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节
清晨,龙胆顶着哭肿的双眼出现在里间,尚被蒙在鼓里的男仆们看到她这副样子,也赶忙起床。
三人原本都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的,可在听完龙胆说明昨晚八十椿的所作所为后,睡意便立刻被吹飞到九霄云外,身体中的血液仿佛都因怒火而沸腾了,一幅不立刻闯进八十椿休憩的别馆中就誓不罢休的模样。
不过龙胆制止了激动的三人。当然,男仆们无法就此作罢,
「小姐,为什么要阻止我们,难道因为您害八十椿失去手臂而感到理亏,就想要我们原谅他吗!」
「父亲留下的书信都被烧掉了,身为女儿,怎么可以原谅他呀。」
「而且那家伙还说书信上写了有关龙胆这份工作的内容吧,大概也记载了先代的目的和今后的指示才对。失去这封信未免过于可惜,即使动粗,也必须要问出书信的内容。」
男仆们七嘴八舌地向龙胆抗议,握紧的拳头颤抖个不停,恨不得现在就打到八十椿身上,可龙胆果然还是摇头制止了他们。
「我无法原谅八十椿,当然也不会要你们原谅他。只是,无论你们再怎么折磨八十椿,父亲大人的书信也已经化成灰烬,再也回不来了。何况你们也不是桔梗,一旦打伤八十椿,直到伤口痊愈为止也需要时间。商品有瑕疵的话可就做不了生意了,总而言之先冷静下来才好。」
三人只好不情不愿地放下了拳头。
随后,龙胆拜托三名男仆们前往道具室,确认八十椿所言是否正确。
据八十椿所说,道具室深处的壁橱中,从下往上数第二个抽屉里暗藏机关。只有那个抽屉比其他抽屉要短上一截,将它拉到底后就能发现里面有个秘密盒子。盒子的钥匙在墙上小面的能乐面具下面。
桧叶将从下往上数的第二个抽屉拉到底。这个抽屉确实要比其他的稍微短上一些。他探头往壁橱里一看,高声喊道,
「龙胆,里头确实藏着个盒子,就像八十椿说的那样。」
另一边,白桦从挂在墙上的大量能乐面具中取下小面后,露出的墙壁上钉着一根钉子,钉子上挂着一把小巧的金色钥匙。和八十椿说的一模一样。在初次知晓的秘密面前,男仆三人不由得动摇起来。
龙胆老实地接过桧叶恭恭谨谨双手奉上的盒子,将白桦呈上来的金钥匙插进钥匙孔。盒子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暗锁随之打开。龙胆用颤抖不已的手指打开盖子,在飘散而出的梧桐香气中,盒内的秘密也得见天日。
盒中是一幅画轴与一面手镜。本来里头应该还躺着写给女儿的书信才对,可即使伸手进去摸索,果然除了手镜与画轴之外就一无所有了。龙胆原先还抱着一丝希望,想着也许其中或许留有书信残稿,可连这一缕希望都无情地破灭了。
手镜背后雕有美丽的桔梗花纹样,还刻着「梗子」二字。按常理而言,这应该就是手镜主人的名字了,可龙胆对这个名字没有丝毫头绪。
身旁的立山与白桦分别执画轴两端将其展开,随之出现的是一副美人图。一名美丽的少女坐在椅子上,正微笑着看向这边。她的膝上躺着一只悠哉游哉的黑猫,头顶的枝头上停着两只金丝雀,一只嘴上衔着果实,一只正在梳理羽毛。
我立刻注意到这幅画与绘双六画卷出自同一人之手,也就是说,这幅画轴是先代龙胆特意请人画的。
与满是凄惨场景的绘双六不同,这副美人图的笔触纤细而华丽,美得令人叹为观止。编成厢发的艳丽黑发,挺得笔直的脊背,轻搭在膝上的白皙纤细手指,少女身上流露出的端雅气质,都美得令人无法移开视线,尤其是画卷整体散发出的温暖柔和感,更是令见者无不倾心。不知是色彩还是笔触的缘故,对美术并无甚解的我不得而知,可看着这幅画时,我的心确实陷入到了一片不可思议的柔软之中。
(译注:厢发,日本明治末期时女学生流行的发型。将前发和两鬓打理成帽沿形状,再将耳朵以上部分的头发绑起。)
龙胆尤其被这副美人画所吸引,可她身旁的三名男仆却面目狰狞地盯着画。
男仆们的脸庞依然端正得近乎不自然,可他们圆睁的双眼就像是忘记了眨眼似的,额头上浮现汗珠,面露苦色。三人的身体如坠冰窟般,一动不动。
「你们怎么了?反应很奇怪呀。」
即使龙胆向他们搭话也无人回应,此时三人已然面如土色。
仿佛再这么下去三人就要死去似的,龙胆慌忙夺过画轴,迅速卷起来。
紧接着,男仆们僵直的身体放松下来,猛地吐出一口安心的叹息。
龙胆追问他们,方才不同寻常的反应是否可能与失去了的记忆有关,可三人只是一脸苦涩地闭上嘴,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白桦按压住右眼,像是呻吟般说,
「非常抱歉,但我不知道,小姐。」
白桦的身体因疲劳而颤抖着,几乎要喘不过气。
「正如小姐所说,那副画轴上的少女大概与我们失去的记忆之间有着深刻关联。我们应该是熟识那名少女的。可是,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一旦试着回忆,我的身体就像是要被连根拔起,不知道要被带到哪去似的。啊啊,我不想再继续思考了。请将那幅画藏到我们见不到的地方,求您了,求求您了,快点。」
