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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好像魔法一样

幻影城旭日东升,将水晶地面染成淡紫色的太阳转眼间就划过天空,逐渐西沉。半透明的无色建筑物群不断重复生成与破坏的过程,就像海浪拍岸又退回水平线的现象一样。因为变化得实在太过激烈,看起来甚至好像是畏惧于化为现实,实际存在于世上一般。幻影城把可能性延续到时间的尽头,救赎将会造访未来、美好的事物总有一天会出现。

绊开启门扉,第一个穿门回到属于她们的现实。内脏破裂的梅洁儿也回去<协会>接受魔法治疗。神和瑞希应该是押着艾蕾诺尔·纳刚到魔导师公馆去了。他不知道这名打倒了<协会>干部的铠甲少女今后将会步上什么样的命运。

武原仁独自一人留在这里。

<神之门>的痕迹已经完全消失。舞台装置以及尸首都已经消失无踪,仿佛一切部只是一场幻影,眼前只有一大片化为白地的水晶荒野。仁手中握着失去了一切的铠甲少女的长剑,一直站在再演已经退场的舞台上。

“什么都没了啊。洁尔贝奴死在我面前五公尺远的地方,这里原本有一片波涛汹涌的小型海洋,圣骑士们就沉没在里面。各种不同世界的人们理念意志互相冲突的那座塔,的确曾经在这里存在过。”

一抹曾经听过的男性声音从背后向他问道:

“‘人’战胜了奇迹与神意,再演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我收到的命令是‘把幻影城内的敌对魔导师全部杀光’。如果还有该杀的人没杀,就算想回去也不能回去啊。”

仁一回头,眼前有一名把长发束在脑后、眼神阴沉的男子,左手正把玩着幻影城的万能通行证<钥匙>。他就是绊在户籍上的父亲,仓本慈雄。

只要想一想能够在幻影城内自由移动的<钥匙>的下落,答案当然不做他想。如果<钥匙>在洁尔贝奴的手上,当<神之门>再演告吹的时候她应该会立刻逃之天天。一个犯下数十件强盗杀人命案正在逃逸中的女人,事到如今怎么可能视撤退为畏途。如果那名狡猾的女人会把当作保命符的钥匙交出去,对方肯定就是被目击到车站月台上与绊和洁尔贝奴在一起的仓本慈雄了。

“心中的牵挂竟然让我们相会,这可真是奇缘呢。今天我恰巧也要来这里抛弃长年以来的回忆。”

“手不染血,不费吹灰之力就坐享其成,你以为你还能去哪里?”

洁尔贝奴先前说绊从<神之辞典>中抽取了魔力。慈雄想必紧接在女儿之后把魔力拿到手了吧,因为“拥有<钥匙>的人就可以在遗迹内任意往来”。

慈雄从系在腰间的刀鞘金属扣环里抽出硬塞进去的纸盒,叼起一根香烟,然后佩戴着护手的手指在刀鞘上一擦,用神 引火点烟。

“我要去一个已经不存在于这里的遥远地方。我一直相信今天一定会到来,不断告诉自己‘奇迹真的存在’。”

慈雄先前一直躲在安全的场所观战,看着魔导师们互相残杀。他全身穿戴与圣骑士相似的铠甲,十几年来制作的神音乐器安装在各个部位上,看起来极为杂乱无章。香烟的紫烟搭配上一身骑士打扮,实在是突兀到让人绝望的地步,

“如果你这么闲,就把那身没品味的装扮整理一下吧。”

这名制造出悲剧真正原因的男人眼角挤出几道皱纹,露出尴尬的苦笑。

“这身打扮是重视机能,你就别太计较了。”

被这出闹剧牵连进来的那些圣骑士才真是倒楣到家了。说起来,<钥匙>原本就是被慈雄直接送到公馆职员的家里。他在送出钥匙之后,就像是放长线钓大鱼似的一直等待着,等待有人被欲望迷了心窍想要启动<幻影城>的那一刻。之后他终于等到洁尔贝奴主动咬了饵,为了获得<协会>调查到的情报而接近她。

“最后再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不愿意冻结在<神之门>得到的神音不去使用它,是吗?”

仁他们所生活且应当守护的这个世界是排除一切超过容许限度的残酷事实而得以成立的。所以仁身为专任官的职责,就是打倒像洁尔贝奴·罗素与这个仓本慈雄一样超越界线的魔导师。

“我大概是想在踏上旅程之前把绊的事情理清吧。我等那孩子使用魔法等了整整十七年,这么久的时间害我习惯了许多事情,真是伤脑筋啊。”

“圣骑士教导了世人不会实现的愿望,对他们的赎罪行为我还觉得有些遗憾。但是用不会实现的祈愿有可能成真的希望去吸引人,然后为了自己加以利用。这种做法简直是下流龌龊。你有十七年的时间可以放在心里好好想一想,也应该稍微觉得‘这样不好’吧!”

