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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章 少女的下一步

1

阴阳厅裁定的更生程序中的一环,进入阴阳塾就读三年。

起先听到这件事时,如果说脑内没有闪过那家伙的脸孔……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其实这也怪不得自己,毕竟发生过那样的事情。

事件结束后,由于忍不住在意,暗中收集了不少情报,从中得知那家伙的目标是成为阴阳师,并且转入阴阳塾。

因此一听见这项处分,「又能见面了。」我在心中暗自想迈,迟早有一天会见到面。

而且——恐惧油然而生。

一想起那家伙,想到又能见到他:心中便有各种情感交错。厌烦、气愤,该用这种手段耍他,还是用那种方式捉弄他呢?

——『闭嘴。』

回忆愈来愈清晰。

——『不许再多说一句话。』

回忆一苏醒,冰冷瞬间在内心深处扩散。自己明明不在意也不气恼,心情却阴郁沉重。

到底是怎么了,有必要这么耿耿于怀吗?即使试图说服自己,心情依然不见好转。烦躁、不安、愤怒,连自己也觉得不解。

这种感觉果然是害怕。

自己原本在内心发誓要让哥哥复活,为此苟活在这世上,不料这心愿惨遭破坏,坚定的信念也跟着动摇。正由于有如此自觉,内心一迷惘,便无法自持。

咒力遭到封印,『十二神将』的名号被剥夺,变回一个普通的小女孩。

铃鹿惊恐。

打从头一次见面,他就欺骗自己,他的力量弱小又试图阻止、妨碍自己的计划——最后反而救了自己一命。他身为敌人,却救了自己这条无意残存于世上的小命。

到头来,只有哥哥和那家伙能无私地面对自己。

在阴阳塾再见到他后,自己会有什么样的改变呢?还能坚持自己原本的模样吗?倒是自己早已失去生存意义,坚持原本的自己又有什么意义?搞不懂。为了弄清楚这一点,自己才会进入阴阳塾,进入那个有他在的阴阳塾,这同时也是为了拥有「崭新的自己」。

铃鹿感到害怕。

但她完全没有逃走的意思。



樱树不知为何彷佛在一夜之间花朵散落殆尽,新学期第二天一早,从男生宿舍走向塾舍这一蜷上的景色令春虎不胜唏嘘。

「……没想到刚开学第二天,到塾舍已经是这么让人忧郁的一件事了。」春虎脸上不见昨天的雀跃,其实他昨天整晚彻夜难眠。

而且,睡不着的人不只是他。

「蠢虎,现在不是忧郁的时候,你应该要比昨天更紧张。」夏目因为没睡好,没好气地怒骂春虎,语气较平常更为尖酸。

春虎转过死气沉沉的脸庞。

「……夏目。」

「怎么了?」

「那副眼镜实在太不自然了。」

「这是唯一的手段,我又有什么办法?我也不想戴眼镜啊!」

今天早上,夏目戴上了一副镜框特别粗的眼镜。

昨天深夜,她跑到还没打烊的眼镜行,买来这副假眼镜,打算用平常习惯戴隐形眼镜,一不小心弄丢为由掩人耳目。由于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剪去一头长发,她只好在其他方面下功夫变装。

昨天春虎回到宿舍后,先是赶走那些跑来打听流言真相的旧生,再向刚搬进宿舍的新生随便打了声招呼,最后把夏目和冬儿叫到自己的房间集合。他先是再次整理去年夏天那起事件的详细经过,达成彼此共识,接着解释自己在放学后与铃鹿接触的过程,藉此厘清问题,研拟对策。

他们一直讨论到将近破晓,依然没得出什么妙计。

「对方精明得很,她既然已经盯上春虎,我们现在只能祈祷她不记得夏目的长相了。」冬儿边说,边忍住没打呵欠。

夏目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嘟嚷说:「……都怪春虎太冲动了。」说完又连忙把滑下鼻梁的眼镜往上推。「居然没先经过讨论,就擅自跑去找『神童』……而且还是自己一个人去!」

「昨天我不是为这件事道歉过很多次了吗?」昨天一再遭到责骂的春虎回嘴,神情苦闷。

昨晚在房里讨论时,夏目最气的其实是春虎直接跑去找铃鹿。春虎倒是认为姑且不论之后的对愿如何,与铃鹿接触这件事情本身并不是那么差劲的判断……

「话说回来,要不是我跑去找那家伙,我们现在还搞不清楚她有没有注意到你的真实身分,我说的没错吧?」

「用不着你去找她,我也知道她目前还没看穿我的身分。」

「这倒也是,不过总是没有确实证据嘛。我们现在知道那家伙进入阴阳塾的理由,也知道她的咒力遭到封印,知不知道这些事情差别可大了,对吧,冬儿?」

「这些情报确实可以算是不小的收获。」冬儿也就这一点给予肯定。「夏目伪装了灵气……只是对手是『十二神将』,之后又可能时常碰上,伪装能不能成功实在很让人怀疑。」

一般来说,人类的灵气男女有别。个人之间的差距虽大,但基本上男性为阳气,女性则为阴气。

夏目在打扮成男性时,便是使用咒术将本身的灵气转换为阳气。

与使役式式神和护法式式神订下契约时——尤其是与强大的式神单独立下契约时,男性由于身带阳气,通常会选择带有阴气的式神,女性由于身带阴气,通常会选择带有阳气的式神,其中当然也有例外。而即将由她继任土御门家下一任当家这事一确定,她也同时继承了土御门家的守护龙——北斗。

龙的灵气属阴,与本为女儿身的夏目冲突。夏目刻意与龙立约,让本身的阴气与龙的阴气融合,制造出男性灵气——阳气。这是相当具原创性的咒术,出于夏目父亲之手,夏目本身尚无力施展。她男扮女装至今未曾被周围的人——能视得灵气的咒术者——识破,这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得到冬儿的同意后,「你瞧!冬儿也这么说!」春虎叫说,把昨天解释过的内容又重覆叙述了一遍。

