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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Astray from the Sentiment』

房间内没有堆积如山的行李,至多也就一些衣物以及承载回忆的物件。

我即将搬离这个鲜有娱乐性的房间,开启新的生活。我在这个空间里度过了多年时光,而当我收起它的表象再塞进纸箱子后,眼前所剩之物却少之又少。

坐在这张即将陪我度过最后一个夜晚的床上,我的脑海里依稀浮现出种种记忆。

从岛村家落荒而逃,一头把脸闷进枕头那天。

打算给岛村打电话,在手机前正襟危坐的苦恼时间。

想着明天将迎来的各种事,难以入睡而不断翻来覆去的夜晚。

……可能也没那么依稀。

我的一切都和岛村息息相关,就仿佛是有了岛村后我才活在这世上。实际上,遇见岛村之前的我与那之后的我有着天壤之别,我甚至觉得,与其说是诞生了第二个自我,不如算作是重获了新生。既然如此,可以说我如今的精神年龄还小的很,偶尔向岛村撒撒娇也在所难免……嗯,一定是这样。

这个失去生活气息的房间里,墙壁和天花板看起来如出一辙。我向后倒去,随着旷荡的空气一同沉入床铺。到昨天为止都理所当然般生活着的房间,却莫名充斥着一股子尘埃的气息。这里已经不剩什么烟火气了,而我的心早已飞到新居去了吧。

这个季节,小镇的十之六七都浸染在春意中。明天,我将离开这个家。

——与岛村一起生活。

我和岛村都已经成为了大人。最起码,在年龄上是。

我不再穿着校服,头发也留长了一些,从学生变成了打工人,而且能够喝一些酒了。

啊啊,不过岛村还是没办法喝酒来着。

岛村她啊,貌似是完全不能沾酒的体质。先前,她以庆祝成年的名头试着喝了点酒,结果真的是很不得了。

详细内容便割爱不谈,要说的话,就像是变成了一只「岛狮几」。

『因为我随我妈嘛』

岛村像对自己打趣般笑着说。这先不提,正如岛村所言,她很像她母亲。散发出的氛围和用词遣句都给人这种感觉。

很温柔,很多地方让人不断产生好感。

我应该也很像我母亲。但究竟是否该对此感到喜悦还无从得知。我们之间也许还……是的,也许还有一点补救的机会。然而事已至此,再怎么绞尽脑汁,我也没有时间去修补这份僵化的关系了。

「……」

没有时间了,真是个方便的借口呢。

把话挑明了说的话,对双方都太过麻烦。

我不禁思考,究竟要经过多少次交流,两人才能如同梦里一样和睦相处呢。

「……这样想事情,有点像岛村呢」

明明不是该感到高兴的时候,却有些暗喜。

我看了看时间,然后走出房间。下楼梯时的脚步声和高中时比没什么变化。之前和岛村讲到这个话题,她表示非常羡慕,不过我至今还是没怎么搞明白到底为什么会被羡慕。

我听到一楼有动静,于是瞄了一眼客厅,刚好和坐在沙发上发呆的母亲对上了眼。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之后问道:

「晚饭怎么解决?」

「去外边吃」

「哦」

母亲只说了这几句,接着又马上看回正前方。我也即刻朝着玄关走去。

大家,都是这样的吗?

岛村在家里最后的夜晚也会一如既往地热闹吗?或者说,意外地会是另一种奇妙的氛围?岛村的妹妹会怎么样呢?也许会哭,也许会粘着岛村不放——如果她跟我很像。那么岛村又会如何招架她呢?

我就这样迅速地把思绪从家里拉到了岛村身上。

这个家对我来说大概仅此而已。

对母亲来说大抵也是那种程度。

就算想到什么话,她也一定不会对我说出口吧。

孩子离家后,家庭构造因此改变时,父母会抱有怎样的心情呢?

我模模糊糊地瞎想道:自己的话,可能不会有孩子,所以这辈子都将不得而知吧。

我从家中逃离,路前方的灯光带来一股安心感。

没有事先确认过就来了,所以要是这家店已经停业的话,恐怕要落得一个在街上游荡的下场。

和以前一样,凸显着红与黄的外观使它比别的建筑物更显眼些,不过这种店装潢得引人注目点可能刚刚好。我穿过停车场,窥探店内。

上次从正门进来,是什么时候了呢?