龙胆按照他的恳求,将画轴放进梧桐盒子中,藏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
男仆三人露出安心的神色。可尽管是自己提出的请求,他们仍恋恋不舍地注视着那个装有画轴的梧桐盒。他们的表情与先前截然不同,魂不守舍。
我认为那副美人图与三名男仆之间必定有着深切的关联。而且,既然特意请画师前来绘制这副美人图,画中的少女对先代龙胆而言也必定是相当重要的人物。少女恐怕就是手镜的主人——梗子。
另一边,龙胆抱着已故父亲的盒子,思绪万千。或许就在某个精疲力尽,难以入眠的夜晚,父亲曾避人耳目,前来与这名少女「梗子」幽会。此时的父亲不再是「龙胆」,而是变回了「睿一」。见到梗子柔和温暖的微笑,感到心满意足后,睿一再悄悄藏起收纳盒,重新背负起龙胆之名,返回那凄惨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工作场所。
龙胆从关于父亲的遐想中回过神来,眼角闪烁起泪光。为了不让周围人担心,龙胆悄悄带着盒子回到了自己的工作间。
随后,我与拿着画轴与手镜的龙胆一同造访了商品三人居住的别馆。
八十椿不在房内,藤潜与惜堇战战兢兢地前来迎接龙胆。他们的视线停留在龙胆的手上,身体紧绷,动弹不得。
察觉到两人的惊惧,龙胆说道。
「我不是来通知你们工作的。不仅没有桔梗的来访通知,松树上也没有什么动静。我拿着的这些物品也不是工作道具,只是想向你们打听一二才过来的。」
龙胆将画轴与手镜展示给藤潜和惜堇看,可两人似乎都对雕在手镜背面的名字和画卷里的少女没什么印象。
「画上的这个少女,乍看还以为是龙胆呢。听说这是先代特意请画师前来画的,还想着他肯定是作为父亲,想将爱女的身姿留在画里呢。」
「说实话,我一开始也以为这是龙胆,眼睛和脸型都与小姐极为相似。可仔细一看,画轴里的少女十分端庄,全然不像是会作出爬树举动的样子。听到她名为梗子,我就更确定她并非龙胆了。不过既然她和小姐如此相似,也许与您有血缘关系吧。」
可龙胆却毫无头绪。藤潜一边沉吟着,一边大幅度地摇头晃脑;惜堇则是腻烦了似的,一如既往地散发出忧愁的氛围,将视线投向窗外。
龙胆稍微盯着惜堇秀美的侧脸看了一会,平静地开口问他,
「惜堇,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能请你告诉我你前来这座宅邸的经过吗?」
惜堇连头都不转,斜眼瞪向龙胆,可龙胆丝毫不打算退缩,
「之前你说过父亲大人曾留下一封书信,信已经找到了,只是昨夜被八十椿烧掉了,内容还一概不知。」
听完,藤潜和惜堇惊讶地对视一眼,
「那家伙干的吗。是吗,我还以为他就是个怯懦的家伙,结果还挺大胆的啊。你害他失去左臂,他这是在报复你吧。」
在幸灾乐祸的藤潜身旁,惜堇慎重地组织着语言,
「那还真是……十分可惜。想必您心中也相当不好受吧。」
「那是当然的。据八十椿所说,那封书信里写着与龙胆工作有关的内容,可它已经被付之一炬了。我不知道今后究竟该如何是好,正进退两难呢。因此,我想尽可能多地了解父亲大人的工作。」
「所以才来向我打听啊。」
「拜托了。」
龙胆深深弯下腰。
惜堇注视着眼前深深垂下的玛格丽特辫,白皙俊美的脸上浮现出苦涩的表情,终于含糊其辞地回答,
「虽然不知道我的故事能否为龙胆您派上用场……」
「我不介意,拜托了。」
龙胆抬起头来,与面色明朗的龙胆不同,惜堇的表情乌云密布。
「与藤潜不同,我并没去过彼岸……我被桔梗刻上印记,正要被他们带回异界时,先代偶然路过。之后的经历就与藤潜大差不差了。先代能言善辩,用花言巧语说服了桔梗,将我带回了这座宅邸。再详细的部分就无法再说了,万一传到桔梗耳里,被他们找到就不好了。」
藤潜似乎也是第一次听惜堇讲起自己的经历,睁大漂亮的双眼看着惜堇。
「你们与父亲大人究竟是在哪里遇见的呢?我想知道父亲大人的行动范围,还请赐教。」
「不行,不能再继续说了。」
此时,天色忽变,周围仿佛入夜般逐渐昏暗。空中乌云密布,转眼间便大雨倾盆。房间中仿佛午夜般一片漆黑,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一时沉默不语。
「金泽还真是多雨啊,出身高知的我实在难以想象呢。」
藤潜静静地呢喃道,惜堇大吃一惊,望向藤潜,
「笨蛋,你这样说漏嘴,要是被桔梗找到了该怎么办?」
「管他呢,自从我被带走已经十七年有余了。事到如今就算被找到故乡又怎样,早就没有人还在等着我了。」
惜堇沉默了。
「你这家伙有吗?有人在等着你回去啊。」
「谁知道呢……」
藤潜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惜堇的脸色。惜堇的表情融入到黑暗里,看不太清楚。可惜堇难得谈论自己的事情,藤潜似乎觉得很有趣,于是故意接着说些坏心眼的话挑逗他。