「何况和那家伙再聊一次之后,我搞清楚了很多事情。她的才能再优异,追根究柢不过是个小孩子。她确实狡猾,也和冬儿说的一样非常精明,不过绝对不是个无可救药的大坏蛋。」大友昨天说过的话依然残留在春虎心中,可见那番话相当具有说服力。一想到铃鹿和过去的夏目相像,他忍不住加强语气。「虽然麻烦,要和她打交道的话,我还不至于完全没辙。当然,我其实也没办法肯定,不过目前还是由我来应付她吧。」春虎试图说服夏目,愈说愈激动,以为有过相同遭遇的夏目一定能理解自己的想法。

问题被模糊了焦点——准确来说,春虎没注意到自己「根本没搞清楚问题所在」。

夏目不只没被春虎的热情打动,反而全身微微颤抖,怒气冲冲地瞪视春虎。她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是错觉吗?冬儿半眯着眼,摇了摇头,像是在说——果真是头螽虎。

「……为什么……」

「咦?」

「……为什么你老在帮她说话?」

「什么?我没有帮她说话啊?」

「……这么说来,你在去年夏天也是这样,不管我再三警告,你还是坚持自己能说服她……」夏目牢牢瞪视困惑的春虎,不知为何语气愤恨。

「去年夏天……你从刚才开始就莫名其妙在说些什么?」春虎反问,完全摸不着头绪。夏目的视线往下一瞥,不再紧盯春虎的双眼,转而扫过春虎唇边。

她抿紧粉唇,「……够了!」低声怒喝——嗓音听起来有点低落——自顾自走在前头,任乌黑秀发翻飞。

微风轻拂,樱花纷飞。

春虎其实并不生气,只是不解,朝冬儿投去求助的目光。冬儿隔着头巾搔了搔头,面露难色。

「……看来那个小鬼是夏目的死穴。」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春虎脸色一沉,死党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反正不能让她看见夏目,只能由你来充当『神童』的对手……虽然只是尽量哄骗,能拖一天是一天。」

「这我知道。」

「目前只要能做到这点就够了。」冬儿说,拍了拍春虎的背。「今天就先想办法避免让铃鹿和夏目见面,以后该怎么做——到时候再说吧。」

冬儿——不知为何神情像在鼓励——朝春虎笑了笑。

樱花花瓣随风飞舞,无声落在迷惘的式神头顶。

2

不幸的是,事态远比他们想像的还要迫切。

「学长,早安!」

教室大门被用力拉开,带着满面笑意——小恶魔般笑容——的铃鹿一闯进来,整间教室里随即热烈沸腾。

新学期第二天,恐怖份子瞄准第一节下课发动突击,瞬间劫持教室里所有塾生的意识。这些塾生当然也包含了春虎与夏目。

战栗与绝望,接着是思绪停止运转,唯一的依靠只有擅长应付突发状况的冬儿。

在阴阳塾里,学生可依课堂随意变换座位,这时春虎与夏目的座位正好在隔壁,冬儿则坐在他们后方。

「——夏目。」冬儿悄声提醒,如俐落挥出一鞭。夏目闻言立刻惊醒,连忙施出隐形术。同一时间,冬儿从桌子底下踢向春虎的椅子。

春虎猛地往上一跳,站了起来。

「……哇、哇啊,大、大连寺!好、好久不见了!」

春虎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地离开座位,为的是远离夏目,让铃鹿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这么做的副作用极大,京子、天马和其他同班同学纷纷向春虎射去热烈的视线,拉长了耳朵对准两人。

由于他的反应实在诡异、狼狈,尽管是自己前来突袭,铃鹿一时间忘记自己正在演戏,一脸猜疑。不过,不愧是见识过许多大风大浪,她虽然起疑,神色依然镇定自若。

「讨厌啦,学长,什么好久不见,我们『昨天』『放学后』不是才『见过面』吗?而且还是『两人独处』——啊,难不成这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吗?对不起,」

「呃!……不、没这回事——不过,这里是二年级的教室,你来这里到底是——」

「唔,难得进同一间学校,见不到面不是太无聊了嘛~我才想至少先来打声招呼!」

「骗人……啊,不,什么嘛,原来是来打招呼的啊,你其实大可不用为了这种事特地过来……」

他没有咬牙切齿,取而代之的是僵硬的笑容。他快步接近铃鹿,这自然是为了引开铃鹿的注意力,不让她注意到夏目所在的方向,只是看在旁人眼里,说不定认为他是迫不及待上前迎接,毕竟表面上看起来也没有其他可能。

「春、春虎……你果然……」

「哇、哇,春虎同学,哇。」

京子睁圆了眼,天马掩不住兴奋。其他同学们的反应也差不多。春虎拚了命克制自己不怒声喝斥。

「哈哈……下课时间转眼就结束了,既然已经打过招呼,你还是快回自己的教室吧,大连寺。」

「学长太见外了!叫我铃鹿就可以罗。」

「别闹了,快回教室!」

遗憾的是,他的自制力不够坚强。

「唔,学长好冷淡哦。」铃鹿刻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过度反应,这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种乙级咒术,而且效果极佳,班上关注春虎两人的视线逐渐升温。

