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章节
本篇作者:北国ばらっど
〈时间就是金钱〉。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
这句话出自美利坚合众国的政治家——班杰明-富兰克林。简单来说,是劝人「时间像金钱一样宝贵,不要随意浪费」。虽然是外来的格言,但已经深深渗透到现代日本人的文化中。
首先,这句话把〈金钱〉看得比〈时间〉更重要。
像〈那个人仿佛是女神〉、〈这简直就是我的宝物〉这类用正面词语比喻人事物的句子,前提就是〈拿来举例的东西〉都是〈具有价值的〉。
因此,既然〈金钱〉被用来强调〈时间〉的重要性,那自然代表〈金钱〉也非常重要。
只要活在现代日本,这就是深植人心、理所当然的价值观。
不过……坂上诚子实在不觉得这种价值观深植于自己的顾客——知名漫画家岸边露伴的心中。
坂上诚子税理士 是岸边露伴的税务顾问。
1. 编注:类似于台湾的税务代理人。
「露伴老师,我有时候在想啊…………」
「什么?」
「你该不会是来自某个遥远国家的王子吧?不然就是家族是大财团,大概有三栋位于丸之内的大楼能让你自由处置之类的。」
「你的想像还真是特别…………我看起来像是有那种出身的人吗?」
「看不出来呢。虽然我刚换了新的眼镜,但还是看不出来。」
「那你刚才怎么会那么说?」
「露伴老师,我指的是〈金钱观〉啊。」
诚子用〈OROBIANCO L-UNIQUE〉的原子笔的按压部分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那是她〈不愉快的讯号〉。
三十三岁。诚子无论身为女性或成年人都处于〈成熟期〉。尽管这动作显得有些消极,但她做起来也美得像是一幅画。
这里是坂上税理士事务所,座落于杜王町郊区,位在葡萄丘高中与杜王灵园之间。事务所就在住宅区深处的独栋房子中低调地营业。
她的工作能力十分强,虽然她有公认会计士与行政书士*的资格,但并没有什么名气,在这间事务所工作的也只有诚子一个人。
译注:台湾的会计师资格,在日本可分为专门审计的「公认会计士」与专门处理税务的「税理士」。至于日本的「行政书士」负责的则是代为申请签证、办理公司登记等众多法务事项。
然而,某些客层很需要她的帮忙。比如说运动选手、自由作家或是像岸边露伴这样的漫画家,这些人都很倚重她。
诚子会挑客人。
她并不是用〈收入〉挑选客人,而是用〈才华〉。肉体、头脑、艺术等不同领域……总之就是〈有才华的人〉。
在某方面拥有非凡才华的人,常常没有时间管理金钱。历史上已经证实了这件事。
有些人或许有机会能在文化史留名千古,为了不让那些人的〈可能性〉因金钱管理不当而被埋没甚至破灭,诚子靠着自己的知识为他们提供建议与帮助。
她是〈才华的监护人〉。
这就是坂上诚子的生活方式,也是她引以为傲的目标。
露伴在二十岁的时候采访了某个住在杜王町的雕刻家,当时那位雕刻家便将诚子介绍给他认识。对方告诉他,漫画家是个人经营者,所以认识会计税务的专家会比较好。
因此,露伴和诚子也往来了满长一段时间。
诚子也看过好几个像露伴那样有艺术家个性的人,应该已经习惯跟性格怪异的客人相处了。不过……岸边露伴这个人常会超出诚子常识与忍耐的容许范围。
所以诚子才会发出那种〈不愉快的讯号〉。
这是很常发生的事,但……这次的原因很明显。
「露伴老师……我再说一次,你需要的是〈金钱观〉。」
「你是说我没有〈金钱观〉吗?」
露伴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他的表情让诚子有点愤怒,甚至感觉下腹部痛了起来。她认为自己的慢性膀胱炎有部分起因是工作上的压力。
「就是庶民的金钱观。更加……具有常识的部分。比如说……收集龟友百货的〈点数〉……午餐吃的不是〈义大利餐厅的炖饭〉而是〈连锁店的牛井〉……慢跑的地点不是〈饭店顶楼的健身房〉而是〈附近的公园〉……你需要的就是〈这些〉。」
「我并不是想要享受奢华的生活才这么做的。如果不吃美味的料理,就无法画出吃到美食的〈感动〉……多采多姿的日常生活能让我的感性变得更加丰富。我〈瞭解〉这种生活必须花费相当多金钱,所以也不会持续做出超越经济能力的行为。」
「你不了解。你口中的〈瞭解〉就像叫小学生〈去写功课〉时,他们说的〈好——我正打算要去写——〉这种回答一样不值得信任。」
「我说啊~~~~~」
被诚子一直这么说,让露伴也有些恼怒了。
会客用的桌子是由两张办公桌合并而成。露伴坐在桌子另一边出言反驳诚子:
「我并不认为自己花钱如流水,我可是很重视金钱的。虽然并不是〈所有〉情况都这样,但在社会上是〈绝对〉的。因为我是以专业人士的身分在工作,我好歹知道工作获得的报酬并不是什么轻如鸿毛的东西。因此,在能负担的范围内,我觉得〈必要〉的东西就会花钱购买……这样没办法称做〈常识〉吗?」
「从〈常识〉来看,因为觉得〈必要〉所以〈为了取材买了六座山〉是不行的!这就是我想说的!!」
老实说,诚子已经〈发飙〉了。
露伴清楚这件事,所以他才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眼前突然〈扔过来的原子笔〉。
原子笔像飞镖一样直直地钉在露伴身后的墙上。如果直接命中他的话,露伴的脸颊恐怕已经〈开了个洞〉。露伴确实打了冷颤,但……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诚子〈发飙〉的样子。
诚子确实很歇斯底里。再加上她的父亲是画家,而且父亲对金钱管理的态度很随便,最后没能发挥才华就破产了。而这件事似乎在她心里留下了创伤。
她之所以会开始当〈才华的监护人〉也跟这段过去有关。露伴虽然不会说完全无法同情她,但……这段过去跟露伴又没关系,他想要继续反驳下去,所以并没有因此而退缩。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因为要取材〈妖怪传说〉——」
「因为度假村要在被你当成作品背景的山上开一条路,所以你就把周围的山都买下来阻止他们对吧————!嗯,我知道。我还以为耳朵坏了,还再问了你一次买了多少座山呢——!老实说,这种事只有脑袋坏掉、头壳装满大便的人才会做!哪个世界会有因〈取材费〉而〈破产〉的漫画家啊!」
「在〈这个世界〉以外的某个世界……比如说〈隔壁的世界〉之类的地方,如果真有这种事还满有意思的呢……至少,〈这个世界〉就有这样一个人在这里,我认为……以〈漫画家的生活方式〉来说并没有错。只要是以工作为傲的漫画家,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是一样的吧?」
「以〈经营者的生活方式〉来说是大错特错!你这个腹泻王八蛋——————!」
一阵风声从耳边掠过,这次飞过来的是美工刀。
喀锵!美工刀发出清脆的声响刺在墙上。虽然露伴躲过了,但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露伴身后的墙壁像月球表面一样布满了坑洞。从上面插着的几种文具来看,那里就像是奇怪的笔筒,或者可以说是笔冢——总之就是一片惨状。
「呼……呼……露伴老师。你……知道所谓的〈CP值〉吧……?」
「当然啦。用来评估花费的金额能收到〈多少效果〉……我想的应该没错吧。」
「〈妖怪传说〉的漫画……应该有买下山的价值吧?如果你跟我说〈没有〉,我就会让你的脸变得跟〈音乐室的墙壁〉 一样。」
3. 编注:通常铺有坑洞状的隔音材料。
「这点不会有错。那是最棒的一次取材。我体验到了非常难得的经验……我遇到了〈妖怪〉。如果想成是〈用钱买到〉那种体验,我认为是非常便宜的价格。」
「好,好。我想你一定画出了很棒的作品吧,那部作品〈赚了多少钱〉?」
「什么?」
「稿费多少?如果出单行本,版税能够让你与买下几座山的投资相抵吗?你认为这样能〈赚钱〉吗!?」
「我应该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画漫画是〈为了让人阅读〉,就只是这样而已……并不是为了受人称赞,当然也不是为了钱。虽然我需要收入过活,但只要我有〈能画出好漫画的把握〉,是否能〈赚钱〉就一点也不重要。」
诚子明显露出傻眼的表情。
「嗯……说的也是,你就是这种人。」
诚子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老实说……我一直觉得……如果没办法找出〈赚钱〉的价值,就不需要当〈职业〉漫画家了吧?现在这个时代,就算在〈社群网站〉之类的地方画漫画,还是会有很多人来看吧?倒不如说,用〈兴趣〉画漫画并免费公开,还比较符合你的价值观吧?」
诚子从桌上的笔筒拿出一枝新的原子笔揉着额头。
这枝笔跟刚刚的不一样,是在书局买的便宜货,一打只要九百日圆。是买来在产生了〈我可能又会扔笔〉的预感时用的。
就某方面而言,这也是发出〈你敢胡说八道我就会发飙〉的讯号。露伴心想,买笔来丢不是也很浪费吗?
