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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此处并非地狱

眼前是一片血海。这里是东银座高级公寓的某个房间,房里现在没有一丝生气。客厅的家具从真皮沙发到桌子的整套摆设全都是意大利制品,可是时间却停留在一天前。六月初的气温与湿度已经算得上是夏天,使得房内充满有如铁锈般的血腥味,就算走出了房间,这股气味大概也会在鼻腔里残留一阵子吧。

武原仁的表情与先前在音乐教室被小孩子闹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完全不同,神情严肃地检视惨剧痕迹。

他拥有两张面孔,一张是御陵甲小学的冒牌老师,而另一张面孔则是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以武力制服违反日本律法的异世界人,有时候还会不经法院审判直接加以暗杀。这个国家早在一千多年前就用这种方式维护治安,免于遭受魔法使的威胁。时至今日他们还是会像今天这样,从警察手中接办这种判断不属于警察管辖的凶案。

这个现场有一个奇怪的地方,那就是鲜血完全没有溅开。这名男性被害者的心脏被锋利的刀械刺中,照理说整个房间应该会沾满喷溅出来的鲜血才对。但是壁纸就像全新的一样干净,客厅的摆设也没有弄脏。干涸的乌黑血渍只在地上像黑红色的花园般延展开来,现在已经形成一片平静无波的血之海。

仁拿出手机联络公馆。

“我是武原仁。现在正在检视东银座现场。”

电话的另一头是<公馆>的事务官十崎京香,就是这名年仅二十五岁的女性官员管理武原仁这些专任官。

(武原专任官,人物肖像已经确认过了。昨天下午两点,疑似是染血公主的女性在东银座的和服店买了一件价值三百万圆的访问和服。)

“就和往例一样,因为血液控制的关系,只有地板上有血渍。房里设置的金库已经被破坏,犯人没有撬开金库锁,而是特地把钢板从内向外掀开。肯定是<染血公主>没错。”

现场的遗失物只有现金,存款簿与贵重金属之类全都一样不少。嫌犯到附近不远处的和服店购物,身上带的钱不够花不去银行提款,却跑到这里来拿钱。现代日本的常识对于那群来自异世界的魔法使根本不管用。再说那些家伙把这个世界称呼为<地狱>,眼中根本不把仁这种当地居民当成人看待。

“……不过难得<协会>竟然会提供人物肖像,洁尔贝奴·罗素原本是协会的正式成员吧?”

<协会>是一个与日本政府有外交关系的研究机关,势力遍及上千魔法世界。政府与他们的关系颇为悠久,光是历史上有记载的,从平安朝时代就已互有往来。但是魔法使从一千多年前起就一直看不起这个世界的人,所以他们对日本政府的代表机构<公馆>完全不提供任何必要的情报,尤其当事情与他们旧成员有关的时候更是如此。

十崎京香从手机扬声器传来的声音非常冷静。

(<协会>内部好像有一股势力想要尽早把洁尔贝奴处理掉。不用我们开口,他们自动就把洁尔贝奴这两年消失而中断的情报送上门来。)

“既然已经有了线索,那我就结束调查回去吧。我叫梅洁儿在公寓门前等我呢。”

女性官员的语气稍微柔和了些。

(明白了。你可以直接回家去,帮我向小魔女问好。)

今天梅洁儿在音乐教室本来想要偷偷跷课离校,因为她收到联络在这个现场发现有魔法犯罪的迹象。

与<协会>有关的上千魔法世界中有一种相当于死刑的重刑责,称为<刻印魔导师>。受到这种刑罚的魔导师就会被流放到这个世界——<地狱>,在打倒一百个与协会为敌的人之前无法获得自由。仁他们在这里生活、担任冒牌老师教导小学生、从银座搭乘地下铁回到坐落于多摩川河边的家中。他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在魔法使的眼中却是一个<地狱>。

而梅洁儿同样也是一名身负罪责的<刻印魔导师>,被<协会>当成道具般扔给<公馆>。专任官就是要管理<刻印魔导师>,有时候还要把他们处理掉。梅洁儿被迫必须战斗到死,但是仁到现在还在迷惘,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她才好。所以他希望至少和少女一起走过这段严苛的人生旅程,片刻不离。但愿能够好好保护梅洁儿,直到小魔女长大成人、直到她在这个世界获得幸福。这大概是仁心中一股坚持,不想让那些异世界的人把自己的故乡当成<地狱>。

夕阳向普新桥方向隐没,从公寓八楼的窗户把这个想必不知道魔法使存在的被害者之死染成一片赤红。仁的心中被夕阳挑起一股乡愁,突然想起了梅洁儿。他不想让梅洁儿看到这凄惨的杀人现场,所以叫她在玄关大厅等待。现在这个时间小学生也差不多该回家了,不然可能会惹得警察叔叔前来关心。

这时候,鸦木梅洁儿正从公寓门口望着通往银座市街的道路出神。

两个月前,少女被活生生打入这个世界,也就是<地狱>。

对梅洁儿这些魔法使来说,魔法世界与地狱的不同之处在于<魔法>与<神>。她们把号称多达数百亿的诸多魔法世界与<地狱>以及<神>之间的关系比喻成一个支点很小的巨大天秤。魔法使在一个位于天秤横梁端点的不稳定世界,能够摆动名为自然的秤锤。利用这种方式影响世界的行为就是<魔法>,而有魔法的地方就有一个调整自然现象、维护世界秩序的<神>存在。但是<地狱>只靠自然现象就能维持秩序平衡,所以虽然有科学但是却没有神的存在。因此魔法使们把这个既没有魔法又没有神的世界蔑称为“被神所遗弃的地狱”,主张恶人死后就会堕入这里。

梅洁儿的双眼看着一名穿着暴露的女性走向日本地价最高的城市,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没想到老师还真的跑到保健室来,又不让人家看看案发现场的状况,他也未免太爱操心了吧,偶尔也让我看看他帅气的一面嘛。”

小魔女靠在自动锁的大门上,催动大气中的魔力,在双手食指之间激起白色闪电的光丝。迸射而出的闪耀电浆在她中指之间与无名指之间一道接着一道慢慢增加。以放电之弦所形成的翻花绳在她做出第五道光绳之后,便发出橘色的火光全部烧了起来。

一名看似是家庭主妇的四十多岁女性讶异地低头看着梅洁儿,一边踩着响亮的脚步声走出公寓。少女的小手中已经没有闪电存在,只要被一个平凡的居民无啥兴趣地瞥上这么一眼,魔法就会消散。

这个世界的人类终其一生不观测魔法。魔法使利用观测的方式——眼睛看、耳朵听、肌肤碰触就能依照自己的主观重新排列世界,让世界暂时遵从自己所属异世界的自然法则,所以能够在这个原本不存有奇迹的地方使用魔法。但是地狱人的观测行为会强制让自然现象安定下来,把不安定的异世界法则也就是魔法剥除。所以这个世界的人只要想看一眼奇迹,奇迹就会崩坏,飞散的残骸变成凶手眼中看不到的光——魔炎。就是因为有这种剥除异世界的能力,所以地狱人才会被当成与奇迹和神敌对的<恶鬼>,倍受厌憎。

魔炎的光现在遗残留在她的视网膜中。这是一道受诅咒的光、让奇迹使用者真正感到畏惧的噩梦,它会烧毁经年累积的力量与技术,把魔法使贬为手无缚鸡之力的脆弱生物。异世界的过客曾经在神话与历史传承中留下诸多影响,但只是因为恶鬼逐渐增加,使得他们被赶下舞台。梅洁儿被地狱的气氛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想起了仁宽厚的背影。就连庞大的协会都必须与地狱的国家打交道才能勉强在这里生存。因为被扔进大蛇堆里的小青蛙就算再厉害,如果真斗起来的话还是无法存活的。

“我一个人真的不要紧。”

梅洁儿对玻璃门上一名黑色长发少女的影子露出微笑,要她拿出自信。眼前的小女孩身高比仁矮了五十公分,和母亲一样有一对乌溜溜的眼眸,圆润的双颊还有些稚气。她在心中告诉自己,不管这里是哪里,我就是我。

“不要紧,我不会让他们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

梅洁儿再也受不了背上的红色书包,把它放在地上。为了打发无所事事的时间,她开始思考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自己和老师牵手或搂着手腕的时候,看起来不会像是父女或是兄妹一样。她皱着眉头苦思,这个办法也不是、那个做法也不对。

——一张熟悉的脸孔从少女的面前经过。

“我一个人……也不要紧。”

那是一个把一头金发往后抹,身高将近一百九十公分的壮汉,名叫拉格兰兹·费尔。他在<公馆>的犯罪魔导师名册内也榜上有名,是<染血公主>洁尔贝奴·罗素的手下之一。

魔法使所在的世界一定有一种魔法大系存在。在梅洁儿的世界里,振动或是回转之类具有周期性的运动与自然现象很不稳定。摇晃的荡秋千会突然弹上天,非常危险;转动的车轮也老是莫名其妙停下来。脆弱的大自然会随着观测者,也就是人类观测方法的不同而变化。人们利用这种不正常之处,创造出一种能在周期性运动的物体中发现<魔力>的方法以及操控<魔力>的魔术,那就是圆环大系。在原子核周围占有运行轨道的电子同样也是圆环大系操控的其中一种<魔力>。圆环大系的魔导师在手中收集大量电子使其加速,就可以像刚才玩翻花绳那样,轻而易举地创造出闪电。

“给我站住!”

梅洁儿打开玻璃门大喊一声。穿着背心好像在夸耀自己肩膀宽厚的男子只转过头来俯视着她。

“你是宣名大系魔导师拉格兰兹吧?闹出这么大的案子,你竟然还敢大摇大摆地回到现场来。”

少女在脚下展开魔法阵形状的敏感领域,催动视线中全方位的<魔力>,被烧毁的奇迹同时也引起魔炎。魔炎的痕迹可以清楚指出周围恶鬼的所在位置。就算是东银座的巷弄里,还是有一些死角不会被恶鬼看到,不受到魔力消除的影响。

“这种小鬼头竟然是刻印魔导师?”

男子咂舌,打算抽身离开。梅洁儿抢先一步冲进被高楼建筑物包围的巷弄死角,在脚边展开小型的阵法。这名可能与八楼那件杀人案有关的魔导师对她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意。,

“命、命名吾之右手,定其义为‘剑’,保存与绝对有概念的逻辑交集。”

在诸多魔法世界高度发展的魔法区分为<索引型>与<魔力型>。像圆环大系这样把自然法则的纷乱感知为<魔力>,藉此操纵大自然的魔法属于魔力型,另外像宣名大系这种索引型魔法则是把形成世界的构成要素当成<索引>,就像翻阅图鉴一样让构成要素实体化。

拉格兰兹的手指并拢,在他的手刀上布满散发着磷光的复杂文字符号。

“再以吾之已定义概念‘黑曜’附加于‘剑’……刺穿吧!”

魔法经由<索引>发动,男子的手部材质一瞬间转变成黑曜石,在夕阳的映照下闪闪发亮。梅洁儿几乎是在人工闪电完成的同时击发,迎战男子化为漆黑利剑的右手突刺。黑曜石是一种天然玻璃,也是极难通电的绝缘体。但是相反的,一旦通了电就会全数吸收电能,只能步上毁坏一途。少女在短短几秒之内蕴酿的雷电就具有这么强大的电压。

年幼的魔女在鼻尖前三十公分处把黑曜石形成的右手臂打得粉碎。手指折断、手心剥落,化为黑色粉屑四散纷飞。断臂发出喀啷喀啷的清脆声响,跌落在地上。截断面闪闪发亮。

拉格兰兹虽然因为冲击力道摇晃了几步,但是右手肘以下全都断去的他面不改色,只是淡淡发一言。

“‘剑’回归已保存之逻辑交集……还原。”

飞散的碎片逐渐集合在一起,就像是时间逆转一样,最后又组成肉身状态的右手。身高一百九十公分的壮汉对少女发出赞叹道:

“我听说有神童之名的尊贵阿琉夏家长女已经坠入地狱,原来就是你。”

“如果乖乖束手就擒,我稍微让你哭哭就放过你。你是‘亚’索引系,根本打不赢我。”

梅洁儿傲慢地挺直身子,硬是要压倒在体格上根本没得比的敌人。破坏一只手臂的人与修复手臂的人双方都面不改色,在高位魔导师之间的战斗当中,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足为奇。

“我身负主子交代的使命,就此告辞了。”

拉格兰兹向后飞跃,大大地拉开距离。可能是认为情势不利于己,他转身背对梅洁儿,拔腿就跑。

梅洁儿想要追那道经过锻炼的倒三角形身影,啪地一声一掌按在柏油路面上。

这个必须打倒一百个敌人的小魔女重组魔法阵,让原本圆形的阵法朝视线所及的方向直线延伸。她强制让自己手掌与敌方魔导师脚下这条直线上的柏油路面的电子游离,使魔力流通更加顺畅。只有圆环大系魔导师才能感知的<魔力>之影在魔法阵上化为无数白色能量力线,几乎都要满溢出来。她的目标是奔跑中的敌人踩在路上的脚。

一个人就算跑得再快,和几乎以光速传导的电流相比还是等同于停滞不前一样。

“飞驰吧!”