在灼热的视线中,春虎感受到一股令背脊发冷的恶寒,甚至可说是杀气。他脑里立即浮现——不知道为什么——夏目那张瞪视自己的脸,但在这危急时刻又不能转头确认。

「……过来一下。」春虎握住铃鹿的手,硬是把她拉到定廊上。教室里随处传出惊叹声,他只是充耳不闻,当作没这回事。

「你这家伙别太过分了,你不是说昨天只是一时兴起的恶作剧吗?」到了走廊上,他强硬地低声说道。

「罗嗦,一年级的教室实在太无聊了。」周围的目光一消失,铃鹿也马上露出本性。

「你把我扯进来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吗?你怎么不把时间拿去和新生交朋友?」

「开什么玩笑,阴阳塾的新生哪有资格和我来往,啊,当然你也是一样。」

「既然都一样,你还是去找新生吧。」

「我才不要,累死人了。」

「那是因为你太做作了!话说回来,你该不会打算这么装模作样过三年吧?你绝对撑不到那时候!」

一遭到春虎指责,铃鹿气得板起脸孔,看来这话正好戳中她的痛处。

「……烦死人了。」

「事实就是如此。」

「……而且快痛死我了。」

「咦?啊,抱歉。」

他始终没放开握着的手,手一放,铃鹿马上抽回被抓住的左手,用右手轻轻搓揉。

两人沉默数秒无语,铃鹿接着斜过头,仰视春虎。

「……我问你,土御门夏目是哪个家伙?你们同班吧?」

对于自己是否有成功藏起心中动摇,春虎不太有把握。「嗯,噢……我们是同班没错……」他态度从容,只是说起话来吞吞吐吐。

低劣的谎言一旦拆穿反而容易引人起疑。在收获贫乏的彻夜长谈中,冬儿如此说过。只是那么到底该如何应付,他们始终没有得出结论。

情形不出所料,「——让我来瞧瞧。」铃鹿试图往教室里头窥看,「啊,慢着!」春虎急忙阻止。

「为什么?有什么不能看的东西吗?」

「没、没什么能不能看的,总之我已经受够班上同学异样的眼光!你现在没那么无聊了吧?快回自己的教室去!」

「什么?你凭什么用那种语气命令我?再说我有什么必要听从你的指示?」

「算我拜托你可以吗!虽然比不上你,我也有面子要顾,更不想在班上无法立足!」

春虎死命转移话题,幸好对方确实感觉到他心急如焚。他愈是焦急,铃鹿愈是笑得不怀好意,「这不关我的事呢~」继续嘲弄春虎。春虎牺牲小我,打着拖延时间的主意。

五分钟过后,拯救他脱离苦海的上课钟声终于响起。



可惜,灾难并未因此结束。

「学长,一起吃午饭吧?」

午休时间,在闹哄哄的塾舍餐厅正中央,下一颗炸弹引爆。铃鹿在餐盘放上蛋包饭,奔向春虎等人所在的餐桌。

春虎一不小心把炸虾乌龙面的汤全喷了出来,一旁的夏目使力推倒椅子,蹲到地上。为了掩饰她制造出来的噪音,冬儿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夏目顾不得周围吵杂,拚死施展隐形术。她好不容易把眼镜扶正,维持蹲在地上的姿势,卯足全力逃离餐桌。为了让铃鹿分心,春虎也学冬儿站了起来,「哟,大、大连寺!」做作地挥了下手。

周围目光毫不留情地刺向他,冷汗在背上直流。

另一方面,他那夸张的举动再次惹得铃鹿蹙紧眉头。只不过还没发问,她就注意到站在春虎身旁的少年似曾相识。

「咦,我记得你是……」

「你还记得我吗?那个时候我和春虎串通起来骗了你,真不好意思。」冬儿平静说道,脸上完全看不出一丝歉意。也许是想起去年庙会上那件事,铃鹿应了声「噢」,面色凝重。

「那个时候一起……怎么,你也是阴阳塾的塾生吗?」

「那时候还不是。在那件事情结束后,我和这家伙才一起转进阴阳塾。」

听着冬儿解释,铃鹿的表情略显意外。中途转入名门阴阳塾——循此途径成功考进的塾生微乎其微。土御门分家的春虎还说得过去,但看在不了解冬儿来历的人眼中,这样的例子可说是十分罕见。

铃鹿一时间默不吭声,两眼直盯着冬儿。只是过没多久,她又马上转变心情。「我可以坐在这里吗~」她刻意拉高音量,挑了冬儿旁边,春虎对面的位子坐下。

一坐下,她立刻眨了眨眼。

「咦?那里怎么有一碗吃到一半的滑蛋鸡肉饭呢?」

铃鹿问的那碗饭正摆在春虎隔壁的位子上——也就是夏目刚才没来得及吃完的滑蛋鸡肉皈。

「呃,这、这是——!」

「那碗是春虎的。」冬儿不慌不忙地坐回位子上,代替慌乱无措的春虎谨慎做出回应。

「他要吃两人份的量才会饱。」

「对,没错!就是这样,我正在成长期嘛。」

「——噢,这样啊,你的食欲还真旺盛呢——」铃鹿的态度依然做作,只是语气冷淡,目光冰冷。春虎干笑两声,正要坐下时,「……蠢死了,什么成长期嘛。」铃鹿一脸轻蔑,低声讥笑。春虎心里咒骂这个死小鬼,也拿她没辙。

太阳穴不住抽搐,他用力咬紧臼齿,硬是在脸上堆起笑容,在唇边挤出轻细声响。

「……这次找我又有何贵干?」

「没什么,只是一起吃个午餐而已。」

「你去和同班同学一起吃。」

「不要,他们那些人太麻烦了。」

「麻烦的不是他们,是你!你不应该装出那副模样,实在太乱来了。」

「吵死了,吃饭的时候就不能安静点吗?真受不了你们这些乡巴佬——」

「在你来烦我们之前,我们一直吃得很安静!」

春虎一时按捺不住激动情绪,冬儿苦笑,叮嘱似地喊了声:「春虎。」接着斜眼看向一旁的铃鹿。

「……看这样子,你好像已经不恨我和春虎了。」

「哼,我昨天也跟这个笨蛋说过,你们那是自我中心的想法,我哪有空理你们这些小喽罗。」

「非常有道理,所以你来找春虎麻烦,真的只是为了打发时间罗?」

「没、没错,难道还会有其他原因吗?」

「嗯,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难得能过上玩弄起来这么有趣的人。」

「你满清楚的嘛,只是这话未免太吹捧他了。」

「……慢着,冬儿,你到底站在哪一边……还有大连寺,那根本算不上是吹捧。」

你们这两个家伙——春虎没好气地瞪着两人。

铃鹿故作喜悦,「讨厌啦,学长真是见外!叫我铃鹿就可以罗!」扯开嗓子说。春虎愈听愈烦躁。

「对了。」铃鹿又改变语气。「结果我刚才还是没看到土御门夏目,他坐在哪里?」说着,她稍微打量了一下周围的餐桌。

又来了,春虎面色紧绷。惨的是,铃鹿似乎已经开始把所有注意力都转到夏目身上。

「她、她,呃……都在外面——」

「她吃完了。」冬儿打断春虎的藉口,抢先一步接了下去。「她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吃没两口就回教室去了。」他若无其事地说,同时不忘用眼神警告春虎。