露伴多少有点紧张,但这件事跟他自己的立场有关。既然如此,要是虚言巧饰或是对此找借口,那就是对人生的〈不诚实〉。
因此,露伴接下来说的内容非常真实,是他的真心话。
「确实……如果是〈艺术〉的话,那样也可以……但漫画不只是〈艺术〉,同时也是〈娱乐〉。」
「这两者有差那么多吗?」
「不一样。〈艺术〉是自我表现。心想〈自己要画这个〉,然后照自己的想法完成作品就好。然而……如果是〈娱乐〉,那就必须顾虑到外界。」
「外界?」
「就是读者……身为职业漫画家,这是很重要的。我收取报酬、约定截稿日、让读者〈花钱购买及阅读〉杂志或单行本……〈收取对价〉这种意识会让作品产生〈责任〉。若是没有明码标价,作者就会在不知不觉间妥协。」
「也就是说…………」
诚子稍微喘了口气。
她花了两秒左右在脑海整理自己的认知,接着继续说道:
「也就是说,露伴老师…………是为了要〈负起责任〉才会当职业漫画家吗?负起责任,为了〈做好工作〉而赚钱?」
「是这样没错。」
「…………一般人应该是为了赚钱而〈负起责任〉吧?所以才会努力〈想要做好工作〉。你的顺序太奇怪了。〈金钱〉应该摆在第一位才对!」
「〈画出好漫画〉才是第一位。〈不可能〉会有除此以外的顺序。」
「〈不可能〉这句话是我要说的才对吧————————!」
诚子大声怒吼。她涂了好几层护唇膏的嘴唇,看起来甚至快被撕裂了。与此同时,她果然又扔出了笔。当然,露伴躲过了。
然而……
「啊!」
诚子不小心太过用力,她的笔射偏了。
露伴隔壁的桌子堆满了文件。她的笔射中了文件,扔出去的力道让整堆文件都崩塌下来。
那些用文件绳绑着的请款单和收据掉到地上,甚至还滑到露伴脚边。
「……虽然是我惹你生气的,由我来说不太恰当,但这就是你生气的后果。你要不要冷静一点?」
「你以为是谁害的啊!真是的~~~太差劲了!我累积压力的速度比存钱的速度还要快五倍!如果膀胱炎复发你要怎么赔我啊!〈膀胱炎病毒〉!你们这些创作者一定都是病毒!」
露伴在第二枝箭飞过来前,把掉在地上的文件捡了起来。
文件封面写着〈○○年度 收据〉。
是有人委托她记帐的收据吧。由于本子在掉下来时打开了,他捡起时看到了里面的内容。
露伴知道偷看别人的收据不是件好事。
然而,收据记载的是〈把钱花在哪些地方〉,虽然程度不及〈天堂之门〉,但也能展现一个人的生活。可以说正是代表了〈某人过去〉的文件。
因此,他确实对这东西颇感兴趣。虽然他知道偷看是不好的,但也并不会不想看。他觉得不小心看到也是没办法的事。
该怎么说呢,总而言之,他就是看了。
所谓的动机以及是否故意去看,全都不重要吧。重要的是岸边露伴看了什么和吸收了什么,又对什么产生了兴趣。
因为这就是这个故事的开端。
「…………〈神〉……?」
映入眼帘的收据中的其中一张……
写着一个陌生的单字。
〈OKAMISAMA〉这五个片假名写在收据的姓名栏位。底下的备注写着商品名、服务内容以及金钱的用途。
露伴的脑中没有跟这个单字有关的记忆。
他想起收据抬头常会写着〈贵客〉这个词,如果〈OKAMISAMA〉指的是〈贵客〉也可以理解,但〈贵客〉这个词常见的读音是〈UESAMA〉。
这有可能是公司名称,也有可能是〈冈见〉 这个姓氏。虽然露伴有点在意,但并没有特别感兴趣。
4. 编注:OKAMISAMA的原文为「オカミサマ」,与神、贵客、冈见读音相同。
直到诚子以惊人的气势往露伴扑过去之前——
「还给我!」
「哎~~~~~~呀!」
诚子表情狰狞地想要从露伴手中抢回收据。这不是普通情况。虽然诚子平时〈发飙〉的样子就很奇怪了,但她此时的态度明显像是在处理〈危险物品〉。
然而,这种反应会对露伴产生什么效果,就不言自明了。诚子在一时冲动后,立刻察觉了这一点。
没错,在这个时候,露伴的〈好奇心〉深深受到了刺激。
「…………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吧。〈神〉是什么?」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我叫你〈还给我〉。」
「你会告诉我的。不然我会进行有点特别的〈取材〉…………这都是为了追求艺术。」
「…………啧!」
诚子毫不隐瞒地啧了一声。
虽然不知道详细情形,但诚子察觉了露伴会用某种手段进行〈强迫取材〉。诚子相信,就算她现在不说,露伴也一定会用像是〈打开古老帐簿〉的方式,调查诚子的记忆与知识。
因此,她已经放弃了抵抗。
她心想,比起知识被露伴偷窥并拿来当漫画题材,不如主动说明比较好。
「………………所谓的〈神〉,是种狡诈的秘技。」
「秘技?」
「没错。是资本主义社会……用货币衡量价值的世界秘技。会计教科书不会写,法律也没有记载。不过……在从事我们这种职业的人中,有小部分人悄悄地把这件事传承了下去。这是确实存在的事实,是让人不得不承认的奇特现象。」
「真是啰唆……我不是说了吗?我要以单刀直入的方式询问。」
「也就是说……呃……比如说契约书……或者是收据。可以把〈神〉这个词写在跟〈金钱交易〉有关的文件的抬头。)
「会发生什么事?讲简洁一点。」
「〈神〉会消除——把〈必须付钱〉这个事实消除。」
「…………」
露伴心想,与其说是秘技,反而更像是〈金手指〉吧。但他认为诚子恐怕听不懂游戏方面的举例,所以没有说出口。诚子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神〉很危险。没有任何东西比〈免费〉还贵。〈交易〉这个手段,无论以何种形式都一定会存在于这个世界。而所谓〈交易〉就是〈让帐目收支平衡〉……绝对不会只有单方面得到好处。〈损益总是会两平〉。使用〈神〉会破坏这个平衡,然后发生相应的〈反弹〉。」
「……这种像是都市传说一样的故事,你讲起来还满有一回事的嘛?」
「嗯,当然啊。因为——」
诚子说到一半,突然有阵轻快的音乐打断了她的话。
那是流行于年轻女性之间的日本热门歌曲。如果诚子在KTV点了这首歌,旁人的眼光应该会让她觉得很不自在吧。
诚子没跟露伴打招呼,便直接从怀中拿出手机并接起电话。
「喂喂?我是坂上……土山先生?那件事我已经拒绝了……而且,如果不是紧急的事,工作上的事请打事务所电话……嗯。嗯……」
诚子边讲电话边用原子笔的按压处揉着太阳穴。看来这通电话会讲满久的。
〈神〉的话题就这样突然断了,让露伴有点遗憾,但重点部分……可说是〈概要〉的部分已经问到了。
既然如此,接下来就可以靠自己〈取材〉。
就算他想追问,诚子想必也会先啰唆地训他一顿。
因此——
「你好像很忙,我就先回去了……接下来必须要替难得的〈出差〉做准备。改天我再来吧。」
露伴起身往事务所出口走去。
他感受到诚子的视线从背后传来。这时露伴才想到,今天只有听诚子提到破产的教训,反而没机会跟她商量重要的事。
离开的时候,露伴虽然不期待诚子会回答,却还是对她说:
「结果还是没能讨论到正题啊……购买〈月球土地〉的钱可以记在取材费的帐上吗?这件事……我下次再来找你商量吧。」
露伴看到原子笔飞过来,便急忙动身踏上归途。
现在是网际网路普及的时代。
视讯电话在从前只是科幻作品中的超级道具,但那个时代早就过了,现在有一大堆免费通话软体可以透过光纤网路进行视讯通话。
漫画家原本就是在家工作者,因为这些通讯手段变得发达,让他们就算住在大都市以外的地方也能轻松地工作。不仅交稿方便,就算在家也能轻易地跟编辑讨论。
