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第四话 黑暗回忆

好热。

不对,是好冷。

脸上发烫,体内却很冰冷。头昏脑胀,头痛欲裂,手脚瘫软,使不出力。满身大汗,鼻水直流,咳嗽也咳个不停。

倒楣透了,少年抱怨。

他早知道自己运气向来不好,这次偏偏在到朋友家玩的这一天感冒。他趁连假前一天晚上,一放学就千里迢迢骑着脚踏车过来。一觉醒来,身体就变成了这副德性,真的是倒楣透顶。

他不停咳嗽,擤着鼻涕。

要是在自己房里,至少有漫画,还可以——背着爸妈偷偷——打电动,待在别人家的客房只能闲得发慌。这个家有广大的庭院可以玩耍,只是几乎没有可以在室内进行的休闲娱乐活动。

尤其这间客房大得夸张,让人待了心浮气躁。这家人为自己搬来暖炉,房里还不至于寒冷,就是无聊了点。

竖起耳朵,可以听见屋里寂静无声,陌生的天花板木头纹路在不知不觉中愈望愈是不安。

咳。

就连轻轻响起的咳嗽声也莫名地缺乏现实感。

倒楣透顶,发烧的脑子模模糊糊地想着。突然间,纸门砰的一声打开了。

走进房里的是一个少女,她是这家的独生女——少年的青梅竹马。一见到她走进来,少年脸上顿时散发光采。

这下终于有人可以聊天了,他心想。自己正觉得无聊,因为感冒而一个人睡觉更是寂寞。虽然不想把感冒传染给对方,不过如果只是聊一下天……

少女进房后,默默走近少年躺着的床铺旁边,少年也喜悦地仰望站在枕边的少女。

然而,少女俯视少年的神色异常阴郁。

少女望向自己的眼神正经、严肃,看来像是担心,但又有些担忧过度,少女手上抱着的那堆东西更是让他纳闷。

符箓、御币、红淡比、※注连绳、穿过绳索的勾玉、上头附有铃铛的锡杖和仪式用的长剑,甚至还有念珠和金刚杵。(译注:稻草编织成的绳索,通常与纸垂一起使用,系于神灵前方或祭神场地,禁止不洁之物侵入。)

