑士队用来祈求能够完成圣务的圣句。

「吾等──吾等皆为无智愚人──」

艾蕾诺尔让声音从喉咙深处流出,双脚稳稳地踩在这片犹如烧化罪人剩余的灰烬堆成的白色沙滩上。好像逐渐回想起就任圣骑士之后学习到的事物,以及长久以来身心灵经历累积的一切,依循著剑法挥舞长剑,她全心全意吟唱,剑刃映照出朝霞的阳光。

插图010

「──吾等不知神意心,全心虔敬献求祈,身溺苦海不知处,长旅但求至高意。亲传圣祈、永承罪愆,吾等终窥神心意。」

海鸟声声鸣叫。这个世界不是地狱,而是充满生命活力的《应许之地》。

「立誓成为圣骑士,足堪奉献己凡身,永世守护至高神。」

清亮的女高音远远传向波涛起伏的大海。这道抖音情感太过丰富,无法成为神音,但是却深深打动这些罪人以及几已失势的高位魔导师的心灵,彷佛在催促他们诚心诚意向神祈祷一般。

「神意寄于生命。」

少女骑士挥剑发出破风声响,把长剑奉献给大地。一只与世间斗争无缘的小螃蟹横步于沙滩上。少女向神祈祷时,还改变了剑尖的角度以免砍到这只螃蟹。如果被一个熟知她过去个性的人看到,一定会觉得大为惊讶吧。

「神意引导正义。」

白刃横向一闪。生命与正义──圣骑士们同样也是荒野之中的旅人,那些被迫立于无奈窘境的男人,看著艾蕾诺尔为圣骑士的圣行之路祈祷歌唱,眼神都极为冷漠。不对,他们甚至认为这里有人比自己更加绝望,心中满是阴沉的喜悦。

「为正义献己生、为正义献己力。亦即因为吾等────」

已经再也看不见神之圣姿的少女骑士,无法完全抗拒那些带有恶意的视线,用力挥舞长剑,似乎想要斩断心中的迷惘。

「──故神意在吾等前方。」

就这样,简短的祭神剑舞结束,圣句亦告止歇。没有完全止歇的,只有这个与绊一样,年仅十七岁的少女之心灵。

「……啊啊,尼可莱……各位。」

那双眼眸好像碎裂开来,垂下一滴泪珠。一滴泪珠增加为两滴,不断从眼眶中溢出滚落。艾蕾诺尔觉得比起那个狭窄阴暗的牢房,在这片天空之下才更适合为那些逝去之人祈福。原本只剩皮骨的枯竭灵魂与热情好像逐渐恢复活力,她再次挺起胸膛,昂然面对世界。或许『神』垂赐给人们的奇迹不是力量,而是这份至死尚存的羁绊。

海面上波光粼粼,阳光照成一片橘黄色的天空吹来一阵清风。阳光不分敌我,平等照耀著所有人事物。

「我要活下去。」

少女骑士诉说著。这些罪徒与高位魔导师同样被逼上绝路,在这层意义上倒是十分『相似』。虽然他们似乎又在冷嘲热讽,可是眯著眼睛远望耀眼太阳的艾蕾诺尔却不知道。

艾蕾诺尔和伙伴们的故事还没结束。虽然他们没能达成使命,但是骑士艾蕾诺尔还活著,而且此时此刻她的手中还握著剑。

「我要活下去,然后守护一切,不能再让任何人牺牲。」

「在这个愚蠢可笑的世界里,究竟还有谁会得救呢。」

贝尔尼奇一边轻摸下颚的胡须,喃喃发出这个没有人能回答的牢骚。《近神者》不断质问魔法使他们的容身之处何在。而这双握著爱剑、布满烧伤的手臂已经比任何表现都能充分道出艾蕾诺尔将身处何处。

「不是得救,而是由我们去拯救人们。」

在这波海啸来临时,将会首先被淹没的滩头上,站著一个身穿鲜红色夏威夷衫、膝上短裤的俊秀男子。他是日本政府方面的专任官八咬诚志郎。在这群走投无路的魔法使当中,只有他看起来心情愉快,好像在享受这场大麻烦一样,两个黑发与红发美女各自攀著他的双臂,而且这两个身上只穿著热裤与比基尼上衣的女性还是《协会》魔导师口中会消除魔法的恶鬼,证据就是魔法被破坏的残骸,也就是魔炎,这时候正笼罩八咬的身躯,一直烧个不停。

「来,我们一边做个热身操一边等吧。这次沟吕木还挺灵光的,预测葛兰的出现地点竟然完全正确。」

八咬把手机交给搂著他右手、手臂下还夹著文件夹的眼镜秘书。但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态度正面积极的男子,其实就是《公馆》中最可怕的魔导师(Chaotic factor)、身负奇迹之人的灾祸。

所有魔导师都不再出声。在这有些让人胆颤心惊的气氛当中,八咬对著海平面说道:

「仁,你现在在哪里?已经和那个接近神的男人交手了吗?」-

在武原仁到达该处的大约十分钟前,事实上已经有六百九十一名高位魔导师把站在海面上的葛兰-阿萨雷团团包围了。

超过两百种大系的魔法使飞在空中,占据住葛兰上方的位置,一起射出超高强度的雷射。这些雷射光的波长内含有以刻印魔导师的生命为代价所创造出来的破解魔法,如撕裂纸张般击破葛兰的防护壁,贯穿英雄的身躯。同一时间,被呼唤到海上的沙像代替葛兰遭到破坏而粉碎,本人则是出现在后方十公尺处。相似魔术的魔法转移本来是术者与相似物之间交换位置。但是在理论上,如果形状相似,三者之间进行转移也不算稀奇。葛兰自己、他在沙漠里预先做好的替身沙像,还有转移目的地。每次遭到光之长枪击穿,这三者的位置就会彼此互换,而激光长枪又会跟著葛兰一起转向。二十道长枪分成二千道火花狂岚,阻断接近神之男人的退路。正好就像在沙漠中用过的招式,以破坏力逐渐笼罩住广大的范围。本来只会直直飞走的光线被《协会》魔导师用魔法捕捉、转向,逐渐交织成三次元的格子。并不是六百多名魔导师每个人都能各自把这么强大的力量编织成复杂的形状。《协会》拥有的技术能够让多种大系的魔法融合,转变成更精深的力量。

「葛兰先生,请您觉悟吧。不管我们发出多亮的光芒或是多大的声音,都不会被结界外的恶鬼观测到。」

这名老魔导师是这群人的指导者之一,从空中低头看著葛兰。

人体只要一碰就会被烧断的死亡之光已经组成一张骰子形状的罗网,把葛兰完全关在里面。接著罗网开始无情收缩,就像要把英雄人物压死其中。这代表光之牢笼会越来越小,雷射之间的间隔也会越来越窄,最后葛兰无处可逃,身体就会被切成肉块。就算逃出这张罗网,《协会》的魔导师军团此时也正在组织第二波牢笼。即使葛兰又逃过这一关,之后还会有第三波、第四波。《协会》的高位魔导师之所以动用超过六百人的压倒性战力包围葛兰,是因为他们不习惯战斗。一般来说,魔法使都会尽量避免进行魔法战斗。之所以所有人都从空中用魔法往下攻击站在海面上的葛兰,也是为了避免伤到自己人的危险。采用雷射牢笼封锁敌人的战法也是出自于相同的考量。

遭到包围的英雄对这群《协会》派来的真正刺客们说道:

「享受、这、安定、法则、的、研究、者啊。」

葛兰的话语断断续续。这是因为在他说话的同时也遭到激光风暴的撕裂,远方撒哈拉沙漠上预先准备好的替身沙像正以每秒一尊的速度迅速消耗。魔导师们自觉占有压倒性的优势,都以为葛兰可能在讲什么遗言吧。他每一秒钟都要重新展开如此精奥的防御魔术,只要是人终究会集中力涣散而失败。

「你们、有人、生活、在这个、地狱中、吗?有人被、恶鬼、愚弄、追杀、在泥淖、中、苟活、吗?有人、曾经、失去、拚命、赚来、的钱、好几天、挨饿、吗?有人、出卖、自尊、只求、避寒、吗?」

每一秒钟,葛兰都会遭到一般高位魔导师必死无疑的攻击,但他仍然断断续续地说下去。这些都是不受《协会》庇护的魔法使在地狱中经历过的事情,与他们这些菁英分子无缘。魔法世界具有能够创造出无限能源与资源的奇迹,所以比地狱富饶太多。因此那些飞在空中的魔法使一生中从未吃过苦,全都讥笑道:

「像《近神者》如此伟大的人,日子似乎也不好过啊。」

那时候英雄葛兰脸上浮现出魔王般的嘲笑,笑容中掠过的空虚与双胞胎弟弟浅利凯兹非常相像。

「既然如此,我就让你们尝一尝吧,这种令人震撼的经验……」

黑色墙壁瞬间出现,包围住葛兰。冲进黑墙的雷射又从出现在不同方位的出口障壁射出来,顿时打乱了《协会》刺客的阵型。这是传送障壁──葛兰发明之后,改写了相似世界交通与生活的奇迹之墙堵住天地四面八方所有角落。这种防护壁无比牢固,由黑色立方体外侧打进来的攻击只会从出口障壁飞出去。

「这招我们也已经有法可破了,葛兰先生!」

但是就连黑镜都悉数破碎。包围葛兰的是超过两百种魔法大系的代表人物,其中有一、两种魔法大系能够破坏障壁。

但是《近神者》又比那些刺客略胜一筹。这位英雄真正的目的不是消极地持续防御────

一阵猛烈的风暴吹遍海上,无法冷却变成水滴云雾的大量水蒸气充满整个狭小的隔离领域。水分因为雷射而急速加热,蒸发膨胀的速度超过音速而引起剧烈的爆炸。

就在葛兰把自己当成诱饵的时候,他在海中开启七面传送障壁,汲取无尽的海水。然后就像是大瀑布似的,把海水灌进增强至数万道光线的高强度雷射牢笼里。壮盛的神之怒所引起的爆炸能量足可匹敌核弹爆发。

爆炸引起的狂风超过音速、超高温的水蒸气狠狠蹂躏周围的空间。在这个一切都遭到高压与高热涂抹过的炼狱里,《协会》的魔导师没有一个人丧命。这完全是因为他们的运气超乎实力。要不是他们为了尽可能降低风险而把战力集中到一处的话,防御魔法根本起不了作用。

这六百九十一人彼此聚集在一起,好不容易才在九死一生中保住性命,但是他们随即感到怀疑,活下来真的是好运吗?他们为了不让恶鬼观测到,自己封起一个空间。而那名英雄人物就位在充满超高温与高压的爆炸中心点,身边阳炎缭绕。他们必须击倒的敌人葛兰-阿萨雷平安无损。

这场大爆炸既不是什么大反攻,也不是耍障眼法。只不过是利用汪洋大海的海水,把强大且复杂的力量转换成一股能量庞大却单纯的力量。如果只是一股异常庞大的自然力量,没有经由相似魔法改造成难以抵御的话,不论规模再大,接近神的男人都可以百分之百地扛下来。《协会》的魔法使虽然用类似的空间防护壁护身,但仍然心生恐惧。名留魔法历史的天才──葛兰面临逼命的绝境,只靠自己一个人就想出完善的应对良策。可是如果只凭他们,根本没办法立即突破这招把一切简化为高温与压力的壮阔防御手法。自尊心遭挫的高位魔导师们体会到英雄与自己天差地远,在深感不安寒意攀升的同时,心中也燃起熊熊妒火。

面对彼此都是人类但却遥不可及的对手,这种绝望就和他的弟弟凯兹相同。

「……我《掌握》到了。」

这个天才同时向几万名魔法使宣战,而这些追兵还不到七百人。对葛兰来说,想要把他们与自己脑部的『一部分』连结在一起简直易如反掌。这就是相似大系中最具特徵的、利用《原型化身(Archetype-Avatar)》控制脑神经的洗脑术。因为「葛兰没有体会过洗脑术中最重要的,足以彻底让人心瘫痪的经验」,因此《协会》认定他不懂如何使用洗脑术。可是实际上,他曾经有过『经验』。

葛兰本身并不是想要体会这种经验才与弟弟凯兹的脑部连结。但是在他把魔术才能赋予凯兹的几分钟内,也因为脑神经相似而不得不把至亲在地狱中体会过的经验烙印在自己心中。就在他进行复杂的工作、帮助弟弟学会原本办不到的事情,他也无意中读取到饱受折磨的弟弟经历过的一部分体验。葛兰根本没办法停止那双读取记忆的魔法之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唏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呀啊啊啊啊啊────

六百九十一位《协会》高位魔导师发出的惨叫声彷佛活生生挤出的鲜血,从天空降下。葛兰灰色的眼眸带著充满煞气的激动情绪,一直聆听著阵阵呜噎声,就有如人性崩毁的碎片一般。

葛兰自己也怀著凯兹这十一年来遭受到的痛苦。他把这种折磨浓缩成一瞬间,注入所有人心中。与《人偶师》的魔法比起来,葛兰的精神控制就连精准度都不可同日而语,因此魔法使们陷入的痛苦深穴也比任何人挖的都还更深、更黑暗。