夏目在塾内是名人,随便问任何一个塾生都知道,她总是和春虎、冬儿三人一起用餐。冬儿提醒过低劣的谎言一旦拆穿反而容易引人起疑,指的正是这种情形。

冬儿神色自若,又继续说:

「怎么啦,在发生那种事情之后,你还是很在意夏目吗?」

那种事情指的是发生在去年夏天的那件事。面对冬儿的轻微挑衅,铃鹿气急败坏,连忙试图开口反驳,然而也许是认为冬儿与春虎不同,「……倒也不能说完全不在意。」她竟意外爽快地承认。

「昨天我也告诉过这家伙,虽然被调离,但我一直以来都在专门研究有关土御门夜光的咒术。夜光创立的『帝式』至今仍有许多未解的谜团,土御门夏目若能成为解开谜团的线索,就算可能性再小,也不能匆视。」铃鹿把汤匙插入蛋包饭,娓娓道来。

「……倒是这番茄酱也太少了。」在口出怨言的『十二神将』身旁,冬儿向春虎便了个眼色。春虎面色凝重,悄悄点头回应。

事态十分危急,铃鹿今后肯定也会千方百计寻找接近夏目的机会,究竟有什么方法能阻止她这样的举动呢?

「哼——算了,现在再追去教室实在太麻烦了。还是你们先告诉我,夏目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嘴里塞满蛋包饭的铃鹿朝两人粗鲁挥舞手中汤匙,她的外表稚嫩可爱,态度却像号令仆从的女王。春虎无可奈何地——尽量夸大夏目的「男子气概」——扯起了无关紧要的话题。

隐瞒秘密、走在钢索上的日子尚未结束。

和短暂的下课时间相比,中午休息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我赞成春虎的主意。」

下午第一节下课时间,逃离流言蜚语漫天乱飞的教室后,在逃生梯避难时,冬儿坦率地向春虎与夏目表达自己的意见。

「什么?」夏目反问。「春、春虎的什么主意?」

「关于应付大连寺的方法,我认为春虎应该再去找她一次,不,应该要尽量多去找她,和她敞开心胸交谈。」

冬儿突如其来的转变令春虎吃惊,夏目也睁圆了眼。尤其夏目不只杏眼圆睁,甚至大吼:「不行!」她把滑落的眼镜推回鼻梁,一边说:「这么做太危险了!春虎要是露出更严重的破绽怎么办?这么做只会惹出更多纰漏,我不能放任他再这么继续自掘坟墓!」

夏目不服——这一番话又惹得春虎不服——冬儿朝两人耸聋肩,说了声:「我不这么认为。」否定夏目的意见。

「春虎的应对比我想像中还要顺利,最好是让他们再多聊一点——取得对方的信赖,以应将来不时之需。」

「将来不时之需……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罗。就目前情形看来这是最直接的方法,应该说现在能做的只有未雨绸缪。」冬儿一脸正经,意有所指地说。

冬儿向来基于理论行动,这番意味深远的言论因此让人听了更觉沉重。只是,冬儿这番话的意思实在过于模糊不清。

「我听不懂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反正当务之急是尽量避免与她接触。」夏目反驳,气势凶猛,神情肃穆又坚毅,瞪视冬儿的眼神中透露出无可动摇的信念。

冬儿见状打趣说:「这是我的个人感想,如有冒犯还请见谅……老实说,那家伙和你很像。」

「我、我吗?」

「对。」冬儿故弄玄虚地说。「尤其你们的个性都很别扭,对了,还有本性跟个小孩子一样这点也很像。」

听冬儿这么一说,夏目顿时涨红了脸,春虎则是惊讶地重新打量起冬儿。

春虎没有对冬儿提过大友的话,冬儿却和大友有相同见解,可见铃鹿和夏目确实有相似之处。仔细一想,今天中午的情形也可以作为佐证,铃鹿才刚入塾就一个人吃饭,实在令人无法不联想到入塾当时的夏目。

只是,「我很感激你这么说……不过与其把这件事交给我,老实说,我认为你更适合当她的对手,刚才你的态度也比我冷静多了。」一听见春虎这个提议,夏目的眼神猛然一亮,似乎能听见她打从内心呐喊:「就是这一招!」

她一改之前反对的态度。

「没、没错,春虎说得对!交给冬儿我就安心——啊,不是,我相信冬儿,接下来就交给冬儿应付吧!」

「啧……夏目你的态度未免转变太明显了吧?」

「我、我才没有!我只是……唔……我、我只是认为不该让春虎贸然接近,冬儿也许是更适合的人选……!」夏目慌忙解释,鼻息急促,看来相当满意春虎这项提议。

然而,「不行。」冬儿一口回绝春虎的建议。「春虎才是最适合的人选,尤其从现状来看,必须由春虎出面才有意义。」

「为、为什么?」春虎脱口问道,冬儿没有直接回答,只露出严肃目光。「你们都认为我最适合应付那个家伙,而我决定把这件事交由春虎处理。」

「冬儿,这么说不会太强词夺理了吗?」

「随便你怎么说,总之这件事交给春虎了。」

「可、可是……!」

面对坚持己见,不肯善罢干休的夏目,「夏目。」冬儿厉声喝道。「既然找不到正当藉口,让你用不着见到铃鹿,目前唯一的办法就只有尽可能设法逃离铃鹿的视线。不过,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如果由我们主动与铃鹿接触,缠住她的行动,至少能拖延一阵子,暂时不用害怕你的真实身分曝光。」

「可是,这也可以交由冬儿负责——!」

「怎么啦,你就这么不相信春虎吗?」冬儿恶意反问。

「我……!」夏目匆匆瞥了春虎一眼,没有回答。她低垂着头,紧咬双唇,显然心有不甘。看见她这么不甘愿的反应,春虎没生气,反倒为原来自己如此不值得信任感到情绪低落。

冬儿望着两人的模样不禁苦笑,接着,他转头面向依然「不明就里」的春虎。

「无论如何,春虎,你用不着烦恼该如何应付,只要和平常一样找大连寺聊天就行了,说不定能意外发现解决办法。」冬儿悠哉——甚至有些乐在其中地说。

热爱招惹麻烦的冬儿把事情丢给自己,也许是有预感肯定会出事。不,不只是冬儿,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么做日后势必会惹出不少风波。