这些全是所谓的咒具。

「……?」

你拿那些东西来要做什么?少年想发问却说不出话,嘴里只传出一声声咳嗽。这一咳,少女的神情更加严肃,抿紧了稚嫩的嘴角。

她自言自语似地轻轻点头,表情肃穆。

「用、用、用不着担心……」

「……?」

「由、由我来治好你的感冒……!」

「…………?」

少女凝视少年的眼瞳里带有坚定的意志,少年目光迷茫,愣愣地回望少女。

本能未能及时敲响警钟,可见少年的身体状况实在欠佳。



自从作了这个梦,他心中就有不祥的预感。



「嗨,你今天还真早啊,春虎……欸,你还好吗?」

阴阳塾男生宿舍的一楼餐厅里,住宿的塾生们个个狼吞虎咽地吃着早餐。

阿刀冬儿强忍着呵欠,走进宿舍餐厅,手里拿着盛早餐的托盘找空位,这才发现土御门春虎难得早自己一步用起早餐。

一见到春虎,冬儿马上皱起眉头。

「你的脸色很差欸,春虎。」

正如冬儿所说,春虎明显身体状况不佳。他的脸上像是发烧的样子,双眼迷蒙湿润,鼻子红通通的,看来应该用面纸擤过好几次,桌上的早餐更是完全没动过。

「……什么?别乱说了,冬儿……」春虎嗤之以鼻地说。「……我怎么——咳——可能感冒。咳。健康可是——咳咳——我最自豪的呢……」

「原来笨蛋也会感冒啊。」冬儿冷漠地应道,和春虎在同一张桌子坐下。

「我劝你还是先去找舍监,跟她要感冒药。吃完早餐再吃药,然后回房间乖乖睡一觉。」

「欸,冬儿,你在胡说什么?我——嘶——才没有感冒——咳。」

「别担心,一天没上课,对你的成绩连一丁点的影响都没有。」

「开什么玩笑,我身体好得——咳咳咳!」

「啊,看你做的好事,脏死了,别到处乱喷口水。」

春虎又是咳嗽又是擤鼻涕,一颗头摇来晃去。冬儿望着老友,脸上表情与其说是担心,更接近傻眼。

看来春虎的感冒相当严重,说不定还发了高烧。认识这么长一段时间,冬儿还是第一次见到春虎这副模样。

「总之……我会去上课……毕、毕竟我是土御门家的……一份子……!」

「夏目要是听见你这句话,肯定会感动得痛哭流涕。」

「……再说,我根本(吸)没感冒……健康得不得了……(吸)」

「你这样还叫健康啊,人家说笨蛋不会感冒,看来是指笨蛋笨得没发现自己感冒。」冬儿得理不饶人地说。

这个时候,有个同样住在宿舍的塾生走进宿舍餐厅。

那是个用粉红缎带扎起乌黑长发的少年,不过,她其实不是少年,真实身分是乔装成男子的「少女」,冬儿——和春虎——都知道这件事。

冬儿稍微举起手,唤了声:「夏目。」土御门夏目注意到冬儿,脸上一亮。

不过就在下一秒钟,春虎推开椅子,发出巨大声响,站了起来。他脸上发烫,态度显得惊慌失措。

「冬、冬儿,我先走了」

「你要走了?」

「啊,这份早餐你帮我吃掉吧!先走啦!」

春虎把托盘推给冬儿,又是咳嗽又是擤鼻涕,匆忙离开宿舍餐厅。

在远处眺望的夏目愣站在原地,在附近的冬儿也是同样愣住。

「……那家伙在搞什么鬼?」冬儿望着春虎硬推过来的餐盘,不知该如何是好。托盘上的早餐早已变得冰冷。



「……正因如此……」

老讲师沙哑的嗓音像是念经,回响在安静的教室里。

阴阳师养成机构中的名门——阴阳塾。进入这里就读的塾生皆以成为专业阴阳师为目标,日益精进,因此他们自我要求甚严——基本上——没人会在上课时私下聊天。在课堂听课时,传进耳里的只有老师的讲课声,以及抄写笔记的声音。

然而这一天,教室里混入碍耳的杂音。

咳咳咳咳……

吸吸吸……擤……吸吸。

咳嗽与擤鼻涕的恼人杂音陆陆续续传来,在静谧的教室里听来格外刺耳。

杂音来自教室最后面的位子,有个人孤伶伶地坐在那里,不时唔唔啊啊地发出低沉嗓音,断断续续冒出扰人杂音。老实说,他这样的行为造成了其他人的困扰,原本坐在附近的同学纷纷换位。

同学们抗议的视线即使射向发出杂音的罪魁祸首——那人也不会察觉,于是全投向了他的「主人」。夏目坐在椅子上,难为情地缩紧了身子。

「……真是的,那个笨蛋在搞什么鬼……」夏目向坐在隔壁的冬儿抱怨。

「他感冒了吧。」冬儿回得事不关己。

两人坐在教室中央,和春虎的座位有些距离。

虽然率先离开宿舍,但春虎一直到快要开始上课才进入教室。他挑了个远处的位子坐下,像是为了避开两人,不过就早上在宿舍餐厅的情形看来,春虎躲的人也许是夏目。

「……欸,夏目。在那种状态下不顾一切跑来上课,对『土御门』家的名声也没帮助吧?」

甚至很有可能造成反效果,冬儿斜眼瞄向夏目。「别误会了。」夏目低声抗议。

「我又没逼他感冒还一定要来上课,何况我也吓了一跳。我以为他会趁着感冒,乐得在宿舍呼呼大睡……」

「就算没感冒,他那种人看起来也很有可能跷课在宿舍呼呼大睡。」

「何况春虎好几年难得感冒一次……他到底是怎么了?」

夏目似乎也是一头雾水,这实在是不像春虎会做出的举动。

「难不成——难道他终于有自己是『土御门』家一份子的自觉了?」

「百分之百不可能。」

「也、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吧,你瞧,他说不定是因为发烧……!」

「所以他是烧坏脑子啰?这倒是有可能。」

冬儿说话尖酸,夏目窥视春虎的情形,不知不觉中也愈说愈刻薄。

「……奇怪?这是谁的式神啊?」就在他们讨论的时候,老师突然惊讶地说道。

往讲台上一瞧,有个娇小的少女瘫坐在讲桌上。那是个年幼、穿着日式服装的少女,她的头顶冒出一对尖耳,背后长出树叶形状的尾巴。

「空?」

少女正是春虎的护法式式神,空。夏目心头一惊,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空坐在讲桌上,转头越过肩膀望向夏目,说了声:「……嗝……」