葛兰-阿萨雷很幸运,因为他生来就是绝世天才,完全没有体会过像凯兹那样的经验。因此他的脑部也没办法为了填补空洞的情绪,从记忆当中唤醒葛兰本身的噩梦。以虚拟形式体验到的双胞胎弟弟的记忆,就是葛兰人生中的最低潮,与他自己的现实完全无关。

可是那些天空中的魔导师也和一般人一样,曾经感受到自卑与懊悔。所以属于该名魔法使的噩梦,又会从凯兹在地狱世界经验过的地狱当中被重新挖掘出来。

凯兹在这个世界没有受过足以谋生的教育,也无法识字读写,因此总是挨饿。原本鄙视恶鬼的他总是孤零零的,一直害怕恶意为了报复恶意而降临在自己身上。因此没有人想要雇用凯兹,他几乎毫无收入。只要他去翻找残羹,就会有人用看垃圾的眼神蔑视他。虽然他懂得一些剑术,反而因此遭到更严重的折磨。暴怒的男人会因为一个凯兹根本无法理解的原因对他开枪。想要窃取老妇人的皮包却又失手,遭到十名男人动用私刑殴打。长久以来,凯兹满脑子只想著如何才能躲开恶鬼的眼目,在无人观测的角落或是暗处使用最低限度的魔法保命。后来他卷入了同样也在无人角落发生的犯罪,有人塞给他一美元铜板要他把风,看有没有人靠近不断传出女人惨叫声的暗处。就在耳中盘桓不停的惨叫声不断折磨他的同时,他知道如果不把那如同附骨之蛆的尊严与一切事物都舍弃掉,挖空自己的话,连他都会没命。隔天他去探了探,发现地上有一具裸体女尸,一双空洞的眼睛到死还不肯瞑目,之后他还差点被杀人灭口。后来有一名苦苦求饶的年轻黑人被两个体格更壮硕的黑人带走。因为开始发臭,凯兹就把他埋了,结果还多拿到十美元。打扮入时的白人,当啷一美元;一群被拿著机枪、衣著浮夸的白人痛踢嚎哭的东方人,当啷一美元。驱使凯兹心脏跳动的那一点温度、残余未灭的正义感最后再也受不了,他终于报警。然而他带人到现场,又差点像蝼蚁般被杀掉。之后凯兹畏惧恶鬼与死亡的可怕,一直仰赖烧毁魔力的魔炎躲藏了七年的时间。这名男子不再与任何人攀谈,独自躲在孤寂的黑暗深处不断风化腐朽,心中只剩下焚烧五内的愤怒。

凯兹的经历之所以与各式各样的噩梦共通,是因为他长久以来一直尝试用自己最信赖的魔法不断抵抗。可是一切尝试都燃烧殆尽,凯兹甚至无法阻止贱如物品的地狱恶鬼把他践踏在脚底下。奇迹根本完全无法保护他。

神啊、神啊、神啊、神啊、神啊、神啊、神啊、神啊──────────

自己长久苦练的魔法竟然一点都派不上用场。在这样的无力感当中,凯兹怀抱著毫无意义的优越感,不断呼唤恶鬼不具备的魔法。没有任何人事物对他伸出援手、他也什么都抓不住。他们在这个世界里,比贱如物品的恶鬼还不如。虽然心里早已有数,但他还是不肯放弃,就像抓住救命浮木般,在黑暗中不断练习低微的魔法。

任何魔法都被穿透,凯兹一再被人抓到,又是痛殴又是冷嘲热讽。甚至连人家对他吐出的一口唾液都挡不住。

十一年间饱受打压的败北感与恐惧,让这些安逸地接受保护,从事有意义工作的《协会》研究学者完全失去思考能力。

「回答我。究竟是什么原因,这个世界竟然是如此凄惨的地狱!」

大喊的葛兰没有发觉一件事。在这十一年的逃亡生涯中,失败者凯兹总是逃避危机,从没杀过任何一个人。就是因为凯兹心性浅薄,在最后关头无法陷入疯狂,所以他的记忆才会成为丝毫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痛苦牢笼。横亘在葛兰与凯兹这对双胞胎兄弟之间的,除了力量与命运不同之外,更重要的是生存方式的差异。

用魔法消除就能轻易烧断的银弦逼使《协会》的魔导师重新体会恶梦,让他们痛苦挣扎却无力逃脱。

葛兰望著眼前的结果,没有一丝喜悦。一切一如预料,甚至让人觉得扫兴。

「如果在一个不会被恶鬼观测、能够以魔法一决髙下的地方摆阵,就应该怀疑是否有诈。这也是一种智慧啊。」

原本葛兰不会使用洗脑术之类的魔法,实际上在他降临地狱之前也没有洗脑术中最重要的『经验』。《协会》因此对他疏于防范,派了质量都十分充足的刺客过来。有这么多高位魔导师,只要矫正他们的人格,当作棋子进攻《协会》的话,想必就能攻陷《协会》的分部吧。在今天之内,他立刻就能展开这场让魔法使从恶鬼手中夺回《地狱》的战争。

葛兰用魔法让周遭因为水蒸气爆炸而宛如灼热火炉般的气温下降;他不知道协会内部有人派遣《无双剑》赛拉-巴勒德,阻止恶鬼前来这个痛苦的洗脑场地。也不知道《百手巨人(Hecatoncheir)》曾经笑著说「《协会》将会空出很多座位可坐」。

不对,或者葛兰根本对这些围绕在他身边的权谋计策全都了然于心,他是故意上当的吗?

「我追求心灵近似于神,希望如同天神一般以真我面对世界,现在终于找到这条生命的目的。我降生于世,获赐奇迹才能的缘由就在这里。」

说完。《近神者》静静地看著六十亿恶鬼等待的无神大海笑道:

「知悉自己真正当为之事,阻挡在面前的敌人强大无比。人生快事,莫过于此。」-

「好了,战争即将开始。贪婪自私的俗人将要群起围攻这名叫做葛兰的英雄。」

一名男子眯著左眼远眺海平面的另一端,一边用手按著白色帽子,避免被海风吹走,右眼还戴著一副银色眼罩。对仓本绊来说,自从一切事端开始的那一天之后,这是她第二次遇见王子护豪森。

在绊联络魔导师公馆之后,出现在她面前的救兵就是这个男人。因为急性药物中毒,似乎当真命悬一线的赛拉-巴勒德被魔法送往《协会》。绊的好友神和瑞希则是留在这里,正忙著用魔法治疗自己的伤势。

「王子护先生,不用连你都留在这里陪我,我在这里只是因为自己的任性而已。」

绊一直望著那片武原仁与梅洁儿所在的大海。他死去的恶梦、失去生命的躯体漂浮在海浪间的幻觉还深深烙印在头盖骨之内。而且由绊带来的梅洁儿正在努力奋战,她怎么能自己躲到安全的地方去呢。

「请别在意。我们也都是依照自己的意愿任意活动。仁与那个阿琉夏家的女孩选择战斗,就连葛兰也是。如果只是要屠杀恶鬼,海啸倒是不错的选择。这样下去会有很多恶鬼丧命吧。」

绊愣了一愣。王子护就像在她的耳内注入毒液似地说道:

「但是这样还没办法一举消灭所有恶鬼。六百多年前,那些喜好耍弄阴谋的老人在欧洲散播黑死病的时候,他们用的手法更加巧妙。可是接下来展开的不是神话时代复辟,而是一股猎杀魔女的狂潮。」

绊只从十崎京香口中听说过概略模糊的状况而已。王子护继续说下去,彷佛要让她了解魔法使与这个世界的宿怨。就算瑞希帮她击退了裸体魔剑士,可是绊自身的问题,也就是她身为地狱中的魔法使这件事实还是没有获得解决。

「按照常理思考,其实《协会》的消极选择才是正确的。要是开战,《协会》这次可不像从前,只是失去欧洲据点这点程度而已。他们会丧失所有容身之地,只能去当跑腿小弟了吧。」

身为魔法使的王子护说起如此绝望的未来,好像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因为看不惯这个世界,所以要颠覆一切。那两个人将要对付的,就是这么一个任性的、格局超大,而且还想要贯彻实现的人物。

「……为什么……这样还要战斗呢?」

「如果因为不可能办到就放弃,魔法使打从一开始就不会蔑视大自然的意志了。」

血统纯正的魔法使如同食人虎般大大露出狰狞的笑容。

「可是那个脸色不太好的弟弟又如何呢?凭他那样,真的有胆子出现在《近神者》的面前吗?」-

「老师,是空间干涉!而且还有这么强力的光学防护壁……马上把它消除掉!」

武原仁让鸦木梅洁儿用魔法送到座标上空之后,进行自由落体。在他发动魔法消除的同时,看见一片巨大的云朵从下方深绿色的海面上涌起。控制水蒸气扭曲光线来欺骗视觉的概念魔术遭到破解,真正存在于眼前的事物露出面目来。

「老师,我现在要开始减速。你要抓紧喔。」

魔法消除能力关闭的同时,梅洁儿在脚下张开魔法阵,用磁力让身体弹起。每当她进行短暂加速以减缓下降速度的时候,仁超过七十公斤的体重就会压得娇小刻印魔导师身体隐隐作痛。

两人冲进如同蒸气浴般高温的纯白云朵,被强烈的上升气流封住口鼻,就连梅洁儿都差点身子失去平衡。随著距离地面越来越近,云朵的温度与气流也越来越降低。好像原本温度应该更高,有人用魔法从下方加以冷却似的。两人著陆的地方被有如乾冰的白烟笼罩。仁的脚下传来所踏之地的感觉非常牢实,一点都不像是海面。这就是沟吕木先前所说的《固结成沙粒状的水》。分子团不让水分流到外侧来,所以虽然是水,触感却和沙子一模一样。

蒸气被流入的海风带走,原本被纯白雾霭封闭的视线逐渐开朗。到处都是满满的光,就只有光。脚下海水凝固成的透明沙粒在朝阳的照耀下,像钻石般晶莹剔透。而这片陆地就如同撒上一层闪耀的白沙,直径绵延超过三百公尺。在这片光辉与大海的交界上,并没有让人欣赏清澈海水的浅水滩。孤零零浮在大海中的水晶沙滩反射朝阳,闪闪发光,恍如世外幻境。

奇景在前,连梅洁儿都好像看得出了神。

仁在呼吸可及的距离呆呆望著少女的侧脸。她虽然过分忠于自己的欲望,但却没有一丝矫饰。

她就在这里,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思及此,仁就觉得心旌震动。

身披简朴黑袍的英雄葛兰-阿萨雷就在两人正前方。他就像是天上的神祇,踩著流动的地上云朵。

「你真的要穿这样战斗吗?」

仁问梅洁儿。她穿著一件白底上带著粉红色大圈圈的连身式泳衣,柔亮的黑发上绑著粉红色滚边的黄色缎带。

「那当然啊。如果有什么万一,我可不想后悔为什么没穿上更可爱的衣服。」

然后她检视泳衣臀部的衣料与肩带,满意地点点头。

「这可是最基本的修养喔。」

眼前所及是一片乐土,耳中所听则是六百九十一人的凄厉惨嚎、从天而降的地狱。简直就是一根根排列在空中的刑架。痛苦难受的魔法使们所流下的不是鲜血,而是泪水与唾液。

而英雄人物就站在乐土与地狱之间。

「是那时候的女孩吗?而你是──」

那身黑漆漆的长袍非常厚重,看起来不像是夏天所穿的衣物。仁初次明白,这个男人与凯兹果然是双胞胎兄弟。

「我叫武原仁。《近神者》葛兰-阿萨雷,身为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我要杀了你。」

仁距离葛兰不远,那名男子慑人的压迫感让他冒出冷汗,重新握紧《魔导师克星》之剑。接近于神的大魔法使问仁:

「即将灭亡的地狱中人。你有没有什么话要代替将要沉入海中的同胞告诉我?」

「我是你的敌人。保护你口中所说的《地狱》,打倒危害这个世界的魔法使。要是不打赢我们,你的愿望就永远没有实现的一天。你的敌人不是世界,而是我们。」

仁咬牙,彷佛要把让心底发寒的恐惧给咬碎地说:

「──你根本不是英雄,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就在仁语毕,发动魔法消除能力的同时,奇迹被他所看不见的魔炎狂岚烧尽。仁凝目看向云朵的另一端,想要先把在那些在半空中嘶声哀叫的《协会》高位魔导师救出来。如果是毫无追溯阻力、赤裸裸的魔力银弦,就算是最强魔导师的银弦也能够烧毁。

但是仁的视线被突如其来的纯白雾墙所遮蔽。虽然大小相异,但只要形状一样──《相似》,就能够操纵。用魔法压缩的大量水粒子飘散在空中,受到魔法消除影响之后恢复成原本的大小,化成水雾。事前准备好的转移魔法也随之跟著发动。这套手法就和葛兰在沙漠时躲过仁狙击的紧急闪避魔法相同。沙像就像石头般一尊尊地掉落下来。那是葛兰用相似魔术转移那些魔导师之后,交换过来的相似人像。仁只能祈祷他在瞬间听见哀号时,听觉的魔法消除已经把神经控制破解了。

仁破坏了脚下所踏的那片用魔法固定而成的闪耀水沙,一下子膝盖以下就沉入海水中。接近神的男人对他说道:

「那些最初成为恶鬼牺牲品的第一批《流浪者》,也都是当时最高超的魔法使。比起那时候,现在的对抗技术已经有长足的进步,不过恶鬼仍然还是魔法的天敌。」

葛兰踩著破碎水滴所构成的云海,面对烧尽魔导师尊严的地狱之火,丝毫不为所动。

「这一切我都明白。」

「我也没天真到以为事情能轻易解决,就出现在你面前。」

仁从融解成水的海水滩里把脚抽出来。看来如果随随便便在这里使用魔法消除能力,似乎连立足之地都会被触觉、被烧毁,跌入海中。

「这个世界原本也不是由像我们这样的恶鬼掌控。从前你们魔法使就是神话、就是传说。但是我们的祖先没有逃避,把目光移开。他们勇敢面对,最后才能赢得世界。」

从前人们对奇迹一无所知,连原理都不知道。长久以来,他们运用自己的理智,用自己能够理解的理论来领会奇迹。他们鞭策自己,不因恐惧而逃避未知,直接面对眼前看到的一切。而那群先人走过的道路延伸下去,就是这个世界的现在。

「最后出现在神罚之前的是个恶鬼,这宿命或许的确很合适。」

「就算现实总是不可理喻,但我还是喜欢现实更胜于合适的命运。虽然《协会》的悬赏令人厌恶,不过要是打倒你的话,我就能让这孩子自由。」

身为专任官的武原仁自始至终都站在恶鬼这一方。所以身旁梅洁儿的体温让他感到非常心痛,很想守护她。到了这地步,仁略带一丝苦涩的心中某处已经接受了事实。

「是啊,如果你打倒葛兰的话,我们就要分别了。」

「老师,你现在才想到吗?」

在白色雾霭之中,仁低头看著被打入这个世界的梅洁儿。而少女也回望他,眸子中带著深深的信赖。仁觉得自己实在不配梅洁儿如此信任。他真希望右手握的长剑能够斩断任何一切不如意之事。

只依靠大义名分与力量为后盾就挑战世界的英雄葛兰眼中,也暂时流露出用魔法无法抹去的沉痛。

「圆环大系的女孩,我同样也有悯人之心,可是不能为了你一个人而改变这场战争。」

葛兰-阿萨雷向著仁举起包裹在宽大长袍之内的手臂。与此同时,如沙滩般满布在地上的无数水滴一边在晨光下闪烁著白光,一边以相似魔王为中心一荡。仁拉住少女的手,扑向侧边闪躲。

梅洁儿生出的气流把葛兰脚边延伸开来的乾冰状白色云雾吹开。一道闪光瞬间亮起,直刺双眼。用魔法固结的水滴就像晶莹剔透的水晶,让穿过的光线曲折。这里简直就是一片水晶沙滩。闪亮的沙子逐渐覆盖蓝色的大海,巨大的概念魔法正一点一点把海水凝聚成容易操纵的沙粒大小,大海啸的核心即将完成了。

「这是什么!?眼睛什么都看不到!」

梅洁儿大声惊叫,宛如几兆颗宝石的光辉从脚下闪出,在瞳孔上开洞般,渺小的水滴把晨光向空中折射,让这片水雾散去的沙滩变成一片刺眼的闪光之海。

在这一瞬间,有一道彩虹迸出。

「你不要动,交给我来!」

六柄应该是直径数微米的水滴凝聚而成的闪亮长枪对著仁高速破空而来。仁用右手的《魔导师克星》格开。就算视线完全被强光遮蔽,敲击的声音还是会被杀人听诊器收到,用卫星天线传送到魔导师公馆给恶鬼收听。透明的魔枪全都包裹在魔炎之中,烧了起来。

「了不起的剑。恶鬼所谓的『科技』也不可小觑啊。」

在闪光当中,葛兰这么一说,随即把贾袍左右两只敞袖兜在一起,不让仁看见他交握的双手。仁原本正要冲上前去攻击,却感受到一阵刺骨的颤栗,便使尽全力向后退。魔力型的魔法使之所以在地狱穿著宽大的长袍,就是因为高级魔术的初期工程无法加进追溯阻力,容易被魔法消去破坏,所以要隐藏起来不让恶鬼看到。

葛兰的手再度从袖子中出现,绽放出蓝白色磷光的魔法结构体从他手上滴落在水沙中。

就在仁感到一阵恐惧爬上背脊,抬头一看的时候,天空上有十二道七色光晕全都一起散出波纹,穿过本身形成的彩虹光环中心,一直线冲了过来──不对,只是有十二道七色光晕的角度恰巧把太阳光分散开来而已。成千上百颗超高压的水晶子弹炸似地从上空向仁两人打下来。这种招数专杀恶鬼,就算用魔法消除能力也阻挡不了加进了追溯阻力的冰之弹──

「老师,快趴下!」

梅洁儿冲到仁的面前,用圆环魔术制造出来的超高速气流正面冲撞七彩风暴。少女使出《破灭化身(Avatar-Ruin)》,化成三个人,用气流把子弹的速度削弱推了回去。这招王牌绝技虽然能够让自己增加,但是只要受到一点擦伤就会没命,是一招有如双刃剑般的技巧。脚下刺眼的水沙与重新涌起的白云扰乱整个世界,身在其中的仁被强风吹得睁不开眼睛。可是像葛兰这么厉害的男人把手插进袖子里将近五秒钟之久,使出的魔法只有这点程度吗?现在他还有什么必要这么急著生出云雾?仁的经验告诉他,这只不过是自动控制的障眼法,下一波才是真正的攻击。

「快收回来,梅洁儿!」

仁抱住少女把她按倒,然后发动魔法消除能力,将她护在身后。破坏力与水晶子弹不同的数十柄透明魔枪从魔法消除能力不及的白云另一端一口气全射了过来。葛兰的计画是要让少女来防御水晶子弹的狂岚,封锁她的行动,把她当成最好的枪靶。利用能够轻易穿过风之墙的魔术,把少女白底粉红的泳装刺成蜂窝。

「……梅洁儿,快跳。」

仁在小巧可爱的耳边低语,关闭魔法消除能力。与此同时,两人一同飞上了天空。

直觉敏锐的梅洁儿让他们转移到一百公尺高的遥远高空。现在向下一看,地上完全被闪亮的蓝色海洋覆盖,早晨的天空无边无际。在这有如独占全世界的眺望视野里,唯有葛兰那座如手心般大小的岛屿笼罩在魔法生出的霭霭白云之内。阳光照在体温下降的身体上,感觉非常舒服。

此时,覆盖了超过白色沙地一半的云雾突然隆起,就像炸开似地向上伸展,组成一只高度超过百余公尺的巨手。相似银弦连接在如云一般的神之手上,动作完全依循位于海上的葛兰-阿萨雷的右手。握拳的白云冲了过来,想要击打仁和梅洁儿。

那个男人比人类更接近于神,每个人应该都会清楚体会到这一点吧。这场战斗实在太鲁莽轻率了。

「你可以逃跑,无所谓。」

仁说完之后咬住《魔导师克星》,用空出来的右手握住佩在下衣腰间的手枪,指头搭上坚固的左轮枪Colt Python的扳机。

他在开枪的同时发动魔法消除能力。弹速超过音速的三十八口径Magnum弹击穿迎面逼来的白云巨拳。反应观测使得巨拳内部暗藏的魔法燃烧起来。只一发子弹就让神之拳步入毁灭,因为本身的惯性以及风吹使巨拳外型逐渐碎散。

可是仁两人连同飘浮魔术都一起丧失,身子受到重力牵引而向下坠。梅洁儿抱住仁的身躯,僵硬紧绷的脸庞上坚强地露出笑容。

「我怎么能逃跑呢!我已经说过,会带著老师前往天涯海角啊!」

梅洁儿接著展开魔法阵,用磁力的相斥力减缓坠下的冲击力道,让两人平平安安地落地。

「真是勇敢──」

就在葛兰开口说话的瞬间,他呈现直立不动的状态,双手也完全没有任何动作。仁用左手搂住少女的腰间一跳,在空中击发大口径手枪。就算在扣下扳机的那一瞬间发动魔法消除能力,因为他在空中跳跃,所以不会破坏构成地面的魔法而掉入海水里。可是沉重的后座力压在仁的肩头,使他失去平衡,与梅洁儿一起跌在地上。与此同时,他看见了一个不可置信的画面。

「没有第二次了。」

在沙漠时,仁确实成功打穿了防御魔术。这颗子弹照理说应该会击穿《近神者》的脑袋,可是现在速度竟然减缓到用手抛掷小石头的程度,被他空手一把抓住。魔法使凌驾于枪炮之上的先例在纪录上是存在的,这是因为开枪的恶鬼目光会引起一阵魔法消除的风暴,而这阵狂风暴雨之中,只有子弹的前端会因为被子弹本身挡住,成为一个看不见的阴影死角。葛兰以魔法消除造成的破坏为引,自动在这唯一的死角发动含有追溯阻力的极小型防护壁,让子弹几乎完全停下来。这一手简直出神入化。

还剩下四颗子弹。

「……该死。明明是个天才,竟然还这么谨慎地想出办法对抗我们的攻击。」

仁站起身子,把枪插回腰间,然后右手又握住《魔导师克星》。他们脚下所站的地方本身就是最强相似魔导师的巨大燃料库。这些数量庞大的水沙每一颗都是近神之人的刀枪与盾甲。才开战没多久仁就已经遍体鳞伤,鲜血滴落在灼热的水滴沙滩上。

「只有这次,千万不要离开我身边。」

仁平时不太对这个性高傲的魔女一一指示要做什么。可是和葛兰交手,两人之间的配合如果稍有差错就会没命。梅洁儿和仁都已经充分见识过那股接近于神的力量是如何轻易把人类捻死。

「看清楚了,恶鬼。所谓的『获得奇迹』就是像这样。」

就在葛兰如此宣告的瞬间,一片银丝之海扩散开来,绵密得连一点隙缝都看不到。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物体全都与其他某物相似,所有东西都能用相似银弦连结。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件物体是葛兰不能操纵的。

仁下意识地使出魔法消除能力燃烧这股充盈的魔力。在他身后,梅洁儿晒成健康小麦色的脸庞面无血色,用力咳了起来。在那瞬间,她的重要内脏已经被《原型化身》掌握住了。

整个世界都变成一片白银魔海。要是没有办法护身的话,他们一秒钟就会死上一回。可是仁仍然压抑住让心脏抽搐的恐惧感,解除魔法消除能力。这是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难保他们什么时候不会遭到突破魔法消除的致命性攻击。

接近神的男人又把双手藏入袖中。

「喔喔喔喔喔喔!」

双方之间的距离出乎意料地接近。仁身为专任官与魔法使恶战五年,经验告诉他现在就是绝佳的时机。他把让自己犹豫的一切思考与恐惧感全都舍弃掉。

就在仁看到葛兰的手从袖中露出的剎那,他在地上用力踢了一脚,然后口中衔著剑,施展魔法消除能力。恶鬼的触觉最先破坏自己脚下地面的水滴,然后把触及之地的魔法逐一粉碎。虽然云雾遮住了视线,可是脚下的地面还是被全身感官的魔法消除能力捕捉到,变回海水。葛兰身子晃了晃,今天第一次真正露出慌急之色。

此时以仁为中心燃起的魔炎火势比单单使用视觉时更强上好几倍吧。距离越是接近,魔法消除能力破坏奇迹的力量就越强。这是因为耳朵会听见魔法、鼻子会嗅出奇迹,面积极大的感觉器官皮肤会直接碰触到魔法。要是直接接触,这道火炎封印就会把所有魔法全都烧尽。

「我听说要是碰到的话,就连圣骑士的『光环』都会被瞬间烧掉。看来的确如此。」

葛兰第一次抽身退往笼罩四周的朦胧云雾之后。仁一边燃尽水沙,一边拚命在死亡界线上游泳,想要把最强的魔导师拖入海中。

「老师!」

梅洁儿的惊叫声让仁恢复理性。在仁停止魔法消除的同时,在海水水洼里游泳的他发现有一道阴影掩到头顶上来。宛如崩垮的十层楼建筑物一般巨大的水滴块从无法观测到的正后方暗暗接近,就要把仁活埋在底下。

就算使出魔法消除,也会沉入水底溺毙。生死交关之际,正是战场修罗的直觉让仁把口中衔著的《魔导师克星》掷出。

「我绝不会死!」

葛兰闪避不及,利刃初次贯穿裹著黑袍的右肩。他低声呻吟,正想要用魔法治疗伤势时,间接魔法消除的魔炎经由杀人听诊器把他团团包围。吃痛的葛兰动怒,抓住《魔导师克星》的剑柄,把剑扔掉。这大约十秒钟的时间让仁捡回了一条命。巨大的死亡手指已经大肆倾斜,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仁又是游泳又是奔跑,拚命想要闪躲。操作中断的巨量水滴受到重力的影响如瀑布般落下,掠过仁的背后。一阵有如被车撞到的强烈冲击力道让他身子踉跄几步。仁屏住呼吸,扑向那柄还在持续燃烧闪亮沙滩的长剑,一捡起来就向上疾刺。在波涛落地的巨响与摇晃中,手中传来刺中某物的感觉,剑尖刺入了穿著长袍的胸口。

