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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被囚禁的身躯

我该去哪里呢?

朝阳将东边的海岸染成了淡紫色。

夏尔·斐恩·夏尔待在费拉库斯城堡座落的岬角底端。

为了防止道路被海风侵蚀,沿岸都保留着常绿树的树林。天亮前,他在树林里休息,天亮后跟着朝阳一起行动。

夏尔缓缓走上道路,因为没有目的地,走得相当缓慢。

昨晚,强烈的海风夹带着降雪,使得狭窄的道路上覆盖着浅浅积雪。

他听着不规则的波浪声,呆呆往前走。吞下异物般的烦躁感一直存在,令夏尔心情郁闷。

背后忽然出现一股杀气,夏尔提高警觉,转过身去。

三个腰间佩带长剑的男人,边打量着夏尔的身价,边缓步向他走来。

他们背后有两个皮肤红黑粗糙的妖精,高出他们一个头。背上剩没多大的皱巴巴的翅膀,都只有一枚,是被他们奴役的战士妖精。

这三名男子是妖精猎人,正在狩猎途中。由于很多妖精都是在早晨诞生,所以妖精猎人会在朝阳升起时开始狩猎。

三个男人走到可以清楚看见夏尔容貌的地方停下来。

「哟,这么漂亮的妖精单独走在路上呢!今天太幸运了。」

一个男人奸笑着说,其他两人分别绕到夏尔的背后与左手边。

一个战士妖精站在右边,另一个战士妖精站在出声说话的男人背后。

「找我有事吗?」

「你是这附近没见过的上等玩赏妖精呢,你的主人是谁?」

「是我先问你们话,快回答,找我有事吗?」

「好强势的家伙。」妖精猎人兴致勃勃地笑着。

夏尔不用问也知道他们的目的——他们要猎捕夏尔,不,应该说要偷走夏尔,擅自贩卖。

被偷走的妖精翅膀,当然是在原主人手上。可是,妖精背上还有一枚翅膀,只要拿一条坚固的绳子,绑住偷来的妖精背上剩下的翅膀根部,像缰绳一样控制妖精就行。

妖精一有可疑的举动,就拉动绳子扯断翅膀。当背上的两枚翅膀都不见时,即使翅膀保持完好,妖精也会越来越虚弱,没多久就会死了。

这是非常阴狠的奴役手段。不过偷来的妖精本来就不能使用太久。因为翅膀在原主人手上,主人会以为妖精逃跑,毁掉翅膀,这时候妖精就死了,所以被偷走的妖精,随时都有可能死亡。

然而,还是有很多人想买便宜的妖精,只要能短暂使用就可以了。

尤其是玩赏妖精,有没有都没关系,不会造成生活上的困扰。买主通常只想享受一时的快乐,因此很容易找得到。

夏尔背上只有一枚翅膀,通常应该是属于某人的奴隶。妖精猎人一定也认为他是有人奴役的妖精。

但凭夏尔的姿色,即使是偷来的妖精也可以高价卖出。

「妖精,跟我们走吧?」

夏尔以淡淡的笑容回应他们,缓缓张开右掌,把注意力集中在那里。

光粒子朝他掌心汇集。

「如果我不跟你们走呢?」

郁闷的烦躁心情,激发了夏尔的斗志。他微微一笑,仿佛以此为乐。

其中一个战士妖精紧张地说:「老大,请小心点,这家伙不是玩赏妖精。」

「看他的样子,不是玩赏妖精是什么?」

「跟我们一样是战士妖精。」

「什么?」

男人难以置信地望向夏尔时,夏尔手上已经握着一把剑。

他蹬地跃起,直直冲向了前面的男人。

战士妖精跳到哑然失色的男人前面,拔出背上像劈柴刀的剑,弹开了夏尔的攻击。

「臭小子!」

另外两个妖精猎人砍向翻过身去的夏尔背部。

夏尔蹲下去,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攻击。没有握剑的左手着地,利用手臂的反作用力,往旁边弹跳起来,与妖精猎人隔着几步距离相对峙。