不过……就算是这样,漫画家一直待在家乡就可以了吗?其实并没有这么简单。因为常会有事情让漫画家出远门。
像是讨论横跨不同杂志的企划、参加在首都圈举办的活动等等。如果是行动派的作家,亲自去出版社的机会其实还满多的。
那天,露伴受邀参加世田谷区的某个活动。
搭新干线从杜王町到S市大约花了一个半小时。从东京车站搭车到会场大约是三十分钟。会场位于世田谷的美术馆,举办的活动是亲笔原稿展览以及作者亲自露面的签名会。
这个地方跟长谷川町子这位名人有着很深的关系。身为漫画家,露伴对这里也不是全无兴趣,但他平常不会主动露脸参加活动。那么,今天为什么会来呢?因为他最近手头有点拮据。
露伴问出版社能否预支稿费,结果对方说「虽然不是交换条件,不过您是否偶尔跟您的众多书迷见个面呢?」。经出版社一番说服之后,就算是露伴也很难拒绝。
他虽然认为服务读者也是漫画家的工作之一,但这件事依然让他身心疲劳。
出版社虽然会负担旅费和交通费,但参加活动本身并没有报酬。也就是所谓的做白工。露伴本身并不太在意这种事,但漫画家并不是偶像明星。要签名是可以,但出版社还要他跟读者陪笑,这让他累积了相当大的压力。
「这次的出差决定得很突然,行程也排得很满……真是的。早上时间很赶,害我竟然不小心把〈指甲剪得太深〉,这是很少见的状况。因此,我现在非常想立刻回去……」
露伴以这种心情度过了整个活动,编辑约他去「喝一杯庆祝活动结束」,但他拒绝了。他很快变成了一个人,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在世田谷的街上。
路上有已成为公园的古坟遗迹、三轩茶屋的黑市遗址等处,也有些会引起他兴趣的地点,但……露伴当天并没有这种〈心情〉。
这时……
「……〈神〉……是吧?」
他想起了那个单字。
他的想法是,如果出差地点没有引起自己兴趣的东西,从自己的心中找出有兴趣的东西就行了,也就是之前只听到片段意义的那个单字。
露伴是听到〈钱仙〉就会去尝试、得知〈诅咒影片〉就会去看的那种人。想要瞭解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实际体验是最好的手段。
「我记得是……〈金钱交易〉。既然如此,那我只要在附近买个东西就好。如果不是〈契约书〉,只是〈收据〉也没关系……请对方在抬头写〈神〉……只要这样就好。」
想到之后,他就立刻开始行动。
露伴立刻前往附近的书店,随意寻找〈也不是完全不需要的书籍〉。他刚好找到了适合当成作画参考资料的〈人体解剖图 上-下〉这套高价书籍,又看到了〈弄丢鼻子的大象〉这本书,觉得有点意思,决定一起买了下来。
总共三本。露伴粗略估算了一下价钱,这次购物恐怕得花上一万两千圆左右。他立刻前往柜台,在不算太长的队伍后面排队。
「您好,欢迎光临。请问有会员卡吗?」
「没有。我也不打算办会员。」
「现在会员购物可获得百分之五的点数回馈。只要出示身分证,再稍微操作触控萤幕两分钟左右,就能立刻完成会员申请了。考虑到之后的消费,办理会员非常划算喔。」
「我不是说不要了吗?你那种〈把背起来的工作流程直接念出来〉的应对方式只会浪费时间。希望你不要再说了~~~」
「好的,非常抱歉。」
店员的应对方式该说是一板一眼吗?每件事情都像是在〈照本宣科〉,让露伴不太高兴,但他还是开始结帐了。
收银机上出现的金额,一下子就超过了五位数。如果付了这笔钱,晚餐大概就得吃泡面了。就算如此,露伴一旦对书产生兴趣,就没有放弃不买这个选项……但今天目的并不在此。
「啊啊,那么…………可以帮我开〈收据〉吗?不是印刷的收据,要是手开的那种。」
「好的,没问题。请问抬头要写什么呢?」
「请写〈神〉。」
「呃……请问是〈神〉吗?」
「我不是说了吗?写片假名就好了。就像职棒选手替小孩子在球上签名那样,迅速写一写就好。」
店员的表情显得相当〈困惑〉,露伴内心开始产生(喂喂喂,该不会是假消息吧?)或是(坂上诚子……她该不会是为了让我在花钱时能收敛一点,才演了这场戏吧……如果是这样,那就是让人失望的漫画题材。这点我可无法原谅。)之类的想法。
比起因上当受骗而买了高价物品,〈感觉很有趣的题材其实是假的〉这个可能性,让露伴的心灵更难受。
然而……他马上就明白自己只是杞人忧天。
「————————这位客人,恭喜您。」
「什么?」
在店员写完收据抬头的同时——
仿佛刻意抓准这个时机一般,店员突然抬起头。
「客人,本店老板自创业以来便很重视〈缘分〉。老板认为我们能赚到〈圆〉,都是来店的各位客人带来的〈缘〉……因此,本店一直都会在收银台记录〈来店人次与硬币或纸币的面额相同〉的客人。其中包含了第一位、第五位、第十位……第一千位及第五千位的客人……」
「…………」
「而您是〈第一万位〉来店的客人,因此本次购买的商品可以〈免费〉带走。」
「………………原来如此。」
结果,露伴以这种形式免费获得了这些书并走出店外。
纸袋里包着三本书。
虽然是免费,但店员还是给了他〈收据〉。抬头写着〈神〉。细目写着〈书籍费〉,金额写着〈一万两千圆〉。
「我一开始还在想会以什么形式发动……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变得一开始就根本不需要付钱〉……〈神〉真的存在呢。」
露伴体验到无可怀疑的真正〈异变〉后,满足地把收据收进口袋。这并不是〈洗脑〉或〈幻术〉之类的东西——
要说的话,应该是〈操控命运〉。
有特殊能力登场的漫画很多,但这种能力太过强大,必须是最终大魔王才能拥有。露伴不否认这种能力的特色太过极端,但的确能当成漫画题材。
虽然他还想再尝试一下,但这种行为就像是买东西不付钱,如果随便这么做就有可能会变成单纯的〈贪财行为〉。
露伴获得了价格高昂的参考资料以及有兴趣的书。接下来应该要稍微慎重一点,等待适合的时机再使用〈神〉这个能力。露伴心想,就先回旅馆看这些书吧。于是他走向了责任编辑指定的商务旅馆。
「……到房间就开始整理漫画题材,然后来看刚才买的书吧……虽然现在产生了很多灵感,但也不代表能够立刻开始画漫画。既然如此,偶尔稍微熬夜一下或许也不错。」
想到这里,露伴觉得买些可以解渴的饮料回房间也不赖。
虽然也可以喝旅馆附赠的咖啡,不过每间旅馆的咖啡味道好坏差异很大。
露伴回到旅馆附近后,走近眼前的贩卖机,买了一瓶100%柳橙汁。
柳橙汁如果不是「100%纯果汁」,包装就不能使用柳橙的剖面图,这是〈公平交易委员会〉规定的。因此,不管是在超市或自动贩卖机购买,都能保证品质。露伴觉得,这真是个良好的文化。
露伴是用电子支付的方式结帐的。他虽然不喜欢都会拥挤的气氛,但不管是坐火车、搭计程车或是到自动贩卖机买东西,都能够用电子支付解决。他承认这确实是都会的优点。
只要拿出手机哔一下就能付帐。露伴拿起从贩卖机掉出来的果汁走向旅馆,迅速地完成了入住手续。
虽然房间是以岸边露伴的名义预订的,但这次的住宿费当然是由编辑部负担。作家只要完成入住手续就能悠闲地休息了。
「唔……这间旅馆附设的餐厅还不错嘛。我有听过这间店的名字……〈萨摩土鸡之义式猎人炖鸡〉……这次出差几乎没花到自己的钱啊。吃顿好料再回去吧……」
露伴先把行李放到房间,接着决定去填饱肚子。
他走进餐厅,选了窗边的一个小座位,又看了一下菜单。他看上的是〈义式猎人炖鸡〉,但其他菜式看起来也不错。参加完活动后又走了好一段路,身体正控诉着饥饿。