春虎叹了口气,除了点头同意也没有其他选择。

3

那一天放学后,春虎为了趁早找到铃鹿,马上采取行动前往一年级教室。

其实他也不知道见了面后要聊些什么,不过与其在教室里胆战心惊地等待对方突袭,倒不如主动出击。

继昨天之后,春虎连续两天出现在教室前,新生们关注的视线较昨天更热情。只可惜他这一趟依然扑了个空,一打听才知道铃鹿早已经离开教室。

有了昨天的教训,春虎这次毫不恋栈地掉头离开一年级教室。

「……木暮先生今天应该没来吧?难不成她已经回去了吗……」

相较于对方总是在致命时刻出现,自己连发动攻击都只是白忙一场,被耍弄得团团转。

春虎决定今天也先到塾舍后门碰碰运气,只是他实在没有运气可言,这一路走到后门都没发现铃鹿。如果她已经离开塾舍,光凭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很难找到人。

「不在啊,我还是在这里等一下好了。」说着,他打开门,确认了一下外头情形。

塾舍大楼的后门外头有条通往大马路的狭小巷弄,路宽勉强可容小型汽车通行。几乎无人行经这条小巷,春虎却在走到外头时,注意到有个人影正朝大马路走去。

身穿纯白制服,个子娇小,制服的尺寸过大,袖子过长,踩着碎步快步远离的背影似曾相识。

「啊,学姊!」春虎连忙出声,女学生应声停下脚步,转过头。她正是昨天放学后遇到的三年级学姊。

对方似乎也记得春虎,毕竟昨天是她先认出春虎,和他搭话。

她回头望向肩膀后方。

「啊,童女的——」

「我是土御门春虎!再说在我介绍自己之前,学姊老早就认识我了吧?为什么一看见我就喊:『童女』?您后面还打算接什么话!」

「主人。」

「至少在中间加个『式神』吧,拜托。」

「童女的主人」这种流言一旦传开,所受到的抨击肯定更胜铃鹿的前男友。带着幼小少女身形的式神到处跑,可不是打个马虎眼就能随便敷衍过去。

春虎决定暂且不管这事,冲向正要走到马路上的学姊身边。

「学姊,我有件事想问您——」

「什么事?童女式神的主人?」

「……我的意思不是要您这么叫我……」

「你的要求真多呢。」

「我的要求一点也不多,我只是要你用正常的方式叫我的名字而已!」

「现在的年轻人说话真没礼貌。」

「学姊你没资格这么说。」

「我个子虽小,说话倒是很讲究尊卑关系。」

「这和身高扯不上关系吧。」

「吾亦熟知需语带敬意。」

「那算哪门子尊敬!根本就是在耍我!」

明明只是想打听铃鹿的下落,却迟迟没有进展。春虎深深一呼吸,拚命压抑内心冲动,尽量保持镇定。

「好……学姊,请问您在从后门离开前,有没有看见大连寺铃鹿?您知道大连寺铃鹿是谁吧?就是『十二神将』里的『神童』。」

「我知道,就是那个向你告白的童女。」

「……不要再提童女了。」

「『神童』的『童』用来形容女性就是幼——」

「你到底看见了没!」

春虎认为自己大概很难再把这位学姊当成前辈看待,口沫四溅地怒吼一声,怀疑自己似乎从昨天开始兢在到处骂人。

在春虎吼哑了嗓子之前,学姊爽快答了句:「看到罗。」

「咦,真的吗?您是在哪里看到她的?」

「我有个要求。」

「啧。」

「我要看昨天的式神。」

学姊漫不在意地提出要求。春虎瞪着她,内心怒骂这个臭小妞,学姊平静的神情当然并未因此出现动摇。

「……空。」

春虎勉强唤出空,空马上从空中现身,轻飘飘地晃动尾巴和水干长袖,落到地面。

「你都听到了吧,麻烦你跟她打声招呼吧。」

「遵、遵、遵命……」空答完,接着怒冲冲地朝学姊投去凶狠的目光。

空这个式神对主人春虎过度忠诚,对其他人则是态度恶劣,尤其在面对危害春虎的对象时,更会表现出露骨敌意。

她对学姊自然也是表面恭敬,内心不以为然。「……您好,在下名空,为祖狐葛之叶后裔,土御门春虎大人的护法。」她语气不善,只在形式上鞠躬致意。

然而,为了看清楚空低垂的脸庞,学姊刻意蹲下,如此近距离的注视反倒惹得空不由自主仰起了头。

学姊让自己的视线与焦急的式神保持在相同高度,目不转睛地凝视。迷茫双眸稍微圆睁,双唇紧抿,由于神色漠然,那副模样看上去相当可怕。

「啊,学姊!只是让你看一下式神,可别对她乱来。」

「没礼貌,我才不会那么做呢。」

「你死盯着她不放,这话听起来实在很没说服力。」

学姊没有回应,依然紧盯着空。她真那么喜欢小女孩吗?春虎不禁胆怯。

——可是……

空虽然年幼,容貌相当精致端正,宛如日本人偶。另一方面,学姊的外貌虽然不算特殊,但也是个名符其实的美女。若说空是日本人偶,学姊就是洋娃娃。

这样的两个人——而且个头都很娇小的她们隔着极近的距离相互注视,看在一旁的春虎眼里,这幅景象简直就像两具活生生的人偶,正感到稀奇似地注视自己的同类。

「……嗯。」

学姊盯了将近一分钟,终于站起身,恢复原本惺忪的平静神情。

「太满足了。」

「……那就好。」

「味道还没——」

「小心我揍死你哦!」

「开玩笑的。」

学姊说得平静,春虎却笑不出来,空的脸色更是阴郁。虽然是为获得消息,这毕竟不是个讨喜的任务。

「这是你做的吗?」

「怎么可能,我才没那么厉害。她是服侍我家——土御门分家的式神。」

「这样啊……」学姊点了个头。「所以那个封印也不是你设下的罗?」

这意料之外的问题听得春虎忍不住反问一声:「咦?」接着又马上想起之前发生过这么一件事。

大友在第一次见到空时,也说过类似的话,提到了「封印」之类的东西。春虎没听说过相关讯息,不过既然大友老师和阴阳塾的三年级塾生都这么认为,不可能是他们搞错或是误会。

——她身上有封即?