「毕竟都过了十七年了啊,对方肯定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人就是这样的,会轻易变心又薄情。对方肯定早就移情别恋,和其他人幸福生活了吧。」
「没那回事,那个人才没有那么薄情。」
「哈,听你这说法,是女人吧。女人心不就是最善变的吗。你的女人身边的位置肯定早就被其他男人占据了,说不定她正撒着娇依偎在那个男人怀里呢。哎呀,填补你位置的到底会是哪个男人呢?」
「混蛋,不准你侮辱彻子小姐!」
惜堇急忙捂住嘴巴,可为时已晚。
雨云投下的阴影仿佛漆黑的暗夜般,越是注视,就越像是摇曳的丝线般不断绽开,接着又逐渐化作无数手指,逐渐覆盖住惜堇的影子。无数漆黑的手指强行撬开惜堇影子的嘴并伸了进去,在喉咙深处反复捏住声音又依次扯出,再仿佛蚂蚁搬家般成群结队爬了出来。
「彻子小姐,彻子小姐,彻子小姐。」
被漆黑指尖捏住的声音发出悲鸣,给队列染上热闹的色彩。漆黑的手指们仿佛昆虫爬行般动作一致,将这个名字带回了投下暗影的雨云中。一切都仅仅发生在短暂的三次呼吸间。
雨忽然停了,乌黑的雨云静静地随风飘走,天空变回一片蔚蓝。重新洒下的日光映照出惜堇因恐惧而不停颤抖的身姿。尽管时节已至夏末,但可怜的惜堇却还是仿佛身处严冬般,颤抖个不停。
大约十日后,松树上出现了桔梗的来访通知。
伴随着嘈闹的脚步声,桧叶跑过走廊直冲进龙胆的房间,于是我们急忙前往大广间观察庭院的情况。立山与白桦正好向着松树走去,松树枝头上,一块上红下白的布正乘着黄昏的晚风飘扬。
「是什么呢,从远处看来好像是长罩衫。」
「是门帘吧。龙胆是从东京来的所以可能不太了解,红白色的门帘被称作新娘门帘,是金泽地方的嫁妆之一。多半是桔梗看它华丽,十分喜欢,才偷过来的吧。」
门帘宽阔又华丽,立山与白桦两人一起才将其从松树上取了下来。门帘上的家徽在深浅不一的红白色中完整地展现开来。在两名男仆手中,红白色的门帘随着强风鼓动,着实华美,可他们的表情却沉重又僵硬。
「龙胆,请您亲手触碰确认一下。」
龙胆颤抖着,抓住被运到宴会厅中的新娘门帘的一角。
一场如梦似幻的影像自指尖传来,在龙胆的体内扩散。桔梗传达的海量信息闪耀着掠过脑海,令龙胆的脑海深处都感到一阵麻痹。可与往常不同的异样氛围使龙胆不由得松开了触碰门帘的手指。
「总觉得有相当不好的预感呢。」
龙胆总算挤出话语。
之后要前来拜访的桔梗只需小客厅即可容纳,可有些奇怪的是,桔梗指定了商品与游戏。这次只需惜堇一人参加,不需要其余商品,而游戏则要玩明信片花牌。
「指定商品与游戏也是有先例的,龙胆无需动摇。」
桧叶向着龙胆耳语,但他此时也碰过了门帘,声音正因紧张而颤抖着。
透过门帘传达而来的不仅有桔梗的要求,还有一股仿佛掩藏在其背后的,模糊不清又不怀好意的企图。内容并不明确,只是令接收信息的一方感受到强烈的厌恶,更令人心生不安,脊背发凉。
「既然桔梗指定了商品与游戏,那是否意味着明天前来的桔梗是常客呢?毕竟若是对商品与游戏不熟悉的话,即使要指定也无从谈起吧。」
「尽管有这层可能,但我无法断言。」
「不是只有认识惜堇,才有可能指定他吗?」
「按常理而言确实如此……但也有可能是从其他桔梗处听说了,从而对惜堇起了兴趣呢。我们无法判别桔梗之间的差异,因此也无从得知客人究竟是常客还是新客。」
随后,龙胆向男仆三人坦白了前几天的日间在惜堇身上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听完后,三人脸色大变。
「什么,惜堇被桔梗顺着言语找到了吗。明明我总是叮嘱他们要小心注意,那群木头人偶可真是的!」
「请不要过分责备他,是我硬是拜托惜堇讲他自己的事,都是我不好。」
龙胆苦涩地说道。立山与白桦深深皱起眉头。
「被桔梗顺着语言找到后会发生什么呢?惜堇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不知道。被找到的并非惜堇自身的名字,而且那个名字的主人不在宅邸之中,我们也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被桔梗找到名字后会发生什么,我们更是不得而知。」
「是否与明天前来的桔梗有所关联呢?」
「这些我们也不知道。」
尽是些不知道的事情。要是先代留下的书信没有被八十椿烧掉就好了,在场的所有人都这么想。
「无论如何,在明天招待桔梗的宴会顺利结束前,我们都只能集中精神做好眼前的事了。」
我们默默听着桧叶的提议。
此时,男仆们忽然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似的,面面相觑。对视几眼后,他们围成一圈窃窃私语。从这边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恐怕龙胆也没能听清吧。忽然,三人又停止交谈,彼此默默地点了点头,再次散开。看来他们之间似乎达成了什么约定。
桧叶带着龙胆离开了宴会厅。
「接下来要前去道具室对明天的游戏进行说明,请您听好了。」
「立山和白桦呢?」
