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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吾之共犯』

当霏莱朵-菈-柏尔嘉戈拉德转醒时,周边空无一人。

她在熟悉的学院宿舍里,躺在熟悉的床上,眨了眨几次眼睛。

一如既往的景象。房间里空无一人,仅堆积着实验器具和摆放凌乱的书籍。脑子里似笼罩着一层薄雾般并不清醒,精神有些恍惚。

──或许,那只是一场梦吧?

霏莱朵的心中无由端地生出这么一种想法。映在她黑色瞳孔中的景象与往常无异,是一幅随处可见的情景、一如既往的早晨景象。

是啊,现实就是如此,根本不可能会有那种人。怎么可能会有人为了我而拼上性命嘛。还真是做了个有够蠢的梦。我必须得变得强大起来。

原因肯定是出在去公会发布委托上。误以为那样就会有新世界向自己敞开。

霏莱朵垂下黑眸,为了让思绪平静下来,轻轻呼出口气。太短虑了。想通过公会走向外面的世界,然后让那些嘲笑过自己的人高攀不起──受这种一时冲动所驱使,做出了愚蠢的轻虑浅谋之举。

她并非出生自都市国家,无法去正式的魔术师公会办事。魔术师公会终归是一个服务于伽尔雅玛利亚魔术师,为国家谋求利益的组织。像霏莱朵这种外来者并非其服务对象。

那么,一如既往。今天也将开始一如既往的日常。与赫尔特-斯坦勒汇合,听魔术讲座,致力于研究,仅此而已。要做的就这些,然而究竟是为何?为何内心会感到空虚?明明与往常无异,为何内心却是痛苦到发颤。

双足实在不想迈向学院方向,也并未前往与赫尔特的碰头地点。那一天,霏莱朵第一次缺席了魔术讲座。对这种旁枝末节的事情,无一人在意,亦无一人感兴趣。

“在做什么啊我……”霏莱朵低着头,不禁喃喃了一句。蜷着脚尖,毫无意义地漫步于城内。什么也没有,也不可能会有些什么。但是,内心的某处在诉说着有所空缺。

心脏想要撕裂胸膛,蹦至外界,强烈地呐喊着不想回去,不想回到那种日常──被鄙夷不屑,自己的意见绝不会得到尊重的日常之中。

霏莱朵在心中低语:可我一无所有。是梦,一切都是梦。也对不住赫尔特。感觉直到我醒来的那一刻,他都守在我身边。稍后得去向他道歉,还得请他继续协助我的研究才行。

──因为,会愿意帮我的就只有赫尔特-斯坦勒。

她大叹了口气,双足自然而然地朝通往外面的大门走去,黑发随之摇曳。仿佛仍未摆脱白日梦的影响般,霏莱朵倚靠在石制大门上,凝视着外面。

记得就是此处。梦中就是在此处与那名男子会合。然后,接着……

霏莱朵那双黑色的大眼睛蓦然睁得更大。在她所望向的方向,有一道身着大概是新买的绿色衣服的人影,正同着一个摇晃着的大木桶朝贫民窟方向走去。

梦的后续就在那儿。



“正如您所言,这就是恶党的密会,我们正在谈论的是──如何将心爱的伽尔雅玛利亚拥入怀中。”

在霏莱朵的脑海中,仿佛浓雾散去般浮现出那名男子的模样。

是他救了我。是他路易斯为了尊严而赌上了性命。是啊,那并非一场梦,绝非大脑为安慰自己而编织出来的妄想。

他是真实存在的,并且正在对我说话。然后,他还说出了一些宛若难以置信的噩梦般的话语。

那双黑瞳注视着房间内的几人,她似整理思绪般,脸色苍白地开口问:“……简直疯言疯语。莫非你是别国的间谍不成?”

对此,路易斯夸张地耸了耸肩,表示怎么可能。

“今天见到的那位圣女大人对玛利亚非常着迷。她高抬贵手,饶了我们一命,代价则是我必须得协助她。”

“也就是要与纹章教联手?这更疯了。过去许多人都曾尝试过,却无一人完成那份伟业。不对,即便万一当真做到了……”

霏莱朵那句话的言外之意为:那岂不是会沦为与全世界为敌?

光想想就觉得胆颤心惊。这周边诸国大部分都是在大圣堂的领导之下进行统治的。对纹章教的迫害、压迫程度虽因国而异,可一旦伽尔雅玛利亚因纹章教之人的手而沦陷,那么事情就得另当别论了。

大圣堂将获得宣布正式消灭纹章教的良机。各国国王一旦获得大义,自然不会放过都市国家伽尔雅玛利亚这块肥肉。

不论对伽尔雅玛利亚的攻击是成是败,纹章教徒都无疑将与世为敌。霏莱朵感到双腿发软、僵硬,全身僵住,浑身血液发了狂似地加速流动。

“你是开玩笑的……对吧?快说你是开玩笑的,路易斯。你只是被利用了而已,你真以为那个圣女和这些人会为你考虑吗?!”