夏目难掩惊讶。

「……你说什么?空?」

在哑然失声的老师与塾生面前,空摇摇晃晃地在讲桌上站了起来……然后脚一滑——摔下桌子。

动作敏捷的式神没有作势防御,一股脑儿往下摔。因为她的外表像个小孩子,不少女学生不由自主地尖声惨叫。

摔到地上的空本人倒是不以为意,似乎根本没发现自己摔了下去。

她弓起身子,歪歪斜斜地缓缓站起,动作明显异于平常。她的脚步踉跄,双手乱挥,稚嫩的脸庞显得恍惚,双眸空洞——像是在作梦似地不知看向何处。狐狸耳朵低垂,尾巴以一种奇怪的律动不住伸缩着。「……她喝醉了吗?」坐在前排的学生咕哝说。

「胡说!我怎么会醉……嗝。」空说起话来口齿不清,塾生们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感到惊诧。

「春虎!你在做什么?」夏目连忙喝道。

「…………」

「春虎!」

「……嗯?噢……不要紧……用不着担——哈啾!」

他看来一样让人担心,而且他一打喷嚏,空也呼应似地打了声响嗝。

「这是怎么回事,夏目?」

「因为春虎感冒,导致灵气呈现不稳定状态,而护法式和使役式这类式神又直接受到咒术者的身体状况影响!」

「所以空才会酒醉吗?」

「一般会针对这种情形事先做好处理,可是春虎不知道该怎么做!」

夏目在向冬儿解释时,空依然踩着蹒跚的脚步在讲台上乱晃。晃着晃着,她忽然留意到春虎。

「春春、春虎大人!您什么时候跑到那里去了!」

她出其不意地跨出大步往前跳,踩过放有书和笔记本的书桌,踹过那些闪躲不及的头顶,轻盈跳着横跨过教室。

「喝。」春虎往后仰身,试图闪躲,但她照样飞扑而上,抓紧了他的脖子。「哇啊……春虎大人好温暖哦……」

插图

她用脸颊磨蹭,松软的尾巴抚摸主人全身。空是灵狐式神,只是身上的味道不像狐狸,倒像只小猫。

「这是在做什么!空!快离开,不许失礼!」夏目红着脸冲向春虎的座位。她一接近,换春虎猛地站了起来。

「夏、夏目!」他痛苦喘息,推开椅子连连后退。当然,空还紧紧抓着他的头不放。他意识朦胧般地说着:「用、用不着在意!我不要紧咳!别、别担惊!」

「别闹了,春虎!你说这种话叫人怎么不担心?」

「我真的没什么!我真的……不过和平常比起来,头好像重了一点……?」

「那是因为式神趴在你头上,和感冒没有关系!」

「春……春虎大人……」

「空!你还不赶快清醒过来!」

「……嗯……有点热……?」

「怕热就马上放开春虎……!笨、笨蛋!你在这种地方脱什么衣服!」

空在春虎头上扭着身子,把身上的水干往头上一拉,脱了起来。她扭动着尾巴,搔着春虎鼻尖,惹得春虎连打好几个喷嚏,不过还是拖着踉跄的步伐试图逃离夏目。

「……欸,夏目,你到底对春虎做了什么?」冬儿说,眼神里充满怀疑。

「真没礼貌!我什么都没做!」

「可是他显然很怕你哦?」

「不关我的事!」

夏目拚命否认,两人的反应在同学间也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春虎是服侍夏目的式神,这是班上同学众所皆知的事实,而且夏目平时就严格要求春虎「行为必须不辱土御门家名声」,他们更是对冬儿的怀疑深有同感。

