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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汝近似神

蔚蓝的波涛是一片地狱。放眼望去看不见陆地,沉沦的话,底下就是无尽深渊。灰蒙蒙的阴暗天空之下,两名男子在海面上相对而视,身上的衣服就像旗子一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狂风剧烈地吹打在汪洋大海上,掀起无数海浪,雨水更在海浪上点出上兆道波纹。站在恶水上如同立足于坚硬地面的,是一对走过了漫长道路的兄弟俩。

遭到放逐,有如寒冬旅者般在地狱深渊受尽摧折的弟弟如果没克服这一关,他就会没命;而哥哥一直走在通往至高境界的孤独之路上,如太阳般的眼眸中没有一丝迷惘。

仁满身是伤,已经没有任何力气靠近那两名魔导师了。战场上唯一的恶鬼为了让逐渐模糊的视线重新恢复,闭上了眼睛。

在大雨的另一头,接近神的男人以沉稳但充满威严的口吻说道:

「──弟弟,现在的你和我『相似』得令人惊讶。」

在仁的身体前方,最强的魔导师对恶鬼一点兴趣都没有。他或许真的如绰号般《与神非常相似》。

那么和《接近神的男人》『相似』的弟弟又是指谁?



武原仁这天早上一醒来,发现少女的笑容沐浴在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下,正盯著他看。

仁非常熟悉那双如同猫咪看到老鼠般微微眯起、充满著嗜虐眼神的眼眸,还有秀雅的鼻梁以及那张樱桃小嘴。长及背后的黑色长发与丝绢蕾丝缎带在白色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肌肤上淡淡的健康晒痕是因为小学最近开始上游泳课。黑发妖精跪坐在棉被旁,俯视著还躺在床上的他,距离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她的体温。仁身上因为睡觉而流的汗水逐渐变成另一种不同的冷汗。

「早安,老师。梦中的我要送给你一份如梦幻般的晨间大礼喔。」

这个娇俏地坐在仁面前的少女,是私立御陵甲小学六年一班学号一号的鸦木梅洁儿。而武原仁则是班上的副班导师,也就是说,这个为了发表「梦幻般的晨间大礼」而红著脸庞的黑发少女就是他的学生。当他睡得昏昏沉沉的脑袋清醒过来的瞬间,顿时吓得心脏都停了。

「……你、你!你怎么会在我的公寓里!」

「老师,难道你已经忘了京香把备用钥匙给我了吗?」

「我不是问这件事。我是一个成年男人,而且是小学老师。你是女孩子,又是一个学生!我这两个月不是一直告诉你很多次,不要随随便便跑进来……来……」

要是让学校知道自己的学生,一大清早登堂入室,事情可就大条了。跪坐在榻榻米上的梅洁儿身穿如向日葵一般色彩鲜艳的黄色连身裙,外头还罩著一件牛仔质地的围裙。仁从被褥上坐起身子。一阵甜腻的草莓气味搅乱了七月闷热的空气。

「……对了,怎么有一股草莓味?」

梅洁儿得意洋洋地用还有些不太流利的日文开始教训起仁来。

「老师还是小孩子耶,竟然不了解草莓的气味有多香。草莓的红色汁液可是神之血喔。」

仁的脑中想起一个身体是派皮、浑身涂满鲜奶油的甜腻神明(草莓口味),突然非常想来上一杯又热又苦的咖啡。

身为一名教师,现在也该冷静下来理一理情况了。在这个热得叫人发昏的早上,眼睛睁开就发现一个晕生双颊的少女进了自己的公寓,然后房间里满是浓郁的草莓味。少女本人则穿著围裙,修长的双眼中闪动著期待的眼神。这就代表──

「你帮我做了早餐啊?」

「老师,我告诉你喔。今天的早餐做得非~常好!我觉得我很有做菜的天分呢。」

仁用右手抹了抹额头。梅洁儿就像是孩童似地踩著咚咚咚的脚步声,拿毛巾过来给他擦汗。这个别人的家对她来说早就已经熟门熟路了。由于她把自己的东西带过来放,这栋1DK的公寓房间中已经有三成的空间被布娃娃或坐垫占满,成为梅洁儿的领地。

仁懒洋洋地从被褥站起身来,被梅洁儿推到盥洗室刷牙洗脸。等到仁梳洗乾净回来后,起居室的小饭桌上正摆著一个汤盘,上面满满地盛了粉红色的米饭。这似乎就是那股草莓气味的来源了。

「这就是『梦幻般的晨间大礼』吗?啊,吃的时候要倒上鲜奶?还有砂糖?这是米饭耶,要加砂糖吗?」

「为什么这么问?白米就像是面包一样不是吗?」

梅洁儿像是要示范给仁看一般,把牛奶倒上去之后再撒上一大堆砂糖,最后从水果盘上拿起柳丁与奇异果,放在砂糖味道的鲜奶泡草莓饭上,看起来就像是在玩扮家家酒一样──至少日本人不会有这种品味。坐在眼前的少女──鸦木梅洁儿,是在四月中引渡来到魔导师公馆的异世界人。这名罪人少女在打倒一百名《协会》认定的敌人之前,都无法重获自由,而现在她好不容易活到七月,第一学期(注2:日本的学校是三学期制,四月到七月是第一学期)也即将结束了。

身为公馆专任官的仁是在五月中与梅洁儿结缘,两人之间的距离感在那时候就已经像现在这样一塌糊涂了。仁到现在还是不太了解,梅洁儿究竟喜欢自己哪一点,但是少女身为刻印魔导师却难得这么适应这个世界,如果原因就是自己那一点好处的话,那么他也觉得很高兴。或许也因为这样,先前梅洁儿怀著好感握住自己的手,他到现在还没决定该如何回应。

「开动了。」

少女欣喜地依照来到这个世界后学到的习惯,在用餐之前先合起两只小手。

但是现在这里有个问题。味觉是根据日常的饮食习惯培养出来的,而眼前的小魔女过去的饮食与米饭完全无缘,当然不受日本人的常识约束。所以她无法理解加入高汤煮出来的『蒸饭』与倒进果汁煮出来的『有些红红的饭』之间存在著天壤之别的差异。

她最大的错误就是把在这个世界发现的新食材与在故乡异世界吃过的料理记忆结合在一起。就好比不久之前,梅洁儿看到厨房瓦斯炉的烤鱼箱,刺激她做出巧克力搭咸鲑鱼的那起惨剧。不知道为什么,仁只是回想起这件事就觉得眼泪快掉下来了。

「梅洁儿,你洗过手了吗?」

「真是失礼。老师自己几乎不打扫房间,可别把我和老师混为一谈喔。」

仁一咬牙,用汤匙把那红色的物体扒进嘴里。用草莓果汁煮的饭几乎已经没有白饭的香味,还因为加了鲜奶的关系变成冷饭。就算加了少许砂糖,但是牛奶与米粒的分量太多,还是吃不出味道来。他们变调的日常生活就像这盘水果风味的什锦粥一样,再怎么努力都不会真正变得甘甜美好,但他们仍然小心翼翼地呵护著。

梅洁儿嘴里一边说著「今天做得还可以嘛」,一边拿汤匙一口一口吃著这盘冷静下来一想就觉得其实并不好吃的料理。只要有她在,餐桌上气氛又愉快的话,仁觉得这样的生活倒也不错。

「泳衣从肩膀露出来啰。」

仁看著梅洁儿身上连身裙的肩头,指指深蓝色学校泳衣的肩带。对了,今天小学的第二堂课是游泳课。这个来自异世界的魔女竟然已经学会偷懒,把泳衣穿在衣服里省下去更衣室换衣服的麻烦,让仁觉得感慨万千。

少女红著脸颊,眼神往上瞄了仁一眼。这道天真烂漫又含羞带怯的视线紧紧束缚住男子。

「……我衣服里只穿著一件泳衣,老师觉得很兴奋吗?」

啪的一声,仁背后的玄关处响起购物袋掉在地上的闷响。

仁回头一看,发现仓本绊好像看到了什么什么不该看的事情,呆呆地站在原地。

「武、武原先生!对不起!因为小梅带来的早餐材料有点奇怪,所以我想至少拿些饭团过来。」

仓本绊是和鸦木梅洁儿住在一起的高二学生。每当她慌张摇著手的时候,那一头几乎及肩的偏红半长发就会跟著摇摆。有些下垂的双眼中,深蓝色眼眸似乎也因为惊慌而失措不定。

插图005

「不,不是这样的!小绊的想像应该想歪了很多事!」

「说、说的也是喔!我还以为……」

接著对话就这么中断,一阵含糊的沉默在仁与绊之间逐渐蔓延开来。仁只要站在绊的面前,不时会感到胸口沉闷与呼吸困难,就像是铅水流进肺部似的。和生来就是魔法使的梅洁儿不同,绊在这个世界长大,原本只是个与魔法毫无关联的平凡女高中生而已。但是在一个月前,绊被卷入一项重大事件,查出她竟然是魔导师,继承了一种在六十年前应该已经灭亡的魔法。仁等人到现在还完全不知道绊究竟是从哪个魔法世界被带过来的。

「啊,结果小梅还是没有做一般的拌饭啊。」

「我特别允许绊也可以吃喔,我对这次的作品还挺有信心的。」

绊听到坐在起居室的梅洁儿这么说,向有口难言的仁瞥了一眼,结果还是脱下鞋子走进房内。来自异世界的正牌小学生魔女帮最近才刚学会使用魔法的女高中生盛饭,两人看起来就像是清纯温柔的姊姊和个性强势奔放的妹妹一样,让仁忍俊不住,笑逐颜开。在得意万分的小孩子指示下,绊先把鲜奶淋上去,然后在草莓饭上倒进砂糖。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可以放心把厨房交给我掌管了呢?」

「那我就……稍微吃一点。」

绊含了一口饭之后露出相当微妙的表情,抬头看著仁,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觉得今天做的早餐还不错喔。」

仁觉得只要还能忍受,也不必特地在她们面前露出不舒服的表情。绊也看出这一点,开口鼓励梅洁儿:

「是啊。这样只要再调整下锅的顺序,再加些调味料的话,就可以做成有加水果的手抓饭。还差一点点、只有一点点!」

十天前结束的巴比伦再演事件让绊失去了她唯一的亲人,父亲仓本慈雄。经过那次痛苦的经验之后,仁觉得绊对他人变得更温柔体贴、更加可人。但是他在绊面前却总是浑身僵硬、动弹不得。这是因为绊的父亲就是死在他武原仁的手中。女儿正努力想要接受丧父之痛,如今仁怎么能把事实告诉她呢?

「我只给老师加进了满满的爱喔……所以老师吃起来的味道一定比绊的更好吃。什么啦,不要笑!」

听到厨艺精湛的绊这么称赞她,梅洁儿觉得很害臊。

眼前家人和乐团聚的光景虽然弱不禁风,但让仁感到非常宝贵。加诸在梅洁儿身上的命运并没有任何改变,仍旧严苛;而绊同样也还没克服自己的伤痛。但她们都努力想让每一天过得更充实,这份坚强让他觉得很耀眼。

「那个……武原先生?」

绊或许是发现仁一直在盯著她看,伸手拉了拉制服短裙。为什么从夏季水手服之下裸露的肌肤和梅洁儿比起来,竟然会如此柔润撩人呢?真是不可思议。

「老师,你又在用下流的眼神看著绊了!」

梅洁儿涨红著脸紧握住汤匙,气冲冲地说道。在她柳眉倒竖的表情上不知为何闪过一丝她另一种日常生活,也就是战斗的阴影。她身上的黄色连身裙彷佛就像是活过冬季,却无法迎接明年春天到来的蝴蝶羽翼一样,虚幻脆弱的感觉令人心痛。

「对了,学期已经快结束,马上就要放暑假了。我们大家一起去制造些美好的回忆如何?」

「那就是我的生日礼物吗?」

梅洁儿用力拍打仁的坐垫要他坐在上面,彷佛在告诉他想要敷衍了事可没这么简单。她一大清早过来帮仁做早餐,结果好像被绊抢走女主角风采一样,正在闹脾气呢。

「我之前不是说过要带你去旅行吗?如果不是在暑假期间的话,我根本没有长期休假嘛。」

上个月帮梅洁儿举办生日派对的时候,最后只有仁还是没能决定要送她什么礼物,所以就答应带她去旅行。

年纪幼小的魔女身负等同于死刑的重罪。就算现在的日子过得再安稳,可是一切也只不过是一场如履薄冰的梦境,只要一步踏破就是万劫不复。所以他才想要看看未来、想要找到某种事物让他能够相信,至少大家都一起活著直到暑假的那一天到来。

「明明是我的生日,为什么不是我和老师两人独处呢?」

「那样的话,明年我们两个出国好好玩一趟吧。因为小绊明年就要考试了。」

七月初的天气已经非常炎热,身上都渗出了一抹油腻腻的汗水。仁享受著这短暂又幸福的时光,心中不禁期望现在这段时光能够永远继续下去。

梅洁儿说了一声「真的吗?」,脸上绽放出亮丽的笑容。就在绊想起距离期未考已经不到一个礼拜,心情正低落时,仁的手机传出三声铃响。

──而这就是开端。



以特定的手机铃声响三声,这是要求专任官不带刻印魔导师,在三十分钟之内集合的信号。从东京二十三区向西流去的多摩川流域旁,有一栋在明治时期建造、占地十分辽阔的洋房。那就是隶属于文部科学省文化厅的非正式机构《魔导师公馆》,相关人士都简称为《公馆》。

武原仁把梅洁儿与绊赶出公寓后,赶忙跑到徒步需要十五分钟的《公馆》。仁一边在小学担任冒牌教师的同时,如果魔导师公馆那边有工作需要魔法事件专任官处理,他就得急忙偷偷离校。武原仁这两个月的双面生活一直过得非常忙碌辛苦。

当这名公馆职员打开《公馆》厚重的橡木大门时,第一个遇见的魔法使是一个身披黑色丝绢长袍,上面缀著精致配件的傲慢男子。

「现在才来上班吗?《沉默》。真要说起来,要是当初你把那个收拾掉的话,现在也不会变成这样了。」

这个抚著下颚胡须,见面开口第一句话就挖苦人的国字脸男子就是协调官贝尔尼奇。据说《协会》从日本神话时代开始就与这个国家往来,而他就是《协会》魔导师方面负责与日本政府交涉的人员。

「魔法使这种人老是不肯学习如何说好日文让别人听得懂。发生什么事了?」

「态度倒是很硬嘛。你手下养的那个刻印魔导师──梅洁儿-阿琉夏。我也可以追究她的责任喔。」

仁没有追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双眼直瞪著眼前的魔导师。虽然贝尔尼奇担任要职,工作繁重。但是在他的眼窝周围总是深陷,看起来非常病态。中年魔导师语带轻蔑地骂道:

「浅利凯兹,现年三十四岁。这个前刻印魔导师在十五年前被打入这个世界,然后十一年前离开日本逃亡海外。逃跑的刻印魔导师就会丧失黑名单,成为犯罪魔导师被过去的同类追杀,结果这个笨蛋先前还跑回日本来。」

浅利凯兹是那个小魔女与仁邂逅之后第一个逮捕的犯罪魔导师,所以听到这个名字让仁心跳加速。他们怀疑凯兹先前很可能是打算绑架梅洁儿,但是那次事件背后的真正原因到现在仍然是一团谜。

「快点说重点。《公馆》会临时召集我们,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今天早上,那名男子在刻印魔导师《人偶师(Doll Maker)》的接应下,逃出相似魔导师原本无法突破的自我摺叠式井牢。现在正在追缉他。」

武原仁顿时说不出话来。所谓的自我摺叠式井牢,就是一种内部空间会以二倍、四倍、八倍的规模逐渐扩张的牢笼。在魔法观点上,只需一天的时间就会变得比地球的表面积还大。因为内部延伸的空间当真是空无一物,因此需要指定对象的相似魔法,在理论上无法逃出去。一旦了解状况,仁才发现今天早上的魔导师公馆死寂得吓人。古老洋房铺著绒毯的大厅里完全看不到任何一名公馆职员。为了处理事件,所有人都被钉在办公桌上走不开,要不然就是外出了。

「我们虽然很遭人怨恨,但万万没想到竟然会被《公馆》管理的刻印魔导师反咬一口。你不觉得这种事难以饶恕吗?」

「……真的是《人偶师》吗?」

亲眼目睹他们利用刻印魔导师这些犯罪者来维护治安的系统发生破绽,这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小伙子心中不禁感到心虚。目前公馆的刻印魔导师规定人数是六百人,但是对公馆来说,接收的人并非全数都是有效战力。反倒有九成以上都只是除了杀人之外,其余命令一概不听的凶恶罪犯。能够相信而足以委派任务的顶多只有四十人,而《人偶师》绫名涅琳就是那宝贵的其中一人。

「那女的看似忠心,到头来终究也只不过是个刻印魔导师罢了。」

协调官贝尔尼奇从那套看似颇闷热的长袍袖口内袋中取出菸斗,用魔法点了火。

「他越狱的时候,《协会》方面有任何损伤吗?」

「只有在你们不能进入的区域里起了一点小火灾而已。越狱之后,《人偶师》与凯兹两人就直接用转移魔术逃走了。既然要烧的话,乾脆烧这边的破房子不就得了。」

武原仁很讨厌这个叫做贝尔尼奇的男子。他看不起这个世界的人,而且每次讲话总是含尖带刺。不过就在十天前,仁才因为巴比伦事件被他救过一命,所以也很难多表示什么。

想到又得做这种讨厌的工作,仁叹了一口气。不过就算叹气,沉重的心情也不可能就此轻松下来。多数的魔法使都称呼地狱之人为《恶鬼》,不把他们当人看待。为了不让这里成为真正的地狱,就算得痛下杀手,他也必须阻止直到昨天还被当成这个国家走狗利用的《人偶师》。七月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非常刺眼。

「──你该不会在想什么傻事,打算不杀人了结这一切吧?」

这道深邃的嗓音就像魔法般从正后方响起。只有在战斗中才会以真正速度跳动的心脏从这一瞬间起,把实际上不到两秒钟的时间拉得又细又长,延伸好几倍。

仁把好歹算是高官的贝尔尼奇挡在身后,一边回过身一边把手伸到夹克后背之内,从背后吊挂著的刀套中拔出匕首。刃长二十五公分的刀锋还没举向前,那道气息已经消失了。就在浮起的重心被重力抓住而下沉之前,仁下定决心向左踏出一步,一刀刺出。这一刺从肩至肘到刀锋直成一线,出手毫不犹豫。这时有一道闪光快如骤雨,从仁的头上落下。

一名男子出现在面前,身穿如春草般的淡绿和服与灰绿色裤裙,动作如清风般轻巧迅捷。男子右手拿著一把晶亮的日本刀,刀身停在仁的脑袋前,只差一点就要把他的头颅劈开,而仁的匕首距离对方的喉咙还有十公分。如果这是真正的对决,武原仁的脸庞现在已经连同脑髓一起裂成两半了。

「久违了。」

男子端正笔挺的身躯背对著窗外照进来的夏日阳光,优雅地收刀入鞘。这个动作也和仁难忘的回忆相合。男子把头发全部往后抹,像是时代剧中的浪人般束起来绑了个茶筅髻(注3:茶筅。茶道器具,调拌抹茶的竹器。筅,音「显」)。他的年纪应该已经超过四十岁,但是因为超乎想像的锻炼,使得外貌看起来顶多只有三十到三十五岁左右。

「好久不见了,东乡老师。」

《鬼火》东乡永光。定额十二人的专任官目前只有七个人,而他就是这七人之一。这份工作不仅操劳,而且人员消耗率极高。自从太平洋战争结束之后,唯有这个人任职长达十九年。专任官是三班制轮替执勤,工作内容包括保护本部魔导师公馆的周边地带、管理东京的刻印魔导师、在国内巡查取缔犯罪魔导师,以及做为预备战力待命备勤。因为仁成为冒牌老师、神和瑞希变成高中生,打乱了原本人力就已经不足的专任官排班,使得《鬼火》一直在日本国内到处奔波。

「不要再把自己当成年轻小伙子,叫我《鬼火》就行了。」

听到东乡的训斥,仁立刻挺起身子。东乡以前是专任官的格斗技教官,仁直到现在还是很敬畏他。

「不用那么拘束,武原。至少你的本事已经一点一点越来越精练了。」

东乡笑的时候,眼角以及嘴角边才会微微露出与他年纪相符的细小皱纹。但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大概不多吧。就在两人言语之间,他那对几乎已经失去视力的双眼一直都紧闭著。在仁直接认识的人当中,他是克服了视力这项极度不利条件的唯一高手。如果要评论东乡永光这个人,用「生错时代的剑客」这句话来形容他,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被撇在一旁的贝尔尼奇也不发一语。《鬼火》以功绩所累积起来的威望,让这名老爱挖苦人的协调官也不敢轻易与他打交道。

「我的手下似乎闯下大祸,给你们添麻烦了。」

虽然在道歉,但《鬼火》的语调却非常尖锐。这个人光是这样一站,周遭的气氛就变得非常冷冽,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动手杀得你死我活。中年魔导师似乎想要摆脱紧张的情绪,吸了好几口菸斗,从鼻子里吐出长气。

「你当然会尽快把《人偶师》处理掉吧。」

没错,正如贝尔尼奇所说的。引起这次事件的就是《鬼火》手下管理的刻印魔导师。在东乡长达十九年的职业生涯当中,许多人才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他身边,形成一个人称《鬼火众》的集圑,就连仁也看过很多次。而《人偶师》绫名涅琳过去也曾经不趋不离地跟随在这名和服武者的三步之后,将交给她保管的大小两柄刀放在刀袋捧在怀中。

「不用慌张,我不会让人小觑了魔导师公馆。」

《鬼火》没有辩解,只是无声地笑著。他的笑容在这讨论生死的当下显得非常稳重,但也因此散发著浓浓的死亡气息。

排除犯罪魔导师或是从外界入侵的敌方魔导师,就是仁这些专任官的工作,因此没有任何一个魔导师会用那个规矩好听的职衔叫他们,而是称他们为诛杀奇迹操纵者的《鏖杀战鬼》。就是这么一群和东乡永光一样的男人以恐惧保护这个国家的治安,建立起血淋淋的历史。

仁回想起当他听闻浅利凯兹的事情时心中涌起的那股强烈不祥预感,又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现在小学的第一堂课差不多已经下课了。

「武原,先前抓住浅利凯兹的是你吧。你有什么线索,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就在这时候,鸦木梅洁儿正在早晨灿烂的阳光之下伸懒腰,身上穿的是泳衣。

梅洁儿一直不太喜欢这件淋浴之后已经沾湿、一身深蓝色的校用泳衣。因为穿著相同颜色与款式的泳衣,使得平常穿便服时看不出来的体态差异在这时候一目了然。说实在的,就算和同班同学相比,她的体态也算是非常平坦。

「这不是很奇怪吗?强迫我们所有人穿相同的泳衣来比较我们的身体,到底想做什么?」

距离第二堂课开始还有五分钟。因为私立御陵甲小学的游泳课是男女分开上,所以这个二十五公尺长的游泳池里只有六年一班的十八名女学生而已。在孩子们正在发育的这段时期,每个人的体态都有非常惊人的差异。

太阳光照在发育良好的女孩子身上,一对撑起濡湿泳衣的平缓圆锥曲线反射著白光,在肚腹上形成一道阴影。或许这种立体感就是把人类区分为丰腴与贫乏的元凶吧。

「别、别这样子啦……鸦木同学。」

女生学号六号的佐藤泉美为了闪躲肆无忌惮的视线,想要用手臂遮住身子。担任卫生股长的她说起话来非常轻巧柔和,在班上的女孩子当中身材最为高。如果上街去玩,可能还会被误认为是高中生。那个胸部异常显眼的女高中生仓本绊在小学时期也是像这样吗?