战士妖精压低嗓门说:「老大,我们对付不了这家伙,撤吧。」

夏尔狡黠一笑,背上的翅膀紧绷,劈哩作响,绽放带点蓝色的光泽。

「是你们找上我的,我要你们奉陪到底。」

「那当然,我们怎么可能放走你这种好价钱的妖精,你不要说蠢话了!我们会抓到你!」

妖精猎人的老大拔出剑,如临大敌地逼近夏尔。

另外两个妖精猎人和战士妖精也配合老大的行动,步步逼近,包围夏尔。

两个妖精猎人把剑收回腰间,拿起挂在皮带上附有秤砣的锁链。两人一前一后慢慢甩动锁链,瞄准夏尔的脚。

不愧是成群结党猎捕妖精的人,合作得天衣无缝。

看来要打倒这五个对手并不容易,夏尔跃跃欲试,兴奋不已。

附有秤砣的锁链「嗖」地划破空气,从前后同时飞来。夏尔扭动身体闪躲的同时,战士妖精的剑也朝他砍过来。夏尔在失去平衡的状态下往旁边跳开,脚踝还是被锁链缠住了。脚踝被用力一拉,左手着地,他马上利用反作用力,以低姿态直接扑向拉着缠住自己脚踝的锁链的男人。

夏尔从膝下位置举起剑,瞄准拉着锁链的妖精猎人的手腕。

妖精猎人猛然放开锁链向后退。

脚踝还缠着锁链的夏尔,又轻松自若地扑向身体失去平衡的妖精猎人。

「到此为止吧,夏尔·斐恩·夏尔。」

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夏尔大吃一惊。

以一纸之隔躲过夏尔剑刃的妖精猎人,爬行向后退。

「妖精杀了人,不管什么理由,都会被处决。」

呈静止状态的妖精猎人们,疑惑地看着从道路另一端悠然骑着马过来的年轻贵族。他后方有个褐色肌肤的护卫,同样骑着马。他们身后还有几名士兵。

妖精猎人不知道年轻贵族是什么身分,但他们判断最好不要轻举妄动,都把武器收回各自的腰间。

夏尔解除武装,冷冷地迎视向他走来的年轻贵族。

「你真的很闲啊,银砂糖子爵。」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很忙吗?你还是一样很不可爱呢,我们偶然重逢,你一点都不开心吗?」

飞骑着马到夏尔前面,跳下马。萨礼慕也跳下来,慢慢绕到夏尔背后。基于对主人的忠诚,他的手握在剑柄上,防备夏尔。

飞对妖精猎人说:「我是飞·马克里,银砂糖子爵。你们想偷这个妖精吗?」

「绝对没有那种事,我们没那么想。」

妖精猎人的老大谄媚地低下头。飞板着脸,挥挥手说:「我就当作没看到,你们快滚。」

赶走妖精猎人后,飞环视周遭一圈。

「你一个人吗?安和米斯里露呢?」

被问到这件事,夏尔很不高兴,转身背对着飞。

「他们两个怎么了?夏尔,你没跟他们在一起吗?发生了什么事?」

夏尔连要回答都莫名觉得生气。心情突然被拉回到昨晚与安对谈的时候。

「你呢?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来费拉库斯城堡办事。你呢?你不是跟安一起待在城堡里吗?我在路伊斯顿听到消息说你们去了亚路邦的城堡。」

夏尔还是背对着飞,缄默不语。飞耸耸肩说:「不想回答吗?那就算了。不过,夏尔……」

刹那间,飞以猝不及防的速度,把手伸向夏尔胸前。那种灵活、迅速的动作,是砂糖果子职人的特色。就在飞退后的同时,从夏尔上衣的内口袋抽走了手掌大的皮袋子。

「你这家伙!」

在夏尔秀出剑之前,飞已经往后退了好几步。

「哟,怎么了?一点都不像你呢,夏尔,全身都是破绽。」

飞笑着把皮袋子高高举起来。

夏尔咬牙切齿地说:「银砂糖子爵居然当起了小偷?」

「曾经有人说,我若没当上银砂糖子爵,应该去当小偷。这是我的特技。不过我还真没想到可以从你身上偷到东西。刚才你全身都是破绽,难道是因为对我太信任了?我很开心呢,夏尔。」

夏尔知道自己出了问题。为什么会心不在焉,犯下这种疏忽?更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对飞卸下了心防。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似乎被安同化了,难道是与她相处的这几个月,被她的毫无防备传染了?