「……斯巴达教育严厉过头啦……」

「……传统世家的可怕习俗……」

「……发烧导致分家说出了真心话……」

「没、没这回事!大家别误会!土御门家不是你们想像的那种世家……!」

「……话说回来,他们两个的关系实在很诡异……」

「……这么说来,之前也传过类似的流言……」

「……而且偏偏还是夏春配……?」

「我就说你们误会啦!你们怎么愈讲愈离谱,『夏春配』又是什么意思?」

在夏目慌乱无措,向众人辩解的同时,春虎仍在继续窜逃,空也还在他头上扭着身子脱衣服。他们个个毛毛躁躁,事态愈来愈一发不可收拾。

「既、既然如此……」夏目被逼得走投无路,决心趁早收拾这混乱的局面。

一张看似夏目自制的符箓出现在她的右手,符箓上写着「危险」两字,同学们发现后脸色惨白,纷纷逃离两人身边。

然而,「……急急如律令。」夏目还没来得及掷出符箓,已经有符箓轻飘飘地出现在夏目他们头顶。

那张符箓是五行符之一的木行符,共有三张。符箓在空中幻化为藤蔓,缠住夏目、春虎和空。他们一下子全倒在教室地板上。

班上同学无不大吃意惊,转头望向讲台。「……咳。」只见抛出符箓的老讲师轻咳一声,露出打量的眼神环顾在场塾生。

「唔……阿刀同学。」

「是?」

「不好意思,麻烦你帮忙把土御门同学他们带到保健室……现在就去。」

「好。」



「——祓灾净厄——净厄祓灾——」

少女神情肃穆,全神贯注地挥舞御币。少年躺在床上,睁着迷蒙双眼仰望御币在头上来去。

祈祷已经持续三十分钟以上,少女严厉禁止少年在祈祷时乱动身体……起先甚至有意要求他正襟危坐——最后只是命令他集中精神。不过少女也没具体指示该如何集中,只说「反正集中精神就对了」,这证明了少女其实也搞不太懂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

「——敬之畏之——奉请拜请——」

御币在头上翻飞,青梅竹马的少女嘴里不停念诵咒文。

少女点燃自己带来的香,客房里弥漫陌生香气。少年频频咳嗽,一心祈祷的少女丝毫没察觉异状。

「喝——!」过没多久,她尖声喝叫,眉间紧蹙,把御币大动作往他头上一挥,他窝在棉被里,吓得僵直了身子。

少女接着一动也不动,寂静刺痛耳膜——更折磨心脏。

棉被里突然传出哔哔哔的细微电子响音,声音来自少年夹在腋下的温度计。少女闻声连忙抛下手中御币,像是要甩开棉被似地,从全身瘫软无力的少年睡衣里头取出温度计。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温度计上头的数字……露出失望的表情。

「……没有用,体温没下降……反而还上升了……」

我想也是,少年在心中回应。他很高兴少女有这份心意,但他实在不认为这样的祈祷能治好感冒。

「……欸,你用不着忙了。我会乖乖睡觉,所以夏目你也……」少年一边咳嗽,一边安抚少女。

「不行!」但是少女一脸严肃,顽固地摇头。

「你那么痛苦,我怎么能束手旁观。不要紧,用不着担心,我还有其他办法!」

少女俐落地挑起下一个要使用的咒具,完全不理会少年内心的担忧与惊恐,少年只得自己慢慢拉起棉被,把棉被盖好。

接着,少女又开始祈祷。

「——阿毗罗吽欠——南无妙法莲——南无阿弥陀佛——萨婆诃!」

「…………」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曩莫萨曼哆——萨婆诃!」

「………………」

「——羯谛羯谛——啊,糟糕,我忘记要设『护摩坛』了。」

护摩坛是什么?少年茫然心想。不管那是什么,他心中都有不祥的预感。



「……春虎逃了?」

『对啊!我去保健室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他没过去找你吗?』

「……我没看见他……」

午休时的塾舍餐厅里,冬儿吃着当日特餐味噌炖鲭鱼,接起夏目打来的电话,拿着手机环顾四周。

经过早上那场骚动,夏目和春虎虽然都被强行带到保健室,但夏目在下一节课马上回到教室上课,只留春虎和空在保健室。上午的课一结束,夏目随即前往确认春虎他们的状况,却发现理应躺在床上安静休养的春虎,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出了保健室。