被推出的电子形成高压电流,在魔法排设的连珠状导线上急驰。五十公尺前方,左脚踩在地面上的敌方魔导师就像坏掉的玩具般向旁边滚倒,这是因为电流让他的肌肉僵硬。但是男子用无力的左脚站起来,还是继续拖着脚逃跑。

拉格兰兹在地下停车场铁门关闭的出入口旁边转过身来,反手敲入密码开放铁门。这名男子满头大汗、面无血色,但还是咬着牙咧嘴露出冷笑。他翻身滚入停车场内,仿佛在引诱少女一般。照明昏暗的停车场内恶鬼肯定比小路里更少,不怕被看到。

事实上小魔女从未有过夺人性命的经验,一时之间犹豫是否要呼叫正在八楼工作的仁。老师每次都拿梅洁儿还是小孩子的理由护着她,迟钝的他殊不知如果他因此发生了什么三长两短,会让少女比死还难过。

“也稍微应该让老师休息一下。”

魔女小心翼翼地注意不要让灰尘弄脏身上蕾丝滚边的裙子,踩着孩童的步幅踏入战场。铁门在她背后降下,把两名魔导师完全封锁在里面。就算唤醒空中的魔力也没有产生间接消除的魔炎,她确定防盗摄影机已经被破坏了。这次说不定真的要动手杀人,难以抹灭的恐惧与紧张情绪让她的心脏剧烈地跳个不停。

“幼小的刻印魔导师啊,你很勇敢。不过这种鲁莽会要了你的性命。”

“一介胆小鬼在<地狱>这种地方可是活不下去的,不是吗?”

就算双方是成人与小孩,梅洁儿抬头仰望的视线仍像就像是一条蛇在看着一只圆滚滚的青蛙。拉格兰兹仿佛为了抵抗来自可爱少女的压力,举起手大声说道:

“吾命名梅洁儿·阿琉夏,定其义为‘蛇’。”

宣名大系不是直接从世界引发奇迹,而是覆盖在指定对象身上。在索引型当中也是属于很特殊的魔术。所以术士必须先定义<对象>为何,魔法才会发动。

一股带着恶意的力量就像一条毒蛇般,静静地沿着梅洁儿有如人偶一样纤细修长的双脚爬上来。但是少女就像是舍弃过去似的,沉着嗓子冷冷说道,,

“你错了,现在的我是鸦木梅洁儿。”

定义被破解,冰冷的雷灵之蛇消散在空气中。要在人类身上施加宣名魔术很困难,因为只要定义一有偏差,魔法也会出差错。

“刚才这一下让我了解了,我觉得我不会输。”

在这个世界生活两个月,她已经改变了吧。梅洁儿在心中暗暗回想起这短暂又忙碌的两个月,强而有力的自信心很自然地化为笑容浮现在脸上。

“吾命名鸦木梅洁儿的憎恨,定其义为‘棘剌’。”

“这招也没用。”

梅洁儿已逝的母亲教导她的理念中,没有说过被贬为刻印魔导师就要把灵魂卖给憎恨。正要强压在梅洁儿身上的淡绿色魔法文字从内侧被一一破除。

拉格兰兹的魔法虽然两度被破解,但是他确信自己胜券在握,以狰狞的嘲笑回应少女轻视的目光。

“吾命名鸦木梅洁儿<对地狱的恐惧>,定其义为‘告死’。”

前两次的魔法只不过是让敌人轻忽大意的诱饵而已。过去曾经夺走许多魔导师性命的亡者之锁从超常的速度与精准度缠住少女的心脏。

对人类使用宣名魔术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对象设定,也就是“以定义圈定出某物”。比力说让身体的一部分变成铁,<对象>是指甲的话只会让手指变沉重。但如果换成心脏,立即就会没命。而如果以恐惧为定义对象的话,则会因为发疯或者休克导致心脏停止跳动,相当要命。生命即将落入对方掌握的梅洁儿为了避免让心中的惧意成为定义的对象,拼命在脑海里想着她在六年一班的回忆。那是她与班长寒川纪子还有班上其他同学的面容合而为一的记忆,现在小魔女知道她可以和这个世界的人交朋友。然后她唤起心中与恐惧完全相反的感情,那是此时此刻还在为梅洁儿操心的仁宽阔的背影。

“……帮助我,老师。”

梅洁儿怀着愿望,为了不让自己屈服、就像拥抱心中的恩情似的把两手放在胸口上,轻轻闭上双眼。

宣名魔导师带着必胜自信施展的告死锁链被无声无息地全数挡开。

梅洁儿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眼前的大男人好像看到什么不可能的事情,浑身抖个不停。在这个世界生活的魔法使虽然的确无时无刻怀着对<地狱>与恶鬼的恐惧,但是这不代表恶鬼就该杀。一想到万一朋友死在这种魔导师的手上,梅洁儿就觉得不可饶恕。

少女用食指指着男子下唇,上面有先前化为黑曜石的右手腕破裂时被碎片刺到的伤口。

“小丫头,你有问题!魔法使为什么不怕这个地狱呼啊啊啊——”

梅洁儿把男子伤口中<魔力>的自转方向统一,用魔法硬是让血液中的铁质转化成磁铁。被魔法转变为强力S极的下唇与磁化为N极的混凝土地板狠狠吸在一起。魔法使的脑袋与尊严一起砸在地上,发出碰地一声闷响。体重接近一百公斤、浑身肌肉结实的犯罪魔导师被魔法磁力黏在地上,四肢着地,被迫与冰凉的建筑物热吻。

“我最喜欢看身材高大的人像这样趴伏在地上的模样。啊,讨厌。你这种眼神我更喜欢!”

小学生沉浸在施虐的喜悦当中,眼神满是陶醉之意。在她的面前,满头大汗的男子四肢用尽力气,想要把脸从地板上分开。但是他的下唇就像是被胶水黏住般死贴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拉得老长。

“呜、啊。命名鸦木梅洁儿的施虐变态性,定其义为‘S’。”

像条狗般四肢着地的男人一边流着口水,一边试图想用魔法圈定梅洁儿的性癖好。使用虐待狂来做定义还真是颇具说服力。

少女把小小的手掌按在尚未发育的胸口上,自信满满地说道:

“请你不要把我当成变态!我只是比一般人更想看强壮的对手与可爱的孩子哭泣的模样而已!”

——魔术文字牢牢地附着在无袖连身裙之下的肌肤,定义完成。

“以吾之已定义概念,钢铁。附加于‘S’之上……让我摆脱痛苦!”

就在魔法发动的瞬间,原本驱使梅洁儿行动的感情忽然像钢铁一般沉重,静止下来。宣名魔导师把<已持有概念>装在脑神经中当作一种魔法图像,读取图像就可以轻而易举使用强力的<索引>。梅洁儿觉得自己怎么能够做出这么可怜的事情,突然胆怯了起来,依照男子的要求解除魔法。

同时因为她丧失施虐性,使得定义‘S ’获得解放,前提已经崩溃的宣名魔术也会失去效力。但是在失效之前的时间差就代表了一切。

等到梅洁儿回过神来的时候,敌人已经快要跑出地下停车场了。判断局势不利的魔法使趁着这短短的空隙逃之夭夭。

“啊、啊、啊。”

少女如天使般纯真可爱的双颊染成一片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这种中魔法的方式就等同于魔法大系本身盖章保证“你就是变态”一样。

“给、给给、给我站住!”

或许是因为精神上大受打击,梅洁儿奔跑的脚步有些摇摆不稳。她的膝盖在Lotus Elise 2004年款式的红色车体用力一撞,扑倒在满是尘埃的地板上。

“我叫你站住!我一定要好好恶整你,整到你哭出来。给我站住!”

敌人已经用魔术转移空间逃走。三分钟之后,让敌人跑丢的梅洁儿臭着一张脸走出地下停车场。

她爬上楼梯,又从公寓玄关的门口回到大马路上。逃出她手掌心的魔导师当然不可能还在这种地方徘徊。

有一名女高中生从垂着肩膀的小学生面前走过。一对如果奇迹发生,不然梅洁儿终生无望的丰满胸部正好在小魔女眼前的高度经过,她的目光忍不住跟了过去。



仓本绊不经意地回头向身边的小学生望了一眼。那个女孩子穿着一件衣襟大开、相当大胆的夏季无袖连身裙;黑色长发上绑着一条鲜红色的缎带,就像是个小妖精一样俏丽。女孩子身上当然没有羽翼,不过在黄昏风景当中仍有如幻梦般与众不同。

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从一栋房租似乎很贵的公寓中跑了出来。他们俩人不晓得是年龄相差很多的兄妹或者是父女,凑成一对看起来就像是小公主配上爱操心的管家一样,让绊有点想笑。少女仰着头,感觉打从心里信赖那名年轻男性,让人感到一丝丝温暖。

不愧是银座,果然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绊心中有一种奇妙的钦佩感想。

星期五的黄昏时分,高中二年级的绊之所以走在这条连夏天潮湿的空气都别有一番风味的街道,是因为她刚去了一间艺廊,现在正在回家路上。那里展示了父亲制作的能够演奏出神奇音色的乐器,她是在展览会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才来看的。家里有人兴趣高雅,还能够开个展。这是她的一大骄傲。

如果她告诉父亲已经看过展览,个性沉稳的父亲一定会害臊地抓抓头吧。绊不清楚在货运公司当货车司机的家人是在哪里学到制作乐器的技术。每天深夜醒来的时候,父亲总是在那个绝对不能进去的封闭房间里独自一个人工作到天亮。

对没什么特别长处的绊来说,家人从小就是她的骄傲,就算现在长成高中生了还是一样。她用手摸了摸剪到肩膀以上,有些卷起的头发。或许是因为她的头发带有一点红色,而且仔细一看眼眸也和父亲不一样,不是黑色而是深蓝色,所以让她更重视家人吧。她的长相和父亲仓本慈雄完全不像,外貌似乎一点都不适合严肃的表情。自己回想起来,她的嘴角总是带着微笑,这一点也和父亲不同。朋友们曾经说过“想要一个像绊一样的姐姐”,老实说她分不清楚这句话究竟是褒还是贬。

在地下铁转乘私铁与J R电车,绊回到了熟悉的车站前。太阳已经下山,星星在深蓝色的天空上闪耀。她很喜欢夜晚,因为夜晚接近魔法。

“魔法真的存在喔。”

在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她已经不太记得是什么时候,大概也是像今天这样安静的夜晚里,父亲曾经用这句话安慰她。绊自己也知道其实魔法根本不存在,只是她觉得就算长大之后仍然继续相信“有魔法”倒也是一件浪漫美好的事情。

绊来到距离车站十五分钟的百货公司。这里的超级市场最近扩大规模,她在这里买厂晚餐,踏着月色回家。

住在附近的黑猫可能是被限时特卖的生鱼片气味吸引,把住家的院子水泥墙当成道路跟了过来。绊一停下脚步,竖着尾巴的优雅贵妇立即追过了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个贪吃鬼。与黑夜相同毛色的猫咪在十字路口轻巧又悄无声息地从墙壁跳到马路上。

一道刺眼的车灯从右侧的单行道照了过来。

光源急速靠近,猫咪落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愈来愈深。它黑色的身躯好像僵住似地动弹不得。车子就快要撞上猫咪,一条生命即将在光源中被辗毙,就在这时——

因为在黑夜之中,奇迹于焉发生。

绊紧握的手下意识地往身边一拉。在此同时,快要被车子压到的猫咪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尾巴,拖到绊的身边。

一辆白色轿车朝向中央高速公路的交流道疾驰而去。那辆车究竟开多快?就在惊魂未定的她调整呼吸的时候,引擎声也已经扬长而去。绊还维持着刚才不敢当面看祸事发生而转过身子的姿势。心脏怦怦乱跳的她低头向下一看。

黑猫用金黄色的双眼抬头看她,弓着身躯露出尖牙威吓。

“对、对不起。”

绊赶紧放开紧握住的手,黑猫就好像尾巴着火似的拔腿就跑,跑了一段距离之后停下来。

“这个……难道是魔法吗?”

感觉还清楚地留在手上。趁着这感觉还没消失,绊再尝试一遍看看。

“嘿!”

黑猫正在回头观察绊。它的尾巴又被<看不见的手>当成绳子抓住,一路拉了回来。猫咪虽然用前爪抓住柏油路面,想要稳住身子,但是努力没有获得回报,它又回到绊的脚边。

“好厉害,真的是魔法。”

就在绊感动地叹了一口气的同时,三番两次被拉尾巴的狂怒猫咪也正好扑了上来。

“这是学校的书包耶——”

绊逃回公寓,开灯一看。猫拳在高中指定使用的书包上抓出深深的伤痕,就连皮革底材都露了出来。但是失落的同时,她也同样感到兴奋。仓本家的日常生活一直很平静,她也没什么不满,但是的确有某种崭新的变化造访这个家庭了。

父亲平常担任货车驾驶在日本到处跑,今天是他回家的日子,所以绊比平时多做了两道菜。父女俩人的生活虽然简朴,但是一点都不寂寞。为了不忘记诀窍,绊试着用魔法把食材拉到流理台。因为力道拿捏不准,害她的额头被一把长葱砸中。

就在她一边为糖醋里脊调味,一边甩动圆锅的时候,玄关的大门打开了。

“我回来了。”

父亲仓本慈雄回家了。他好像被沙拉油的淅淅声响和中华料理酸甜的味道吸引过来,穿过安艺宫岛的挂帘走进厨房。

那双眼神纤细的灰色眼眸温柔地俯视着绊。一头黑褐色的长发在背后束在一起,再加上刮得短短的胡渣,让他看起来非常粗犷。绊觉得自己的父亲比同学的爸爸们稍微还更帅气一些。

“你回来了,爸爸!今天我有一件大新闻喔。”

快乐的晚餐时间结束之后,父女二人一起俐落地收拾碗筷是仓本家的规定。

“你看!”

