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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故乡的狗」

其实我一开始并不想去老家。说是外公跟外婆,我跟他们也不怎么熟,而且老家那里没有朋友又没漫画,很无聊,老实说我实在很不想连续三天过著那样的生活。可是我明显写满不愿意的表情却被无视,最后就这么无法违抗大人们的意愿,只好跟著去乡下的外公家。

但是,我不情不愿的心境,马上就被翻转了。

「哇……」当我看到那个软蓬蓬生物的瞬间,无聊的乡村马上变得五彩缤纷。

我一伸手,它就像是被吸过来一样扑往我这里。我们刚认识的当下没什么戒心,都把彼此当成玩伴,玩在一起。我跟刚来外公外婆家的小狗——小刚,才过没多久就玩开了,还会互相舔脸颊跟鼻子。呃,我是不怎么舔它啦。

就小刚的角度来说,它可能是因为周围都是大人,就抱著类似「这家伙看起来最弱」的心态接近我。我自己也是觉得比起待在后面的大狗,小刚比较好抱。那时的它还很娇小,毛发也很细软。我就这么彻底喜欢上这个用我的小手也能抱在怀里的小家伙了。

而小刚也是看我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顶多洗澡的时候会不想跟而已。它还会钻到棉被里陪我,害我很担心睡觉翻身会不会压到它,没办法好好睡一觉。结果我就贴著墙壁睡,最后落得体验到生来第一次落枕的感觉。虽然发生过这种事,不过小刚依然是在这个乡下地方里陪伴著我的最佳好友。

那时只在外公外婆家住了三天,我却对它有了很深的感情,要回家的那一天我甚至不想跟小刚分开,哭著耍任性说不想回家。仔细想想,那应该是我第一次哭著求人,而且在那之后,就再也不曾做过那种事了。

伤脑筋的父母有提议在我们家也养狗,但那不是我要的。

我要的是小刚。

我记得很清楚的是,当时外婆立刻察觉到这一点,说了声「喂」轻敲母亲的头,骂了她一顿。也记得之后外婆静静对我说「你也别哭了」。

这又低又沉重的一句话让我不再继续哭以后,外婆摸摸我的头,说:

「明年也要来玩喔。」

被她温柔地摸了摸头发,我想起自己一开始还抱怨不想来这里。

我对她这份温柔感到很过意不去,又哭了出来。

这次是另一种泪水接连涌出,流过脸颊。

因为眼泪跟口水混在一起而无法好好说话的我,就这么跟外公外婆约好绝对会再来玩。最后,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去抱抱小刚。

小刚也很开心地把脸靠过来。

当下的我很想永远记住小刚那时的温暖。

我不想忘记。

不管过了多长久的时光——

或是在梦里,我都不想遗忘。

虽然这种状况很常见,总之我梦到了这样的往事。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用客观角度看待这场梦的。虽说梦里的自己还是小孩,但我无法直视那毫无顾忌地大哭的脸。一种难为情,还有类似愧疚的某种东西刺激著我的胸口,让我双颊发烫。

我感受著睡觉时背部、额头跟鼻子流出的汗水,缓缓睁开眼睛。意识清醒得很缓慢。好像被顺顺地推出梦境后,就朦胧地扩散开来一样。我抱著轻微头痛往窗户看去,发现窗帘间的缝隙已经开始变亮了。看来现在是黎明时分。

睡在同张床上的妹妹则是缩著身体,像蝉一样继续沉睡。我下床的同时尽可能不晃到她盖著的毛巾毯。我压低脚步声离开房间,避免吵醒她,然后走下楼梯。难得刚睡醒,却没有想睡回笼觉的欲望。但却有别的烦闷感压在头上,于是我想吸吸外面的空气,转移注意力。

「……好痒。」

我抓抓手肘附近。昨天晚上被蚊子叮了好多次。也不管我正处于感到乡愁又多愁善感的时期,下手毫不留情。飞虫没有悠哉到会放过容易捕获的猎物。

就算来到一楼,空气跟声响依然一片沉寂,似乎还没有其他人起床。我避开寝室前面,绕去客厅,就看见小刚躺在电视旁边。现在明明是夏天,它却裹著一条毯子,一动也不动。看它这样让我很不安,我便蹲到它旁边,确定它有发出轻微的呼吸声才放心下来。小刚的睡脸很柔和。

我希望它现在是暂时忘记了变沉重的身躯,安稳地待在梦乡。

我凝视著它,张开嘴巴。我想说些什么,却无法具体地说出口。

该怎么完整讲出我想表达的事情?我找不到答案。

就好像平常的安达一样,只有一股心情在原地打转。

结果我没说出半句话,就离开了它身边。我逃往后门,穿上拖鞋走到外面。我没有把门锁上,但只是到房子前面而已,应该用不著锁吧。即使是小偷,在这时间应该也还很困。都醒来这么久,我才打了个呵欠。

周遭没有蝉声,只有自己踩著停车场土壤的短短脚步声听来很单调。天空虽然再过不久就要被照亮了,却也尚未完全抹去它昏暗的模样。空气也没有特别凉快,而是彷佛昨天阳光的余韵犹存,有些温热。以在灰色光景里四处游走的感觉来说,这样的温度极度符合景色给人的形象。

我对这个色调有印象。时间进到暑假,在异于往常的环境下也睡得很浅,就算不小心早起,也没有其他人醒著。我无奈之下打算独自安静玩耍,却有个活泼的身影跑来找人在外头的我。那身影是小刚。当时它立刻感觉到我的存在,陪我一起在停车场大跑特跑。

那是我妹还睡在有栅栏的床上时的事情了。

虽然其他景色已经不太记得,但我用脸颊磨蹭跑来找我的小刚那股触感却记得相当清楚。那时的我感觉胸口跟脑袋豁然开朗,兴奋得犹如被纯白的物体包覆著。

当时的我很高兴。只是觉得很幸福。小刚跟我都很纯真、无知,不可能去思考今后会发生什么事。每年都一定会见到小刚,要道别的时候总是会有些想哭,即使如此,也永远能够很有精神地一起玩——我那时候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那样的想法,到了现在却是化作悲痛袭击我的胸口。

我对小刚活著感到放心,同时也有种难受的感觉。

我不是要说喜欢它。最喜欢它也不太对。要它过得平安也不是我真正想说的,而我也希望现在跟它道谢还操之过急。那,我到底想告诉小刚什么?这股持续累积在胸口跟喉咙,甚至停在脑袋里不动的郁闷,究竟希望我用什么方式释放它?

