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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铅之人霏莱朵-菈-柏尔嘉戈拉德』

那一幕极其荒唐。

人若跃入火焰,且还是带着燃料一同,那结果会如何?即使是孩童也知晓答案。若那样做,那就会死。

必死无疑。并且还不会是当场死亡,不存在那种仁慈。浑身上下会被烧焦,气管会受到高温的侵袭,导致无法呼吸,内脏会遭蒸煮,缓缓死于最糟糕的痛苦之中。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那是孩童都明白的道理,眼前这名男子不可能不懂。尽管如此,为何……

──为何这男人却好似理所当然般做出了那种事?

想不明白,无法理解。对于一直以普遍为友,与凡俗为伴的霏莱朵-菈-柏尔嘉戈拉德来说,那是一种超乎想象、匪夷所思的行为。

为什么?你不是和我一样吗?自然而然地自口中道出疑问。和我一样平凡,软弱无力,无法抗拒命运。

你难道不是那种平凡之人吗?霏莱朵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随后万千思绪念头在脑海中纷至沓来。

于霏莱朵所出生的家族──柏尔嘉戈拉德家而言,平凡即恶。

出生于柏尔嘉戈拉德家这等魔术名门,就绝不能当名凡庸之辈。拥有名门血统,于最佳环境中接受堪称激烈的英才教育却依旧平凡,则意味着其本人资质不足,属于落伍者、劣质品以及恶。

她也受那种思想所影响。自幼便被灌输“平凡即为恶”的观念,一直以来也是那般告诫自身的。不论她自身如何平庸,绝不可能是杰出人才,也依旧囿于那种思想。

是自何时起的?是从几时开始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的?领悟到自己并无才华一事存于霏莱朵最早的记忆中。无数次放弃,摸索一切有可能的道路,然后尝尽绝望与挫败的滋味。

在柏尔嘉戈拉德家中,始终碌碌无才是无法生存下去的。因此,她才将自己扮作一名古怪之人。全因自己的才能之平庸。盖因自身的资质之驽钝。

即使付出数倍于他人的努力也无法得到回报,将全部闲暇时间都投入到魔术中也依旧不够。

所谓魔法使,即知晓如何与自然达成协调之人;所谓魔术师,即能凭借人类之术法改写此世间构造者。

因此,资质虽驽钝,但在不懈努力下还是会得出成果。那反而显得霏莱朵更加悲惨。其他人理所当然能够做到的事,她却做不到,即便做到了,结果也远不如人。尽管自己有在不断努力提升自我,却转瞬之间就被赶超,因而心生焦虑。

他们若是黄金,那我就是铅。铅不论如何打磨,也终归只是块漂亮的铅,不可能成为黄金。

尽管如此,她还是绞尽脑汁,继续挣扎。作为柏尔嘉戈拉德家人,作为被赋予施展魔术者之称号的名门,她仍在继续主张自己的想法。

那是一种天方夜谭般的魔术理论、诞妄不经的概念思想、史无前例的世界数值。霏莱朵持续将她自幼年起便一直怀有的那些妄念化作言语,主张那都是千真万确的,声称凡夫俗子是无法理解的。

于是,她所得到的称号是弄虚作假者、欺诈者、怪胎。所有人都嘲笑、怜悯、蔑视霏莱朵,再无一人称呼她为凡庸之辈。

即使是来到城壁都市伽尔雅玛利亚的学院里留学,那种情况也并未有所改变。虽比起在家中要能表露出自己真实的一面,可即便如此,也不能被人称作凡庸之辈。

因为留学生很稀奇罕见,再加上“柏尔嘉戈拉德”之名,吸引了许多人接近她,但最终留在被暗中嘲笑为弄虚作假者的她身边的,仅有赫尔特-斯坦勒一人。

啊,他才是人们之所谓的黄金吧。

他不仅引人注目,且惹人亲近,还具备所行必成、所学必精的才能。这世界简直疯了。她是多么渴望那种才华,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拥有那等才气。

耀眼。他的存在太过耀眼,一旦直视,就会令眼睛被烧焦。但也因此,也正因如此,她才会生出或许可以稍微依靠一下他的想法。

那是依存,等同于半途封堵自己一直所走的路。但那又如何?自己百无一能、一无所长,又究竟能做到些什么?