霏莱朵感知到房间里的少女与另一名男子的眼神稍微变得锐利起来。那眼神既像是在戒备,又像是准备阻止她继续发言。但那与她无关,她才不在乎。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座地下神殿里的一幕,回想起路易斯全身燃烧着火焰,救下了她,然后直接丧命时的身影。啊,真讨厌,再也不想看到那种场景了,不想再次失去他,不能让他因夺回伽尔雅玛利亚这种疯狂的妄想而身死。

霏莱朵用眼神回应了对方投来的视线,那是一种能冰冻视野中一切事物的冰冷眼神。在那双黑瞳中,闪烁着不会屈服于任何的坚强意志,以及不再容许任何人侵犯这份意志的坚定光芒。

“再说了,你是冒险者吧?你若做这件事,那你的这层身份定会被剥夺。一旦参与这种事情,那你将再也无法行走在白天阳光下。”

没错,冒险者的地位卑不足道。若与纹章教徒扯上瓜葛,参与他们对伽尔雅玛利亚的攻势,一旦此事成为众所周知的事实,那将再也无法正常生活。若是贵族或上层阶级,那倒还有挽回的余地,卑贱的平民根本不可能得到挽回名誉的机会,也不可能会有洗清污名的一幕。

路易斯的脸颊肌肉微微抽动。自己的话是否有传达他?情感已化作大颗的泪珠自霏莱朵的眼中滚落。

不要,我不要那样,我不想再失去你,不希望拼命生存的人死去。哦不,不对,不需再说那些场面话了。

──我怎会容忍愿意舍命救过我的人死去呢?

黑发垂落于她纤细的肩膀上。呼吸急促,浑身因情绪而颤抖。体内升腾着一团火,流遍全身的血液似含有剧毒般炙热。

似等待霏莱朵的呼吸调整过来,路易斯缓缓将口嚼烟收入怀中,斟词酌句般开口说:“我出身卑贱,又毫无天赋,更不曾获得神明的宠爱。”

吐露出来的那句话令其他三人都惊得稍稍睁大了眼睛。因为那句话并非对霏莱朵的激情的回应,亦并非安慰之言,非要讲的话,更像是独白。

“尝尽了苦涩,遭尽了轻视,受尽了侮蔑。啊,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是极其正常的。毕竟我这人一无所有。”

霏莱朵不知如何回复那句话。因为她更了解遭人轻视、侮蔑的屈辱,却又无法像他一样,用一句“因为自己一无所有”就接受那一点。

“一无所有的人只能行走在布满荆棘的道路上,让自己的手脚被被伤得鲜血淋漓。我已经受够了走在所有人都熟悉的道路上,过着充满放弃与堕落的日子。”

那句话充满了真情实感。那副语气就好似他已经亲身经历过那种生活,真心害怕那种日子一般。

“所以,我决定了。我的内心已做出了决断。既然圣女大人想利用我,那就随她利用,我也会反过来尽量利用他们。霏莱朵,你又打算如何?”

被这样问到,霏莱朵的脑内一片混乱。

你想要说什么?你想要让我做何决断?做不到,我根本做不到那种事。迄今为止,一直都是赫尔特在保护我。即便我走偏了路,他也会引导我走回正轨。然而,他现在并不在此处。

在我眼前的是路易斯,不就只有你吗?

“你在寻找纹章教的遗物,想来你并无宗教方面的禁忌观念。在地下神殿里,你看上去挺沮丧的。你也有过遭人轻视的回忆,有过被人侮蔑、遭受屈辱的经历吧……当然,你也可以拒绝。也可以跑出这儿,跑到伽尔雅玛利亚的卫兵驻地里去。”

路易斯此时的语气并不同于他往常那种不着调的语气。他表示他并不会阻止她的选择。

原来如此,他这是在说,无论如何,都要让我自己做出决断。路易斯他会尊重我的意志。

霏莱朵的黑色瞳孔颤抖着,因紧张而喉咙发干,肩膀上下抖动着。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握住这只手。”

说着,路易斯向她伸出一只粗糙的手。那是透支寿元、殚精竭虑、磨损灵魂生存至今的证据。

无所谓,我不在乎。即便要与世界为敌,纵使会遭万人唾弃,我亦全然不在乎。只要有一件事能够成真,是的,只要有一个愿望能够实现就行。

稍作停顿,霏莱朵那细腻的手握住了那只粗糙的手。侵入她脑中的朦胧雾霭消散,思维变得清晰。啊,真是神清气爽,这种感觉是何等的畅快啊。

“荣幸之至,雇主大人──哦不,这么说不对。欢迎你的加入,我的共犯,霏莱朵。”

──是的,只要你愿意永远都与我站在一边,我便一切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