「换迎光……嗯?」

店长发出敷衍的问候,途中像是注意到了我而朝向这边。

「哦哦,今天是来当客人的吗?」

她看着我并抱着双臂大步走来。尽管是久别重逢,但这个人身上的气场却没有丝毫变化。发音也是一如既往地让人捏把汗。

「晚上好」

「换营咣零」

「今天过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毕竟我很久前就不干了来着……」

高中毕业时顺便辞职了后,一时半会就没来过这家店了。搬家离开小镇后我们会更加疏远,怕是再也不会见面了吧。因为吃什么都无所谓,最后就靠着这个原因决定了去处。

「只是来吃点东西,我明天就要搬家了,所以也算顺道打个招呼」

「这样啊」

店长应声点头。接着才迟迟发觉,「嗯,搬家?」

「是来见最后一面的吗」

「嗯。大概,是这样呢」

「那我要寂寞了呢」

「……真的吗?」

「转念一想好像也没那回事儿」

啊哈哈,店长轻快地笑着。是啊,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无论是这家店的存在,还是这个人的健在,都是那么不可思议,我也因此感到安心。

「要吃什么?什么都有哦」

骗人。

「请上座」

我被带到了离入口最近的座位。这让我想起曾经自己这么将客人带到座位上的经历。

我的旗袍貌似……大受欢迎。不过我并没在意过周围人的评价。

仅一个人除外。

「请问客人吸烟嘛~」

「都把人带到座位上了还问这个是想干嘛啊」

说到底这家店本来就禁烟。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聊呀」

「谢谢夸奖」

我点完套餐后,店长就走进了店的深处。像要和她交接般,走出来一个认真穿戴制服的打工妹,那身打扮和旗袍丝毫没有半点关系。是时代变得严格了吗……我撑着脸想道。

就我而言,因为穿那身旗袍被岛村夸过,所以从结果看来还算不错。

说到底我就是岛村。不对,我并不是岛村,但又是岛村。

没准我比她本人还频繁地想着她,因此我的岛村度可能比她还高。

岛村永远是一门哲学。

也许是时间还早吧,除了我就没其他客人了。那个打工的女生也只是闲得发慌地杵着。曾经的我在空闲时候也是像她那样,无所事事地度过。记得当时还想过:不管店里生意如何,拿的工资都不变,真够不可思议的。

「……」

闭上眼睛,感受到的尽是和平日不同的气息。

即将离开居住多年的家前的最后一夜,我就这么在外面打发了。这并非是从家中逃出来了,而是在寻找着家里所没有的东西……

感觉,像是来回的寻找自己几乎没有产生的惋惜感,并试图将其拾起。

我貌似,想要变得感伤起来。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我无法给出答案。但不知为何,我就是想要有一些这种感受。

现在我的心境可能就像结婚前夜的新娘。虽然并不是真的要结婚。

但是与新的人一起去创造新的生活这点,和结婚很相近。

…不想分开啊,我在开始分别之前就如此想着。

然后,并非那个打工的孩子而是店长本人把我点的套餐送了上来。

在炒饭和拉面上,放着一块五彩斑斓的果冻作为点心。接着我还看见了最后那个盘子中的碗的左边和上面盛满了炸鸡。做的像是崎岖的礁石一样。虽然这些餐点让我感到有些怀念,但我也对三四样这么多是否能吃得完而感到有些不安。

「这个套餐有这么豪华吗?」

「也有这样的时候」

咔哈哈地笑着的店长准备回到空闲时她一贯呆着的地方时

「旗袍要趁着能穿的时候去穿哦」

这貌似是所谓的最后的忠告,即使我不太擅长交际,但也仍是意识地保持着笑容点了点头。

趁着能穿的时候,吗。

尽管我觉得不管几岁都能穿,但是也许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吧。

我是这么想的。

实在有些吃撑了,我一边用手揉着右边肚子一边走上了回家的路。

那家店还是一如既往地会端出和价格完全不符的巨量食物,即使是和着回忆的气氛尽力去吃,我的食量也还是有极限的,吃到最后已经基本感觉不到味道,只是硬把炸鸡块塞进了肚子里。