「碰!」

「啊!不、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她从泳池边被一把推落,掉进水里。不消说,忍不住出手行凶的人就是梅洁儿。

「好过分。太过分了啦!」

「对不起。我现在的心情很想把大胸部的女人从悬崖上推下去……这算是事前演练吗?」

「恶魔的罪恶狡辩。」

天瑞岬在游泳课显得比平时更加惫懒,扔下一句话之后从两人背后走过去。怀中抱著浮板的她和梅洁儿半斤八两,同样也属于太平公主。

「梅洁儿同学,老师要来了,快点排好队。」

班长寒川纪子走到梅洁儿触手可及的身旁。因为在游泳池里不能戴眼镜,如果不靠近一点的话,她几乎看不到其他人的脸庞。

插图006

佐藤泉美拨起沾湿的浏海,从沉重的水里把身体拉起,爬上混凝土的游泳池边。六年一班女生的视线全都牢牢地盯著她那和学校泳衣完全不相衬的成熟身躯。

「……你还不是一样看得目不转睛。」

为了弥补近视的不便而向前挺出身子的寒川突然发起脾气否认道:

「这种事情不会影响一个人的价值!」

「哎,小孩子真好啊。男人的眼睛可是毫无理性的禽兽喔。见到美食当前就会啃到连骨头都不剩,要不然啊连看都不看一眼。」

班长的脑海中不晓得想像出什么画面,只见她的脸庞越来越红。寒川虽然个性一本正经,但是在上健康教育的时候同样也是孜孜不倦,聚精会神地听讲。

「男人全部都有Mo……」

年幼天真的魔女差点说出英文单字,不禁支吾了起来。因为《协会》的宿敌神圣骑士团在这个世界与美国有合作关系,使得英文被当作地狱语言当中最为低下的脏话。

「Mother Complex?」

「这种丢人的话亏你讲得出口,我真要称赞你了,变态女孩。男人全部都有『那个』啦。」

当梅洁儿成为刻印魔导师被打入地狱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人生还留有什么乐趣。但是如今她或许并不讨厌在学校的时光。如果把这种事告诉『老师』的话,他可能又会禁止梅洁儿出战,所以绝不会告诉他。

「这只是一个假设问题喔。如果你有一个情敌比自己更成熟的话,到底要在哪一方面赢过她才好?」

梅洁儿把手按在包覆著胸部小巧隆起的泳衣上。无论何时,只要有人问问题就一定会回答。寒川纪子这种规矩老实的个性非常值得感佩。

「比方说心意啦,或是兴趣相同之类──」

「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心意不够吗?」

为了不被两人波及,其他同学都躲得远远的。唯独佐藤泉美在怯弱与无法找藉口落跑的善良个性之间挣扎仿徨,不知该如何是好。

「别找我的麻烦!拜托你不要找我麻烦!」

上游泳课时的寒川纪子不像平常那么勇敢有魄力。似乎是因为没戴眼镜,视线模糊让她感到不安吧。

「在哀求原谅的时候就要好好看著我。随随便便到处让人看到你这种表情,到底希望别人把你怎么样?你这变态!」

全班所有人都把视线撇开,好像在说「会对这种事情感到兴奋的只有你而已」。梅洁儿满是嗜虐之意的陶醉眼神正要缠上同班同学。就算身在没有奇迹的地狱当中,她也是个不折不扣的『魔女』。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寒川纪子含泪的双眼仰视,瞪了梅洁儿一眼。就在这一瞬间,梅洁儿血管中的血流忽然就像是瀑布般发出轰然巨响。她陶陶然地浑身起鸡皮疙瘩,一把抓住寒川因为恐惧而缩起的双肩,好像惊惶不已似地热切喘息著。

「我想把你平常小心翼翼隐藏起来、最赤裸裸的模样揭露出来。你不认为看到别人哭泣时感到兴奋,就和看到裸体觉得很美的感觉非常相似吗?」

「不、不要。老师────!」

一道影子就像是回应这声畏惧的悲鸣般,落在两位少女的身后。

回头一看,与身上那件竞技式泳衣非常相衬的祖师堂老师就在眼前。

「嗨,我是老师喔。」

但是鸦木梅洁儿不退缩、不献媚也不多想,高傲地挺起胸膛这么大声说道:

「无所谓。你的胸部虽然大,但是腰身和脚踝也很粗,我就不追究了。」

在第二堂课的课程中,鸦木梅洁儿的特别座就是最边边的第六水道。在其他人使用第一到第五水道上课的时候,老师罚她一直不停地游。

上课结束后,抱膝坐著的学生站起来敬礼。等到祖师堂老师走出泳池之后,学生们便吵吵闹闹地回到淋浴室另一头的更衣室去。

「……要死了。」

梅洁儿一个人累得筋疲力尽,上完课之后仍然站不起来,瘫倒在混凝土的泳池边。

全身肌肉好像都泡在优酪乳里一样。

每次只要梅洁儿在上游泳课的时候惹麻烦,老师就会罚她多游二十五公尺。因为她老早就罚不怕了,所以现在累计已经超过两百公尺。

「你最好去洗一洗眼睛,会变很红喔。」

寒川纪子的脸庞探了过来,挡在天空与梅洁儿之间看著她。梅洁儿伸出两手想要抓住前来关心的同学的双脚,结果被她逃了。在魔法世界里,人家总是告诉她恶人死后会坠入「没有魔法也没有神的地狱」。但是实际来到这里,她才知道恶鬼其实亲切得让人难以置信。

梅洁儿翻个身,靠在泳池边地板上的肩膀与小巧臀部留下黑色水渍。无边的蓝天彼端阳光灿烂,她用鼻子连吸了好几下带著水分气味的空气。梅洁儿很喜欢在清可见底的乾净泳池里游泳,沁凉的身子躺在温暖的混凝土地板上感觉好舒服,教人躺著躺著差点就这么睡著了。

淋完浴在更衣室换好衣服的女孩子一一走到操场去,轻巧的脚步声经过颊骨传了过来。

「下一堂是五年级的男生上课,你穿泳衣的样子会被看到喔。」

戴上眼镜后回归本性的班长在临去之际又对梅洁儿说道。

钟声大响,宣告第二堂课结束。所有人都已经离去,空无一人的宽敞泳池好像被梅洁儿独占一样,让她心中满是豪奢感──就在这时候,她痛得身子一扭,从地上弹了起来。她的背后好像被人用铅笔狠狠戳了一下,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在她柔滑的背上有一道《协会》所刻下的刻印。有了这道印记,就算尸体因为战斗毁损得面目全非,也能辨识出刻印魔导师的身分。

「竟然耍这种花招……」

小魔女紧咬牙根,忍住差点溢出眼角的泪水。她遭到熟知刻印的人以魔法攻击。有某个正在嘲笑她的人就在这附近。

「难道你以为靠近这里还能全身而退吗?难道你以为到这里来,就能把那些小孩当作人质要胁我吗?」

驱使她疲惫身躯站起来的,是一股单纯的怒意。

清亮的金属声响传来。一个落在地上的小金属配件就像是招引梅洁儿似地快速滚动著。明明没有人碰触,那东西却在混凝土地上弹跳,发出些微的声响一路滚了过去。

金属配件掉在围绕泳池四周的围栏另一头,几乎没有车辆通行的车道上。少女眯起眼睛,彷佛正忍耐著面临生死界线的沉重压力。一名面无血色、脸如死灰的男子就像是幽灵般出现在车道上。

梅洁儿所在的泳池位于一个超过一、五公尺高的高台上,从她的位置看去,可以看见男子腹部以上的身躯。夏日之下,他却穿著一件衣襬甚长的冬季大衣。五官端正的脸庞毫无生气,灰色眼瞳中只有积累的憎恨从眼眸深处绽出烂烂凶光。小魔女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一个人的表情如此彻底地失去所有情感。虽然现在气温将近摄氏三十度,但是瞪著她的高大男子就像是活在极寒的冬季一般。

「阿琉夏家的女儿,你穿成这样在做什么?难不成在模仿恶鬼吗?」

耗弱的黑影以嘶哑的声音问道。梅杰儿当然忘不了这个叫做浅利凯兹的男人。

「我倒觉得你的打扮才真是奇怪到不行。」

时值夏天所以穿著学校泳衣的少女,与时值夏天却穿著黑色大衣的男子怒目相对。

在强烈的白色阳光下,浅利凯兹就像是一道被人遗弃的黑影。他就是梅洁儿在这个世界第一个交手的犯罪魔导师。

「你一点都不惊讶呢。本来还希望被引渡到《协会》的我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会让你那张满不在乎的表情因为恐惧而扭曲。」

「反正你不是靠自己的实力逃出来的吧。《协会》的牢房连高位圣骑士都关得住,凭你这点程度,怎么可能有办法逃脱。」

凯兹好像连悲伤与笑容都已经消磨殆尽,只是微微歪起嘴唇回应。

这名男子在两个月前也曾经来到这所学校,这次来同样也是为了找梅洁儿吧。被引渡到《协会》的犯罪魔导师一辈子都无法再回到阳光下,所以他是赌上性命为了复仇而来吗?在夏日的艳阳下,这道脸色苍白的黑影身穿的冬季大衣之内必定又暗藏长剑。梅洁儿也已经打定主意,绝对不让他的凶器伤害和这场决斗无关的学校同学。

「既然要输,你比较喜欢败在魔法之下对吧?我去换件衣服,等我三分钟。」

梅洁儿在泳池旁的更衣室里换上黄色连身裙之后回来,刺眼的阳光照得她以手指遮著眼睛。她双唇衔住浅橘色的缎带,将带著水气的长发往后脑一束,用熟练的手法把头发绑起来。

凯兹穿著大衣,其实应该热得不得了,但是他仍然默默等待著。

「缎带看起来会不会很奇怪?」

「你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了。」

凯兹就像是个病人一样满脸滴汗,但还是不愿脱下大衣,这是因为他到现在仍然无法完全舍下奇迹的力量。在魔法世界里多的是可以让体温或周遭气温变得更舒适的技术,所以魔导师们不太会随著季节更迭替换衣物。梅洁儿心中同样也满是无奈的酸楚。

「倒是你,还死抱著过去不放。这里可是没有魔法的世界喔。」

「把手机拿出来。」

梅洁儿取出手机,上面贴满了六年一班同学给她的贴纸。她把手机从混凝土地面上滑过去,交给男子。因为地狱之人不会使用魔法,大多数的魔导师甚至不把他们当人看。要是拒绝的话,不晓得他会干出什么事来。凯兹空洞的脸庞上只露出恶意,把手机扔在地上,一脚把梅洁儿的东西踩坏,发出听了让人齿根发酸的倾轧声。

接著黑衣身影就像是幻影般消失无踪。从一开始,他就打算用魔法移动。

「真是白痴透了!失去奇迹的力量,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这个世界的人观测到。」

虽然梅洁儿口中这么说,不过她也打从心里可以理解置身在这个世界,却无法割舍魔法的欲望。特别在都会区里,如果不隔离起来避免让恶鬼看见、听见的话,根本找不到一处地方不会受到魔法消除的影响,可以用魔法一决胜负。所以小魔女对浅利凯兹选择的决斗场地心知肚明。

「对不起,老师。我一定会打赢回来的。」

梅洁儿转移来到一条宽约三公尺,没有铺柏油的泥巴路上。夹道两旁都是生锈的冰箱与轻汽车。凯兹选为战场的这个地方,到处都是废弃物堆积如山。少女知道这个由微波炉、电视、车辆废铁等成堆垃圾筑成高墙的迷宫,她第一次到这里来是什么时候?就算过了两个月,季节进入夏天,这个她曾经与浅利凯兹争战的废弃厂仍然一点改变都没有。

「如何?想起来了吧。这里的气味闻起来真是教人舒爽。」

如果是有点程度的高位魔导师,想要利用魔法转移位置并不是什么难事。这一点对鸦木梅洁儿来说也是一样。只一瞬间,她就转移到这个距离御陵甲小学徒步需要三十分钟的废弃物处理厂来了。

「第一次来的时候是一个雨很冷的夜晚,第二次是黄昏时分,这次终于变成上午了呢。」

身材矮小的梅洁儿用魔法侦查高大男子是否又把长剑插在高墙对面的死角位置。即将向西倾斜的阳光从正上方照下来,废弃物高墙彼此反光,落下浓浓的影子。

年幼的魔女面对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凯兹,就像是发现小兔子的野狼一样,扬唇微笑。

「既然难得重获自由,你要是找个地方躲在土里发抖的话,说不定还可以像蝉的幼虫一样长命呢。」

一道强风卷起沙尘,黄色连身裙的裙襬随风摇摆。

黑衣男子把手伸入大衣之内。当他用力抽出手的时候,苍白的手中已经握著他一直吊在闷热衣服之下的出鞘长剑。

「你这小女孩想必不了解吧,不过我有契约在身。我会要了你一、两只手臂,做好心理准备吧。阿琉夏家的女儿。」

「你该不会是在这个世界活太久,脑筋秀逗了吧?就算同样都是魔导师,但是你和我出生在不同的世界,怎么可能简简单单就能互相了解?」

唯独不同的地方是耀眼的白云反射著强烈的阳光,在天空上不断流过。在盛夏的白亮光景中,梅洁儿的手心聚集大量电子制造出人工闪电,围绕在右手上窜动。

看到放电的光芒,凯兹苍白的脸庞睁大了眼睛,大笑道:

「没错。我们以前是放出闪电击打愚蠢恶鬼的神。在过去,我们原本是神啊!」

「那又怎么样?现在站在这里的你自以为是何方神圣?说什么『我们』,我和你可不一样!」

「这个世界根本是错误的。」

这时候,少女认为这个年龄已届中年的前刻印魔导师正在哀泣。堕入地狱之后活了十五年的前辈,竟然是这么一副卑微不堪的模样,好像让她亲眼看到就算活了下来最后也会变成这副德行,不禁一咬牙。

「你错了。你犯下的错误就是逃避战斗。背弃职责,拖著一条烂命苟延残喘,难道你还真以为至少能够保住尊严吗?」

魔女对残酷的未来并不感到畏惧,而是选择一笑置之。不过她独自应战,不向《公馆》求救,之后还是会挨『老师』骂吧。

「像你这样的小孩懂什么?」

「我在这里遇过的魔法使全都是一些怪物,不过还没有一个男人像你这么无趣。」

少女不得不以刻印魔导师身分与敌人互相残杀,没有多余的心力承认自己对于那份软弱心有戚戚焉。她还不知道从这股从心底升起,烧灼自身的怒火究竟是什么。

「不要再说了!」

随著男子的怒吼,一股冲击力道就像是重拳般打在梅洁儿的脸颊上。被大人的力气痛殴,梅洁儿差点踉跄倒地,用力踩稳脚步。她和犯罪魔导师之间的距离还有十公尺以上。凯兹使用了让世界误以为相似之物就是『相同之物』,藉以操纵对象物体的魔术──相似魔术。

「表情越来越好看了嘛。接下来我可要踢你的屁股了,要记得叫一声汪喔。」

长剑飘浮在空中,瞄准梅洁儿的心脏。就是这长剑的剑柄柄头打了梅洁儿的脸颊。飘浮的长剑这次隐藏在废弃物堆成的墙壁当中,『形似』凯兹右手擎著的那柄剑,就像五月那时候一样,站在十公尺前的凯兹一剑刺出。空中凶器受到《魔力》丝线的联系带动,剑尖也刺了过来,逼到离个子娇小的少女只有几公分远的距离。就是这个机关在学校泳池旁让梅洁儿吃痛,忍不住跳了起来。身上同样也有『刻印』的前刻印魔导师让自己身上的刻印与梅洁儿的后背印记同步,刺了自己。

「就算说话口气再大,也只不过是小孩子而已。竟然在大势底定之前还看不清状况。」

男子乾涩的嘴唇带著喜悦吊了起来。就是因为他乾冷无味的表情染上的一点感情竟是这种情绪,更显得猥琐不堪。

「内心的觉悟还比不上一个小孩子,你活著一定很丢脸吧。」

少女所牵引的圆环世界强度支配领域(敏感领域)在她穿著白鞋的脚边现形,化出如魔法阵般的圆环造形。《圆环大系》将周期性运动的物事视为《魔力》,加以观测操纵。对梅洁儿来说,就连气体分子都是一种魔力来源,可以撷取电子当作《魔力》。电子的黑影奔过已展开的魔法阵,像绕线圈一样缠上空中的长剑。就在磁化金属与她的身体把魔力的回转指向同一方向的瞬间──

身穿黄色连身裙的少女与长剑变成同极的强力磁铁,彼此互斥弹了开来。体重三十多公斤的梅洁儿被推开将近两公尺远,较轻的长剑更是如字面形容一般飞得大老远。经过磁化的钢铁长剑撞上迷你小巴,就这样贴在上面掉不下来。

「非常痛喔。」

少女如同跳舞般转过身子,把紧抓著紫电的右手朝向凯兹。雷击就像是水往低处流一样,随著一声巨响打中犯罪魔导师的大腿。

凯兹被腿部肌肉的反弹震倒,翻跌在地。就在男子发觉自身状况的同时,一阵剧痛让他大叫起来。但是因为梅洁儿已经以大气张设了护罩,雷声的爆裂音与人声完全没有传到外面去,魔术也没有被恶鬼观测而遭到破坏。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非常痛喔。」

被高压电流麻痹肌肉的犯罪魔导师已经无法站直身子。因为梅洁儿从目标物身上夺走《魔力(电子)》,使其带正电之后强制引起静电感应,大衣与下半身衣物的电阻几乎近于零,因此雷极的所有能量全都流到凯兹身上。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嗜虐的预感几乎让梅洁儿天真无邪的双眼神魂驰荡。