不管我低头多久,也不会掉出半点好主意。我抓乱睡到翘起来的头发。

有某种东西存在。

我心里确实有某种害我觉得郁闷,不让我保持平静的东西。

但是,我——

「喔,你居然在这个时间散步啊。」

突然有人搭话,吓了我一跳。对方也跟我一样是「在这个时间」出来,而且我没想到除了送报生以外,还会有其他人在这种没多少人出没的早晨出现。再加上,我也没料到有人会正大光明地走进别人家的宅院里面,悠悠哉哉地找人说话。

来的人是邻居老爷爷。记得是叫岩谷吧。他头上围著跟昨天一样的头巾。

老爷爷背著大包包的模样,以及他的皱纹跟偏黑的皮肤,酝酿出旅行者的氛围。看起来实在不像乡下居民的邻居。

「早安。」

我有些不是很想回话,但还是打了声招呼。「嗯,早。」老爷爷没有动摇。

「不过,这种时间比较没有人,确实是比较好走呢。」

「是……是吗?可能……吧。」

这一带本来就很少人,所以我无法赞同。

「那,你……啊~嗯,是他们的外孙女吧?」

「我叫岛村。岛村抱月。」

「这名字真有文学气息啊。哈哈哈!」

老爷爷笑道。看到他的笑容,这才想起小时候好像有个姊姊会陪我玩。那个人正好会在跟我们差不多的时期来乡下老家,而且会对等地陪跟我和小刚玩。从年龄来想,应该是这位老爷爷的孙女吧。

先不提这个,我有点在意一个东西。我看向老爷爷的手边。

接著他像是等这一刻等很久了,伸出手强调那个东西。

「你很在意这个吗!」

「嗯……」

毕竟那样的东西一般不会拿到外面来。

老爷爷手上拿的,是一个粗糙的茶碗。

我含糊回应他,随后他就开心地展示起茶碗。

「其实啊,这是我孙女做给我的喔!」

「咦?」

「我孙女是陶艺见习生,她这次做了一个我专用的茶碗给我。我专用的!」

「啊……是。」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似乎是想找人炫耀,才抱著茶碗在外面游荡。连蝉都还没开始叫的早晨时分,却有一个奇妙的老人一手拿著茶碗,在外闲晃。就各方面来说,感觉很多家属跟外人都会担心他。

「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到隐藏在这个单调色彩下的知性呢?」

「呃,可惜我素养不高。」

我露出傻笑。

「放心吧,我孙女的杰作可是厉害到连无知的人都能了解其中奥妙!」

「这样啊……」

我是不会生气,但也收起了笑容。

「所以,这个钓竿就送给你吧。」

「我不太懂这个『所以』是怎么来的……」

住在这个地区的人(包含母亲在内)讲话都会突然接到不相干的话题上。然后他真的把带在身上的钓竿拿给我。我虽然想著收下钓竿要干嘛,却也就这样收下了。这是根涂上黑漆的朴素钓竿,总觉得之前好像看过这样的东西。感觉像是价值三百圆的东西。

「你就回归童心,拿去好好享受一下吧。」

「为什么是钓鱼……」

自从去年陪日野钓鱼以后,我就没再碰过钓竿了。

「这不算什么啦,只要用完以后帮我还给你外公就够了。」

「啊,原来如此。」

「想事情的时候,去钓鱼是最好的选择喔。」

我感觉被看透了心思,便抬起头来,发现老爷爷看起来像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再加上他茂密的胡子,让人只能这样形容他的讲话方式。