吃的太饱的话脚步就会变得异常沉重。我一边把垂下来的头发撩上去,一边欣赏着夜色。

只有夜空的样子与空气的味道无论何时都不会改变。

已经不再见面的人,以及不再去的那条路,我想,我都不会去回首。

读高中时,在这条路上通行就如同家常便饭,而谁能想到在路的前方的竟是这般的未来呢?但凡想到那即将到来的事,我便对过去没了一丝一毫的念想。

「哦,是安达啊」

「是达达欸」

向着好像是叫着我名字的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是日野和永藤。

我甚至已经想不起来大家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多少年前,又是在哪儿见的面了,可是这两个人看着却是丝毫没变。

日野扛着钓竿,永藤则是一直用自己的两根食指抵在一起转着圈圈,让人搞不明白在干嘛。接着,她们就保持着这个状态,不知为何围着我转了起来……

仔细一看,不知从何时开始,围着我转圈的人变成了三个。

有个长着水蓝色头发的孩子混在她们之中,「哇——」地叫着参加了进来。

实在是不知道作何反应,我就这么呆在原地任凭她们捉弄。

大概转了五圈,日野和永藤笑着从我身旁离开。

『我们也没什么事要找你的,那么就再见咯达达,代我们向岛村问好~』

『再见啦达达』

『请多保重』

那两人很爽快的就这么走了。就连她们是否听到了我『啊,嗯』的回答也不得而知。

怎么说呢。

没准……不对,很可能这就是最后一面了,真是轻快平淡的分别啊。我和日野他们的关系也就仅此而已吗?不过这也能够令人接受就是了。我还真够冷漠的。

我不会去触及他人的本质,所以他人自然也对我没兴趣。

可是如果这才是真正的我,那么追赶在岛村身后的那个人,又究竟是谁呢?

我时不时地这样想。

……接下来。

『晚上好——』

这个水蓝色的孩子留在了我旁边。

一时间想不起来这个不可思议的生物叫什么。

衣服也很奇怪,穿着大概是模仿鸭嘴兽的睡衣。

从帽子延伸出来的鸭嘴十分惹眼。

「晚、晚上好」

「吼吼吼」

「欸、你不一起去吗……?」

我指向已经走得很远的日野她们。

「为什么呢?」不可思议的生物歪着头。

「只是因为她们围着转圈圈就参加了」

「啊、这样……」

不可思议的生物在我旁边一动不动。

仔细盯着她,稍微尝试向前走一点。

唰唰地一起跟着移动,她腾腾腾的向前迈了三大步,蹦蹦跳跳地追过来。

尝试停下来的话,她也突然停止。

就像是在玩一二三木头人一样。

我们两个迈大步然后突然停下,这举动在旁人眼里就像笨蛋一样。

感到困惑然后对视之后 ,她「吼吼吼」天真的笑了起来。

……不擅长应对啊。我不懂得如何应付小孩。

虽然我自觉对其他人很冷淡,不过这么对小孩子心里还是会过意不去,大概是本能在抗议吧。

「有~什么事吗?」

那是我想问的,为什么一直跟着我呢。

「没……完全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哈-哈-哈、你在说什么呢。没有人能够看穿对方在想什么吧」