「说不定他醒来后回宿舍休息了?反正他感冒,早退也不要紧吧。」

『我也是这么想,可是我向阿尔法和欧米加确认过了,他没有离开塾舍大楼!』

「那么可能去洗手间或是……对了,保健室里不是有护理老师吗?老师怎么说?」

『老师好像也没发现他溜走了,不过床上还很温暖,看来应该溜走没多久!』

「……呃,那又怎样……」

夏目似乎是边讲电话边到处奔走,找寻春虎的下落。手机里传来夏目心急如焚的嗓音,还能听见慌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

「……我问你,你有必要那么慌张吗?春虎就算溜出保健室也没什么关系吧?」

『这可是个大问题啊!他要是乖乖回房睡觉也就算了,要是再惹出像早上那样的麻烦该怎么办!』夏目在手机另一头怒吼,似乎把事情看得相当严重。

『看他早上那副模样,他现在很有可能因为感冒导致言行失控!必须尽快找到他才行!』

「……从早上的情形看来,你去找他反而会带来反效果……」冬儿劝她冷静行事,可惜就如同他所料,夏目完全听不进去。

『反正你也快来帮我找春虎!只要一发现他的踪影,马上跟我连络!知道了吗?掰。』夏目自顾自说着,说完马上挂断电话。冬儿蹙眉盯着手机,脸上神情难掩困扰。

他又环顾了下餐厅里头,确认春虎不在附近,继续默默吃起了午餐。



春虎班上的同学大多在餐厅用午餐,很少人带便当,百枝天马就是这少数派中的其中一人。

他偶尔也会和春虎他们一起在餐厅用餐,只是餐厅里人潮拥挤,自己带便当的他不好意思占了别人位子,因此大多都在教室里头吃饭。今天他一如往常,在没几个人的教室里打开便当,独自用餐。

不过,就在他埋头吃饭的时候,教室的门很难得地打开了。

会是谁呢?天马望向教室门口。

「啊,春虎同学。」

「……天马……只有你在教室里啊……太、太好了……」

早上上课时被带到保健室的春虎回到教室,背上还背着一起被带走的空。式神疑似睡着,把脸枕在春虎肩上,看上去相当舒服。

「你感冒好一点了吗?」

「……感冒?欸欸,天马,我可没有——咳——感冒哦?」

「你别逞强了。」

「……哈哈,我才没哈啾——逞强……」

天马好心关切,春虎却一点也不领情,只是跌跌撞撞地靠近天马,瘫软地坐在他旁边的位子上。

他让空坐在隔壁,叹了一大口气,趴倒在桌上。只是这么一个小动作,就已经让他气喘吁吁。

「……欸,春虎同学。你其实感冒很严重,一直在硬撑吧?」

「…………」春虎低声呢喃,似乎连回答的力气也没有。

「你吃过饭了吗?」

「……我没有食欲。」

「我劝你还是回保健室休息……对了,你有遇见夏目同学吗?他一下课就跑去保健室了。」

「……这就叫做不祥的预感成真吧……幸好我在下课前——咳——赶紧逃走了。」

「逃?」

「……不过不能掉以轻心,她应该还在到处找我……所以我才故意选择在教室避难。」

「掉以轻心?避难?」天马讶异地回问,春虎还是一样全身无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春虎同学,你还是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别再撑了。夏目同学一整个早上都在担心你呢。」天马不清楚详情,但还是开口规劝,为春虎担心。