「他们去告诉惜堇,他被选中做贡献了。」
(译注:「被选中做贡献了」,原文为『白羽の矢が立った』,直译为「被白羽箭射中了」,源自古代习俗,传说寻求祭品的神会把白色羽毛的箭竖在被选中的少女家屋顶上作为标志,现在也指被选上做某事。)
转过头去,立山正叠着新娘门帘,他大概是要拿着那块布前往商品们所在的别馆吧。比起口头说明,还是直接让惜堇触碰门帘理解得更快。
「等等,我也想一起去惜堇那边。」
「不行,龙胆您必须前来做游戏的准备。」
桧叶将依依不舍的龙胆强行带到了道具室。
桔梗指定的「明信片花牌」似乎是一种只通过观察植物的茎或枝条,猜测植物名字的游戏。
「可桔梗们几乎无法仅靠茎或枝条就猜出植物的名字,所以我们会将这些明信片展示给他们以作提示,让桔梗们对照着明信片与茎猜测植物的名字。尽管这游戏冠上了歌牌的名字,可硬要说的话,应该与神经衰弱更为接近。」
(译注:「明信片花牌」原文为『绘叶书の花かるた』,其中『かるた』意为「歌牌」,将和歌或伊吕波歌写在纸牌上,听读牌者读上句后寻找写有对应下句的纸牌。神经衰弱是一种纸牌游戏,游戏开始时将打乱的一副牌背面朝上放在桌子上,每位玩家每次可翻开两张牌,若花色及点数相同则可收下并继续翻牌,若不同则换下一位玩家,主要考验玩家的记忆能力。)
说着,桧叶从道具室里拿出了四捆明信片,每捆都有几十张,顶部则附有写着「春」「夏」「秋」「冬」的纸片。桧叶从四捆明信片中抽出夏与秋的部分,在龙胆的面前排开。
「这个游戏就只玩这些吗?」
「没错,但为了不败了桔梗的兴致,龙胆您需要引导桔梗们得出正确答案。此外,判断桔梗的猜测是否正确也是龙胆的工作,因此您自身也必须将这些明信片牢记在心中,直到仅通过茎或枝条就能够确定是什么植物为止。」
龙胆本身就有着插花的爱好,区分植物并不困难,仅通过叶子区分植物也不在话下,但缺了花朵和叶子,只剩下茎的状态就另当别论了。她从未尝试过如此奇妙的游戏。
龙胆似乎有些不安,注视着排列开的明信片,提问的语气都弱了一筹,
「紫薇、木槿、茉莉、百合、牵牛……尽管都是些熟识的植物,可要我只通过茎和枝条来判断植物还是令人稍微有些不安呀。」
龙胆支支吾吾的,桧叶像是要为她打气似的立刻回答,
「那么,我现在就去叫立山和白桦多采一些给龙胆看的样本,收集植物,削落花叶是那两人分内的工作。」
「谢谢你,帮大忙了。」
随后,龙胆默默注视排开的明信片。她忽然伸出白嫩的手指拿起其中一张,检查了它的正反面,发现它们只是普通的明信片而已,似乎与绘双六也并不是由同一画师所绘制。
一阵沉默过后,龙胆又确认了几张明信片,接着抬起头直视桧叶,提问道,
「这个游戏,绝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吧。」
龙胆的语气仿佛刀刃般尖锐。桧叶像是被龙胆的语气深深割伤了似的,面色苍白地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呢?」
「都说桔梗喜好风流与残酷,可这个游戏的残酷程度绝对满足不了桔梗。」
桧叶试图装出冷静的样子,可他的脸色依然不太好看。龙胆紧接着切入正题。
「你也通过门帘看到了吧,明天要来拜访的桔梗必定有什么企图,如此不怀好意的桔梗所指定的游戏也未免太过温和了。我可不认为仅仅削去植物的茎枝,就能满足桔梗自身的残虐心。」
龙胆吊起美丽的眼角,显出与生俱来的要强感。
「你对我有所隐瞒吧,对我这个宅邸的主人。」
听到龙胆强调自己的立场后,桧叶终于死了心似的闭上双眼。桧叶本就坦率认真,也许他难以接受自己身为男仆还欺骗主人吧。
「请原谅我的无礼,这是我们三人一同做的决定。」
桧叶挤出话语。我想起方才在大广间时男仆三人的行为举止。
「正如龙胆所言,明天要前来拜访的桔梗想必不怀好意,或许仅是轻微的失败就会害我们丢掉性命,因此我们认为需要对龙胆保密部分游戏内容。」
「你们到底在隐瞒些什么?」
龙胆的语气愈发强势。
「这场游戏需要事先将茎与枝条的一端扎进商品的皮肤下,血肉中。」
桧叶苦涩地说道,声音仿佛从腹部深处挤出般低沉。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着。就连我都能感受到,他的手心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据桧叶所说,「明信片花牌」这个游戏需要桔梗从扎进商品皮肤深处的无数茎与枝条中选择一根,并在拔出来的同时答出植物的名称。回答正确则就此作罢,回答错误就将茎枝再次插进商品的皮肤下。因此,必须在桔梗到访之前将商品准备成如同针插似的才行。
「可龙胆连八十椿的指甲都无法狠心剥下,还拒绝了拼贝壳游戏,因此您是不可能容忍这场游戏的。因此我与立山白桦商量好要向龙胆保密。在龙胆尚不知情的情况下,我们会将一切准备妥当,龙胆您就只需等到正式上场即可。毕竟不能因为龙胆对惜堇抱有不必要的同情心,而毁了这场宴会……」
龙胆难以释怀地紧咬牙关,同时桧叶喊道,