「这是你的翅膀吧?」

安还给夏尔他自身的翅膀,折叠放在那个袋子里。

「在海兰德王国,遇到没有主人的妖精时,谁第一个拿到这个妖精的翅膀,谁就有权力拥有这个妖精。不过这是人类想出来的规则,妖精根本不当一回事吧?」

飞嗤嗤笑着。

「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主人了,夏尔·斐恩·夏尔。」

早上,乔纳斯来到安的房间。

「我请戴尔大人帮我安排晋见费拉库斯公爵,我现在要去见他,你跟我一起去,安。」

乔纳斯显得很紧张。

昨晚因为夏尔的离去,安整个人都虚脱了。

尽管有些不安,但想到再也没有比自己赶走夏尔更惨的事,她就不在乎乔纳斯在打什么主意了,有点豁出去的心情。

「你脸色很苍白呢,乔纳斯。」

安冷冷地说,乔纳斯狠狠瞪她一眼。

「你不要说话哦,知道吗?不要说话!」

好强烈的反应。凯希担心地飞到乔纳斯盾上,抚摸他的脸。

他们那样子,完全不像占尽优势的一方,反而吓到了安。

戴尔来接乔纳斯和安。他们被带去的地方,不是平常那个大厅,而是亚路邦私人的房间。

这个房间是套房,有寝室和客厅,安他们被带到了客厅。

壁炉生着火,房间很暖和。

简单朴素的房间里,只有壁炉前有一张长椅,以及窗边有一张办公用的大桌子。房间中央铺的长毛地毯也只是毛织品,不是什么奢侈的东西。

亚路邦家有高贵的家世,祖先是桀多力克祖王。然而,从简单朴素的房间可以看出,亚路邦家被剥夺了那种身分应有的权威。

与住在路伊斯顿雄伟王城里的国王相比,落差太大了,很难想像他们是同样的血脉。

——他每个月都得去路伊斯顿嘘寒问暖,那是什么心情呢?

安忽然想到这件事。如果亚路邦天性愚钝,或许不会觉得痛苦。但只要有一点自尊心,就会觉得那是屈辱。

亚路邦躺在长椅上,沉闷地望着火焰。

在戴尔的指示下,他们赶紧跪下来。

戴尔通报两人来访,亚路邦只瞄他们一眼,用冰冷无情的声音说:「职人,你们还没完成砂糖果子吧?来见我干嘛?」

乔纳斯再三舔着干燥的嘴唇,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开口说:「我、我想辞去这份工作。」

亚路邦缓缓坐起来,把身体转向他们。

「辞去?六天前你也说过同样的话吧?」

「是……是的。」

「那时候我说了什么?」

「您说不准辞。」

——公爵大人说了这样的话?

安惊讶地看着乔纳斯,但乔纳斯没空理她。

「没错,你忘了吗?如果忘了,我可以让你想起六天前的疼痛。我还说过,我派了人监视你们,想逃走的话,我会把你们抓回来,用链子锁住。」

亚路邦后面说的这些话,更重重打击了安。

——监视?链子?他在说什么?

忽然,亚路邦站起来,拿起直立在长椅旁的细长的剑。

他不是握住剑柄,而是粗鲁地抓住剑鞘,摆出要挥剑打人的架式走向安他们。

安被亚路邦的动作吓到,把身体往后缩。

这时候她才知道,乔纳斯脸上的瘀青是怎么来的。

——那是被公爵大人打的。

六天前,乔纳斯完成作品,叫唤了亚路邦。可是没受到肯定,乔纳斯一定跟安一样,思绪全乱了。所以他说出了想辞去工作这种话,却惹火亚路邦,被打了一顿。

——公爵大人还说派了人监视我们。看来,在得到自己满意的砂糖叶子之前,他不会让我们辞去工作。

安现在才深深感受到亚路邦强烈的执著。

握着剑走过来的亚路邦,全身杀气腾腾。尽管待在温暖的房间里,他那模样还是看起来冰冷僵滞,仿佛笼罩着泛蓝的空气。

蓝是疯狂的颜色吧?安的背脊掠过一阵寒颤。

——这个人是认真的。

乔纳斯更伏地叩拜说:「我做不出来,真的做不出来,请原谅我!可是她做得出来,她的手艺比我好上数倍,银砂糖子爵也很欣赏她。有她在,就不需要我了!您可以把她留在城堡里,直到她做出您想要的砂糖叶子。昨天我把她的护卫赶出去了。所以就算她不想做,也没有办法离开这里。求求您,放我走!」

