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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翱翔②

每周三我都会去探望父亲。

由于今天去开了个级会,我来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这个会原本只要学科主任去开就可以了,可是主任今天突然间身体不舒服提前走了,而另一位资历比我老的教师也因为老婆怀孕身体不舒服,不得已要代替她去接小孩,没办法加班。开级会的差事就这样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毕竟就只有你这个单身汉是有空的了」

听到父亲这样说,我也只好苦笑着点了点头。

「不过也没办法,和那些有家室的人比起来,你单身确实有更多空闲时间。这种需要你吃亏的时候,你就应该当个代表,迎难而上。毕竟人家平时这么关照你」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单身并不意味着就很闲,没有家室也不应该成为白白增加工作负担的理由,有很多单身的教师其实都对此颇有怨言。虽然也有很多意见认为应该从根本上改革体制,但同属单身的教师们对我并不那么友好,因为我总是淡然地接受委派下来的工作。同事们也曾规劝过我,让我跟他们统一步调,不要在这里装好人,这算不上什么温柔。

「做好人总是会有好报的」

我回过神来,父亲正凝望着床头柜上母亲的照片。

「有句话叫赠人玫瑰,手有余香。那些你认为自己单方面付出了的事情,到最后其实都会反馈回自己身上的。在某种意义上,赠人玫瑰其实也是赠自己」

父亲说着母亲还在世的时候经常会说的话,我也望向了母亲的照片。父亲和母亲的长相非常相似,甚至会让人误会他们是不是两兄妹。可唯独我这个儿子和他俩并不那么相像。

「啊对了,这个是在藏王买的特产」

我想换个话题,于是便将在滑雪场附近的礼品店里买的点心递给了父亲。为了方便他分给同病房里面的人,我特地在纸袋里放了两盒。我还告诉父亲自己也给护士站那边的人送了一份,父亲点了点头,赞扬我如此周到的为人处世。

「你是去藏王滑雪了吗?」

「陪学生一起去看滑雪比赛而已」

「陪学生吗?你对人家还挺好的」

「就是那个稍微有些状况的学生」

明日见每天中午都会到化学室里来,然后大量进食早上在快餐店里买的炸薯条。放学之后她也会买薯条回家,不吃晚饭然后躲在房间里偷偷地吃。明日见貌似吃再多都觉得肚子饿,因此总是用薯条将自己那瘦削的脸颊给填得满满的。

下个月过节放假的时候,阿敦会回来这边一趟,我劝他俩趁着这个机会好好聊聊。明日见现在已经到了不能把孩子打掉的阶段了,她的分娩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那么首先就得坚定两位当事人的想法,在这之后才能去跟明日见的父母坦白这一切。我告诉明日见,如果她觉得害怕的话,我可以同行。

“老师你让我考虑一下”。

明日见貌似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她心中那种不想妨碍到阿敦梦想的想法非常倔强,因此在摸索着有没有一个人生育抚养的方法,可是从现实角度出发这是不可能的。

「你看起来好像有点累」

父亲这样说道,我便将自己的思绪从脑海中剥离出来。

「没事的,不用担心」

我“话说回来”地做了个开头,提出了那件自己一直有些介怀的事情。

「你现在还有跟内海先生来往吗?」

父亲有些惊讶。

「他也去找你了吗?」

「没有,我是跟护士闲聊的时候听她们说的」

我没有告诉父亲其实这是市川大叔说的。

「这样啊,不过说是内海,其实是他儿子浩志」

父亲和浩志貌似是几个月前在楼下的小卖部里偶然碰到的,父亲见他有点眼熟,于是便主动上前打了声招呼。浩志是来医院做复健的,他在建筑公司上班的时候把腿弄骨折了。

「浩志他也说这么久没见我很怀念,他做完复健之后,偶尔也会来探望我,这孩子从小就是个很温柔的人,真是没变过」

「浩志他现在怎么样了?」

父亲皱起了眉头。

「半年多前他老婆跟他离婚了,现在想见孩子一面都很难,他自己也说很痛苦」

「有孩子的话抚养费应该也很棘手吧」

父亲点了点头。

「浩志他已经再婚了,现在也跟新的老婆生了孩子。支撑两个家庭真的很辛苦。而且他骨折了也没办法去上班,现在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父亲的语气里充满了同情。

我本想说“时间有点对不太上”,但还是作罢。半年前离了婚,现在再婚还有了孩子,这也意味着他在上一段婚姻的时候已经和现任妻子有一腿了。浩志之所以会在经济上有困难完全是自作自受——父亲自己好像也知道这一点,可他还是想去帮人家。这实在是太有父亲的作风了,同时也让我的心更加沉重。

「咱们家旅馆倒闭的时候,可把人内海先生一家害惨了。到头来内海先生的老婆也出走了,害得浩志也只能转学,让他吃了挺多苦头的」

要说吃苦头,背债才是最辛苦的。而像浩志这样从我家不断掠夺钱财的人,我实在是见过太多。

「咱们家虽然背了些债,过不了什么奢侈的生活,但是咱们一家三口这么多年也平凡且幸福地这么过来了,所以我就觉得对当时那些人挺愧疚的」

父亲仿佛是想起了过去,视线也变得悠扬了起来。

「所以能帮就帮吧。帮过别人多少,以后都会回报到自己身上的。刚才我也说了,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恪守忠诚对你自己也会有好处的」

「真的很有爸你的风格呢」

是啊,其实我也很想去这样相信的。可是事实真的如此吗?爸,在你口中的赠人玫瑰里,我这个儿子的存在你又摆到哪里去了呢?