露伴稍微犹豫了一下便点了晚间套餐,并选了〈油封合鸭〉当主菜。
他在菜肴上桌前环视了一下店内。
这里是商务旅馆的餐厅,跟他在杜王町常去的义大利餐厅比起来,气氛虽然较为廉价,但在细节显然有讲究之处。
店内照明和音乐都显得较为柔和,表示店家会特别注意不让这两者干扰客人品尝料理。这里的装潢也比旅馆内部更加高级,让露伴颇有好感,也让他更加期待。
不久之后,侍者把菜肴端了上来,滋味果然不错。
「〈油封合鸭〉……酱汁虽以红酒为基底,但其中具有刺激性的〈芥末籽〉风味相当突出,激起了我的食欲……感觉像在催促舌头继续吃下去。千层面也一点都不随便,完全不会让人感受到菠菜讨人厌的味道……这种愈嚼愈丰富的〈风味〉,是〈核桃酱〉!很好!每种料理都充满了〈不会让你只惊讶一次〉的坚持!」
甜点〈蕃薯慕斯〉也被他迅速地吃得一干二净。
老实说,露伴原本是抱着踩地雷的心情进来的,想不到厨师的厨艺比他预料的还要好,是一间能享受美味料理的餐厅。露伴充满了饱足与满足感,他一点也不在意花了太多钱这件事,直接走向柜台结帐。
虽然钱包在回到杜王町时会变得很轻,但他并不后悔。因为少掉的钱填饱了他的肚子,也让他的心灵得到满足。
然而,他前往柜台结帐后……
「住宿的客人在退房时跟旅馆费用一起结帐就好。」
「哦,是这样啊。」
也就是说,延后付费会减轻花钱的意识,之后一起请款会更容易让人掏钱……就是这样的机制。
露伴看到对方这种尽可能多〈赚钱〉的策略,他觉得十分厉害。书店的集点卡也是这样,靠着这种稍微动手脚的工夫提升销售额,或许正是诚子所说的〈庶民的金钱观〉吧。
露伴吃饱之后,边随意思考这些事,边去旅馆柜台借了个低反弹枕,迅速地回去窝在房间。
虽然他一开始认为这是件麻烦的工作,但来了后才觉得是场还不赖的旅行。不仅试用了〈神〉,还买到了在杜王町没看过的书。晚餐也很美味。回头想想,这次出差说不定跟休假没两样。
剩下的时间,就在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单人房思考题材,以及悠闲地阅读中度过。
除此之外,露伴的脑中只想着「回程搭新干线时在车站买个猪排三明治,到时候搭配窗外的景色一起吃也不错」。
快到午夜十二点了。
露伴走进旅馆房间,他把关于〈神〉的题材记载在笔记本上,还写了简单的剧情大纲,以便之后扩写成漫画。虽然写起来的感觉还不错,不过他想要再多点〈强烈的刺激〉。他虽然觉得还需要追加一些题材,但现在先到此为止。
在那之后的时间,他都在看书。
〈人体解剖图 上-下〉虽然也很有意思,但顺便买的〈弄丢鼻子的大象〉实在非常有趣,等到他回过神时,已经过了一段时间。
他突然觉得口很渴,而之前买回来的柳橙汁早就喝完了。感到口渴以后,他也觉得肚子有点饿了。
「以自动贩卖机的果汁来说还满好喝的呢……会是我明天早上起床后,想要第一口喝到的味道……先买几瓶放冰箱吧。顺便再到超商之类的地方,买点可以搭配的食物……」
露伴拿起手机走出房间,顺便还带了钱包。
旅馆的房间虽然算是精美,但走廊显得有点单调。话虽如此,商务旅馆的走廊只是让人走的地方罢了,这也没办法。
他在电梯口等了一下电梯。
他一边看着挂在平整的奶油色墙壁上的图画,一边等待电梯。
「……这虽然是抽象画,但在奶油色墙壁挂深蓝色的画,这到底是什么品味?而且花瓶插的还是红色玫瑰,真是让人搞不懂。」
仔细一看才发现壁纸有些黄班,地毯也有点焦痕,许多地方都令人在意。
要求商务旅馆的电梯大厅必须有美感,这也是件过分的事,但一楼餐厅的装潢确实不错,让他反而更在意这一点。
这种不知该说是随便还是杂乱的装潢,让露伴有点反感,连他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烦躁。这时电梯终于来了。
深夜搭电梯通常都不会遇到其他人。
一个人搭电梯……特别是下楼时,总会有种强烈的封闭感。明明在抵达大厅前只有一小段时间,却觉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这么说来……我记得有个传闻是〈搭电梯去异世界的方法〉。结果完全是假消息,让我很失望。」
露伴站在缓缓下降的电梯中,看着墙上张贴的旅馆楼层介绍,以及附近居酒屋的特价情报等广告。
他感觉背部有点痒。
露伴想起自己先前沉迷于工作和阅读,结果完全忘了洗澡这件事。自从开始意识到痒后,他感觉腋下、脖子、关节处也都有点不太舒服。
露伴摸了摸下巴,发现有刺刺的突起,摸起来应该是胡须。他心想:「我不太想用旅馆准备的抛弃式刮胡刀,去超商买一把回来吧。」商务旅馆附近大多都有超商。这真是个便利的时代。
「…………唔。」
意识到这件事后,不舒服的感觉变得愈来愈强了。
他决定买完东西回房间后要立刻冲澡。虽然旅馆的洗发精不太适合他的发质,但这次只有两天一夜,他不想连洗发精都要买超商的来用。
无意间,他发觉插在口袋里的手卡卡的。
露伴将手抽出来往指尖一看。
「……嗯?」
奇怪。
一开始,他只是感觉不太对劲。
就像是在玩做给小孩子的「大家来找碴」一样,有种〈不协调〉的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日常生活中应该是最常看到的部位,却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是什么……?这是怎么回事?这种……状态是?」
真的要说的话,其实也没什么。
——〈指甲变长了〉。
就只是这样而已。
从连接着肉的粉红色部分算起,指甲前端的白色部分变长了数公厘左右。
这么一点小事却让露伴觉得非常不舒服,仿佛脑中有虫子爬过。
「……不可能啊,我今天早上才〈刚剪过指甲〉而已耶?我平常剪指甲可都非常小心,今天剪的时候还特别焦急,一不小心就〈剪得太深〉耶……?」
在下降的电梯中,露伴的视线紧紧盯着指尖不放。仿佛那个部位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某个东西——这就是他现在的感觉。
叽叽……随着一阵摩擦骨骼般的声响,他的指甲又变长了。确实发生的〈异常〉状况让冷汗沾湿了他的肌肤。
指甲变长到一个程度又突然缩了回去,然后又开始伸长。就像被迫反复观看同一个快转画面,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产生了变化。
「我的身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沙沙……有种恶心的怪异感觉从他背后扩散开来。露伴立刻回头并伸手往身后摸去。
他透过电梯里的镜子看到了——
有许多〈小婴儿〉紧紧抓着自己的背部。
「这是什么啊——————————!?」
小婴儿。
没错,那东西就跟小婴儿没两样。头上没有头发、眼睑未完全张开、鼻子很塌。
但形状却异常地小,大约跟拇指差不多。那东西没有脚,却有六只手,体型像是昆虫。
肌肤则是绿宝石色,富有光泽。
根据露伴的记忆,那是跟〈金龟子〉一样的颜色。
这种〈小婴儿〉趁露伴不注意的时候爬满了他的背。
「怎…………怎么回事?有好多啊!大概有五十个左右!什么时候出现的?从哪里来的?重点是……他们在对我做什么!」
那群小婴儿并没有回答。