绊一边期待着父亲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一边把广告传单对半折起来立在小饭桌上。这样一来,就算力道不对撞到自己也不会痛了。

“爸爸,你以前说过有魔法对吧。”

父亲一边用宽大的手拿着茶杯喝茶,同时把玩着他平常挂在脖子上,看起来好像是口琴的乐器锁链。绊重提小学时候的往事,不晓得父亲会不会觉得很困扰。她担心父亲觉得她怪里怪气,还有些犹豫。可是父亲今天还是为她加油打气。

“有啊,魔法是存在的。”

绊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从饭桌旁离开。父亲慈雄不知所以然,只是手捧茶杯看着女儿怪异的行为。

“爸爸,你看着。我要开始啰!”

就像刚才那时候一样,绊用看不见的手拉扯距离她超过三公尺远的传单。随着心底牢牢抓住的感觉,传单轻飘飘地飞到绊的面前。

“很厉害吧!厉不厉害?”

绊在半空中抓住传单,上下颠倒又前后翻动,表示没有任何花样或机关。父亲瞪大了眼睛。

“绊真了不起。”

父亲毫不怀疑这是不是一种把戏,单纯只是给予赞美,让绊真的对魔法感到非常骄傲。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缺乏现实感,但是一旦表演给其他人看了,就觉得这一切就是真的而不是在做梦。就连她自己的现实感都模糊起来,脚下站不太稳。

“很棒吧!”

莫名的喜悦充塞胸臆,绊好像回到孩提时代,忍不住抱住父亲。常识以及所有的一切都轻飘飘浮了起来,感觉好像可以飞上天一样。

父亲用他满是小伤痕与污渍的手在绊柔软的头发上乱抓一气,就像在抹洗发精一般。绊把脸埋在父亲厚实的胸口,鼻腔里嗅到的酸味是父亲今天也为了家人努力工作所流的汗水。

“要好好珍惜这份力量。”

父亲语气柔和地告诫绊。这阵莫名的兴奋甚至让她眼眶泛泪。

“但是出门在外千万不可以使用魔法喔。”

“嗯,我保证不会。”

绊有如打开了一道通向某种美好物事的门扉,对一切都满怀着谢意,所以很乖巧地点头答应。抬头一看,不知为何连父亲都红了眼眶,吸着鼻子。

“为了纪念今天绊成为魔法使,我们好好庆祝一番吧。”

“好好,要喝啤酒对吧。爸爸。”

隔天星期六结束了上午的课堂之后,仓本绊稍微绕了远路回到家。或许是因为今天附近举行赛马,也有很多人携家带眷到公园来。在晴朗的蓝天下,气氛非常愉快。

这个世界上有魔法。只是知道了这件事,举目所及的一切都有如百花绽放般缤纷灿烂。神明或许真的存在,用满满的奇迹温柔地守护着她们。现在绊的手中就拥有能够实现希望的力量,活在恩惠之中。她觉得这种像是小孩子梦想般的事情都是真实的。

仓本家附近一带比都心地区更加绿意盎然,就算在住宅区散步也很愉快。绊一边在心里哼唱音乐,一边稍微蹦跳几步。一旦成为了魔法使,就连这里现在仿佛都变成了童话国度。

父亲昨天深夜同样也起床在工房制作乐器,今天应该也会睡到下午吧。

“午安。”

绊对两个从她身边经过的人打声招呼。穿着清凉连身洋装、今天用深蓝色缎带束着头发的小学生一脸惊讶地回过身看着绊。被小学生抓着手腕的年纪较大男子则是转头客气地向她点头回礼。这两个人是昨天黄昏她在银座看见的小妖精与男子。

他们就住在附近或许也是一种令人欣喜的小小偶然。

这时候绊还以为他们双方的世界不会有任何交集。

穿着制服的女高中生好像受到欢笑与活泼气氛的影响,向武原仁打了声招呼,让他不禁露出微笑。

下一秒钟,紧抓着他左手臂的梅洁儿用圆环魔术在他的手背上通电。这道魔法奇迹似的没有被路上往来的恶鬼消除,啪地一声刺痛仁的手。

“老师,你一直在看那个人的胸部……”

仁反射性地低头一看,小公主正噘着桃红色的嘴唇生气。从她背后大开的连身衣裙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让他这个大人觉得很不好意思。

“我哪有看,让人听见多丢脸。”

今天是周六,游客也很多,让仁心里七上八下的。虽然御陵甲小学距离这里有好几站远,但是小学老师和学生放学后挽着手走在路上总是不太妙。

“和我在一起,老师觉得不满意吗?”

武原仁和鸦木梅洁儿当然不是在约会。他们接到<公馆>的联络,正要去开会。

现在魔导师公馆还没发现<染血公主>洁尔贝奴·罗素的行踪。她最后一次被目击是在两天前,魔女到东银座的和服店来领取刚做好的加贺友禅(注1)中振袖,然后为了支付三百万的费用在公寓里杀人。就算魔法无效,只要用刀器刺杀的话,这个世界的人当然还了会死。人一死就什么都观测不到,她就可以不受魔法消除的阻碍,利用魔法逃离现场。这就是洁尔贝奴一贯的犯罪手法。

刻印魔导师必须打倒的对象都是这种危险人物。仁一想到如果梅洁儿一对一单挑洁尔贝奴,就觉得胃脏好像要穿孔了。

“你之前和我约好今后再也不会独自一个人挑起战斗,对不对?”

梅洁儿一直仰头看着仁的眼睛,侧着脑袋似乎思索了一会儿,用力握住他的手。

“老师还记得在那之后你对我说了什么吗?”

仁当然也还记得那一段短暂的对话,当时他还不知道那段对话如此重要。靠在他手腕上的小学生把牵着的手改为像男女朋友一样十指交握的方式。他抬起头仰望天空,虽然时值六月,天上却万里无云。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下次我一定会叫老师来的。”

(注1  日本国定传统技艺的和眼染色法与和服作品。)

在他们勘验公寓现场的那一天,梅洁儿碰上洁尔贝奴的手下拉格兰兹·费尔,其实就连他都不是少女想像的那样好对付。宣名大系虽然不算强敌,但是因为攻击力强大,闹出人命的机率特别高。

“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班上的同学还有京香,大家都会很伤心的。”

“如果我死了,老师会哭啊。”

“这可不是什么可以边笑边说的事啊。”

“我是<刻印魔导师>嘛,所以想要协助老师的工作。我要完成使命,光明正大地得到自由,不希望因为是小孩子这种理由就要接受别人的保护。我要变强,有能力保护大家。”

坚强善良的少女两手紧扣着仁的手,柔软的指甲用力在他的手上一戳,让仁痛得倒吸一口气。黑发的妖精就像是宣示自己的所有权一般,濡湿的双唇在仁的手背上轻轻一吻。

“我要变得更强,降伏老师,让老师再也不用为我操心。以后老师每天就从我手中吃我亲自做的饭菜过活。”

先不考虑男人的自尊或是伦理道德,对仁来说,这种未来想像图老实说真是大有问题。

多摩川流域有一栋占地辽阔的古老洋房。那就是文部科学省旗下的非正式机构,魔导师公馆。

像<协会>魔导师之类的异世界人之所以来到这个被蔑称为<地狱>的世界,是因为这里的自然法则很安定,而且没有神明存在,相当适合研究深奥的魔法。现在有几项高科技研究正在地球重力影响极小的宇宙中进行,对魔法使来说,<地狱>非常类似这种环境。但是他们无法独自取得研究场所,所以像魔导师公馆这种交换庇护与合作关系的机构在地狱里到处都是。即使在现代的日本,也是由<公馆>接收不靠魔法也能存在的魔法产物,并且以科学方法加以解析,取得大量专利。

公馆本馆宽敞的员工专用接待室里已经有人先到了。一名年轻男性正背对大开的窗户站着。

“好久不见了,仁。”

男子的衣着打扮异常花俏。粉红色的礼服衬衫胸口处大开,袒露出一片胸膛;外套与长裤清一色都是亮白色。一绺头发垂在宽大的额头上,更凸显出那人如贵族般精致的容貌。他是八咬诚志郎,和仁一样都是专任官。

“<染血公主>事件有这么严重吗?连你都出面了。”

八咬是<协会>魔导师最厌恶忌讳的人物,如果不是遇到相当严重的事态绝不会找他来。就连专任官当中也有很多人和他处不好,因此他大多都被分派与仁搭档。

“你真是冷淡,我是来看你的。梅洁儿妹妹在哪里啊?”

“梅洁儿在<内院>。又是一些关于魔法使的事情,不能给这个世界的人听到。”

魔导师公馆的土地对半分成两块,分别是日本政府官员工作的两层楼木造建筑<公馆>的本馆,以及有许多<协会>魔法使的研究机关林立的区域,称之为<内院>。内院那边以避免恶鬼弄坏魔法研究或魔法物品为由,只有少数人类才能进去。八咬诚志郎与仁都是属于禁止进入的人员。

同事拍拍仁的肩膀,好像在安慰他一样。

“你要再优雅一点。”

能够用这么热情的语气说出这种捉弄人的话,除了他之外仁还找不到第二个。

“来喝一杯吧。有贝尔尼奇珍藏的香槟。”

魔导师们在工作的时候也会饮酒,所以在接待室有餐具柜与冰箱。八咬从冰箱里擅自拿出香槟酒瓶,仿佛使用了魔法一般把酒瓶脖子以上消灭地一干二净。

“我现在正在执勤。”

仁嘴上这么说,但也从柜子拎出两只玻璃杯。这不是因为他是个态度随便的社会人士,而是因为香槟酒瓶一旦打开,很快就会变得不好喝。

“武原、八咬专任官。一大清早你们在做什么?”

一抹冷若冰霜的声音对着两个摊坐在旧沙发上的男人斥责道。说话的人是一名穿着简单套装的能干女性官员,眼神如同钢刀一般锐利。她就是掌管定额十二人,目前有七人的专任官的十崎京香事务官。

“都是这家伙自作主张把酒瓶盖打烂。”

“你这个男人还真是过分耶。”

把一头长发高雅地在后脑勺裹起的京香只是在木制窗格上规律地敲出几声,就让两位互踢皮球的男生闭上嘴。对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仁来说,年长一岁的京香从以前就一直走在他前方。

京香环抱着双手,叹了一口气,就好像是姐姐在训诫弟弟一样。

“武原专任官,你要好好监视小梅啊。”

就在仁绷起脸的时候,梅洁儿从<内院>那边的走廊慢慢走回来。她一看到八咬就脸色一变,躲到仁坐的沙发背后。

“怎么这么冷淡,我很想和你做好朋友耶。”

八咬虽然以调侃的语气说着,却寂寞地垂下那对修长的双眼。

“为什么连这个人都出现在这里?”

一向坚强的梅洁儿好像在玩躲猫猫似的藏在仁身后,声音有些颤抖。

“因达罗……受惊了。”

一名如同陶瓷娃娃般让人感受不到体温的女孩把手放在梅洁儿的肩膀上,好像在保护一只缩着尾巴的小狗。在这个既没有奇迹也没有神明的地狱当中,这女孩的存在却散发出有如神域般清冽的气息。她是专任官神和瑞希,是一个古老家族的末裔。从<公馆>演变成现在这种形态的明治时代之前,该家族就和<协会>有同盟关系。

“她是梅洁儿,不叫做因达罗。”

仁纠正同僚说的话,告诉她梅洁儿是个人。在神和家与<协会>漫长的关系之中,他们一直把刻印魔导师称呼为<式神>,当成用完就扔的道具。

瑞希把脸颊凑近梅洁儿,束在她头上左右两边有如收拢黑翼般的黑色长发也跟着摇晃。

“式神、在战斗的时候、最幸福……因达罗,你也很想战斗对不对?”