「……啧……果、果然没错……呃……」不过,春虎不知为何神情苦闷。

「咦,什么?你怎么了,春虎同学?」

「……夏目她果然在『担心』我……」

「我不就说过了吗?何况你现在这样,没有人见到会不担心吧。」

「……不好意思让大家担心了,也很谢谢大家关心,可是……」说着,春虎抱住头。

仔细一瞧,他正微微发抖。他觉得冷吗,他的感冒果然很严重——天马如此认为。

就在这个时候,教室的门又开了。「咿!」春虎发出可怜的惨叫声,转向大门。

一望见走进教室里的人,他这才松了口气。

「什、什么嘛……原来是京子啊——咳,别、别吓人了……」

「怎么啦,春虎,你怎么会在这里?」

走进教室的是同班同学仓桥京子。京子是名门仓桥家出身,阴阳塾塾长仓桥美代的孙女,她午餐时总是在塾长室和祖母一起用餐。

她走近春虎与天马身边。

「你的感冒看起来好像……还没好。你不好好睡觉,跑到外头来闲晃什么。」

「……呼……这可不行——嘶嘶——这事说来话长……」

「……不说就算了……」

面对坚持不露口风的春虎,京子朝他投去冰冷的视线。

「倒是今天早上是怎么回事?夏目同学那么担心你,你反而东躲西逃,这种行为未免太失礼了吧?」

「这么说来我才想到,你为什么要躲避夏目同学呢?」

京子没好气地说,天马也纳闷地问起相同的问题。

「……我说过了,这事说来话长啊……咳。」春虎烦躁地说。

「我们这就在问你啊!」

「……这不关——咳——你们的事……」

「你都已经妨碍上课了,什么叫不关我们的事。」

「嗯,而且发生过什么事情真的很让人好奇呢,难道你是发烧烧到神志不清了吗?」

「……你们还真是纠缠不清,那是以前……小时候——咳——的事了……」春虎伤脑筋似地说。

这样的解释不只天马,京子更是难以接受,但对方毕竟是病人,也不好摆出强势的态度逼问。

「算了,反正你这个人很奇怪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京子耸了耸肩,不满地说。「何况你也算帮了我一个忙。」

「……帮什么忙?这话是什么意思?」春虎问,京子没有回答,反而不知为何缓缓取出一张符箓。

「那么就——急急如律令。」

木行符。

符箓从指尖弹出,在空中化为藤蔓,瞬间束缚春虎的行动。天马吓得惊呼一声,春虎从椅子上摔了下去,京子本人则是老神在在。

她悠然地掏出手机。

「……喂,夏目同学吗?嗯,对,我抓到春虎那个笨蛋了……讨厌啦,别这么客气……啊,我们在教室,嗯……好,待会儿见。」

她笑咪咪地讲完电话,春虎原本就难看的脸色显得更加惨白。

「夏、夏目?你刚打给了夏——咳咳!」

「夏目同学拜托我帮忙找人嘛。」

「用不着笑得那么难为情,你这么做应该要觉得对不起我!」

「你真笨呢,春虎。我这么做可是为你好哦,感冒就要好好静养啊。」

「有需要趁人不备,突然抛出符箓吗?可恶,天、天马!救我……」

「抱歉。」

「连犹豫都不犹豫一下吗?」

「嗯,姑且不论手段,我也认为春虎同学需要安静休养,再说在技术上,我也解不了咒。」

「你还真冷静啊,可恶!这样的话,空!你快用匕首斩断这些藤蔓——」

「……呼咕……」

「这个废物式神!」

春虎哭丧着脸,天马觉得过意不去,京子倒是看也不看他一眼,空更是睡得香甜,这样的状况也难怪他会想哭。

「可恶——哼!既然这样,我爬也要爬——」

「春虎!原来你在这里!」

「太快了吧!你刚才在哪里啊?」

春虎正打算拚死也要逃出去时,教室大门猛地打开,夏目走了进来。她,发现春虎——脸上闪过松了口气的表情——随即高高吊起柳眉。

「真受不了你.你在搞什么鬼,春虎!别胡闹了!」

「呃,我、我没有……我没事……我、我很好——咳!咳咳。」

春虎始终不肯松口,脸色不只因为感冒显得气色欠佳,甚至莫名涌起了恐惧。

夏目目不转睛地打量春虎,过没多久,她重重叹了口气,靠近春虎等人身边。

「从今天早上我就搞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总之现在最重要的是治好感冒,拜托你回保健室好好睡觉休息,不然干脆我送你回宿舍好了……话说在前头,这是『主人』的命令。」她一脸无奈地说.