「啊,请不要生气,龙胆。明信片花牌就是这样的游戏。请您不要让明天的宴会功亏一篑。我们绝不能惹怒明天的桔梗,否则继八十椿之后,惜堇也出了什么事的话就太可怜了!」
桧叶的叫喊中似乎也传达出了他真诚的想法,要说服龙胆,这就已经足够了。
继桧叶之后,接下来又轮到龙胆握紧拳头,白嫩小巧的双手在绞染的小纹和服上不住颤抖。
「原来刚才你们讨论的就是这件事呀。我实在是……多么没用啊……」
龙胆也能理解明天宴会的重要性。无论「明信片花牌」是多么残酷的游戏,既然是桔梗指定的,那她就不打算拒绝。可男仆三人不这么认为,他们不信任自己,这一事实狠狠地伤到了龙胆的心。
可仔细一想,自己作为二代龙胆来到这座宅邸之中,却未曾圆满履行过身为龙胆应尽的职责。首次宴会时是桧叶代为招待,绘双六时则是惹怒了桔梗,之后因畏惧流血而逃避了掐破藤潜手臂的要求,放生了桧叶为了让自己练习而搜集的飞蝗,以过于残酷为由否定了既存的游戏,还害得八十椿失去了手臂。会演变成如今的事态,不都是自作自受吗。就凭这个样子,怎么可能获得男仆们的信赖呢。
明明父亲来信要自己继承龙胆的名号,可这么下去就没脸面对亡父了。这不就像个仗着宅邸主人的名义肆意妄为的木偶了吗。越是回顾来到宅邸后的经过,龙胆就越是无法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
龙胆颤抖了一会,忽然双手撑地,向桧叶低下头。
「实在太抱歉了,我作为龙胆的觉悟还远远不足。我会从此改过自新的。」
面对龙胆忽如其来的谢罪,桧叶像是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似的,一时愣住了。龙胆维持着俯首贴地的姿势,
「我早该认清,在这里,仅靠漂亮话是行不通的,分明各位也告诫过我,若是无法狠下心肠就只会给人添麻烦而已,可我只是一直在逃避。无法获得你们的信赖是我的错,还请原谅我。」
面对主人在自己面前跪地谢罪的情况,桧叶也不清楚自己作为男仆该作何反应,只是半张着嘴,什么都说不出口。张口结舌了一段时间后,桧叶总算勉强挤出话语,
「就算您突然这么说……」
「事先将茎与枝条插进商品的皮肤下,本应是谁的工作呢?」
「是龙胆……先代总是亲力亲为。」
「那也请让我尽到分内的职责。」
龙胆抬起头,直直地盯着桧叶。多么坚定的眼神,澄澈得没有丝毫沉郁的瞳孔使桧叶格外狼狈。
「不……总是失败的您是做不到的……」
「我会做到的。」
由于龙胆一口咬定,桧叶不知所措,一脸狼狈地僵在原地。龙胆紧追不放。最终桧叶像是被吓到了似的,在道具室里朝着走廊大声呼喊立山与白桦的名字。
一段时间后,立山和白桦来到道具室。惜堇跟在他们身后,手上拿着那块门帘。
桧叶向另外两名男仆说明了情况,两人的表情立刻变得严峻,狠狠地斥责了龙胆。可即使如此龙胆也不曾改变决心。立山的态度尤其坚决,几人相持不下,最终惜堇打断了他们。
「我也能理解被人抛弃是多么可怕,给予小姐一个洗刷污名的机会也未尝不可吧。我希望由小姐,由龙胆来亲自动手。」
既然惜堇本人都这么说了,最终还是决定由龙胆负责将商品扎成针插。
据立山的说法,惜堇在见到那块门帘时一下子乱了阵脚,可问他为什么,他又坚决闭口不言。之前那次他被桔梗顺着语言找到,导致他如今愈发沉默寡言。
当天傍晚,立山面色紧张地拉开绘有孔雀的隔扇。好巧不巧,这间客厅正是八十椿被夺走手腕的房间。
燃烧的焚香仿佛要表露出大家的气势一般,烟雾浓厚得有些呛人。桧叶正在准备煤油灯,声音传了过来,随着灯火亮起,惜堇的身姿也愈发清晰。惜堇身着长襦袢,似乎做好觉悟似的,一脸坚毅的表情。与曾几何时还哭闹着的藤潜不同,丝毫没有要逃避宴会的迹象。
在房间里等待的龙胆前来迎接惜堇,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可脸色却仿佛死尸般苍白,再加上那熠熠生辉的双眼,一股奇妙的气魄迎面而来。龙胆娇小的身体背后仿佛升起一团熊熊燃烧的白色烈焰。
「龙胆,您工作辛苦了,今天就拜托您了。」
龙胆的样子与至今为止大不相同,令惜堇有些畏缩。我也惊讶地看着龙胆。龙胆身披紫色羽织的身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方又凛然。男仆们也若有所思似的彼此对视。
削去花叶的植物已经全都运到客厅里了,目测有三十株左右。龙胆投去的视线使得整个房间内的空气都紧绷起来。
「为了不让疼痛持续太久,我们直到桔梗来访前的最后一刻,才会将植物的茎与枝条插到惜堇身上。若是不快些便赶不上宴会了,那就拜托您尽快动手吧。」
龙胆静静点头回应桧叶的话语,男仆们与惜堇一样,都露出了下定决心的表情。
窗外的夕阳逐渐沉到地平线之下,立山摘下惜堇的眼镜,让他坐在榻榻米上。这是插花开始的信号。
男仆们用和服腰带厚厚地蒙住惜堇的双眼,用细腰带反复缠绕让惜堇咬住,用棉花堵上惜堇的双耳。这么一来,惜堇就失去了听觉和视觉,也无法说话。