圆环大系的魔导师常常在因陀罗、帝释天、宙斯或者是索尔等极具权威的雷神神话分布的地区活动。这种强悍的魔法大系在历史上一直是魔导师势力的武器,假借神威之名对地狱人进行逞威或是暗杀行为。

“神和!梅洁儿是由我来照顾的。”

仁大声说道,从沙发上站起来。七名专任官当中,神和瑞希去年一整年打倒最多敌人,但手下丧失的刻印魔导师也是多得超乎一般。

“……真可惜。”

瑞希低声咕哝着。八咬把盛着香槟酒的玻璃杯高高举起。

“这是爱啊。我允许你们两人好好享受幸福。”

“法律和我的道德观都不允许。不过在这之前,请你给我闭嘴。”

十崎京香不会干涉手下专任官之间一点小小的不和,只要等他们告一段落之后再谈公事就行了。事务官把手臂下夹着的文件袋交给瑞希。

“你应该在<协会>那边听过说明了吧,那和这次的事件是不同的两件事。不,这两件事很可能有关系,一定要小心注意。”

其实年纪只有十六岁的瑞希把手插进文件纸袋里,用她那有如人工制品般纤细的手指随意地把档案拿出来。

“……就算去了高中,我也没办法上课。这样好吗?”

“请你尽可能去学校上课。”

让梅洁儿进小学就读,以及让仁成为冒牌老师的人都是十崎京香。看来眼前这位拥有最高击杀数的专任官要被叫去当女高中生了。

“为了协助成为高中生的神和,高中老师的角色就交给我吧!”

“要交给八咬专任官处理的案子是一个躲在北海道知床废弃校舍里的魔导师。他给予熊高度的智能,被称为熊老师。”

十崎京香把一封上面盖着‘严禁消除者阅览’印章的文件袋塞给八咬——这是避免让消除者看到照片,使得魔法消除的影响间接回溯时间。八咬还不太相信,笑着拿出照片,然后表情顿时僵住。因为照片拍到的景象非常神奇,有将近二十头熊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听课。这个世界上真是有太多不可思议的怪事。

“……小梅、神和专任官,请你们不要露出一副想要去那边学校上课的表情。”

黄昏之后一切终于准备就绪,专任官会议在会议室里召开。因为规定刻印魔导师不能出席,所以公馆方面有神和瑞希、武原仁与十崎京香三个人,八咬诚志郎当真被派到北海道去了。而魔法使势力的<协会>方面出席者则是一名摸着下颚胡须、举止下流的中年男性,协调官贝尔尼奇。这名魔导师穿着一件有精巧配饰的黑丝绢长袍,讲话很没内容,动作举止大到让人觉得厌烦。

“很高兴能够再次和<沉默>与<魔兽师>这些公馆最引以为傲的可恶猎人们见面。”

魔法使特别喜爱一些夸张的外号。像仁这些专任官只被称呼为屠戮的<鏖杀战鬼>。这是因为专任官的工作是取缔戕害日本国民的犯罪魔导师、击退盟友<协会>的敌人、搜索或取得藏有庞大力量的神人遗物等,而这些工作大多都会演变成必须杀害敌对魔导师的局面。

“那么来讨论今天要讲的事项。有两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发生。”

身为杀戮者头头的十崎京香最讨厌的一件事就是开长会。

“第一件事。根据<协会>的通知,我们得知两年前洁尔贝奴·罗素失踪之前,夺走了共同研究的神人遗物。”

仁大感头疼。所谓的神人是指至少在两千年前就已经消失的神秘魔法大系。不仅同时间已经在这个世界活动的<协会>不清楚神人的真面目,而且神人遗留下被发现的遗物是一种超精奥的魔法产物,就算魔力被消除之后还能自行回复。也因为如此,每当有遗物被发现的时候各方魔法势力都会插手,展开激烈的争夺战。

这么重要的事情被隐瞒两年,而且到现在才提出来。这让仁感到浑身无力,真想一头摊在桌子上。

“遗物是什么?为什么事到如今突然要舍弃洁尔贝奴·罗素?”

“洁尔贝奴也杀了我方六位高位魔导师,夺走<幻影城>的钥匙。持有钥匙的人可以随时进入城内,在里面自由移动。事已至此,就算硬追也没用。”

贝尔尼奇很厌烦地甩甩手。这已经是政治方面的既定事项了吧,十畸京香接受了他的说法。

“本案今后就交给神和专任官处理。”

但是就算听到上级交代不要插手,仁却不能接受。

“等等!不要把问题转移到神人遗物上。要是不早一天抓住那个女人,她还会继续杀人越货。听说她的手下曾经回到现场公寓的地下停车场,他们事发之后还大剌剌地来偷窃占空间的大车,还难不成是因为罪恶感吗?”

魔女不但不把这个世界的居民当人看,而且还目空一切。可是贝尔尼奇还是涨红了脸为前同伴辩解。

“搞清楚你是什么身份,鏖杀战鬼。请不要把她当成强盗看待。洁尔贝奴·罗素不是那种会被小钱小利打动的人物,她可是欲望深沉而且罪恶深重的当世女豪杰。”

“你说的女豪杰正在到处杀人啊!”

现场检视过公寓惨案的仁忍不住握拳在桌上一捶。

贝尔尼奇是个露骨的歧视主义者,甚至已经到了光明正大的地步。他把这个世界不会使用魔法的人民视为与猫狗相同。

十崎京香不改脸上冷静的表情,规律地轻叩桌面,要他们安静下来。然后她难得在说话之前先深吸一口气,好像在振作气势。

“第二件事。有十二名<神音大系>的神圣骑士团成员侵入首都圈。”

这一瞬间,在场所有成员可能都把洁尔贝奴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每个人都领悟到之后将要开放的战端会非常激烈,不知道会牺牲多少人。

打破沉默的是瑞希有些嘶哑的嗓音。

“……成员组成呢?”

“上级圣骑士移转时的反应是一般组成的两倍,有四个人。研判应该是精英部队。”

<协会>的魔法使们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一般不会使用英文。在他们的魔法世界中,英文被当成是地狱语言中最为低俗的脏话语言。这是因为<协会>的仇敌神音大系在这一百年间一直接受美国的支援,才出现这种习惯。

神音大系是一种把声音当成媒介,从世界取出奇迹的索引型魔术。单论战斗能力的话,经过千锤百炼专门用于战斗的神音魔法与神圣骑士团的集团战术可能是最强的。神音大系之强,就连维系着一千魔法世界的<协会>与其争战一万年都不分胜负。

“目的是什么?”

“还不晓得他们的行动目的为何,但是可以确定状况现在还在持续恶化。”

会议室熄了灯,用透明片投影机在代替布幕的壁面上投射出一名少女的影像。

“今天下午,名列黑名单的人物被目击出现在都内。”

贝尔尼奇看到那张照片,倒吸一口凉气。就是因为这个女孩一剑刺穿了他前任者的心脏,这名傲慢的男人现在才会坐在协调官的椅子上。

身材修长的少女身高约一百七十公分,穿着一身修女服正走在似乎是明治神宫前的人群当中。有如碧玉般的眼眸在兼具英气与女性美的双眉之下闪动着光辉。

在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晓得她的名字。贝尔尼奇紧咬牙关,不知道在忍耐着憎恨还是恐惧。

“……艾蕾诺尔·纳刚吗。”

少女严肃的表情毫无一丝迷惘。她曾经杀死过多名高位魔导师,甚至被誉为是神圣骑士团年轻成员中最强的圣骑士。

在上级圣骑士艾蕾诺尔·纳刚的眼中,这个世界的教会非常亮丽,充满神之国应有的慈爱。启程的当天早上,天花板很高的礼拜堂就有如等待晨光降临的天空一般,气氛有些紧张。这就是神音大系流传的这个世界的形态。

“此处并非无神<地狱>,而是将会迎接至尊降临的<应许之地>。神将在审判之日来到神之座,受难之民将会因其苦难而得救。”

身穿铠甲的少女吟唱着圣句,仿佛让字句渗入心胸,然后抬起头仰望十字架。现在是日本的雨季,所以天色不巧是灰蒙蒙的阴天。但是少女的心中充满虔诚的祝祷,心情非常开朗。艾蕾诺尔闭上眼睛,自然而然地垂下头。原本搭在耳上的一络头发落在颊边。有人说她的金发就和把一切奉献给他人的褪色太阳相同颜色。所以她把后脑勺的头发编成一条发辫,一直没有剪。不过或许差不多该考虑修短一点了。

与神圣骑士团有合作关系的美利坚合众国介绍艾蕾诺尔等人来到这间教堂,结果他们在这里停留了三天。神音大系守护美国免于受到与这个世界的国家联手的魔导师集团集中攻击,这算是美国一点小小的报答。

“艾蕾诺尔·纳刚,出发的时间到了。”

艾蕾诺尔一回头,眼前有十一名身穿银白色铠甲的骑士。与现代日本的风景相当格格不入。

站在队伍前面的是一位四十多岁年纪,声音与举止都充满霸气的剽悍男性。

“祈祷结束了吗?”

艾蕾诺尔等人的指挥官,团将葛拉汉·维恩身上穿的铠甲金属板上满是伤痕,没有任何装饰。他好几次在前线出生入死,从来不挑选战场而总是能拿出成果,是一名真正的强者。他同时也是艾蕾诺尔的师父,继承了圣灵之剑。艾蕾诺尔开朗地回答师父。

“已经准备好了,老师。”

有一名身高将近两公尺高的黑肤巨汉身穿刻有雄狮雕饰的粗犷铠甲,站在礼拜堂的入口守卫。他把一柄和成人差不多长大的战斧像风车般抡了一圈。

“快点移动吧。就算是俺,也不忍心在这种不知道会波及到谁的地方和<协会>对干。”

他是上级骑士唐诺·迪特瓦。已经年过三十的他高傲非常,绝不允许自己倒下。

“如果眼中只顾着战斗,可是会错失重要的事物喔。”

另外一名年纪较轻的男性插嘴加入唐诺与艾蕾诺尔之间。他身上除了几处要害之外并没有穿戴金属铠甲,而是穿着整套黑色皮铠。

“艾蕾诺尔,有听见神的声音吗?”

上级骑士尼可莱·巴尔特温暖的眼神总是从银框眼镜之后看顾着她。这名细剑高手个性敦厚,不管在任何艰辛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笑容,是少女最信赖的伙伴。他们在受勋为圣骑士的那一年初次相会,之后就一直在同一支队伍里并肩作战到现在,或许将来也会同一天死在战场上吧。

“真是的,不要捉弄我啦。我也和其他人一样,只是觉得迷惘,祈求神的帮助而已。”

艾蕾诺尔把她那支同时当作护额使用的大型发箍挪正,故意鼓起腮帮子,稍微瞪了尼可莱一眼。在神音大系的世界里,魔法才能极高的人会被当作<听闻神声之人>而倍受尊崇。艾蕾诺尔身上诸如最强年轻骑士之类的夸张名号愈来愈多,在好友之间被当成逗弄她的最佳题材。

亚得利安、戈蒂耶、艾瑞克、加斯顿、杰可、伯沙撒、伊尼亚斯、费尔南。这八人再加上包括艾蕾诺尔等三位上级圣骑士,还有率领他们的团将葛拉汉等全都是身经百战的精英。

他们用魔术空间转移的方式潜入日本的事情百分之百已经被大敌<协会>给发现了。<协会>是一个联系上千魔法世界的巨大势力,而神圣骑士团置身于这股巨大势力在这个世界的据点当中,却一无所惧。

艾蕾诺尔对一个站在礼拜堂一隅,一直等着她转头看过来的少女柔声说道:

“琉琉,结果你昨天晚上还是没有回去呢。”

在礼拜堂中的一群人里,只有这名稚气未脱的少女没有穿铠甲剑。

“姐姐,请您原谅我。”

少女跑到艾蕾诺尔的身旁,白金色的细柔头发随之舞动。这名像只小猫咪一般的少女琉琉·梅路路是神音世界的有力人士枢机主教的女儿,也是一位正在成长的圣骑士。

“因为我好不容易分配到姐姐的队上,但是在重要的时候又不能和您在一起嘛。”

琉琉也开始留长发,想要变成和艾蕾诺尔相同的发型。她用手指玩弄着还没垂上肩膀的发尖。

团将葛拉汉对枢机主教之女微微点头示意。这一群在礼拜堂的圣骑士队是由这名团将接收了艾蕾诺尔的队伍所组成。而这次的圣务必须要由十二名成员进行,因此只有琉琉被剔除在外。

“琉琉,是你帮我们把信众席的椅子收拾好的吧?”

艾蕾诺尔离情依依地说道,不让琉琉发现她心中的感慨。听到她的赞许,独自被留下来的少女喜上眉梢。

“是的!我已经打扫干净了。”

只是来送行的琉琉并不知道,除了执行圣务的骑士之外,其他人一起随行来到<协会>根据地存在的日本其实是特例中的特例。团将葛拉汉的个性不会坐视任何违法乱纪的事情,就算是有力人士的女儿也一样。

也就是说,这次他们十二人肩负的使命就是这么地重要严苛。

“你做得很好。艾蕾诺尔队琉琉·梅路路,我要吩咐你一件圣务。”

艾蕾诺尔清一清喉咙,把她脖子上挂着的拇指指甲大小的乐器取下来。在利用声音引发奇迹之力的神音大系当中,为了让每个人都可以发出正确的神音,因此喜好使用乐器。

“请你用这支圣具为我们的启程给予祝福。”

她的护手一下子没拿稳,差点玩起杂耍特技来。艾蕾诺尔实在厌恶自己在信仰与战斗以外的事情总是这么笨手笨脚。

“我真的很笨拙。”

“姐姐,请您改掉这句口头禅。因为姐姐您可是<听闻神声之人>、<世代最强的骑士>与<未来的圣骑士将军>啊。”

琉琉告诫她最崇拜的姐姐。

所有人都已经准备好了。葛拉汉带着严肃的表情拔出直剑。十一名骑士各自拔剑出鞘,画破祈祷之地的寂静。长剑、细剑、战斧的备用小剑等,十二人各自把十二柄兵器交叠在一起。

现在就是启程的时刻。

团将葛拉汉朗声吟唱出战阵圣句。

“神意在吾等道路之前方。吾等在此立誓,必生存到最后一刻,此时暂且收剑。再次出鞘之时,就是以血洗刃的杀敌之刻!”