当事人空听见学姊这话也吓了一跳,看来本人同样不知道有这一回事。

自己的式神身上有自己不知道的封印,春虎其实耿耿于怀,但与空已经相处半年以上,当前还是以铃鹿的事为优先。

「你答应过要告诉我,你是在哪里看见大连寺?」

春虎又问了一次。只是为了问这么一点小事,这未免太折腾人了吧。

然而,学姊没有直接回答春虎的问题。她一言不发地举起右手,竖起食指,在不解的春虎与空面前,「——一、二——」一数到三,「咦,原来你在这里啊。」铃鹿正好推开后门,走出塾舍,「大连寺!」春虎也惊讶地转过头。

「你刚才跑去哪里了?」

「我才想问你呢,我还特地跑去你的教室哦。」

「什么?你去做什么?」

「不、不关你的事!——啊,对了,我是去找土御门夏目,这还用说吗……」铃鹿答道,不知为何神色有些慌张,不过春虎其实也没有余力仔细观察铃鹿的反应。

「你见到她了吗?」

「没有,我到的时候,他人也已经不在了。」

看来夏目早一步离开教室,没过上铃鹿,脸色一下吓得惨白的春虎这下总算松了口气。

「这、这样啊,也就是说我们刚好错过对方罗。」

「错过……难道你又跑到我的教室去找我了吗?」铃鹿冷笑,刻意摆出厌恶——但其实看不太出来——的表情。「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之前我也说过,我对你没兴趣,拜托别随便跟踪我。」

「吵死人了,我怎么可能跑去跟踪你。」

才刚被学姊折腾,接下来又要被学妹折磨,春虎不禁怀疑阴阳塾里难道连个正常的塾生都没有吗?

「算了,随便你……对了,学姊?谢——」春虎话还没说完,一转头已经不见学姊身影。

「春、春虎大人。」春虎循着空指的方向望去,发现学姊的背影出现在马路上,正要弯过塾舍大楼转角,实在是个来去匆匆的少女。

「……真难懂的人……」

春虎一脸苦闷,搔了搔头。铃鹿搞不懂发生什么事,蹙起了柳眉。

不过——

一发现空,她不知为何脸色一变。春虎此时汪意力全在学姊身上,没注意到她的转变。她藏起内心的动摇,拚了命保持平静。

「……你找我有什么事?」

「嗯,其实也没什么……」这一问问得春虎不知该如何回应,「对、对了。」他左思右想,最后语气尴尬地问了句:

「你待会儿有空吗?」



他们随便走进了一家附近的速食店,奇怪的是,铃鹿一进到店里就显得坐立不安。

「怎么了?」春虎问。

「没、没什么!只是我很少来这种店……」

在这之前,铃鹿从没进过这一类的速食店,春虎听了大吃一惊,忍不住笑了出来,结果被铃鹿骂得狗血淋头,最后还得请她吃汉堡、薯条和奶昔,好让她消气。

不过——

这家伙和夏目真的很像……

她们同样缺乏社会「常识」,足以证明她们生长环境特别。看在一般世人眼里,咒术界本身就是相当特殊的世界,她们却是对咒术界以外的世界一无所知。

——所以她们都在一些出人意料的地方少一根筋。

春虎心想,一边望着铃鹿用吸管吸起奶昔,为那黏稠感触大感惊讶的反应。

「……欸,你该不会在想什么自以为是的事情吧?」

「噢,你很敏锐嘛。我正在想你还满可爱的呢。」

「哇啊,气死我了~!开什么玩笑,别忘了在立场上,你的地位比我低多了!这个小喽罗!」

铃鹿放开吸管,满脸通红。春虎面露微笑,神色从容。

接下来——

春虎找起下一个话题,但是除了夏目的问题要解决,他其实也没有其他目的。硬要说的话,「增进彼此交情」也许可以勉强算是这一趟的目标。

春虎把思考切换到闲聊模式。

「你在阴阳塾待得还习惯吗?」

「我警告你别摆出那种高傲的态度!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

「欸,我没那个意思,这只是闲聊而已,没什么好激动的吧?」

「胡说,你看看自己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你这是故意找碴……噢,不过我大概猜得出答案,也不会太意外就是了。」

「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反正你一定没办法融入大家,对吧?」

「用、用、用不着你多管闲事!何况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个意思!一丁点儿也没有!」铃鹿气得怒声咆哮,春虎只得苦笑。他在热咖啡里加入奶球。「这样不是太可惜了吗?说不定聊了之后,你会发现有些人意外有趣呢。」

「我再提醒你一次,别忘了我是谁,用你那颗没用的小脑袋好好记住吧!有趣的家伙?愚蠢,怎么可能有什么有趣的家伙,那些人的程度和我实在相差太远了!」

「除了『十二神将』,也找不到其他人在阴阳术上的实力和你旗鼓相当了吧。其实你大可不用坚持什么程度差距,就算程度差,我相信富有人性魅力的家伙大有人在。」

「你在胡扯什么,简直和个臭老头没两样,人性魅力又是什么?」

「你面前就有一个最好的例子罗。」

「天啊!拜托你别把愚蠢当有趣好吗?程度差又笨,真是太惨了~!」

「嗯,你年纪太小,还不能了解我的魅力呢……趁汉堡还没冷掉的时候快吃吧,你知道该怎么撕开包装纸吗?」

「你要是敢再瞧不起我,小心我杀了你!」

一觉得她和夏目相似,春虎的话匣子不知为何一开就停不下来。不仅如此,无法当面和夏目说的话,对着铃鹿却能畅所欲言。冬儿把事情交给自己处理,难不成是早就看穿这一点?