那只是一尊形似葛兰的水晶人像。

「我也还不够老练吗?」

仁闻言回头,只见用魔法修复身体的葛兰毫发无伤,已经站在十公尺之外的安全地带了。如同沟吕木的警告,要是不把《魔导师克星》插在他身上,封锁治疗魔术,他就能够比对身体状态健全的魔法使(梅洁儿),再怎么受伤都能够复原。

仁感到眼前一阵昏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打倒那家伙?梅洁儿正在看啊。不是要『保护』梅洁儿吗?不能放弃,不能放弃。

「可恶……他还……游刃有余吗?」

仁勉强挤出笑脸骂道。葛兰只要用他如臂使指的魔术,根本不怎么需要活动身体就能轻易把他们逼入险境。而仁使尽吃奶的力气拚死拚活,就算获得幸运女神的协助,最多只有这点程度。《近神之人》仍然遥不可及。

可是就算如此,除了耗费体力逼近他之外,仁没有其他胜算。

仁穿过云海,从右肩到左腹斜砍一剑,把葛兰砍倒在地。葛兰又和凝结水滴而成的透明人像对调。仁又在雾霭中紧追葛兰不放,挥剑砍杀他。这个男人的防御魔术如果是他在沙漠里使用的那种多重防护壁,仁相信那么复杂的魔术不可能像这样一次又一次重新张设,迟早一定会失败。可是他却不知道《协会》的高位魔导师原本也这样想,可是就算每一秒钟都要重新施展防御魔法,这个男人还是不为所动。

插图011

──一个断了头的葛兰随著一阵闪光,变成两个。

「反正同样都无事可为,还是多点变化比较好吧。」

接近神的英雄这么说道,好像在考验仁一样。四个人、八个人、十六个人、三十二个人。仁都来不及击溃,人数就已经呈倍数不断变多,最后恐怕增加到六十四个人。与葛兰相同体态、相同身高的水晶人像折射、反射著晨光,透出刺眼的闪光或是海天的青蓝。接著『与葛兰相似』的五十多尊闪亮人像配合可能隐藏在当中的本尊,全部一起开始移动。无数根相似银弦连接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来身为魔术起点的本人身在何处。

「梅洁儿!你在哪里?」

仁放低身子,在葛兰人像的群舞之间穿梭急奔。因为每一尊人像都很『相似』,所以黑袍超人能够一次又一次利用魔法转移,让这些反射出刺眼阳光的人像群变换位置,彷佛在迷惑仁一般。仁的感觉就像是自己在梦里,梦到去参加舞会,脑袋一阵天旋地转。

就在仁觉得好像听到梅洁儿的声音时,脚下突然一绊,一脸栽进闪耀的沙滩,跌个狗吃屎。他也不理会,又继续往前跑。在这片银色之海的中心处,葛兰-阿萨雷宛如天神一般,操纵著全世界。仁所能做到的,最多只有用魔炎烧出小小一块焦黑而已。可是他还是要挺身而起。过去仁的先人从魔法使手中夺回世界,他们的知识更贫乏、配备更差劲,但仍然挑战那些拥有奇迹的王者们。所有恶鬼都是那些勇者的后裔,所以他们也能战胜。他告诉自己一定可以保护梅洁儿,千万不能丧失意志力。

这里如同炮火四射的战场,根本不晓得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事。少女虽然因为恐惧而表情僵硬,但仍然勇敢地忍住泪水。

当仁跌倒在沙地上时,他发现一件事。眼睛几乎看不见的微小水沙在地面附近舞动。这群站满沙滩上,好像在跳群舞的沙像只不过是为了争取时间的障眼法而已。

葛兰凝固起来的水滴少说分成两种大小。一种是小型水滴,用来构成攻击长枪或是云雾;还有一种则是组成脚下的立足之地,同时也是大海啸源头的大颗水滴。可是高位的操作魔术把『小型物体』当成操纵本体,由于比例的问题,能够对实际移动的操纵对象施加庞大的力量。

那个男人此时正打算用魔法先准备一个小到极限的操纵本体,然后以过去前所未有的巨大摆动幅度与庞大力量来移动水滴。这都是为了能够一举突破魔法消除能力,把仁他们彻底消灭。

「可恶,再一个人!要是至少再来一个有战力的魔法使的话,就能增加攻击次数,弥补战力不足了。」

人手不足让仁不禁浮出这种想法。明知想再多也是白费工夫,他终于深刻体会到神和瑞希脱离战场的损失实在太大。要是那位同僚也在,她一定会从旁进行牵制。不,仁不奢求有一位专任官来帮忙。他本来想要咒骂昨晚收了王子护金钱的浅利凯兹,要是他在此该有多好。可是转念一想,凯兹不愿意来也很正常。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软弱,还想把陷入危机的缘由推卸给其他人。事到如今,到了这个关头,就算是欺瞒也罢,双胞胎兄弟互相残杀的事情当然还是最好不要发生。

为了不让目光的魔法消除能力烧毁站立之地,葛兰用细微水滴形成的水雾覆盖地面。

「我没有玩弄他人的兴趣,所以──」

站在云海当中的《近神者》以目送亡者上路的神情肃穆地说道。

「少瞧不起人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恶鬼可不会因为这点程度就屈服了。」

「是吗?」

脚下的地面彷佛被往上一顶似的,连同乳白色的雾气一起爆炸开来。仁超过七十公斤的身躯与大量飞散的水滴一同被冲击力震上天。他就像是玩具一样弹飞到三公尺高的天上,看见白云因为震荡余波而散开,有如白花绽放。仁没能来得及做好防护姿势,左肩摔到地面上。

仁被雨水般降下的水滴淋得满头满脸。他不理会肩膀已经没了感觉,咬住长剑,拔出手枪立即向葛兰开火。麻痹无法动弹的双脚让他的头脑失去冷静。落地的冲击就像震波一般传遍全身,痛得根本没办法瞄准,可是他还是开了一枪、两枪。就算没有一发子弹打穿防御魔术,但现在要是停止攻击就会被杀。当仁第三次扣下扳机时,才想到他根本不是在抵抗,而是在浪费珍贵的武器逃命而已。

子弹只剩下一颗。

仁头昏眼花。其实只要冷静下来,就能够知道这场爆炸从何而来。把豆子放在一块板子上,只要用铁锤从板子另一面敲打,豆子就会弹跳起来。葛兰就是用同样的原理,用超高速的大颗沙粒从地下把仁所站的沙滩往上顶(操纵本体)。这也是葛兰创造超微粒水滴的用途。要是把比例放大,能够获得极大的力量。虽然无法进行细微的控制,可是如果只是在远处让水滴进行上下移动,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受到波及。葛兰就是用这种方式把仁打上天的──或许只是与动了动一根手指的动作进行相似反应。

冲击力道将云吹走,闪耀沙滩的光芒变得更强,烧灼仁的视网膜。已经功成身退的水晶葛兰人像被刚才的爆炸炸得支离破碎、倒在地上。断折的四肢散落各处,惨不忍睹。而身穿黑袍的奇迹王者就站在这堆闪闪发亮的尸骸当中。

──真的……能够追得上这个男人的程度吗?

仁把咬在口中的剑重新握在右手,双腿使力才好不容易站起来。

「呼……呼……」

手枪掉了。地面很快就被光晕越来越高的白色雾霭覆盖,连枪在哪里也看不出来。

葛兰接下来引发的爆炸恐怕会遍及整个水晶沙滩吧。不用多花什么工夫,对《近神者》来说,只要动动一根指头就够了。然后一切都会灰飞烟灭。

仁使尽力气把《魔导师克星》插在水晶沙滩上。

粉碎一切的爆炸并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魔炎喷发而起,彷佛像是扔进了一个喷火的火山口。《魔导师克星(杀人听诊器)》收到超高速水滴与其他水滴互相摩擦的声音,间接魔法消除的能力把葛兰的操作魔术本身给破坏了。

因为有追溯阻力,所以无法完全消除魔法。残留下来的轻微冲击经由剑刃传到仁的手中。仁在瞬间隐约看见手枪的轮廓,就像是看到救命浮木地立即用发麻的左手把枪捡起来。他大声嘶喊,对著微微一惊而露出瞬间破绽的葛兰发射最后一颗子弹。子弹没有打中,仁把弹药打光的手枪扔掉。

「梅洁儿!你在哪里?」

眼前被环绕流动的白云层层封锁,看不见少女的身影。

仁拖著几乎丧失感觉的脚,摇摇摆摆地在云中徘徊。宛如在显现葛兰的足迹沉稳坚定般,这片沙滩依旧平整。然而仁的脚却不听使唤,走不动。

「……我没事…………听得……很清楚。」

梅洁儿虚弱地回应,听起来连开口说话都很困难。她的声音为什么会这么无力,死气沉沉的?因为少女此刻正遭到在沙漠中夺去许多刻印魔导师性命的原型化身(Archetype-Avatar)的魔术攻击。

在这片云雾重重,视线可及范围不到五公分的白色浓雾的另一端,梅洁儿正逐渐步入死亡。没有任何痛苦、慈悲安详的死亡。

《原型化身》的杀伤力非常惊人,为什么葛兰之前几乎不用?就算仁可以用魔法消除能力轻易烧断银弦,但梅洁儿根本毫无防备啊?这是因为葛兰自己负伤时,需要和身体状态健全的魔法使进行『相似化』,以治疗伤势。所以他把随时都可以置之于死地的少女当作保命符,先把目标放在仁身上。但是如今仁已经没办法像之前那样疾奔。葛兰判断自己已经没有受伤的风险,打算要取她性命。

「梅洁儿!梅洁儿!!」

就算想用魔法消除能力保护她,视线却被重重流转的浓雾遮蔽,看不见最重要的银弦。英雄葛兰知道他会害死数百万名妇孺,仍然要降下神罚天谴,所以他更不可能把梅洁儿当成例外。

「老师……听我说。」

嘶哑的声音之后,又传来令人担心的咳嗽声。

「……我……很高兴……之前可以和……老师在一起……」

仁不希望她说什么「之前」,不希望她觉得自己会就这么死去,结束生命。接下来我们还要去学校上学,在十崎家吃饭。梅洁儿会结交许多像寒川那样的朋友,小学毕业之后进入中学就读。

仁很想看看一年之后的她。他想和两年之后、三年之后,成长到再也不能叫她小魔女的梅洁儿见见面。

「不行,还没结束!说什么我都不能没有你!」

──有一根明显的银弦穿过浓雾,连接在仁的胸口上,宛如奇迹一般。

她就在这根银弦的另一端。

这根魔法之弦从仁的胸口延伸出来,连接在与他『相似』的少女身上。世界把相连的两个物体误认为『相同之物』,一股暖意从体内扩散开来。仁犹如拚命地用两手收拉著某种比命运更具体的物事般,发动魔法消除能力。仁相信藉由感受这股动摇著双方连理同心的恐惧,魔法消除一定能够逆流回去影响《原型化身》,把即将夺走梅洁儿生命的魔法烧毁。

仁停止消除能力,拚命爬上因为瞬间燃起的业火而融化的地面。他连滚带爬地跑向银弦的源头。一阵蹒跚的脚步声传来,扑进了他的肚腹附近,高度还不到仁的胸口。

她在这里,她就在这里。

少女把头靠在仁身上,长发的触感让他油然心生爱怜。仁伸手轻抚,发现梅洁儿的头冰冷得吓人。葛兰的魔法让梅洁儿的脑部呈现低温状态,本来会一边舒缓她的痛苦,一边让她如沉睡般慢慢死去。

现在这样子简直就像仁与梅洁儿邂逅之后的关系。在一片五里雾中,唯一真实的只有双臂中点燃的一丝温暖。战斗开始后过了五分钟吗?十分钟吗?还是更短?他们两人还活著,只是活著就已经是一种奇迹了。可是仁与梅洁儿需要的是未来的时间。

「我们要活下去!」

仁紧抱著小魔女,朝著没有神明的天空吶喊。他相信这句话将会成为现实,再一次发动魔法消除能力。

接著除了一样物事之外,所有奇迹全都付之一炬。彷佛唯有双手感受到的小魔女真实的体温,才是唯一能够存在的魔法。

葛兰用来固结水沙的魔法遭到破坏,仁与梅洁儿扑通一声掉进海里。这片恢复原本,性质的清澈大海、无声无息的寂静大海轻柔地把他们包容在怀中。

好安静。因为实在太安静了,所以仁能够渐渐理出头绪。这片固定成沙子模样的水其实是用来引动海啸的源头。对葛兰来说,与仁他们战斗只不过是漫长道路上的一颗石子而已。那个男人眼中所看的,应该是越过这颗石子之后的遥远彼方。所以与其随便在他身上留下瞬间就能恢复的伤势,倒不如像现在用魔法消除烧毁这片沙滩,确实阻碍他的计画,对葛兰-阿萨雷才是更沉重的打击。

那个男人就是害怕现在这个状况,也就是自己为降下天谴所做的准备被烧毁,才会持续在凝固的水上制作云气。开战以来,仁的心中第一次涌起笑意。《近神者》就和他们一样只是一般人类,想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也会失败。

在他们眼前展开的湛蓝,是一片无声无息的葬送之海。成千上百条鱼因为固结的水滴堵住鱼鳃而死。水母、乌贼、魟鱼与各种不同的生命全都窒息而亡,有些漂浮在海面上,有些则是沉入海底。