「而且不做些什么就认真思考一件事,就算很有干劲,也会想到想睡觉啊。」

「啊~我懂我懂。」

就像我双手抱胸地仔细思考某件事,结果过了五分钟以后,人已经躺在被褥上了那样。

「哎呀?」

老人伸长了脖子。他窥探著我的身后。

接著后门门上传来某种细微的碰撞声响,于是我回过头。

那道模模糊糊的身影,告诉了我它的矮小跟耳朵位置。我彷佛在竞走似的快步靠过去,一打开门,出现在眼前的果然是小刚。它带著被睡意侵扰得无精打采的双眼,抬头看我。

「小刚——」

它是发现我来外面,就醒来了吗?是的话,那我真是做了件很对不起它的事情。

像以前一样追过来的小刚没有扑过来。它的左眼变得混浊,已经没有半点活泼的样貌了。低头看它,发现我的影子也在不知不觉间变长,长到能够包覆小刚。

突然一股有如鼻子血管破裂的刺痛袭来。甚至有种不压住鼻子,血就会从右边鼻孔流出来的感觉。实际上,我也真的感受到鼻子周遭有水气。

虽然那大概是汗水。

我对小刚现在的样子有很多想法。可是这些想法一如往常地无法化成具体话语,不论想了多久,也不觉得有办法表达出来。所以我蹲下来,摸摸它的头。

「小刚,早安。」

我换个思考,认为应该先打个招呼。小刚用喉咙发出声音回应我。

不过,这样我就没资格笑安达了呢。我如此自嘲。

「喔,小刚,你还活著啊。我们彼此命都很硬呢。」

老爷爷伸出手,想跟小刚握手。小刚没有离开我的脚边,也没抗拒老爷爷用手抓住它的前脚。老爷爷轻轻握过手后,便把手放开。

「虽然我从这家伙来这里的时候,就是老头子了。」

老爷爷愉快地「喝哈哈哈」大笑,然后再一次问候小刚,说:「那再见了。」

老人与老狗的视线交错,时间短暂静止了下来。

以单纯在早上道别的问候来说,这样的问候有些太隆重,也太长了。道过别后,老爷爷便转过身去。

他的背影很有朝气。

一个精力旺盛的老人。

我不经意叫住那样的老爷爷。

「请问——」

「怎么了?」

老爷爷用温柔语调如此催促,让有些沉重的疑问意外得以顺畅地讲出口。

「变老是件很痛苦的事吗?」

明明也不是问了会有好处的问题,我却不排斥开口提问。

老爷爷晃著脑袋跟头巾,「嗯……」地转动双眼。

「不愧是有文学气息的少女,连问的问题都有哲学味。」

「什么啊……」

我不禁这么低语。老爷爷的回答才真的是难以理解,是种没有内涵的文学。

「我收到孙女送我的茶碗,所以一点也不痛苦。这样的意见能当作你的参考吗?」

他用澄澈无瑕的眼神回问。

「嗯,还可以。」

根本不能参考。我好像问错人了。

「这种问题,就去问问你想听到对方答案的对象吧。」

老爷爷看了小刚一眼后,就用有些夸张的动作重新背好包包。

「好了,今天开始,我要再去找宝藏了。」

「宝藏?」

「其实我也很想到海底找宝藏啦……」

老爷爷在最后不甘心地这么自言自语后,就离开了。

每当那条头巾随著动作摆动一次,晨曦就开始若隐若现。

他对著逼近而来的光芒挥动钓竿。

要是把太阳钓起来就能让时间倒流,我会怎么做呢——我想著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

「就算要我问想问的对象……」

你听得懂吗?我歪过头询问小刚。

而小刚只是把嘴巴往前顶,眯细双眼。

「真的没问题吗?抱月。要不要陪你一起去?」

我一说要去钓鱼,就被以前曾撞到头,弄得满身血的外婆关心。

「没关系啦。外婆你不是膝盖不好吗?」

「叽耶!」

外婆突然发出简洁有力的怪叫,把脚往前踢。她的腿意外抬得很高。

在她连脚尖都用力摆好姿势时,外婆突然压著腿蹲下来。

「你还好吧?」

「脚掌心这边抽筋了。」

「……啊~嗯。不愧是妈妈的妈妈。」

有那样的母亲,又有这样的外婆。我窥探到母亲那种个性的根源了。

「好,现在好了。呃~那你午餐要在哪里吃?」

「伤脑筋。我是不觉得会到中午还不回来啦。」

我看看时钟,距离吃完早餐还不到一小时。还有将近三小时才到中午。

「总之带点便当去吧。我去做饭团给你。」

「谢谢。」

外婆用小跑步前往厨房,动作俐落地捏起冷饭。内馅是用猪排。

「我把饭团跟水壶一起放到包包里。这样应该可以放到中午都不会坏掉。」

「没关系啦,我会找有阴影的地方。」

我接过包包,看见有道影子在视线角落移动。一看,就看见白内障的眼睛正盯著我。

「小刚。」

靠过来的小刚用鼻尖磨蹭我的脚,好痒。「怎么了?」我摸摸它的背,随后观察著小刚状况的外婆就像觉得刺眼那样眯起双眼。

「小刚说它也要陪你去。」

外婆推测出小刚的意图。我吞下「我知道它想表达什么」这句话。

「老样子啊,它想跟在你后面到处走走。」

「……嗯。」

老样子——这个「老样子」是从几时开始算,又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我心里掠过一抹不晓得它能不能走很远的不安。以前觉得道路都长得没有尽头。但同时,我甚至也觉得我们不管跑到哪里,都不会喘。

身高跟脚都变高变长的现在,会跟以前有相反的感觉吗?

我俯视著小刚的期间,外婆把面包弄成小碎屑,放到袋子里。

「然后这个是给小刚吃的。」

「谢谢。」

「抱月你饿了的话,也拿去吃吧。」

「……好……好喔。」

「哎~呀~我开玩笑的啦。」

外婆开朗地笑了。我晚了一拍才跟著一起笑,结果——

「我不是得痴呆症了喔。」

她马上睁大眼睛,一脸正经地这么强调。眼睛边缘还冒出血丝,好可怕。

我走往玄关的途中,遇到了刷完牙的我妹。她的脸旁边有水滴。

这家伙跟平常一样,只有擦到脸的正面啊。

「姊姊,你要出去吗?」

「那个。」

我指向立放在墙边的钓竿。我妹看过去,小声说:「要去河边喔……」

「我也要去。」

「不行,很危险。」

我对妹妹伸出手掌心,拒绝她的要求。我妹当然是一脸不开心,但我不能带她去河边。意识著不能让妹妹遇上危险这点,几近是我的本能。

「可是小刚就可以去?」

「你说什么傻话。小刚年纪比你大很多喔。」

它跟我只差一两岁……只差一两岁。

我们年纪差不多,身体状况却大有不同——我对这个世界的结构感到少许类似愤慨的情绪。

「乖喔乖喔,那就让我这个老太婆来陪你玩吧。」

外婆把手放上嘟著脸颊的妹妹肩膀。我妹脸颊消气了一点,疑惑地问:「外婆?」

「跟老婆子一起玩炸弹超人吧。来吧来吧。」

外婆催促我妹的语调听起来很开心。其实单纯是外婆自己想玩吧?大概是吧——我这么苦笑。

我记得我好像也跟附近的大姊姊一起玩过。如果是隔壁邻居,就表示是那个奇妙的大姊姊在做茶碗啊……她以前用色纸摺了很多东西给我,手确实很巧。她也曾用广告纸跟传单做很大艘的船给我。

「啊,抱月,帽子也戴著吧。」

外婆在带著我妹离开以前,先是打开鞋柜旁边柜子,拿出棒球帽戴在我头上。这顶帽子是蓝色的,外面有沾到油漆的痕迹。一戴到头上,就闻到一股被太阳晒过的味道。

「还有……啊,阳伞。也要带一下阳伞。」

外婆把柜子最里面的黑伞也拿出来,要我拿著。这是有蕾丝边的女性用伞,应该是外婆在用的伞吧。我把接过的伞跟包包还有钓竿带在身上,发现这样行李实在有点多。

但每一样都没办法说我不要带。

外婆对我太贴心了。

「路上要小心喔。」

「嗯。回来我再陪你玩。」

我用身为一个姊姊的态度对待我妹,她就说著「才不需要你陪我玩」把头撇到一旁。

「啊,这样喔。」

这家伙真不坦率。你偶尔也像社妹那样露出软绵绵的傻笑……那样好像也挺困扰的。

我走到室外关上门,叹一口气。

「她为什么那么温柔呢?」

又为什么有办法那么温柔呢?