「……夏、夏目……」

「怎么啦?你那是什么表情?就算是因为感冒,今天你也太诡异了点。」夏目微笑说着,眼神里流露出温柔。

春虎遭藤蔓束缚的身体顿时松懈,京子望着春虎,眼神像是在说「我早就告诉过你吧」,天马也肯定地点了点头,空依然在呼呼大睡。

夏目温柔笑说:「放心吧,保健室里的老师说只是普通感冒……干脆我用咒术帮你治疗,等明天一早——欸,春虎!」

夏目急忙出手阻止,春虎一溜烟钻了过去,在五花大绑的状态下拚命窜逃。他翻滚身体,头脚不停撞上桌子,抱着宁死不屈的决心一路沿着教室阶梯往下滚。京子和天马全看傻了眼,空则是睡着了一直没醒来。

「春、春虎!你疯了吗?」

夏目连忙追上,可是——惊人的是——春虎的速度略胜一筹,简直是拚死命地逃亡。

「咳!呃!」

他一路咳嗽,像虫子般在地上爬行,爬到了教室门口。「……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可惜的是冬儿正好走进教室,无情地踩住春虎的背。春虎像是动力尽失,趴倒在地上。



「——耶洛伊姆耶萨伊姆、耶洛伊姆耶萨伊姆——耶库耶库亚萨拉古、耶库耶库亚萨拉古——」

少女不停祈祷,但那不像祈祷,更像是黑魔术。

客房飘散着颜色古怪的烟雾,形成诡异景象。微弱光源在房里四处投下不祥阴影,各种香、蜡烛和燃烧的护摩坛气味四溢,不时还能闻到不明的刺激性臭味。

少年依然躺在棉被上,身上穿着的睡衣被扒得精光,全身画上奇怪图样。他像是想咳嗽也咳不出来,只能「呼、呼……」急而短促地喘着气。

「——芬恩古路伊、姆古鲁乌那伏——古特路伏、拉莱耶——呀啊!呀啊!那鲁拉图特卜,图加!」

少女在头顶缠了条毛巾,手里拿着根疑似动物骨头的棒子,跳着宛如蛮族的奇怪舞蹈,嘴里发出怪声,听来实在不像人类发出的声音。

少年躺在床铺上,眼神仿若等着献祭的待宰羔羊,苦尝命运的残酷。

当然,这不过是小孩子做做样子,问题在于她是个才能优异的孩子。色彩、气味、声音围绕客房,此外还有其他东西也在房内。少年没有能力清楚辨识那是什么东西,虽然没有能力……可是枕头边——少女背后那股不明的『气息』到底是什么?不能够打开的门扉……发出嘎吱声开启,随之而来的这股『恶寒』又是……

少女持续念诵咒文。

呼、呼,少年喘息的速度愈来愈急促。

还得再等上好几个钟头,天色才会破晓,这一夜已经足以在少年心里留下一辈子的创伤。

只是……



「……不要……不要……我求求你……夏、夏目……哈啾!」春虎打了个喷嚏,醒了过来。

他一时间茫然摸不清头绪,只是反覆紊乱地呼吸。他喘着气,逐渐冷静了下来。

他在自己宿舍的房间里,房里一片漆黑,似乎早已天黑。四周鸦雀无声,也许现在正是深夜。

他松了口气,只觉得身体沉甸甸地不想动,像是有个大石头压在身上……刚这么一想,就有个东西扫过鼻尖,吓了他一跳。

「空?」

扫过他鼻尖的是空的尾巴。「……呃。」他抬起头,望向自己的身体,发现空没有解除实体化——尾巴朝着他的脸——趴在盖在自己身上的棉被上头,那张睡脸看来相当幸福。

「……这、这是怎么回事……算了,不管那么多了……」他费力挤出这几个字,又一头躺回枕头上。

他还记得午休时间,自己在教室里被夏目逮个正着,在那之后,记忆模糊不清,不过从睡在宿舍房间这点看来,应该是有人把自己搬回宿舍。身体还是不太舒服,但暂且平安无事。

不过……

「……又作了……那个梦……」

刚才那个梦的内容已经记不清楚,不过似乎延续了早上那场梦境。

儿时的梦境。到夏目家玩的那天晚上,春虎感冒,夏目努力想治好他的病,可是……他不愿再忆起接下来发生的事,他甚至不需要刻意回忆,那天晚上的恐惧已经深深烙印在他的身心。