两人缓缓下沉。太阳在海浪的彼端摇曳生辉。仁就像在激励小魔女似地用力抱紧她。既然葛兰也是人类,他们就比得上他,绝对比得上!仁认为他们一定打得赢。

梅洁儿彷佛把自己的一切全都托付给仁,浑身放松地靠在他的胸膛上,脸上带著陶醉的恍惚神情。她的长发像黑色的花朵,在海水中散开。

一意识到现在这个状况,仁便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他伸出手指向上比了比,示意梅洁儿快点用魔法转移。看著仁慌张的模样,梅洁儿喜孜孜的笑容差点让表情完全笑开了。一点小恶作剧似乎让她觉得非常开心,纤细的双手伸向后脑的头发,要仁在她绑好松开的缎带之前,就这样抱著别放开。

──实在是再也忍不住了。

仁抓住梅洁儿的肩膀,让两人分开。不过葛兰似乎比他更没有理由继续等下去,映照在海面上的太阳分裂。波涛浪纹扰乱阳光的光线,新的海面竟然坠了下来,像是要把仁他们斩断。梅洁儿赶紧伸手抓住仁。大海一分为二,彷佛拿一支斧头往傻瓜的脑袋上劈一样。

「我们往下降!上面已经被他给占住了。」

空气恢复了。葛兰的魔术正以极快的速度把整个大海从海面直到海底垂直切开,失去浮力的仁与梅洁儿就像在追逐这道神秘的切口似的,直直往下坠落。下降了一百公尺之后,周遭非但没有生气盎然的大海,切断面反而呈现一片黑暗,没有光线照进来。裂缝的长度与深度分分秒秒逐渐扩大,但是宽度最多也只有十公尺左右,早晨尚未完全升起的太阳因为角度的关系,所以日照光线几乎进不来。

漂浮魔术在梅洁儿的脚下展开,控制下降的速度。而仁的脚下也与梅洁儿连动,产生相同的魔术。现在他们拥有的光明,就只有梅洁儿脚下展开的魔法阵所放出的淡淡磷光。在世界的扭曲显现之时就会发出这种光,这只是一种单纯的能源,但是却与这个外来光源完全进不来的黑暗世界非常匹配。海水中具有温度变化丰富的区域,最多只到一千公尺深。再往下就是流动缓慢又寒冷的深层海域,直到底层都是夏天仍然冰冷的黑暗深渊。

「老师,我好冷。」

「我也想要有照明,拜托你变出热源来。」

本来希望仁用体温温暖自己的梅洁儿有些不高兴地嘟起嘴,用圆环魔术把电子从气体原子剥除,让电子剧烈旋转,点燃耀眼的火球。切断面的壁面就是仁已经孰悉的魔法所固结而成的水滴,再加上这好似永无止境下坠的深度,看起来非常凄绝。在这一带游动的生物应该都无法呼吸,已经全数死亡了吧。海洋断崖的长度也继续延伸,光线照射得到的百来公尺距离之内还看不见尽头。至于深度,肯定已经直达海底了。

「葛兰他为什么要特地把大海分开呢?」

或许是因为身体暖和,精神清醒过来,年幼的刻印魔导师喃喃说道。

「不知道。但是葛兰只是暂时结束战斗,想要从海上或是海底掀起海啸。就算想要用魔法消除能力阻止他,待在那片沙滩上的话是绝对看不见海底的。」

没错。因为葛兰的目的本来就不是打赢仁与梅洁儿,而是引发天谴。但是虽然一概称为海底,西北太平洋洋盆是太平洋板块中较平坦的海底地形,水深一般达到五千至六千公尺深。仁感到一阵不安从皮肤与肌肉之间渗入,担心会不会因此慢了一步。不过能够来到海底的机会只有现在。圆环大系的转移术是《破灭化身(Avatar-Ruin)》的其中一种型态,要是在转移出现的瞬间受伤,术者就会消灭。就算在战斗中需要来到裂缝的底部,如果不事先确认地形是不能转移过来的。

两人终于抵达太平洋底部,深度大约五千公尺的深海底。海底的地面是黑褐色的坚硬玄武岩,一片平坦没有斜度。不过除了像沙子的沉积物堆积之外,海底还躺著许多形似番薯的黝黑石块。那是锰核,是锰或矿物质以石块为中心,历经几万或几百万年累积而成的珍贵海洋资源。在矿物石块之间,有三、四只死掉的白色螃蟹,在这一代的生命体大概全都死光了。彷佛英雄走过的足迹除了沙尘之外,生机尽绝。

反射著梅洁儿创造出来的光亮而呈现金黄色的水滴壁面突然扭曲,浮出一个人形。接著,身穿上等质地的黑色长袍而显得气宇不凡、有著一对灰色眼眸的英雄利用相似魔术转移过来了。

葛兰-阿萨雷将大海分开,在两人的眼前划开一条路,直达冰冷的海底,宛如印证著天神存在的事实。水墙围绕仁等人,在另一端就是深度五千公尺的海底。一平方公分区域的水压最少也有五百公斤以上,相当于把一头赛马放在手指头上。而从这里看到的所有墙面都承受著这种压力。闪耀水滴所形成的巨大墙面完全扛住了如此庞大的压力,让仁彻底被这神秘的事迹震慑。贝尔尼奇在东京说过,与最顶尖的魔导师战斗,就等同于与一个名为相似世界的文明交战。仁抬头仰望,看见白云蓝天在遥远的彼方微微绽放光芒。仁心想,只凭区区一人竟然能办到这种事情吗?让他感到敬畏不已。

「你的确是一个《近乎于神的人》啊。」

仁说完便陷入一阵默然。因为他想到,为什么不能与这么伟大的物事、与神话中超凡之人的直系后裔一同携手合作?另一个让仁沉默的原因,则是因为他的立场要为了保护这个世界而打压魔法使,要是他把这个念头告诉伟大的挑战者,就会变成他在示弱。

「如果语言是为了让双方心意相同,那么我将不会与恶鬼对话。」

「是啊,你是为了从我们手中夺回事件才揭竿起义的,没必要还去承担为了正义必须消灭的敌人。」

北风与太阳面对旅人,绝非携手合作的关系。

「我最讨厌像你这样的人了!像你们这种人自以为是地执行正义,让战火扩大。你有没有想过遭逢劫难的是什么人?」

昏黑的愤怒让走在修罗之途的年幼旅人表情扭曲,甚至超乎她高傲的自尊。仁也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么生气。

「圆环大系的少女啊,你说的话同样也是正确的。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要继续向前!」

就在葛兰两脚站稳,右手向水墙伸出的同时,银弦如同横扫的暴雨般落在水滴之墙上,然后钻了进去。现在他们全靠魔法挡住深海的水压,要是任意使用魔法消除让水滴之墙崩垮,所有人都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仁用他那伤痕累累,但至少不再酸麻的双脚冲向葛兰。右手中提著的剑《魔导师克星》在深度五千公尺的海底接收不到电波讯号,现在只不过是普通的兵刃而已。

──墙壁动了起来。

地面剧烈摇晃,仁与梅洁儿都站不住脚。这或许是因为地震仪接收到震动而产生间接消除吧。剧烈的魔炎喷发而出。沙粒大小的水滴所凝固而成的巨大海洋突破魔法消除的影响力,整个移动起来。就连想像力都跟不上眼前的现实,仁的脑袋一片空白。他听见耳边传来喀哒喀喔的声音,好像是什么坚硬的物体撞击所发出来的。这竟然是他臼齿打颤的声音。武原仁身为专任官,饶是他亲眼看过许多奇迹,也不由得发抖。

接近神的男人使用的手法非常简单,他正在来回推拉大海,模拟海底地震引发海啸。沟吕木的预测只对了一半,葛兰引动海啸的方式不是直接拋掷水滴,他的手法夸张到甚至可以像这样推动太平洋的海水。但是如果现在发生的海啸会让居民人数超过一千万人的关东地区遭到毁灭性的打击,为什么魔法消除的规模只有引起两公尺高的火海?要怀疑之后再怀疑。葛兰会用巨神之手就这样撼动大海,把海浪一波波地送往日本。再来就会像沟吕木预测的那样,让水滴本身互相碰撞,引起理论上高度达到对流层的滔天巨浪,把关东沉入海中。

「梅洁儿,抱歉!」

一道压抑低沉的声音勉强从紧咬的牙关之间挤出来。仁只是紧握著剑,冲向那个崇高的超人。此时此刻要是不让自己的生命成为一柄利刃的话,一切都要沦为波臣了。他的思考像是无声无息地落入黑暗般逐渐冻结,一心只数著距离葛兰还有几步之遥。还有九步、八步──最顶尖魔导师集中精神施展魔法,还没发现他步步进逼──七步、六步、五步──不晓得为什么,耳边清楚传来梅洁儿呼喊他的声音──仁踩在矿物石块上,踉跄了几步。还有四步、三步。就在仁一剑刺穿葛兰之前,他有如自杀般地发动魔法消除──

脚底传来的地鸣倏止,反射出金黄色光芒的水墙同样也停了下来。水滴之墙移动到仁所在的空间,达到十三公尺宽时戛然而止。

在千钧一发之际,葛兰用相似转移传来一尊凝聚软泥所构成的人像。仁回过头来,手中的剑还插在人像上。

喀、喀。清亮的声音传来。

一道脚步声在狭窄的深海走廊间响起。从仁等人的位置来看,声音来自相当于这道大海裂缝『长边』的黑暗尽头彼端。

喀、喀。

踩踏著海底岩盘的声音非常响亮。仁有一种预感,这片寂静无比的海底即将展开一场龙争虎斗,让他的胸口一紧。

从黑暗当中走来的,是一张如幽灵般惨白的脸孔。掀起这次事件的越狱犯、葛兰-阿萨雷的双胞胎弟弟浅利凯兹现身于此,身上裹著一件与这片冰寒深渊非常匹配的黑色大衣。

接近神的男人对脸上总是带著疲惫神情的凯兹这么说道,语气之慈和让人非常惊讶。

「你终于来到我面前了,在那之后我们就没见了吧。」

「葛兰-阿萨雷,我是来打倒你的。」

在这个世界堕落到悲惨深渊的男人、收下支票用钱出卖兄长的男人这么回答。仁的心中涌起激动的情绪,心想著事到如今,为何你还要出现在向世界寻衅的男人面前。可是他随即又觉得自己这种情绪很可耻,比起其他任何人,应该唯有浅利凯兹才真正有理由与他的兄弟葛兰彼此相持。

在深渊底部等候的,是穿著魔法使传统长袍的兄长;而来者则是裹著在《地狱》世界用来御寒的冬季长大衣的弟弟。灰色眼眸的双胞胎兄弟同样身披黑衣,互相对峙。

「为什么?」

葛兰用低沉深邃的声音质问凯兹的真意。凯兹就像是只胆怯的小狗,立刻就有些退缩。不过这个平时总是逃避的男人今天却没有转身就跑。

「有你在的话,我就活不下去!我是很感谢你给予力量,可是要是有你在,一直活在你身后的话,我只是一道微不足道的影子而已,甚至连自我都会失去!」

凯兹咆哮道,他的理由简直任性又自私。可是不光是如此。仁从凯兹身上感觉到一种坚韧的内在,让他做出与葛兰交战这个形同自杀的选择。

「我必须要从你身上夺回我自己!你自称是我的亲人,对屠戮恶鬼这件事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我也很不爽从你嘴里听见刻印魔导师这几个字。我挣扎残喘十五年,这段时间只属于我自己,不是别人的东西。你为什么要擅自利用属于我的东西,竟然还拿来当作道具!」

每当凯兹出声大喊的时候都会缩著身子,好像很害怕中间因为换气而无语的瞬间。在身为真正伟人的兄长面前,凯兹虚假的矫饰外在七零八落地粉碎。他的眼睛含著泪,彷佛下一秒钟就会因为踩到葛兰的地雷而被杀一样。眼前这个男子与过去那个感情等物全都冻结的凯兹简直判若两人,很不可思议地让人不禁觉得他所说的话都是最真的事实。

「我们是被神判宣告有罪,才被赶出那个充满阳光的地方啊!你事到如今才来照亮这个地狱,这次又想把我们赶到哪里去?像你这种拥有一切的男人明白什么!你究竟懂个屁!」

虽然凯兹是这么地畏惧葛兰,但他仍然不断咆哮。就连彷佛已经遗忘如何示弱的少女也默不作声,仔细聆听凯兹这番坦率到直至窝罂程度的真情流露。

「你!像你这种人不要摆出一副代表所有魔法使的嘴脸。我太悲哀了。就是因为有像你这样的人,我才会怀抱著美梦!误以为甚至能过著自己完全无法企及的生活啊!!魔法使很了不起吗?真的能够活得那么崇高吗?」

凯兹那些如泥泉般不断涌出的话语应该都是真实的。

这个男人原本内心一片虚无,与兄长相会之后才取回了自我。虽然仁他们甚至不了解那些物事是否重要,但原本身在社会边缘的凯兹如今已经醒悟,因此说什么他都要获得胜利。这并不是说只要随便找个路人痛打一顿就好了,想要取回自我的时候要向「什么事物挑战」,这也是男人的气度表现。

凯兹已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失去,他选择与最强的男人对决,就像仁选择守护梅洁儿、就像梅洁儿背负著刻印,即便只是自暴自弃,也已经相当有男子气概了。