「我知道相似魔术的弱点。不管是剑还是什么东西,只要让移动物体的《元件》无法操纵,就完全废了。比方说,你看──」

第二道人工闪电打在凯兹手中拿著的铁剑。《魔力(电子)》被剥夺而丧失绝缘性的长剑传导电流,让一个大男人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如果相似魔导师可以让《同样形状的剑》与手中之剑连动加以操纵的话,只要让他的手腕动弹不得,所有用魔力联系的长剑同样也会停下来。

「……男人像这样拚命忍耐的表情非常撩人,我最喜欢了。不过我觉得再也忍耐不下去的懊恼表情应该会更可爱。」

凯兹虽然被逼入绝境,但是他灰白的嘴唇却染上恶意,翘了起来。

「圆环魔术有一个弱点。《圆环魔力(电磁力)》的力量太粗糙,操纵起来不方便。用来防御的话,就无法临机应变。」

「那又如何?凭你现在这副德行,难道还以为能玩出什么花样吗?」

「当然能……难道你没发觉,这个地方到处充满相似的魔力吗?」

突然,上百件银色物体如同横向暴雨般袭击少女。这道攻击直接贯穿梅洁儿在瞬间击出的暴风防御,威力几乎没有任何减弱,她就像是被霰弹枪打中似地撞飞开来。

接著就在梅杰儿护著头部、咬紧牙关正要用雷击殛打凯兹时,银色暴雨这次从右边折返向少女蜂拥而至。凯兹使用的相似魔术更单纯,能够比人工闪电更早一步击倒她。小魔女之所以能够及时反应,完全来自于她具备的战斗天分。她用圆环魔术『翻滚』身旁的大型冰箱,当作盾牌使用。一阵就像是装满空罐的垃圾桶翻倒的巨响麻捧了她的耳膜。痛击她的凶器深深陷进脏污的冰箱门上。

那是一大群重量还不到五十公克的小螺丝,彼此间隔三公分,密密麻麻地嵌在冰箱上。所有金属零件上都有《魔力》弦伸出,集中在凯兹五指紧握的左拳。

下一秒,这一大堆螺丝脱离冰箱,马上拖著残影从视线中飞离。几乎在同时,一阵打击力道从正上方重击少女背部柔滑的肌肤。凯兹的小型凶器灵活地绕过了这个垃圾盾牌。

「如果没有这些惹人厌的恶鬼,这个世界到处都充满了《魔力》。因为在工厂大量生产的规格品全部都很『相似』。」

这些螺丝的威力只和操纵者凯兹的腕力一样大,但是身为圆环魔导师的梅洁儿却无法应付。圆环魔术是操纵周期性运动事物的魔法,对于没有周期性运动的东西──比方说周围的垃圾,就没办法任意操作当作盾牌护身。圆环魔术的操作就是转动、震动、波动或是绕圆弧,非常呆板不灵活。

受到相似魔术操纵的金属零件用成人的全力五次、十次狠狠打在小魔女身上。原本漂亮的黄色连身裙上渗出鲜血。梅洁儿的视线因为痛楚与反胃感而天旋地转,在这时候,她内心还模模糊糊地存著能够再次回到那个日常生活的念头,心想全身都是瘀血痕迹的话,就不方便到学校上课了。

「真是失策……以对手魔法大系的弱点决胜负,这可是魔法战的基本啊。」

梅洁儿全身上下布满瘀血伤痕,剧烈的疼痛已经让她连站著都觉得非常痛苦。她靠在放置已久、沾满了污泥的垃圾上,气喘吁吁。这一大群金属零件不但难以目视清楚,而且涵盖的范围太广,就算她动作再灵巧也避无可避。以高热让它们变形,破坏『相似』的大型魔术又会被工厂外头生活的恶鬼观测到而被消除。

「胜负已定,阿琉夏家的女儿。接下来看是要你的命,还是要你的心了。」

但正因为情况如此绝望,在这个世界活了两个月的鸦木梅洁儿更是拒绝屈服在恐惧之下。

「对刻印魔导师来说,决斗结束就代表死亡。」

说完,梅洁儿抬头仰望无边的蓝天。在这生死一瞬间,世界仍然充满著光明。她拉一拉肩带,把沾了汗水而黏在身上的衣服拉开。她不愿意带著一身累累伤痕被老师发现。

从远方吹来一阵风。浅利凯兹也不抖一抖沾满尘埃的黑色大衣,拄著剑半爬半攀地站起来。

「我有点累了,快点三两下结束这一切吧。」

接著梅洁儿再也无话可说,连她自己都觉得很惊讶。她知道现在自己已经面临死亡,一切都即将终结。彷佛掉入无底深渊的恐惧,让她在幼小的心灵深处中呼救,虽然她来自一个有神又有奇迹的世界,但是在最后关头呼唤的名字,却是一个身边极亲近的人。连梅洁儿自己都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会想要叫唤他的名字呢。她们是地狱里的异乡客,为了战斗而被打入此地,将来也会两手空空地逝去──如果没有遇见『他』的话,梅洁儿可能早已怀著这种念头放弃一切了。

凯兹用他满是骨节,应该还在发麻的右手紧握住长剑。从那柄剑上伸出来的银弦所连接的飘浮之剑,一边颤抖一边滑过风中,剑尖浅浅地陷进梅洁儿的喉咙。

「……不准动!看我不杀了这女孩!」

不知为何,把梅洁儿逼到喘不过气的犯罪魔导师竟然拚命大喊道。

接著有一抹非常熟悉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如果你还记得我的长相,就好好给我牢记在你那说不定还有什么意义存在的脑袋里。」

──然后所有奇迹全都燃烧起来。

长剑喷出鲜艳的橘色火焰,失去魔法之力掉落在地上。相似魔法的银弦被火蛇缠绕而消失,连一点渣滓都没有留下。痛虐梅洁儿的螺丝也散发出火粉,全数跌落在地。浅利凯兹或许也是用魔术止住手脚的酸麻吧,他被没有温度的劫火烧光一切,正靠在垃圾山上,难过得下巴不停颤抖。

胸臆中涌起的暖意让少女的喉咙一哽。回头一看,那人就站在盛夏的海市蜃楼彼端。

他应该又是顶著大太阳跑来的吧,发质坚硬的头发满是汗水。平时因为过度操烦成性而满是疲倦的五官轮廓因为那对锐利的眼神,看起来就像是出鞘的锋刃一般。就连他高大身后的无边苍弯此时都显得深远无比,有如遥遥位在生死界线的另一头,非常可怕。

一阵半暖不热的南风吹了过来。夏季外套的前襟轻摆,露出挂在肩下的匕首刀套。

「我是《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武原仁。前刻印魔导师浅利凯兹,奉《协会》的请求,我要拘捕你。」

这道陈述似乎完全没有考虑到凯兹可能反抗成功,只是淡淡地说明结果而已。

即便局面如此,凯兹还是依赖自己的魔法,不愿放弃。犯罪魔导师用浑身的力气一挥左拳,数百根还隐藏在垃圾山里的螺丝从背后袭击仁。灼热的视线烧断魔力银弦,破坏凯兹的操纵,螺丝顿时像玩具般洒在地上。

就是这道绝望的火焰把魔导师自以为与神相近的自负烧成灰烬,让他们所有人知道自己有多脆弱无力。

但是梅洁儿已经不再畏惧魔炎,因为那就是他的目光。

「你已经很努力了,休息一下吧。」

仁从背后撑住摇摇欲倒的梅洁儿,好像在紧紧抱著她一般。

「……老师。」

眼泪就快要夺眶而出的少女不再言语。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要自己,也唯有他会与自己同在。这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在她心中点起一盏灯,照亮她走在这个世界的窄小兽径。每当鸦木梅洁儿难过到觉得再也撑不下去的时候,她就会重新回味心中这股暖意。

对武原仁来说,梅洁儿就是一面反映出他与他故乡的镜子。

自从两个月前他在别人的引见下第一次邂逅这位个性规矩又高傲的异乡客时,这个想法就从来没有改变过。

还只是小学生的女孩浑身都是瘀伤,在仁的臂弯中微微一笑。她颤抖的双肩与痛楚刺痛了仁的心。早上还像向日葵一样漂亮的连身裙到处都是破洞、细致的肌肤因为内出血而浮现出黝黑的伤痕、嘴唇毫无血色,看得他几乎快要失去理性。

「……又来了。你一个恶鬼又要插手管魔导师之间的问题吗?」

虽然夏日炎炎,但这个三十多年人生大半都穷耗在四处逃窜的魔导师却好像一直挨寒受冻似的,脸色苍白地发出呻吟。武原仁双眼瞪著这个今天早上从《协会》大牢逃脱的男子。在他眼中,浅利凯兹已经不光是他必须追捕的越狱犯,更是一个直接的敌人。

「别说的好像自己很正常似的。欺凌一个小孩子,你觉得很痛快吗?」

听到仁不经意吐出的这句低语,最讨厌被人当成小孩子看待的梅洁儿身子一僵。仁很想告诉她并非如此,却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只是用力抱住了小魔女。

落在脚边的螺丝上沾著梅洁儿的血。每当她遭到恶意与暴力相向时,仁都会觉得心痛不已。而只要她像一般小孩那样露出天真无邪的表情,仁就觉得好像解救了一条人命似的,喜悦非常。对武原仁来说,这个来自异世界的少女是他说什么都必须保护的对象,不计一切代价。

「……你怎么可能了解,恶鬼。被打入地狱的刻印魔导师只管是否具有足以生存下来的力量,和是不是小孩无关。」

「逃避一切的人还摆什么架子。在这里连《协会》的感应魔法都会被消除。就因为对魔法世界来说,你已经等同死人,所以才能苟活十一年之久不是吗?」

这个责任感强烈的少女先前并没有逃进周遭都是同学与学弟妹的校舍里。仁让她在地上坐下来,黝黑长发下露出的侧脸因为疼痛而皱起眉头。

当仁联络御陵甲小学,请祖师堂老师去瞧看的时候,梅洁儿人已经不在泳池了。所以他才会来到这里,逃亡的凯兹与行踪不明的梅洁儿,联系这两人关系的地点就是这个地方。

「你爱什么时候搬出高傲的尊严、什么时候又把尊严缩回去,这都随你高兴。但是不要连小孩子都牵连进去。」

「不要……太小看我了。」

犯下某种决定性错误的犯罪魔导师拄著剑,扭曲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庞,左手插进黑色大衣的口袋中。各种大小形状的螺丝或金属零件掉落在地上,当中有一根长约五公分的钉子。

「呼、哈、哈哈哈哈哈,去死!我在这个地狱生存了十五年,不要把我当成其他那些软弱的魔导师……没错……嘻哈哈哈、哈哈,你给我去死!去死!现在后悔也已经来不及啦……立刻给我去死!」

如果被这次的铁钉刺到要害就会没命。但是站在犯罪魔导师的立场,先前他只用打中也只会瘀伤的螺丝,已经是天大的放水了。

武原仁终止了魔法消除能力。

凯兹的银弦这次避开仁的视线所及范围,绕到背后。银弦所系之处,是三十根左右浅浅埋在地里的金属零件。

仁把视线集中在裸露的魔力弦上,开启魔法消除能力。虽然已经看过一遍,浅薄的犯罪魔导师仍然咽下一口唾沫。

武原仁是目前发现到唯一一个可以停止魔法消除,观测到奇迹的恶鬼。也就是说,他是一个能够在了解秘术全貌之后针对弱点突破、以最佳效率破坏奇迹的恶鬼。

凯兹与他四目相对,憔悴不堪的乾涸灵魂因为憎恨,轻易引燃了火苗。

「少自以为了不起,废物。摆出一副什么都了解的样子,看了就令我作呕。你也不是靠自己查出魔导师的本事,而是别人教你的吧!凭你一介恶鬼又能了解我什么!」

仁在《公馆》确实曾经接受优秀又严格的老师锻炼过,因此,他这个出生在无奇迹世界的恶鬼才懂得用什么方法能有效打倒魔法使。久未忆及,他又想起过去教导他如何与魔导师战斗,但现在已经不在魔导师公馆的指导教官。

「如果你完全没受过正规教育就有那种本事的话,也很了不起了。不过你的肤浅不是因为力量的关系。就算获得再强大的力量,就凭你也只是变成一个很厉害的小混混而已。」

「────老师!」

仁现在的状态只要目视就会破坏奇迹,无法看见魔法。梅洁儿紧张地对他喊道。仁停止消除能力,眼中看到的是无数相似魔术的银弦,显然并非来自凯兹。下一秒,那些有如白日银河般的银弦被推了一把。

介入战场的第二个相似魔导师下手毫不留情。

「啊、啊啊啊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

电冰箱、电视机等堆得比大人还高的大型废弃垃圾就像是瀑布般倒了下来,从上方压抑了梅洁儿的尖叫声。仁伸手往尖声大叫的梅洁儿两胁之下一插,把她抱了起来,拔腿使尽全力奔跑,寻找安全的地方。但是这些如山高的家电数量多到几乎可以塞满十辆十吨货车,跟在他们身后如同雪崩般垮了下来。就算用魔法消除能力破坏魔法,已经飞上天的物体还是因为惯性继续飞落,受到重力牵引的东西也不可能回到原来的位置。仁跃过滚过来的吸尘器,踩在微波炉上方。

「给我记住!我并没有输,我不是一个失败者!」

长达十一年一直无法承认自身软弱的男子在发出轰隆巨响的高墙另一端喊道。但是仁现在已经没空理会凯兹了。在这道废铁洪水平息之前的数十秒,是仁这辈子再也不想体会第二次的时间。卷起的大量尘埃遮蔽视线,有如历经大劫之后的一片狼藉。

等到灰土帘幕被风吹散之后,犯罪魔导师浅利凯兹已经遍寻不著人影了。

「……是《人偶师》吗?」

仁想起来有一名刻印魔导师把凯兹从《协会》的牢狱中救出,他早就想过那两人可能同行。但是对方如此巧妙地出手掩护,他根本莫可奈何。应该说,在《鬼火》的管理之下锻炼出来的身手果然不同凡响吗?

「可是《人偶师》既然这么有本事,为什么要为了不如自己的凯兹赌命冒险?有什么必要还容忍他这种愚蠢的任性行为?」



「所以呢?难得两个追捕对象都到齐了,结果你就这样白白让他们跑了吗?」

仁从歇业的废弃物工厂回到车上,等著他的是一个就某方面来说最理所当然不过的疑问。

美丽的十崎京香身著夏季套装,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个精明干练的女强人。她是一名年轻的高级官员,年纪比仁大上一岁。身为《公馆》这个政府机关的事务官,她不但是专任官的监督者,同时也是和仁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人偶师》果然名不虚传啊。」

「但是你连受伤的浅利凯兹都扔下不管,这根本不是理由。」

周遭的气氛寒气逼人,七月的暑气根本就像是假的一样,但这不是因为开著冷气的关系。十崎京香和知心亲近的仁说话时,语气口吻相当随意不拘束。但是她说出的字字句句毫不留情。事实上,既然仁都已经把凯兹逼到绝路了,至少必须把他逮到才对。

「在《公馆》手下的相似魔导师当中,绫名涅淋排名算得上是前三位。而且想要挡下一个一开始就准备好要逃跑的魔法使,那可是很困难的──」

工作忙碌的事务官是特地从魔导师公馆开车到小学来的。从他们知道梅洁儿人不在泳池之后,京香特意载著仁到此。结果这样还被对方抢先救走凯兹,仁当然如坐针毡。

「要不要换我来开?你从一大早就很忙吧。」

「不用,仁的驾驶技术太粗鲁了。」

梅洁儿躺在后座睡得正甜,发出轻微的鼾声。

「小梅她现在有使用魔法吗?」

「她只是在睡觉而已,你可以看看她。」

京香只是普通的《恶鬼》,无法中断魔法消除。她战战兢兢地转过头,隔著座位向后看。十崎京香同时也是让鸦木梅洁儿与仓本绊住进自己家的家主,而她到现在仍然觉得很迷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两位少女。

「不用太担心。伤口只要两、三天就会消失,也不会留下疤痕。依梅洁儿的年纪,一点瘀青不到半天就会好了。圆环魔术已经有很完备的技术,可以用维持魔术防止恶化,让疾病或伤口自然痊愈。」

「她是女孩子嘛,要是一身伤可就糟了。」

童年玩伴如释重负,修长双眼的眼神和缓了一些,然后踩下油门。当初如果不是京香主动开口说要照顾梅洁儿的话,梅洁儿差点就要被扔进一个由陈旧精神病院改装而成,用来收容危险罪犯的官舍里。把刻印魔导师当成走狗,让他们打倒犯罪魔导师的做法虽不人道,但是在公馆里已经当成是不得不为之恶,大家都接受了。但是原本刻印魔导师只接收成人,现在却有一个年龄还不应该战死沙场的小女孩成为了刻印魔导师,没有一个公馆职员不为此感到痛心。在位于组织系统最顶层的京香眼中,梅洁儿就像她必须背负的十字架吧。

「不要一个人揽下一切,这也是我的问题啊。」

汽车差不多就要驶进国道十七号了。望著车水马龙的光景,就会觉得近在咫尺之处有异世界之人以奇迹之力互相争战,简直就像是天方夜谭一样。一名年纪和京香相仿的年轻母亲正牵著幼子的手走在路上。

「已经知道五月份的时候浅利凯兹为什么袭击小梅了。仁应该也知道吧,在美国有一个由前刻印魔导师与一群落魄研究人员聚集起来,协助犯罪与恐怖行动的公司。」

京香只是看著《公馆》必须守护的午前街市说。

「凯兹是受到他们的指使攻击梅洁儿……不对,梅洁儿是见面礼吗?」

在美国取缔犯罪魔导师的,就是之前巴比伦事件当中和仁打得你死我活的神圣骑士团。光凭凯兹的能耐,根本只能成为累赘而已。

「还有,相似大系的所谓转移术不是《魔法使与『形似自己的人偶』互换位置》吗?但是《协会》为了不让抓到的魔法使逃出监牢,似乎都会彻底消弭任何脱逃的可能性。听说他们已经把凯兹原本留在美国的转移目标点全部回收了,还在伤脑筋他现在究竟是怎么逃出去的。因为就连《人偶师》也办不到,不是吗?」

「如果要用相似魔法转移的话,不光是摆个人偶当转移目标而已,魔法使还得明确想像出自己『存在于该地』的状态才行。比方说实际去过的地方或是当时目视可以看见的地方之类。如果没有专任官同行,刻印魔导师是不能出国的,而负责管理的东乡老师过去一直都在日本,所以《人偶师》也去不了国外。」

「这样一来,如果使用魔法也逃不出日本的话,就需要有人帮凯兹准备班机或是船只,协助他逃出国外去吧?」

京香的侧脸又回复成那个在魔导师公馆中以铁娘子著称的严肃事务官表情。

「既然《人偶师》已经付诸行动,就代表那个人已经在附近。不对,是她预料到那人就快来了吧。有什么事发生了吗?」

「我请人把入国管理局的录影带调来,发现昨天晚上『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Wiseman Security-Research Inc.)的干部出现在镜头里。就是那个三年前离开《公馆》,名叫王子护豪森的前专任官………不过,这些事仁应该比我还清楚吧。」

仁心里涌起一股像是怀念又像是悲哀的情绪,把身体靠在副驾驶座的座椅上。王子护豪森是一个怪人,原本是《协会》的魔导师,后来改当专任官。他也是教导原本还是学生的仁等人如何与魔导师战斗的教官。浅利凯兹所指『把魔导师的本事告诉仁』的人就是他。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是一群不择手段想大赚一笔的魔导师在美国所创设的民间保全公司,背景相当可疑。而『他』就待在那里。

「如果是这样的话,让他们逃掉就更麻烦了。」

仁说完之后,从车窗看著街上对魔法使的战斗一无所知的人们出神。和那些不在乎造成牺牲与付出牺牲的异世界人打交道,就会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他们那边』的影响,曾经让仁感到毛骨悚然。京香似乎也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归处,幽幽的眼神看著在花店或便当店工作的女性。

十崎京香不再挂著冷血事务官的面具,露出仁童年玩伴的表情大叹一口气,趴在方向盘上。号志灯已经转为红灯了。

「啊啊,烦死人啦!我今年一定要请个暑假,绝对要休!」

「是啊。这里不是地狱,我们也不是恶鬼。」

这里是仁他们出生的故乡,不但不是《地狱》,还是他们生老病死的世界。虽然这是一厢情愿的想法,不过他希望后座疲累不堪的梅洁儿也能这样想。

「……老师。」

不晓得梅洁儿正在作什么梦?虽然她的嗜虐兴趣很不正常,而且又过度激进。不过现在口中不断说著梦话的她完全就是一个孩子。她睡得傻了,好像在叫小狗一样用手拍打后座的座位。

「老师……坐下。」

她究竟在作什么梦?