随着一声有如敲响水晶音叉般的清亮音色,他们的心中与剑上荡起波纹。

骑士们随之发出破风声,一个接着一个自礼拜堂中消失。琉琉对踏上旅程的众人背后用力地吹响神音。乐器呈现没有饰纹的四方箱形,在神音大系的世界里这是象征让心灵产生变化的魔法源。这支笛子发出的神音会使人心情开朗,就像走在一个适合出门旅行的晴空之下一样。

即将赶赴战场的艾蕾诺尔为了给可爱的学妹留下最美好的印象,对她微微一笑。

“我出发了,琉琉。”

琉琉挥舞着小箱形状的魔笛,泪珠从有些垂下的温柔眼角流下。

“请您千万保重,姐姐。”

这次的圣务就像是仪式一般,许多事情必须按照规定,而在这之后等着他们的是离别的命运。艾蕾诺尔与和她交情最深的尼可莱四目相交,他总是悠然面对命运,不带着一点悲壮气息。因此艾蕾诺尔也能仰望着天空,迈出脚步。

不管身处于狂风暴雨的黑霾之下,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地底,他们这群圣骑士永远不会迷失光明。



仓本绊的父亲慈雄总是在脖子上过着一件陈旧的乐器。那支乐器约拇指指甲一般大小,形状就像口琴一样是小型的四方箱形。父亲不把它拿去艺廊展览,也不是留着自己吹奏。直到有一次听到父亲吹响之前,绊甚至根本不知道那是一件乐器。

“爸爸,你虽然制作乐器,但是都不演奏呢。”

今天晚餐是麻婆豆腐、高丽菜卷还有蟹肉罐头沙拉。绊吃着晚餐,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仓本家吃晚餐的时候是不看电视的。

父亲用筷子切开高丽菜卷,带着感慨的眼神回答:

“我不太会演奏。”

“爸爸吹一吹妈妈的笛子好吗?我好久没听了。”

父亲的乐器中,绊只听过那支他随身携带,像骨董品一般的笛子音色而已。

“爸爸只有在向我谈起妈妈的那一晚吹过一次而已吧。”

清亮的袅袅音色如同被吸进深邃夜空一般,让当时还是小学生的绊感动地为之颤抖。在那一瞬间,她的确看到一道青白色的幻影。有一名女性穿着用流星画出的光丝所编织成的一袭闪闪发亮的衣服,对着她微笑。绊认为那个女人就是妈妈。她觉得胸口好难过,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让她哭得连站都站不起来。

“真想让妈妈也看看我的魔法。”

绊清楚回想起那个女人的面容,害臊了起来。但是父亲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根本没有在看她。

“……爸爸?”

父亲灰色的眼眸充满哀愁,只是望向半空中,仿佛绊这个人根本不在这里一样。绊觉得父亲好像变成一个陌生人,害怕了起来,大声叫唤。

“爸爸!好好听我说话啊。”

感觉仓本家好像其实根本没有家族,一直都只有孤单一人一般。绊想快点摆脱这阵寒意,告诫自己改变想法,认为今天的父亲有点一反常态。

“爸爸,你是不是累了?如果感冒的话,最好还是休息一下,不要去工作了。”

她殷勤地从壁橱里拿出医药箱,想要把体温计拿给父亲。但是父亲对满桌还没吃完的晚饭看也不看一眼,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今天已经吃不下了。”

虽然父亲这句话说得无精打采,但是他的背影却非常冷峻,把绊拒于千里之外。

“我们是一家人,如果有什么难过或是痛苦的事的话就让我帮忙。我也已经有能力稍微帮上爸爸的忙了。”

她对父亲露出活泼开朗的笑容,让家人随时回过头来都能看见她的笑脸。就像孩提时代短短一瞬间的回忆中,妈妈对她微笑一样。

“绊真是个善良的孩子……”

父亲抬起头盯着纸门框上缘,嗓音有些震颤。然后慈雄再也没说什么,朝着绊不能进入的工作室走去。

第二天到了学校,绊的心情依旧像是抱着大石头一样沉甸甸的。今天早上父亲还是出外上工,绊很担心他的身体会不会累垮。

真希望能够用魔法一下子把问题解决掉,但是她的魔法到现在还是只能推拉一些轻物。上个礼拜五才苏醒的魔法似乎还不会带领她走向某个美好的境界。

这个星期一才刚进入班上的转学生好像在用粉笔雕刻一般,在黑板上书写题目的答案。每当她动一下,那两条束在脑后较高位置的马尾辫就会像两条鞭子一样用力弹起来。神和瑞希不时会停下来,似乎很认真地在思考。但是即便是班上成绩相当后面的绊来看,她都认为这位同学在这种时期能转进来简直是不可能的奇迹。

面无表情的转学生把和她肌肤一样雪白的粉笔放下。

“……写好了。”

年纪尚轻的数学老师面对眼前的解答,就好像看着一具不知道致命伤在何处的惨死尸体,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

“神和同学的答案……该怎么办呢?老师从头开始再讲解一遍,好吗!”

常常有人说学业不能决定一个人的价值,可是成绩要是当真很不好的话,一般来说多少还是会有些自卑。不过这个转学生完全不在乎,甚至连摆烂都不摆一下,短短五天之内就在二年C班中奠定了光明正大的笨蛋地位。

神和瑞希回到与绊相隔一个坐位的靠窗位置。虽然她无表情、沉默冷淡而且全班成绩倒数第一,但是那一身有如在宫殿里耳濡目染的不凡气质使得班上没有一个人敢轻视她。

“下个礼拜一的课堂我们要多上一点进度,各位同学要先预习喔!”

到最后光是在那糟糕透顶的答案用红笔圈点讲解,就花了一整堂数学课的时间。

下课时间。在这所偏差值不甚高的公立学校里,当然不会有学生耗费休息时间念书。现在就有人在教室后面的黑板扔飞镖,结果刺在天花板上。有个把头发染成褐色的男学生想要拿回飞镖,把椅子放在桌面,爬到了椅子上。

被选为股长的女学生不知所措地说着“不要爬啦”。包括绊在内的所有女生都心惊胆跳地远远看着。

不出所料,男学生从高处翻跌了下来。

就在他失去平衡的那一瞬间,绊很自然地想要推他一把,让他落在桌子上。她已经好几次在父亲面前使用过魔法。只要用这个了不起的道具、这种掌握奇迹的梦幻工具救同学一把就好了。

绊第一次违反父亲交代不可以在外面使用魔法的吩咐,把手轻轻向前推出。她呼唤出力量,陶醉在解放感当中。

——眼前的一切瞬间被一团火焰漩涡包围。

只在短短的一吸一吐之间,火焰确实烧遍了整个世界。男学生在空中发出火焰烧了起来。时间解冻之后,魔法根本没有生效就丧失了。椅子发出摔折的声音砸在地上,接着是烧成火球的人体从背部着地。

“不、不要、不要啊啊啊啊!”

绊用手遮住脸,发出尖叫声。不是因为她担心男学生可能受伤,而是因为整个世界好像完全变了个样。教室化为灼热的牢笼,同学们也都变形成为怪物。

在眼前一片烈火翻腾的地狱深处里,一群熔岩之眼的魔人全身着火,四处徘徊。它们炽热的皮肤扬起火粉,从嘴里吐出炎热的火焰,但是不知为什么学生制服却没有烧起来。原本熟悉的世界被烧得面目全非,脓血四溅。

绊挥舞着手臂,喉咙不断放声尖叫,停不下来。数十个燃烧的魔人把即将就快要熔解的眼球转向她。

朋友们担心颤抖流泪的绊,纷纷靠了过来,他们的脸全都燃烧着。不但如此,他们还想用那双起火的手碰触绊。

等到回过神的时候,绊正拼命想用魔法把原本还是朋友的同学们推开。

“不要、不要……”

她愈是解放魔法,一切就烧得愈彻底,劫火形成的海啸愈朝她压过来。这群恶魔露出担心的表情、想要帮助她的亲切表情,把她拼死命想要编织的奇迹一一消除。魔法死亡前的惨叫化为火炎,甚至就要烧到少女的全身。

绊知道就算她不会在天上飞,但这里仍然是无所不能、自由自在的云上世界。

她认为这个世界是完美的,没有任何一点缺陷。

但是原本应该可以帮助她的奇迹却在眼前无助地烧了起来。

她就像是孤伶伶一个人被打入地狱一般,身陷无底的恐惧而痛苦挣扎。

“不要再过来,我和你们……”

不一样。就在她快要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内心赤裸裸显露出来的羞耻心让这善良的少女蜷缩起身子,她不知道那就是栖息在魔法使内心里的超人一等的傲慢。就是因为这样,这些引发奇迹之人才会把这个世界蔑称为<地狱>,惧怕<恶鬼>。

在继续熊熊燃烧的火海当中,有一个人分火破焰而来。神和瑞希仍然不改那张若无其事的冷漠表情。

“没事的……不要怕,看着我……”

绊用手沿着转学生直挺的鼻梁、紧紧抿起的红润嘴唇、柔软的双颊上来回摸索,确认只有她没有燃烧。

“没事的,我、不会烧起来。”

瑞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音一声声敲打在绊的心中,让她最后一点自制心崩溃。绊像个婴儿般抽抽搭搭哭着,紧抓着瑞希那好似能够包容一切的胸口。

之后绊在神和瑞希的陪伴下,在保健室的床上休息。她躺在床上,看着开了很多洞的天花板以及窗外有些微阴的天空。

已经没有东西在燃烧了。

只是这点小事就让绊安了心。她虽然被那场火海吞噬,但是身上却连一点烧伤都没有。被火炎吞没的只有魔法而已。

“我要……向大家道歉。”

她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脸色现在肯定还是一片苍白。虽然记不太清楚了,不过她刚才可能做出了冒犯同学的事情。

绊起身之后才发觉瑞希一直在身边悄无声息地看着她。正当她想要站起来向瑞希道谢的时候,有如人工制品般细滑的手用力按住绊的肩膀。

“你是、魔法使……绝对躲不过、这份因缘。”

瑞希看出了绊不敢再使用魔法的软弱,但是一想到必须要放弃这份奇迹,绊又忍受不了失落感,用手遮住脸。

“我要逃避什么?我到底是什么?我……根本不明白啊。”

绊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她没有什么特别的长处,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会做奇妙乐器的父亲,父女俩人一直过着平凡无奇的生活。直到一个礼拜之前,什么奇妙魔法根本只是梦想中的故事。就算放弃魔法,也只是回到原来的生活而已,可是被害者意识却紧紧揪住她的心不放。这里就像是寒冷又恐怖的牢房,她这一辈子都被关在这里面。学会了飞行的鸟儿如果被火烧掉翅膀,到底该如何活下去才好。

“魔法使很早之前、就已经来到这个世界……所以、混杂了魔法使血统的子孙、有时候会看见或学会魔法。你也是……其中之一。”

瑞希用嘶哑的声音在绊的耳边告诉她,,

“你的魔法是、再演大系……六十年前、已经没有人会使用、应该早已失传的魔术。”



就如同往常一般,六年一班的教室今天仍然陷入一片混乱。

“请你道歉!一定要诚心诚意地道歉!”

班长寒川纪子虽然平常是一个冷静的优良学生,不过一旦动起火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但是在这个班上,却有一名变态的少女看到寒川眼里噙着泪水发脾气,就会心生不正常的兴奋。

鸦木梅洁儿的手肘撑在桌上,双手支颐。双颊飞红的脸上挂着微笑,露出一副陶醉的表情。

“寒川同学眼里含着泪水的模样好可爱喔,我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认为你应该要好好反省!”

寒川狠狠瞪着梅洁儿。在眼镜的背后,班长的眼神确实已经动摇。

班上的同学已经学习到一件事,不要和梅杰儿喜爱人家哭泣或是懊悔表情的嗜虐癖好扯上关系。他们似乎是害怕被拖进那个未知的世界。

“关于鸦木跑掉不留下来打扫的事情,老师觉得差不多该做出个决定了。”

为什么每次开班会都会演变成这种惨状?冒牌教师浑身无力,几乎就要靠到黑板上。然后他想到自己是因为班导祖师堂老师参加PTA会议而受托于她,又重新打起精神来。

“但是鸦木同学根本没有反省!”

“我是突然有急事要办。如果不快点抓住的话,他们一下子就逃跑了。”

寒川当然无法接受这种听起来就像是在找藉口的回答。

“你每次都喊有事有事,到底是什么事情!”