到最后,父亲也还是没有向我提起他借钱给浩志的事情。

下午上课的时候,教导主任突然间敲响了教室的大门,一般来说,这种时候都是学生的家庭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教导主任是来找我的。

「北原,医院那边来电话说你爸病危了」

我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父亲虽然长期患有肾脏方面的疾病,可那并不是危及生命的重病。我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然而还是没来得及见父亲最后一面。当我到医院的时候,护士告诉我父亲已经转移到了太平间里,走出病房时,满脸铁青的市川大叔就站在一旁。

「草,草介,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我真的没有让你爸去那里的。是你爸自己说要去帮我求护身符的」

我完全无法理解他到底在说什么,在护士的陪伴下来到了太平间。

「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翻开盖在父亲脸上的白布,他脸上是隐约可见的擦伤和淤青。这明显是撞到什么东西的伤痕。我转过身去,只见护士露出了十分为难的表情。

「北原先生他去了咱们医院附近的那间神社,在石头阶梯上摔了下来」

「他为什么会去那里?」

护士把我带到了咨询室里,说医生会跟我详细地解释情况。

父亲从石头阶梯上摔下来的时候,手里还握着一个祈愿安产的护身符。长期疏远市川大叔的女儿今天突然联市川大叔,说自己怀孕了,可是市川大叔腰不好,因此父亲便主动请缨,帮他去神社求护身符。

「北原先生真的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医生露出了悲痛的表情,说了一句“但是”。

「但是,这起事故是发生在医院外面的,因此我们院方对本次事故没有任何责任」

医生向我解释了一通,什么院方在治疗方案上没有任何失误、本次事故是父亲的过失、即便和市川大叔发生冲突,演化为了患者之间的纠纷也与医院无关、之后的事情会交由警方处理等等。医生嘴里毫不犹豫的推卸责任和脸上那悲痛的表情实在是太过割裂,让我不知作何反应。

「如果你还有什么疑问的话现在可以提出来」

我凝望着面前悲伤地紧蹙眉头的主治医生。医院有义务保护住院患者的生命健康。如果真的想去争论院方究竟有无过失,可以争论到天昏地暗。但是以父亲的为人,他一定会说是自己自作主张跑出医院才导致事故发生,因此院方没有责任,全都是他自己不好。我很清楚父亲的为人,因此身为他的儿子,我也没有什么不服气的,可是面对我这样一个刚刚失去至亲的人,主治医生那满嘴明哲保身般的开脱,未免有些太过无情,这也让我的心降至了冰点。

「没有疑问,感谢你们长期以来的关照」

我不想在这个地方再多呆一秒。

我回到了太平间里,父亲躺在铁床上,我沉默地陪伴在他身旁。市川大叔那歇斯底里般的表情在我脑海中闪过,我想他说的应该是真话,跑去神社帮别人去求个祈愿安产的护身符这种事情,确实是父亲会做得出来的。可即便如此,我也没办法随随便便地以一句“哦哦,这样啊”地就让这件事情过去了。

可是,我究竟想怎么做呢?长期以来一直盘踞在我心底里的愤怒此刻愈发高涨,眼看着就要引发某些难以言喻的事情了。

尽管我完全没有平复好心情,可是有关葬礼的那些事情还是要去做。母亲去世的时候是我和父亲一起为她料理后事的,可是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守夜的时候来了很多吊唁的客人,殡仪馆负责人那句声音低沉的“令尊真的得到了大家的爱戴”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节哀顺变」

我抬起头,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作为父亲的朋友而言,他有些太过年轻了。我连忙低下头来回了一句“感谢您百忙之中前来吊唁家父”,男人却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草介,我是浩志,内海浩志,你还记得我吗?」

「……啊,好久不见」

「我去医院探望的时候,听说叔叔他已经走了,没时间换衣服所以只能穿成这样就过来了。真的对不住」

浩志并没有穿丧服,而是一件黑色的衬衫搭配上灰色的裤子,相当随便。

「之前我偶然在医院里碰见叔叔了,所以就一直都有去看他」

「嗯,我听他说过」

「你知道这事儿啊?叔叔他真的对我很好,他还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别的?」

浩志的眼神中藏着几分打探的意味,我心中的愤怒愈发高涨。

「他说你打小就是一个很善良温柔的人」

「还有没有别的?」

「有,他说旅馆倒闭的时候,给你们家添了很多麻烦。所以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尽量多帮帮你,他还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听到我这样说之后,浩志顿时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夹杂着悲伤和安稳的表情。

「叔叔他真的是个心地善良得像神仙一样的人,真是太遗憾了」

浩志眼泪汪汪地安慰了我一句“请你振作起来”之后,便转身离开了。他由始至终都没有提过要还钱的事情。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要提这件事。这薄如蝉翼般的狡猾夹杂在浩志的小心思里。我想起了父亲的话。

——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能帮就帮吧。

——做好人总有一天是会有好报的。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恪守忠诚对你自己也会有好处的。

父亲发自内心地相信这些东西,母亲也是。

可是在当今时代,有些时候善良是会和软弱划等号的。天平总是不讲道理地摇摆,很少有人真的能做到将心比心地待人。父亲和母亲为别人所付出过的东西,别人并没有给予他们回报。他们甚至只是如同没有防人之心的老好人一般,被别人榨取和利用而已。大家都很感谢他们,可与此同时,也在侮辱他们。我作为儿子,在爱着他们的同时,也觉得他们实在是太过愚蠢。正因为我深爱着他们,我才愈发地感到悲哀。父亲和母亲唯一犯下的罪过,我想就是让他们的儿子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这么长时间一个人照顾你父亲,一定很辛苦吧」