事后回想起来,七月四日对仓本绊来说也是一个开端。

上学之前,当她正在享用梅洁儿的得意作品时,武原仁的手机响了起来,然后脸色一变便出门去了。在她发觉仁离开后,公寓里只有自己和梅洁儿两人的瞬间,感觉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当小魔女把汤匙从「水果配牛奶砂糖草莓饭」放下的时侯,气氛就像是明胶一样僵硬。

「绊,这个真的好吃吗?」

她的味觉判断现在才恢复正常,对昨天教梅洁儿如何做拌饭的绊来说,也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对不起,有点差强人意。」

「没关系,反正这次本来就有一点在赌运气。」

「每个人当然希望每天的饭菜都很好吃,不可以用这种偶尔冒险赌赢的方式做菜喔。」

公寓里的草莓饭甜味几乎已经散去,绊与来自异世界的少女四目相望。小魔女那令人望之神醉的乌亮黑发上绑著一条具有夏日风情的橘色缎带,看起来可爱得不得了,就像是活生生的洋娃娃一样。

仓本绊是在六月中开始寄住在《公馆》职员十崎京香的家里,所以和这个小魔女在一起已经快半个月,对她来说发生了很多事。撇开梅洁儿曾经救过她一命不谈,她认为梅洁儿是个很乖巧的孩子,也不会讨厌做家事。

「我觉得剩下的白饭与其找我帮忙,倒不如乖乖照著食谱做比较好喔。」

「绊的意思是要我把你的口味带进厨房里吗?」

但是她和梅洁儿之间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先前在巴比伦事件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对鸦木梅洁儿来说,绊是她的『情敌』。那时候也是因为绊以为自己命不长久,所以才趁势就这么把心意说了出来,现在光是回想起这件事就会让她满脸发红。

「武原先生对味道似乎不太挑剔,我想他应该分不出有什么差别吧。」

「为什么要用这种高姿态的语气说话?你以为你是妈妈吗?」

但因为绊是独生女,也一直很希望有个姊妹,所以才想要照顾梅洁儿。梅洁儿却把她当成『陌生女人』看待,让她觉得很难过。

「至少在做饭的时候,你可以把我当成在这个世界的妈妈,试著做看看嘛。」

梅洁儿一笑,粉嫩的嘴唇露出可掬的笑容。

「妈,请你把老师交给我吧。」

「一个把草莓果汁倒进电锅的媳妇儿,不晓得会拿什么东西给小孩子吃……啊,对不起!我只是在电视里看到这种婆婆而已。不要露出那种厌恶的表情啦,我一定会是一个好婆婆的。」

「不要胡闹,我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吗?我和绊不一样,可是非常认真的。」

这句话如同利刃穿过肋骨间,刺进绊的心脏,让她无言以对。梅洁儿一瞬间睁大眼睛,露出惊愕的表情。然后好像相当懊悔似地低下头,站起身来。

「……对不起。把刚才那句话忘了吧。」

小魔女就这么收拾好自己的饭菜,匆匆走向流理台去。她把碗筷放进洗碗盆里,然后抓起书包从玄关走了出去。

这道料理对梅洁儿来说虽然称不上是得意之作,但确实是她用心做出来的饭菜,绊不该随便开她玩笑。从前绊的手艺也很逊,也让父亲吃过很糟糕的饭菜。

「讨厌,我真是差劲。我可是高中生啊!」

她把手撑在小饭桌上,抱著头。

绊吃掉剩下的草莓饭之后收拾一番,确认门窗关紧、水电火源都已经关掉,然后赶紧离开公寓,勉勉强强在迟到之前冲进教室。东富士见高中是一所偏差值正好五十分的公立高中,气氛非常轻松,不太要求什么纪律规矩。所以绊在上课前,也和同学一样偷偷写一封道歉简讯传到梅洁儿的手机。第一学期的期末考就快到了,现在距离考前还有一周,学生在上课的时候自然专心。不对,虽然老师都认为这只是临时抱佛脚,不过学生们都很拚命。

结果直到午休结束之后,梅洁儿都没有回信。神和瑞希则是在第五堂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才终于出现在教室里。她是绊交到的新朋友,和武原仁一样都是《公馆》的专任官。也就是说,发生了一件案子让仁急急忙忙冲出家门,也使得瑞希直拖到中午才能来上课。

「……肚子、好饿。」

虽然还在上课中,但是神和瑞希却一头趴在桌子上。绑在左右头侧的亮丽黑色长发就像是溢洒出来的瀑布,从课桌上垂下来。配上她在盛夏中也不会晒黑的白皙肌肤,看起来就像是个饿肚子的幽灵。最糟糕的是她长相完美端正,这种时候更吓人。

瑞希点漆般的眼眸一直望著坐在斜后方的绊。不过就算受到热情的眼神注视,绊也莫可奈何。因为考试就快到了,老师只是淡淡地继续讲课,好像对瑞希完全视而不见。

瑞希似乎感觉到某种气息,拖著长发站起身,下一秒钟第五堂课结束的钟声跟著响起来。瑞希原本似乎是为了保护绊才到高中上课,但是现在就算影响到工作,她也一定会到教室来。

在绊得知自己是魔法使之后已经过了一个月,她觉得要不是有瑞希陪在身旁的话,这段时间不晓得会多么不安。一回过头,瑞希如人偶般面无表情的脸庞就近在身旁。

「────」

一对明眸正对著绊在倾诉什么。

「啊……今天你好晚来呢,发生什么事了?」

「……多少……有一些事。」

瑞希虽然擅长运动,但是却有点不太会说话。

「这样啊,还好没有受伤。」

「……便当。」

「啊,对了。抱歉,午休都已经结束了,我还以为你早就已经吃过了呢。」

绊把手伸进桌子里,拉出一个用白色餐巾包裹的便当盒。瑞希就像是一只亲近人的大型犬一样,一开心就把脸凑得好近,让绊吓了一跳。好友就像在跳舞般,有节奏地摆动著上半身。一对黑发马尾也跟著身体跃动,就像在摇著长尾巴一样。

「……开动了。」

然后瑞希任意占用了绊前面的座位,解开餐巾,毕恭毕敬地用两手揭开便当盒盖。看到昨晚的鸡肉拌饭、加了山芹菜的煎蛋,还有夹了番茄与蔬菜提味的茄子整整齐齐地排列出三种颜色,让做便当的绊稍微松了一口气。

「今天放的菜色口味都稍微重了一点,不好意思喔。」

好友以有些奇怪的用筷方式,夹起切了开口的茄子送进嘴里,红著脸幸福洋溢的表情,让绊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瑞希的条件极佳,拥有秀丽的容貌与一种神秘的气质。她专心吃著绊亲手做的便当,握著筷子的手不停歇的模样真是让人百看不厌。

「好吃吗?」

瑞希嘴里吃著拌饭,默默地点头。

绊帮瑞希做便当可不是为了喂食驯养同学,而是因为瑞希的便当是放在漆盒里的豪华外送料理。她似乎一直很想吃吃家庭风味的饭菜,而绊则是想要体验专业厨师的口味,彼此利害关系一致,因此两人经常交换菜色。后来她们发现既然每天交换便当,倒不如乾脆轮流带两人份的便当来还比较有效率。因为做一人份与两人份所花费的工夫差不多,所以正确来说是绊可以少做一次便当。

「又来了,你们这对好密友。」

同班同学花崎久乃坐到旁边没人的座位。她留著一头短发,脸上眼睛、嘴巴、鼻子等五官全都具有很强烈的存在感,任谁只要看到她的脸庞都能体会到她的豪爽大姊姊气息。顺带一提,她的座位就是瑞希现在坐的位置。

「啊,对了。这样花崎同学没办法回座,不然我让开好了。」

「没事没事,小仓顾虑太多了啦。」

花崎久乃是绊的朋友,从高一开始就在同一班。虽然两人几乎从来没有一起出外玩过,但是在学校里常常聊天。

「小瑞平常和没兴趣的人完全不说一句话、有时候又不来上学,本来我还以为很难相处,结果却是这种个性啊。」

「小瑞?」

当事人和一脸迷惑的绊面对面,完全没有发现是在说自己。

「听起来感觉很亲切吧?小瑞转学来之后在教室里就一直很孤立,如果不至少取个绰号的话,哪能重振名声呢?」

「花崎同学,这样说有点太过了。」

「没关系!本人都没在意了。可以吧,小瑞。」

「…………我还要。」

绊与花崎久乃两人都哑然无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眼中只有便当盒的天然呆女孩。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钟声响了起来。今天的课程也已经上到第六堂课了,即将退休的数学老师开门走进教室。全班同学起立敬礼就座之后,深吸一口气想要点名的老师却打了一个好大的喷嚏。

虽然全班有四十个人,但是只要一开始上课,所有学生在课桌前都只有自己独自一人而已。一旦变成孤身一人,满脑子想到的不是那些完全记不住的公式或数学解法,而是忍不住尽想些自己切身的问题。

绊的父亲仓本慈雄去世之后只过了十一天。因为头七已经结束,绊想要收拾起心情,于是昨天便将她和父亲两人住了十七年的仓本家公寓解约。她花了一个星期天,只把真正需要的东西,以及最低限度舍不得丢弃的物品搬出来,最后再打扫乾净之后道别。原本以为自己会哭,结果她只是平淡地静静做完所有工作。绊感觉她好像把什么东西遗忘在父亲被刺杀的黄昏车站里了。

老师在黑板上书写算式的声音在静谧的教室里回荡。

绊注视著掀起一切事端的手,缓缓握起来之后往身边一拉。这是她在上个月那场悲哀事件当中觉醒的一种应已失落了六十年的魔法,叫做再演大系。她突然想要试试最先学会使用的操纵术,结果今天还是像上次一样,魔法被整间教室满满的恶鬼观测到,世界沉入火炎之海当中。

就坐在前方座位的花崎同学与其他人都没有发现魔炎的光芒,唯独瑞希有了反应,回过头来。平时总是恬淡飘然的好友表情蒙上一层阴影,而绊想必也是一脸担忧地看著瑞希。就像绊无法阻止梅洁儿以刻印魔导师的身分战斗一样,她也没办法干涉瑞希继续担任专任官。就是她们《公馆》一行人守护著现在这样和平宁静的时光。虽然这让绊觉得很放心,但是与《公馆》有关的全都是和她亲近的人,因此绊每天都在担心害怕,想著他们会不会受伤、会不会变得和爸爸一样。

「你在做什么呀?」

花崎同学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转头过来,这并不是因为她看见了魔法,但是就算没有奇迹的力量,因为是同班同学,她自然看得出来绊有些不大对劲。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理所当然的小事深深打动绊的心,让她眼眶一热。

「花崎同学好厉害喔,好像会使用魔法一样。」

「又不是童话故事。要是不多少听一点课的话,小仓考试的时候可会满江红喔。」

就算没有奇迹,人心还是可以很温柔;就算绊成为了魔法师,也不代表原本的世界排斥她。

「仓本!来解~这~一~题。仓本!」

绊反射性地站起来,她根本没有在听老师讲话,所以老老实实地回答:

「……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老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教室里响起一阵哄堂大笑,就连花崎同学也笑得前俯后仰。只有瑞希以坚定的眼神抬头看著绊。

「不要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绊心想,还是好好K书吧。

绊没有参加社团活动,所以放学后如果没什么事就会直接回家。直到上个月,她都是在放学半路上采买晚餐要用的食材之后回到仓本家去。现在则是一边想著小学生梅洁儿喜欢吃什么,一边拎著购物袋走向十崎家。

七月初的五点多还算不上天黑。住宅区比晨间更多了几分暮色,光只是走在笔直的路上就让人身上汗水直流。

「……我来拿。」

一起跟著来的神和瑞希帮绊提东西,拿走一半在附近超市买的购物袋。因为十崎家距离《公馆》不远,所以最近瑞希也常常一起陪绊回家。

今天武原先生会来,加上十崎京香、梅洁儿与绊总共有四个人,所以要做的分量也是以前住在公寓时的两倍。

「神和同学要不要吃顿晚餐再走?」

「────」

好友默默地用力点头,两条黑发发辫跳了起来。

「你现在最想吃、最喜欢的菜色是什么呢?」

「…………大豆。」

仓本家从绊幼稚园时代开始就禁止她带朋友来家里,所以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饭让她觉得非常开心。

抬头一看,或许是因为风势很强吧,上空橘色的云朵正匆匆地向东行去。用目光追逐落在裂开柏油路面上的长影子也是一种乐趣。忽然间,绊感觉存在于黑影与白云之间属于她们的世界,只不过是梦幻大海上载浮载沉的一叶小舟,不觉停下了脚步。她觉得现在只要稍微动一动,脚下这个不安定的地方就会摇晃掀翻过来。

一股让人寒毛直竖的冷气爬上背脊,瑞希如同一道疾风般迅速站到她右侧身旁。

刚才原本确实一个人也没有。但是现在却有一名装模作样地穿著一身纯白西装、年纪与父亲相仿的绅士站在路边。

「你好,再演大系的女孩。我是王子护豪森。」

那名戴著白色帽子的男子用满是小伤口的手,向一脸茫然的绊递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的是英文。

插图007

「歪结慢……塞、塞……」

「背面是日文喔。」

男子有些意外,对绊这么说道。绊依言把名片翻过来一看,上面果然用日文这么写著:

(株)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 人事部门 资深经理

王子护豪森

绊冷汗直流,因为就算用日文片假名书写,她也看不懂资深经理是什么意思。这名脸颊有些凹陷的男子与身上穿的夏季棉麻西装非常相衬,除了一点异样之处外,看起来就像是个研究昆虫的学者。那破坏整体平衡的一处,就是他戴在右眼的银色眼罩。这只眼罩打坏了他温文的气质,就连带著笑意眯起的左眼深处,都让让人感到一种细微却深邃无比的扭曲。

「…………王子护!」

把绊护在身后的瑞希右腕用力一甩。一直握在她如白蜡般白皙右手中的赤热飞沫朝王子护溅射过去。对方轻而易举就用手掌扫开放出暗光的飞沫。

路旁的酢浆草被那发出红光的液体溅到,冒出烟烧了起来。瑞希在手掌中生出熔岩,扔向王子护,被这名访客空手拍了开去。神和瑞希所使用的魔术《魔兽师》能够创造出任何自然存在的物事并且加以操纵,是一种只存在于地狱世界的特殊魔法(Chaotic Factor)。

「面对力量强大的对手时,在敌人展开第一次攻击前都不可以轻举妄动。你知道为什么不行吗?《魔兽师》。」

男子从那套白到惹人厌的雪白西装里拿出手帕擦了擦手。他一个人的存在感就让这条平时走惯了的上学路好像有一半都和幻影重合在一起。

此处已经不再是一般常识正常运作的地方。在这个一切魔法都会燃尽的世界当中,中年男子的紫色眼眸好像在作梦一般,眼中只看著奇迹。不依靠魔法运作的东京景象与他实在太过格格不入,反而使得现实产生异样。这就是血统纯正的『真正』魔法使。

「不好意思。以前我曾经担任指导教官,教过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所以忍不住又开始说教了。」

『魔法使』王子护豪森摘下帽子,一边用手梳理向后抹平的金发一边苦笑。

绊很畏惧他。

瑞希就像是即将扑向猎物的猎犬一样,压低了身子。

这条路上竖立著告示牌,标示附近有幼稚园。而路旁民宅的门一打开,就有对魔法一无所知的人从门内出来。就像当初绊的家庭分崩离析时那样,魔法使会强行在平凡安宁的日常生活中掀起战火,让她感到懊恨万分,内心深处好像有股火在烧。

「──你到这里来是为了伤害人吗?」

「真是一位率直的小姐啊。」

男子没有戴眼罩的左眼颇感佩服似地俯视著绊。

「……绊……这家伙、是敌人。」

神和瑞希的背影已经不是绊的同班同学,而是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魔兽师》。绑成两条马尾辫的长发被魔法掀起的强风吹动,宛如一对黑色翅膀般不断飘舞。现在这里即将化为战场。绊慑于气势,按住差点一块被吹起的裙子向后退了几步。

王子护豪森被暴风吹得眯起眼睛,脚边被刚才熔岩引燃的杂草在风势助长下火势更烈,不过他仍然不动如山。

「…………太瞧不起人了。」

就在瑞希手中生出七彩烟霞的这时候,所有奇迹又被魔炎吞噬烧得精光。住宅区的居民发现起烟,开了窗看过来。

「香菸!烧起来了。快把脚边的火熄掉,起火啦!大叔!!」

王子护听到居民这么说,耸耸肩用鞋底把路旁的火踩熄。而《魔兽师》魔法所创造的熔岩被人观测到,早已消失了。

「火熄了,真是抱歉。」

他好像早已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冷静地对住宅区妇人们低下那颗金色脑袋。大和抚子们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是个老外,气势一挫之下说不出话来。

「你也看见了,这里已经是属于恶鬼的世界,但是并不代表你可以不顾现实。这一点请牢记在心,再演大系的女孩,『最后的魔法使』。」

在一脸不解的绊面前,纯血魔法使又重新戴上帽子。

「很荣幸能见你一面。如果你看到仁,请帮我向他问好,就说我在远方听过他许多传闻,期待马上就能与他见面。」

在绊的眼里看来,他那身白色西装彷佛透出夏日的昏黄残照,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正……在这个世界……久居的魔法使……很懂得……找出……不会被观测到的……短暂瞬间。」

王子护豪森应该是在众人的视线同时移开的那一瞬间用魔法转移离开了。眼前已经是日常习惯的上学路径,没有任何诡奇或危险之处。不,也不是这样。只因为一名纯血魔导师出现在仓本绊身边,就已经让她非常接近魔法使,几乎踏进了『那一边』的世界里。

「不要紧,应该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吧。」

再演魔术让她看见的影像使她感到很不安。绊之所以能够和地狱的魔导师结为好友,或许也是因为她们彼此都是可以目睹奇迹的魔法使吧。

「绊……你是……魔法使……所以绝对无法……逃避魔法。」

好友伸手用力抓住她的夏季制服衣袖,好像在告诉她平凡的高中生仓本绊如今是一名魔法使,和瑞希属于同一个世界的人。没错,这一天果然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或许……从现在起、又要开始了。」

绊很清楚,奇迹又要考验她,逼她做出无奈的抉择。



七月四日的夜晚,逃亡之人浅利凯兹屏息藏身在黑暗中。他躲在一个几年前就已经停业的小工厂,连灯都没开。虽然时值夏日,但有时还会像发抖似地牙齿打颤。因为没有生还者,所以谁也不知道逃亡的前刻印魔导师被捕之后会是什么下场。昨天不是如果有人来营救的话,他早就已经玩完了。

可是凯兹并非已经成功逃离了这个地狱。不但如此,专门屠戮魔导师的《公馆》就近在咫尺。浅利凯兹正在等待救兵,五月的时候他攻击梅洁儿本来就是收了钱为人办事,那时候约好不管事成或不成,凯兹都要在这座仓库与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的人碰头,对方会帮助他逃往海外。

「………王子护到底在干什么,他明明听说了我的事件,都已经第二天了。」

凯兹诅咒那个男人。当凯兹差点冻死在冬季的纽约时,这个男人对他连哄带骗,竟然好死不死地把他送到东京来。在黑暗中,铿铿的冷硬声响有如漏雨般落了下来,冲击耳膜。在这不规则连续不断的声音中,只有其中一道变为陷入沙土的闷响。落在流亡客脚边的,是一个锁住大型螺栓的螺帽。浅利凯兹眼里满布血丝,口中一边咒骂这世上所有一切事物。他不知道是不是失心疯,居然正在用魔法银弦分解自己置身其中的仓库。

他生来就是一个软弱的男人。相似魔导师浅利凯兹没有姓氏,也就是家名。这是因为打从懂事以来,他就被拋弃在另一个不是相似世界的魔法世界里。凯兹既没有姓氏,也没见过双亲,可以知道他身分的线索就只有夹在襁褓中的一张写著「凯兹」的纸,以及刻著家名的部分被完全破坏、当中藏著迷你小剑的坠子而已。那条坠子也是相似魔术的操控本体,当他被逮捕时当然已经被拿走,不可能留在这个连刻印魔导师都不是的男子身上。

在故乡以外世界长大的魔法使不容易受教育学习魔法。因为魔法的根源就是自己世界自然法则的扭曲,自然没办法教给其他魔法大系的人。凯兹对于观测之物就会以相似大系的银弦连接,所以被当作外人受到排挤,只能成为一个二流魔导师。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抛弃到另一个世界,从孩提时代开始就一直深恨在心。

「每次都是这样。在重要时刻,命运总是像这样对我不屑一顾。就因为我是来自其他世界的弃子,每个人老是怀疑我、把所有罪都推到我头上!现在又像这样变成过街老鼠。」

凯兹压低声音咒骂道,就连高傲的说话口吻都是在从事卑贱诈欺工作时学到的虚张声势手法,他越开口就越显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浅利凯兹本来就不是什么有能耐向魔导师公馆或《协会》呛声放对的大人物。