尽管她若无其事地回答了我,但却也有些道理。

「也许是那样」

原来这个鸭嘴兽还有这么深邃的想法……也可能没有吧,我盯着鸭嘴。

也许单独见到这个不可思议的生物是件新鲜事儿。

印象中她好像总是粘着岛村。

粘着岛村。

我带着点不爽看向她,而她笑嘻嘻的看向我。

「我也喜欢安达哦」

「欸……啊……谢、谢?」

很少被别人说喜欢。

岛村以外就……以外就、难道说是第一次不成。

也没有被家人当面说过喜欢之类的话。

是不是喜欢,我也不知道。

向其他人传达好意很难。

而这孩子能够轻易做到这件事……真不可思议。

原本就过于不可思议了,为什么头发和指甲也是这么奇怪的颜色呢。

岛村也完全不在意、从以前就很难提及这个。

「能喜欢上所有人,是一件很棒的事呢」

「呃、嗯……」

随声附和的时候突然开始在意。

试着想象岛村喜欢所有人的状况。

岛村对谁都是笑脸。

对我也是、对其他人也是。漂亮地、公平地。

剩余的份不会多向我倾注哪怕一点点。

厌恶感迎面而来。

归根结底,我的心中得出了这样的答案。

「不、不怎么样」

「是~这样吗」

我和这个不可思议的生物并排走着,她既没肯定也没否定。

稍微有些在意所以问她打算去哪里。

不可思议的生物只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看着前方回答道:「哪里都可以」

「只要往前走,总能够去到某处」

仿佛看透了什么般,她那样说道。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的说」

为什么用过去式啊,接着。

「说起来好久不见了,安达小姐。」

「欸、嗯?」

「差不多有7199年了吧」

「哈?」

「吼吼吼,看到你这么精神真是太好了」

她无视我的疑问,只是单纯地露出温和的笑容。

回到家后,罕见地听到了母亲激动的声音。……不对,可能只是我不够了解她?她像是正在和谁通话。正纠结要不要上去搭话时,母亲也注意到了我。

她回头看向我,眼睛微眯。

「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

我们互换平淡无味的辞藻。不过,这可能会是最后一次也说不定。

我直接略过了她身旁。

「嗯,刚刚我女儿回来了……哈?为啥?」

母亲和电话里的人说了些什么后,把手机递向我。

「…….这是?」

我不禁停下脚步。

「她让你听电话」

「谁?」

母亲叹了口气,仿佛在告诉我:你听了就知道了。我走过去接过电话,把它放到耳边。

实在想不出会有哪个亲戚打来电话。

「喂?」

「你好呀~安达小妹」

「啊,你是岛村的……」

听到她讲话,我立马明白了是岛村妈妈。我认识的人中很少有人会这样开朗地和我搭话。两位母亲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得那么要好了。岛村应该是知道些什么的,话说迄今为止,我都没怎么问到过关于她们俩的事。一跟岛村见面就有很多其他需要考虑的事,哪儿还有时间问那些呢?

「我是岛村妈妈A哦~」

「嗯……欸?……好的」

难道还有母亲B么。

「嗯嗯,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是指什么啊——当我正寻思的时候,她说道:

「冷漠的反应和淡薄的声音简直一模一样呢」

不用说都知道她指的是谁,因此我瞥了瞥那位和我一模一样的女士。

母亲很不自在地手叉着腰站在一旁。

「精神好么?」

「挺,挺精神的就是了」

我想起了从前对岛村做过的那个动作。如今有时被要求那样的时候,还是会很害羞。

『不过安达小妹你的口味也真独特呢』

「…….什么?」

『抱月的生活能力也就那样,要提前做好觉悟哦』

没有时间概念、随缘打扫房间、做出来的饭菜最多给个努力奖……岛村母亲像在掰着手指评鉴岛村的生活技能。而我所见的岛村在各个方面都游刃有余,正所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岛村的家人像是指摘着她为人处世的生疏。