仁觉得肚子里一把火烧上来,幸好他让绊先回去了。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对慈雄态度这么冲。只要一句话就够了,他希望这名父亲能够对绊说声抱歉。不管有什么理由,仓本慈雄从绊婴儿时期起花了十七年的时间养育她。这名男子亲手拿着奶瓶喂年幼的绊喝奶、替她换尿布、带她去上幼稚园和小学,出钱付学费、买衣服、书包、课本,让她生活过得衣食无虞。这可不是用一句什么道理或者是非对错就可以解释清楚的问题。

“虽然如此,我还是要感谢你一路把小绊扶养长大,直到今天。”

“别说了吧,搞得我好像是个要嫁女儿的父亲一样。”

严肃的恶人面孔上闪过为人父的慈祥神情,然后又无力地放松下来。其实仁也不想和长久以来一直养育绊的男人战斗。虽然明知最后的结论是什么,但他仍然狠不下心来。他很清楚自己最需要完成的义务以及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而且仁与慈雄两人绝对不会选的第二个选择同样都是那个眼角有些下垂、成绩不好、厨艺精湛、有些胆小却心地善良的仓本绊。只要一想到她就觉得心痛欲裂。

所以两人同时擎剑而立。

“好了,咱们开始吧。”

仁的黑刀还插在腰后,他用艾蕾诺尔那把剑身将近一公尺长的长剑使力一砍。虽然已经使出吃奶的力气,右手腕却还是几乎一点力道都没有。要是战斗一拖久,他肯定会输。但是他从上而下砍落的剑竟然意外地轻易就劈开了敌人的额头。

仁愣愣地看着头骨凹陷的慈雄血溅当场倒落在地,所以没能闪开从斜后方袭来的剑,背后的皮肉被割开。

“这是<波影化身>的应用。既然能用神音创造出自己的话,当然也可以做出活生生的假身。”

仓本慈雄在摇晃了几步的仁背后把抽到一半的烟蒂扔掉。没错,在他第一次对绊伸出手的下雨天里,众多魔法使就是被相同的幻影给欺骗了。仁施展出魔法消除能力。

“魔法消除吗。但是这样会让你看不见攻击,反而变得毫无防备。”

慈雄操作铠甲左肩的扣具,在空中猛然挥出一记的左正拳。仁原以为两人之间距离还很远,但却好像被车子撞到一般,被一股冲击力道打飞将近两公尺远。可能是安装在护手上的乐器发出冲击波,只用单纯的力道突破消除能力打过来的吧。慈雄花了十七年一直制作的神音乐器威力着实不同凡响。

仁的后背因为剧烈摩擦而灼伤一大片,接下来等着他的是一道咬碎水晶地面汹涌杀来的无形震波。仁赌上性命一跳,跃过发出破碎声在透明之海激起浪花的声音来源。虽然他双眼看着震波、集中听觉,但还是被别去小腿肉。就算他动用所有感官确实进行观测,这道魔法的威力仍然正面突破而来。要是在没有魔法消除的状态下直接命中的话,绝对会一击毙命。

宛如凋零花瓣般被卷上天空的水晶细屑化为红宝石之雨落下。幻影城的太阳映照在透明坚硬地面上,即将迎接短暂一天的黄昏时刻。

“浑身体无完肤还要顽抗,现在的你实在难看啊,武原小弟。让这一切结束吧。”

虽然比任何人都还要精心准备,但却没有在那场生死历史剧演出的仓本慈雄冷哼一声,讥嘲仁说道。

“是吗,你觉得我这样很难看吗。”

仁伤痕累累,就连站着都相当费力,但已经超越极限的手腕还是很自然地举了起来。想回去的归宿、想守护的人还有手刀之人的沉重负荷使他这么做。

“来呀,老实说我一点都不认为我会输给一个嘲笑今天这场战斗的人。”

慈雄拉起嵌在护手手肘侧的圆环,直到发出喀叽声响。在弹簧机括的带动之下,那个有着如音乐盒音梳般物体的圆环以一定的速度旋转,一边朝手腕的方向移动过去,不过神音乐器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是无音魔术。融合圣灵剑高等战技的乐器此时必定正准备要施展一项威力相当强大的魔术。