春虎内心微笑,咬起手中的汉堡,吃到一半才发现铃鹿额头冒汗,两眼仍盯着原封不动的汉堡。

春虎忍住窃笑,一声不吭地伸出手,不管铃鹿在一旁惊呼,默默撕开包装纸,放回她的餐盘。

铃鹿愣愣张大了嘴,接着说:「……啧!原、原来这么简单!只是撕开而已嘛!」

「没错,正是这么简单。」

「我要杀了你!我绝对要杀了你!」

「欸,你怎么恩将仇报啊。」春虎笑说,喝了口咖啡。

他事前没料到和铃鹿聊天居然是这么开心的一件事,而且铃鹿即使嘴上抱怨,从聊天的气氛中可以得知她同样乐在其中。不过,要是戳破这一点,她肯定又会闹起脾气。

「我说你啊,你在班上也保持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就好啦。」

「笨蛋,你要我说几次才懂,我需要顾及立场。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做立场?」

「那个立场对现在的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什么?你到底在胡说——」

「我问你,自己是『十二神将』的身分真有那么重要吗?」

「呃——!」

铃鹿一时说不出话,情绪低落,春虎害怕也许是自己在无意间接触到敏感话题,连忙继续说了下去。

「唔,当然我是不懂『十二神将』的自尊有多高啦,也不清楚你坚守的是什么样的立场。不过你这次进阴阳塾,我认为是个大好机会,而且……你哥哥的事情也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你得考虑一下自己的将来,说不定能找到新的目标。」

春虎说得坦率,语气一如往常。他这番话完全没有责备的意思,铃鹿听了却睁大了眼,凝视春虎。她红着脸……圆睁的双眸隐约有些湿润,紧抿着唇瓣,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春虎没有其他意思,但一见到铃鹿的反应,「呃。」他忍不住反省起自己的发言。「……对不起,我太迟钝了。这些事情都很重要,不管是『十二神将』的身分地位还是……你哥哥的事情。」

铃鹿的人生际遇——去年夏天她亲口提过关于父母的事情。她的双亲皆为阴阳师,由于把亲生子女当成实验品,结果害死了自己的儿子——铃鹿的哥哥。

铃鹿一出生——甚至是打从出生前就和咒术脱离不了关系。她痛恨、憎恶,但还是遭亲生父母灌输咒术。而她为了让哥哥复活,也拚了命地锻链,立志成为高强的阴阳师。

在铃鹿心中,身为『十二神将』这件事肯定有相当深远的含意。

「对不起。」春虎由衷地向铃鹿道歉。铃鹿没说话。春虎一方面痛悔自己的幼稚,一方面咬牙忍受抑郁的沉默气氛。

不晓得过了多久,「……为什么……」铃鹿低垂着头说。

「什么?」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不容易硬挤出这些话后,她又咬紧了双唇,再度沉默。但就在春虎打算开口前,她抬起了头,像是一扫心中阴霾,她固执地盯着春虎。

「……刚才和你一起的小女孩是式神吧,那是你的吗?」

「咦?噢,对啊……不过不是我做的就是了。」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令春虎一时困惑,但他还是照实回答。铃鹿听了之后,神情显得有些意外。

「那、那不是你做的吗?」

「不是,她的名字叫空,是服侍土御门分家的式神。」

「……原、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不,那个……」

铃鹿说得支支吾吾,脸上突然浮现自嘲的笑容。「说的也是,你怎么可能做出那么精致的式神。何况……那和那个时候的式神完全是不同类型……」歪斜的笑容高挂唇角,她自言自语似地喃喃嘀咕。

春虎闻言身子一颤,见到他板起睑孔,铃鹿睑上瞬间闪过——也有可能是看错——惊恐的神情。她双唇轻颤,犹豫不知该进还是退,短暂又激烈的挣扎袭向少女。最后,她终于按捺不住大叫:「你、你又怎样?」

「什、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恨我吗?」

「恨你?为什么……」

「废话!当然是为了那个时候的式神啊,那个死在我手下的式神!」铃鹿哭丧着脸,试图用愤怒掩饰泪水,任情感决堤。「我毁了你的式神,你吼着要我闭嘴,又凶狠地瞪着我,难道你能否认吗!」

春虎语塞,同时在心中使力鞭策自己。

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和夏目的真实身分无关,也无所谓利益得失。

自己若是打算和大连寺铃鹿这一位少女继续往来,现在正是关键,绝不能出错。

用不着撒谎,只要拿出最真诚的自己,坦率做出回应即可。

春虎微微一笑。

「真是个蠢女孩。」没错,这时候需要的正是实话。「别瞎操心了,你才是被我们害得永远无法再和哥哥见上一面。北斗的事只要我这个当时没能伸出援手的人烦恼就够了,你用不着挂在心上。」

突然间,铃鹿的眼瞳里终于滑落一滴泪水。春虎受到强烈冲击,惭愧不已。

春虎一直没察觉也没料到她会如此在意北斗。自己究竟如何看待铃鹿呢?老是在乎『十二神将』、小鬼、个性别扭这些表面假象,结果反而匆略了她真实一面的那个人不正是自己吗?

她是如此孤独,甚至没有一个可以倾吐心声的对象。

一注意到自己流泪,铃鹿连忙拭去泪水。春虎没有开口,全身发麻,动弹不得。

抹去泪水后,铃鹿又一次正面直视春虎,湿润的浑圆眼瞳映照出春虎的身影。「……我……我、我……」话说到一半,像是堵在胸口出不来,再也说不下去。她沉默,似乎无法掌握复杂又庞大的思绪,那副模样不知为何像个小孩子拚了命地伸出手求援,情势相当危急。

「不要紧。」春虎主动开口,多少安抚一下少女的情绪。然后,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啊,对了。抱歉,你根本用不着为北斗的事情自责,因为她其实没死。」

听见春虎这番告白,铃鹿神情一变,花了点时间理解这段话。

「……什么意思?」

「唔,就是她……她虽然是式神,可是和一般术式不太一样。这很难解释,她其实没有自己的意志,是另外由术士操纵——」

「……远、远距离操纵?她、她是简易式式神吗?」

「没错,就是那样,总之那个式神制作得相当精密……所以连你也没能马上看穿。可是那个北斗——式神北斗充其量不过是个『容器』,真正的北斗——那个和我聊天说笑的家伙现在应该还活在这世上。」

「…………」

春虎的解释听得铃鹿哑口无言。她的神情像是受到剧烈冲击,聚精会神地听着春虎所说的一字一句,紧盯着他的脸。

春虎又接着说:

「老实说,那件事让我决心进入这个世界……我会做出这个决定有很多因素,不过其中有一大部分是想也许可以和操纵北斗的术士见上一面。对方肯定是位阴阳师,所以如果我也成为阴阳师,说不定总有一天能见到面。」

春虎向铃鹿说出不曾和夏目与冬儿坦白的梦想,一心只希望能稍微减轻铃鹿的自责。铃鹿若是介意北斗,知道这件事也许能让她卸下心中重担。

然而……

听完春虎的解释后,铃鹿浑身颤抖、僵硬。「……开什么玩笑。」唇边流出的话语空泛虚无,颠覆春虎的预料。接着,铃鹿望着春虎的目光不再澄澈、单纯。她扬起唇角,突然狰狞大笑,自嘲之意急速浮现脸庞。

「可恶。」她咒骂一声。

——咦?怎么搞的?