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躲在这个完全昏暗、能停放一辆四吨货车的二十公尺长仓库里。有一名女子顾虑到钢材上满是与凯兹眼睛相同颜色的灰尘,铺了手帕坐在上面。

她头戴一顶宽缘的白色帽子,细瘦的身躯穿著无袖洋装,而且还把圆形、三角形、四角形与星形等各种『形状』当作刺青刺在两条苍白的臂膀上。再加上她佩戴的饰品、钮扣、衣服上印的花纹等,身上各处都有『形状』。在相似之物之间发现魔力的相似魔导师就是用这种方式增加魔力来源,与世界有效地联系在一起。

但是与她的脸庞比起来,这身异文化的打扮还算是客气了。她的脸上没有眼睛与口鼻,就像是在头上套了一张纯白的面具一样。不,其实是这名女子从脖子以上都包著绷带,连一点缝隙都没有,完全看不到皮肤。

这人就是相似大系魔导师《人偶师》绫名涅琳,原先由专任官《鬼火》东乡永光负责管理的刻印魔导师,同时也是把浅利凯兹从《协会》大牢中放出来的魔女。

「妈~~妈~~~~~~」

不对,这里另外还有两个人。两个身上穿著邋遢短袖T恤的男子一步一步慢慢从黑暗的仓库深处走出来。他们年约三十岁上下、体格精壮,但是眼神中却没有理智的神采,只有天真无邪的仰慕之意。

「妈妈,吃饭饭~~~~」

男子唾沫直流,就像小狗一样把脸往《人偶师》身上挨过来,看著她正在用小刀雕刻的木雕人像。

「妈~~~~妈~~~~也做一个给我嘛。」

「嗯?瑟罗兹,我前阵子才做了一个给你啊。」

用绷带包住脸庞的魔女从迪奥手提包中拿出糖果球,轻轻放在男子手心向上的双掌上。

「你也一样,再忍耐一下。如果是受到命运眷顾的人,根本就不会被打入《地狱》。」

女子训斥凯兹道。虽然语调中带著苦涩之意,但也因此显得内在坚强而温柔。可是凯兹这个人只要别人待他越温柔,他就越觉得受伤。

「忍耐又能改变什么?刻印魔导师这种狗屁东西,想要保住魔法使身分的话,最后不是殉职、要不就是犯罪被处死。如果觉得丢掉性命太愚蠢,就只能舍弃自我,隐身在恶鬼群当中。这就是刻印魔导师的终点,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凯兹不知道如何才能温暖在闷热天气之下依旧冰寒的血流与身骨,冷笑著要把人偶师也一起拖到这种悲惨的境界。就像人偶师协助男子越狱一样,刻印魔导师都会选择魔法,甚至不惜做出这样轻率危险的赌注。对魔法使来说,不让他们使用魔法就等同于放弃人类身分。那种能够任意改变生存方式的人,本来就不会被打入地狱。

「现在还摆什么优雅,你和我根本就是『一样的』。反正你救我也只是想找门路逃离这个国家吧。但是你这种选择只不过是一种毁灭而已,就像被当作废铁放上输送带处理掉一样,对我们来说根本见怪不怪。」

《人偶师》没有回应凯兹低俗的恶意,手指捻起他拆下来的螺帽轻轻摇晃,过去固定仓库铁柱与屋顶的数百个金属配件有如生物般聚集到她的脚边。手法乾净俐落,实在教人忍不住感到嫉妒。凯兹按耐住心中的怒火告诉自己,要是自己也有受教育的话,这种小意思根本不算什么。

相似的银弦忽然把凯兹的左眼与涅琳包在绷带下的左眼连接起来。相似世界是一个形状相似之物区分不清的世界,因为眼球的形状『相似』,所以凯兹所掌握的相似世界秩序将双方视为同一物体。《人偶师》一怒,把相同化切断。切断技术比连结困难许多,可是接受过正规教育的相似大系魔导师也能够干涉魔力弦加以切断。

「再多提高魔法的控制能力吧。」

「你自以为掌握了主导权吗?自以为在死前还能像现在这样冷静吗?」

在他空虚心中掠过的,只有反射性爆发的怒火与无以排遣的憎恨。

「妈~~~~妈~~~~我可以打倒他吗?」

把《人偶师》喊作妈妈的两名男子一边舔著她给的糖果,一边靠近凯兹。这两名魔导师甚至不懂得要压低声音,就像碰触玩具一样随随便便把手伸过来,被凯兹出拳狠揍。男子的鼻梁被打断,下半张脸满是鼻血,年纪一大把的竟嚎啕大哭起来。

「妈~~~~妈────」」

身形大约一百六十公分高的《人偶师》被身材高她十公分、体重怎么看都超过她一倍的壮汉抓著。另外一个人见状也哭了起来,把哭得一塌糊涂的脸挨在她身上。

凯兹双眼直盯著这腐败的拟似家庭,非常火大地吐了一口唾沫。

「……废物。」

「如果你想拿我当出气筒的话,就请便,可是我不允许你瞧不起我的『家人』。」

绫名涅琳暗暗动气,怒火燃起蓝焰。凯兹并没有忽略绫名涅琳语气中参杂的极少许轻侮之意。但就在他也和涅琳一样动怒的瞬间,他的世界突然扭曲。《人偶师》的魔术看准男子勃然升起的怒气,逮个正著。人类感情据说其实就是脑神经的激发,而这种相似魔术会藉由相似的感情,让被害者体会术者本身的绝望与恐怖。凯兹之前曾经想用这招毁掉梅洁儿的心灵,现在却中了相同的魔术,倒头坠入有如被无尽黑暗吞噬的自卑感与孤独深渊。

就算凯兹挣扎著想要逃脱,坠落的意识却毫无著力点,无可施为。强加在身的绝望感连软弱与无力都一并移植过来,彻底否定他的自我,简直犹如烈火焚身的严刑拷问。精神遭到几可扼杀心灵的刺激,脑部为了要弥补矛盾,擅自把与这种感情有关的记忆全都翻了出来。年幼的凯兹正如字面上所形容的,就像是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无亲无友无人相信一个使用异世界魔法的小鬼。杀呀,毁掉一切、拖下来彼此分享不幸吧,发怒吧。就算反抗也无从改变,只有一种方法可以逃避。服从吧,服从《人偶师》的规矩。这样就可以成为她的『家人』,共同分享相同的异常。成为一个口水流满地、把绷带女当成妈妈的『家人』,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相似大系的魔导师就是用这种方式,把被害者的所有神经转变为永难摆脱的毒棘,加以洗脑。过去每一位受害者都曾经把这永恒不止的折磨,与生命放在天秤的两端衡量,窥探死亡的深渊,从未有哪位幸运儿例外。虽然绝望感看似久久不退,但实际上几乎都是事后的痛苦与等待绝望再度来临的时间,真正体会无底绝望的时间其实很短。可是相似魔法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绝望深渊』,不断烙印在被害人心中。只要是达到某种程度的高位魔导师,心中藏著『他人无法忍受之痛苦』,任谁都能够使用这种悲凄的牢笼。

这两位能够对施魔法的相似魔导师,其实有短暂的一瞬间是彼此互使奇迹之力,可是只有凯兹单方面成为魔法的牺牲者。身为魔法师,他们两人的实力有明显的差距。

「你只是个无趣的小混混,总是跟比自己强的人过不去。就算想要装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可是肤浅的狐狸尾巴马上就会露出来。」

凯兹嘴边唾液垂流,把额头往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撞。他忍耐著不让因为生理反应而浮出的泪水流下,同时憋住强烈的呕吐感。

「少得意!你……只不过是因为受过教育才比我会使魔术!我没受过教育就达到这种程度,论才能我比你更强得多!」

浅利凯兹此时在精神面与技术面都有如蝼蚁。因为明白魔术的内情,所以才能强忍住这痛苦的棘刺。他调整呼吸,把棘刺一根根从皮肤上拔除。

男子拚命抵抗《人偶师》,自懂事以来所累积的悲伤与寂寞,不让情绪渗入脑中。渴求被爱的无边欲望如同麦芽糖般黏绕在他全身上下里外,只剩下每呼吸一口气就会勃发的怒气还勉强属于他自己。凯兹明明已经对一切死心,没有任何期待,但是绫名涅琳的意志想要渗透进来破坏他的一切,竟让他感到无比愧憾、无比恐惧。

「为什么!可恶的废物!!我不要!为什么!」

他好不容易活著来到外界,经过一番战斗之后又败给魔导师公馆,如今就要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深处了。虽然根本没有得到什么值得眷恋的物事,但是他却如钢铁般坚持想要维持身为浅利凯兹的意志,连自己都大感意外。

凯兹痛苦得几乎崩溃,根本没有余力享受解放感,只是大口喘息呼吸新鲜空气。《人偶师》的魔法蓦然消失,伸进极细微神经里的触手都已脱落。这点小小的救赎让凯兹感到无比喜悦,他翻过如毛虫般趴伏在地上的身躯,在地上躺平,张开沾满汗水的眼睑。

仓库里染上一片朱红,宛如红樱落英缤纷。火粉就像是萤火虫般,在他眼前飞扬飘落。那就是地狱的业火,没有温度,只会无声无息地把奇迹烧尽。

在黑暗中,魔法确实在毫无徵兆的情况下烧毁了。不对,引起魔炎燃烧起来的,是《人偶师》原本要用来破坏凯兹人格的魔术。凯兹的惨叫声被恶鬼听见,影响力回溯至起因的魔法,让魔法化成一团火焰消失。在凯兹发觉自己是被恶鬼所救的那一刻,一道「为什么」的疑问揪住他的心。

《人偶师》彷佛忘了身体重量似的,摇摇摆摆地站起身来。

「……先生……是先生来了。」

她失魂落魄的声音让凯兹嗅到一股浓浓的死亡气息。

──仓库大门不知何时打开,站著一名身披红莲火炎的男子。

「噢。」

鸡皮疙瘩爬满凯兹全身。那名男子竟然就是十一年前逼得浅利凯兹不得不逃出海外的人。

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鬼火》东乡永光站在门口,月光穿过薄云笼罩在他身上。穿著和服的猎人随意垂下的右手中提著一柄已经出鞘的真刀。如同沾了水一般晶亮的刀身代替他紧闭的双眼,映照出宛若红樱的魔炎。

插图008

东乡穿著足履的双脚悠然步向罪人们,让人一点都感觉不出他的视力有何不便。他的打扮就像是从时代剧中跑出来的人物一样。为了让那些总是留恋异世界的生活方式、不愿融入社会的魔法使彻底记住这里是日本,拥有最长职业经历的专任官刻意选择这种装扮。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不会把妈妈交给你!」

其中一个向《人偶师》撒娇的魔导师满心以为不会有视觉造成的魔法消除现象,便发动奇迹之力。

那是因果大系,是一种在现象的因果关系中发掘魔法加以操纵的魔术。比方说点火烧纸时,因果大系的魔法使会在该现象的「火把热传到纸上」的因果中发现魔法。因果魔导师可以用这股魔力接换因果,改成「火只会把热传到空气中」,让纸不会燃烧。也可以改成「使温度从纸逆流到火里,让火冷却熄灭」──

一阵疾风吹过,《鬼火》宛如魔法般瞬间出现在正要拦阻他的魔导师面前。他手中的刀破风一振,甩掉刀刃上的血,就好像已经砍了一个人似的。

「妈────!!」

鲜血喷溅。从胸口到腹部被劈开的异世界之人惨叫,想要把自躯体伤口中溢流出的内脏拉起来。他的动作因为失血而越来越慢,过没几秒就再也不动了。

除了一个人之外,恶鬼都无法蒙受魔法治愈的恩惠,只要受了伤就会轻易丧失行动能力而死,因此才造就了如斯技巧。不断锻炼自我天生的肉体,战胜敌人。因为恶鬼没有什么防御魔术与强化魔术可用,必须以血肉之躯面对敌人,身上的伤也没办法痊愈。从这些最恶劣的条件中诞生出来的武术既多样又博大精深,与魔法世界的战斗技巧相比就有如异形之子一般。人身无任何奇迹,这是经由锻炼所施展的魔术。

这可不比魔法消除,在场的每一位魔导师都束手无策。

《人偶师》似乎想要用魔法移转逃逸,突然身陷在一团猛烈的大火中。

「你们逃不了的。」

奇迹之力被消除,以赤手空拳对抗也毫无胜算。定额十二人的专任官之所以将近半数都是空席,是因为专任官必须有足够的战斗力,当手下管理的刻印魔导师背离之时有能力确实处理掉他们。只有七个人镇住这个国家的所有魔导师,他们就是鏖杀战鬼、背负著恐惧与恶名的魔导师公馆执行者,绝不容许任何失败。

「只有两具『人偶』吗?」

受到脑神经相似化的影响而得到片段记忆的凯兹也知道,所谓的『人偶』就是指刚才那个把《人偶师》称呼为妈妈的已死魔导师。绫名涅琳用她最擅长的洗脑术扭曲他人的意志,把这些被害者当成自己的『家人』。

「……先生,请原谅我。请您原谅我。」

狐火仍然缠绕在女人的身上,烧灼她应该是用来逃跑的魔术。恶鬼用视觉消除魔法时会把视线范围内全部烧尽,因此引燃的魔炎会形成巨大的火焰奔流,就像是要吞没一切似的。但是东乡不是依靠视觉,而是以听觉、触觉与嗅觉消除魔法,具有选择性,只把他感觉到的魔法化为火焰。这种魔炎是一种具有恶意的鬼火,察觉空气流动或温度变化,只猎捕对魔法使最重要的奇迹,引诱魔导师步入毁灭之途。

「你还在干鏖杀战鬼吗?从你之前指挥我的时候到现在已经过几年了?」

《鬼火》睁开其中一只闭起的眼睛,瞪著年龄已过三十的凯兹。对浅利凯兹来说,这名男子也是过去他在刻印魔导师时代的管理者。

「你变了许多啊,小子。」

就是这个东乡永光让凯兹开始在地狱四处流亡躲避的生活。

「是啊,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变了。你也别说别人,东乡!你的眼睛什么时候真正失明了!」

火炎魔人没有回答,出刀便向凯兹的脖子砍来,但是突然像是弹了开似地向后飞跃。一瞬间过后,被魔炎之光染成一片火红的豪雨击打在混凝土地面上。玻璃粉末乘著一股迅风攻击与《人偶师》敌对的东乡。

「妈妈,我……我在这里。我、我……会努力的。」

另一名被操纵的『人偶』一边兴奋地结结巴巴说道,一边把放在塑胶袋里的玻璃粉末撒向半空中。一点一点蛀蚀世界的淡绿色斑点就是因果大系的《魔力》,将细微的空气流动接续在一起。因果魔导师从现象的因果关系中发现《魔力》,重新接续因果,就能够引发魔导师想要的自然现象。

只要用因果魔术把流入目标场所的空气反转过来,就会发生局部气压下降。如果在这个用魔法制成的真空汽缸上开一个洞,空气就会急速流进来让压力平衡。把铁砂或玻璃砂扔进这道喷射气流当中,照理说可以将敌人裂衣削肉。

可是,这个世界虽然没有神的存在,但是经过千锤百炼的一击依然能够有如神助。

因果魔导师打的如意算盘是就算魔法被消除,施加在玻璃粉上的速度因为惯性的关系还会保持下去,能够瘫痪恶鬼。他根本想都没想过竟然有恶鬼能够躲开风。

「你们虽然身怀魔法,却只懂得直线攻击。这种方法在打中目标之前,就会因为先行吹来的风被敌人识破攻击走向。」

这番话只有得窥体能极限之堂奥者才能识之,但是因果魔导师根本连一个字都没听见,因为他早已身首异处了。

没了头颅的身躯轰然倒落在黑暗深处,闭著双眼的《鬼火》并没有为亡者祈祷,而是静静地说道:

「如果有来世的话,下次就要和我们一样生为人。」

仓库中充满刺鼻难闻的血腥味,《人偶师》总算回过神来。

「妈妈我……对不起,瑟罗兹、马可罗特。」

这两个把她当成母亲敬爱的人死去,让她声嘶力竭地尖声大叫,好像失去了心爱的家人般。但是亡者再也不会回来了。不管是恶鬼还是魔法使,逝者已矣。此时《人偶师》蒙住脸的绷带从内侧沾湿,水痕逐渐扩大。她正在哭泣。

东乡永光的存在感就有如千斤巨岩一般,现在就算想要逃也难以脱身。仓库入口这唯一的活命之路实在太遥不可及了。

「要赴死了吗?」

鬼火问道。

「我还没。」

浅利凯兹回答。我还没,究竟是还没怎么样。

斩杀了两名魔导师的刀身有如一泓清水泄地,划出银白残影向下荡去,摆出下段的架式。世上真的能够有如此美丽的死亡吗?凯兹心中掀起莫名的激荡,似乎对一切新能够坦然接受了。

岂有此理。一股难以言喻的怒气占据凯兹的心,当他把手插进口袋里时,手碰触到了。

眼前的地上满是凯兹拆下来的螺帽,他在当中发现一丝希望,紧紧抓住不放。

「还没结束!我绝不要在地狱深渊里落得这种凄惨的结局!」

凯兹手中抓住的是支撑仓库支柱或屋顶等建筑物骨架的三种螺柱。他把相似魔术的银弦连接到所有他能感应到的相似物体上,拔了出来。当魔炎在凯兹与《鬼火》的头顶上燃烧奇迹的同时,组装仓库本体的规格品螺柱也全都一起脱落。

没错。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工厂生产的规格品──相似之物充斥。

就在燃烧的世界即将崩落的那一刻,凯兹一把抓住《人偶师》比看上去更加柔软的手,拔腿就跑。或许是他认为这女人还有利用价值,也或许是他害怕一个人逃跑。

这个有如丧家之犬的男人陡然反击,让东乡颇感钦佩,低声说道:

「没想到还挺有一套的。」

接著在西东京的某个角落,一间停工的小工厂倒塌了。

锌铁板屋顶下满是建材坠落的声响与回音。黑夜中的鸣动声将一切搅得天翻地覆,不管是声音或是皮肤感觉都已经无法正确捕捉到魔法,所以也没办法去追那两个如幻影般消失无踪的相似魔导师。



武原仁是在他十五岁时开始在魔导师公馆接受训练。当时他只是妹妹的附属品,就连《协会》也只是把他当成一个珍稀的样品看待而已。

唯有王子护一人发现武原仁潜藏的可能性。光是根据纪录有案的历史,这位高位魔导师已经担任保护《协会》核心重要人物的警戒工作超过一百年。目前在这个世界的所有魔导师当中,可能就属他魔法战斗的经验最为老练。而这名男子昨天竟然出现在神和瑞希,也就是追捕者的面前。如果是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把浅利凯兹派来日本的话,王子护身为公司职员却做出这番行为,反而会对越狱犯逃往国外造成阻碍。为了不让《协会》发觉,他还特地不用魔法,而是利用恶鬼的交通工具入境日本。这样恶整己方派来的凯兹究竟有什么好处?