听到乔纳斯如放连珠炮般一口气说完的话,安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乔纳斯居然为了自己想逃出去,说要把安献给亚路邦。这就是他把夏尔从安身边赶走的原因。

「乔纳斯,你!」

安想破口大骂,但是看到乔纳斯仿佛忘了她的存在,趴在地上全身发抖、万分恐惧的样子,她犹豫了。

眼底闪烁着无情的光芒、手上握着剑的亚路邦,怎么看都不正常。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刺激他拔剑砍过来。

「请放我走,求求您,请放我走、请放我走……」

乔纳斯的声音颤抖,不断重复这句话。

安看着他呼天抢地的模样,把要骂他的话给吞下去了。

有点可怜如此害怕的乔纳斯。

——不过……乔纳斯说的话或许是真的。他害怕成这样,的确做不出砂糖果子。

乔纳斯有地方可以回去。他是拉多库里夫工房派的职人,回到路伊斯顿,他有工作可做。若想过更轻松的日子,也可以回到他出生的故乡诺克斯孛里村。那里有他可以继承的砂糖果子店,还有他的双亲。

他大可不必坚持留在这里,替这么恐怖、连要的是什么都说不清楚的委托人做砂糖果子。

安与乔纳斯相反,她没有地方可以回去,没有钱,现在也没有夏尔陪在身旁。

更何况,安已经接下了这份工作。不管任何理由,都不能抛下工作。她不想抛弃自己唯一的武器。

亚路邦缓步走过来。

面对手拿着剑、不知道下一步会做什么的人,安心中充满恐惧。

然而,本能告诉她,自己只有这条路可走。

安吞了口唾沫,挪动身体,介入亚路邦与乔纳斯之间,伏地叩拜。

「他说得没错,我会做砂糖叶子。所以请放他回去,由我来制作砂糖叶子。」

乔纳斯惊讶地抬起头。

亚路邦停下脚步,皱起眉头问:「由你来做?」

「是的。」

「你有自信吗?」

「有。」

「在做出让我满意的砂糖果子之前,我不会让你离开城堡。做不出来的话,我永远不会放你走。」

「没关系。」安这么回答,抬起头说:「我一开始就答应过要做,所以我会做。如果一直做不出来,那是我的责任,我会一直做下去。」

亚路邦与安相对而视,安强忍着,绝对不先把视线撇开。

没多久,亚路邦缓缓移开了视线,放下举起来的剑鞘。那双眼睛又恢复平常的冷漠、淡然。

「好吧,我答应你,让那个职人离开城堡。」

「谢谢。」

安又低下头致谢。

亚路邦就像对他们失去了兴趣,背向他们,又回到长椅,把剑放在旁边,继续眼盯着火焰。房内一片静寂,只听见壁炉里的木柴哔哔剥剥高声作响。

乔纳斯全身无力,茫然若失。

在戴尔的催促下,他们离开了房间。

戴尔把他们带回到塔的楼梯间,指示乔纳斯尽快收拾行李,自行离开城堡。然后以严厉的目光对安说:「你不能离开城堡,刚才你也听见了,有人监视你,你想逃也逃不了。」

「我知道。可是,戴尔大人,您对主人的命令,只能言听计从吗?这样真的是效忠主人的家臣吗?」

安忍不住要这么说,因为亚路邦的行径太蛮横了。

主人的执著已经脱离常轨,身为家臣当然要谏诤。以效忠亚路邦家为傲的戴尔,更应该这么做。

安做好被打的心理准备,抬头看着戴尔。没想到戴尔噗嗤一笑说:「你还真敢说呢,不过,你说得很对。我也稍微给过忠告,但……大人应该再也无法忍受了。我了解他的心情,所以决定以实现他的愿望作为第一优先考虑。」