他们张开小小的嘴巴……毫不客气地咬在露伴背上。虽然一点都不会痛,却有点痒痒的。这反而让他感到不愉快。
与其说他们的样子是在吸吮母亲的乳房,反倒像是〈水蛭〉在吸血。无法抗拒的生理厌恶感从露伴的背脊窜了上来。
「这些家伙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是在〈吸血〉吧?我的体内有某种我不知道的东西……〈正被他们吸走〉!而且——」
露伴发现了——
每当那群小婴儿〈吸〉走某种东西,他的指甲就会稍微变长。不,不仅如此。他盯着手背,可以看到伤口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有时会痛、有时痛觉又消失了,不停地发生变化。
看起来没有致命的危险……很难说他面临了直接的危机。但若身体擅自产生变化,那就不用怀疑了。
这就是〈攻击〉。
「唔……」
露伴用力扭动、甩动身体。
就像狗甩干湿透的身体那样,露伴想要把黏在背上的无数〈小婴儿〉甩下来。他们的力量似乎不强,只要顺势用手拨开,大部分都会从背上掉下来。
然而,因为身在无处可逃的电梯中,掉到脚边的小婴儿依然扭动着六只手爬行,并盯着露伴不停逼近。
所幸电梯很快就会抵达一楼。只要再撑几秒就能逃出去。必须要想点办法,不能再受到攻击了。
「啊!」
然而,现在似乎不是悠闲思考的时候。
天花板发出了声音。
抬头一看,电梯维修孔的盖子在慢慢打开。
露伴有种不好的预感。在脑袋清楚辨识这种感觉前,新的〈小婴儿们〉便从维修孔的缝隙露出脸并且不断落下。每当他们掉在地板上,就会发出「呜哇」一声惨叫,让露伴本能地想要塞住耳朵。
不知何时,露伴感觉自己像在看一群病原菌。〈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确实让自己的身体产生变化的某种东西〉,正大量地存在于眼前。
用不了多久,〈小婴儿们〉像地毯一样铺满了整片地板。
又小又多。
人类生理上感到厌恶的类型——〈一群〉敌人。这些家伙在电梯这个封闭空间产生的相对压迫感,比真实外表还要大。
「我被包围了!可恶……电梯!快点到一楼啊……快点!」
就算放声大喊,电梯也不可能会加速。话虽如此,从十二楼到一楼也不会花费太久时间。电梯的门没过多久就打开了。
「太好了!这样我——」
〈就能逃出去了〉。
露伴正打算说出这句话时,眼前出现的是……从另一端延续到餐厅的走道上,有一大群新的〈小婴儿们〉正往这里聚集。
也就是说……事情完全、绝对、一点都没有好转——眼前的光景让他不得不这么说。
「不行……连大厅都不安全了!我必须逃跑…………总之,跑得愈远愈好…………而且这些家伙……明明是用爬的,速度却很〈快〉!时速应该有八到九公里!跟人类跑步的速度差不多!我必须逃到他们追不到的地方!」
「客人,出门前请先把房间钥匙寄放在柜台。」
「我知道!你们在我回来写一份如何应对〈脸上表情陷入生死交关!〉的客人的手册吧!听到没有!」
「请您路上小心。」
露伴将旅馆员工牛头搭不上马嘴的回应抛在脑后,便冲出了大厅。
当然,〈小婴儿们〉也追出了旅馆。从旅馆员工的回应来看,露伴以外的人似乎看不到他们。
即使这样一直逃跑,也只是在夜晚的马路跟〈小婴儿们〉不停玩着捉迷藏。状况明显会愈来愈糟,他早晚会被追上。
总之,必须想办法甩开他们才行。
有没有什么方法?露伴不停转动眼球、环视周遭。
「……那是……!」
这时,仿佛像是上天的救赎,露伴眼前突然有〈某种东西〉出现了。由于时机太过刚好,甚至让他有命中注定的感觉。
「太好啦…………有了那个就能逃掉了!如果他们不继续加速的话!〈小婴儿们〉的速度看来是追不上那东西的!」
露伴边跑边慌张地举起手。
看到他举手的动作后,一台黑色汽车开到露伴眼前停下——那是一台绿色车牌的Century 。司机从驾驶座按下开关打开后座车门,露伴连忙冲了进去。
5. 编注:丰田汽车的车款。
没错,那是一台〈个人计程车〉。
露伴还没坐稳就立刻关起车门。他透过窗户往外看,〈小婴儿们〉依然拼命地冲了过来。他们的气势十分凶猛,如果被追上,恐怕连计程车的车门都会被撬开。
露伴大声喊道:
「快点开车!」
「老兄,请问要到哪里?」
「到哪里都行!总之开远一点!尽可能远一点!快开车!」
「呼~~~…………遵、遵……?遵命~~……!」
正当最前面的〈小婴儿们〉要追上时,计程车载着露伴出发了。〈小婴儿们〉似乎依然在追赶他,但随着计程车加速驶离,两边的距离也被渐渐拉开。
夜晚的街景光线如雨水般流动,计程车开始加速。
没有塞车真是太好了。〈小婴儿们〉的身影变得愈来愈小,不久后便消失在夜晚的另一边,再也看不见了。
车子继续开了几分钟。
露伴的指甲没有继续变长,身上发生的奇妙状况也平静了下来。
「……成功逃跑了吗…………」
露伴感觉额头的汗水开始冷却。
是因为放心的关系吗?他突然感觉全身无力。
虽然他想要直接睡着,但不能这样做。总之,要先思考那些〈小婴儿们〉到底是什么。
他的心里并不是没有底。
「…………难道那就是〈神〉吗?我记得坂上诚子说过……〈神〉很危险。原因就在于此吗……他们会来〈算总帐〉。也就是说,我用了多少金额,他们就会从我身上取走〈某些东西〉……吗?」
「老兄,你在念念有词什么啊~~你还没说要去哪耶~~~」
「你先别问,继续往前开。我还不能确定是否安全……我不是说过了吗?尽量开远一点。」
「这样我是很高兴啦——我最近〈被告〉了,正好想多赚一点。你相信吗?我只是跟其他女人出去玩,被发现以后就要付几十万的〈精神赔偿〉。真是受不了啊——她知道我至今为止花了多少钱在她身上吗——」
「真是辛苦啊。加油吧。」
「不过——这在某种层面来说也是种〈平衡〉吧。毕竟我对老婆也有点厌倦了,所以才会跟女大学生玩火……老实说,真的〈很棒〉啊~~该说是悖德感的辛香料吗……那一晚美妙回忆的代价就是几十万吗~~~」
「不过……问题在于,对方从我身上取走了〈什么〉……我的指甲、胡须和头发变长了……」
我和司机的对话完全搭不上,而计程车依然在往前开。
露伴在阴暗的车子里摸着自己的指尖与手掌思考。虽然他受到了攻击,肌肤却变得比之前更好了。
接着,他摸了自己的脸。有种不太对劲的感觉。他打开手机的相机,切成自拍模式代替镜子。这确实是岸边露伴的脸没错。
但,那虽然是〈自己的脸〉,却〈又不是自己的脸〉。
「…………我〈返老还童〉了……!」
大致来说,露伴的脸变回了〈二十岁左右〉。
这个事实让露伴掌握了攻击的真相。
「是〈时间〉!〈时间就是金钱〉!虽然不知道汇率如何,但我用掉多少金额,对方就会从我身上夺走多少〈时间〉……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个推理八九不离十,露伴心里确实有数。
指甲的伸缩及皮肤的变化也是这样。那种奇妙的快转现象也是强制让〈身体的时间〉产生〈倒转〉的现象……这么一想就能够理解了。
「我刚才跑了好一段路,腿和腰却没什么负担,肠胃的状况也很好……什么嘛,还真是好心的敌人啊……但也不能这样说。问题在于,对于我用掉的金额,他们到底会取走多少〈时间〉?能回到〈二十岁〉左右是很值得感谢的一件事,但继续下去就会渐渐变成〈小孩子〉…………不…………光是〈这样〉还好。」
如果这就是〈神〉替我付帐的代价,我在意的部分是,除了使用〈时间〉还债,是否也能用〈金钱〉支付?