我大概则是,全方面且宽缓地着眼岛村的一切。

『你是chef man吗?』

「我不是man」

『chef girl?』

「我不太会做饭」

我对吃喝方面的没多大兴趣,所以也不可能多擅长。

「啊,不过以前有给岛村做过什锦烧」

『嘛,还有这种事啊』

「欸?」

『我不知道就是了』

「…….这样吗」

我不擅长应付这种状况。不是讨厌,而是真的很不擅长。在这点上母亲大概也和我一样。

「那个,就算岛村生活能力很差」

说到底这只是假设,可没有损你的意思——我同时在心里向并不在场的岛村解释道。

「我也会努力照顾好她的」

然后在这份努力中,岛村也能渐渐填补上我所缺少之物……我如此想着。

我相信岛村。

『是吗,这话说得不是挺帅气的嘛』

「多,多谢夸奖」

『如果抱月睡懒觉的话,要狠狠给她屁股来一脚弄醒她哦』

「呃……那个,要是她是仰着睡的呢?」

我到底在瞎操心什么啊。

『把她翻个面,然后再踹。』

为何要执着于让我踹她呢。老实说,自己一定办不到。

我想象不到会踹飞岛村的自己,我不会去伤害岛村。即便说起来有些深沉,甚至如同枷锁、契约,但我认为这是自己继续向前迈进的必要条件。

『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

「好,好的」

究竟是哪种感觉呢。

『嗯,那什么。总而言之,要和我家的笨蛋女儿好好相处哦』

她的语气与平时略有不同,好像有点害羞地加快了语速,是我的错觉么?

「那个,嗯,彼此彼此」

彼此彼此……这算哪门子话?……请多指教?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要和睦,万事和睦』

「是」

『好好领悟我说的话』

「悟、我悟了?」

『嗯嗯』

岛村妈妈似乎十分满意。然后对话就到此为止了的样子。

我对于她打来这个电话的目的一知半解,而电话的内容也令人一头雾水。

若换做岛村,是不是就能理解并给予回应呢?

尽管这么说不太好,但果然即使在母女之间,双方也不一定没有代沟……无法彻底摸透对方的心思。

「嗯哼」

母亲伸过手来向我讨回手机,并在接过手机后一声不吭地回到了沙发上。

「……欸?电话还没挂断么?」

她一脸疑惑地把电话放到耳边,很快便眉头一皱。

「好烦呐,我们已经没什么可聊了吧。…….哈?」

她俩似乎还聊得很起劲,于是我默默离开并回去房间。

顺带一提,那个不可思议的生物真就突然跑起来,前往了她所说的『某处』。她跑起来时,漂亮的水蓝色划出直线,仿佛要将夜空浸染,就像是我在做梦一样。没准真的是梦境也说不定。

然而仍旧停留在胃部的腹胀感告诉我,从去吃饭到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现实。

回到二楼的房间,在开灯前,我先是看了看手机。岛村还没回复。前一会儿我给她发过「可以打电话么?」的短信。没有回应的话,可能是还在睡觉吧。以前的我在等待回信时,总会非常不安。如今也完全冷静不下来。但是岛村肯定不会无视我,早晚会回复我的。在这些年的交往中,逐渐拥有了这种程度的自信。岛村是温柔的人,而她那份长久以来羞于言表的温柔也已经有所显露。

那是岛村在与我交往的过程中发生的变化……这么想会不会太自大呢?

打开灯后,我爬上床,背靠墙壁,伸开双腿,就那样捧着手机让身体小憩一会儿,等待岛村的消息。我重复着同与往日的日常,不过从明天开始,我将会迎来崭新的一页。这意味着我没有在原地踏步,这是我一步步前进而来的证明。

一旦离梦想近在咫尺,反而渐渐没有了实感。

或许是原本遥远而朦胧的梦终于触手可及,使意识都飘忽了。

没过多久,手机传来震动。而会联系我的别无二人。

「抱歉抱歉,睡着啦」

「我知道的啦」

我意识到自己笑了。又过了一小会儿,岛村打来了电话。

「喂」

『晚安达~』

「……最近很流行这样么」

『欸,安达在哪儿听到过?』

「没什么」

我结束了这个话题。靠着墙壁,抬头看着忽明忽暗的电灯。

灯光荧荧,我不必移开视线也能直视那处。

「晚上好」

『嗯嗯。那么,安达的话……一定,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找我吧』

「嗯,只是想和岛村说说话而已」

电话那头传来了岛村轻柔的笑声。

『可是从明天开始,我们每天都能在一起的哦』

这句话就像蓦地点燃了一盏明灯,将我的内心照亮,春意在其中抽根发芽,无比温暖。

「这样啊,那以后也没什么机会打电话了么」

『没准确实是那样呢。啊,要不要试试在家里打电话呢?』

「纸杯电话可能也不错」

实际上我从未做过,更没有拿来用过,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东西,能用它听到什么样的声音呢?好想听听岛村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听过岛村的很多声音后,在今后偶尔想起时,渴望着再听一次——我希望未来如此往复。