「忍受?」

「与你无关。记住,公爵想要砂糖果子,你做就对了。」

「我承诺过,所以不会逃走,我会做的。」

安毅然回答后,走上塔的楼梯,回自己房间。

走到房间前面时,乔纳斯突然从后面追上来。

「安!」

安转过身去,霍然把手伸向他。

乔纳斯看到她无言伸出来的掌心,眨着眼睛说:「这、这是干嘛?」

「把米斯里露·力多·波得的翅膀还给我。」

「哦、啊,对喔!」

乔纳斯慌忙在胸前口袋摸索,拿出翅膀,放在安的掌心上。

收到翅膀的安,松口气,用两手包住翅膀。

「太好了。」

安喃喃说着,背向乔纳斯要走进房间,却被抓住了肩膀。

「等等,安!你为什么说那种话?」

「那种话?我没说什么可以让你抱怨的话吧?」

乔纳斯皱起眉头,回她说:「我不是要抱怨。我是要问你为什么那么积极帮我说话,让我离开?我真的没想到你会那么说,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不是帮你。我只是看到你那样子,觉得你不可能做得出砂糖果子,把你留下来也没用,如此而已。」

「可是,安,你可以为那种公爵制作砂糖叶子吗?不管你怎么做,他都只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水远不满意!他还说,做不出他满意的东西,就永远把你关在这里啊!」

「我一开始就说我要做,所以我不想半途而废,我要做。」

乔纳斯放开安的肩膀,像个闹别扭的孩子说:「安,你、你是傻子吗?你在说什么啊?在这种状况下还那么说,太奇怪了!」

「没办法,我现在只能留在这里做砂糖果子,没其他路可走了。」

「你果然是个傻子!」

乔纳斯吼完后,跑下了楼梯。

「是啊,我的确是。」安叹口气,独自喃喃说着:「可是除此之外,我不会做任何事。」

即使像乔纳斯那样,放弃工作,离开城堡,夏尔也不在了。再也见不到他了。想到这件事,安就心如刀割。

所以她决定不要去想这件事,只想着砂糖果子。

这时候,以前夏尔说过的话在她耳边响起。

「做砂糖果子吧,你有你能做的事。」

——砂糖果子……没错,我只要做砂糖果子就行了。

安要做出被亚路邦肯定的砂糖果子,取得金钱与名誉。

有了一千克雷斯,就可以住旅馆,尽可能维持旅途的安全。在全国巡回的旅途中,再慢慢寻找夏尔就行了。找到他,就能告诉他,自己不是真的要他离开,而是被威胁才那么做,其实自己很想和他在一起。

安仰起头,打起了精神。

「我有我能做的事。」

「我真的觉得,你浪费了你的姿色。」

费拉库斯历史最悠久的旅馆,是面对港口的三层楼建筑。

最上面的三楼只有三个房间,比楼下的房间都宽敞。

飞包下了三楼的楼层。

一个房间给自己,其他两个房间给跟飞一起从路伊斯顿来的六名卫兵使用。他似乎才刚到费拉库斯,还穿着简朴的旅行服装。

进入房间,飞立刻用热水清洗身体,换上正式的衣服。

服侍飞的妖精并没有同行,帮他换衣服的人是萨礼慕。

夏尔待在飞的房间。翅膀在飞手上,他只能乖乖听话。

但夏尔并不在乎。

不管飞抢走夏尔的翅膀是为了什么,他都没兴趣知道。

房间里有六张华丽的椅子,椅面是罕见的大陆制布料。

夏尔臭着脸,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靠着椅背,跷起二郎腿。那模样就像死赖在那里动也不动,丝毫不可爱。

「我是你的主人耶,你的态度就不能再友善点吗?你不用逢迎巴结,但起码脸不要那么臭。」

飞边扣着袖扣,边从屏风后面走出来,隔着桌子,坐在夏尔前面。夏尔目不转睛地瞪着他。

「是不是因为你的脸老是这么可怕,安才离你而去?」

这句话惹恼了夏尔,他把一只脚粗暴地抬到桌上。

飞对着朝向自己的长筒皮靴靴尖,啪唏弹了一下。

「这只脚是在干嘛?」

「我脚酸。」

「我知道了,你心浮气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夏尔不回答,飞又平静地说:「安还在费拉库斯城堡吗?如果在,必须把她带出来,否则万一我说服不了亚路邦,费拉库斯城堡就会发生战争。」