是否能〈恢复原状〉才是重点。
「我记得用掉的金额是一万两千圆加上税金……现在钱包里的金额,应该可以勉强付完这笔钱……如果能够还钱的话。」
当然,付完这笔钱还要支付计程车费就有点勉强了……露伴现在的资产就只有这笔预支的稿费。这确实是笔很大的支出。
虽然心情很沉重,但首先要想办法回避眼前的异状。
露伴取出钱包,拿出之前放在口袋里写着〈神〉的收据。
「嗯?」
有点怪怪的。
拿出来的东西跟白天看到的收据明显有差异。我记得除了〈神〉这个抬头以外,上面的品项就只有书籍啊。
「…………怎么会这样!我只有在书店请店员开收据啊!」
收据上多了好几行〈追加〉内容。
「难道!这张收据是……!」
〈书籍费 一万两千九百六十圆〉。
〈柳橙汁 一百三十圆〉。
〈晚间A套餐 五千六百一十六圆〉。
〈计程车资 起跳费 七百一十圆〉。
〈夜间加成 ×两成〉。
〈跳表费 九十圆、一百八十圆、两百七十圆、三百六十圆、四百五十圆、五百四十圆……〉。
〈ETC费用…………〉。
〈利息 ×三成〉。
〈——付款期限 今日之内——〉。
「不会吧?别开玩笑了!〈从我在书店使用后,一切的支出都加计在上面,不停地由他们替我付款〉!而且还要利息!?不,先不管这个……糟糕了!不该搭计程车的!他们〈现在仍然在继续计算费用〉!」
喀锵。就像是电子时钟在转换时刻一样,收据上的合计金额在露伴眼前又增加了。露伴不禁将眼神移向驾驶座,计程车的跳表金额变得愈来愈高。
他的心中开始冒出危机感。
收据上的金额已经超过露伴带的现金……光靠钱包里的金额是付不出来了。话虽如此,如果请计程车开到有ATM的地方,搞不好恐怕连户头里的钱都不够付。
总之,让计程车继续开下去会很危险。露伴立刻大喊:
「现在立刻停车!我要在这里下车!」
「啊~~~~?……这不可能啦,老兄。不可能的……这个地方,你到底要我停在哪里啊?」
「什么?」
听他这么说后,露伴开始环顾窗外流动的景色。
这里没有街道的光芒。对露伴来说,他并不熟悉东京的街景。尽管如此,他也知道眼前的景色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啊!」
露伴再次看了收据一眼。
——〈ETC费用〉。
「怎么可能!那么,现在这台车……!」
「是你自己说的——―〈总之开远一点!尽可能远一点!快开车!〉……说这句话的是你啊————!」
「这里是!我现在在……!」
外面看不见人行道。
路灯的光芒仿佛化为了一条条光线往后飞去。计程车的速度非常快,明显不是能在街道跑的速度。
「是〈高速公路〉!而且还不是开往东京!这台车……开往的地点是……!」
「对深夜的〈计程车〉来说————长途乘客很赚啊——而且还叫我〈尽可能开远一点〉——」
根据目的地的不同,有时候计程车开高速公路反而比较便宜。因为跳表的基准金额会变。
然而,露伴并不是真的〈想去远方〉。更何况,除了夜间加成还要加计高速公路的过路费,对露伴来说可是攸关生死的问题。
计程车停下来后,〈小婴儿们〉到底会从哪里现身呢——
露伴随后才知道,连这种想法也太天真了。
「…………?」
喀嗒喀嗒,计程车跳表机发出声音、开始摇晃。
那台机器原本是用来印收据的,却有某种绿色的东西从那里钻了出来。到底是什么?露伴在理解这件事前,心中便充满了本能的忌讳感。
咻噜、咻噜……一个接着一个迅速地钻了出来。
从计程车跳表机钻进了车内——〈小婴儿们〉不停从那里溢出。
「————糟糕!这下糟了!这些家伙……原来如此,会从〈我应该要支付的地方〉跑出来!恐怕之前也是从那本书以及餐厅的柜台跑出来的!」
〈小婴儿们〉爬上座位盯着露伴。
这里无法跟电梯相比。狭窄、难以动弹又无处可逃——他在高速行驶的车内被团团包围住了。而且随着时间经过,露伴的负债会自动增加。他能想到的最坏情况都在这里发生了。
计程车的跳表机像是在让危机加速般继续转动。收据上的金额也一丝不苟地继续算着利息,变得愈来愈多。
「再这样下去,我的负债只会继续增加!可恶!必须要想想办法!至少要在负债变得更多前处理掉这份〈收据〉!」
露伴抓住〈神的收据〉,想要一口气将其撕毁。说起来,这只是一张市售的收据,并没有特别强韧,撕起来只是一张纸。
然而……露伴虽然抱着些许期待,希望能就此解决这件事,但事情当然没有这么顺利。
「唔喔啊啊————————————!」
在他要撕破〈收据〉的瞬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仿佛跟〈收据〉的状态连动了,露伴的额头裂开、喷出了鲜血。他不禁用手捂住伤口,痛得在座位上打滚。
「等一下,你要在后面吵闹是无所谓,但不管怎么吵,车资都不会给你打折的…………啊————!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司机注意到后座的骚动后,往后照镜瞄了一眼,发现情况更加恶化了。他看到露伴的额头受伤,也看到座位被鲜血弄脏了。
「不、不是的……这是……」
「啊啊~你竟然把血滴在座位上————!开什么玩笑!你知道这个座椅要多少钱吗!你可别小看我了!我一定会要你赔钱!就算你的钱包没钱,我也一定会开请款单!」
「喂……喂,等一下!你要我赔钱!?」
「我要你赔〈五万〉——————!」
「什么!?」
〈小婴儿们〉的处理速度很快。
露伴手边收据的金额产生了变化。〈汽车座椅 五万圆〉。司机原本凶神恶煞的表情,像是按下开关般立刻平静下来。
「…………虽然我这么想,不过还是算了。毕竟客人就是神嘛~~~~不需要什么东西都请客人赔偿啦……不过是点血,擦一擦就清干净了……」
「…………不会吧?刚刚那种事就多加了〈五万〉吗?这么简单的事就让〈负债〉增加了吗?可恶……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有没有什么办法……我必须要想办法处理掉这份〈收据〉……!」
「——没用的——」
露伴因疼痛而不断呻吟,这时〈小婴儿们〉中的其中一个,盯着他缓缓地开口了。露伴没想到他们竟然会说话,他大吃了一惊。
「〈收据〉是记载着你〈过去与未来〉的事物。」
接着,其他的〈小婴儿们〉也开口说话了。
「只要收据遭到破坏,你的〈过去与未来〉也会消失!」「你没办法用作弊的方式逃过〈算帐〉!」「天秤两边的东西,重量必须相等。你只能乖乖付出代价。」「〈时间就是金钱〉,〈金钱就是时间〉。」「如果你没有〈金钱〉——」
「「「「「就拿〈时间〉来支付吧,岸边露伴!」」」」」
「……………………!」
恐怕只有露伴听得见这些话。
他们讲得义正辞严。
〈有所收获,就必须有所损失〉……打着〈损益两平〉大义旗号的言论显得十分锐利。露伴感觉〈小婴儿们〉在执行使命时绝对不会妥协。
尽管如此……濒临危机的露伴还是不得不开口。
「等、等一下……只能用现金支付吗?不能等我去ATM领钱吗?」
「你身上的钱不够。」「你的户头也没钱。」「你没有钱能拿出来。」
「什么?」
「我看不出来你有〈存款〉。」
「不会吧?我明明有预支稿费啊,怎么可能……!」
这瞬间,露伴脑中突然闪过一段回忆。
他前几天之所以会去坂上事务所的详细原因,他想起来了。
「…………〈月球的土地〉……我把存款拿去买这东西了……」
这就是所谓的「千金难买早知道」。
就算露伴能走到ATM,负债也已经超出他的还款能力了。
现在的露伴没有能够用金钱付款的能力。
「…………多少……?」
露伴捂着不停滴血的额头低声问道。
「我……值多少钱?每〈一圆〉的负债……将会从我身上取走〈几秒〉的时间……?」
「每〈一圆〉会取走〈一天〉的时间。」
「开什么玩笑!这也太暴利了!最低薪资也才一小时九百圆而已耶!你是说我的一天只有一圆的价值吗?」
「这跟人类的价值基准无关……」
「什么……?」
「你扭曲了……」「〈支付金钱〉的〈命运〉。」「你觉得自己所扭曲的一分一秒……」「光是靠那种程度的代价……」「就能够抵销吗?」
「可、可恶……合计金额已经超过八万圆了……也就是〈八万天〉!?〈两百二十年〉!?如果我的身体一口气倒转那么长的时间————」
不用想也知道。
别说是两百年了,三十年前〈连岸边露伴都还没出生〉。这不是露伴本人变回〈小婴儿〉引发骚动就能解决的事,就算变回受精卵也不够。
「这么大一笔钱,我已经还不起了……我〈破产〉了!想不到我竟然会在这种状况下〈破产〉!」
这代表,岸边露伴的〈时间〉将会完全消失。代表一个人类将会失去自己所有的〈时间〉。
这种事情,在这世上的名称应该是〈死亡〉。
突然面临决定性的危机,让露伴毫不隐藏焦急的神色。他现在如果看到欠债的人拼命找各种理由应付讨债人员的样子,也笑不出来了。
露伴选择了〈交涉〉这个手段。
「……应该不够……」
「什么?」
「我才二十七岁……从我身上无法取走那么多〈时间〉……你可以等我还钱吗?我一定会拿到〈现金〉来还。」
「不行。」「〈收据〉将在使用当天……」「结束的那一刻支付……」「这就是〈规定〉。」
「你们能从我身上拿走的〈时间〉最多也只有〈二十七年〉!完全不够啊!如果能够全额还清对你们也比较好吧!」
「如果不够,我们就会去找〈生下你的人〉讨债。」
「你说什么!?」
「〈债务者〉死亡时……」「〈收据〉的所有权将会转移。」「〈权利〉与〈义务〉都会有人继承。」