空气就像逐渐烧灼起来似的,仁计算着解放的瞬间。呼吸一次、两次、三次。

他吸入第四口气的时候,正是乐器奏响旋律的那一瞬间——

就在慈雄右手微动的同时,仁解除消除能力,把战到最后失去一切的艾蕾诺尔的长剑用力插进地面。属于索引型的神音魔术只要有<观测者>(神音魔导师)与<媒介>(神音)的存在,就会不顾魔导师的意志自行发动。

暴发出来的<无言神音>把神音捕掠在沉默的罗网内,毁了慈雄的大型魔术。

没料到恶鬼身上竟然会产生魔法的魔导师焦急地绷起脸庞,用脚跟上的马刺在地板一踹。石英结晶仿佛就像是变成水一般,掀起约两公尺高的水晶大浪。<沉默>的左手中一直藏着绊从艾蕾诺尔的手指上拔下来的戒指,把戒指在长剑的神音装饰上一画。骑士剑再次因为神音暴发而圣化,绽放出白虹光辉。而守护慈雄的<光环>老早就已经被烧尽了。

魔刃仿佛受到骑士们的怨恨所引导,一剑刺穿水晶壁与藏身于壁后的慈雄。

“可以暂时中断魔法消除吗?”

慈雄的腹部被深深刺穿,倒卧在地,死态已现的脸庞扭曲着。满月就如同飘浮在夜空的光舟一般,在远远可看见的四十九重宝塔上方轻轻掠过。仁虽然明知这么做有欠严谨,但他没办法拒绝养育绊长大的父亲最后的请求。

逐渐走向鬼门关的男人颤巍巍地举起笼手,把挂在脖子上那件只有拇指指甲般大小的乐器衔在毫无血色的嘴唇上。

接着令人伤怀的清亮笛音消融在这个冰冻的世界。这时候仁的心中浮现出一段幸福的时光,仿佛很久之前他就已经很熟悉这段时光了。有一名身穿洁净银铠的棕发女性正带着认真的神情歌唱,那是圣骑士们进行大规模魔法仪式时的神音合唱。这面用沥青固定起来的红砖壁面是在巴比伦塔内部,‘她’似乎发现他的视线一直在看着,明亮的眼睛转了过来。在这一瞬间,坠落情网的男人的心仿佛一碰就会粉碎一般。

“啊啊,是吗,原来这是这样啊。”

面对这令人无奈的现实,仁不晓得该哭还是该笑。濒死父亲的眼神同样一变,充满着少年般的青涩苦恼。

三千年前在真正的巴比伦塔上,召唤<神之门>的神音合唱最终宣告失败。失败的原因是因为有一名骑士爱上了同队的女性骑士,误把<对她的爱恋之意>的神音从<神之辞典>中取了出来。在真正的巴比伦塔里,登上最后舞台的骑士队唯一幸存者就是‘他’,但是却永远失去了心爱的女性。然后‘他’把能够重见那名女性面容的神音——也就是仁现在听见的这首神音以乐器的形式保存下来。慈雄挂在脖子上只有拇指指甲大小的陈旧笛子、这段长达三千年的思念纠缠流转,正是所有一切真正的开端。

这两名男子不知道上级骑士尼可莱在这次的再演当中犯下了与三千年前的骑士相同的罪孽,也不知道这柄如天谴般刺穿慈雄的长剑之主艾蕾诺尔原本被赋予担任死去的‘她’的角色。第三个男人终生诚挚而活,没有人能够知道他的爱恋最后终于改变了这段悲哀的历史。

到头来,慈雄不惜抛弃绊也要得到的奇迹究竟是什么?仁因为神音所引出的爱情而迷恋上同一位女性,所以他知道。慈雄想要得到倒转三千年时光的魔法——他要超越时空,回到真正的巴比伦塔拯救脑海中的那张面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她’,以实现自己的爱情。他做了一场不可能实现的梦,实在既庸俗又愚蠢。但是对于这名中了‘爱上他人的魔法’的男子来说,那场梦却有赌上一切的价值。如果以乐器形式遗留下来的思念不是爱情的话,那首神音还能让巴比伦塔再度重现吗?