面对在地狱深渊生活了十五年的双胞胎弟弟的吶喊,有如天上之王的哥哥同样也没有逃避。

「那我们就来较量吧。你为了取回自我、我为了贯彻自我。我所选择的,可是让六十亿恶鬼血流成河、尸堆成山的罪恶正义。若是只为了一个亲人的阻拦就放弃,这点程度的觉悟也不够格走在这条路上。」

《近神者》说完,身影便从海底消失。他前往的地方是海面上那片水晶沙滩。而这个在十五年前坠入地狱成为刻印魔导师的男人在经过漫长的路途之后,最终获得的则是一个与双胞胎兄长葛兰光明正大生死相搏的理由。浅利凯兹真是愚蠢,蠢得让人心痛。但是比起那个伟大到无人可及的英雄葛兰,仁他们其实与拚死命飞蛾扑火的凯兹更为『相似』。

到了这时候,仁也已经没办法对这个把内心话一吐而尽的男人说什么大道理了。

此时,凯兹先前被恐惧与亢奋情绪打破的傲慢态度已经重新恢复了。

「难不成你以为我会因为害怕而打退堂鼓吗?恶鬼(Demon)。」

凯兹把手伸入胸前的口袋抽出一张白色纸片,伸进梅洁儿创造出来的照明火球里。王子护给他的五亿圆支票起火,慢慢烧成灰。虽然接下来他就要与兄弟相杀,但是丧失这一大笔钱还是让这个三十四岁的男人深吸一口气,流下泪来。

「一想到要是我倒下之后给葛兰发现这玩意儿,我死也不瞑目。」

虽然变得比以前更了不起,但是一开始就先想到失败这一点还是很像凯兹的作风。

「接下来该怎么办?」

梅洁儿的声音似乎比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更加不安,可是仁的答案只有一个。

「我们要一起战斗。」

这场战斗不是卑微之人挑战接近神的英雄,没有那么单纯而浪漫美好。这单纯只是一场随处可见、人与人之间的恶战。而所谓挑战世界,或许就是让所有像仁和凯兹这种彼此水火不容的人互相通力合作,与他们为敌。

「好吧。可是……」

好几次差点命丧于凯兹手中的少女住口不再说下去,撇开那双流露出不信任的眼神。

就在仁这么认为的时候──

在水滴凝固而成的高墙尽头,远远传来什么东西爆开的声音。凯兹惊慌起来,似乎打算用魔法转移离开。就在他抬头仰望十三公尺宽的天空时,梅洁儿看都不看上面,开口说道:

「你以为葛兰为什么要先一步跑上去?当然是因为如果他随随便便转移的话,就会被轰下来啊。」

裂缝上方又传来爆裂声响。少女带著狡黠的笑容抬头看仁,而仁也逐渐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梅洁儿现在已经让这面五千公尺高的巨大水滴之墙本身带电了。

这名天才小魔女应该是在战斗当中调查过水滴的性质吧。她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向两位大人解说道:

「葛兰用魔法凝固起来的水滴和普通的水有点不一样。因为他用概念魔法把水凝固起来,无论如何形状都不会改变。所以如果从形成这面墙的水滴中尽可能把魔力(电子)吸光……我想想喔……水滴不会变成这个世界所说的离子。为了维持水滴的型态,概念魔术自然会从岩盘或大海中汲取魔力(电子)。」

概念魔术是先强迫大自然产生结果,然后反过来引起现象。因为『成为水滴』的结果已经用魔法先行确定了,所以就算施加任何变化,葛兰的魔法也会在既定范围之内做出相应的合理化调整。

「不管我用掉多少,《魔力》都会自动补充回来,很棒吧?葛兰是不是没想到,要是被圆环魔导师利用的话会很危险。看不到他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真是太遗憾了。」

梅洁儿一边露出陶醉不已的荡漾眼神仰头看著仁,同时脸上晕生双颊。

葛兰收集这些极为大量的水滴是为了当作吞没关东地区的海啸核心。倘若他现在正用最高功率收聚能量,光是泄漏出来的分量就足以让海面上成为焦热地狱了吧。爆裂音如连珠炮似地响个不停。或许是由氢气引起的阵阵爆炸开始让沙粒不断落进仁他们所在的直穴当中。

这时候,地上又传出地鸣声,水沙高墙开始移动。葛兰这次似乎是要关闭这道大海裂缝。

「要是不快逃的话,我们会被压扁!」

凯兹一把抓住仁的肩膀,说话声音有些颤抖。破开大海的高墙本身的确越来越近,裂缝的宽度正越变越窄。也就是说,他们的命运不是直接被高墙压扁,就是飞出裂缝时被葛兰逮个正著。

「冷静一点。我们现在对葛兰第一次站在有利的位置上。」

在这阵回荡的巨响中,说话声音是否听得清楚呢?地面的鸣动让大家全都站不稳,遭到地震仪观测到而引起的魔炎非常猛烈,遮蔽住众人的视线。这次除了魔炎,还有天色骤暗的灰色天空逐渐封闭的闭塞感,以及巨大海墙一边把地面上堆积的锰核矿物与动物遗体往中间推,一边逐渐靠近所带来的压迫感。

凯兹从黑色大衣内抽出一把好似削铁如泥的明晃晃长剑,拿在手上握了又握,看起来非常心神不宁。比起和仁与梅洁儿对战的时候,葛兰现在更加小心谨慎。他对自己亲手给予力量的凯兹抱持著高度戒心。这么一来,就应该趁著近神之人还高估双胞胎弟弟能耐时,尽早速战速决才对。

之后仁与凯兹把准备施展大魔术的梅洁儿留在原地,这两个最水火不容的人一同纵身飞到乌云密布的天空之下。

迎接他们的是大量水滴形成的长枪,数量多到无处可躲,几乎如同暴雨一般。但是从葛兰身上获得魔法才能的凯兹情急之下,把长剑往沙滩上一插。在他与仁的前后突然出现两面单边大约三公尺长的正方形障壁。障壁是半透明的,带著黯淡的灰色。飞进第一面障壁的七彩长枪被传送到第二面障壁,以同样的速度、数量与轨道远去。这是在七夕那天,凯兹用来凌虐梅洁儿的传送障壁──在障壁的保护之下,原本一招毙命的攻击完全没伤到仁与凯兹。

「真有你的。」

凯兹没有听见仁的称赞。他眯著双眼,四面八方到处张望,脸上面无血色。虽然主动出言挑衅的是自己,但是自称是他亲人的葛兰一出手就取命而来,还是让他感到很惊惶。仁抓住他的衣襟用力摇晃。

「打起精神来!那家伙就要来了,没其他招式了吗?」

「就只有这样,你有意见吗?」

凯兹听著自己说话的声音,似乎逐渐恢复冷静,眼中又恢复怒意。

「我本来还在想,要是你可以打破防护壁的话,应该就能多一些方式突破那家伙的防御了。」

接近神的男人出言夸赞剽窃他魔术的弟弟道:

「虽然扭曲得很厉害,不过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学会使用。」

此时,仁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因为葛兰的数量大增,人数多到几乎遍布视线可及的范围内,把他们团团围住。仁把快要滴入眼中的汗水抹去,心想如果是幻觉,拜托快点消失。虽然梅洁儿已经用魔法降低水滴的温度,但是现在沙滩底下蕴涵著庞大的魔力,气温恐怕已经超过五十度。葛兰在瞬间创造出来的百来尊水晶人像在蒸气中摇曳。

「恶鬼(Demon),快点烧光它们,一个也别留下!」

凯兹语气紧张地大声命令。他同样身为相似魔导师,仁相信现在这时机对他来说是最不希望遭到敌人攻击的时候,便发动魔法消除能力。

水晶人像正要举步,在姿势最不稳定时遭到魔法消除而纷纷倒下。相似人像倒了一地,最后只剩下一道穿著黑袍的身影。选择与兄长对抗的弟弟,在葛兰本尊的脚下张开一面灰色正方形。这面传送障壁的传送起点,就是梅洁儿目前所在的深谷裂缝。此时有一道光束从裂缝中射出,那是来自梅洁儿的信号。

在这瞬间,一道黑褐色的咆哮以超音速从通往海底的裂沟往天空上迸射而出。梅洁儿在逐渐逼近的深海之墙上通电,把即将封闭的海水裂缝本身当成一门超巨大(加速距离五千公尺)的磁轨炮。磁轨炮的发射速度与通过炮轨的电流大小成正比,而梅洁儿轻易就能控制这面水滴巨墙的电流状态,正适合拿来当作磁轨炮使用。使用的炮弹就是散落在海底的矿物块。用高热把矿物块熔成碗状,然后在里面塞满土沙来增加炮弹的威力。沸点超过两千度的锰核因为事前加热与发射时的摩擦热,所有质量都化为滚烫的气体。凯兹依照他们回到沙滩时决定的计画,用刚才闪躲水滴长枪的方式,利用传送障壁把『那东西』传送到葛兰脚下。

人类的反射神经根本不可能躲开这道超高温、超高速的喷射气流。近神之人的左脚被气流击中,左膝以下的部分被扯断,飞去的残肢甚至连一点影子都没留下。利用空间相似的衰减式防护壁是让能量状态变得与具有大气的舒适空间相同,所以在步行的状态下不能张设在脚底下,不然就连自己踩踏地面的力道都会衰减而无法行走。

「老师,动作快!那家伙就要开始复原了。」

随著一阵地鸣声,水滴裂缝终于闭合。少女在千钧一发之际,转移回到暗灰色的雨云之下。仁已经连腰部都沉入海水中,她使尽力气拚命拉著仁的手。

蹲踞在地上的葛兰已经用魔法生出新的左脚,简直就是不死之身。可是只要打倒那个如神一般的男子,梅洁儿就不用再到这种残酷的战场上来,可以重获自由。

夏季的海上暴雨骤降,拍打在仁他们身上。此时这里已经变成死亡舞台,点缀著鲜血与高温。海上气候说变就变,令人难以相信直到刚才这里还是一片风和日丽。可是就算豪雨浇淋,那个如太阳般的英雄依然雨不沾身。

「你明白了吧,我和你一点都不像!我还是一样,只是个人生四处碰壁的人渣,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变成太阳。」

老早湿透的黑色大衣衣襬翻起,凯兹一阵胡劈乱砍,把葛兰那片有如银色大海般的相似银弦逐一切断。

「你在干什么,小女孩!别挡在我面前,少给我添麻烦!」

在黑色大衣的旅人加入这场毫无意义的悲喜剧之后过了将近五分钟。凯兹所带来的变化有四:首先是让葛兰需要提高警觉的传送障壁,再来单纯是因为所有相似魔导师都能拿水滴来当作武器,所以对葛兰的攻击次数增加。还有凯兹会帮忙切断部分的相似银弦,这是高位相似魔导师都具备的基础能力。最后一点则是凯兹与仁他们合作不佳而产生的不和。他们没多久之前才决定共同战斗,当然没那么容易就培养出团队精神。

「梅洁儿,冷静下来!现在比刚才的局势好多了,不是吗?」

虽然葛兰失去的左脚已经复原,但是他依旧脸色苍白。就算用《原型化身》把自己与身体状况良好的梅洁儿连结在一起,让伤势完全痊愈,但失血造成的体力耗损还是存在。即使他想要让血液量相似化,少女身上的血量也只有三十公斤多一点的体重所应有的分量而已,而且凯兹或者仁都能够轻易把相似银弦切断。

「原来如此,只要看过一次就能推测我等魔术的内容与原理,所以第二次就能用魔法消除能力防御。难怪我一直没法收拾掉你,真是优异的应对能力。」

又有一道奇迹起火燃烧。可是葛兰头也不回,只是点头表示明白。他设下传送障壁,把魔法构造传送到上空之后发动。这招魔术与先前差点杀死梅洁儿的魔术原理相同,却被仁给烧毁了。

「真是不好意思。你们这些魔法使与我们《公馆》之间的关系已经久到让人厌烦,关于你们的战斗方法也已经研究到不想再研究了。」

仁已经不那么紧张,慢慢有心情插科打诨了。可是身陷魔炎火粉的近神之人却闻言发笑。

「既然这样,就让我来超越吧。」

他这么说道。

从他的长袍衣袖中又有一道魔法构造体落入水晶沙滩。一块大约一公尺宽、两公尺高的半透明红色板子出现在用魔法挡开雨水的葛兰正前方。

「既然像我弟弟那种歪七扭八的障壁都能发挥效用,我还在想该不会原本在相似世界里只能纸上谈兵的人工扭曲障壁也能使用。真不愧是《地狱》──要是这项技术普及化的话,想必世界一定会更加完美。」

或许是研究者在实验成功之后流露的满意神色吧,葛兰的表情熠熠生辉,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正在与人生死相搏。

此时这些有如落水狗般的人类才终于体会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是如何之高。葛兰认为已被研究透彻的魔法无法分出胜负,竟然在激战中完成了一项打破既定框架的崭新技术。站在这里的,是一位真正的绝世天才。仁为了让自己还有身后的梅洁儿与凯兹振作士气,大声发出嘶吼。

「……不管遭遇到什么都千万不能输!他可是英雄伟人般的人物,当然会超出我们理解的范畴。」

魔法构造体的淡淡磷光又从葛兰长袍的袖口中落下。仁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他想要先确认状况,因此决定赌上危险无比的一把,先不启动魔法消除能力以待时机。

这时一道道红色光芒从湿答答的水晶沙滩中升起,好像要把他们所有人全都隔绝似的。产生出来的,是和刚才一样大小的半透明红色镜子,数量将近有上百面。这些镜面恐怕和转移障壁相同,全都是门扉,把这里的空间与某处的空间连接在一起。

「就让我来超越你们长久累积下来的战斗历史吧。」

从天上降下的雨势更加滂沱,几十柄由水滴凝聚而成的长枪从葛兰裹著长袍的手中如暴风雨般激射而出。这些长枪并没有射向谁,而是全部射进他最初竖立起来的红色墓碑。

──无以计数。

第一柄长枪并没有被传送到别处,而是直接穿过。接著相同数量的长枪以相同的威力、相同的速度从包围仁众人的一百面出口障壁中疾射而出──数量合计增加一百倍。长枪所形成的暴雨用最单纯的破坏力把眼前所及的一切淹没、撕裂,破坏范围达到一百倍之大。

仁浑身浴血,好不容易才勉强避开,没受到致命伤。当他从魔法消除摧毁地面的海中爬出来时,眼前彷佛生机尽绝一般。

凯兹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黑色大衣已经被撕裂得残破不堪。虽然梅洁儿的伤势不重,但看到她身上的泳衣满是鲜血,难以压抑的愤怒与恐惧还是让仁的身子颤抖起来。这道障壁不会传送通过的物体,而是加以复制。此时在仁等人面前的奇迹能够带来无限的资源,直可谓有如神迹。这个男人要是活下去的话,究竟会在魔法世界成就多少丰功伟业?