「听好了龙胆,请只刺在有皮肤的位置,避开眼口耳这些柔软又重要的地方。桔梗打算刺向这些部位时,也请您尽可能委婉地进行劝说。」
立山接着补充,
「踌躇不前只会令惜堇更加痛苦,拜托您动手吧。」
植物的茎与枝条的尖端已经用刀刃削成针尖般锐利,可即使如此也扎不穿皮肤时,就需要先用针开出一个洞。白桦默默递过来一个托盘,其上躺着钩状针、三棱针与缝纫针等各种各样的针,当中也包含了曾经刺穿了八十椿腹部的那根修鞋针。
立山脱掉了惜堇的长襦袢。
龙胆不动声色地拿起一株植物,在惜堇洁白的肌肤上插花。无论是枝条也好,茎也好,针也好,龙胆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坚硬的茎穿过柔软皮肤的触感、逐渐渗出的血色以及隐约可闻的惜堇的痛苦呻吟与呼吸声,这些都没能动摇龙胆的双手。仿佛对她而言,这与进行花道时的静谧肃静并没有任何不同。
我在龙胆身后注视着她,她的脊背挺得笔直,指尖的动作大方凛然。惜堇脖颈以下的肌肤在紫薇、木槿、茉莉、百合、牵牛等植物的点缀下,增添上各种秋季花卉的色彩,逐渐转变为人形针插的模样。
龙胆仿佛半身浸在血池中般行进,可那并非悲剧,只有坚定的觉悟。
隔扇上绘有的孔雀羽毛发生了变化。
羽毛上的斑点缓缓爬至隔扇顶,紧接着越过客厅,化作一只巨大的飞蛾。飞蛾在客厅上空盘旋了一会儿,又突然扑到煤油灯的火光中,化成粉末。可粉末却没落到地上,而是变为灰色烟雾缓缓飘升。
男仆三人眯着眼凝视烟雾,然后满脸不情愿地说道,
「客人到了吗。」
龙胆依诺将所有植物都扎进了惜堇的皮肤里。
白桦离开房间,前去推出人力车。宴会即将开始。
当我们前往迎接桔梗时,与门帘中蕴含的恶意别无二致的憎恶感情径直吹拂到我们的脸上,再次令我们深刻意识到,今晚的客人并不好应付。
「欢迎各位大驾光临。我是今日负责款待各位的龙胆。还请入内。」
宅邸逐渐被不祥的气息浸透,龙胆一边胆战心惊,一边还是展露出如同春花绽放般的笑颜,向着今夜的客人低头致意。
——你就是二代龙胆啊,和传闻中一样可爱呢。
——你的事情在我们之间都传开了呢,几乎都无人不知了吧。
——不过你有些得意忘形了,不是吗。我们也正讨论这活动差不多该谢幕了呢。
桔梗的声音本就仿佛冰块般冷硬,今夜更是如坠冰窟般刺骨。龙胆的脸颊因寒冷而紧绷,她紧咬牙关强忍,维持着如花般的笑靥,
「很荣幸能受到各位的一致好评,不过还请别说什么要谢幕之类的伤心话呀,我们从今往后也想继续为各位客人提供娱乐呢。」
龙胆的话语没有得到丝毫回应,她紧咬的牙齿不知何时开始咔哒咔哒地颤抖起来。
谢幕。在场的所有人听到这个词都不寒而栗,预感到今夜的宴会上将会发生变故。
龙胆将桔梗们引导到惜堇所在的客厅。
她忽然注意到后方跟上了一个反常人物。原来是个穿着家徽和服的小个子男人,脸上被靛蓝、胭脂、翠绿、黄褐、深紫五色的布料盖住,看不见容貌。他不发一语,也没与桔梗们并肩而行,而是隔着一段距离跟在队伍后方。
收好人力车回来的白桦也立刻注意到这名男人,与在玄关等候的立山交头接耳起来。
龙胆将桔梗们带到客厅里后,那名小个子男人果然也跟了上来,但他没与桔梗们坐在一起,而是在远处正坐着。桔梗们似乎也察觉到了龙胆很在意那名小个子男人。
——你很在意呢,那是我们带来的同行者。
桔梗似乎有些得意地说道。龙胆嫣然一笑,
「原来是各位带来的同伴呀,那可得好生款待才行呢。何必坐在那么角落里呢,坐到前面来不就好了。」
——不,暂时不用。我们之前嘱咐过他,在我们叫他过来之前,老实坐在那里就好了。
「这样啊,还真是失礼了。」
龙胆稍微笑了笑,瞥了眼那名小个子男人,可他还是一动不动。
那个小个子男人将会做出什么举动呢,是否与桔梗们有意无意间提到的谢幕有所关联呢。他的存在使我们不禁疑神疑鬼起来,让我们心乱如麻。
今夜的桔梗人数不多,在一人与七人间反复变换,膨缩不定,时而又化作烟雾般,随后又仿佛漩涡般围绕着龙胆等人盘旋。他们似乎心情很好似的,大笑声不绝于耳。
宅邸里的几人也跟着笑起来,只是笑容无论如何都显得生硬。龙胆与男仆们都装出了平时的友善微笑,却无法掩饰住眼睛深处不断涌现的异常光芒。我们害怕不已。桔梗们的笑声越发高昂,直至显得疯狂。
「那么各位,我们来玩明信片花牌吧。」
龙胆大声喊道,向众人展示惜堇的模样,桔梗们便一同将惜堇团团包围。
其中一名桔梗从惜堇的皮肤上拔下一根枝条。
——这是南天竺吧?枝条都染成红色了。
「不,客人,南天竺是冬天的植物,并不在今夜的准备范畴内。害枝条被染成红色实在抱歉,那是我家的玩具擅自染上的颜色。」
——是吗,看来是我猜错了呢。
桔梗这么说着,再次将枝条插进惜堇的皮肤里。惜堇的悲鸣从塞住嘴巴的细腰带中漏了出来。尽管猜错名字,但桔梗似乎只要能听到这声悲鸣就心满意足了。如果惜堇的眼睛没有被和服腰带厚厚蒙住的话,桔梗们想必会一脸欣喜地将植物插到他的眼里吧。
此时另一名桔梗插嘴说道。
——哎呀,这可不行,你去仔细看看那些明信片呀,里面没有南天竺对吧。我很喜欢这个游戏,所以格外清楚呢。喂,龙胆,我想要木槿花。纯白无暇的花朵,内侧染成红色,想必十分美丽吧。