这样来看,好像他根本就另有目的──

「老师,请你继续讲课。」

班长寒川纪子的声音打断仁的思绪。昨天他与越狱的凯兹交战,神和瑞希与绊又碰上王子护豪森,就这样度过了匆忙纷乱的一天。一夜过去,这里是御陵甲小学的六年一班,现在正在上英文课。和仁以前上小学时不同,御陵甲小学有安排英文课程。

「啊,没错。抱歉抱歉。好,老师现在要从这个纸箱上挖的洞伸手进去,把里面摆的各种东西拿出来。请老师点到的同学回答!」

仁大声说道,让嗤嗤窃笑的学生集中精神听课。梅洁儿在昨天受的伤和瘀痕似乎完全好了。仁放下心中大石,一边把手伸进纸箱挖的洞里,哗啦哗啦搅拌著。

「好了。鸦木,这个是什么!」

仁拿出一个塑胶制的玩具苹果,点到梅洁儿之后才发觉大事不妙。在教室后方监督上课状况的班导祖师堂志津香也紧张得身子一绷。

梅洁儿在上英文课时总是非常安静。原因无他,因为在小魔女的故乡圆环世界里,英文也同样被当成是侮辱人的话语或下流脏话,所以对她来说,英文课根本就是大家一起发疯,齐声大唱难堪黑话的时间。

「…………」

梅洁儿脸蛋红通通的,害臊得一直偷眼看仁。Apple这个字在魔导师之间究竟代表什么意思,让她犹豫这么久。

「鸦木同学,加油!」

不知道背后真正原因的祖师堂老师两手握拳,帮梅洁儿加油打气。昨天梅洁儿与凯兹交手之后就早退,所以祖师堂老师也正为她担心。

个性高傲的少女在班上同学众目睽睽之下,羞得浑身打颤。

「不要怕,没什么好害羞的!一点都不用觉得害臊!老师就是希望鸦木同学回答才拿这个出来的。」

虽然梅洁儿在这两个月当中已经稍微习惯了些,但是仔细回想起来,上英文课的时候情况总是一塌糊涂。仁第一次以冒牌老师的身分接手英文课时,曾经被梅洁儿大骂「要我说这种羞死人的话,你想做什么!」,然后把课本往他脸上砸。等到她初次自暴自弃、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口说出英语,那时候已经是五月底了。

回想起至今的惨状,仁差点没昏过去,赶紧重新打起精神来。

身穿一件迷你裙搭配无袖白色衬衫的梅洁儿今天一直很安分,所以感觉好像仁在欺负她一样。起初梅洁儿的反应还挺强硬的,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竟然用这种奇怪的感觉看待仁。

「……你这么希望我说吗?」

「不是希望你说,这是老师的命令。你已经上了两个月的英文课,应该可以大大方方地回答了。明年上了中学之后可不像现在这样喔,不要再觉得害臊了。」

仁直视少女的双眸,明白地告诉她。就算两个世界文化不同,他还是希望梅洁儿努力克服这道隔阂。身为冒牌教师,他也很想帮助梅洁儿。

梅洁儿深情款款的双眸闪动著异彩。

「…………Apple。」

从羞耻心挤出来的一丝丝轻微呢喃让教室的气氛变得很扭捏。一颗再平凡不过的苹果好像真的变成什么不该让小学生看到的无耻之物。

梅洁儿终于开口回答,让六年一班的学生都松了一口气,爆出一阵哄堂大笑。只是说一个英文单字就搞成这样,对不知道实情的人来说肯定很莫名其妙吧。仁也像是一只不断重复相同失败的猴子,但是他相信正因为像猴子一样,才能不惧挫折,从一再重复的愚蠢行为中找到真正重要的价值。

「好了!你们别再笑了!再继续喔。嗯?奇怪了。嗯?嗯?」

武原仁的手在箱子里抓著某物,卡在洞口抽不出来。他就像是一只不断重复失败的猴子,一再拉扯。纸箱发出哗啦一声破了开来,仁的手连同黏在上面的箱盖一同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下。

六年一班的学生大笑,唯有梅洁儿一人用两手摀住羞红的脸。

「老师,你很帅气地高举一根香蕉耶。」

坐在讲台正前方的天瑞岬带著柔和的笑容告诉仁。

「还有,老师和香蕉真的非常匹配喔。」

到头来英文课还是一如往常地搞得一团乱。

午休时间他到教职员室吃营养午餐,结果又被教务主任训了一顿。不同于本行专任官工作的疲劳感让仁几乎累到瘫下来。就算开口告诫,小学生们还是照样在走廊上到处乱跑,喧嚣的午休就快要结束了。

仁准备好算术课需要的教材,一手拿著点名簿往六年一班教室走去。他从走廊的窗户往中庭一看,阴郁的天气似乎少不了会下一场雨,但是孩子们对阴天完全不当一回事,正在用塑胶绳玩跳绳游戏──四年级的学生好像正在流行玩跳绳。

在小学里只要转头四处一望,一定会发现有人正精神饱满地活蹦乱跳,实在不是个适合垂头丧气的地方。

要是给学生看到一张苦瓜脸也很没面子,仁重新振作起精神。

走著走著,在他半身高的位置不知何时出现一条正在上下摆动的红色缎带。

身穿夏季服饰的娇小少女轻摆长及背后的黑发,转过头来。

「老~师。」

鸦木梅洁儿笑意盈盈,抬头看著仁。

「快要上课了,你再不快点进教室准备可就麻烦啰。」

梅洁儿配合仁的步伐,迈开脚步蹦蹦跳跳地走著。从她的头上一看,红色缎带就像是南国盛开的鲜花一般。

「谁叫老师午休的时候都不到教室来嘛,人家本来有话想和你说呢。」

虽然太阳隐没在厚厚的云层之后,但因为有她在这里,让气氛变得很活泼。

「昨天老师和那家伙战斗救了我的时候,我想起来一件事。你还记得吗?我们刚见面后不久,老师也一样赶来救过我吧。」

第一次逮捕浅利凯兹的那一天所发生的状况确实也一样。独自想要一决胜负的梅洁儿落败,然后被仁所救。而小魔女第一次擅自跑进他的房间做早餐,就是发生在隔天。

「我最初喜欢上的,应该就是一个成熟男子的背影吧。」

「在学校里不要说这些。不是说好我们只是普通的学生与老师吗?」

仁小声提醒越讲越高兴、声音越来越大声的梅洁儿。两个戴著一年级深蓝色名牌的男生从仁两人身旁经过,往前走去。一想到可能被别人听见,仁就全身直冒冷汗。

「不要紧的。我想说的不是那种事,只是一种心情而已。」

梅洁儿一边用手指撩绕著长发一边仰头看他,有些害臊地红著脸。

「……那个,刚才上英文课的时候,老师强逼我说出丢人的话语,看起来有一点帅气喔。」

连仁的脸庞都从脖子开始热了起来,变得浑身不自在。但是武原仁怦怦乱跳的心脏接下来瞬间停止。

「看到我难为情的样子,老师很兴奋对吧?我觉得我和老师一定『很相像』。」

──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老天爷啊,看来在她眼中,我似乎是个有嗜虐癖好的人。

「不是的,你听我说…………」

梅洁儿往前走,绕到忘记移动脚步的仁面前。

「我和老师这么『相像』,你不觉得我们或许是分不开的一对吗?」

少女说完之后嫣然一笑。她大方地展露自己如同滴上了蜜液般的光滑肌肤,就像是一朵等待轻抚的娇艳花朵。

仁倒抽了一口气,无法把目光从小魔女身上移开。

魔女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之后,似乎觉得很不好意思,踩著轻快的脚步声快步跑上楼梯。

「……哈哈哈,这是怎么回事。可恶,我到底该怎么办?」

梅洁儿一定是还不习惯喜欢上别人,而仁不管长到几岁也还是没办法保持冷静。少女尽可能想要让两人更加亲近,而这份心意让身为被追求者的仁备感心酸。

等到梅洁儿留下仁离去之后,仁才发觉第五堂课已经快要开始,而走廊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现在应该还是令人快乐的夏日,但是走廊上吹过的冷风却让他想到寒冬时分。梅洁儿就和这所学校里的任何一位孩子一样,没什么不同。

为什么像这样的女孩子会是刻印魔导师呢?

十崎京香之所以收养梅洁儿、仁之所以为了监督而来到小学当冒牌老师,全都是因为梅洁儿是个孩子。但是馆厅不能为了把她送回去与《协会》撕破脸,所以为了哪一天面对少女遗体的时候能够托词开脱,组织本身才会表现得这么『有良心』。但正因为一切都充满谎言,仁更是绝对不愿意让那个年纪幼小的魔女牺牲。

这里绝对不是那些魔法使最瞧不起的《地狱》。

仁和梅洁儿在一起两个月,现在觉得只要能好好保护梅洁儿,他就能问心无愧地这么说。

不过这种想法也只是在逃避另一个大问题而已。



当天晚上,武原仁瘫跪在十崎家的起居室里。

梅洁儿坐在今天晚上的晚餐前,身上穿著一件以她的穿衣兴趣来说相当少见的POLO衫。

「我认为没有其他人比我更了解什么东西适合老师了。」

穿著短袖POLO衫与迷你短裙的梅洁儿自信满满地说道。少女今天把一头黑色长发绑成适合活动的马尾辫,就算穿著相当简便的服装也很好看。

问题是梅洁儿在黄昏时分跑来找仁,说是要感谢仁前阵子救了她,留下一件不同颜色的短衫之后就走。顺带一提,仁心想难得梅洁儿好意,现在身上就穿著这件短衫。

「哇,Pair look耶。真可爱~~」

绊正穿著围裙帮大家做饭,她看见两人在一起的模样,从厨房发出欢呼道。

「因为我今天发现我和老师很像,所以尝试一起穿上『相似』的衣服,当作纪念。」

来自异世界的少女可能是太高兴没注意到,并没有对Pair或是look之类的字眼发脾气,心情好得不得了。一个老师和自己班上的小学生穿情人装,实在大有问题。

「吃完饭后,我送老师回家。」

梅洁儿得意洋洋地哼哼笑道,她似乎还想穿著这身打扮到外面走。

「好羡慕喔,好看好看。」

仓本绊这个人个性木讷笨拙,遇到什么事总是一个劲儿地为他人著想。梅洁儿与浅利凯兹战斗时受伤,听说到昨天晚上身上还满是瘀痕。绊与梅洁儿同住一个屋檐下,每天与她在一起,想必也非常担心吧。

「我回来了──」

从玄关传来人声,接下来是动作粗鲁的喀喇脱鞋声。就算隔著一段距离,光听声音就知道是有人把高跟鞋一扔,然后随随便便地套上拖鞋。该怎么说呢,所有一举一动都很粗暴。

「小绊,今天是吃咖哩吧──」

放下魔导师公馆的严肃事务官神色,恢复到完全放松的居家表情,十崎家的家主京香往起居室看了一眼,发现梅洁儿正紧紧抱著仁,两人穿著相同款式的情人装。她脸上的表情褪去,立即从皮包中掏出手机。

「给你们拍张照当证据!」

「当作什么证据啊………」

「京香,要把老师拍得可爱一点喔。老师发愁的表情就像一只小狗狗呢。」

仁连忙低头看著不知何时贴到他身旁的小魔女。这个地方就好像是梅洁儿最深切的愿望似的,虽然日子过得很充足,但她的脸庞上除了洋溢著幸福,另外还带著某种物事,让仁看得差点出了神。

「我说你们啊。虽然跑进一个女孩子三人同居的家里,我也不好说什么。不过你们应该再对我好一点,不要把我当成玩具。」

说归说,仁并没有把梅洁儿甩开。

他知道这个离死亡近在咫尺的少女是这么的直率,正想尽办法要让心情低落的他振作起来。

京香打开闪光灯按下快门。

好心的绊接过手机,帮忙拍照,想要让深知自己此时的作为只是一种欺瞒的京香,也加入这张全家福照。

仁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结果他还是决定至少好好享受这种奇妙的感觉。

年幼的刻印魔导师太过心高气傲,就算身在地狱也不允许自己因为环境而失败。

在这个所有家人都各自关注不同方向的虚拟家族中,仁心想只要现在还能欢笑就好了。

虽然仁一直在逃避那些莫可奈何的大问题,但他天真地认为,只要大家在一起,或许时间自然有办法能够解决。

这时候他还是这么想的。



使用魔法进行长距离移动的话,起点处与终点处有时候会产生时差。

这一天,几位魔导师从《协会》的根据地东京来到数千公里之遥的北非沙漠地带,同样也经过大约八小时的时差,从夜晚移动到白昼。

举目所及杳无人迹,只有一片黄沙与无垠蓝天。四名魔法使曝晒在比日本更灼人的阳光下,彷佛也染上刺眼的黄色。

其中一人是隶属于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魔兽师》神和瑞希。她身上穿著礼装,如同巫女装扮的白衣配上红色的行灯袴,绑成两股的长发在发根处以檀纸包裹,束以饰结。

另一人是个身形修长的年轻女性,紧身裤装裹著一身结实的肌肉,留著色泽如钢铁般的淡金色头发,冷艳的美貌就像是绽放在黄沙海中的蔷薇一样亮丽。她就是隶属于《协会》的高位魔导师──《无双剑》赛拉-巴勒德。

第三个人是一名气宇轩昂的金发男子。态度高傲,四方形的下颚充满自信与野心。这名年轻人是《百手巨人(Hecatoncheir)》菲利浦-艾瑞哥尔,和赛拉一样都是在《协会》担任防卫的魔导师之一。

而站在这三人身后的,是一个用扁平的黑色金属面具遮掩脸部的魔女。

这几个人在气温超过三十五度的酷暑当中,没有一个人身上流汗。他们全都是超越常人领域的高位魔导师,只要没有恶鬼消除魔法的话,就算身受火炙也毫发无损。

「《九位(Nove)》。」

金发年轻人《百手巨人》就像是面对贵人一般,垂目对面具魔女说道。

一行人当中唯一的男性菲利浦想要说什么事,马上就揭晓了。

距离众位魔导师大约二十公尺远的位置,原本只有平缓土黄色曲线的风景忽然有一片黄沙隆起。

隆起的黄沙转眼形成一个男性模样的沙像,接著一名长袍迎风摇曳的男子与沙像交换,昂立在众人眼前。相似大系的转移术在到达处要有『相似之物』,而且还需要到达该处的意象。但是只要技术炉火纯青,就能够用魔法构成拟似的到达条件。这种超卓的技术突破相似大系的限制,能够任意移动,显然与《人偶师》和凯兹等人不可同日而语。

那群在东京四处奔波的罪犯与猎人究竟有多少人知道,这场私底下暗暗安排的会面就是一切事件背后的根源呢。

戴著黑色面具的魔女从迎接来客的魔导师一行人中越众而出,向前走了三步。她裹起黑发,身穿一件以精致蕾丝点缀的白丝礼服,纤细的四肢手足都佩戴著黑沉沉的护手与足铠,一身打扮既像淑女又像骑士。全身上下几乎看不到肌肤,彷佛就像是一具仿造人形的机械一样。

「吾乃是《协会》委任全权的使者,汝以最尊崇之礼节报上名来。」

这位女性,《九位》以高等圆环魔术所合成的电子声音命令对方。高傲的态度完全不像是一名使者,就像是女王对臣子或者将军对部下说话般。

现身的男子大约三十五岁左右,但是那双灰色的眼眸以这年纪来说却异样的深邃。那是一种毫无一丝暧味的灰色,不由得让人惊叹,原来在黑与白之间竟然还有这么鲜明强烈的色彩。朴实无华的长袍轻摇,就连端正却印象犀利的五官都充满活力,甚至让人觉得除了光彩夺目与强悍的力量之外,几乎感受不到其他印象。他就像是化为人身的太阳一般,甚至比沙漠中烧灼一切的阳光还更强烈。

插图009

受到奇迹深爱的黑袍魔人操著魔法使视为下等地狱语言的日文,自报姓名。

「我是相似大系魔导师葛兰-阿萨雷,人称《近神者》。你们也这么称呼我吧。」

这番话几乎可以说是妄自尊大,但是魔法使们却没有人闻言发笑。

因为那就是这名男子在魔法世界中最真实的评价。

不过唯独《九位》在自负心这一点上不输葛兰。

「吾乃是《协会》最高意见决定机关《三十六宫》之一,圆环大系的最高位魔导师,汝可称吾为《九位》。」

在《协会》决定组织整体意见的场合中,是由三十六个魔法世界独占发言权。那就是所谓的《三十六宫》,他们就是各个世界所选出的最高位魔导师,同时也是魔法世界的最高掌权者。面具魔女与梅洁儿所属的圆环世界正拥有参与魔法世界营运的决策权。

铁面魔女问道:

「杀死《三十六宫》之一,相似大系最高位魔导师斯赛拉米斯-安德-玛那的人,就是汝没错吧?」

把浅利凯兹与《人偶师》相同的魔法锻炼到出神入化的沙尘王者朗朗说道:

「我没有任何藉口。在光明正当的对决当中击败他的人就是我。」

「攻陷《协会》在相似世界的分部,杀害分部里值勤的五十四个大系共六百零三名魔导师的人,就是汝没错吧?」

「我没有一丝后悔。抵抗之人尽戮,逃逸之人则放。」

或许是因为事前没有详细听说原委吧,听到这番语气平淡、内容却相当惊人的对话,唯独隶属于《公馆》的神和瑞希讶异得瞠目结舌。

刚才现场提出的几个问题是杀害《协会》最高掌权者,以及破坏中枢重要设施的事件,而且都是由葛兰独自干下的。这岂不是一种动摇魔法世界的政变行为吗?

然而,虽然犯下六百人大屠杀的恶行,《近神者》葛兰却表现得光明磊落、毫不避讳。这并不是因为他内心麻木不仁,对剥夺人命毫无感觉。而是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够以意志力压抑那种强烈的不安。接近神的他或许就像是用洪水淹没世界的神,岂止六百人而已,甚至六百万人、六十亿人他都杀。

面具魔女第三次问道:

「汝为何行凶?」

「为了解放被《协会》独占的知识。既然神不制裁这样的矛盾,那就必须由我们这些获赐奇迹之力的魔导师执行正义。」

葛兰-阿萨雷独自直接迎受强风吹袭,身旁没有一名同伴。孤独的身影彷佛只有神能与他对等一般。

「在第一批漂泊者发现这个《地狱》之后已经过了两万多年。我们之所以需要《地狱》,应该就是因为在不稳定的自然环境之下,魔法研究已经无法再有发展。但是你们却在众人渴望的地狱入口设限,把绝大多数的人屏除在外。」

「魔法世界受到神的宠爱,的确不适合解析神的计画。」

不论是研究科学还是魔法,『实验』对精深研究都是不可或缺的。但是所谓的魔法原本就是以人类的观测行为做为基础,扭曲不正常的自然法则所形成。如果魔法使在魔法世界进行实验,实验结果必定会受到自然法则的异变与魔法使本身的观测影响而异常不稳定。既无法取得具可信度的精密资料,也没办法重现实验产生的现象。

身居特权阶级顶端的《九位》冷冷地直截了当说道:

「──不过一千魔法世界有何必要齐头并进,一同发展?」

除了超凡的大魔术师以外,其他人没办法独力来到这唯一一个『自然法则安定』的实验场所──地狱。而能够让这条康庄大道对万民开启的神人魔法遗产『门扉』几乎完全被《协会》独占。《协会》在魔法世界的权力,已经根深柢固地牢牢抓住往来地狱的通行权。

「我们乃是魔法使,永远不会停下脚步,遭遇束缚的话,就会加以克服。如果你们《协会》是一株必须倒下的大树,那就由我来粉碎你们的根吧。」

与《九位》同行的几位魔导师背脊一凉,呼吸因为恐惧与不解而有些紊乱。《协会》势力所及的魔法世界大约有一千之数,总人口超过五百亿。他们都怀疑这名男子──葛兰面对这令人绝望的质与量、面对整个世界,说出了一句只要一出口就无法挽回的话语。

「我的力量接近于神,将会以接近于神的意志,依照神的做法将这个世界导入正途。」

这种想法只不过是个人的一厢情愿而已。可是这名男子只因为一己信念,明白表示他不惜孤身一战。在场没有一个人出声嘲笑,就像没有人能够质疑太阳会发光一样。这是因为与魔法世界为敌的《近神者》充满自信,甚至扭转了目睹之人的常识感觉。

《九位》接下来的质问只不过是再次确认罢了。

「汝为何来到地狱?」

「──这还用说吗?我来是为了在这里执行正义。」

「既然如此,身为《协会》意志的代表,在此宣布吾之决定。」

《协会》原本就无意和解,而葛兰打一开始就心意已决,两者之间的对话就此决裂。战火将会在这个距离日本千里之遥的地方点燃。

苍天之下,把表情隐藏在黑色面具之下的铁面魔女凛然地大声说道:

「《协会》宣布,从今日此刻起将汝『葛兰-阿萨雷』视为反叛者讨伐!从今尔后,魔法世界再无汝安栖之地!」

说完之后她便转过身,没有一丝犹疑。

「站住──」

但是葛兰很自然地对魔法世界其中一名最高掌权者叫唤道:

「什么《九位》的,要走之前把首级留下吧。」

话语中流露出沉重的压力,让沙漠乾风化为血腥的气息。

戴著黑面具、黑护手、黑足铠,身穿纯白礼服如同机器人般的魔女剎那间就出现在反叛者身后。

「少自以为是,叛徒!」

她并不是瞬间抢到葛兰背后,只是变为两个人而已。

高位的圆环魔导师能够用拓朴结构的方式,硬是让自我存在的封闭圆环产生变形,在理论上能够生成无数个小圆环。换句话说,这不是化出分身,而是施术者的本尊无限增加。所谓化身就是把魔法这种歪曲的自然法则当成一面镜子,在镜中

映照出的另一个自我。而构成化身就是身为高位魔导师的证明,在圆环大系中称为《破灭化身(Avatar-Ruin)》。

这可不像鸦木梅洁儿之前在巴比伦塔化出十六人而已。三十二个人、六十四个人很自然地在空中飞舞。《九位》每增加一人,地上就有一个直径超过上百公尺的魔法阵以她为中心展开。操控魔法阵《魔力》的魔女人数总共有两百五十六人。以两人一组的诸多《破灭化身》为中心,电子聚合所形成的黑色能量力线逐渐集中在魔法阵内部。不对,她们画出无数小圆圈形成强力磁场,让通过其中的电子束弯曲起伏。起伏的魔力力线所生成的同步辐射光受到磁力之轮影响,由子弹成长为长剑大小,现在已经长成发光的长枪了。