守夜的时候,研究生时代的教授也来吊唁了,其他人也跟着一起来了。

「你爸真的走得太突然了。如果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尽管开口」

长谷川和其他人都在安慰着我,唯独才谷前辈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和我对上了眼神。他的眼神有些飘忽,过了一会儿才像是下定决心似地走了过来。他煞有其事地说了几句吊唁的话之后,用旁人听不到的音量朝我耳语道。

「真的抱歉」

他的道歉是那么的艰难。

「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什么都可以,你尽管说」

「什么都没有」

「北原,当时那件事情,我真的一直都……」

「我已经不记得了,全都忘了」

才谷前辈的视线中浮现出了绝望的神情,他念叨着“啊”“抱歉”之类听不太清的话,转身离去了。我也将自己的视线从他那落寞的背影中悄然挪开。

才谷前辈是研究室的希望,同时也是未来备受瞩目的年轻学者。可是,那曾经有可能是属于我的未来——这突然一闪而过的愚蠢想法,令我嗤之以鼻。

大学毕业之后,我其实是应该去工作的,可是我却选择了读研究生,以至于完全没有减轻正在还债的父母的负担。搞学术研究不仅赚不到钱,而且那名为“助学贷款”的债务还在不断增长。对我来说,学习是一样与罪恶感无法剥离开来的事情。我越是想去学习,心中“不孝子”的自责念头就会愈发浓厚。

在母亲身体不适住院的时候,我终于无法再忍受这种自相矛盾了。在我苦思冥想的时候,才谷前辈主动上来跟我打招呼。我们在同一个研究团队里,研究的领域也是相同的,因此平时的来往相当频繁。

我向才谷前辈坦白了自己打算离开研究生院,他发自内心地同情我。他说“北原你绝对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学者,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才谷前辈老家是经营公司的,他的哥哥也成为了公司的继承者,因此他这个小儿子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做自己喜欢的研究。才谷前辈非常坦率,公正,与他人相处时也能将心比心,因此有着很不错的人望。认识了才谷前辈之后,我才知道“苦难会让人成长”这样的屁话不过是为了安慰那些遭受苦难的人,或者是说让那些人心安理得的一个借口。苦难的确可以磨炼一个人的意志,可与此同时重压也会扭曲一个人的心。我很憧憬才谷前辈,而这,既非挖苦亦非讽刺。

在我提交了退学申请,正式决定月底就离开研究室的那个晚上,我独自埋头苦干,沉浸在实验里面。一想到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我就焦急到甚至想住在研究室里。在一种被焦虑所推着走的奇妙充实感中,我看见反应容器里的凝胶发生了预想不到的变化,它的反应速度快得出乎我的意料。

「这么晚还没走啊」

有人推开了实验室的大门,我抬起头来,看见了才谷前辈。

「我看这还亮着灯,就猜到应该是你了」

他说着拎起了一个便利店袋子,说这是给我的慰问品。

「咋了?看你满头大汗的」

我摸了摸自己的发际,汗水已经润湿了我的指尖。我没办法用言语来解释,只能让才谷前辈也来看看反应容器里的现象。他的脸也顿时红了,我们对视之后略微点了点头。我必须要马上准备下一次实验,用来确认这个现象究竟能否再现。

「首先要把结果给保存下来。才谷前辈,你帮我一下」

我转过身来,却发现才谷前辈不知为何呆立在了原地。

「才谷前辈?」

「北原,那啥,你……」

才谷前辈的表情以一种奇妙的感觉扭曲了,我甚至看不出他是在笑还是在哭。

「你已经没有时间了吧?」

「唉?」

才谷前辈缓慢地朝着我走近,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你已经用不上这个了吧?」

才谷前辈激动地抓住了我的手。

「你能把发现这个现象的人当成是我吗?」

我有些没理解他到底在说什么。

「你已经没办法回到学术研究的道路上了吧?所以能不能把这个成果让给我?我一定会好好继承下来做出结果的。求你了。对了,你家很穷对吧?我可以给你经济上的援助。不对,请允许我给你经济上的援助,你想要多少?我们好好聊聊吧」

才谷前辈非常努力地露出了一个谄媚般的笑容。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方才跃动的心也迅速地冷却了下来。我的心跳也回到了正常的水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提交了退学申请,我已经不再是一名学者了。一堵名为现实的墙壁从四面八方而来,将我压垮,我终于明白自己究竟放弃了什么。

「北原,求你了」

才谷前辈抓住了我的白大褂,我感觉自己一阵腿软。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这个时候呢?如果再早半个月取得了突破,我一定会作为学者留在研究生院里的,或者再晚半个月也行,让我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离开也可以。可为什么偏偏是这样一个时候让我取得突破,让我知道自己其实还有另外一种未来呢?神啊,你为什么要对我如此残酷?

「……我知道了,那就按你说的做吧」

「真的吗?」

才谷前辈的脸上顿时有了光芒。

「嗯,但是我不需要你的经济援助。这个研究结果我送给你」

最后我说了一句“感谢你一直以来这么关照我”。

我无法忘记才谷前辈当时露出的表情。在拿到了辉煌成果的喜悦过后,是自己犯下了无法挽回之罪行的恐惧。他的表情中夹杂着两种极端的感情。无论他今后沐浴在怎样的荣誉之中,想必他都无法忘记自己从未付出过任何代价,就从我手里白捡了一个研究成果这件事情吧。才谷前辈本质上是一个公正的人,因此他一定会永生难忘地责备自己吧。

当时的我是不是应该开口跟他要点钱比较好呢。也许这样做才谷前辈自己心里也会舒服一些。从结果上而言,我将身为一名学者的才谷前辈推下了地狱。其实我当时是不是已经有意无意地想到了这一点呢?也许那个迷惑了才谷前辈的恶魔也同样存在于我的心中。

父亲和母亲被人们称作是“像神仙一般善良”。

可是你们的孩子并没有如你们所想的那般善良。

在那之后我想了很久。神明真的温柔吗?如果他真的温柔,那么温柔的定义又是什么呢?越是深究,我便越是觉得那是一样十分残酷与严峻的事情。

——爸,你觉得呢?