对我来说——对我这种一接触到他人的贴心,就会差点忍不住低下头的人来说,无法理解这一点。

「……走吧,小刚。」

我这么催促小刚,一起出发。小刚早早就不敌炎热天气,吐著舌头,不过它还是踏著有些不稳的脚步前进。我一撑起伞,它也立刻靠到我脚边,躲到阴影底下。一跑起来,就会追不上对方——不知不觉间,我们这样的立场逆转过来了。

今天的蝉声听起来像是一层网子挂在天上。蝉声非常规律,甚至听著听著,意识会变得朦胧。我摇摇头驱赶这股朦胧,面向前方。

停车场里,可以看到父亲正一手拿著水管洗车。这里比家里的停车场宽很多,应该比较好洗吧。他原本背对著我们,但被洗乾净的车子似乎映出了我们的身影,随后他转过头来。

我差点就被还在流的水喷到了。

「你要出门啊?」

「嗯。」

父亲的眼睛看向小刚,接著再看往钓竿。

「偶尔也想喝喝鲤鱼片味噌汤呢。」

「这要求真强人所难耶。」

「要我送你一程吗?」

父亲有些得意地用下巴示意洗得乾乾净净的车身。我看一下小刚的脸,再仰望天空。

看见伞另一头万里无云下的阳光后,我缓缓摇头。

「没关系,我用走的。」

「这样啊。路上小心。」

父亲回去继续洗车。在洗车的他也已经满身大汗,我都觉得他乾脆把水从头洒到身上算了。随后外公也过来露脸,我看到他面带灿烂笑容对父亲要求「我的车也麻烦你顺便洗了」以后,就离开了停车场。

我经过来的时候走过的小桥,顺著下坡路前进。我一直往下走,在途中又折返回来,下去河边。我穿越刚才那座桥底下往山的方向走,正好跟刚才行经的路线交错。实际体会穿过城镇往山的方向迈进,就会觉得好像走在没有人知道的秘密小路上一样,情绪会有些高昂。我以前还会瞒著父母跟小刚一起出门。

来接我们的外婆滑倒的模样,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

当时满头鲜血的当事人跌倒后还哈哈大笑,所以我当下没有非常担心,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事情还挺严重的。几年后,我察觉就算不是我直接害她跌倒,她跌倒的原因也确实出在我身上,让我学到了何谓罪恶感。现在我心里依然有种类似后悔的感觉。

怎么说……我算是个不温柔体贴的人。远远说不上是超级大好人。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样,我相当排斥卖人情给别人。要是别人对自己有恩,就必须顾虑对方。

必须用温柔体贴的态度对待对方。

可是,「必须展现」的温柔体贴是错误的概念。因为前提条件会出现矛盾。持续重复这种错误,肯定会有超出负荷的一天,并对身心健康的生活产生不良影响。想要过更良好的生活,把人际关系当作润滑剂是很重要的一环,但若是增进彼此交情的方式上有问题,就……该怎么说。我感觉上是能理解,可是很难用话语详细说明。我体会到自己平常没有在用脑。

「我开始搞不懂了。」

我像是热到开始头晕了那样,眼前一阵晕眩。我用手遮住半张脸,等待这阵晕眩退去。一看,才发现小刚也乖乖地在等我。不对,看起来也像是累了,正在休息。我蹲下来摸摸它的头,决定再多待一阵子。多亏外婆借我的阳伞,在夏日的太阳底下也意外不算煎熬。

「…………………………………………」

我俯视著即使待在这种地方,也依然一脸想睡,眼皮看起来很沉重的小刚。

如果——

如果我把小刚丢在这里自己跑掉,会怎么样?

我不禁思考起这种事情。它应该已经没有体力跟力气用跑的追上来了吧。小刚会慢了我很久才回来,然后咬我一口吗?还是说,它甚至没办法独力回家,就累垮在附近,接著觉得口渴,最后严重缺水……光是想像那种结果,就很不舒服。

不知成因为何的汗水从我身上滴落,小刚扭动身子躲开汗珠,换到另一个位置休息。

「不要那么排斥嘛……也是啦,一般都不喜欢这样吧。」

我发出「嘻嘻嘻嘻」的乾笑声。小刚连逃跑的动作都很笨重。

「呜啦~啦~啦~啦~」我喊著没有特殊意义的叫声,低下头一段时间。

「我们就休息到这里。」

我在这么宣言后站起身。没有得出半个答案。

我没能掌握自己的个性,连断定自己就是什么样的人都办不到。

自己真是有够难搞的——我打心底感到麻烦。

我顺著河边前行。周遭开始看不见建筑物时,脚底下也从被踩得坚实的土壤变为一堆小石头。旁边的自然景象愈来愈多,彷佛文明倒流,路也开始愈来愈宽。闻到的气味从土壤的味道转为水的味道。

蝉鸣变多,汽车的声音变得遥远,流水变得近在身边。水声不断流动,把流出的汗水冲刷掉。

伸展到河边道路上的枝叶勾勒出歪斜的拱门,化作屋顶。走在这样的屋顶底下,融入夏日当中的绿色就滴落在我跟小刚身上。每当我踏上河滩的石头,让视线高度产生细微变化时,景色也会随之改变。把吸收丰饶自然要素的空气吸进身体,还会误以为有什么东西要发芽了。

我坐到往河川方向突出的大岩石上,垂下钓线。我悠哉地钓著鱼,身体慢慢变得往前倾。我人在阴影下,石头依旧会吸热,即使隔著一层衣服,也会让我的脚变热。

这里的风很舒服,于是我脱掉帽子,让头发随著河风飘逸。飘离颈部的头发顺畅地随风摇摆,使我明明身在这么炎热的季节,却感受到类似寒意的凉爽。甚至凉到会打冷颤。

小刚躲到伞底下,闭上眼睛静静待著。它趴在岩石上一动也不动,看得我有时候会突然感到不安,不禁动手摸摸它的背。用手感觉到它虽然虚弱,却也确实在呼吸后,我才放心下来。因为小刚睁开右眼看我,所以我再多摸它一阵子才收手,之后它又闭上了眼睛。听外婆说,它现在好像几乎一整天都在睡觉。

小刚它一直在作梦吗?

说不定对它来说,连来这里的路程也不过是一段似梦非梦的时光。

「……啊,忘记带放鱼的水桶了。」

心情沉静下来以后,才晚了很多拍地发现有东西忘记带。我性格没有狂野到会赤手抓著钓到的鱼回去,只能放弃鲤鱼片味噌汤了。反正应该本来就钓不到。毕竟钓钩上也没装饵。这样大概连社妹都钓不到吧。

我是因为钓鱼最适合想事情才来钓钓看,但我有什么事情好思考的吗?