因为生来为人,即便是滔天大罪也还是不禁想延续下去,朝各自希望的方向——

完成了波澜壮阔一生的慈雄露出痛苦挣扎的表情,闭上了眼睛。

“我不后悔……因为我把生命中的一切都献给这一生只有一次的情意。”

幻影城过于短暂的夜晚开始破晓,琉璃镜之海仿佛像是海浪逐岸一般又逐渐转红,从紫色变为暗红色,黑暗就如同退潮般向西远遁。旭日东升,罪人也已经不再痛苦挣扎了。

仁甩开久久不褪的情思,发动魔法消除能力。罪恶的爱恋燃起魔炎,烧得干干净净,只在心中留下些许刺痛。

魔导师公馆在<门扉>曾经存在的奥多摩山区中搜查,结果发现多具从幻影城中飞出来的尸首。宣名大系魔导师洁尔贝奴·罗素,还有团将葛拉汉·维恩等圣骑士的尸体只有六具。再加上逮捕到的艾蕾诺尔·纳刚,全部一共八人都记录在梅洁儿的战绩表上,小魔女还得再打倒九十名敌人才能重获自由。至于仓本慈雄的事情在公馆内则被当成从未发生过,隐匿不提。

仁回到公馆小睡片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隔天傍晚了。他草草做了些文书工作之后,用包满绷带的手按了十崎家的门铃。

轻快的脚步声咚咚咚地跑来。只是听到这声音就让仁心情雀跃起来。在玄关套上拖鞋,从内侧开门的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小学生。

“老师!欢迎你。”

看她活力十足的样子,胃部应该已经修复完毕了。仁松了一口气,莫名地想要摸摸梅洁儿的头。虽然不高兴被当成小孩子看待,不过梅洁儿还是依了过来眯起眼睛,看来心里也还是颇为喜欢。

穿着围裙的绊接着从屋内走出来。两人的目光一相交,她便对仁柔声说道:

“你回来了。”

绊莫名地融入气氛当中,感觉就像是一名新婚小妻子一样。仁实在不好意思回答“我回来了”,难为情地支吾起来。与仁四目相对的绊也晕生双颊。

“为什么绊要对老师说‘你回来了’?”

小学生抱着仁的腰间,沉着嗓子丢出一个单纯的疑问。

“啊、我、我、我做了一些料理之后,就觉得大家好像是一家人一样嘛!”

看到害臊得连脖子都红成一片的绊,仁感觉好像在花园一步之旁看见无底深渊一般,浑身血流为之冻结。如今他怎么可能说得出口,眼前这女孩唯一的家人就是死在他手下。再说女儿知道父亲慈雄根本是为了利用她才养育她长大的吗?这件事现在也已经无从确认起了。

而且家人这两个字让仁回想起他们去买梅洁儿的玩具时,绊在超市对他提起的一件往事。绊向父亲问起母亲的那个晚上,听到父亲吹奏挂在脖子上的乐器。然后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名‘美丽女性’的身影,胸口有一种紧紧揪住的感觉,让她觉得非常高兴。

因为仁也看过相同的幻影,所以他说不出口。那道幻影其实是三千年前在巴比伦塔的骑士把罪孽深重的神音化为乐器,之后传承到仓本慈雄手上的一道永不褪色的爱恋残照。但是年幼的绊把幻影中的‘她’当成自己的母亲,觉得那种心痛的感觉非常美好,就宛如魔法一般。

周遭都是虚幻的绊把与她全无关系的冒牌家人当成人生至宝般呵护。

“可不可以暂时让我把这里当成我的归宿呢?”

“这个问题为什么不去问京香,而来问老师呢!”

梅洁儿穿着拖鞋的脚用力一踏,发出可爱的抗议声。

“我答应喔——”

身为一家之主的十崎京香站在走廊一隅,笑盈盈地看着少女们。

“区区小绊竟然想来和我抢老师?好大的胆子。”

梅洁儿不太会向人撒娇。虽然她敏锐地察觉气氛有异,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于是就像是一只希望主人陪它玩耍的猫咪一样,整个人扑了过来。

“不行喔,要和人家好好相处。”

小魔女当真开始缠着仁不放。仁抓住小魔女的肩膀,把她用力推上走廊。

梅洁儿被推到绊的面前,还不懂得如何向人道歉的她开口欲言,却又低下头来。她每做一个动作,一头亮丽的乌黑长发与缎带就像是尾巴似的摇摆着。

从温暖的家里传出一阵阵香喷喷的饭菜香。

“今天做的饭菜稍微简单些,可以吗?”

“如果你以为可以用食物笼络我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绊离开虚幻的家人,走进崭新的羁绊。瞧,她第一次伸出手的时候还在颤抖,现在已经自然而然地抓着开始像家人一样共同生活的梅洁儿的小手了。

“我也已经帮武原先生准备好饭碗了。”

仁心里藏着痛苦的秘密,一句“我回来了”仍然说不出口,但是这回是绊主动对他伸出了手。她的温柔善良让仁感到很心痛。正因为大家都是人,在克服这些哀伤痛苦之后,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彼此吸引。

就宛如魔法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