像要缓和气氛般,岛村那头不断传来轻笑。说不定,岛村到底也会有些兴奋。至此为止,我们基本上每天都会见面,而从明天起就要共同生活了,前方一定还有许多崭新的事物等待着我们。暮去朝来中绝不光只有坏事。

『明天起我就要和安达达一起生活了啊……』

「……不愿意么?」

『不愿意的话也不会一起那么用心地去找合适的公寓了哦。只是……』

「只是什么? 」

『一想到还得收拾行李,整个人就有点『呜~萎』了』

「呜~萎」

我尝试模仿岛村的语气,却难以把握精髓。总之是知道她不太想收拾行李了。

「如果两个人一起布置,大概会很开心……的话就好了呢」

我也保证不了,所以声音渐渐没了底气。毕竟行李的量实实在在摆在那里,大物件也不得不搬……这可太现实了,明明近在咫尺的是梦寐以求的生活。或者说,美梦已经做过了头,剩在原地的只有现实了吗?而现实又带给如今的我「渴望」。

「我好开心,感觉今晚要睡不着觉了呢」

这就同往常一样。往常的我会因为不安而失眠,出于紧张而难以入睡,又或只是单纯地睡不着觉。

睡眠习惯那么不健康,却还活蹦乱跳的。

我仿佛从岛村身上接收到了什么能量般,能够不知疲倦地折腾。

这个假设大概相当合理。

一直以来,只需要交换言语,就能让我身体里某个不知名的器官得到满足。

「岛村和、我的家。」

『啊哈哈哈』

「怎么传来好大一阵笑声」

『对不住啦,我本来是想表示赞同的,结果直接笑出来了』

这是什么情况?还有,我说了好笑的话么?

岛村真的是,充满未知的迷之生物。

『没有用『我和岛村的家』这种顺序,很有安达的风格呢』

这样吗,一般来说该用那种说法吗?但这和我的「一般」相差甚远。

「毕竟,没有岛村的家也就失去了意义」

所以我把岛村的名字放在前面,岛村是一切的开始。把自己以外的人作为自我的开端,听上去也许矛盾,但这份矛盾让如今的我如此幸福。

『我也是,如果不是和安达一起生活的话,也不会考虑离开家独立生活吧』

「……确实呢」

岛村的家庭氛围肯定是很舒心的吧。尽管如此,她仍然选择了和我一起过日子,对此我无数次地感谢岛村,而岛村则一次又一次地说道:「这不是需要被感谢的事」

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岛村挂着温和的笑容微笑这么对我说。

「岛村……有和家人聊过天么?」

『欸,今天么?』

「嗯」

『我家到目前为止……大概稍微有些安静。不过所幸有个不看气氛的家伙在家,所以也就没那么尴尬呢。嗯,不如说,她其实一直有在察言观色么?有够怪的啊~』

虽然不是很了解,不过估计是普通地聊上了一番。

『既然对这样的事感兴趣,你没和家里人谈几句吗?』

「嗯……嗯、完全没有。」

『完全啊?』

「完全」

没有沟通过半句话。就像我早就离开了这个家一样。

时间正常流逝着,不知何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果然很奇怪吧」

『确实呢』

岛村对此直言不讳,困呼呼地肯定道。

『不过安达一直都很奇怪呢』

「欸?」

『咳咳,先把这放一边去,我要说正经的了』

把这事放到一边真的合适么,我本想好好问个明白。但岛村似乎很认真的样子,也只好安静地先听她说完。……最近我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已经能愈发平静地和岛村相处了呢。

『也许很奇怪,但其实并不奇怪哦』

「好难懂啊」

『因为是亲子就能互相理解?才没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呢。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认为,如果想跟一个人友好相处,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灵上都需要不小的付出。所以安达与妈妈没在今天说上任何话也再正常不过了』