梅洁儿一下课就离开小学是因为她早上都被关在学校里,只有黄昏以后才能以刻印魔导师的身份工作。她既遵守校规,又努力尝试和恶鬼交朋友。以一个来到<地狱>的魔法使来说,她的适应力简直是一种奇迹。身为专任官,仁很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她。但是这里是学校,而教室里的他则是一名老师。

“别再吵了!鸦木!寒川!放学后你们两个都到办公室来。”

仁环顾整间教室,男学生们又像之前在音乐教室那样,比手画脚地偷偷互打暗号。这个流行风潮在六年一班还没衰退。

“还有兵头、落合、井出、柳田、御子柴、吉本、津岛,你们几个也全部到办公室。”

身为抓人专家,仁的目光之敏锐与记忆力可不落于人后。他的问题只是在于指导能力,开个班会就落得要把整班三分之一的人全都叫去教职员办公室。

“老师,你根本一点都不了解魔法使在这个世界生活是怎么一回事!”

果不其然,放学回来的梅洁儿当天晚上一边用叉子叉着炒青菜里的高丽菜,一边对仁说教。虽然在寒川面前摆出游刃有余的表情,但是这似乎和她希望别人听听她有多辛劳的心情是两码子事。

“说得对!一切都是这小子的错!”

这个家的一家之主十崎京香一手拿着啤酒罐,附和梅洁儿。她和那个连<协会>都不敢小覼的魔导师公馆事务官应该是同名同姓的不同人吧,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仁都觉得这种改变落差根本就是诈欺。

“别再喝了。”

仁无奈地把上司手中的啤酒拿走。

梅洁儿待在十崎家是因为京香负责担任监护人,把她接过来一起住。原则上,刻印魔导师全部都要扔到宿舍去,但是<公馆>的职员没办法把一个小孩子放在一群罪犯当中。正因为他们做的是搏命的工作,所以才认为小孩子应该要好好呵护,即便这种想法只是一种伪善。所以他们才会做出史无前例的选择,让刻印魔导师到小学上课。

“小梅,你也认为一切都是他不好,对不对?”

“老师有做好自己的工作。上次他表现地好可靠……还大喊‘神和!梅洁儿是由我来照顾的!’”

这是指前几天仁在公馆的接待室与神和瑞希争论的事。梅洁儿抬起头,陶陶然地看着他的脸。

“你要好好照顾我喔,老师。”

她想的‘照顾’和仁说的‘照顾’在意思上大概完全不一样。

“竟然背叛我!”

京香举起两手做出“万岁”的姿势,说着“就算是小学生,也还是女人啊”。然后开始发起牢骚,说女人的友情是如何脆弱。

在下凹式暖炉底下,梅洁儿的脚尖好像在打暗号似的踢了过来。她有些害臊地红着天真无邪的脸庞,向仁竖起一根手指。

“我就特别只教老师一个人要怎么照顾我。当我无精打采的时候,老师你要尽量多安慰我喔。”

“竟然在我面前放闪光!”

不晓得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不好意思的关系,京香红着脸夸张地做出失望的样子。她一边装哭,一边用筷子一小片一小片夹起煎鱼吃,然后啜饮从仁手中拿回来的啤酒。

仁把饭菜挪到梅洁儿前面。

“你陪着一起搅和的话会愈拖愈晚。快点吃吧。”

十崎家的料理重点在于如何省事省力。比方说现在桌上虽然摆着六道菜色,但是有一半是冷冻食品,只要切片的腌溃食物与只要煎二烈的鱼又占掉两道,事实上主餐只有炒青菜,调理时间总共三十分钟。

“这家伙当上老师之后变得愈来愈无聊了!”

“到底是哪里的某某人让我去当冒牌老师的?你这个醉鬼!”

“是!就是我!”

等梅洁儿用完晚餐去洗澡之后,京香也总算安静下来。她并没有醉倒,虽然已经在一起两个月,但是她到现在还是不习惯和少女同居的生活,要是不喝点酒的话根本没办法对话。

“小梅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京香的神情不是公馆的事务官,也不是刚才的醉鬼模样,而是恢复为只有仁最熟悉的多愁善感表情。回想起来,家住在附近的仁与十崎家已经有二十年的交情了。他好几次在这间客厅参加京香的庆生会,家境贫困的仁两兄妹也不晓得多少次接受十崎家的款待,在这张下凹式暖炉桌上吃饭。

“她在学校过得很好。要是这个世界的人能像那个班上的孩子一样和魔法使和睦相处的话,我们的工作就会减少一半了。”

“这样啊。小梅她在学校似乎过得很开心。”

一直以慈爱包容仁的京香当然无法对小魔女冷酷。但是现实中有半数的<刻印魔导师>在三年内就会死,历史上也从未有人真的打败一百个人。京香为了不让仁看见自己的苦恼,用干燥的手抹一抹脸。

“我不会让那孩子死,我一定会保护她。”

任何话语或许都可能只是一时的安慰。一同分享过痛苦与喜悦的童年玩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用力握住仁的手。

“不要忘记。如果你死了,就没有意义了。”

“京香,你觉得我和梅洁儿看起来像什么?”

对仁来说,大他一岁的京香就像是姐姐一样。而现在已经不在的——

十崎京香的手机发出无味单调的铃声,阻止了原本正要回到过去的时间。

“我是十崎京香,现在没上班。没关系,说吧。”

京香恢复到原本事务官的冷酷眼神。回答她的报告让十崎家的客厅为之冻结。

(我是专任官、神和瑞希……现在、在奥多摩一三三零八——B23地区。发现<染血公主>洁尔贝奴·罗素。目标、正与六名圣骑士交战中。其中一名、是艾蕾诺尔·纳刚……接下来我要切断通讯,插手战局。)



据说在异世界的夜空中也挂着一轮明月。

至少在已来到<地狱>的魔法使的世界当中,传闻天体条件几乎都和这里相同。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神的恩宠,除了魔导师人为产生的东西以外,就连动植物都差不多。

所以对魔法使们来说,奥多摩如柱子般高耸的针叶树森林也不是什么奇特的景观。

“公主,请您快点!”

逃逸者是索引型宣名大系的魔导师拉格兰兹·费尔。而在他身后,有一名年纪还不到二十五岁,踩着深邃林木盘根错节的地面,身穿纱织振袖的美艳女性。那名女性在眼角抹着朱红的双眼微闭,好像在享受湿润土地的气味,举止悠然自得。离开<协会>之后在地狱过了两年的日子,穿起和服竟觉得莫名地舒适。

巨汉为魔女指引方向。就连和鸦木梅洁儿在银座的地下停车场交战的时候,他的脸色都没有这么苍白。

不巧的是今天晚上天上有黑云,看不到月亮。

“难得出游,不该到山里来,应该去海边的。”

抹着口红的热情双唇颇为遗憾地喃喃说着。脸上满是土泥的男子闻言,焦急地把眉毛与嘴角都皱了起来。

“公主,那些圣骑士就要来了。”

仔细一看,他粗壮的左手已经满是撕裂伤,鲜血不断滴落在地面的低矮草丛上。但是黑暗的公主嘲笑着六月既不暖又不热的风。

“你说‘就要来了’。不对的,他们已经到了。”

一群身穿银白色铠甲的骑士把两人包围在鹤翼型半弧的中心处。他们的铠甲不知道做了什么样的处理,几乎不会发出声音,以避免妨碍神音魔术。

“所有人将长剑圣化。”

指挥追击队的上级圣骑士艾蕾诺尔·纳刚发出指示。所有骑士把镶嵌在护手的戒指抵在武器上雕刻的楔形纹章,用力一画。神音魔术是在传达声音的媒介上产生魔法。如果传过金属兵刃的话就会直接把剑刀改变为魔刀。

所有骑士剑都发出响亮的回音,在黑暗的森林中开始放出白色虹光。

“真是花俏的灯笼啊,难得美好的黑夜都被糟蹋了。”

五柄长剑与一柄战斧全都如同烟火般绽放着青白色的光芒。在光芒的照耀下,穿着白衣和服的女性娇媚地抚摸衣襟。在这双方随时可能动手的时刻,少女圣骑士回答的声音还是很沉稳,有如在吟唱祈祷的章句一般。

“请把你抢夺的<钥匙>交出来。”

“如果说不要的话,你们就要用那些可怕的剑把妾身干刀万刚吗?”

“没错——<染血公主>洁尔贝奴。”

拥有无惧一切的豪迈灵魂与不把人当成人看待的罪恶自由之心。这就是贝尔尼奇口中所说的一代女豪洁,魔导师洁尔贝奴·罗素。

“公主!这里由我来挡着。”

从仆拉格兰兹想要驱散恐惧心,大吼一声跳到公主面前。这代表两种根本无可交涉的魔术宣告开战。

宣名大系与神音大系同样都是索引型。在这些异世界里,人们可以观测某物与某物相同的根据——也就是存在本质的形相。而能够观测存在本质<索引>的形式就会直接成为魔法。比方说神音大系把<索引>当成一种声音听取,所以只要依样发出声音,魔法就会发动。

艾蕾诺尔像吹口哨一般撮起嘴唇,下一秒钟她所引动的奇迹化作冲击波,就像吹走碎屑一样震飞从仆的胸肌,把肋骨一齐打断。

在宣名大系里,<索引>会以抽象意象的形式浮现在术士的内心,在内心想像特定的意象就会与奇迹产生联系。因为内心的问题而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魔术意象就用<贪欲化身>当作媒介捕捉对方,使之流入现实世界当中。

“命名汝……艾蕾诺尔·纳刚……定其义为‘剑’。”

空气从濒死的拉格兰兹肺部中漏出,发出咻咻声。数十道呈现长剑形象的雷灵回应他的定义,将会刺穿敌人牵制住对方。宣名魔导师利用命名建立主从关系,将现在双方共有的魔法只流入<对象>体内。

“就凭宣名大系的魔法是无法束缚我的。”

铠甲少女的身影在一吸一吐之间产生波荡,将书灵之剑尽数粉碎。她使用魔法打败敌人,连一点起手动作都没有。

“凭着得多花一步骤指定对象的‘亚’索引型魔术,你要怎么和能够直接从世界引出奇迹的六名圣骑士对抗?洁尔贝奴。”

气空力尽而屈膝倒在森林斜坡的男子,以及手指连动都没动一下的少女。这就是双方残酷的实力差距。

但是对于部下拼命救主的忠诚,公主就好像看到死了一只蚊子似地毫无感动,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你连死法都很没趣呢。”

听到这傲慢至极的口吻,就连包围她的圣骑士都感到兴致萧索。

“你就再帮妾身做一件事吧。”

以洁尔贝奴的拍手声为引爆暗号,从仆的身躯从里向外爆了开来。

拉格兰兹就在这瞬间没了命。四散的红色飞沫与血雾从他身上喷溅出来,让奥多摩的森林开出红色血花。就在洁尔贝奴穿着优雅金鱼纹振袖的双臂向横一扫的同时,沉稳的艾蕾诺尔第一次大声叫了起来:

“退到我后面!动作快!”

“吾命名从仆拉格兰兹之血,定其义为<火花>,附加已储存概念<红牡丹>……爆裂!”

拉格兰兹的血液被转化成硝化甘油,九十公斤的身躯现在变成了饱含七公升火药的现成炸弹,因为一个小小的火花而引爆,撼动整片大地。高温气体剧烈膨胀,朝四面爆出无法从火药分布密度预测的爆炸冲击波,如同狂猛的巨龙般嚼碎了所有物体,扬起滚滚白烟与尘土。

这场震撼奥多摩山地的大爆炸会被恶鬼观测,吸引他们的注意。魔法也会被消除,让这场战斗无疾而终。可是——

在尘土消散的时候,染血公主惊讶地半开着嘴,吐了一口气。

这是因为有一名勇者握着发光的长剑,用力插在森林的腐叶土里,挡在她面前。

“……你竟然把‘那个’压下来了吗。”

爆炸的破坏力原本会把山坡上的杉树全部横扫殆尽,但是却被正面挡了下来,就连魔女都不得不感到佩服。以尸首为中心,周围的砂土都被炸开,唯有以艾蕾诺尔为顶点的三角形区域亳无损伤。少女不但撑过了大爆炸,为了保护背后的部下,她甚至在刹那间做出判断,还向满是硝化甘油的引爆中心踏近一步。

“你竟然……”

艾蕾诺尔恢复原本善良少女的表情,不是因为有生命丧失,而是为了遭到背叛的忠诚而发出无泪的怒吼。

“……你竟然这样对待自己的同伴!”