在蓝光形成的洪涛当中,《九位》就像是要为此时此刻做下注脚般,低声说道:

「这就是吾等的战争中最初一击炮火。」

语毕。一百二十八道超高强度的自由电子雷射朝著站在众多《九位》包围中心的葛兰-阿萨雷疾射而去。但这些雷射就像丧失所有能量般,在半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葛兰让周围的空间与没有任何能量作动的空间同化,用这种手段当真把能量强压了下来。

两百五十六名《九位》就像是拥有无穷的力量,人数又增加了一倍。为了击溃葛兰-阿萨雷坚实无比的概念魔术防御,五百一十二道魔法阵开始一一接触在一起,彼此交融吞噬,让规模更加扩大,最后直径实际上达到十公里。无数能量力线往来交错,甚至把超大魔法阵完全抹成一片漆黑,逐渐向相似魔导师集中。就如同梅洁儿用十六个《破灭化身》引动超高热的电浆电流(天使之轮)一样,高位的圆环魔导师能够让《化身》彼此合作,独力施展原本需要大规模仪式的魔术。此时圆环大系的最高位魔导师一边用上百道雷射封锁葛兰的行动,同时以其他两百五十六人进行共鸣魔术,力量直至出神入化。

「最高位魔导师就会使出这等手段吗?但是我可不能硬接《无限回牢》。」

面对与《协会》的牢狱相同原理、以相似魔导师之力无法突破的封印魔术,葛兰-阿萨雷轻挥手臂。

他的动作仅只于此。

黄沙以相似大系的最高位魔导师为中心点,如溅出的水珠般扬起。飞起的黄沙没有受到重力的影响而落下,反而由底部往上推升超过三公尺高,化为一道震撼大地的黄沙海啸,在更加大肆膨胀的同时扑了过来。

《九位》的视线被沙壁与沙尘暴所遮蔽,看不见葛兰的身影,便毫不恋战地立即收回《化身》。《破灭化身》在化身当中具有最优异的破坏力,但是代价就是只要受了一点皮肉小伤就会让施术者自身步入毁灭。数量增加的不稳定术者本体只要发生一点点差异,就会轻易丧失自我整合,使自身的存在灰飞烟灭。《九位》身上的装甲也是为了防止受伤。

「让我来劈开吧。」

面对黄沙海啸发出轰虫巨响与地鸣声,以压倒性的质量扑天盖地而来,有一个人缓步迎上前来。一头淡金色的长发在风中飘逸,那名女性与沙漠的乾风和这片荒野之景形成绝佳的搭配。

「《无双剑》赛拉-巴勒德上阵!」

赛拉一边走,身上穿的衣物全像液体般消融在肌肤上。那是炼金大系,是一种在物体与物体之间的『分界』中发现魔力,自由改变其性质的魔术。她让碰触到皮肤的东西全数转变为液体,就能在瞬间宽衣解带。

接著她就像是展露自己一丝不挂的结实肉体般,双臂用力一挥直至齐肩高。在此同时传来一阵如同大面积布料抖动的声音,一对黑色的翅膀展开。不对,那是一面宛如把影子凝固起来所形成的黑色斗篷。在炼金大系中,所谓的《化身》对魔导师来说就是第二道分界面。这就是施术者能够随心所欲改变形状的《圣别化身(Divide Avatar)》。

《化身》像是拥有自我意识般不断鼓动,动作比含著沙尘的狂风更加激烈。它延伸到数十公尺长,如同巨兽的尾巴一样横扫黄沙海啸的底部。黑色化身能够控制所有碰触之物的性质,正是无双之剑、无敌之盾。

黑色剑光如斩瓜切菜般穿过上百吨黄沙,将黄沙海啸一扫而断。大量的沙尘就像被斩下的首级在空中飘浮,波长混乱之后转眼之间就衰减下来。黄沙瀑布飞落于地,扬起的沙尘笼罩四周。

在全裸身躯上罩著斗篷的魔剑士用她那如同从世界内侧渗流而出的《化身》一挥,一阵狂风把沙尘吹散。不对,沙尘的消散被风吹更加快速。尘烟本身好像受到控制似的,沙粒滑过空中,让视线豁然开朗。

双方一连串的攻防都没有受到恶鬼的消除。这是因为有著一头丰润金发的《百手巨人》为了避免让远方的恶鬼观测到交战的情景,一直在控制水蒸气让光线扭曲。『控制魔法的魔法』最是背离自然法则,也会首当其冲最先受到魔法消除的破坏。一边与破坏奇迹的魔法消除现象相抗衡,一边还要持续维持控制魔法,这可不是一般魔法使所能办到的。

「因果大系用起来很便利,只要是人类能生存的环境,不管在哪里都能使用,所以操控空气的魔术也很先进喔。」

《百手巨人》菲利浦-艾瑞哥尔用爽朗的语气对赤身裸体的赛拉说道。不,或许他只是想把视线转向女剑客结实紧致的臀部,才特地开口说这种高位魔导师都老早已经明白的事情吧。

在吹散的沙尘另一头,葛兰-阿萨雷正微笑著,俨然就像是个在陪活泼孩子们玩耍的大人。

──接近神的男子头顶上出现一道阴影。

在这片沙漠里,能够遮蔽太阳的只有人而已,为什么葛兰的头顶上会出现阴影?

穿著一身巫女装扮的神和瑞希正飞在高空中。公馆最引以为傲的天生猎人就像是红白双色花瓣随著旋风飘散飞舞一般,以自由落体的方式下坠,完全没有考虑到如何著地。

一阵听起来明显不是人类血肉之躯互相冲撞的轻亮声音响起,瑞希被弹飞开来。葛兰看到袖口不知何时被切裂,露出奇异的眼光皱起眉头。

在沙地上滑行激起满天沙尘的瑞希正把手插在灼热的黄沙里,当葛兰看见一片白色物体以她为中心逐渐覆盖大地时,终于真正露出惊讶的表情。

能够重现各种自然现象、地狱特有的魔术《魔兽师》竟然让灼热的沙海结冰。葛兰-阿萨雷的脚下被冰困住,身子晃了晃,裸露著雪白身躯的赛拉见状冲了上来。当无坚不摧的《圣别化身》逼近天才魔导师的时候,他露出笑容。

「这就是所谓的Chaotic Factor吧,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样才是《地狱》啊!」

葛兰腰身一扭,左掌向前拍出。伸长无双之剑,本人应该还在拳掌不及之处的赛拉顿时好像内脏受到重击,屈身蹲了下来。她已经用炼金魔术改变肌肤(身体分界)的性质,碰触到她身体的东西反而都会粉碎。所以无论葛兰用什么方式使拳打中她,照理说他的手应该都会碎掉才对。

「为人保镳还这么粗心大意。」

接近神的男人右手随意伸出,手指就像是抓住苹果似地稍微一握。全裸的赛拉同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绞住喉咙,难过地身子不断挣扎。

「想让我无法呼吸吗?」

葛兰-阿萨雷观察《百手巨人》的本事,就像在看著小孩笨拙的手法一样。从现象的因果关系中发现《魔力》并加以操纵的因果魔术把空气流入目标位置的因果倒转过来,接著再倒转让降低气压恢复平衡的自然因果关系,使得非凡之人周围逐渐进入真空状态。

「不过只是让人窒息而已,你花了几十秒。」

葛兰说完之后,好像兴致尽失似地大大张开右手。赛拉的身体重获自由,弯著腰剧烈咳嗽。她在痛苦喘息的同时,勉强挤出警告:

「小……小心!魔法的、水准……相差太多了。」

「方才我已经见识过圆环大系的力量了。这次就让我展现相似大系最高位魔导师的能力吧。」

这个面临协会公开宣战的男人对面具魔女说道,彷佛打一开始他就没有把《九位》以外的人放在眼里。

「虽然在实战中没什么余力用这套魔术,不过当作表演倒是很有可看性。」

葛兰这次右手用力握紧,拉到胸口前。几位魔导师全都应声而倒,昏厥过去,彷佛被超越人智的神抽去生命一般。

在相似魔术当中,力量越强者就算用暧昧的『相似』也照样能够影响对象。比方说,如果想要影响衣服上的圆形衣扣,初学的相似魔导师就得要有同样形状的衣扣才行。但是技术熟练者可以更加笼统,只要是圆盘形物体,就能接上相似银弦。如果把这种原理推究到极限的话,那么相同的基本粒子根据相同的法则所构成的原子,以及原子结合而成的分子不全都可称得上是『相似物』吗?

葛兰握在右手手中的操纵本源就是大气中极微小的氧,然后周围大气圈中只有相似物的氧随著他拳头的动作被拉过去。人只要肺部吸入低于静脉血氧分压,也就是氧气浓度低于百分六八的气体,血液就会反过来把氧气送还给肺部,让体内严重缺氧。氧浓度低于百分之六,就会失去意识,然后死亡。被吸进体内的空气抽走氧分子,饶是魔导师身怀异能也会瞬间窒息而昏过去。

《协会》让刻印魔导师去对付像神圣骑士团或葛兰-阿萨雷这类敌人,原本是因为魔法战斗太过危险的缘故。双方要凭著脆弱的血肉之躯,以支撑各自异世界魔法文明的能量互相攻击,只是擦到一下就很有可能致命。但是那些把身体完全置于魔法支配之下的非凡人甚至还超越了这种常识。

相似世界的超人出言盛赞黄沙荒野中唯一还没倒下的魔法使。

「三十六宫果然不同凡响。」

「汝近乎于神,但对于不服从者,吾所能赐予的唯有毁灭。即便是真神也一样。」

唯有铁面魔女《九位》完全不受影响,安然无事。真正达到巅峰的圆环魔导师身怀的生命维持魔术也同样无懈可击,只要脑部不被破坏就不会停止活动。之前在巴比伦事件中,鸦木梅洁儿曾经用魔法抑制武原仁的致命伤,而铁面魔女的技巧就是梅洁儿的魔法之极致,更远在其上。

《百手巨人》菲利浦倒卧在地,脸埋在沙子里。《无双剑》赛拉-巴勒德则是只能从结实乳房些微的起伏看出她还没死而已。

或许是由于在《公馆》磨练出来的战斗直觉吧,只有神和瑞希脸色苍白地独自站了起来,浑身冷汗直流。

「连耀武扬威的态度都让人可悲可叹,汝不知与协会为敌代表著什么意义。」

「就让我好好见识见识你说的意义吧。现在是二对一,不用客气。」

铁面魔女在面具底下确实露出了笑容。

「汝错了,是五十二对一。」

沙尘荒野当中的人已经不只有《九位》等人而已了。有人穿著一身异世界打扮、有人扛著和人一般大的武器、有人半裸著肌肉贲起的身躯,就像是一座小山一样、也有人浑身赤裸。这些前来增援的刻印魔导师可能是某人用魔法传送到这里来的,五十个人满脸凶相,成列把她们包围起来。

平时刻印魔导师的人数超过五百人以上,当中真正能够委事的只有仅仅四十人。但是如果不用顾虑波及一般民众,只要下令「杀人」的话,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不知他们是受到何种利诱,这群不晓得葛兰-阿萨雷有几分能耐的罪人一起发出杀声。

在这撼天震地的狂吼声中,神和瑞希呆呆地看著眼前上演的光景。瑞希的家族神和家上千年来一直把刻印魔术师唤为『式神』,当作道具用完就扔。但是就连瑞希看起来,都觉得这根本是在浪费生命。

「……不行……凭你们、只是螳臂……挡车。」

葛兰-阿萨雷可是攻陷一个世界的《协会》分部、打倒其中一名最高掌权者,并且把六百名高位魔导师屠戮殆尽的怪物。

「撑不过三分钟吧。」

把罪犯推进死地的当事人,铁面魔女事不关己地说道。

一名刻印魔导师因为大气沸腾而死、一名刻印魔导师被一击折断颈骨而死、一名刻印魔导师窒息而死、一名刻印魔导师被同伴如同傀儡般受到操纵的尸身砍杀而死、一名刻印魔导师被自己产生出来的火炎反扑焚身而死、一名刻印魔导师被操控术所控制的飞剑刺死。

这凄惨无比的光景完全说明了对《协会》来说,他们的价值是什么。《九位》为了能够从与葛兰-阿萨雷的战斗中全身而退,驱使这群刻印魔导师去当诱饵。虽然他们是罪犯,但她竟然把人类当成血河肉墙利用。

此时这里正是名副其实的地狱。



神和瑞希随行的《协会》使节团谈判破裂的隔天,武原仁等全体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才得知正确的消息。

七月五日,魔导师葛兰-阿萨雷从相似大系世界来到撒哈拉沙漠。在《协会》的强力推举之下,隶属于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神和瑞希也一起参加了这个使节团。

《协会》对葛兰-阿萨雷的开战宣言也对魔导师公馆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之后公馆得知未经他们许可任意调动的五十名刻印魔导师全数阵亡。隔天七月六日的上午,也就是现在,公馆的停灵所已经完全塞爆了。日本的夏天炎热,尸体很快就会开始腐烂,明天或后天可能就会进行火葬。

刚成为他们敌人的葛兰力量之强,只能用一句「无与伦比」来形容。不光是神和瑞希提出的报告,仁也已经亲眼看过那些与公馆关系较好的魔法使所搬来的尸首。刻印魔导师的实力各自不一,力量强者与专任官不分轩轾,力量弱者只有小混混程度。但是这五十个人不管死因为何,全部都是一击毙命,实力的高低似乎根本没有差别。根据医师概略检视尸体之后提供的说法,这些人可能都没有受什么苦。这些被当成弃子的罪犯集合五十人之力,恐怕根本没有伤到《近神者》一根寒毛吧。

〈怎么样?找到了吗?〉

十崎京香的声音自手机中传来,她在这次事件当中负责指挥公馆。

「没有,我在这边没发现。」

武原仁在小学还在上课的时候中途离校,顶著正午高照的艳阳在大街上东奔西走。现在魔导师公馆派出手边没有工作的专任官以及部分刻印魔导师,出动所有能调动的人力展开大规模搜索。

「我再问一次,《协会》方面的的确确没有提出修正吗?」

〈他们没有变更或是进一步提供新情报,只说『上午十一点四十四分,葛兰-阿萨雷本人以魔法转移到距离公馆与《协会》所在地直径不到一公里的位置。根据转移时的强大力量判断,绝对是他没错。』〉

「不管是再高超的魔导师,要是被这个世界的人看见,就一定会受到魔法消除的影响,这么做也未免太鲁莽了。」

虽然仁认为葛兰不可能直接前来,但是十崎京香的回答相当笃定。

〈葛兰-阿萨雷之前单挑掉相似世界的《协会》分部时,听说也是忽然出现在分部中,正面开战。〉

而且他用这种方式,还把魔法世界中属于高度魔法文明的相似大系分部全员歼灭。京香压低声音,提及她的『笃定』。

〈……千万要小心。那个一向看不起我们、看不起科学又看不起社会的协调官贝尔尼奇今天一直拿著手机讲个不停。他一定是轻视我们,认为用魔法世界的语言就不会露馅。好像已经有超过五十名魔导师已经布署就位了。〉

之后两人挂断电话。

环顾四周,现在正是平日的午休时间。仁的搜索范围中心就是梅洁儿与绊平常上课都会利用的车站,但是因为人太多,他根本判断不出谁是魔法使、谁是恶鬼。仁又从裤袋中拿出经由《协会》拿到的葛兰-阿萨雷肖像拷贝图。这个听说年纪三十四岁的男性有著一双锐利的眼神,鼻子尖挺、嘴唇细薄。对仁来说,似乎好像在哪里看过这张脸孔,但是他认识的人当中应该没有这么了不起的人物。这张用炭笔绘制的素描画像,让人活生生地感受到图中人充满魄力的气息,简直就像是英雄人物的肖像图一样。而他们之所以会挑选这么一张看起来根本不像是罪犯肖像画的图,就代表葛兰的确是这样的人物吧。

那个对所有事情一无所知的年幼魔女,此时应该在学校里和年纪相仿的孩子们一起上课念书。仁瞒著梅洁儿,完全没让她知道这件事。

《协会》为了逼刻印魔导师去打一场胜算渺茫的战斗,提出一项条件当引诱人的萝卜:『杀死葛兰-阿萨雷的刻印魔导师立刻赦免所有罪责,给予自由』。最后的结果就是所有人都被当作肉盾用完就扔,成了五十具尸体。仁不希望小魔女也走上那样的命运。可是顶多再过一、两天,她还是会知道这项危险的赌注。

「我真傻。只要今天把这一切了结,不就没事了?」

仁重新打起精神来。

葛兰转移到《公馆》不远处,就代表他人就在可以徒步往来公馆馆厅的十崎家与仁住的公寓附近。他必须尽快发现那个接近神的男人,这也是为了避免这个充满回忆的城市遭到任何伤害。仁走到经常光顾买些油炸食品的肉店,被店门前的红绿灯拦了下来。他在往来的人群中寻找葛兰的身影,一想到如果目标突然出现在建筑物中或是他没注意到的身边近处,就觉得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他真的赢得了吗?倘若真的对上那个号称相似大系世界中最强的超高位魔导师,武原仁又能做些什么呢?

仁在脑海中比较敌我双方的条件,整理一番。

恶鬼的魔法消除对抗魔法也不一定绝对所向无敌。

与魔导师交战的时候,恶鬼必须注意两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魔法消除并非瞬间结束,而是一种持续的现象。虽然所有魔法都会受到消除的影响,但不见得会被完全破坏。所以如果观测时间低于魔法威力的话,消除效果就会被突破,恶鬼可能会被连观测都观测不到的魔法杀死。

另一件事是魔法所造成的变化不会因为魔法消除而复原,这种魔法学者称之为「追溯阻力」的现象还表现在三种方面上。第一、因为魔法攻击而受的伤不会被魔法消除治好。第二、魔法消除是破坏魔法的能力,无法连同已经施加上去的力道一并消除。好比说,相似魔导师让剑飘浮在空中砍杀过来,就算用魔法消除烧断魔力银弦,长剑还是会因为惯性继续移动。第三、根据这些道理,只要参杂『这个世界的自然现象』,魔法对消除能力的抵抗力就会一点一点增强。就像聚集电荷之后依循自然现象也能攻击敌人的圆环大系人工闪电一样,有些魔法对消除的抵抗力较强。

根据《公馆》的魔法学者预测,葛兰-阿萨雷至少有能力操纵分子等级的『相似物』。『世界最强的魔导师』真是不折不扣的怪物。但是这里有成千上万恶鬼的视线交错,烧毁一切魔法。如果是在这里,说不定就有可能赢得了他。

想到这里,一股黏腻的风塞住仁全身的毛细孔,让他的身躯莫名热了起来。我现在竟然想要在这座城市里,这么多人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吗?

