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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黄金之岔路口』

伽尔雅玛利亚,学院内的修炼场。

此处摆放着木制假人及轻便的魔术辅助器具,很少有人乐意来。

这倒也很正常,毕竟来这所学院就读的人要么出身显赫,要么腰缠万贯。他们大多数人所追求的并非魔术或剑术,而是“学院毕业生”这层身份,以及与上流阶级建立联系,因此几乎无人会在剑或魔术的训练上努力。

经常来此的仅有一位渴望魔术才能的少女和另外一人。

赫尔特-斯坦勒轻闭双眼,擦拭着反射阳光、流转着白色光辉的双刃剑上的些许污渍。

──嗤啦。

那是令人屏息的一剑。白芒划破阳光,在那一瞬间,静止的空间仿佛被断裂。周围爆发起一阵风,于那剑势面前惊恐地作鸟兽散,待到剑止才再度回归原本的空气流动之中。

赫尔特微微皱眉,轻轻咬牙,感到有些沮丧,觉得自己今日状态不佳。

在旁人看来,从一剑中无疑能感受到异禀之天赋,毫无可指摘之处。然而,那份状态失常无法瞒过自己。无论如何巧妙地欺骗和掩盖,自己都会轻而易举地将其识破。赫尔特这人更是不会忽视那一点。

方才那一剑中存在些许瑕疵。身体状态良好,那么问题可能出在精神上。

赫尔特认为,扰乱着他心神的很有可能就是那名男子吧。从刚才开始,与那人有关的疑惑、思考就一直徘徊于他的脑海之中。他将剑收入鞘中,金发随之摆动。

“你怎么焦眉苦脸的呀?小赫尔特。”

正当他即将开始新一轮的思考时,忽然有道人影扑向他背后,不过是以一种恶作剧般的方式揽上他的肩膀。

“……叔父,好久不见了呢。您居然会来学院,还真是罕见。”赫尔特仿佛无事发生过般,转身回头向来者打招呼。

对方扭了扭脖子,好似在说他真是个不讨喜的小家伙般。

“我是来看你小子的啦。否则谁会愿意来这种地方?就学的全都是些目光短浅、愚昧无知之辈。”

听到他这句直言不讳的话语,赫尔特不禁苦笑以返。

巴金汉-斯坦勒──赫尔特的叔父,一个被周围的人评价为“只懂得胡闹,沉溺于美酒”的人。他早早便退出了斯坦勒家族继承权争夺战,曾一度如游手好闲之人般过着放荡的生活,但现在家族看中他的社交能力及广博的人脉,让他参与家族中的外交事务。

他这人虽有些令人捉摸不透,态度超然,不过对其独特气质抱有好感者要多过批判他吊儿郎当之人。

实际上,赫尔特并不讨厌巴金汉。尽管他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然而他为人体贴,且重情重义。也能理解他为何会有那么多的仰慕者。

“叔父,我想向您请教一个愚笨的问题。一个人能怀揣着真正的恶意做出真善之举吗?”

因此每当心中有事需要找人商量时,比起为人严格且难以接近的父亲,赫尔特更多地是找这位叔父。

从今晨起,不对,准确来说是从逃离了那座地下神殿起,就有一条蛇盘作一团,始终盘踞于他脑海之中。赫尔特非常了解那条蛇的真实身份──身着绿衣的冒险者、为人既不阴险亦不正义之人路易斯。

巴金汉或许是料到了赫尔特会有事找他商量,在修炼场里的凳子上坐下,将手撑在脸上,然后也没怎么思考就回答他:“当然可以做到啊!那就是人类。心里总是会生出矛盾,在解开后再次萌生。那不就是所谓的人性吗?赫尔特。”

听到他那句无比笃定的话语,赫尔特有些错愕,咬了咬嘴唇。

真是如此不成?那人的确就像其体现者。赫尔特摸了摸被咬着的嘴唇,眯起双眼。

那人向霏莱朵提出过分的条件,做出称得上保全自身的行径,之后又为保护霏莱朵而自投火焰之中,做出称得上自我牺牲的行为。阴险与善良并存。对其自相矛盾的行为,赫尔特感到实在费解。

若将保全自身放于首位,则无需牺牲自我救助霏莱朵。若将自我牺牲放于首位,则无需向霏莱朵提出过分的条件。

想不明白。赫尔特完全无法理解路易斯这人。

“就我看来呢,赫尔特,你远比其他人更让人难以理解,总觉得你身上毫无人情味儿。人类会懊恼、倾泻情绪、愚蠢地迷失方向,最终还会做出与至今的人生截然相反的判断。可再来看看你,总是讲些正义啊善意啊的,跟个死心眼一样。简直让人忍不住想笑。”巴金汉看上去莫名愉快地咧嘴一笑,表示赫尔特现在变得会烦恼起事情来了属于一件好事。

烦恼。听到叔父这么一说,赫尔特想起自己或许很少像现在这般如此烦恼过一件事。一直以来,他都将大部分事情分类为善意或恶意,且从未对此做法心生过怀疑,觉得如此即可。

然而,那个男人却无法如此简单地进行分类。

“没错,人类只有在烦恼中才能成长。为了让人类烦恼,神明才创造了我们。来吧,为神明献上祝福!感谢您让我们诞生于这个恶意的坩埚之中!让我们无止境地去烦恼!啊,真是万分感谢您!”