烧焦的土壤味与血肉异味混杂在夜风里吹拂在身上,但是却不见尸体。血管中的血液被转变成火药后又用魔法引爆,当然连一片碎肉块都不会剩下。

舍弃从仆,自己毫发无伤的<染血公主>厌恶这阵恶臭,展开白檀木制作的扇子。

“……真有一套。你不怕死在<地狱>里吗?没有任何神能够影响这里,死人的魂魄会被永远绑在地狱里喔。”

脸色苍白的艾蕾诺尔汗流不止。这不是使用魔法的消耗,而是因为皮肤与黏膜吸收了大量具有扩张血管作用的硝化甘油,使得她的血压剧烈降低。

“圣骑士就是一只鸟儿,运送神所赐予的神意。就算我在荒野之地腐朽,那里也会绽放出新的花朵。”

“妾身最讨厌像你这样的女人了,可不会死在你这种无趣女人的手里。”

在飘散的恶臭中,<染血公主>带着天真的恶意吊起嘴角。

“在生死相搏的时候还是不会用自己的话说话的人偶,连<恶鬼>都不如。”

“你说话太下流了,教养不太好。”

眼镜镜片沾满泥沙的上级骑士尼可莱紧咬着牙,提剑走到少女跟前。洁尔贝奴微微眯起眼,好像看到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真是热情啊,可是不会有回报喔。”

——众骑士的眼睛这时候全都只看着女魔导师。

“艾蕾诺尔队全员,准备发射概念魔弹,射击式<残照>!”

呼应尼可莱发出的男高音,除了少女之外的其他队员都把护手戒指按在腕铠上雕刻的楔形文字列浮雕上。只要用戒指摩擦这楔形纹,他们就会像音乐盒以音梳与键盘发出声音一样,演奏出魔法神音。神音魔导师为了能够在战斗中立即检索索引,会把乐器设计在铠甲或武器上。

“不可以喔,你们要对上的人不是妾身……你们是不是忘了这里是哪里?”

南风稍稍推开梅雨季的雨云。因为大气中的湿气而有些朦胧的满月从天上睥睨着所有魔法使。不对,有一名巫女装扮的少女背对着金黄色的圆盘,仿佛摆脱重量似的悠然坐在黑云上。

“……发现<染血公主>洁尔贝奴、以及艾蕾诺尔·纳刚等圣骑士……六名。”

仙女有如从船上潜进海中一样,向后一翻跃身于空中,沿着直线轨道毫不犹豫向战场落下。绑在头部两侧的黑色长发就像是天使的黑翼,被风压吹得剧烈舞动。

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神和瑞希不是会消除魔法的恶鬼。

混沌因子( Chaotic Factor)。没错,瑞希的外号<魔兽师>是指只存在于地狱,一种无法分类为魔力型或索引型的魔法之一。在这个观测者都是恶鬼的世界,这是本来不存在的特例中的特例——她是<地狱中的魔法使>。



“再演大系……”

那个转学生神和瑞希是这么称呼仓本绊的魔法。刚觉醒没多久的魔女还不晓得,一切奇迹都是以魔导师观测世界为基础。<魔力>型的魔导师必须得敏锐地感知世界法则的紊乱。而对于<索引>型的魔导师来说,生命就是面对世界赤裸裸的索引。只要活在世界上视物、闻声、感觉,魔法使就绝对无法逃避魔法。

绊把厨房的水龙头开着没关,叹了一口气。在那之后她就非常害怕,就连在家里都不敢使用魔法。如果告诉父亲世界就像是一个燃烧的<地狱>可能又会让他担心,所以也不能找父亲商量。

“啊,糟糕。爸爸就要回来了。”

绊急忙把装有洗好的米和水的内锅拿到电锅去。她根本不知道帮助了她、告诉她再演大系这个名诃的神和瑞希此时正在奥多摩的山里和人作战。

命运敲响大门是在米饭煮好过了三十多分钟之后。

绊的父亲慈雄用力打开公寓大门,鞋也不脱就走进家里,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绊,和爸爸一起离开这个家。”

——那个时候如果我更听爸爸的话、如果还能在那时候重来一次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现在蓝色的两吨货车横倒在绊的眼前,车轮无用地空转着。当他们开过小路的时候,载着父女俩的卡车单轮突然举起来,就这么翻了过去。

——我想拿回来的世界不是这里。

绊努力想要抓住过去,就像是个哭泣的小孩子一样拉着那个‘时间的织纹’。如果可以回去的话,她一定不会重蹈覆辙。

可是绊能做到的只有在这个名为<世界>,巨大到让人目眩神驰的书本页面里游移。她被杀气腾腾,好像变了个人似的父亲连拖带挤地推上了货车的副驾驶座。车子向多摩川上游前进,然后——

过于鲜明的记忆影像开始向着广大无垠的空白褪去。就像是逐渐苏醒的意识舍弃梦境一般,宝贵的物事从知觉网络的缝隙中一件件掉落。

幻视过去的魔术无法掌握住奇迹,就这么失去焦点。然后绊被扔回现实世界,跪在黑暗深处,呆呆地看着自己张开的双手。她看到过去,就像是翻阅一本记载着世界所有一切的<历史书>一样。在这本书当中,就连绊现在身处的痛苦困境都只是短短的一页而已。

一……这就是,我的魔法。”

虽然魔女刚觉醒,但是她没办法挽救父亲那辆翻倒在插着生锈建设预定地告示牌的空地上的货车。还有在路灯稀疏的路上突然出现六名好像从童话故事里蹦出来的骑士,挡在仓本父女面前,她也同样无能为力。

“没想到您竟然在这种地方,命运真是奇妙。”

一名与父亲差不多年纪,脸庞线条十分粗犷结实的男性用低沉深邃的嗓音说道。在被星辰被雨云遮蔽的合夜下,那个人右手握着一柄出鞘的长剑。

而守护着绊站在几位骑士面前的父亲,名为仓本慈雄的男人背影也同样极为凌厉。

在领头骑士的身后,刺耳的声音响起一阵重奏。一字排开的五名骑士的剑都开始放出白色的光芒。

“请您把再演大系的女孩交给我们神圣骑士团。”

“办不到。绊是我最重要的女儿。”

听了慈雄这么说,唯一一柄没有发光的剑……铠甲骑士葛拉汉·维恩的剑无声无息地滚起一阵紫色火炎,窜了起来。

“我们要再演‘巴比伦’,您应该了解这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三千年前巴比伦的历史已经让我们学到为了神意牺牲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情。”

“如果您要阻碍的话,以剑一决高下才是圣骑士之道……从前受教于您的圣灵剑现在也已经名列高手之林了。”

虽然绊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父亲可能会被杀害的预感让她连叫都叫不出声。在她视线所及之处,周遭连住户人家都没有,根本不会有人来救她们。

夜晚之所以是魔法的时间是因为视线不佳,不容易被恶鬼观测到。对现在的绊来说,这就代表她也无法期盼有人幸运地发现他们,把警察叫来。

“爸爸!不行、不行、不行……”

水滴落在少女的手上。雨水就像冰冷的泪珠般开始落下。

父亲缓缓地转过头,低头看着她,仿佛像在道别似的对她柔声说道:

“绊,爸爸很高兴有你这个女儿。”

全身包覆着沉重铠甲的骑士们小心地举着剑,开始移动位置把父女俩包围住。虽然他们一身都披着金属铠甲,但是脚步却很轻巧。这副用拟似魔法加以生物化的甲胄不是为了护身而穿戴的沉重负荷,而是由内部操纵,完全依照身体动作移动的外骨骼。是一种让骑士发挥出血肉之躯不可能产生的超强力气的强化器具。

绊甚至忘了站起来,爬过去想要抓住父亲的脚。

“等一下!我无所谓的,爸爸不用这么做!”

但是仓本慈雄在脚边地上捡起一根铁管,然后从长裤口袋中掏出一个像是小型响板的金属乐器,往铁管上一敲。一道缭绕的余韵响起,铁管被淡淡的光芒包围。同时轰地一声发出一阵巨响,现在明明是夏天,却有一股寒气逼来。水分冻结使得一层冰霜覆盖柏油路面,发出好似破裂般的怪声,一切事物都化上一层白白的淡妆。还跪在地上的绊眼前被雪白的雾气笼罩,连呼吸吐出来的气都冻成白色。

在浓重的雾霭当中,慈雄轻巧地转动那东西。几秒钟之前还是铁管的物体现在已经变成一柄散发出热气的赤红细剑。仓本慈雄现在是父亲,也是一名骑士。

“神圣骑士团前团将<慈悲剑>( Cavaliere de Misericordia)马克·费尔杰,要请葛拉汉等各位全都死在这里。”

就算是魔术,一般来说也要遵循因果关系的顺序,先引起现象才得到‘结果’。但是高等魔导中有一种将‘结果’强加于对象,强迫自然环境引发过程现象的技法,称为<概念魔术>。因为需要高热把铁管在一瞬间重新冶炼成一把剑,为了满足概念魔术的要求,所以大自然让周围的温度下降到零下的低温。

“绊,你快逃!”

朦胧的白色夜雾如梦幻般逐渐消散。空气中滋滋作响,发出水分蒸发的爆裂音,就像是把刚锻炼好的日本刀入水淬火一样。这次是夜气为了冷却刀身而开始沸腾。

那是不折不扣的魔法,而且更是比那个让她欣喜不已的小小魔法高深太多。为什么教室的同学们都会让绊的魔法消除,但在家里却没事?因为父亲仓本慈雄原本就是魔法使。

父亲的手指从口袋中取出一条挂着泪滴形重物的细锁链,旋转了起来。那个像是小孩子玩具般的乐器开始发出有如高亢笛音般的咻咻声。他把那条锁链朝着包围父女俩背后的骑士们轻轻扔过去。

“不要挡!快闪开!”

原本想要轻松把锁链打回来的骑士一听见团将葛拉汉的大喝,立刻脸色一变,往地上扑去。

下一秒钟,已达神音的笛声从世界引出力量,化为巨大的狂风之枪。这阵余波让铠甲与体重总共超过一百公斤的圣骑士又有两人屈膝跪地。还搞不清楚状况的绊受到父亲的目光所逼,站起身来直接拔腿就跑。

绊原本以为魔法只是一双实现愿望的美好翅膀。但是少女现在已经遇到了……用来当作武器杀伤人命的魔法。

她回头向后望。大雨之中,原本只是货车司机的父亲正俐落地挡下从左右两边砍过来的光剑。

那种陈设在银座的艺廊,原以为是父亲因兴趣而做的奇妙乐器又把铠甲骑士像玩具般弹开。

一名圣骑士把戴在护手的戒指按在铠甲肩口处的楔形浮雕上。如音乐盒般的旋律震动落下的雨滴,让名为夜晚的坚硬冰块融化。

透明的飞鹰在雨中闪身穿梭,飘然飞起朝父亲冲过来。

“在我那时候还没有这种神音。”

慈雄改变细剑的握法,就像是拿着小提琴的琴弓一般。他解开束着脑后长发的细绳,用臼齿咬出绳子一端固定好,把另一端紧紧地固定在碗状的回音器上,然后也不调音,直接用剑背压在这根只花了五秒钟就拉好的速成弦上。

<慈悲剑>缓缓演奏出带着少许杂音的弦乐音色。当神音魔导师要模拟复杂的神音(索引)之时,就必须排列神音组合概念魔术,以降低困难度。神音的旋律构筑出一道保护演奏者的防御壳。魔法飞鹰在透明的护壁上冲撞一次、二次、三次,然后就如同寿命已尽一般,消失了踪影。

这次换慈雄弹弦,演奏出与刚才那位圣骑士完全相同的旋律。一只比骑士生成的飞鹰更大上一圈的魔弹之鹰在虚空中现身。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

父亲第一次听就模仿了神音魔术。铠甲骑士虽然用魔法护壁挡下飞鹰,但都停下动作,没有继续出招。绊也因为自豪而寒毛直竖,全身轻颤。她的父亲轻描淡写就完成的魔法技巧属于只有天才能够使用的领域。

慈雄没有放过敌人丧失战意的破绽,灵巧地不击打剑刃就把他身边两名骑士手中的魔剑打下。可是他并没有砍杀武器脱手、败象已现的敌人,而是用手肘重重击打在他们没有戴头盔的脸颊上。牙齿被打断的男子们在雨水沾湿的路面上站不住脚,翻倒在地上,身上的甲胄发出巨大的声响。

被他们称呼为马克·费尔杰的父亲仓本慈雄非常厉害。

虽然手下的骑士剑法变得有些迟钝、脚步往后退了半步。但是团将葛拉汉并没有出声斥责,而是给予他们支持。

“现在在我们面前的男人厉害非常,过去曾经名列<听闻神声之人>。抱着向高手求救的心情进攻!你们将会成为至高无上的传说!”

葛拉汉队的圣骑士们互相对视,脸上露出向强者考验自我的单纯兴奋喜悦。他们再一次抬起视线,紧盯着敌人。同样站在雨中的团将也与少女四目相会,那个眼神慈悲为怀又严厉的人举剑就向绊冲过来。

葛拉汉有如神速的斩击挥了过来,动作非常自然,丝毫感觉不到一点杀气。慈雄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下这一剑。

“真是了不起啊。这就是葛拉汉你的二十年吗?”