可是不管问多少遍,躺在棺椁之中被白色鲜花簇拥着的父亲也不会回答我了。

一觉睡醒已是下午,我的身体沉重得不得了。昨天一整天都在忙葬礼和豆腐饭的事情,等回到家已经是夜深了。(注:豆腐饭是指参加葬礼之后死者家属用豆腐等菜肴招待宾客的一种殉葬风俗,亦可泛指葬礼本身)亲戚朋友们都在安慰着我,希望我能振作起来,以及不断地宣泄对医院以及市川大叔的怒气。也有人提出要不要打官司,可我只是回答说“我不想否认父亲为人处世的方式”。而这也意味着父亲的死就这样过去了。

——草介你还真是像爸妈一样善良呢。

——虽然这样很高尚,但咱们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将这些摇头叹气的亲戚全部送走之后,我已经累得筋疲力尽。

我看了看手机,发现明日见给我发来了信息。她貌似从其他老师那里得知了父亲去世的消息,用礼貌到不像是高中生的行文向父亲的离世表达了哀悼和慰问。明日见成长环境的丰富和严酷也在行文之中可见一斑。

「谢谢你的关心。我爸走得很突然,让你担心了,但是我没事的。明日见你要注意好自己的身体,我记得你今天是要跟阿敦见面对吧?希望你能鼓起勇气去面对,如果你觉得害怕的话,我可以陪着你一起」

回复完信息,我便去泡了个澡。这几天一直忙得不得了,因此躺在浴缸里放松下来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于是在浴缸里闭上了眼睛。

——真的很舒服。

我顿时对自己产生了罪恶感,因为父亲的葬礼就在昨天,可我却泡在浴缸里感叹着泡澡的舒适。可是我转念一想,还是放弃了去这样折磨自己。再难过肚子也一样会饿,再难过泡澡也还是一样舒服。也许是因为过度疲劳,我的思考也变得有些自暴自弃了。

泡完澡,明日见给我发来了新的信息。

「谢谢老师,但是对不起」

第一条信息只有这么一句话,而十分钟之后她发来了第二条长文。

「昨天我跟父母坦白了一切。因为从上个星期开始,制服的腰围已经不合身了。事情已经没办法再隐瞒下去了。但是我没有告诉他们孩子是阿敦的。我还是想要保护阿敦的未来。我爸头一次对我动了手,我妈也哭得像个泪人。他们说不会让我把孩子给生下来,我很害怕,我觉得他们可能会把刚出生的孩子给杀掉」

有些语无伦次的行文完全表现出了明日见那纷乱的思绪。紧接着还有第三第四条短信。

「我打算再跟阿敦见一面就离家出走」

「我会一个人生下这个孩子,独自抚养长大」

我顿时用手捂住了额头,这无疑是最糟糕的选择。明日见正在丧失正常的判断能力。

「明日见,能跟我聊聊吗?」

我给她发去信息,可是明日见并没有反应。我急急忙忙地换好衣服出门了。明日见在信息里说见阿敦一面就离家出走,那他们会约在哪里呢?如果是久别重逢的话,明日见很有可能会去车站门口等阿敦。阿敦从山行那边回来的话应该是坐的新干线,我在心中默念着能够赶上,朝着车站一路疾驰。

新干线的车站面积非常宽敞,和地方车站完全不同,就连检票口也有好几处。但是明日见和阿敦不一定就会约在这里,而且他们也有可能已经碰过面离开了。我祈祷着奇迹的发生,在大型投币式储物柜附近的检票口前等待着。明日见既然决定了见阿敦一面就离家出走,那她肯定是大包小包地出来的,万幸的是,我的预想是正确的。

「明日见」

面对突然出现的我,明日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正打算把自己的行李箱给放进自动扶梯下方的投币式储物柜里。

「老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请你不要这样独断专行。我也会陪你一起思考的」

听到我这样说,明日见很是过意不去地伏下了眼睛。

「抱歉,在老师你父亲葬礼的第二天就给你发这么没有常识的信息」

「你不用去在意这个的。你说要离家出走——」

「我不想和肚子里的孩子分开」

明日见的语气逐渐变强了,她的眼神里寄宿着坚毅的目光。

「我知道的。我会陪你一起跟阿敦坦白这一切的。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思考,怎么样才能在不摧毁你们未来的前提下解决这件事情。在这之后我们再去找你的父母解释情况。我始终是站在你和阿敦这一边的」

「菜菜」

突然有人语气轻松地喊了明日见一声,转过身来那人正是阿敦。

「我看你不在检票口,害我一通好找呢」

阿敦半开玩笑地嘟起了嘴,随后望向了我。

「北原老师,上次比赛的时候谢谢你了。你是来送菜菜的吗?」

阿敦带着明亮且阳光的笑容向着我们走来。他的步调轻快得仿佛脚下长了双小翅膀。我突然间好像能理解明日见喜欢阿敦的理由了。

「菜菜,你还好吗?」

阿敦摸了摸明日见的脸颊。

「唉?菜菜,你是不是瘦了?不对,好像是胖了?嗯?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你脸色好差啊。咱们先去吃晚饭吧,北原老师方便的话也一起呗?」