“……叔父,您又说那种话。您这样就算被指认为异端,那也是您咎由自取哦。”

那些话就好似异端者一般。尽管看上去像是同往常一样在胡闹,然而其语气及眼神都在表明他是认真的。

巴金汉这名男子的话究竟哪些属于玩笑话,哪些属于真心话,肯定就连他妻子也难以区分出来吧。

但也正因如此,他确实有适合从事外交的一面……

“玩笑啦,我开玩笑的啦。好了,赫尔特,你叔父我呢接下来得去一趟伽莱斯特王国,这也是我来此的理由。你若有意,便与我同去吧。”

闻言,赫尔特不禁眯起眼睛,这件事太过突然,令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巴金汉表示并不会勉强他,并继续往下说:“最近一段时间,这附近有些诡异。大哥那个当家主的无法离开,不过我认为你这个未来的下任家主还是应该稍微远离一阵子。虽非异端,但本应已经逃亡东方的纹章教徒近期频频现身。”巴金汉凝视着赫尔特的眼睛问他最近是否听说过这类事。

巴金汉并非在怀疑赫尔特,反而认为他不知此事的可能性更大。然而,在赫尔特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了那份诡异的源头。武装过的纹章教徒集团、古怪的戒备程度,以及被称为圣女的女性。

只需在此将那些讲出来即可。那样叔父必然就会带着自己前往伽莱斯特王国,也就能远离危险了吧。虽感到的只有一丝诡异,但小心驶得万年船,事先防着些总是好的。

可一旦说出来,那么自己便不能再待在此地了。那么,或许也能选择不说吧?赫尔特-斯坦勒对自己内心涌现出的想法感到愕然。于他而言,那相当于首次生出的想法。

善意与正义。迄今为止,他都遵循着这两个原则行走于人生道路上,从未遇过岔路口。只需以正确的方式完成一切,那便足矣。

然而,现在出现了他人生中第一个岔路口:是全盘托出,离开此地?还是保持缄默,留在此地?

应该说出来。那样才像赫尔特-斯坦勒,而那也是他一直以来的生存方式。那样做无比正确。即便忽略自己内心中涌现出的疑惑也应当那么去做。

在赫尔特的内心,两种意志似乎在不断冲突。自他内心中生出的意志和由正义与善意诞生的意志正在互相争斗。

该如何是好?这就是烦恼吗?这就是所谓的懊恼吗?一瞬的犹豫过后,争斗的胜者自赫尔特的口中爬出。

“……没有,我并没有听说过,叔父。嗯,并未听到值得特别注意的消息。”

赫尔特于心中自言自语:换作平时,换作原本的自己,是绝不可能做出这种判断的,只会一心一意地去做自认为正确的事。

可是,现以名为正义的布去遮掩心中产生的冲动,不正是应当称之为欺骗的可耻行径吗?

因此,赫尔特-斯坦勒下定了决心。不是凭借正义与善意去做选择,而是将选择交由自己内心涌现的意志去决定,让自己留在伽尔雅玛利亚。



城壁都市伽尔雅玛利亚。一处惹得东西双方的商人往来于此,如今已成为天下一等一的商贸繁华所在的文化中心地。

每个人都会想:啊,这份繁华明日定然也会持续下去。昨日是如此,今日是如此,那么,明日必然亦是如此。

那定是生活在伽尔雅玛利亚的每个人都有的想法之一。毕竟无论往前追溯多久的历史,伽尔雅玛利亚这座都市的样貌都从未有过变化。周边地区任凭历史所摆布,为强国所蹂躏,样貌与存在方式全都多次被改变过。何等脆弱,何等可怜。竟为历史之风、历史之重所磨灭,简直狼狈至极。

此处却不一样,它与众不同。伽尔雅玛利亚的大城墙从未被任何人攻陷过,是历史的“活证人”。人们为该摇篮所保护,于此留下了大量的历史,虽程度不一,不过他们都相信──

──啊,明日必然也将一成不变。

但是现在,历史的种子已于此被播下。无人察觉,无人关注,可即使如此,也确实有一枚种子已被播下。

那是大逆,是纵使流血也仍要踏上荆棘之路的坚定意志。那是正义,是行善之伟大理念。

看到那一切,黑影独自笑了起来。他动作夸张,既像舞蹈于舞台之上的演员一般,又像为演员喝彩的观众一般独自哈哈大笑。

──演员皆已就位,剧本也已备好。但是,每个演员都有权撕毁剧本。这才正是所谓的命运,没错吧?

历史的种子正准备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