看到夏尔皱起眉头的反应,飞似乎很满意。

「走吧,我要去费拉库斯城堡见亚路邦,你是我的战士妖精,我可以带你去,作为我的护卫。」

「我不想去。」夏尔说。

飞把手伸进胸口的内口袋说:「这里有你的翅膀,我很不想这么做。但你如果不听话,我还是会蹂躏这东西。」

「你这家伙果然也是人类。」

夏尔低声咒骂。

翅膀被用力扭扯,或是被撕裂般的力道拉扯,遍布妖精全身的粒子就会扭曲变形,尝尽身体迸裂、瞬间烟消云散般的痛楚与恐惧。

那恐怕是人类无法理解的痛楚与恐惧。

「对不起,我是不折不扣的人类。明白的话,就跟我走。」

飞站起来,对萨礼慕下令。

「我准备好了,快安排马车去费拉库斯城堡。」

飞似乎是快马加鞭从路伊斯顿赶到费拉库斯。

他说坐马车太花时间,所以自己骑马,只带着萨礼慕和六名卫兵来到费拉库斯。

经过路伊斯顿时,听说安进了费拉库斯城堡。

「所以我更急了。」

飞向贸易商人借来四匹马的豪华马车,赶去费拉库斯城堡。堂堂子爵自己骑着马去找公爵,太不体面了。马车上坐着飞、萨礼慕及夏尔。

飞望着马车窗外浩瀚的大海,喃喃说道:「这一年半,费拉库斯公爵亚路邦一次也没去过路伊斯顿。」

——一次也没去过?

夏尔不由得转头看着飞。

对于人类世界的权力斗争,夏尔毫不关心。

然而,不论对王室的纷争有没有兴趣,只要住在海兰德,自然会听说这些事。夏尔当然也知道米尔兹兰得家与亚路邦家之间的关系,以及亚路邦家的当家的处境。

飞看着夏尔,点点头说:「你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亚路邦家的当家是王国最后的火种。为了确定这个火种的忠诚度,王室赋予火种两项义务,一项是要把所有贸易相关的税收缴回王室,另一项是亚路邦家的当家每个月都要去路伊斯顿问候国王。

那是展现顺从的仪式,证明自己没有背叛国王的意思。

这一年半,亚路邦家却都没有尽到其中一项义务。

「我成为砂糖果子子爵之前,经常被亚路邦叫来。为他……不,应该说是为他身旁的女性做了很多的砂糖果子。我深知公爵的为人,所以也很清楚他是没有野心的人。可是,道宁格伯爵不一样,他一直在等待机会把亚路邦家连根拔除。他认为,只要亚路邦家的当家活着,就会有麻烦,与公爵的为人无关。这些年来,公爵都按时缴交税金,所以没有马上浮现问题。爱德蒙二世陛下也挺亚路邦家。可都一年半了,公爵这一年半都没尽到问候的义务,连国王都没办法驳回道宁格伯爵的意见。亚路邦多次漠视召见,谁也不知道他突然不去路伊斯顿的原因,但是……」

飞做个深呼吸,又接着说:「对道宁格伯爵来说,这是个大好机会,他当然等不及了。爱德蒙二世陛下也不能再挺亚路邦家,准许出兵了。道宁格伯爵将会率领威斯托尔城堡的士兵来费拉库斯。」

——消灭火种吗?

这就是人类的做法,既彻底又残酷。但也因为这样,人类才能战胜妖精。

「亚路邦要是能在那之前去路伊斯顿,就来得及避免战争,也给了爱德蒙二世陛下挺亚路邦的理由。但时间不多了,道宁格伯爵年纪虽大,手脚却很快,我必须在他发动战争前说服亚路邦。」

又望向窗外的飞,露出十分担忧的神色,一点都不像平常的他。

「你为什么来说服他?这是国王的命令吗?」

「陛下不会自己准许出兵,又在背后推翻这件事,他不是这种人。这是我的独断独行。亚路邦以前有恩于我,我不希望他死,所以想来劝劝他赶快去路伊斯顿问候一声。我成为银砂糖子爵后,只能替国王做砂糖果子,所以与他渐行渐远……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飞来这里,是担心被什么附身般显得异常沉静与执著的亚路邦。夏尔颇感意外,心想那个男人值得关心吗?