就在这个时候,明日见低声地呻吟了一下。

「明日见?」

我疑惑地望向她,却被眼前的一幕给惊呆了。明日见长裙下方的脚边缓缓出现了一滩淡红色的水。难道是羊水破了吗?不对,看起来是在出血,很有可能是早产。明日见眉头紧锁,用力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菜菜?」

阿敦察觉到了异样,脸上的表情也有些疑惑。可是明日见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应该非常痛吧,脸色也是眼看着变得铁青了起来。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多想了。

「她怀孕了」

「唉?」

「明日见她怀孕了」

「……怀孕?不是等会儿,你在说什么呢?」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您是滑雪运动员片山吗?」

就在这时,有两个女孩子在阿敦身后朝他搭话。她们的手上还拿着记事本和笔,小心翼翼地问阿敦能不能签个名。

「不是,现在不太方便」

在两种极端的情况面前,阿敦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两个女孩偷偷地望向了明日见,视线中隐隐透出了一些好奇心,她们也许在猜测明日见的身份。

「阿敦,你先签名」

我从女孩手中接过记事本和笔递给了阿敦。这个情况万一被别人识破就糟了。阿敦好像也理解了状况,迅速地完成了签名。两个女孩不停地低头道谢,随后便离开了。等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明日见已经跪在了地上。她的裙摆如同花瓣一般在地上铺展开来,也将流出的血水遮挡了起来。

「菜菜,你没事吧?」

明日见以一种痛苦且扭曲的表情望着阿敦朝她伸出的手。明日见在心中做着最后的判断,自己真的应该握住他的手吗,自己真的应该要和这个人共同分享未来吗。明日见缓缓地抬起了手,就在她准备握住的时候。

「唉?这不是滑雪运动员片山敦吗?」

一群路过的年轻男人停下了脚步,这其中甚至还有人举起了手机朝我们拍照。阿敦顿时害怕地把手给缩了回去。

我看见光芒顿时从明日见的眼神中消失了。这一刻,我和明日见无论如何都明白了。阿敦的背后有着一双翅膀,可是这双翅膀还太过年轻和脆弱。光是让阿敦一个人振翅高飞便已竭尽全力。阿敦根本就没办法抱着明日见和即将出生的那个孩子一同翱翔。

明日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靠在了我身上。

「……老师,求你了,帮帮他」

明日见的声音微弱到只有我能听到。她说的不是“帮帮我”,而是“帮帮他”。她此刻想着的不是自己,而是阿敦。

明日见用孱弱但是已经竭尽全力的双手抓住了我的衬衫,她的额头和鼻尖都已经布满冷汗。在我这个男人一辈子都不会体会到的痛苦折磨中,明日见得出了自己的答案。可是导致这个结果的是明日见和阿敦两个人,现在把阿敦一个人给放走果真是正确的选择吗。在我犹豫的时候,注意到阿敦并且望向我们这边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

「她怀了我的孩子」

听到我这样说,阿敦顿时睁大了双眼。

「哈?」

阿敦不停地眨眼,来回打量着我和明日见。

「抱歉,阿敦,我今天是来跟你道别的」。

明日见以最迅速的方式告知了分手。

「阿敦,虽然很对不住你,但明日见已经是我的人了」

「不是,你给我等会儿,你突然间瞎说些什么呢?」

「就算你接受不了也好,你也赶快给我滚」

我加强了自己的语气,在围观群众越来越多之前,在骚动闹大之前,必须要让阿敦赶快离开。

阿敦紧蹙着眉头,遭到背叛的愤怒,或者说是“恍然大悟”般的疑惑将他给束缚在了原地。明日见开口说道。

「……没听见吗?你快走开」

明日见的视线和阿敦交织在了一起。在只有他俩才能明白的沉默之中,阿敦的表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疑惑、烦闷、确信、焦虑、恐惧。阿敦脚步蹒跚地往后退了一步,随后再退了一步。阿敦一步一步地后退,最后转身离开。我好像听见了他最后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这是我听错了吗。

明日见满脸铁青,可还是以安稳的表情目送着阿敦的身影渐行渐远。明日见也许在那永远不会再回头的背影之中看见了翅膀。她眼神中的焦点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裙摆的下方已经被淡淡的红色给染湿了。仿佛从一开始就是这个颜色。

「……让老师你当坏人了,对不起」

明日见磕磕绊绊地给我道歉。

「没事,赶快去医院吧」

我脱下自己的外套,蒙住明日见的头,不让别人看到她的脸。明日见的身份和状态是不能被别人知道的。我抱起她,在车站里奔跑。擦肩而过的人们都露出了好奇的表情。甚至还有人以为是发生了案件,举起手机朝我拍摄。

我的车停在车站后方的停车场里,把明日见放到车子的后排座位上之后,我从她的包包里掏出了她的手机,然后在通讯录里找到那个备注叫“妈”的联系人,拨通了电话。

“菜菜,你到底上哪儿去了啊。身体这么差你还离家出走”

明日见母亲那心急的声音也让我感受到了她对明日见的担心。

「您好,您是明日见的母亲吗?」

电话的另一头明显顿了一下,我继续说道。

「我叫北原,是明日见的高中老师」

“是老师啊……不好意思,菜菜平时承蒙您照顾了”

我很快就平复了自己心中的动摇,因为电话对面的人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的确是明日见的母亲。

「那个,麻烦您冷静地听我说。明日见的状况不太好,她的下身还出血了,虽然我没办法下准确的判断……但很有可能是早产」

电话的另一头,明日见的母亲顿时屏住了呼吸。

「我现在带她去医院——」

“麻烦带她来我们家的医院”

「好的,我大概二十分钟之后到,麻烦您那边做好准备」

“好的,麻烦您尽量快一点”