「嗯….」

和我感觉到的基本一致。不禁有点窃喜。

『但就算没有生来的羁绊,也不一定就都是坏事哦。比如说呢—我和安达之前不也是完全不认识嘛,只不过都在一个高中上学,家离得也不算近,前世也没有什么因缘……嘛,大概是没有的吧。前世这种词说起来有些玄乎呢。总之如果一开始就需要有某些特殊关系,两个人才能走得近的话,我和安达不就一辈子也不可能在一起了吗?』

「也许……是这样吧」

与岛村的邂逅的确是个巧合。我和岛村当时都只是漫无目的地想着去体育馆二楼走走。然后从那开始历经各种考验,做出了各种选择,才走到了今天。

直到现在,我的心里都没有再装下过第二个人。

甚至连那样的想法都不曾有过,只注视着岛村一个人。

我还真是,纯粹得令人吃惊呢。

「我只要能跟岛村好好相处……就足够了」

岛村构成了我的全世界。

所以,只要不停止追求她的脚步,我就不会失去任何东西。

『安达可以接受的话,那我觉得那样也挺好』

「嗯」

她的声音宛若摇篮曲一般温柔。

我不由自主地弓起背,抱着膝盖。

『呼』电话那边传来了岛村轻轻的哈欠声。

『奇怪,明明睡了那么久了』

「差不多可以挂了?」

『哎呀,你居然会先说挂电话呢』

「说太多的话,会把明天的份也说掉的嘛」

『不至于不至于,能聊的东西有的是』

岛村很少说得这么肯定,这份坚定让我高兴得像是心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般。

是的,我和岛村以后还有成堆成堆的时间可以在一起。

我轻轻靠在墙壁上。隔着这面墙,仿佛能感受到同样靠在墙上的岛村。

「明天再聊个够吧」

『嗯,一定』

不管是未来还是岛村的承诺,都让我的心里暖洋洋的。

这个地方曾经是家,但以后就不再是家了。在这儿的最后一顿饭并不是一个人吃完的。

母亲很早就起来准备好了早餐,然后坐在我的对面。我跟母亲互相问了句「早上好」之后,双方就这样沉默地坐着。母亲也是一脸为难,但终究还是伸出了手催促我快点吃饭。

「快吃吧」

她托着腮催促道,我应了一声,把一片吐司拿在手里。

我们吃的饭菜一样,看到我啃起面包后,母亲也动上筷子。她夹起沙拉,默默地放进嘴里。从她的表情中完全感觉不到食物的美味与否,大概在周围的人看来我吃东西也是这样无趣地动着嘴巴而已吧。

这顿饭吃得要比平时慢。

一旦目光对视,就会更难以下咽,或许我们都是如此。

一开始紧密结合的零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生锈。制造新的零件对我和她来说都太过麻烦,便干脆置之不理了。而现在,用来修复它们的时间已经分毫不剩。

与不安有所区别,应该说是有一股无助感,就像失去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阳光像是要溢出来一般明亮。真刺眼啊,我找着借口移开视线。

母亲现在并没有在看着我,我们虽然没有对视,却能彼此感觉到对方。

母亲静静地先吃完了然后离开了座位,背对着我紧接着就开始洗碗,一句话也没有说。那一起吃的意义何在呢,没准只是凑巧才在一起吃……应该也不是那样,那她到底是以何种心态坐到椅子上的呢。