「……嗯……」

我没来由地想起安达。可能是因为我在小刚憔悴的睡脸中看到了安达。安达只要事情进展不符自己的期待,就会摆出这种泄气的表情。

我觉得那样很好理解她在想什么,很不错。自己的想法容易传达给别人,这一点其实意外重要。

安达她……怎么说,她不习惯跟人接触,也因为这样,反而在人际交流这方面上保有新鲜感。跟在人际关系中磨耗殆尽的我,处于两个极端。所以我有时候看她那样会出于怀念,产生想疼爱她的冲动。

我是试过给她「也要跟其他人培养感情」这种极为理所当然的忠告啦。

但我总觉得安达不论是被谁这样忠告,都不会落入人们普遍的做法当中。

毕竟她是战战兢兢地度过形成人格的幼年时期,到了现在才开始培养这方面的情绪。唯独这部分跟学业不一样,现在才开始学,也很难跟上其他人的脚步。反倒是略过了单纯互动,直接被大量灌注他人已经固定的人格的安达,状态才真的是不稳定,而近在身旁的我给她的影响当然更大。也难怪她会那么黏我——我在柔和的风中理解到这一点。

甚至要是她说很爱我,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而我的手机就好像安达正好要来表达意见一样,响了起来。我从包包里拿出手机确认。

「啊,不是她。」

是樽见打来的。我本来打算马上接起来,手指却停下动作。

我看向小刚。我们立刻四目相交,接著就感受到喉咙深处有股骚动。

手机的声音强烈表达著自身存在感,让蝉声听来变得遥远,铃声则闯到最前方。我觉得蝉声好像在远处低头围观我们。在声音的包覆下,后脑勺有种沉重、烦躁的感觉。

手机正在响。我仅仅是看著手机在响。

最后,我还是没有接起电话。我在铃声停下前一直握紧手机,等待它不再响的那一刻。

响完以后,我立刻关掉电源,把手机放到包包里。

我怎么会把手机带来呢?

刻意无视来电令我大幅失去冷静。内心陷入一片混乱。

可是……但是。

说不定……不对,不要用这种话打马虎眼,若直视现实——

这肯定是跟小刚一起度过的最后一段时光。

所以……所以——我有些像在找藉口似的,重复同样的话语。

这种行为能说是诚实吗?

「你怎么想?」

我向一旁的小刚徵求意见。小刚一脸完全不懂的模样,乖乖待在原地。

以前我们只要对上眼,就会立刻跑跑跳跳的。我们太高兴、太开心,于是两个人一起兴奋地乱跳。

现在则是双方都没有任何动作。以前四处奔跑时感觉到的强烈空气流动,跟现在的我们几乎无缘。

无止尽的风吹在身上,我不禁发抖。

我缓缓把视线移向遥远的景色。

「小刚你也长大了呢。」

胸口、喉咙跟眼睛底下,被自己说出口的这一句话勒得很紧。

我被勒到无法呼吸,且有种紧绷到极限的东西窜过眼角。

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自己出什么状况的时候,身体会像这样变得很僵硬吗?

河川也不对我的变化产生反感,依然沉稳地流动著。

天空,以及水也是。他们丝毫不理会狭缝中的我们,甚至带有种残酷无情。

我无法做些特别的事情。

也无法延续小刚的生命。

就算看见无数次梦境,现实仍然只是溶解在夏日的炎热当中。

即使如此,还是能透过这段时光留下些什么吗?

小刚的梦境里,会出现光芒吗?

我垂著钓线,脸颊被河边的风吹得冰凉。我继续思考。

继续思考。

我没有钓到半条鱼,根本没东西可以带走,就这么从来这里的路回去。

小刚的脚步从中途就明显变得笨重。所以我们一起在路上坐下来休息,打开便当。小刚把我的手当成盘子,吃著上头的面包粉,它这样彷佛身躯巨大的小鸟。看到它以前吵著要吃点心的嘴里没有牙齿,我压低了视线。

我们步调缓慢地花了很多时间,逆著河流方向返家。

一回到外公家的停车场,就发现不只是父亲,连外公都跟他一起洗车。看来外公的车到头来还是决定两个人一起洗。这样正好可以找外公,于是我走过去把钓竿还给他。

「外公,这个。」

「你回来啦。这是怎样?」

一手拿著海绵,身上满是闪亮汗水的外公表示疑惑。哎呀?

「邻居要我帮他把这个还给外公。」

「我有借他吗?我是不记得啦,不过那家伙的记性感觉比较好呢。谢啦。」

外公一边道谢,一边收下。之后我感受到父亲的视线,就让他看我两手空空的模样。

「没有鲤鱼喔,鲤鱼。」

「太可惜了。」

父亲摇头叹气。我有时候搞不懂他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我在走往后门的路上,看了狗屋一眼。小刚跟很在意狗屋的我不一样,看起来丝毫不感兴趣。那间狗屋是给比小刚早开始养的那只狗用的睡铺。小刚跟那只狗之间建立了什么样的关系呢?它看到那间狗屋,会不会觉得寂寞呢?还是说,小刚已经……忘记它了呢?

我肩负著类似疲劳的感觉,打开后门。

开门后最先听到的是一阵尖锐笑声。

「噫嘻嘻嘻,轻松获胜、轻松获胜!」

人在客厅电视前的外婆正诡异地晃著肩膀。一旁则是说著「唔~根本赢不了」,明显嘟著脸颊的我妹。外婆似乎不会手下留情。

「我回来了。」

「喔,抱月,你回来啦嘻嘻嘻!」

她转过头来也还在笑。她紧握著手把,发出嘻嘻嘻的笑声。这样很可怕耶。

小刚在我脱鞋子时进入家门,低下头休息。尾巴也垂下来了。我不禁对它虚弱的背影慰劳一声「辛苦了」。小刚慢吞吞地移动到房间角落,把毯子卷在自己身上,瘫倒在地。那条毯子也是我以前买给它的。一条毯子用了这么久,它也真爱惜物品。