我听着明日见母亲那微微颤抖着的声音,挂断了电话,迅速地发动了车子。

「……老师……不要去我们家的医院」

躺在后面的明日见呻吟般地说着。

「……在那里生的话,他们会把孩子给带走的」

这确实很有可能,可不管发生了什么,明日见的父母都会不惜一切地保护自己女儿和这个孩子的性命。另一方面,我又觉得现状已经不允许让我有这样的犹豫了。是花上二十分钟去明日见医院呢,还是就近送到附近的医院呢。我的选择关乎明日见的性命。

「……我爸我妈都说这是为了我的未来。他们说喜欢一个人的感情终有一日是会冷却的,他们还说从长远看来,和父母介绍的、就算没有那么喜欢的人结婚,衣食无忧地生活下去才是女人的幸福」

「明日见,我们现在讨论的——」

在我继续说下去之前。

「你听我说!」

明日见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我不知道她的力气究竟是哪里来的。

「老师,女人的幸福真的就是这样吗?」

明日见痛苦地喘息着,继续说着。

「可是……女人的幸福和我的幸福,真的就能划等号吗。其实我知道的,在这个社会里,我已经足够幸运了,我是一个没吃过苦也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和阿敦的孩子一起活下去」

「就算阿敦已经不在了?」

我的反问无比残酷。

「就算阿敦已经不在了」

明日见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

「他的未来,他的孩子,都由我来守护」

平日里总是掩饰着自己感情的明日见早已不见了踪影。她向我诉说着“我错了,我并不正确,可我还是想要去做这样的错事”。我不知道明日见究竟在向谁乞求原谅,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需要他人的原谅。在一无所知中,我望着梨花带雨地央求我的明日见,心中那早已熄灭的死灰悄无声息地复燃,那是愤怒的火焰。

「你真的很蠢」

我隔着后视镜看见汗水和泪水把明日见的脸弄得一塌糊涂,她的表情中染上了绝望。

「但这也是一种选择。我们有权去选择自己的未来。就算这个选择和父母的期盼、或者是和世人眼中的幸福并不一致也好,你的幸福也是由你自己来决定的,不然……」

「不然……?」

「不然你就会变得像我这样」

在父母的关爱下,我自己也想要去回报那份爱,与此同时,我想学习,想要朝着自己心中的未来前进,可如此单纯的祈愿都被经济上和精神上的重压所摧毁,最后我还背上了高额的债务。

「……像老师你这样?」

「我的父母都是非常真诚善良的人。如果我不是他们的儿子,那我也一定会认为他们是十分高尚的人,然后事不关己般地对他们抱有纯粹的尊敬。可我是他们的儿子,而他们从未将我放到过第一位」

既然有钱借给别人,那为什么不能用在我身上?为什么不能用在我的梦想和学费上?我一直很想对父母问出这个问题,可我的这个问题无疑是在否定父母为人处世的方式,同时也否定了他们那被广泛定义为“善良”的行为。

随着逐渐长大,我对父母也越来越失望,我对自己产生了罪恶感,可还是以家人的身份爱着他们。在“儿子”和“独立个体”的两相夹缝之间,我一直都未能将自己心中的愤怒说出口来,也从未表现在态度上,可愤怒不会停下它膨胀的脚步。

「我很害怕让他们失望,所以从来都没有和他们好好谈过一次,就这样不了了之地过了这么多年,就这样舍弃了做学术研究的梦想,最后随着父母的离世,我失去了所有的出口,我再也无法翱翔了」

「……老师」

「明日见,你不能成为像我这样的人」

——像是一只小鸟。

我回想起了那天,明日见红着脸望着在天空中翱翔的阿敦。

——我想起来自己曾经也做过那样的梦,梦中的我也像他那样在蓝天之下翱翔。

明日见和我一样,双腿都被束缚在了地上,可是她能够毫不吝啬地将全部憧憬奉献给翱翔于蓝天之中的阿敦。就算已经与这份憧憬分道扬镳,明日见也还是拼命地想要守护他的未来。可我却让才谷前辈和我一同坠落在了地上。我们是不一样的。明日见还来得及,她还能翱翔于春日之中,我想,守护羽翼未丰的她,同时也能拯救我心中的某些东西。

「明日见,你现在情况怎么样?出血还在继续吗?」

后视镜里的明日见已经闭上了双眼。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我不停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可是她却没有任何回应。红灯又一次把我给拦了下来,我的心焦气躁也来到了最高潮。

「明日见!」

我还是头一次冲着人大喊大叫。明日见略微睁开了眼睑。恐怕她已经痛到失去意识会更加轻松的状态了。可要是她的羊水已经破了呢?要是胎儿即将出生了呢?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母亲失去了意识,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明日见,不能睡,胎儿有可能会窒息的」

明日见顿时浑身抖了一下。

「你要保持清醒,避免产道闭合」

她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保持深呼吸,不要压迫到腹部」

我不知道自己的指示究竟是否正确,要是错了的话该怎么办呢。在我惊慌失措地不断和明日见说话的过程中,后排座位上也不断地传来低沉的呻吟声。

她的呻吟如同野兽的哀嚎,完全不像是一位十七岁的少女,这让我背脊发凉。人们都说怀孕和分娩不是病,而是一种自然的过程,可是自然本就无比残酷,死亡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一间综合医院的指示牌出现在了道路之上,前方左拐六百米就到了,我毫不犹豫地将方向盘打向左边。

我瘫坐在分娩室外面的长椅沙发上,走廊那边传来了脚步声。那是身穿西装的男人和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以及泫然欲泣地跟在两人身后的女人。