「是的,正是如此。木槿是园林植物,因此枝条略细,主枝大约食指粗细,分枝更是纤细而繁多,枝条呈现出寂寞的秋色。」
——我知道了,是这个吧。
桔梗从惜堇的皮肤上拔出来一株秋色的园林植物。突然间,原本光秃秃的枝条上萌生新叶,绽放花朵,长成了一株漂亮的木槿。枝上开出了好几朵桔梗所期待的大朵纯白木槿花,沉重得压弯了枝头。
桔梗漂亮地给出了正确答案,男仆们拍手欢呼,龙胆也发出了比往常更高昂的呵呵笑声。桔梗们亦满足地笑出声来。
「太棒了,客人所选的正是木槿花。」
惜堇的皮肤上被木槿枝条刺穿的伤口已经闭合并恢复原状了,看来桔梗猜中后,皮肤上的伤口也会随之愈合。
——那么接下来就让我来试试看吧。
下一个桔梗向惜堇伸出了手。
分明龙胆特意发出了夸张的笑声待客,分明男仆们也故意高声欢呼炒热了氛围,分明桔梗们的笑声也不绝于耳,可客厅里的氛围果然还是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恶意,令人丝毫不敢放松警惕。龙胆与男仆们仿佛走钢丝般汗流浃背,紧张不已。
穿着家徽和服的小个子男人一直在角落里正坐,果然还是令人相当在意。他的身体没有像桔梗一般伸缩不定,龙胆和男仆们都怀疑他莫非是人类,可他的脸又被靛蓝、胭脂、翠绿、黄褐、深紫五色的布料彻底覆盖,完全无法确认。
茎与枝条被一根接一根拔下,开出花叶,客厅内,瘴气与盛放的夏秋花卉满溢而出。
让最后一株泽兰盛放后,一名桔梗将穿着家徽和服的男人唤上前来。
——你,过来这边。
我们不由得屏住呼吸。穿着家徽和服的男人缓缓站起身,慢吞吞地向这边走来。仔细一看,他的双腿正打着战,脚步也因此变得虚浮。
——至今为止都把你丢在一边真是抱歉,得让你也玩得开心才行啊。
一名桔梗在小个子男人的耳边低语,催促他站到惜堇面前。
小个子男人在被蒙上双眼,塞住嘴巴的惜堇面前站定。
——再靠近点。
小个子男人走近一步。
——再近点,再近点啊。
桔梗们说着,小个子男人又走近一步。再近一步。再一步。一步。
客厅安静得出奇,龙胆与男仆们都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也就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切实感受到一直若隐若现的朦胧恶意总算成形,即将现出原貌。可龙胆等人却只能一边怀抱着不祥的预感,一边屏住呼吸等待着恶意的降临。
直到小个子男人再也无法前进,几乎与惜堇贴到一起时,桔梗才说道。
——你,把这家伙咬着的细腰带松开。
小个子男人战战兢兢地伸出手,他的手白嫩得几乎不像是男人的手。
惜堇咬在口中的细腰带紧紧系在后脑勺上,要把结打开,男人的动作就像是环抱住惜堇的头似的。过了一会,细腰带无力地落到榻榻米上。淡桃色的细腰带上,被惜堇的唾液浸湿的部分染成了深红色,还牵着些许粘丝。
嘴巴空出来后,惜堇大声咳了两三下,喉咙中发出了奇妙的声音,仿佛暴风雨之夜的风声或野兽的咆哮声般。真是可怜,此时惜堇的喉咙似乎已经干涸得发不出正常的声音了。每当他呼吸时,便会发出这个奇妙的声音,简直就像时钟的秒针一样规律。
——你,接着摘下蒙住他眼睛的和服腰带。
桔梗低声吩咐男人,从覆盖住他面容的五色布料后方传来了粗重的呼吸声。男人白嫩的双手抖动个不停,怎么都摘不掉蒙住惜堇双眼的和服腰带。
当柔软的和服腰带逐渐离开惜堇的双眼后,男人发出悲鸣,后退了一步。听到尖叫声,包括龙胆在内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晴巳先生……」
他这么说着,用颤抖的双手按住胸口。可无论怎么听,那都是女人的声音。
桔梗们仿佛兴奋得难以自已,身影反复膨缩分裂,包围住两人。
忽然,穿着家徽和服的小个子男人脸上盖着的靛蓝、胭脂、翠绿、黄褐、深紫五色的艳丽布料仿佛沐浴在强风之中似的飞舞到空中,露出底下的容颜。原来是名三十有余的女性。
看见女人的脸后,惜堇一脸慌张,似乎不断试图说些什么,但只发出了暴风雨或是野兽似的声音。过了一会,惜堇发出的声音才逐渐形成词汇,编织出一个名字。
「彻子小姐……」
惜堇因花牌游戏而憔悴不堪,意识模糊。
立山从房间角落抓起一个水壶,给惜堇喝下水。被喝下的水刺激到的惜堇大声咳嗽起来,可彻子毅然在惜堇身旁坐下,毫不在意她的肌肤和衣服可能会被惜堇嘴边滴落的水弄脏,眼含泪水向他倾诉,
「啊啊,自那场婚礼的途中,晴巳先生忽然消失,已经过去十七年了,我本已放弃,可原来您在这里啊。多么可怜,居然在这种不知所以的场所,持续承受着这样的折磨。我、我一直在等待晴巳先生归来呀。」
惜堇在被桔梗带走后,时间便停滞在了二十岁过半那年,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彻子已经比惜堇更为年长了。
即使如此,对惜堇而言这也丝毫不成问题。时隔十七年重逢的未婚妻的容颜让他百感交集。
——怎么样,算是令人感动的再会吧?