露伴这时才瞭解〈神〉的威胁性。
他们对〈讨债〉毫不妥协。如果当事人无法支付,甚至会回头找他的亲属,并把负债加在那些人身上。
不仅如此,〈小婴儿们〉说〈权利〉也会继承。
「……也就是说,〈这些小婴儿〉〈替人垫钱〉以及〈讨债〉的状况……也会由我的亲戚与家人继承吗!?怎么会有这种事!如果是我一个人也就算了……这笔帐一定要找其他人算吗!?」
不,这种事并不限于〈神〉才会发生。
现金、土地、建筑物、股票、股利、债务。无论什么都一样。权利与义务、利益与负债,都一定会被继承。这并不是个人问题。
〈世界〉一定会保持平衡。
只要有负债、只要必须付帐,在当事人无法独自负责时,就会由〈别人〉负起责任。
〈神〉不会让人以随口应付的态度交涉。
无论如何……可以用简单的一句话形容现在的状况。
也就是说……岸边露伴已经〈走投无路〉了。
「————开始〈讨债〉!」
小婴儿们同时往露伴飞扑过去。
他们接连攀上露伴的身体并用六只手紧紧抓住他。〈时间〉逐渐且确实地从露伴的肉体中〈一天〉〈一天〉地消失。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婴儿们爬满他的全身,毫不留情地以高效率进行〈征收〉。无论用什么方式甩或拍掉他们,都没办法解决。露伴也没办法从高速行驶的车上跳出去。这里正是一个移动中的处刑室。
「〈天堂之门〉!」
露伴虽然知道这只是没用的挣扎,但还是使出了杀手锏。
有几个小婴儿变成了〈书〉——那些书页跟收据一样,只记载了露伴的支出记录——虽然他们的动作停了下来,但身后立刻有别的小婴儿往露伴群聚而去。
「可恶……〈天堂之门〉一点用也没有!光是在其中一两只身上写下命令,也没办法阻止讨债!」
露伴在空中挥动挣扎的手臂,变得愈来愈细、愈来愈短。
他的肌肤变得愈来愈光滑水嫩,接下来却开始出油,脸上也开始冒出青春痘。骨架缩小了,身体内侧开始闷痛。
惨叫声变得愈来愈高。他的身体已经回溯到青春期了。
「我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选择了!……只有这个方法了!」
察觉〈亏损〉后,重点在于要立刻做出决定。
现在已经不是顾虑那么多的时候了。
想解决事情要不择手段。露伴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用了〈神〉,却没有足够的智慧能够解决。
他已经无法独自处理了。
既然这样,剩下的手段只有一个。
「拜托…………一定要醒着啊!」
在这种状况下,必须要瞭解〈正确的知识〉与〈定好的规则〉,并想办法找出〈对抗手段〉。
发问虽然丢脸一时,不问则会失去一世。露伴刚开始用行动电话时,觉得好像〈受到了束缚〉,但在不知不觉间,他发觉自己无论去哪里都会带着手机,并因此感到恐惧。然而,现在的露伴非常感谢这个习惯。
露伴从口袋拿出智慧型手机,滑着画面寻找之前的通话记录。前阵子才打过电话给对方,他很快就找到了要找的人。
他往画面按了一下,点选了拨号按钮。
为了不让鼓膜被震破,露伴把手机移开耳边。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你这个混蛋漫画家~~~!」
果然不出所料。
「…………」
坂上诚子在电话的另一头勃然大怒,露伴则是一句话也没说。
这是她的私人号码,半夜被电话吵醒会生气也是难免的。从电话另一边传来〈砰咚!砰咚!〉的声音,看来是在摔东西泄愤。她没有把手机丢出去,代表她还保持着一定的冷静。
露伴等摔东西的声音结束后,再次拿起手机靠近嘴边。
「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事情很紧急。对不起,现在除了你就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了。」
「你在说什么啊!无论你有什么无聊的事,都比不上让我肌肤干燥、眼睛疲劳以及膀胱炎复发的损失啦!如果要闲聊就去找仙人掌聊天吧!」
「我用了〈神〉。」
「你说什么!?」
诚子的口气从愤怒转成惊愕。
露伴根据她的反应,再次深深感受到自己用了多么〈糟糕〉的东西。
「老实说……这完全超出了我的处理能力。我现在大概变得跟国中生差不多了……拜托了,我想找你这位专家商量〈筹钱〉的事。」
电话中露伴的声音显得相当高亢,那是〈少年〉的声音。
诚子以此确定露伴并没有说谎。
「………………我虽然知道你很愚蠢,但你真的是个大笨蛋啊……比我想的还要愚蠢。想不到你居然会尝试使用〈神〉。这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是〈不谙世事〉……是〈不知死活〉啊。老实说,我觉得椿象都比你聪明。」
「那么,我该怎么做?你就这样对我的行为感到傻眼,然后挂电话吗?」
她隔了一小段时间才回答。
一段极为漫长的叹息从露伴的手机传了出来。正常来说,就算在这里结束对话也不奇怪。不过……露伴相信她绝对不会就此撒手不管。
正如露伴所料,诚子继续说了下去。
「…………我的父亲从前是个〈画家〉。」
「我有听你说过……现在要讲这个?抱歉,我没时间了。」
「就算撇开亲人的身分不看,他也相当有才华。然而,在这社会只靠才华是无法发光发热的。他常把〈如果我有钱……〉挂在嘴边。父亲最后使用〈神〉贿赂某个比赛的评审,然后就破产了。」
「…………原来如此,难怪你对这东西瞭解得这么详细……然后呢?我会这样眼睁睁地迈向跟你父亲一样的结局吗?」
「为了不让像我父亲那样的人继续增加,我才会开始现在的工作…………为了不让有才华的人因为乱搞或意外而被击垮。这就是我〈引以为傲的目标〉。」
毕竟坂上诚子也是一位〈专业人士〉。因此,她继续说道……
「——如果这是〈工作〉,我就不能无视这件事。」
更何况对方是岸边露伴这位才华洋溢的顾客。无论他花钱的方式有多么异常,毕竟还是一位前途无量的漫画家。依照诚子的个性是不会对他见死不救的。
他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因此,露伴很清楚这件事。
他听到电话另一边传来喝水的声音,诚子继续说道:
「现在〈收据〉上的金额是多少?」
露伴往仍在加计金额的收据看了一眼。〈小婴儿们〉仍然不停蠢动,他们已经爬满他腰部以下的部位了。
「……已经超过〈九万圆〉。还差一点就要到〈十万圆〉了。」
「幸好只有这个程度……从结论来说,你有办法回避这个情况。如果当事人不具有能在一天内赚到这笔钱的才华就危险了……是你的话就没问题。」
「具体来说该怎么做?」
「挂掉这通电话后,你立刻打给出版社。」
「你说什么?」
「立刻接下一份〈工作〉。无论是单回短篇或什么都行。在你死前要想办法具体确定之后会有赚到〈十万圆〉的〈未来〉存在。像你这种层级的漫画家,只要跟出版社说『就算稿费只有十万圆也行,请让我画一篇作品吧』……半夜被你吵醒的人应该也会一口答应吧。至少那个人的心情一定会比我好。」
「……这样就行了吗?」
「是啊。你应该有可以立刻画出来的题材吧?」
「我正在获得〈神〉这个题材啊。」
「是吗,那就太好了。既然如此,你就能把画了这篇漫画赚钱的〈未来〉支付给〈神〉当作代价。就像那些家伙让〈付钱的事实〉消失一样,你也会失去以某种形式〈画漫画赚钱〉的事实……也就是说,你会被编辑〈退稿〉。就是这样的〈命运〉。」
「……有一篇漫画被退稿?这样就可以解决了吗?」
「嗯。不过你会永远不能再画〈那个题材的漫画〉。〈命运〉会不让你画,或是你会连这个题材都忘掉。但你会因此得救……事情就是这样。」
「…………我会永远没办法画〈这个题材〉?」
「以你的状况来说,下部作品应该也有其他题材吧?……〈神〉会拿〈时间〉与〈金钱〉交易。就算〈现在〉无法支付……如果〈身为漫画家的题材〉具有〈未来能够赚钱的价值〉就没问题。可以用〈有价值的未来〉支付。」
「………………………………光靠〈永久放弃画某篇漫画〉这件事就能解决这个状况……就是这样吧?这样解释没错吧?」
「没错。这样比死掉好吧?」
「嗯。」
露伴的拇指伸向了〈结束通话〉的按钮。
「那我拒绝。」
「什么~~~~~~~~~~!」
「我无法接受这种方式。」
诚子的动摇透过电话传了过来。
这也是难免的。在这个世上能接受这种结果的人,除了露伴以外应该没有第二个人了。露伴选择的就是这种选项。
诚子发出了不知是激动还是焦躁的声音。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正在经历濒临死亡的危险……但同时也在亲身体验〈神〉这个〈刺激的题材〉。我的脑中已经在组织剧情大纲,相信一定能〈成为一篇杰作〉…………接下来只要画在纸上就好。作品已经在我的脑中完成了。」
「这可是关系到你的性命耶!如果你不希望放弃〈神〉的题材,找别的题材代替就好了啊!」
「只要是有趣的题材,无论哪个都一样。听好了……我是为了〈让人阅读〉才画漫画的。画出〈有趣的作品〉才会有人〈愿意阅读〉。如果能让我的漫画变得更有趣,就算要我投入所有财产都无所谓。而我获得的每一件〈题材〉都是〈无可取代的财产〉。」
「不会吧……等一下,你可别挂断电话啊!」