「虽然不清楚过程,但应该是早产」

「现在情况怎么样?」

「送过来的时候宫口已经张开了,现在正在分娩。如果没有及时送来我们这里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医生和护士那边你都打点好了吗?」

「请您放心,我事后会让他们三缄其口的」

身穿西装的男人应该是明日见的父亲吧,跟在两人身后的女人注意到我,朝着我低下了头。

「您就是北原老师吧?我是明日见菜菜的母亲。非常抱歉这次给您添麻烦了,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明日见的母亲说到一半便语塞了,于是明日见的父亲便继续说道。

「我是菜菜的父亲。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们作为父母实在是羞愧不已。可是这关乎到女儿的未来,老师,这件事情能请您对外保密吗?拜托了」

女儿已经是这样的情况了,可是他第一时间赶来却并不是为了关心女儿,而是来封住医院和我的嘴巴,这让我心里泛起了阵阵厌恶。还没等我开口,分娩室的门就被打开了

「生了,是个女孩」

明日见父亲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愤怒与失望的神情。他并没有为女儿的平安分娩而感到高兴和安心,反倒有种“要是胎死腹中更好”的味道。

「我女儿没事吧?」

明日见的母亲祈祷般地将手在胸前双手合十。

「虽然人很虚弱,但是并没有生命危险」

「我能跟菜菜和孩子见一面吗?」

「请您远远地看看就好,孩子我们会转移到保育箱里」

刚刚出生的女婴看起来比普通的婴儿要娇小很多。明日见的母亲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分娩室里,父亲也跟在她的身后,可是,他好像想起来了什么,中途折返了回来。

「老师,今天真的很感谢你,下次有机会我们再登门拜谢」

「不用费心了。比起道谢,请您照顾好明日见。她非常明确地表示过,不想和这个孩子分开。等你们情绪都平复下来,请一定要听听她的话」

明日见的父亲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女儿的未来,由我这个父亲来决定」

「不,明日见的人生是由她自己决定的,即便你是她的父亲也好,也应该要尊重她的意志」

「我是在尊重她意志的基础上才决定的」

「决定?」

明日见的父亲转身正欲离开,我不由得抓住了他的手。

「你决定了什么?明日见说过她想自己抚养这个孩子长大」

「这是我们家的私事,请你不要再插手了」

明日见的父亲打算甩开我的手,我用力地阻止了他。

「请你回答我,否则我会把这件事情汇报给校方」

明日见的父亲顿时神色大变。

「……这个孩子会作为我们两夫妻的孩子去登记户籍,然后尽快去找一个家境富裕的人家进行特殊收养」

特殊收养——在得知明日见怀孕的消息之后,我其实查了很多东西。尽管由明日见自己独自抚养是最好的,但是做不到的话让别人来收养也是一种选择。无法抚养孩子的人和想要孩子的人进行配对,去保障刚刚降生的孩子的幸福。

但是特殊收养和普通收养不同,亲生父母和孩子之间的法律关系是会被抹除掉的。这样的话,明日见和孩子之间的关联便会被在物理和法理上双重斩断。

「你真能找到一个家境足够富裕的家庭来进行特殊收养吗?」

「这种事情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明日见的父亲朝我投来了轻蔑的目光。

「可是明日见本人真的能接受吗?」

「我会告诉她这个孩子还没长大就夭折了。既然这个孩子从今往后都不会和菜菜的人生有所关联了,那还是不要留在她心里比较好。请你理解一下我这个为女儿着想的父亲的心」

有某种东西在我心中激烈地翻涌。人们思考问题的时候都是基于自己立场出发的。我知道的,我也知道自己的确过分插手别人家的私事了,可是——

「父母心中的幸福,有些时候不一定就是孩子自己所期盼的幸福。明日见甚至跟我说过,与其和孩子分隔一方,还不如离家出走独自生子。她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去面对这一切了」

明日见父亲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

「思想准备?菜菜从小到大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衣食无忧、像是一朵在温室里长大的花。你真的觉得她能独自抚养一个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的孩子吗?」

确实不能,我的理性也是这样告诉我的。可即便是温室里的花朵也好,不到最后关头也不知道她的本性。面对阿敦那明哲保身的态度,明日见还是坚守住了自己的尊严。在那样剧烈的疼痛中,她也没有动摇过自己的意志,明日见没有软弱到应该被比喻为温室里的花朵,相反,她或许只是一株被践踏过后依旧挺立的杂草。她的未来没有人能够下定论。

「我非常理解你作为父亲对她的担心,可是,菜菜的人生是由她自己来决定的。请你不要违背她的意愿擅自做出决定」

明日见父亲的表情扭曲了,我能看出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心里几近爆发的情绪。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插手我家的私事到这个份上?你不仅知道菜菜怀孕了,甚至今天这个休息日里也跟菜菜待在一起。你真的是菜菜高中的老师吗?」

明日见的父亲很明显已经对我产生了怀疑。我必须要将一切都给解释清楚才行。我要告诉他这个孩子的父亲另有其人,可是他已经不负责任地逃跑了——但是,把这样的真相给说出来,究竟又有谁能得到救赎呢?我究竟应该怎么做才好呢?我的手中有一张王牌,它是唯一一张能让明日见和孩子共同生活下去的王牌,可与此同时,它大概也会将我的人生给尽数摧毁。

「我的确是她的老师」

我的声音都在颤抖,只好做了个深呼吸,下定决心。

「与此同时,我也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在打出这张王牌的瞬间,我也让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偏离了正轨。