桔梗高兴得不停分裂,又交缠聚合,拍手称喜。
——我想起来了。当时夜幕边缘似乎挺热闹的样子,过去一看,原来是婚礼呀。
——而且新郎跟新娘都是一幅华美的打扮,本来打算把两个人一起带回去的。
——可是呀,途中被路过的先代龙胆给说服了,就只把新郎一个人带走了。
——毕竟那个男人实在能言善辩呀,也的确让我们见到了好一阵的乐子。
——话虽如此,事到如今那名男人的阴谋已经广为人知,这活动也该谢幕了。因此我就前来迎接自己的玩具了,他足底的印记确确实实是那时由我刻下的。
惜堇条件反射性地摸了摸左脚的印记。
——害怕被我接走吗?没事,你可以放心哦,这次不会只带你走了,新郎一个人很寂寞吧。这次会确确实实连新娘也一起带走的。
惜堇忽然慌了阵脚,向着桔梗跪下,额头贴到地上。
「啊,啊啊,请您高抬贵手。要带也请带走我一个人就够了。唯独彻子小姐,还请各位放过她。求求各位了。」
「晴巳先生,如果你要走的话,我也要一起去。我已经等了十七年了,不会再让你孤身一人了。」
「彻子小姐,你不明白这件事有多严重。接下来要前往如同地狱般可怖的场所,在那里只会受到与我刚才遭的苦痛相同的境遇。啊啊,不过是被找到了名字,居然会发生如此可怕的事情!」
「不,晴巳先生。无论遭受怎样的折磨,都远不及你不在身旁的苦痛。无论前方是地狱还是什么地方,我都一定要陪同在你身旁。」
——哎呀,多么宝贵的爱情啊,实在是感人肺腑。
桔梗们满足地放声大笑。黑影随着高昂的笑声逐渐膨胀,将夫妻二人包覆起来。
龙胆忽然插入其间。她背对着惜堇与彻子,仿佛要守护他们般站在前方。
「不愧是各位客人,居然能令别离的夫妻得以破镜重圆,实乃一大美谈呢。我都激动得难以自已了。可是,惜堇是我家的商品,要是被各位拿走了,今后还要怎么做这生意呢。还请各位高抬贵手呀。」
龙胆莞尔一笑,高声说道。可她的牙关却无法合上,颤抖着发出碰撞声。
——哦,你是不知道谢幕是什么意思吗?你们的生意已经结束了哦。大家都很后悔至今为止容忍你们的肆意妄为呢。
「请别说这么令人寂寞的话呀,我们彼此不是从先代起的交情吗。」
——我们就是被那个先代摆了一道啊。光是说些好听话,结果竟然对我们主人的所有物梗子殿下出了手。没想到你居然就是梗子殿下和先代龙胆所生的禁忌之子啊。
龙胆皱起眉头。
「我、我是,禁忌之子吗……」
龙胆并不了解母亲。母亲从未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即使询问父亲,也没能得知母亲的容貌与名字,直到如今,总算得知了母亲名为梗子。
「这是什么意思,主人是谁,梗子殿下又是谁……」
——我等之间存在秩序,我等的主人就是绝对的存在,我等绝不能轻易透露主人的信息。
「请等等。那位主人与我无法被带走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时候到了吧。
桔梗冷冰冰的语气使在场的所有人都僵住了,脊背生凉,仿佛覆上一层寒霜。
「龙胆,我和彻子小姐一同前往彼岸了。」
龙胆背后传来惜堇的声音,她猛地转过身,手忙脚乱地抓住惜堇的袖子。
「惜堇,你也听过藤潜的经历吧。异界是多么可怕的场所,你不是最为清楚了吗?」
「那里确实可怕,可与彻子小姐不在我身旁的恐惧相比,就不值一提了。」
惜堇牵住彻子的手,站起身来。站在惜堇身旁的彻子直直地注视着他,惜堇也回望着彻子。惜堇平时总是散发出一股悲伤的氛围,但如今他脸上却露出了平日里绝对无法想象的,充满了慈爱的柔和表情。此时的他并非「惜堇」,而是「晴巳」。
——差不多也要黎明了。结束吧,来,要走咯。
桔梗们举起双臂。彻子的左脚掌发出赤红色的光芒,足心刻上了与惜堇一模一样的印记。
「彻子小姐,从今往后你能一直待在我身旁吗?」
「好的,晴巳先生,这就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日子呀。」
两人依偎在一起,被桔梗的黑影所笼罩,渐渐淡去了身影。吞没了两人的桔梗仿佛爆炸般膨胀开来,随后又如同黑色的丝线般逐渐绽开,最终当场消失不见。
铜钱和纸币从天而降,纷纷飘落。可龙胆、桧叶、立山与白桦四人都没去捡拾,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六十五分三十三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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