我根本就不明白她在想什么。我们之间就没有好好沟通过,变成这种情况也算情理之中。……对了,所以只要谈谈这个就行了,把不清楚的事情搞清楚就解决了。

要不现在问问她吧,我这样想着并抬起头,可以看见母亲的背影,触手可及。

但真的伸出手触碰的时候,却又像是摸到常年无人打理的墙壁一般,仿佛随时会分崩离析。

似乎有一根手指抵住了喉咙,身体与意识都在拒绝往前再走一步。

出现一点契机吧,毕竟这已经是我们的最后了。我开始在周围寻找那份「最后」。但什么都没有找到,只有面包被不断吃掉。咽下食物后,我才恍然大悟。

我终于意识到,「最后」不止一个两个,现在眼前的一切都是「最后」了。

而我至此都在心安理得地接受着这份「最后」,所以,想必也不会有任何感觉吧。

「……我吃饱了」

嘴里蹦出来的不是话语,仅仅是例行公事的招呼,是只需回答一句话便可以结束的交流。

「好」

母亲的回应也极其简短,干净利落地切断了我们之间最后的「线」。

连同我留在这里的理由一起,彻底切断了。

刷牙,洗脸,化妆。像往常一样将它们一一完成后,我走向玄关。

已经没有地方绕道了。

「……我出……」

我回过头,话音戛然而止。

招呼在空中漂浮着,把嘴边的空气尽数带走。

不管有没有人在家,是谁在家,出门时都必不可少的招呼。

是向着家里打的招呼啊。

但是。

「我出门了」是对着要回来的地方说的话。作为代替……换句话、来代替……

除了「再见」以外,就想不到别的了。

我无言地走向玄关,把脚放进摆在那里的最后一双鞋子。我试图回想起这双鞋购买的时间,一边穿一边把视线移向别处。我的脚,即将跨出让我迈向幸福的、重要的一步。

虽然以前曾开玩笑让岛村给我按摩,不过脑子已经完全忘记那时的情景了。我对想强行回忆的自己感到好笑,但心情和身体也因此轻快了起来,做好了要出发的准备。

走吧,去和岛村见面。

走吧,和岛村在一起。

「樱」

上一次被她直接叫名字是什么时候呢。我顾不上尚且发麻的中指回过头去。

母亲正只手叉腰地看着我。没有化妆,俯着身子,从暗处走过来的母亲显得比我记忆中的她还要苍老,就像是从那个还仰望着母亲的时候就一直停滞的东西,突然追赶上了现实一般。母亲挠了挠自己的额头。

「樱……」

母亲眯着眼睛,从嘴里挤出字眼。我仅仅是「嗯」地应答了一声,一边静静地等待。以前的我就连这种冷淡的回应都不会说出口,那么多少算是有所长进吧。就宛如感受到本不会出现在脖子上的朝露般,冷丝丝的。

接着,母亲像是要换一副表情似地闭上眼睛,重重地呼了口气。

最后,她便又换回了平时的脸色,淡然地将我送出门外。

「再见」

她一定是犹豫了很久后,才选择了这句话吧。

如果是岛村家里,大概会说『路上小心』吧。

「嗯」

我稳稳地穿上鞋子,下意识地踏重脚步。

头也不回地大步冲出了家门。

身体先一步走在了脚步声前面,哒哒哒的声响跟上我,抚摸我后发的表端。皮肤还感觉不到春天的温度。我正在抛开许多事物。

我能够麻木地走去任何地方。

就如去打工时,想都没想就骑上单车一样。

我一无所有。

不管是在这个家,还是在这个城镇里,最终在哪都没能找到任何东西,我带着这样的感伤而醒悟道。

察觉到自己并没有后悔和留恋这种情绪之后,稍微有点想哭。

并不讨厌,但到最后也没弄清喜不喜欢。

非要说的话,就是仅此而已的人罢了。她所想的也一定同我差不多。

面对这样的人,我……

我……

声音和思念在那里被中断,撕裂。重拾它们需要太多的时间。

其间,我不断向前迈进,距离也越拉越远,再无理由会拦住我的步伐,我的脚下毫不犹豫。我就那么走呀走,好似把一辈子该走的路都走完了,在最后就像是穿过了什么似的,我回到了镇上。

我感受到自己的呼吸。镇上灯火通明,肩膀上承载着一股重量,不知名的味道混杂在其中。

然后春风掠过脸颊,在那时差点浮现的泪水也已然躲回了眼睛里。

在这样走了许久之后,我终于汇总出了自己想要传达的想法。

到头来我们也不可能面对面把话说清楚。

所以,没有来不及,也根本不是为时已晚。

就这样,我们两个人都狠狠地搞砸了。

即便如此。

妈妈。

我会得到幸福。

这一点,不需要与你联络,不需要见面,不需要依靠任何媒介。

我不会当面向你诉说,而会用从今往后。

用我在这世上的一切,将这件事传达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