──咔嚓。

刽子手的头被砍飞。眼前的他、自称路易斯的冒险者做成了那件事。尽管浑身为烈焰所烧焦,死神之镰已高悬于头顶,他却依旧表示自己还能行动。

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会有这等荒唐之事?于路易斯为烈焰所吞噬的前一刻,那无比漫长的一瞬之间,霏莱朵惊得瞪大了双眼,黑发随身体而颤抖。

──你明明,你明明也应该和我是同类才对。

眼前那人应该是名凡人。最起码,他并非天才。尽管看起来像名智者,但身体各处都有象征着苦恼的痕迹。她本以为他和她是一样的,本以为他与她是同类。

所以,无须那般拼命。放弃不就好了?无法战胜的人就交由天才们去对付,凡人只需低头生活就行。

会死的。那样胡来是会死的。凡人追求才能的代价就是丢掉性命。

啊!啊!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我若是能用魔术,他也就不必那般胡来了。会有更佳的解决方法。那么,之所以会落得这种结局,他之所以会死……

──并不是因为其他人,完全是因为我。是霏莱朵-菈-柏尔嘉戈拉德的错才害死了他。

无法认可。无法接受这种结果。用一个词来形容占据她内心的事物,那便是懊悔。

他无疑是一名凡人。世界会说他是铅或铜之类的吧。但看到那副身姿,看到那副赌上性命去做事的姿态,我的世界还能说出那种话来吗?

那个男人,路易斯他正在全力以赴。尽管如此,世界却仍只给他留有一个可悲的结局。

别开玩笑了。少戏弄人了啊!那是我啊,是出于我之上的、我的理想啊!他若不是黄金,世界若要那般宣告的话……

──我就一定会将他变成黄金。即使是要重写这个世界。

霏莱朵集中起精神,逐渐构筑起扭曲这个世界的术式。

够了,我一直以来已经死心、低头以及放手得够多了,所以我再也不要那样去做了。

霏莱朵的喉咙里发出了某种声音。周围燃烧着熊熊烈火,虽有数人拿着水壶试图阻止火势,但她若留在此处,肯定不会安然无恙。

然而,霏莱朵却是一步都不动,也一点都不想动。

我再也不想因自身无能为力而导致他人丧命。尤其那人还声称要为了救我而奋不顾身,实际上那人也确实正濒临死亡。我绝对不要在眼前失去那样一个人。

喉咙啊,尽管干涸吧,身体啊,要烧就随便烧吧。哪怕仅有些许,假如我的身体深处拥有名为才华之物,那么仅限此刻也行,请给予我力量。

霏莱朵的眼瞳中倒映着路易斯的身影,倒映着他烈焰缠身,手持利剑,仍打算继续杀敌的身姿。视野逐渐变窄,其他事物逐渐为白色所涂抹。墙壁、地板、其他士兵,甚至就连火焰都被涂白。在她的视野当中仅余下路易斯一人。

──愿风暴降临,驱彼身巨焰。

那并非咏唱,而是魔术的祝词,被称为魔术师的呼吸,以自身意志改写世界之理的究极之一。

霏莱朵生成极小的风暴,覆盖路易斯的全身,并命令它攻击他。想要扑灭缠附在路易斯身上的火焰,并阻止在房间内四处肆虐的火焰靠近过来,仅有这么一种方法。原本,他的身体应该会与火焰一同被风暴撕裂,血液迸溅,原地不留任何一丝痕迹。

但是,那种事情不可能会发生。霏莱朵无法伤害路易斯。那是誓约,是在进入此处之前立下的誓词。

──我发誓,我与我的魔术绝不会伤害名为路易斯之人。

魔力奔流凶猛到令人完全无法呼吸。无法眨眼,指尖颤抖,霏莱朵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清醒,还是已坠入疯狂。

但她从未想过要将目光从那道身影、从那副纵使遍体鳞伤,也依旧昂首向前的姿态上移开。

她反复游走于极限边缘,直到路易斯力竭倒下的那一刻都在持续施展着魔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