慈雄退后一步,一剑刺出想要阻止对方反击的剑光,但是却被紫焰轻松地挡下。

“脱离实战二十年,您的技巧已经退步了,已不见当年勇。”

团将顺着如流水般的前进踏步,横扫一剑想要劈在慈雄的身体上。一阵如落雷般惊人,听起来像是敲打钹铙的声响震荡着下雨的夜空。剑刃的轨迹就像停留在空中一样,留下一道紫光。

葛拉汉·维恩轻轻地挥剑画十,笔直地竖起长剑。一道有如长笛的声音柔柔地与风融合在一起,化成透明的手指轻搔着夜风。紫色火炎的真面目其实是以神音魔术构成的乐器,用挥剑的速度改变声音。火炎在剑路之后拉出艳丽的光带,每一条光带就像是一队乐团,陈列出千变万化的音色。

“——”

葛拉汉手持火之剑摆出架式,一身气势让每个人都无言屏息。

葛拉汉挥下火炎指挥棒。一瞬间意识被吸引过去,仿佛在眼前出现了什么超越凡人的物事一般。真正美妙的声音具有让人畏惧的力量,而神音则拥有让世界畏惧的力量。

神音的节拍规定世界的鼓动,萦绕起伏的同时依循着正确的高音与音色,在通往奇迹的阶梯上一阶一阶向上攀升。受到葛拉汉的音乐催动,他麾下的圣骑士用白光魔剑猛然冲上前。面对五名彼此配合地天衣无缝的敌人,光是一一架招就已经让慈雄使尽全力。

长剑上毫无迷惘,翻身运足,所有的一切都超越人为,庄严直可堪比神意。葛拉汉恢弘的剑舞仿佛背后肩负着神灵之影,虽然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却让人联想起挥动指挥棒的指挥者。神音不断确实地累积,有如将精密的曲折旋律送上遥远的天际,来自世界背后的力量膨胀起来,就像是濒临崩溃的水坝一样。

然后,名为大自然的交响乐团让奇迹显现。

拍打在他们身上的雨水不知何时已经变成横刮的暴雨。不对,现在淋在绊身上的只有一半是从梅雨天空落下来的透明水滴,另外一半的雨水没有落地,浮在空中飞舞。

那是一场无风的风暴,只有雨滴仿佛受到巨大意志的操使,疯狂乱舞。

“爸爸!爸爸!”

绊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用手护住脸大声叫喊。

没有人回应。

圣灵剑高手用剑连接神意与现实。正因为如此,神与世界的仲裁者们才会被冠以圣灵之名。

“所有人散开!”

就在指挥者葛拉汉出声的下一秒钟,六月的夜晚凝缩结成了冰,然后破裂。

破裂之后留下来的是一片冰的世界,根本不像是夏天会有的光景。道路变成冰河、有形之物全都罩上一层霜。唯有绊周遭一公尺还维持着夏天,就像是漂浮在冰海中的岛屿一样。冰冷的寒气从跌坐在地上的腰部一口气爬到心脏。

“不要啊~~~~~!l

绊的时间冻结了。

因为在她的面前,手中拿着剑的父亲被封在一根长宽一公尺半、高两公尺的直方型冰柱里。

葛拉汉把护手戒指在雕刻于长剑血槽的楔形上一画。紫炎移转到左手的护手上,有着精巧饰纹的剑刀开始放出自光。

“请您觉悟吧。”

被关在透明冰棺里的父亲一动也不动,好像也没有呼吸。要是不快点放他出来的话,他会死的。温柔的少女把父亲早已丧命的可能性抛到脑后,两只紧握的拳头放在地上。

“爸爸!快住手,救救我爸爸。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

——魔法本来应该是能够爬到无限高处并通往奇迹的高大阶梯才对。

——所以少女想要依赖那个她根本不知道会如何实现愿望的魔法、那个只能让过去展开的魔法。但是魔法连发动都没有发动。

然后她抬头仰望无月光也无星辰的黑云天空,寻找救星。映入她眼帘的是百亿滴不甜也不咸辣的无味雨滴——

还有飘飘飞起的裙子下,一件可爱的条纹内裤。

一名黑发少女从高度约三楼建筑屋顶左右的地方,顺着夜风的溜滑梯滑了下来。虽然她用手按着裙子避免裙子飞起来,不过从下面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不要动,不可以动喔。”

绊原本坐在路上的身体不知何时竟然飘起将近十公分高,异常的事态让她一阵愣了半晌。那名大约是小学生年纪的女孩子像颗子弹般朝绊冲过来,脸庞噗地一声埋进绊隆起的胸口。绊的身体就像是失去摩擦力一样,以惊人的速度从几位圣骑士的身边滑走。绊虽然呼吸困难,但也已经发觉这也是魔法。战场就像是每分每秒逐渐流逝的风景一般远去,魔法雪橇滑行数十公尺远,终于停了下来。

绊的气息因为突如其来的加速而停滞,现在总算回复呼吸,大口喘气。那个把脸埋在她丰满胸口的女孩子不悦地抬起头看着她。

“这个软绵绵的是什么啊!”

这个女孩是绊之前在银座看到的那有如妖精一般的少女。少女盛气凌人地对着还莫名其妙的绊大声说道:

“你想害我活活闷死吗?我可不想用这种方式死翘翘。”

可是她为什么突然对绊发脾气?

“——滚开,<公馆>的鹰犬。”

“我怎么可能是犬呢,本小姐可是主人喔!”

小小淑女站起身来,手心按在胸前说道。然后黑发魔女把白皙的手臂高举向天,脸上流露出与年幼外貌完全不相符的放荡表情,看了直让人打哆嗦。

“我要好好教育你们,改掉乱吼乱叫的坏习惯。”

随着大气中一阵异响,就连绊的头发都飘动起来。圣骑士仗剑踢飞冰块,冲了过来。个性强势的少女正面迎战这阵愈来愈靠近的脚步声。伴随着空气的爆裂音,青白色的能量力线落在那小小的手掌心里,逐渐集中起来。在看见了高段魔术的威力而讶然无语的绊面前,真正的雷电朝着那群铠甲骑士爆发。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闪电闪光吸引的时候,他的身影蓦然占据绊眼前的位置。

“啊……”

绊一慌之下,伸出的手忍不住对那出现在她眼前,穿着西装的背影一拉。就像她在初次接触到奇迹的夜晚抓住猫尾巴的那时候一样,魔法产生了作用。那名男性的肩膀被小小的魔术一扯,身子晃了一下,转头朝向她。

那是一张以日本人来说轮廓很深的脸庞,面容给人很固执的印象,还有一双意志坚定的眉毛。但不知为何,他有一种看似很神经质,紧绷中适度放松的气氛。那人是在银座的府中街上与小魔女同行的男子。魔法突然失控虽然让绊很慌张,但是魔法没有像教室那时候被消除也让她安心不少。

男子不改严肃的表情,只有眼神柔和地微微眯起,对她保证道,,

“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他们抢走你任何东西。”

身材高大的救星回头看着结冰的雪白世界,以及冰封父亲的骑士们。绊直觉认为这个人很厉害。他充满自信的背影毫不迷惘,就像是把绊护在身后一般迈开脚步,然后说道:

“这样的夜晚差不多该结束了。”

其中一名骑士化出一只半透明的老鹰,操纵它攻过来。老鹰被‘他’在绊面前脱下的西装外套吸引过去,在空中撞个正着破散开来。在这个世界魔法会有效果的对象就和父亲仓本慈雄一样是魔导师,所以圣骑士盛气凌人地说道:

“带着那只小狗一起离开,刻印魔导师!你只是在找死而已。”

五名骑士化出的五只死之鸟一起升空,就像在说如果不退就死路一条。但是就在魔法缩起翅膀加快滑翔速度,想要抓出生命的同时,他露出苦笑。

“我说你们,如果要来的话好歹应该先记住我的长相。”

——然后所有的一切全都烧了起来。

振翅的魔弹被翻滚的火炎吞没烧灭。

在夜半没有人烟的道路上出现的是先前绊在教室里曾经看过的烈火炼狱以及耸立的红莲魔人。

魔法被烧毁,响起灭亡前的哀嚎。

恶鬼的认知意识会让一切魔法全都崩溃,不分魔术系统、杀伤或是救人用途。因为发动的基础是剥除异世界的意识,所以知道意识对象是什么,懂得让意识神经瞄向正确目标的恶鬼能够更有效率地破坏魔法。原本应该是魔法使的火炎魔人准确地让奇迹消散,化为连雨水都浇不熄的魔炎。

没有人听到团将葛拉汉把戒指按在铠甲所发出的神音,但是一头比父亲制作的更大上一圈的飞鹰展开宽达三公尺的翅膀,起飞升空,像是要保护同伴似的冲过来。在‘他’随意伸出的手掌前,飞鹰就像是一头撞进绞碎机一样,尖喙连同身体整块完全消灭,只有没碰触到那人的双翼能够穿到他背后,失去控制坠落在地上。扬起的土尘足足有一个人那么高。

应该非常强大的<杀伤魔法>竟然连一点牵制的效果都没有。

那人虽然正在和攻击自己的人对战,但是绊刚觉醒的魔法使本能让她全身发抖,心中根本没有什么感谢不感谢的念头。她原本应该非常惧怕战斗用的魔法,但是这些被烧毁的无力奇迹实在太过悲惨。还来不及展翅翱翔就在巢中燃烧的雏鸟最后的哀鸣化为火粉,飞上天空逐渐消失。绊认为这是一种亵渎,就像在百年名画上浇汽油点火一样。

“……不,这样、不要。”

耳边传来有如嚼碎骨头般的碎裂音。封闭父亲的冰柱在火焰狂潮的烘烤之下发出破裂的声响。绊身边的雪已经完全消融,就像用橡皮擦把不要的字擦掉一样,就连一点冰霜都没留下。被冻结的家人当着绊的面前破成细细碎片,就连破片都燃烧起来,被夜风吹走,不知飘去何方。

等到恶火消逝之时,冰棺已经不在——而父亲同样也消灭得无影无踪。

绊浑身无力,但是一股冲动自体内深处升上来,脑袋一片模糊的她在湿答答的柏油路面上乱抓。父亲已经不在了。没有任何长处优点的她,之前最大的骄傲就是家里有人兴趣高雅,还能够开个展。而几个小时之前原本属于她的生活、以前做梦都没想到会失去的生活再也回不来了。

“全员,重振旗鼓!”

团将葛拉汉语气紧张的号令没有任何作用。魔人毫不留情地痛击疲惫的骑士。失去光明的沉重长剑被燃烧的手所握的匕首挡下架开。倒地的铠甲骑士身躯被狠狠踩在脚底下。

父亲与骑士们在大雨中交战的时候,绊虽然打从心里感到害怕,但是尚未绝望。

可是她现在觉得寒意冻体。不只浑身从里到外如坠冰窖,而且还抖个不停。她用两手紧抱着自己的身体,但是无力的身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仓本绊并不知道。在魔导师公馆有一位最可怕的恶鬼,能够‘不使用’魔法消除。

对魔法使来说,剥夺奇迹的恶鬼确实是致命的威胁,不过绝对会消除魔法的恶鬼要闪避也容易。他们用视线引发一道道魔炎,清楚明白地暴露出自己的所在,不管再远都看得到。所以只要在他们靠近之前逃离就可以了。真正可怕的是毫无预兆就冲进致命距离,让一切奇迹<沉默>的魔导师天敌。

圣骑士们垂下光辉已逝的长剑,拖着一身必须用肉身支撑的沉重铠甲,终于放弃编织新的奇迹。团将葛拉汉口中漏出疲劳与悔恨的呻吟。

“<沉默>……真恶鬼吗。”

雨水浇淋在魔法使与恶鬼的头上。

风的气味改变了。从远方传来刚才还听不见的行车声与蛙鸣声。为了避免声音外漏被附近的居民听到,在绊不知不觉的时候张设的防音壳已经被魔法消除破解。

接下来发出一阵地鸣,黑烟窜起。慈雄的货车在她们身边不远处烧了起来。车体下断收到战斗余波震荡,泄漏出的汽油终于起火。

所有圣骑士就像是摇摆的海市蜃楼消失一般全数不见踪影,只留下爆炸所引发的真正火炎。

“他们转移了吗。”

那人环顾四周,就像在确认般嘀咕说道。或许是有人报警了吧,警车的警笛声从远方愈来愈靠近。

在父亲货车引燃的大火映照下,那名男性对摊坐在地,浑身湿透的绊伸出手。

“我是隶属于文科省<魔导师公馆>的武原仁——再演大系魔导师仓本绊,我们要收容你。”

把魔法、把父亲、把一切都烧毁的男人现在居然还面不改色地说着。当她十天前第一次邂逅魔法的那一天、她在东银座与黑发妖精和这个男人错身而过的那一天起,一切都走样了。如果绊的世界和这些人没有交集的话,她也就不会失去一切。就算这根本只是以怨报德,但绝对是这样没错。

“凭你这只手能抓住什么?”

被大雨淋湿,浏海贴在额头上的男子似乎觉得很狼狈,视线游移不定。

眼前这个人假意要救她脱离险境,却把她最爱的父亲、一直守护着她的家人与所有的一切都烧得一干二净。绊最宝贵的事物已经全都不在这儿了。她的手中已经失去一切,一无所有。她想着,如果现在可以用魔法倒转时间的话,一定要选择和这些人没有任何瓜葛的未来。所以绊擦都不擦满脸的泪水,使尽力气打掉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