当时见到的『那个东西』,肯定是高烧引起的『幻觉』、『错觉』,是出自孩童的『幻想』。他很清楚这件事,但又难以减轻身心创伤。

「……真是的,可不能随便感冒啊……」春虎无力低喃。

就在这个时候——

「……嗯……」

微弱的声音和轻微的动静出现在枕边,春虎连忙往头上瞧。

是夏目。

她瘫坐在榻榻米上打瞌睡,手边有个小脸盆。春虎吓了一跳,往旁边望去,发现棉被上头——有条湿毛巾掉在枕头边。

「……夏、夏目……?」春虎轻声呼唤,夏目完全没有醒来的意思,「……春虎……感冒……快治好……」反而喃喃说起梦话。

他静静凝视着夏目,接着拿起湿毛巾,放在自己额上。湿毛巾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真受不了。」

他闭上眼,唇边浮现苦笑。

还记得那个时候也是如此——孩提时,有一次到了夏目家后感冒,春虎也是半夜猛然惊醒,在枕边发现夏目——正巧和现在一样——坐在一旁睡觉。

她疲惫不堪,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不过依然坚持守在春虎身旁。

「对不起,快康复吧……」她像是深感愧疚,喃喃吐出梦话。

听见夏目这么说,他打定主意要尽早康复,得赶快恢复健康,这不只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夏目。

「随便感冒可不行啊……」

春虎自嘲似地又说了一次,让头脑放空,准备再度进入梦乡。为了让感冒痊愈,必须好好睡个一觉,让身体适度休息。

早点复原,让夏目放心,这是身为式神,也是身为好友应尽的责任。



然而……



「……奇怪?」.

有股温热的诡异腥味扑鼻而来,春虎睁开阖上的双眼。

他睁开眼,身体却动弹不得。这不是发烧导致,而是鬼压床。他焦急不已,眼珠子直打转。

因为他仰躺着面对天花板,几乎看不见自己周围的情形,不过再往房内一瞧——似乎——隐约可以望见陌生物体的影子接连出现在视线角落。

那个可疑物体恐怕是咒物,春虎顿时感到全身血气尽失。

「……夏……夏……夏……目……?」

呼唤没有得到回应。

那个时候的『气息』再度袭来……

啊,对了,这是梦,我还在作梦,春虎拚命说服自己。随后,不知从何处传来嘎吱声……门就这么……

呼、呼,春虎的呼吸愈来愈急促。

距离天色破晓,还得再等上好几个钟头。



「嗨,你今天还真早啊,春虎……欸,你还好吗?」

阴阳塾男生宿舍的一楼餐厅里,住宿的塾生们个个狼吞虎咽地吃着早餐。

阿刀冬儿强忍呵欠,走进宿舍餐厅,发现土御门春虎居然连续两天早自己一步用起早餐。

春虎拚了命地吃着早餐,像是不赶快吃会丢掉小命似的。

「……看来你的感冒好了嘛。」

「废话!我根本不能感冒!」春虎在嘴里塞满食物,郑重声明。「什么感冒嘛……我以后绝对不再感冒!我要补充充分的营养!我……我要健康地过一辈子!」

他说得坚决,眼里却透露出焦躁与恐惧。冬儿蹙起眉头,双眼直盯着死党。

这时,又有一个住宿塾生走进餐厅。

走进餐厅的塾生是夏目,冬儿稍微举起手,唤了一声:「夏目。」

夏目注意到冬儿他们,又发现春虎正在大快朵颐,开心得笑逐颜开。

只是,春虎一见到她走进餐厅,马上推开椅子,发出巨大声响,站了起来,脸色惨白地丢下一句:「冬、冬儿,我先走了……!」

「你要走了?」

「掰!」

说完,春虎头也不回地逃出餐厅.在远处眺望的夏目愣站在原地,在附近的冬儿也一样哑然失声,目送春虎离去。

冬儿转头望向夏目,两人四目相交,同时摆出纳闷不解的神色。

「……那家伙在搞什么鬼?」

早晨的餐厅显得神清气爽,飘散着味噌汤的香味,弥漫着安稳和平的气息,和昨天夜里简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