抵达费拉库斯城堡时,马车没被阻拦,顺利进了大门,应该是事先派人通报过了。飞只带着萨礼慕与夏尔,走向瞭望楼。

踏入瞭望楼,夏尔不由得观望四周,寻找安的身影。他很想见到安,又不太想见到。如果能再度相见,可不可以问安赶走自己的理由呢?

他们被带去亚路邦的私人房间,而非大厅。或许是因为这是非正式的拜访,而且亚路邦与飞之间有私交吧?

亚路邦坐在壁炉前的长椅上。察觉开门的动静,他只往那边瞄一眼,没有站起来,兴致索然地说:「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马克里啊,两年不见了。」

「很久没来看你了,公爵。」

与他寒喧的飞,脸上掩不住惊讶的神色。

「你好像瘦了……看起来很疲惫呢。」

「现在你只替国王做砂糖果子,来我这里做什么?」

「来邀请你啊,要不要跟我去旅行?目的地是路伊斯顿,往返只要三到四天就行了。」

「连你都说这种话?戴尔也跟我说过很多次,我不想去那种地方。」

「很好玩哦!」

「哪里好玩?」

「好玩啊,带克莉丝汀娜一起去吧?她喜欢热闹的路伊斯顿,她在哪?」

亚路邦动也不动,眼眸映着火光。

「公爵?」

「滚。」

飞耸耸肩,收起刚才的轻浮态度,大步走到亚路邦身旁,在他脚下蹲下来,仰起头看着他。

「公爵,这一年半,你都没去问候国王,你不可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道宁格伯爵正在调度军队,向这里出兵。陛下已经准许他来讨伐你,但这并不是陛下的意思。只要你现在展现恭顺的态度,陛下就可以维护你。陛下很喜欢你,还有你已故的父亲,我也是。」

「你滚。」

「公爵!」

「我叫你滚!」

亚路邦猝然起身,抓起了放在旁边的剑。

飞不得不站起来,退后几步。萨礼慕立刻挡在飞前面,手放在剑柄上。夏尔也严阵以待,观望情势。

「你……你怎么了?公爵。」

飞显然大受打击,喃喃说着。

亚路邦握着剑,怒吼般大叫:「谁都不准命令我,谁都不准干涉我要做的事,你也一样,马克里!」

「知道了……」飞轻轻叹口气,点点头说:「我走,但我有个要求。应该有位名叫安·哈鲁佛德的砂糖果子职人住在城堡里,我想带她一起走。」

「没听过。」

「她是跟站在那里的妖精一起进城堡的女孩。」

「的确有几个职人跟妖精一起进了城堡,但都被我赶出去了,现在没有任何职人待在城堡里。」

——不可能。

昨天晚上,夏尔还见过待在城堡里的安。他一直在城堡附近晃到今天早上,如果安出了城堡,他应该会看见。安还在城堡里,最好的证明就是她的厢型马车还停在城堡的外郭。

「你确定吗?」

飞边向亚路邦确认,边使眼神询问夏尔:「公爵说的是真的吗?」夏尔轻轻摇着头,表示「不是」。

「烦死了,给我滚,马克里。」

亚路邦说完,又坐回长椅上。把剑扔到地上,双手的手指抓住金发,像强忍着头痛般低下了头。

飞向没看着他的亚路邦默默行个礼,转身走开。

萨礼慕跟在飞后面,夏尔也走出了房间。

把门带上前,夏尔又回头看,亚路邦还是维持相同的姿势。

亚路邦他隐瞒了安的存在,把安留在城堡里。他究竟想从砂糖叶子得到什么?不管他要的是什么,夏尔都担心安的安危。那个意志坚强的娇小女孩,在做什么呢?发生了什么事呢?

焦虑的夏尔有股冲动,想现在就去找安,但想起她说过的话:

「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自己明明被推开了,为什么还要去找她呢?