我一坐到我妹旁边,她就从旁边敲打我的头。我开口抱怨很痛之前,我妹就先躺到我身上了。

我妹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在我的脚上摆动身体。

「干嘛,你这个撒娇鬼。怎么了?」

「少啰嗦。」

为什么是你生气啊。我痛得皱起眉头时,听见了外婆的笑声。

「呵呵呵,抱月真受欢迎。」

「会吗……」

「一点也不。」

我妹不知为何出言否定。我用手指拨开躺著的妹妹的头发,让她露出耳朵,并拉一下。

「噫呀!」

「便当你有吃吗?」

外婆一边操作手把,一边问道。

「嗯。」

「会饿吗?还会饿的话,我去把炸肉排加热一下。」

「嗯——」

我隔著衣服摸摸肚子。

「没关系。」

「这样啊。要是肚子饿了,随时跟我说。我有买艾草团子当点心。」

「……谢谢。」

我不再继续拉妹妹的耳朵。「你干嘛啦~」对于这样的抗议,「咕唔!」我采取的行动是压住她的头。

外婆的语调和行动,都充满了慈爱。接受这般对待的我,则把这些视作一种温柔。

为什么呢?我心里充满无限疑问。

「嗳,外婆。」

「怎么了?」

「要怎么做,才能变得像你那样温柔体贴呢?」

炸弹在画面里面爆炸了。

外婆把注意力从操作手把上移开,转过头来。

「抱月?」

「啊,没有……只是……」

被外婆直直凝视著回问,就觉得好尴尬。

外婆则是就这么一派轻松地回答我的问题。

「毕竟分开以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面了嘛。那当然会希望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啊。」

外婆能够不虚张声势或摆出得意的样子,而是以理所当然的态度说出这样的话。

这样的见解,让人感觉到外婆身为一个人的肚量。

这似乎是「一生只见一次面」的概念。说起来的确就是那样没错——论道理,我是立刻就懂了。

我该对小刚展现的,就是这种诚实态度吧。

但这种事情落在自己身上时,能不能老老实实地去实践它,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我无法活得那么乾脆。

我垮下脸。俯视著的视野中,有著闭紧双眼的小刚身影。

「你用不著问这个问题,也已经是个够温柔的孩子了喔。」

我的视线从小刚移回外婆身上。我开口否定。

「不不不,没有啦。」

这就太抬举我了。我自知自己的性格缺乏温柔体贴。

该说是缺乏柔软度,还是柔韧度呢。

外婆听到当事人否定后,不晓得心里是怎么想的,这次改为全身都面对著我。

然后,她开口对我这么说:

「抱月,你在某些方面上太洁癖了。」

「……洁癖?」

我第一次被人这么说,不知道该怎么接受这个评语。

「你不用活得那么规规矩矩的也无妨啊。」

「……咦?」

我何止说不上规矩——

「可是我十五岁就被说是不良少女了。」

「放心,你小时候是个好孩子。」

「那现在呢?」

「现在又更棒了。」

外婆靠过来,轻轻抚摸——不,是用力摸我的头。

我的头大力摇晃,视野没办法固定在一个地方。

「你太努力跟周遭人保持平淡的关系了。有人跟你特别亲近,你会觉得不自然。你可是个诚实到很难想像是我们家小孩的孩子喔。」

先不管很自然地被贬低的母亲,诚实?我诚实吗?

我正好想起自己在河边是怎么应付手机来电的,弄得我脑袋一片混乱。

「我……不太懂。」

我也觉得这样回答好像自己变回了小孩一样。

外婆没对这样的我感到伤脑筋,自始至终都保持著温和态度。

「抱月,把你的号码告诉我吧。」

「咦?」

「你的手机号码。我之后用手机拍照,再传小刚的照片给你。」

外婆摆出像艾草团子一样圆,又带著微笑的柔和表情。

小刚——我不禁往它那边看去。

我明明没在问题中提示自己要问的跟小刚有关。

却好像心思全被看透了,让我感到非常丢脸。

我妹不知道我内心如此纠结,一副很感兴趣似的问:

「外婆,你有手机吗?」

「我有智慧型手机喔,智慧型手机。」

外婆一边嘻嘻笑著,一边从怀里拿出手机,再像拿著小药盒一样举著。不对,先不论药盒是不是举著给别人看的东西。

「好好喔~」

「等爸爸妈妈买给你以后,再来跟老婆子我交换电话号码吧。」

外婆露出笑容,我妹就大力点头,说了声「嗯」。

「抱月也是,等等跟我交换一下电话号码吧。」

外婆「耶~」地比出大拇指。看她这样,我马上感觉肩膀无力。

「……耶~」

肩膀力气松懈得恰到好处,让我也忘了走路造成的疲惫。

接著原本举著手机的外婆,换举起游戏手把。

「抱月也一起玩吧。」

「……嗯。可是手把只有两个耶。」

「有集线器可以用,没关系。」

外婆兴奋地从支撑电视的台座拿出连接复数手把的用具。准备好以后,我妹就爬起来捡丢在一旁的手把。

「你挺懂事的嘛。」

我一夸奖我跟外婆讲话的时候几乎没插嘴的妹妹,她就对我吐舌头。她有事没事就想跟我作对这点完全没有成长。所以我要撤回前言。

有人打开了寝室那一侧的门。母亲揉著眼睛打了个大呵欠,坐到我们旁边。

「喔,原来你在睡觉啊。」

「在睡觉。」

她后脑勺一露出来,就看到头发睡到翘起来了。她的翘发既眼熟又很有个性。

应该说,她起床后的反应跟某人一模一样。

「喔,是炸弹超人啊。好,我也要玩!」

母亲的双眼变得炯炯有神,举手表示自己也想玩。外婆则对她抱怨:「要玩就早点说,这样不是又要多忙一次吗?」不过,准备用品的外婆虽然嘴上这样抱怨,手的动作跟声音感觉起来却都很开心。