可是先别说将来,葛兰的火力原本就占了绝对上风,现在又呈倍数增加,根本让人无从应对。这绝望的现况才是他们此时此刻必须解决的问题。要是红色门扉的数量继续增加,攻击范围再扩大,他们根本连躲都没地方躲。因此仁拔腿急冲,在沙滩上拖著长剑,想要在下一次攻击未至之前先动手。

「就拜托你了,凯兹~~~~!」

仁在殊死瞬间回头一看,发现凯兹的表情满是惊恐。仁自己同样也被逼得穷途末路,脸上表情可能也很扭曲,所以他认为两人应该彼此心有戚戚焉。

然后仁就像把剑当成护身符地用力握住,纵身跳进复制障壁的红色壁面中。

仁心中相信。葛兰自己都说了,这面红色墙壁与凯兹传送梅洁儿来自海中的攻击时所使用的灰色墙壁性质都很类似。虽然这个赌注很冒险,不过或许凯兹也能够控制红色墙壁也说不定。

当仁一头冲进去的剎那间,他从距离黑袍《近神者》最近、最先制造的红色壁面滚出来,与敌人之间的距离比预估还多了大约两公尺。

「呜喔喔喔喔喔喔!」

仁发出咆哮,不管是声音也好兵器也罢,只希望能尽快送到葛兰身上。他踩在沉重的沙地上,全力往葛兰冲刺。接近神的男人不知为何,在这致命的几秒钟延误之内,竟然没有出手迎击仁,而仁也已经察觉原因了。

仁不是精通相似魔术的专家,无法了解这面墙的技术价值。但是如果身为观测者的『人类』冲进这个专门复制通过物体的障壁,究竟会变得如何呢?

是会变成两个『相似』的人吗?还是会产生其他变化?

葛兰肯定非常感兴趣。

仁穿过空间之门,手中的剑刃眼看著就要刺穿葛兰。可是那柄《魔导师克星》却发出一声清亮的声响,从他手中飞脱出去。

这时候性命交关,要是向后退也只会遭到攻击。再说到底长剑是如何……不,应该问是谁把仁手中的剑震飞了?一股森冷的寒意重重压在背上,仁的心中满是绝望。但是有一个理由让他绝对不能陷入败北的泥淖里。

要武器的话,这里还有。仁一边发动魔法消除能力,一边凭著空手(一身杀意)擒抱住葛兰,把他扑倒。接著仁把脚下所踩的水滴烧尽,连同这名近乎于神的天才一起掉进暴雨激起的波波浪涛中。

「梅洁儿!连同我一起攻击!」

恶鬼的魔法消除效果最强的时候,就是与敌人直接接触,能够把五感全部用来破坏魔法。因为在魔法最弱的刚发动之时就会被消除,所以也由不得敌人像葛兰把初期工程藏在袖口之内那样,使用一些小手段。剩下来的,就只有两个男人毫无奇迹的身躯与杀意而已。

滂沱大雨落下的声音与葛兰挣扎时拍打水面的声音充斥耳内,其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也因此,仁才能提供梅洁儿这个残酷的机会,这或许也是能够让她走完刻印魔导师这条修罗道的唯一机会了。

「无所谓,连我一起打!你获得自由吧!我就算受了致命伤,还是可以在《公馆》接受治疗,所以在这里结束也没关系!不要犹豫了,梅洁儿!!」

仁在说谎。魔导师公馆根本没有这种魔法技术。他在沙漠与葛兰交战之后,《协会》就拒绝帮他治疗,所以也不可能指望现在的《协会》提供先进的魔法治疗他。

即使如此,擅长操纵电子(魔力)的圆环魔术与这个世界的自然法则比较相近,具有追溯阻力,因此容易突破魔法消除能力。现在葛兰的魔法已经完全遭到破坏,只要使用蕴藏在这片水滴大地中的《魔力》全力进行攻击,就必定能够连同仁一起把他打倒。此时此刻就是唯一的机会。虽然仁没办法像葛兰那样替梅洁儿颠覆整个世界,但是为了那个勇敢坚强、重情重义、总是喜孜孜地踩人痛脚、笑起来满脸稚气的少女,至少他还能帮上这一点小忙。

虽然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是不管等再久,那道攻击还是迟迟没打过来。

相反的,人工闪电击发的轰雷巨响从他头上传来。一柄锐利的长剑发出扑通一声闷响,掉进深沉的海水里。长剑掉落在仁身边不远处,仁心想只要有这个就能打倒葛兰,赶紧趁这柄凶器沉入海底之前一把抓住。就在他注意力分散的时候,葛兰从他的手腕中挣脱,下一秒钟就已经消失了。仁在海中感觉不到葛兰的体温与气味,就连听觉都被大雨声封闭,才会让他用魔法逃脱。

伸手抓到剑刃让仁痛得皱起眉头,他关闭魔法消除能力,查看周遭状况。凯兹浑身紧绷,圆睁的双眼正凝视著仁的背后。他突然明白了,这名一身黑衣湿淋淋的男人翻脸背叛,把《魔导师克星》震飞,夺走他的武器。还有当他在海中与葛兰搏斗时,传来的那声爆裂声响。凯兹原本想要用仁现在手中这柄剑从背后刺穿他,是梅洁儿出手阻止。要是少女不在的话,武原仁早就已经被刺死了。

「我……绝不会道歉。」

不断迷惘的旅人(凯兹)还蹲踞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按著手中空无一物的右手。

「你开什么玩笑!」

仁大吼一声。在愤怒与失望之下,他心中因为与梅洁儿在一起生活之后而变得天真的部分正在淌血哭泣。他还天真的以为和凯兹之间也能像梅洁儿那样,顺利建立起信赖关系。他忘了在恶鬼与魔法使之间有一道鸿沟,到头来的结果就只是遭到暗算。在这场战斗刚开始的时候,仁自己不也对葛兰说过吗?从前魔法使就是神话,是仁他们的祖先赢得了世界。仁这些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恶鬼与魔法使长久以来建立的关系,就是征服者与被征服者之间难分难解的泥淖。

「我们……我们……!」

仁再也说不下去。他与凯兹过去一再恶战不休,在他们两人之间还有什么真实的物事存在吗?仁多么遗憾这个世界是地狱,魔法使回复人性的结果竟然是这样。他懊丧不已,紧咬的牙关几乎渗出血来。或许是因为仁在学校担任冒牌老师育人子弟,他没办法继续痛骂凯兹背叛,只是任凭风吹雨打。虽然凯兹翻脸无情,但兄弟互相残杀本来就是不对的事情。与其用剑伤害亲人,或许从背后暗算仁这名敌人才是正确的选择吧。

空气中的氧气似乎变得稀薄,几乎溺水的仁一边大口喘息,一心寻找梅洁儿的身影。

奇迹形成的沙滩已经被他自己的视线给烧尽了,现在环绕在他们身边的,就只是一片没有魔法与神秘的现实,一片无限辽阔、庄严而残酷的汪洋。

蔚蓝的波涛是一片地狱。放眼望去看不见陆地,沉沦的话底下就是无尽深渊。

灰蒙蒙的阴暗天空下,两名男子在海面上相对而视,身上的衣服就像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旗子。狂风剧烈地吹打在汪洋大海上,掀起无数海浪,雨水更在海浪上点出上兆的波纹。站在恶水上如同立足于坚硬地面的是,一对走过了漫长道路的兄弟俩。

遭到放逐而离开诞生的世界,有如寒冬旅者般在地狱深渊受尽摧折的弟弟如果没克服这二关,他就会没命。而哥哥一直走在通往至高境界的孤独之路上,如太阳般的眼眸中没有一丝迷惘。

海面上的仁的几乎筋疲力尽,满身是伤。

在拍打著仁的大雨的另一端,接近神的男人以沉稳但充满威严的口吻说道: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在想究竟是何种凄惨的际遇让我的双胞胎弟弟堕落如斯,有如一副行尸走肉。」

可能是把短短几周前的自己与现在摆在一起比较吧,凯兹抬头看著兄长,好像在为心中无法发泄的激动情绪寻找宣泄出口。

「──弟弟,现在的你和我『相似』得令人惊讶。」

当倾尽全副身心去面对庞大的物事,然后明白自己处在何种立足基础上的时候,人类(凯兹)就与英雄(葛兰)无二致。

凯兹淋湿的长发贴在脸上,几乎就要哽咽痛哭起来。可是勇敢挑战世界的兄长对他所说的话,却严厉到几近于残酷的程度。

「但正因为『相似』,所以我更不允许你违背最初亲口说出的挑战,来到我这边。正因为你是与我一样的双胞胎弟弟,更应该活得无愧于天地。」

虽然葛兰说得很残酷,不过他是否有发现自己严格的态度中也包涵对亲人的宠溺呢?凯兹在两个星期前还只是个小混混,不在乎他人,也缺乏自律能力。像这样的一个人,如今要他走上葛兰这条路当然是不可能的。

等到发现时,天空的乌云已经开始四处拨云见日,彷佛在预告骤雨即将停止。可是凯兹恢复感情的脸庞才刚被清泪沾湿。

接近神的男人微笑道:

「可是我仍然很高兴有人和我『相似』。」

「大哥!」

当仁知道喊出这句话的是那个凯兹的时候,虽然明知不可能,但仍不禁想著如果这场战争现在就能打住该有多好。

仁寒冷的身躯与灵魂在波涛间载沉载浮。梅洁儿下降到几乎碰触到水面的高度,把他的身体磁化之后拉到水面上来。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可能攻击老师啊!」

站在刻印魔导师这条修罗道的小魔女眼眶中噙著泪水,握拳捶打仁的身躯。满心情切的仁几乎就要闭上眼睛,仰首向天。他把胸臆中温暖又强烈的物事化为一句平凡无奇的话语,答道:「是啊,对不起。」

可是他们两人不能就这样快快乐乐地回家去。葛兰问仁与梅洁儿:

「这个世界是错误的。它已经彻底扭曲,哀声震天。你们不去纠正这一切,就算获得幸福,岂不是和围绕著尸体饱餐一顿的苍蝇没两样吗?」

这个英雄人物把自身正义与一个世界放在天秤两端比较。梅洁儿挺身而出,正面迎接他的灼灼视线。

「你一定会很高兴的,老师。这个问题就由我来帮你回答,你应该要觉得满足。」

接下来少女微启樱唇,说出一句仁或许这辈子永远都忘不了的话。

「因为有老师在,所以这个世界不是地狱。」

不断降下的雨水中,年幼的刻印魔导师又再说了一遍。

「因为有老师在,所以这个世界不是地狱。」

泪水让整个世界变得一片模糊。虽然一分钟之后他的心跳可能已经停止了,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心庆幸能够活在这里。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错。这是我说的,所以绝对正确。」

不管是魔法使还是恶鬼,大人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葛兰和在人生谷底找回自我的弟弟凯兹同为魔法使,所以对他说他们「很相似」;而小梅洁儿与仁虽然各自为魔法使与恶鬼,两者迥异,此时她还是紧紧牵著仁的手。没错,仁与梅洁儿之间有很多不同之处,可是他们却很相似。梅洁儿知道他们彼此的立场不同,甚至连渴望得到的幸福也不同,所以先前因为不愿意成为包袱而离开。可是她现在仍然与仁携手相系,这只柔软的小手不可能有一丝虚伪。