不是为了报恩、不是为了情义,为什么还是想找到她呢?为什么担心她的安危,为她焦虑呢?不管安的态度如何,夏尔还是寻觅着她的身影。

乔纳斯离开了城堡。

安与米斯里露一起待在大厅。他们从塔的房间窗口,目送乔纳斯离去后,直接来到这里。安一直站着,看着妖精的肖像画。

空气冰冷,冷得脚尖和手指都失去知觉。

米斯里露坐在地上,打着大大的呵欠。但他还是强撑着,陪在安身旁。安叫他回房间,他不肯,坚持要跟安在一起。

太阳西沉,橙色光芒从大厅窗户斜斜照射在地上。

「为什么选这张肖像画呢?」

一直看着肖像画,看得很累,安不由自主冒出这句话。

「为什么?因为这幅最好吧?」

米斯里露也不太明白,抬头看着肖像画。

「为什么?要说漂亮的画,这世上多的是,为什么要选这幅呢?」

「不是选这幅吧?东塔不是有很多跟这幅差不多的画吗?」

「嗯,对哦,公爵不是要我做出这幅画的形体,而是要我做出妖精的形体。可是,为什么选这个妖精呢?」

从窗口照进来的斜阳越拉越长,爬过地面,来到安的脚下,照亮了与安对望的肖像画。

夕阳的光线落在肖像画的妖精背上,两枚翅膀迎光发亮。

「啊!」

瞬间,安愣住了。

为什么一直没发现呢?不,发现了,只是认为不重要。但仔细想想,这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

「两枚翅膀……这个妖精的背上有两枚翅膀,没有被任何人奴役过。」

「那又怎么样?」

「为什么有这些妖精的肖像画呢?在大自然中诞生的妖精,没有被奴役过的话,不太可能混在人类世界里。」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

「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个妖精当砂糖果子的模特儿呢?公爵没有说理由。如果是这个妖精很特别,表示公爵对她有特别的感情……因为有特别的感情,所以对我的砂糖果子不满意。假如能问出理由,说不定可以知道作品的制作方向。」

对了,某天夜晚,夏尔看着肖像画时也曾喃喃说过:「难道费拉库斯公爵要的,并不是砂糖果子本身的完美?」

没错,的确是这样。夏尔给了安暗示,她却置若罔闻。

亚路邦要的,并不是身为职人的安认为完美出色的砂糖果子。安必须从亚路邦的观点去看作品,制作出亚路邦想要的东西。

「你疯了吗?安。」

米斯里露吓得全身发抖。

「连乔纳斯都害怕得逃之天天了。那个公爵不高兴就会打人,说不定你是女生他也照打……不,看他那种气势,还可能会砍你。」

「可是不问不知道啊!」

问了,也没有自信能做出让亚路邦满意的东西。他看起来又好像快疯了,说不定问这种事也会有危险。

「米斯里露·力多·波得,」安在米斯里露面前蹲下来,看着他的脸说:「你也离开城堡吧。」

「别开玩笑了!你要我一个人逃走吗?」

米斯里露生气地站起来。

安用双手的指尖,轻轻包覆他小小的双手说:「想到你可能遭遇危险,我就不放心。这是我决定的工作,是我的责任。留在这里也是我自己的意志,所以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安……」

安微微一笑说:「放心!我会做出砂糖果子给你看。所以,你愿意等我的话,就在费拉库斯市内的某处等我。我拿到一千克雷斯,就离开城堡。」

米斯里露注视着她,摸索她的心意。最后确定,她这么宣示,并不是在敷衍自己。

这是安的工作,身为砂糖果子职人,她的自尊不允许她抛下工作。

「我知道了。」

米斯里露点点头,蓝色眼睛浮现真诚的神色。

「我离开城堡。但是,在你从城堡出来前,我会去找夏尔·斐恩·夏尔。我会告诉他,你对他说的话不是真的,把他带回来。」

「你愿意这么做吗?可是,夏尔说不定已经走远了。」

「我一定会找到他,我可是米斯里露·力多·波得大人呢!包在我身上。」

小妖精挺起胸膛,毅然抬起下巴。安光听到他这么说,就很开心了。

「谢谢你,都靠你了,米斯里露·力多·波得。」

安打从心底感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