这样的外婆跟小刚同时出现在视野里,让我的心跳跳得更快。

那是一种彷佛在期望改革的强烈节拍。我用手指追寻那道声音,拍了拍大腿。

不论追著声音到哪里,都只感觉到体内热情激昂,没有找到任何令人不快的事物。

我好想一直用耳朵跟身体聆听这道声音,永远沉浸其中。

发生了这些事情后,又过了两天。

我们今年夏天回老家的行程也到此结束,离开了外公家。

回家时刻意绕远路从正门玄关出去,就像是我们的一种习惯。

「外公、外婆,明年见。」

「别说明年,你要每个月都来也行喔。」

外公说「没错、没错」,肯定外婆的话。

「会给零用钱就来!」

母亲的梦话被乾脆地无视了。大家一起用「呵呵呵呵」的笑声带过这个话题。

之后——我对外婆带来替我送行的朋友打声招呼。

「小刚。」

我呼唤它的名字。我抱住听到我叫它就抬起头的小刚,把脸埋进它的毛发里。

我记忆中的温暖,跟现实感受到的温暖重合在一起。

「小刚——」

我的声音静静颤抖,后续话语就如退潮一般,说不出口。

我实在没办法说出「再见」两个字。

有只手摸著我的头。就算不往上看,我也马上就知道那是外婆的手。

「我会拍很多小刚的照片给你的。」

她的语调中只存在著温柔。

「好不好?」

「……嗯。」

我听到这像是在劝导我的话后,压低了视线一阵子。

不久后我站起来,母亲态度轻松地拍拍我的肩膀。

「你现在不会闹别扭了呢,真了不起~」

「啰嗦耶。」

我不悦地回应母亲的调侃。还有,我妹正睁大了眼睛抬头看我。

「嗯?怎么了?」

「没事。」

看起来似乎想说什么的我妹,难得好像在顾虑一些事情似的不再说下去。

我有些在意,却也没有深究,直接往前踏出脚步。

要是转头看小刚,我可能又会过去抱它,所以我刻意不回过头。

我们从正门绕一圈,前往后面的停车场。外公跟外婆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后门。

「这样根本没意义嘛。」

我再一次大动作地挥了挥手,向他们道别。随后便搭上父亲洗乾净的车。

坐到车上后,车子接著发动,我将身体倚靠在车子的震动上。

我感受到一种不知名,却类似满足感的感觉。

我思念起小刚。深深思念。

我没能说出半句话。但是,那也是一种表达想法的方式。

断然下定结论不是唯一解答。

怀抱著某种无法找到出路的心思,也无法吐露出来,却依然想紧靠著对方。

我心里也存在著这种热情。

到家下车了以后,这股热情影响到我的行动。

我朝著道路方向,像是要捏烂自己的肺一样——

带著全身的跃动,开口吶喊。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我不断吶喊,直到脑袋开始因为缺氧而发出哀号。

叫到声音跟喉咙都沙哑时,我已经出现了很严重的耳鸣。累积体内的汗水一口气流了出来,让我变得好像被热水洒了整身。不过,我的双眼变得很清晰。我感觉眼底产生了属于自己的太阳。

这太阳,把我的脑海照得闪闪发亮。

这时候先不管背后家人们的反应,我打电话给某人。

我一打过去就接通了,令我联想到出来迎接我的小刚。

大概是因为这样,我不禁笑了出来。

我用彷佛堆叠了很多颗乾燥石头的嘶哑声音,开口问候。

「啊,安达,我回来了。」

附录「社妹来访者10」

「外公外公,这附近有什么有名的伴手礼吗?」

我问了人在院子的外公,他马上就回答了。

「伴手礼?这附近的柿饼很有名喔。」

「柿饼喔……」

好老成。可是小社很喜欢甜食,送这个给她说不定意外不错。

外公一边帮青鱂鱼住的壶加水,一边订正刚才说的话。

「啊,夏天不是柿饼的季节。」

「啊,对喔。」

现在这个季节把柿子拿到外面挂著,感觉很快就会烂掉。

连人类在这种时候到外面呆呆站著,都好像要融化了。

「你需要伴手礼吗?」

「我想买点伴手礼给朋友。」

「这样啊。」

外公把开在水面上的花弄掉以后,就走回来这里。他直接往厨房的方向继续走,我很好奇他要做什么,就跟在他后面。

外婆在厨房里用很猛烈的速度切葱。

「要做什么?」

「嗯,找点东西。」

外公打开冷冻库来看。站在他后面,冷冻库打开时外泄的冷气就吹到皮肤上,好凉快。

「不知道还有没有……」

外公拿出冷冻库里面的东西,放到地板上。外婆面露难色地说:

「找到了之后还请你收拾乾净啊。」

「嗯、嗯。」

外公一边满不在乎地回应,一边把鱼排好。然后在找到放在最里面的那个东西以后,露出笑容。

「果然有。我超厉害,记性超好。」

外公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怪腔怪调地称赞自己,拿出保鲜盒。他从里面拿起用保鲜膜跟纸巾包著的一个东西给我看。

「这是我冰起来放的柿饼。虽然是老头子做的,不过你觉得拿这个当伴手礼怎么样?」

「喔~」

冰得会黏在手上的柿饼因为被包起来了,看不出来长什么样子。

「哈哈哈!」

外公超得意洋洋的。外婆则是对他有些傻眼。

我带著在这样的过程中收下的伴手礼回家。我想要一回去就把柿饼拿给小社。但我发现我根本不知道小社住哪里。每次都是小社过来我们家,所以也没办法联络她,哎呀,这下伤脑筋了——我困扰地在走廊上走来走去。

最后,我心想应该只要跟平常一样等一下,她马上就会过来了,于是我虽然静不下心,还是决定乖乖等她来。我重复好几次看了看冷冻库里的柿饼就回房间的动作。

时间来到隔天。到了早上,小社还是没有来。

明明平常一天会看到她三次。

我很好奇她到底怎么了,同时在走廊上徘徊,走著走著就被刚睡醒的姊姊发现了。

她睡到头发从后面翘起来,翘得超夸张的。好像狮子一样。

「你自己一个人在这边开心什么啊?」

反倒是姊姊的头发才翘得很开心吧。

「没有,只是在想小社都没有来……」

「你叫她应该马上就来了吧?」

姊姊一派轻松地说。

「怎么叫啊~」

「我想想……」

姊姊打著呵欠往厨房走过去。本来还在想「啊~她根本睡昏头了,没在听我说话吧」,结果她很难得地拿著一个东西回来了。她拿来的是蜂蜜糖的袋子。

「你举著这个袋子在附近跑跑看。」

「……跟小社一点关系都没有嘛。」

「我之前这样做,她就跑出来了喔。」

姊姊硬是把袋子交给我后,就走掉了。她走路左摇右晃的,途中头还去撞到墙。我的姊姊在早上真的很不像样。

先不管那个,真的有办法用糖果钓到小社吗?

再说,姊姊之前为什么会拿著糖果跑?

我无法相信姊姊说的话,拿著糖果袋甩来甩去。可爱的小蜜蜂图案若无其事地旋转。

「唔……」

我就当作是被骗了,举起糖果袋。明明也没人在看,却觉得好丢脸。

接著就举著糖果袋在走廊上小跑步。举起双手到处跑,就感觉身体好像变得毫无防备一样,让人静不下心。都还没被外头的太阳晒到,我就开始觉得脸好烫,好不自在。

我不认为这样做会有人感应到什么。

但我也无法抹灭掉心里小小的「如果是小社,就有可能被引过来」的想法。

小社有著某种能力,可以突破这个星球的不可能的概念。

……咦?