春虎心头一惊,不懂铃鹿为何突然性情大变。见到春虎的反应,铃鹿的嘴又咧得更开了。她哭笑着——脸上浮现如鲜血从伤口滴落的笑容。

「……算了,麻烦死了。反正我本来就不需要那种东西,只要我自己满足就够了……」铃鹿自暴自弃地说,嗓音里散发出骇人气势,听得春虎的背后像是有一道冰冷电流窜过。

「你、你在说什么?」

春虎差点反射性召唤出空,同时打从心底后悔当初不该那样下令,命令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许现身。

铃鹿用视线逮住春虎,猛地向前探出身子。「……我……我会靠自己的力量,掌握『全新的自己』……」她抱着似乎随时可能崩溃的意志,露出紧迫盯人的眼神,在目光里点燃「觉悟」的火炬,燃起不怕受伤,「决心」追求「某种事物」的烈焰。

语声刚落,她的眼神乍然转为备战状态。她狠狠啐了一声,踹倒椅子,站了起来,朝背后投去如刀锋锐利的视线。

「可恶!果然有人监视!」

「什么?」

「就是你!你的隐形术太随便了!」

铃鹿怒斥,迅速结起刀印,往背后——隔板另一头的桌子斩去手印。

即使遭到封印却依然令人瞠目的咒力劈斩空间,在空中爆裂。

在「视」得激烈闪光的下一秒,原本空无一物——不对,原本完全没注意到气息的地方出现了一道往他们这头探出身子的人影。

乌羽色的阴阳塾制服。

乌黑长发与粉红缎带。

「呀啊!」

术式一破,那人随之从椅子上摔落地面,那张焦急仰望春虎等人的脸上戴着一副格格不入的朴素眼镜……

「…………啊?」

春虎浑身虚软无力,顿时忘记惊讶与焦躁。他全身虚脱,彷佛身上的活力与精力一下子消失殆尽。

铃鹿也愣望着那个人。

那人满脸通红,全身僵硬。

春虎一时大意.「……夏目,你怎么……」话一脱口而出他就惊觉失言,可惜为时已晚。惨了,春虎望向铃鹿。

接着——



这人是谁——不需多想,铃鹿早已心底有数。如星火燎原,引发连锁效应,所有事情瞬间串连。

我记得这个人。

那张脸我一直放在心上,忘也忘不了,毕竟她是其中一个妨碍我计划的家伙,甚至在那起事件结束后更为介意,因为她是春虎身边的「女人」。

那天夜里陪伴在春虎身边,穿着巫女服的少女。再加上——

「……夏目,你怎么……」

简单来说,虽然不清楚理由,不知道她为什么打扮成男生,只是——这么一来,倒是能解释得通她当时为何会在现场,以及她那超龄的咒术和与春虎一同阻止自己的理由。

土御门夏目。

这个少女正是那时候的巫女。

再次与春虎相遇后的情形随即浮现脑海,每当聊到土御门夏目,他的态度就鬼鬼祟祟,也就是说,这是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土御门夏目对外是本家的「男子」,这其实是为了隐瞒她真实身分的谎言。

不只如此。

——『真正的北斗——』

「……对。」

甚至能瞒过自己的高超技巧。

时常待在春虎左右的理由。

——『现在仍在某个地方。』

「……就是这么回事。」

这时,连自己也不禁惊讶的勃然怒火控制了铃鹿脑内,残酷——连自己也害怕的残酷本性冲破了枷锁。

她的嘴角泛起笑意,纠结的情绪使她悠然嗤笑。

她望向春虎,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和哑然的模样,又再次湿了眼眶。

这次,她打定主意绝不再落泪。

「这下子……事情愈来愈『有意思』了。」

没错,自己绝不会再哭泣。



在惨剧发生后,速食店里响起空洞的手机铃声。

铃声来自春虎的手机。

『抱歉,夏目恐怕过去找你了。』

冬儿的简讯传到时,事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

4

「嗨,亲爱的!早安!」

隔天一大早,遭铃鹿袭击的春虎目光呆滞,坐在隔壁的夏目也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其中只有冬儿一脸悠哉,朝铃鹿投去「终于来了」的视线。

铃鹿唇边闪过野兽般的微笑,眼瞳里闪烁杀手的光芒,在因为那一声「亲爱的」而闹得沸沸扬扬的教室里,悠然走向春虎的坐位。

「哎呀?您今天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发生什么事了?我可以把自己的活力分给学长哦~」

铃鹿把春虎玩弄在指掌间,春虎无力抵抗,弱点早已被少女抓在手中。

接着,铃鹿刻意把目光转向春虎身旁。

「啊!您『该不会是』夏目学长吧?土御门家下任当家的土御门夏目学长。『初次见面,您好』!我是大连寺铃鹿,夏目学长的传言在阴阳厅里也时有耳闻呢~」

「…………」

「我真是太感动了,我『一直』很想『见您一面』呢。」

夏目——脸上不再戴着眼镜——不发一语,机械式地点了几下头。春虎心如死灰,望向一旁的夏目。

「我还不习惯阴阳塾这里的生活,还请『多多关照』,『各位学长』。」铃鹿说,满脸嫣然笑意。

「……哎呀,这下可不炒。」冬儿嘟嚷了一声。

这简单的一句话,正好为春虎等人的新学期下了一个简洁又精准的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