「如果我觉得这部漫画会〈变得有趣〉,我就不可能会舍弃〈已经完成〉的作品……你提供的建议非常值得参考。真不愧是专业人士……谢啦。抱歉半夜吵醒你了。」
「等一下!等——————喂!岸边露伴——」
单调的电子音。
这个声音过后,露伴的手机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挂断了诚子的电话,顺便也关上了电源。因为他判断,之后就算再有人打来也没意义了。
「唔……」
露伴的身体已经变得跟小学生差不多了。
仔细一看,他的手变得很小,指头变得很细,恐怕连握着铅笔的手感也不一样了吧。
「我这只手能够画漫画吗……不,如果变得跟幼稚园儿童一样小,那连拿笔都有困难吧……」
露伴的身体渐渐缩小。
如果身体返老还童成什么都做不了的小婴儿,那就无法抵抗对方的〈讨债〉,也就是只能等〈死〉了。而时间正确切地慢慢逼近。
「然而…………〈术业有专攻〉…………找专家商量果然是正确的决定。毕竟我的知识还是比不过专家啊。」
就算身体缩小,露伴的视线仍然望着窗外。
黑暗中,车灯照到路标时光线会反射回来。正因如此,露伴才能找到那个路标。
「真高兴…………我一直在等着那块路标…………如果能够把〈未来〉当成代价来支付……那我现在就看到〈未来〉了。」
露伴将快要倒下的身体往前靠,他伸手搭在司机肩上。
「呜哇!客人,怎么了吗?…………咦!?」
司机吃了一惊。这也是当然的。原本搭车的客人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回神才发现对方变成了〈小学生〉,这让他觉得莫名其妙。
「……开到那里的〈服务区〉。快点。」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你是谁啊——!?从哪里跑进来的!?」
「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
「这个小鬼是哪来的!?刚才的客人到哪去了!?」
「无论处于什么状况,坐在后座的我就是〈客人〉!快点给我开到〈服务区〉——————————!」
露伴看见了服务区的标志。司机当然也看到了。虽然这个莫名其妙的状况让司机十分混乱,但他还是依照露伴的指示打了方向盘转弯。
变换车道后,计程车开进了服务区的停车场。或许因为时间很晚了,服务区没剩下几位客人了。他们像是被隔离在空荡荡的停车场。
司机没有熄火,他拉起手煞车往后座看去。
他看到露伴仿佛耗尽力气的样子,便缓缓从驾驶座走下来,打开后座车门——
「————喔啦!」
「呜、唔!」
司机握紧拳头,用力往露伴脸上揍了一拳。
他没有任何原因便不断使用暴力。拳头打在露伴的下巴、胸口和肚子上,发出沉重的声音。露伴变回小孩子的身体无法抵抗,全身被打得都是淤青。
至今为止都在正常开车的司机,莫名其妙地开始使用暴力。
这件事发生得太过突然,无疑是异常状况。
对于爬在露伴身上的〈小婴儿们〉来说也是一样。
「呜哇!」「怎么回事!?」「被打了!」
殴打的冲击将〈小婴儿们〉接连震了下来。无论是正在执行使命的〈小婴儿们〉,还是正在殴打露伴的〈司机〉,都搞不清楚是什么情况。
除了遭到殴打的当事人岸边露伴以外,没有一个人清楚。
「啊!」
相对于大人的殴打力道,小学生的身体十分脆弱。
不久之后,司机感受到骨头碰撞的感觉,便停止了对露伴施加暴力。之后,他以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自己的拳头。
这也是当然的。因为连他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殴打乘客。
「怎……怎么回事?我做了什么!」
「咳咳……唔、呜呜……」
「不、不是的……我并没有想要打你……!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发誓……!我完全没有想要〈打小孩〉!」
「……没关系,我知道。老实说,我尽可能不想用这种手段……但这也是不得已的……我把〈天堂之门〉用在不好的地方了。」
我在碰触司机肩膀时,就已经把命令写在他的体内了。〈把岸边露伴打一顿,不要打死就好。但为了让他能继续画漫画,绝对要避开眼睛和手〉。
露伴的脸虽然被痛打了一顿,表情却显得有点内疚。虽然只是一时的作法,但他知道自己选了〈利用别人的弱点〉这个手段。
他摸着自己的肋骨,疼痛让他皱起了脸。
「……应该要花上两个月才能完全痊愈吧……我听说这种情况的〈精神赔偿〉应该接近五十万圆……不过,〈对小孩子施暴〉的金额恐怕会更高啊。」
「五、五十万!」
「但我不会要求那么多。毕竟是我让你这么做的……」
露伴用颤抖的手伸进怀里。
接着,他把收据拿出来给计程车司机。收据上的文字已经变得相当多,金额也到达了〈十万圆〉。
「……我要跟你〈和解〉。计程车费、高速公路过路费还有其他……你愿意支付这张收据的金额吗?这样就〈扯平〉了。」
「…………」
司机没办法立刻回答。
然而,他知道自己殴打了一个陌生人。也知道发生了这种行为,对方可以要求五十万以上的精神赔偿。
更何况对方还是小孩子。在混乱之中,他心中首先冒出的是罪恶感。
所以,司机的〈心灵〉已经同意了。
司机缓缓地点了点头,这种态度让露伴感到有点内疚。
「……放心吧。这笔〈交易〉……不会牵扯到现金。」
说完之后,露伴转头望向〈小婴儿们〉。
〈小婴儿们〉也显得相当困惑。
他们还无法理解露伴做了什么。
露伴望向那群面面相觑的小婴儿低声说道:
「刚才……我获得了〈能赚到钱的未来〉。可以用这个〈未来〉偿还债务吗?」
〈小婴儿们〉惊讶地不停眨着眼睛……不久之后,他们理解了露伴话语中的意思。
那一群小婴儿彼此互望了几眼。
之后便一个接着一个跳离露伴身边……并渐渐消失了。
「…………真是危险………如果再晚五分钟,不,如果再晚两分钟才到服务区……」
露伴望向手上的收据。
金额栏位写的是零圆。
抬头的署名不知何时消失了。同时……露伴的身体也在他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变回了大人。
这代表……露伴遇到的恶梦般状况已经结束了。
「…………呼…………」
「咦?客人?」
司机的表情变得跟刚才完全不一样,他显得十分惊讶。
「你为什么全身都是伤啊?不要在外面打完架才来搭车啊——我可不想牵扯进麻烦事。」
「……原来如此。是用〈这种方式来处理〉啊。」
司机完全忘了自己〈殴打变成小孩的露伴〉这件事。相对的,〈为了拿到钱〉而受的伤,在露伴变回大人后依然残留在他身上。
记忆与罪恶感消失,证据也没有留下。露伴已经无法获得〈精神赔偿〉及〈医药费〉了。
虽然没有钱,但也没有负债。
只留下了要花两个月才能完全痊愈的伤势。
虽然精神十分疲劳,全身上下还很痛,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无事一身轻的感觉。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该如何回去……我没钱搭计程车回去了,距离新干线发车还有一段时间……也没钱去医院………………」
在一片静寂的服务区——
露伴虽然想要思考,却感到一股强烈的睡意,于是便放弃思考了。
之后——
露伴最后没有搭计程车,而是搭救护车离开了服务区。
在那之后,他的责任编辑和朋友费了一番工夫,总算让露伴活着回到了杜王町。
回头想想,这次的出差虽然遇到了许多麻烦却不无聊。
身体虽然还在痛,但〈受伤时手和眼睛都没事〉,所以还能继续工作。
这次的濒死体验刺激了露伴的灵感,让他以相当高昂的情绪完成了新作漫画。
「〈神〉……老实说,那真是一场恐怖的体验,但确实可以拿来当作漫画题材。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拿出来用第二次……」
露伴画完原稿后收到广濑康一的通知,有人寄了一封信给他。由于那封信特地寄到借住的地方,他还以为是集英社寄来的,结果并不是。
「……〈坂上税理士事务所〉……」
有种不好的预感。
露伴仔细地拆开信封。他看到〈请款单〉的文字露出来时,差点以为自己会贫血。
「喂喂喂喂喂喂喂喂,不会吧!?〈五十万〉!?深夜加成和特别咨商费!?再怎么说,这根本是违法的暴利吧!可恶!坂上……那时候因为〈神〉正在发动,所以她没跟我提到咨商费的事!她做事真是滴水不漏,之后就把帐单填好金额送来了……!」
我画出了一部好漫画。稿费之后也会进来吧。
话虽如此,这笔金额绝对不算便宜。露伴目前仍处于破产状态,而且也没有存款。要他一口气付清这笔钱,再怎么想也是不可能的。
露伴虽然想找她抱怨几句,但他也不知道关于〈神〉的咨商费行情是多少。无论露伴找她说什么,她应该都会以不至于压垮露伴的程度慢慢收钱,直到拿到全部金额吧。
〈画出好漫画〉比任何事都要重要。这点确实没错。
不过……可以的话还是要尽量压低支出,这种想法在露伴心中稍微萌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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