事情发生在我跑到第三圈的时候。我听到背后传来另一个「哒哒哒」的脚步声。

惊觉这道声音的我转过头去。

小社就在我眼前。

她跟我一样举著双手,僵在原地。

然后,我们对上了眼。

「喔~小同学~」

小社立刻往我这里跑来。她大大张开双手跑过来,我心想她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没问题吗?结果真的就像我担心的一样有问题,小社就这么撞上我。「咕耶~」我们两个一起在走廊上翻滚。小社的头发掠过我的脸上。

被她柔顺的头发扫过,感觉连愈变愈多的湿气都被扫掉了。

「喔喔喔~小同学~!」

「哇啊啊!」

小社抱住我,磨蹭我的脸颊。我看到她的脸颊被挤得上上下下的。

我搞不懂现在是什么情况,感觉脑袋正一点一滴地变热。

从小社那磨蹭著我的脸颊跟头发上,传来我从没闻过的香味。

我没办法形容那种味道,总之那阵香味鲜明地传入了我体内。

还伴随著像有某种银色的东西附著在嘴巴上方的感觉。

我甚至觉得这种感觉跑到了鼻子,又跑到眼睛后面闪闪发亮。

小社突然不再磨蹭我的脸颊,好奇地歪过头说:

「小同学不一起这样玩吗?」

「咦?我……我也要吗?」

「我蹭我蹭。」

小社用下巴磨蹭我。小社到底是在哪里学到这些的?

「我……我蹭。」

我配合小社的动作,稍微蹭一下她的脸颊。为什么自己蹭人的时候只是一点小动作,都比被人磨蹭还要难为情很多呢?我的眼睛底下开始发热,好像下了热水雨。而我僵住不动的这段期间,小社仍然在蹭来蹭去。

她是因为见到我,所以很开心吗?她会因为见到我而觉得开心吗?

我一思考起这点,脑海又变得更加一片空白,感觉耳朵都要塞住了。

我们两个躺在走廊上,就这样持续磨蹭了好一阵子。

「你回来啦,小同学。」

我们终于爬起来以后,小社丝毫不害羞地挂著笑容。好厉害。

而且她手上拿著趁乱拿走的糖果袋。

「呃,嗯。」

我决定不要深入思考她为什么会被糖果钓出来,还有她是怎么感应到糖果的。

「我有带伴手礼回来给你喔。」

「是好吃的吗?」

唔。你听到有伴手礼的反应是不是比见到我还开心?

……虽然是很像小社的作风啦。唔。

「应该很好吃喔。来这边、来这边。」

我带小社到厨房。姊姊正趴在厨房的桌子上。

没有被翘发卡住的头发散在桌上,看起来很像水母。

「喔~岛村小姐~」

小社发现姊姊以后,就过去冲撞她。她直直冲过去,额头正好撞到姊姊的膝盖,撞到轻盈地在地上翻滚。我每次都觉得,小社好像身体不受重力限制一样。

「啊~?」

脸上有桌子压痕的姊姊爬了起来。嘴巴跟眼睛都半开著。

「好……困……」

「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大呆子没念书也熬夜。」

在清理流理台的妈妈劝骂姊姊。

「我陪人讲电话讲到很晚啊……而且每次要准备挂电话的时候,她又急著继续跟我讲话……」

姊姊像在讲藉口似的小声这么说,同时又再一次瘫倒桌上。就别管姊姊了吧。

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我打开冷冻库。我拿出一个放在盒子里的柿饼。

这块感觉连碰到它的手指都要结冻的冰凉物体,在这个季节是很令人开心的东西。

我拿掉保鲜膜跟纸巾,给小社看柿饼原本的模样。

「好多皱纹呢。」

她说出跟她眼睛看到的一样的感想。

「这是柿饼喔。」

「柿饼?」

小社表示疑惑。她果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于是我轻快地张开嘴,想跟她说明这是什么。

「这个还没有退冰——」

「我咬。」

「啊!」

我才说明到一半,小社就往柿饼咬了下去。她快速咬了好几次,咬掉冰得硬梆梆的柿饼。咦咦咦——当我被她的举动吓到时,小社脸上浮现了笑容。

「好甜喔~这个甜得很够味呢。」

她的脸颊跟嘴角都带著笑意,一脸非常满足的表情。小社真的很喜欢甜食。

「唔……」

虽然外表很梦幻,但感觉她要是实际出现在童话故事里,会因为把人家家里的点心吃光而被赶出门。

「你喜欢吗?」

「很好吃~」

「这是我的外公做的喔。」

明明也不是自己的功劳,我还是这样跟她炫耀。小社则是咬著柿饼说「这样啊~」。她面带笑容仔细品尝柿饼的甜味后,便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盯著我。

「小同学也一起来吧。」

「咦?」

小社举起自己咬过的位置另一头,一副在说「请吃」的样子。

她应该是要我一起吃,可是这是结冻的柿饼耶。

结冻的柿饼也没办法撕掉一小块,想吃就只能像小社一样直接咬。咦?没关系吗?再说这吃法根本有问题吧——我的思考不断打转。我看看周围,妈妈在打扫,根本没注意我们在做什么,姊姊又呈现水母状态。只有我们看著彼此。

从窗户射入的晨光,让我的脑袋慢慢变得一片空白。

我像是靠近那道光的飞虫般,轻轻咬了柿饼。

小社的眼睛、鼻子跟嘴巴,离我好近。

鼻子还近得只要脸动一下,就会碰触到。

小社毫不客气地大口咬柿饼,每咬一次,她的头发跟额头就会来到我旁边。

我喉咙揪紧起来,窜过一阵类似紧张的感觉。

如果——

继续用这种吃法吃到最后,会怎么样呢?

感觉嘴唇上这股紧张,会让结冻的柿饼也跟著解冻。

「今天的安达同学」

接到电话以后,我急急忙忙地开始梳理头发。妆还没化,衣服也还没换。

要快点才行。我弄得身体的各种地方都打结堵塞了,心里很焦躁。

但连这阵慌忙都只要跟我的心跳相契合,就会觉得很舒畅。

我委身于这股兴奋情绪,感觉整个人要跳起来了。

去见岛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