「……老师,你在哭吗?」

梅洁儿抬起头来,忧心地皱起秀眉。仁抓一抓少女的黑发,也顾不得把她的缎带弄松之后会惹她不高兴。

「不是,我觉得很高兴。」

仁是一个成年人,他已经看遍各种残酷之事、被拋弃的愿望以及毫无意义的悲剧,也深知何谓现实。可是一股喜悦之情包围他全身上下,有如从云海之间照耀下来的阳光。被刻印魔导师的苦行强加其身,受害最深的梅洁儿也心有所感吧。如果葛兰打赢这场战争解放地狱,对刻印魔导师来说绝对有好处。可是执意选择这条修罗道的少女面对北风与太阳,伸手抓住的却是残酷的无理现实。

有如太阳般的英雄葛兰就在这里,他断定这个世界是错误的。

「不过我无法嘲笑这女孩愚蠢不懂事。恶鬼,你能够回答吗?」

「我一定会赢。」

强烈的海风吹袭而来。现在这里或许没有以守护故乡为正义、如北风一般把魔法使冻个半死的专任官。只有一个平凡人武原仁,心中狂妄的愿望被唤醒,怀中紧抱著他必须守护的女孩。

「这不是在逞强,现在我打从心里真正相信,总有一天再也没有人会把这里称呼为《地狱》。」

覆盖住天空的厚重乌云分散,一道光落入海上,彷佛天上的神降下玻璃台阶一样。大地好像也在遥遥呼应,葛兰散布的水滴云气被风吹开,一道光芒在散开的云间折射,来回错综,有如从地底打造的许愿阶梯,一路伸向天空。

由天地间的云气射出两道光芒,《近神者》回头望著这片异景。仔细一看,就连他都气喘吁吁,肩膀上下起伏。在海中的几分钟让他大量消耗体力。仁认为他下次出手或许就是真正的结局,葛兰不管是精力或是体力都已经确实接近极限了。

「我的力量近乎于神,心灵近乎于神,因此选择走上这条荒野之道。我们的先人也是如此开拓奇迹,创造出一条道路留予后世,而我又有何憾?我们若是『相似』,则汝亦与我相同。」

在仁的眼中就如同太阳般耀眼的葛兰,抬头遥望著乌云尚未尽褪的天空,彷佛他才是流浪在荒野上的旅人。

「小弟,如果你活了下来,就到相似世界去吧。那里充满著爱,地狱世界完全比之不及。」

葛兰就这样闭上了眼睛,缓缓往上飞去。相似银弦有如大海一般淹浸王者四周,就连真正的大海也呼应银弦,跟著掀起浪涛。

超高位魔导师在海上施展出那招称为复制障壁的红色门扉绝技。这次出现的地方不只在海面,一公尺平方的正方形窗口在空中、在云影里一起打开,遍及所有方向、所有位置,应该有一千之数吧。数量之多,东西南北四方天空以及任何视线所及范围的大半都必定被鲜红色所掩盖。葛兰像这样用破坏力遍布所有角落,到底还能躲到哪里去?

「我们怎么可能乖乖等死!」

梅洁儿让自己与仁磁化,便于用圆环魔术进行控制。她让魔法所形成的磁场拉著两人高速飞行。不管是何种广域魔术,只要脱离射程范围就没有任何危险。可是红色门扉追著如轻风般飞翔的梅洁儿与仁,在空中一扇接著一扇打开。整片风景就像是被虫啃食似的,开了一个又一个洞。

「不行!甩不掉!」

「视线别移开,紧紧盯著他!」

接著当《近神者》即将施展最后一击的时刻,他咆哮道:

「就让你们亲眼见识最适合做为开场的奇迹吧!」

英雄就像是抓住天空似地举手一扬。随著他的动作,在海上出现一座大山。葛兰-阿萨雷为了造出巨浪冲进日本列岛所加工过的水──也就是那些由海底五千公尺深处堆积起来的数亿吨玻璃水滴全都抬起来了。

「────!」

在声音震耳欲聋的海上,仁把梅洁儿推开,大声喊叫。

一切似乎都是圈套。所有相似门扉一口气变大,单边超过一百公尺长。从满满一片鲜红的深渊里,变成一千倍汹涌而来的、尽是宛如白云一般的水、水、水。

上百亿、上千亿吨固结成沙粒状的海水从葛兰设置的一千多面复制障壁中一口气全部翻涌而出。

就在海水落入海面的同时,前所未见的劫火大海啸直冲云霄。奇迹消亡的残骸魔炎燃烧大海,熊熊火舌翻滚,就连空间相似的门扉都全数起火。在这片火势乱窜的烈火中开了一个大洞的,就是那个以死亡沉默送人上路,因此被称为《沉默(Silence)》的猎人。

制裁的炮弹已经发射出去了-

「再怎么样,这也未免太冒险了吧。」

概念魔术被烧毁后而回复成水滴的雾海当中接近神的男人静静说道。

「不,这不是因为你完成了那个方便的红色窗口(复制障壁)才发生的偶然,而是必然的结果。」

在海面上十公尺的空中,恶鬼冷静回顾这场战斗。如果只是要打倒敌人,这位最顶尖的魔导师根本不需要在激战中尝试使用全新的魔法。

「你对各种事情都太过精通了。可是这就代表你的选择増加,必须要做出判断的机会也变多。如果只是单纯比输赢,应该更简单一点。没有人规定一定要用更强大、更高超的魔法当作开场,这只是你无中生有的空想而已。」

武原仁的肩膀骨头粉碎,右手与肋骨也像树枝一样折断。光是呼吸就让他觉得浑身都快散了,可是到了这时候他还是说个不停,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可笑。

不是以魔法复制的水花让照射在云间的阳光折射分散,架起一座巨大的彩虹。就在无数复制出来的海水冲入海面的瞬间,世界起火烧了起来。地球环境是建立在非常微妙精密的平衡之上,虽然以全球的海水总量来看,这些增加的水量只不过是沧海一粟,却会让环境发生细微到难以察觉的变化。产生出来的变化,会被葛兰所挑战、生活在这个世界中的人口六十亿人类(Demon)观测到。从全球各地追溯时间而集合起来的魔法消除或许就是一种天谴,把凡身不该拥有的双翼烧毁,让瀑布逆流,毁去复制障壁,使一切都粉碎成发光的细屑。原本遍布世界、随著海风飞舞的魔炎火粉,此时已经变成一片金黄色的云海了。

「是这样啊……原来我落败的原因,就是因为这种事情。」

葛兰-阿萨雷口中流下一道鲜血。仁就像是被钉在空中似的,肩膀深深陷入飘浮在天上的葛兰胸膛中,骨骼因为承受不住超高速的冲撞而粉碎。他擎在腰间的长剑则是轻而易举地刺入英雄的腹部内,把脊椎砍断。

两人彷佛融合为一体,恶鬼与魔法使的空中陈设品因为刚才冲撞剩余的惯性,就像在跳舞般缓缓地绕著圈自行旋转。

在海水大瀑布穿过复制障壁即将下坠的瞬间、等著开始自由落下的不到三秒钟的关键时刻,葛兰是毫无防备的。仁先前被梅洁儿从海中拉起来,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磁化的时候,他就已经下定决心了。仁把自己的身体当成炮弹,要梅洁儿使用圆环魔术,像是磁轨炮一样把他射出去。如字面上所示,仁让自己变成人肉炮弹,不管有没有击中目标,他都必定会身负重伤。

「可是……恶鬼的力量……真是不可小觑。」

葛兰应该要更有求胜欲,多加强防御能力才对。就算是感觉到手中剑速变慢的触感也能发动魔法消除,把削减力量的衰减式障壁除去。用雾气封闭视线以对抗魔法消除的最终防壁,也只对视觉的魔法消除有效而已。让手枪子弹停止的自动魔术无法阻挡本身带有魔法消除能力又没有死角的物体,就像先前葛兰没办法用这招挡下仁扔出来的《魔导师克星》一样。恶鬼封闭视觉之后的近身肉搏战会突破所有障壁,这一点应该才是最大的问题所在。而相似大系这种魔法系统虽然能够飘浮,但是空中机动力很低,所以葛兰也没办法闪躲。

身受致命重伤的葛兰口吐朱红,静静说道:

「凯兹,你过来。」

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的弟弟愣愣地睁大著眼。他或许是察觉兄长的意图,流著泪摇头说道:

「你不是强得像神一样吗!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是为什么!」

即使凯兹拚上一条命面对兄长,他也完全没想过自己会战胜吧。或许在他内心深处,一直都认为这位大哥不可能会输。

葛兰藏在手中的一条沾满鲜血的坠饰勾到长袍的袖子,轻轻晃了晃。那条坠饰和凯兹原本手中有的那条非常相似,里面封著一根剑锷很小的长枪型小剑。这名英雄人物在决战之中好几次仰赖的攻击魔术,那招用细微水滴凝聚而成的『七彩长枪』就是用这个坠饰操纵的。除了兄弟俩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东西能证明什么。

「别让我死在恶鬼手里。打倒葛兰-阿萨雷的男人──将会是你。」

葛兰在半边肺部受损的状态下还能说话,都是多亏有魔术的帮助。但是这名英雄确实正一步步迈向死亡。因为葛兰是独自挑战这场战争,所以没有其他人能拯救他的性命。凭藉凯兹的魔术能力,要治疗这种重伤也是不可能的。

仁用麻痹的左手把无法活动的右手手指从剑柄上一一扳开。仁自己不会飞行,是梅洁儿在雾中飞来,以磁力撑住他的身体,避免他坠落。

《近神者》面如土色的脸上,一双眼眸此时仍然精光炯炯,燃烧著生命与尊严。凯兹在这双眼神的注视之下移开目光。

「我不要……不行,我承担不起。」

这个弟弟出现在战场之前,操纵强大魔术如臂使指的葛兰原本毫无破绽。但是他狠不下心对亲人痛下杀手,而是以压倒性的破坏力想把凯兹笼罩其中,战斗方法因此出现了差错。先前弟弟凯兹也是没办法直接开枪射杀仁,而是把他卷入枪林弹雨之中。葛兰这一点要命的心软之处与凯兹非常『相似』。在生离已久的弟弟面前,这位天才只不过是一个被感情影响,导致判断错误的凡人而已。葛兰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我没办法让自己彻底孤独,所以才会落败吧。虽然有许多人曾经挑战世界以及神明,可是从未有谁合两人之力完成这项伟业。因为《近神者》不再孤独,所以才会变回凡人。」

说完之后,葛兰用他的左手把凯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脏之上。他的手竟然还能动,这已经是一件奇迹了。英雄人物露出笑容,彷佛真实地反映出凡人的喜悦一般。

「可是有人与我『相似』,还能相系在一起。这还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哭到哽咽咳嗽的凯兹想要把相似银弦连结到濒死的兄长身上,可是葛兰用最后的力气把那道魔法切断。

这个律己甚严的男人在战斗中可能也是像这样,一直把自然而然连接敌我双方两兄弟之间的银弦给切断的吧。

三十四岁的凯兹一身罪恶,人生不断遭到挫败,再也无法回头。他紧咬著牙,圆睁的眼中不断滚出泪水。

「大哥。」

凯兹表情痛苦,喉咙中发出的悲吟就像是沉静的哀号,闻者无不为之动容。仁听不见凡人之身的葛兰回答了些什么。凯兹用空无一物的左手搔抓脸庞,但是一切都没有变化。这个冻结已久的男人脸上流下泪水,彷佛迎接真正的融雪时期,但是却改变不了任何事。

「听到大哥说我和你『相似』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变得比原本的自己更美好了。我真的很高兴!没错,其实打从一开始你叫我小弟的时候,我虽然完全无法接受,但是心里某处却觉得很高兴!就算大哥一点都不伟大,和我一样都是人渣,这些想法也还是一样不会变!!」

接近神的男人没有回答,好像随著一分一秒的流逝而逐渐越来越透明。凯兹已经不是那个疲惫不堪的丧家之犬。站在这里的,是一道赌上所有自我和世界对峙的意志。这名穿著黑色外衣的旅人一直深陷迷惘,到处辗转流离,而这里就是他最后来到的终点。

仁身手遮住梅洁儿的眼睛,想要遮住这片光景,可是小魔女以她自己明确的意志,把这双多余的手推开。

葛兰-阿萨雷笑了。他笑了。这个男人独自挑战世界所有不公不义,他的死彷佛也和人生一样轰轰烈烈。他口中喷出血沫,向著天空大喊:

「在生命的最后,我要送给这个世界的不是诅咒,而是祝福。我一生任性纵情,如果死时丑态百出,可是会被神笑话的啊!」

接著以葛兰为中心,无数银弦如爆炸般释放出来。银弦连接在凯兹、梅洁儿,甚至是仁的身上。

仁今后或许会因为不知道这名英雄真正的意图而一再感到迷惑吧。

还有几万道银弦在中途逐渐消失无踪,它们肯定已经超越空间,连接到之前葛兰传送开战宣言、到现在仍活在这个痛苦地狱的魔法使同胞身上。这个男人站在中心点,几万道闪闪发光的相似银弦从他身上延伸出去,简直就像是一颗无私绽放光芒的太阳一样。

「──祝福汝等。汝等皆……与我相同。」

此时,这道银弦连接的所有人都为葛兰-阿萨雷感到痛惜,他们在这里看到了绝对的《正义》。

一波鲜血随著爆裂音洒向天空。

葛兰还命于天,结束魔法,他的身子倒栽葱向下落去。

坠入那片湛蓝到令人背脊发冷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