──这时候武原仁在纷扰的人群中看见一张先前完全从脑海中遗忘的脸孔。一名身形修长的男子留著长发,在炎热的夏天当中紧紧裹著一件黑色大衣,连钮扣都扣上了,教人怎么能不注意到他。那张表情比前天看到的时候更加委靡,仁还以为那是个在赛马场大输一笔,连电车钱都输光的落魄赌客呢。

浅利凯兹人就在那里。

仁赶紧走进隔著一条马路的速食店,从店里向外窥探。凯兹手中拿著手机,一边走一边打电话。

仁察觉了浅利凯兹来到人潮众多的车站前做什么。他做了一个手机的小模型,用操纵术移动与模型『相似』的实物偷窃手机。用魔法从恶鬼身上偷取财物乍看之下似乎不可能,但是在人少的电车或是厕所小房间中还是会发生「没有其他恶鬼观测魔法使,而被害者自己也没注意」的状况。如果是在居民各自防盗意识较高的国家也就罢了,但这种手法在日本是可行的。魔导师在这个世界犯下的犯罪当中,相似大系魔导师扒窃财物是最为龌龊低劣的罪行之一。

《人偶师》脸上裹著绷带,不管怎么藏都很惹人注目。她把宽缘帽檐压得低低的,就在京香经常停放单车的脚踏车停车场前等待。两人似乎一边走一边在说话,但是凯兹这名个子高大的男人很明显有些畏缩。

「……先生他,十一年前是什么样子?」

他们并没有发现仁。当两人从店门口前走过的时候,《人偶师》向凯兹这么问道。

为什么才刚出逃没多久的前刻印魔导师会想要知道《鬼火》的过去?就好像黏在气管的东西哽住喉咙一样,一种异样的感觉让仁轻咳一声。那是因为绫名涅琳的声音彷佛就像是恋爱般充满兴奋。所有的一切都一点点地开始走样。

仁自己也拿出手机,联络魔导师公馆。

「发现浅利凯兹以及《人偶师》。两人经过巴士总站的红绿灯,正徒步往南行。」

〈……在这时候?好好,你不用再说了。〉

十崎京香在电话的另一头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这个麻烦的家伙只是个小人物,但是因为罪状的关系也不能对他置之不理。葛兰这个明确危害到治安的可怕威胁出现之后,如今凯兹的事情对公馆来说只不过是面子上的问题而已。但是正因为关系到颜面,必须镇吓诸多犯罪魔导师的公馆更不能弃之不顾。

〈收到。武原专任官请继续追踪浅利凯兹,查出他们的所在地之后,今天晚上再次进行捕捉计画。〉

「通讯还不要关掉。浅利凯兹的胆子很小,可能会发现有人跟踪,所以我和他们得保持两百公尺的距离。我会逐一报告他们的行动以防跟丢人。」

〈收到。我会看状况把周围的人员优先安排在你那里。〉

凯兹的背影已经变得如同豆子般渺小,仁赶紧追上去。

凯兹和身旁并行的《人偶师》之间关系应该算不上良好吧。银行门口前的走道绝对不算宽,但是两人之间还是隔了将近一公尺的距离。根据气象报导,今天白天的最高气温会上升到三十一度。在所有人挥汗于雨、忍不住赞颂美好生命的夏天里,只有他一个人身上裹著一件黑色外套。仁一边追逐那道缺乏存在感、几乎消失在空气中的背影,脑海中蓦然想起一件久远的事情,向电话里问道:

「我问你。不是有个童话故事叫做〈北风与太阳〉吗?就是以前我们家有图画书的那个。」

〈什么?你是说伊索寓言中那个有点色色的北风与太阳比赛看谁能把旅人身上的斗篷脱掉的故事吗?怎么在这么忙的时候谈这个?〉

「你说对了,只不过那个故事一点都不色。我在想,如果那个旅人再热都不脱衣服的话,只会不断提高温度的太阳会如何?」

〈你是看到浅利凯兹的黑大衣才想到的吧。太阳的做法根本不管用。我的意思是说,太阳做的是一种『经济行为』。对旅人来说,斗篷是『可以放弃』的。太阳只是改变气温,提高或压低斗篷的价值,让旅人不再需要斗篷而已。再说那个故事的背景不晓得是发生在夏天还是冬天,根本就不公平。就算是太阳让旅人脱掉衣服,但是旅人到底是喜欢起风还是出太阳?而且故事最后旅人只因为太热就跳到河里去,所以背景绝对是夏天或春天吧,如果他知道秋冬季节水温的话,绝对不会下水。原本天气就已经很热,还把气温提高到连衣服都穿不住。这样对吗?〉

十崎京香只要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下来了。

「我看我还是等下次有机会,带一些啤酒和小菜去听你说好了。」

〈对了,你刚才说旅人不会因为太阳太大脱衣服是吗?站在我们的立场,绝对不能把自己守护的规矩或治安价值放在天枰上衡量对吧?所以就算旅人打死都不愿意放弃斗篷,我们也只能当北风,用超过旅人腕力的蛮劲把斗篷吹掉。〉

仁在想的应该不是这种现实的伦理观点,只是凯兹的背影挑起了他的伤感吧。只有那个冰冻的男人身边现在还吹著狂乱的北风,他甚至似乎完全不相信照耀在自己身上的阳光与温暖真的存在。在众人衣衫轻薄的大街上,只有那个冥顽不灵的旅人走在永无春阳的寒冬当中。

对仁来说,每次他遇见凯兹都是在梅洁儿遭遇危险的时候,而凯兹总是属于敌对的角色。但是如果把这些前提立场拿掉来看凯兹的话,这名男子完全就像是一个活在地狱里的魔导师,让看遍他们生死的猎人心中隐隐作痛。

应该是受到周遭这片仁从孩提时代生活到现在的故里光景影响吧,武原仁可能在三十四岁的凯兹背影中看见了十年后的自己。当他三十四岁的时候,梅洁儿过得怎么样?绊又如何?京香呢?到那时候他是否还是一样在追逐犯罪魔导师?

在耀眼的夏季阳光与青空之下,仁就像踩著凯兹的足迹似地走在褪色的淡灰色迷宫中。这一带靠近多摩川河岸地,在他升上中学时就已经满是生意萧条的工厂,很少有住家。也就是说,这里没有恶鬼消除魔法,他们利用魔法转移逃跑的风险大增。现在差不多该逮捕他们了。仁压低脚步声,快速靠近凯兹。两人之间的距离从二百公尺

减到一百五十公尺、一百公尺、五十公尺、四十五、四十……三十五!

〈武原专任官──神和专任官就在刚才发现了葛兰-阿萨雷。〉

「地点在哪里?」

京香的声音静静地告急道:

〈──就在你现在位置向南五十公尺处。〉

只有短短五十公尺。号称一个魔法世界中最强的魔人就近在咫尺,全力奔跑还不需要十秒钟。

仁注视正前方,全身皮肤寒毛直竖的痉挛让他咬紧牙根。葛兰-阿萨雷肆无忌惮地向著没有人车通行的十字路口走来,简直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张素描画和本人确实很像。端正的容貌虽然不算俊俏,但是容光焕发。葛兰缓步而行,一直线走在人行道上,好像在享受恶鬼城市陌生的街景般。他身上穿的不是魔导师打扮的长袍,而是一件棉麻西装。那套衣服可能是去服饰店订购的吧,看起来竟然出奇的好看。他之前是出现在撒哈拉沙漠,所以衣服不是在日本而是在非洲准备的吗?

就在此时,武原仁这五年来担任专任官闯过无数生死关所培养出来的直觉发出最强烈的警报。

──这个十字路口为什么这么安静?

这片都市中的白地四周包围著已无人居的破旧公寓以及倒闭的公司行号。前方二十公尺远的十字路口上连一辆车都没有。

就连身为恶鬼的居民也人迹尽绝。

现在在这里的只有仁、隔著一条马路走在对面的葛兰-阿萨雷,以及正走进那条寂静无比的十字路口的浅利凯兹与《人偶师》。

「我要动手了!」

仁简短地对电话中报告一声,一阵逼人若狂的危机感迫使他拔腿飞奔。且不论凯兹如何,《人偶师》并不是一个易与的对手,更别提葛兰了。仁只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胜算,连双方的战力相差多少都不清楚。

虽然如此,他很明白战场上的『时机』就只有这一瞬间而已。

冲入十字路口的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有人出现在刚才还空无一人的地方。一群魔法使出现在公寓阳台、商业大楼的屋顶、十字路口的车道与人行道上,有的身披长袍、有的持杖、有的手中举著剑。人数大约有五十人左右。

是魔法转移。这次的转移行动极有组织法度,包围的中心点就是葛兰与凯兹即将错身而过的十字路口。而原本协助凯兹越狱的《人偶师》已经在这两名男子之间密密麻麻连接起百余条相似银弦。

看到这些应该是用来连接『相似之物』的银弦,仁直到此时才终于惊觉为什么他会觉得那张肖像画似曾相识。

浅利凯兹与《近神者》葛兰就像是双胞胎一样,不管是面貌或是身形都非常神似。

虽然皮肤粗糙、身形憔悴,但是骨骼相似、血管的生长相似、内脏的形状相似。《人偶师》在所有『相似物』之间张设银弦,下一秒钟超过五十人的魔导师兵团击出魔法。

好像已经事先说好似的,魔法全部打向浅利凯兹。

业火、闪电、冰枪、闪光以及如黑影般的无音长枪一起杀至,就算用狂风暴雨来称呼,都还不足以形容其无情凶狠。朗朗乾坤之下,在恶鬼的城市当中本来是不可能出现这么多魔法的。他们缜密地在魔法中参杂『追溯阻力』,提高对消除的抵抗力。但是要在魔法中包含这个世界的自然法则,大致上都是一些极困难的技术,没办法这么井然有序地击发。不对,如果一切部是计画好的呢?如果打从浅利凯兹越狱开始,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杀死一名男子的陷阱的话?

为了降低被恶鬼消除的风险,建立起各种魔法文明的诸多力量都施以无音处理,化作狂涛奔流吞没那名饱受风霜的男子。凯兹避无可避,被致命的魔法轮番击中,早已消失在白烟之中。相似之物被相似魔法的银弦连接在一起,就会变成同一物体。凯兹被电光打中化为搅肉、被高热焚身,夺走全身的水分。他所受的伤同样也会烙印在与他成为『同一物体』的葛兰身上,杀死这名最强的魔导师。这次攻击不仅攻其不备,而且袭击对象不是葛兰本身,而是另外一个人(凯兹),让他一瞬间无法判断危险程度。再者还动用了五十名高位魔导师,质与量兼备。他绝不可能逃过这个死亡陷阱。

因为高低气温差而凝结的水蒸气化作云雾,在柏油路上飘动。看到浅利凯兹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就连仁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这么愤怒。那个男人在越狱后,不知为何一直在《协会》与公馆附近逗留。原本的计画应该是有人会帮助他逃离日本,可是唯一可依靠的救兵却没有出现。凯兹没办法远离《协会》,被仁以及《鬼火》的追捕逼得走投无路。这个活祭品就这样被引诱到葛兰将会前来的处刑场。

打从一开始《协会》就在暗中操纵一切。其他还有哪个组织能找齐五十多个如此高超的高位魔导师?不只是越狱而已,恐怕早从仁与梅洁儿两人第一场战斗的时候、凯兹来到日本的时候起,这场陷阱就已经开始了。《人偶师》是因为与牢狱之主串通,才有办法让他脱逃的。

浅利凯兹就这样彻底被人利用耍弄,最后死得不明不白──原本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要不是葛兰-阿萨雷出手救他的话──

白烟散去的那一刻,武原仁、构陷罪人的《人偶师》,以及协会的众多魔导师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怀疑会不会是看错了。

就连凯兹本人似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活著,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

虽然拆下那将近百根的银弦应该是比较保险的做法,但是葛兰根本没有这么做。怀著必杀意志与经过严密事前准备所展开的攻击反而全都被他独自一人接了下来。

挡是挡下来了,但是就连超高位魔导师也免不了见红。葛兰的右手臂染血,红色鲜血落在路面上。用银弦连接在一起的凯兹右手腕上,相同颜色的鲜血也有如泉涌,滴落在地上淌开来。

「原来如此……原来你在这种地方。」

《与神相似》的男人感慨万千地开口说道。

「我可一点都不感激你。」

凯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咒骂。

无礼的态度把自身的人格气度与背景遭遇表露无遗,让最强的魔导师眼眸中第一次露出动摇的神色。

葛兰叹息一声,脸上表情还没有任何怒意。但是所有参加这场背叛舞台的人恐怕都已经知道了,审判之日肯定早晚会到来,而这句话就是那一天到来之前的深沉地鸣声。

「真是地狱啊,小弟。」

浅利凯兹与葛兰-阿萨雷、小混混与近似神的男人就这样见面了。时隔三十四年之后,这对人生之路从未有过交集的兄弟再次相会。



在黑夜与白昼的交会之处没有折磨他的恶鬼,只有无边无际、空无一物的辽阔旷野。浅利凯兹认为这片昏暗的沙海正适合自己,这里既乾枯又寂寥,除了风声之外没有其他事物让他烦心。

「小弟。」

这位气度不凡,犹如最理想魔法使形象的男子又再次称呼凯兹为「小弟」。这名自称为葛兰-阿萨雷的魔导师把凯兹等人连同《人偶师》一起转移到这个似乎是撒哈拉沙漠的地方。

「你认错人了。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叫做家人的人物。」

因为相似弦的关系,葛兰保护凯兹所受的伤也同样复印在他的右手臂上,正隐隐作痛。没错,这名站在破晓沙漠中的男子确实与他很像。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就算形状相同,黄金与石块还是不一样,我们之间有天壤之别。对,我是一个废物!」

阴郁的暗蓝色天空下,在世间窘迫无路的自嘲让浅利凯兹吊起嘴角。这次因为臼齿的形状相同,自然而然地接起一段相似银弦。但是这个男人单手接下五十多名《协会》菁英的魔法攻击,与自己之间的差异就好比黄金不同于垃圾一般。

「我心中觉得非常感恩。虽然不得不分离,但因为有双亲的慈爱才让我们能再次相会。」

因此葛兰言语中的亲昵语气让凯兹大感羞耻。他久经摧残,原本对任何事物都毫无感觉的脸庞抽搐著。

「在我们的世界里,『型态相似之物』彼此区分模糊不清。像同卵双胞胎这种『最为相似的物体』根本没办法长大成人。心脏的跳动、动脉的血流或是肺部、身体会自己同步化,把两个人一起害死。」

「所以我的那个什么父母就把我一个人流放到不受相似之理影响的异世界吗?他们还真是慈祥啊!没有一个人来找过我吗?没有一个人来救我吗!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冷风吹得凯兹臼齿打颤。不,难以遏抑的怒火让他浑身发抖,彷佛从黄沙大地传来阵阵鸣动声般。

「抱歉,这是阿萨雷家的罪过。」

认识这名王者的人一定会怀疑自己听错吧,《近神者》竟然出言道歉了。但凯兹只是一脚踢起黄沙,发泄心头之愤。

「为什么我的双亲选择了你,而不是我?」

打从一出生,就是浅利凯兹人生不幸的开始。被强风吹起的沙尘飞入眼睛,痛得凯兹一拳打在自己的手上。他已经分不清对自己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了。这个乾枯龟裂的男人三十四年来一直怀抱著仇恨,如今能够回答这股仇恨的残酷解答就在眼前。

「只是个婴儿的我刚出生后眼睛都还看不见,就在黑暗中使用了魔法。父母亲说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做出了决定。」

他们就这么接受了,认为这个选择很正确,没有一个人对凯兹有所期待。

在一片带著红晕的昏暗当中,与他面貌相似的葛兰对他说道:

「你真正的名字是凯兹-阿萨雷。」

「不对!直到现在才出现,亏你还敢摆出一副对『真正的我』很了解的模样。我是浅利凯兹。」

凯兹觉得自己实在太过不堪,脚下一边拖著沙漠的沉重沙粒,一边想要从那个完美无瑕的魔导师面前逃开。当他转过头去的时候,眼前是一片蔷薇色的世界。

泛红的沙之大地在地平线升起的旭日照耀下逐渐染上一层鲜艳的粉红色。彷佛沉眠在乾风之间的花苞在一瞬间绽放,沙尘世界沉浸在一片淡红色当中。全新早晨的太阳出现在地平线上,此时正要释放出新的生命力。

凯兹的双眼内莫名其妙涌起一股热流,就连他原本以为最适合自己的不毛枯海都还会展现出如此庄严的黎明。他觉得一个渺小的男人根本配不上这片肃穆美丽的大地。

「让我回到那里去。」

回去那个低劣的城市吧。回到那个每个人都带著奇异的眼神看他、天空封闭在脏污的灰色建筑中、四处都有猎人徘徊追杀他的城市去。

「我之所以会在这里,就是因为我活该应当坠入地狱吧。既然这样就让我回去!回到那个最适合我的垃圾堆里!」

「不要这么狼狈。」

葛兰静静地开口说道。凯兹就像是一只听见雄狮低吼的兔子般,浑身打颤。

「把头抬起来,你可是《近神者》的弟弟啊。」

对凯兹来说,痛苦与后悔就像是已经麻痹一样,隔在一层粗糙薄膜的另一头。但是此时却让他觉得无比羞耻,就连活著呼吸都教他觉得难以忍受。他一直在找藉口,认为自己是因为受到环境扭曲才变成这样。可是最伟大的魔导师身负著荒芜沙漠的疾风,现在就站在他眼前。如果没有扭曲堕落的话,最低贱的丧家之犬就能变成葛兰-阿萨雷吗?答案非常明显。如今浅利凯兹是个人渣,全都是因为他自己器度狭小的关系。

「我自己早就已经燃烧殆尽了,现在在这里的只是一团废灰罢了。」

现在凯兹毫无成就。但是在这个自称是他亲人、有如太阳般光采绚烂的男人面前,就连依照现在的生活方式沦入堕落的人生都让他感到无比悲凄。

「我一无所有!根本是个空壳。我就是个人渣,将来也会过著有如垃圾般的人生吧。所以你快滚!我们没有任何一点『相像』。」

「我没有子嗣,也不曾收过徒弟。虽然我不知道该如何指引他人,但是如果弱小就是蒙蔽你双眼的黑暗──」

太阳再怎么样都无法了解,旅人就算逃离北风也还是无法舍弃外套。

葛兰突然伸出沾染血污的手,一把扣住凯兹的脑袋。前刻印魔导师肤浅的愤怒立刻被恐惧所取代。

「那就给你吧。」

接著世界悄无声息地发生异变。

现在凯兹眼中的世界到处充满了银色的光辉。

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物事都与其他某物『相似』,所以本来一切物事都和魔力银弦连接在一起,无一例外。穷究至细微的颗粒,一切事物之间都具有关联性,如波浪般挠曲起伏。他就站在万物结合所延展开来的白银之海中心,掀起阵阵涟漪。只要动动手,四元世界就会自动接受他的操纵;只要呼吸吐纳,万物就会如同唱和般喧哗扰攘。

在这片缀银的混沌世界中,有一道联系特别粗大,就像是两只互握的手臂一样。那是双胞胎兄弟葛兰-阿萨雷与凯兹之间联系的成千上万条相似银弦束。只要具有足够的眼力,凯兹与葛兰两人果真相似得令人叹为观止。

「这就是我眼中的一切(世界)。」

接近神的男人用两手抓住惊叹不已的凯兹双肩,对他说道。《近神者》的两眼泪如雨下,让凯兹的呼吸为之一滞。葛兰灰色的眼眸与相连在一起的凯兹一样满是怒火,或许是魔力银弦的影响吧,两兄弟一同哭泣。

「从小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我能够轻易做到的事情其他魔导师却办不到,之后与上百万的人比较之后才终于发现『差异』在哪里。也就是在洗脑术当中最重视的,脑神经之间是否有联系。」

每当凯兹的心脏跳动一下,就会掀起一股强而有力的银色波伏。感情的起伏、不安、同理心以及生命。现在发生在凯兹身上的,正是一种意识剧变,完全改变了他身为生物的思考判断基础。

「我在你体内也创造了回路,让你能够感受我的世界。」

凯兹听著葛兰的声音,神智有如沉入幻觉深渊当中一片模糊。就连脚下立足的黄沙大地,每一颗沙粒都因为彼此相似而充满魔力。

不管他做出什么动作,在某处的银弦都会牵动某些物事。他就在这里,此时此地已经与世界连接在一起了。

「你想说我现在的魔法素质与你并驾齐驱吗?今后掌握到什么全都操之在我是吗?」

「正是。」

那名自称是凯兹兄长、自称是他家人的男子擦掉眼泪,如此回答道。

说完之后葛兰-阿萨雷隐身离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凯兹知道葛兰是为了他著想,因为他需要一点时间去适应这全新的感觉。

他睁开眼睛捧著狂跳不已的心脏,这才发现心跳不宁的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而已。像是附属品般一起被带到沙漠来的《人偶师》正抱著白色的大帽子,茫然地呆站著。

很显然的,这名绷带魔女协助凯兹越狱本身就是为了杀死葛兰而设下的陷阱。她从一开始就有意连凯兹都杀掉。十五年前当凯兹被打入地狱时,葛兰-阿萨雷在魔法世界还籍籍无名,不过对三年前的《人偶师》来说似乎并非如此。先前这名魔女还看不起凯兹,如今她已经知道凯兹得到葛兰的素质,如果这时候当场命令她的话,她可能真的会下跪磕头。

《人偶师》好像想要辩解,瑟瑟发抖地对凯兹说道:

「我是……我是……」

「既然《协会》已经知道计画失败,他们一定会杀你灭口吧!我不晓得他们之前拿什么甜头来吸引你,不过这下子你所有的希望等于都破灭了。」

凯兹对她大声一喝,从女人的胸口便传来一条细细的丝弦连接在他身上。那是不安的感觉,与他长久以来一直深藏在心中的不安相同。真是大快人心。

因为刻印魔导师不知什么时候会在地狱犯罪,因此魔导师公馆对于背叛的刻印魔导师极为严厉,几近残酷的程度。

从现在开始,她将会被原先与她处境相同的罪人追杀,或者是她的专任官《鬼火》会亲自前来做个了断呢?

《人偶师》或许也想到相同的事情,从她身上伸出一条朦胧又强韧的银弦,缠上凯兹空虚心灵深处一道长久不愈的旧伤。魔女一直深藏的敏感纤细如今清晰可见。樵悴无比的寒冬旅人闭起双眼,把相似银弦轻轻卸下。

「就算发生了奇迹,你认为事到如今还能何去何从?」

这道消失在无云蓝天的问题,同样也反映在凯兹自己身上。

就算得到了力量,内心深处只有一片空虚的他究竟还能去得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