「没有我的允许,我不准你把这个孩子交给别人」

明日见的父亲顿时愤怒地涨红了脸,可是我望向他的眼神却极其平静。在一阵如同置身台风眼中的寂静之后,他愤怒地揪住了我的衣领,揍了我一拳。

「你居然……!」

没等我反应过来,又是一拳。

「你居然敢……对我女儿……!」

明日见的父亲已经语无伦次,他双眼布满血丝,朝着我不停地挥舞着拳头。看到他这副模样,我反而松了口气,因为这让我知道了他也由衷地爱着自己的女儿。可与此同时,一种苦闷也在心中翻涌而起,爱情是那么的不完美。为了保护女儿,所以父亲就要剥夺女儿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力。为了保护阿敦,所以明日见就要剥夺阿敦身为父亲的权利。在担心女儿的同时,明日见的母亲也一直夹在丈夫和女儿中间左右为难。以及在最后关头,比起明日见还是更加在乎外界目光的阿敦。

同样,还有将旁人视若己出,一直忽视我这个儿子的父母。

最后,是我这个以亲情作为借口,将自己无法按照意愿去生活的责任转嫁给父母的人。

这些算是特殊情况吗?我想不是的,我们都只是在为对方着想的情况下,没有恶意地、自私地去做错了某些事情。这种无可奈何的事情究竟又是为何呢。如果这也是爱的一种形式,如果爱本就无法做到完美,那么大家都随心所欲地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存也是一种选择。这样就算犯下了错,酿成了失败,彼此之间大概都能接受吧。

「你们在干什么!」

我丝毫没有反抗,任凭明日见父亲的拳头落在我的身上,这时突然有一把声音插了进来。当我睁开眼,明日见的父亲已经被护士和他的妻子给拉开了。他气喘吁吁,声音更加粗鲁了。

「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我要投诉到教育局去,让他们开除你!」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你投诉到教育局去,的确能给予我惩罚。可是明日见也会受到牵连而退学。市内鼎鼎有名的明日见综合医院的大小姐居然退学了,想必一定会有人妄加猜测吧。没有人知道事实会从哪里泄露出去。而这才是你们最想避免的事态不是吗?」

明日见的父亲因为极度的愤怒,甚至开始微微地颤抖了起来,察觉到现状的明日见母亲也是脸色惨白。

「你是在威胁我吗?你为人师表,居然能干出这么下贱的事情」

我将嘴角用力一紧,那看起来大概像是一个厚颜无耻的微笑。在漫长的人生中,这是我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意愿去选择道路,可这条路却愚蠢到令人发笑。

「这个孩子我会负起责任把她养大」

「我怎么相信你说的话,你可是个对未成年人出手的畜生」

「是啊,但是你也只能相信我了」

我往前迈出一步,明日见的父母也同样地向后退了一步。也许我的表情已经近乎癫狂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惊讶。不到最后关头都看不出一个人的本性——这句话说得一点都没错。平日里别人都说我理性而又沉稳,可如今的我却是如此的感情用事。

我已经无法回头了,但我也不打算回头。父母都已离世,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我留在正确的轨道上了。我自己担起责任,遵从自己的意愿误入歧途。

「这个孩子我交给你,但是你以后都不准再靠近菜菜」

「好」

「你也要离开现在的学校」

「好」

「这个孩子跟我们家没有任何关系,我不会给你任何的金钱援助」

「好」

「我会告诉菜菜这个孩子已经夭折了」

「好,我都知道了」

我满脸平静地撒了个谎。此刻我手中握着的,是唯一一根能将明日见和这个孩子给维系起来的线。我一定会把这根线交给明日见的。这是我那并不完美、独善其身的爱使然,同时也是一种自我满足,但是我的心中已经不再烦闷了。

我回到门口跟保安道歉,因为刚才情急之下我把车停在了救护车的位置上。保安只是告诉我说“您多保重”。我感觉自己右边的眼睛有些看不太清东西了,所以一定被打得很惨吧。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被别人打。虽然当时什么感觉都没有,但是现在我浑身作痛。

我的疲惫也来到了顶点,只能把车停在前方的路肩上。我瘫倒在座位上,完全放松了下来

,身体沉重得如同快要滴水下来的棉花。

天上开始下起了雨,微小的雨滴覆盖在挡风玻璃上面。灰暗与淡蓝混杂交织的天空将我脑海中的喧嚣尽数洗刷,四周安静得如同暴风过境后风浪席卷的海边,静谧也支配了我的大脑。

真的很舒畅。我还是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了自己生存的方式,没有忌惮任何人的看法。尽管我知道这是一个愚蠢的选择,可愚蠢本就是我这个人的底色。

父母的在天之灵会怎么看我呢。

这种如同习惯般无法摆脱的思绪像是微小的雨滴,它们无依无靠地相互纠缠,最后消融在了空气之中。有些什么东西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我这才意识到这是我的眼泪。真的很奇怪,因为我甚至在父亲的葬礼上都未曾落泪。

——爸、妈。

我在心中呼喊着父母的名字。我终于能够放声大哭了。在对于你们已经没有任何隔阂的如今,我终于能够为你们感到悲伤了。我产生了一种终于得到解放的感觉。请你们原谅如此愚蠢的我,请你们在天上也要爱着我。

因为,我已经用尽全力地去爱过你们了。

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静静地流泪。

我离开了那间高中,搬到了隔壁县里的一间公寓。

「哇……」

小结发出了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我凝望着她的睡脸。小结皱着脸又“哇”了几声之后,一下子就睡着了,我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和明日见的父母充分沟通之后,小结作为明日见母亲生下来的孩子登记了户籍,而我则身为小结的“亲生父亲”收养了这个孩子,孩子的名字也是我给取的。尽管这对于我和明日见的母亲而言都是极其不光彩的事情,但是能让我这个单身汗收养小结的方式也只有这一种了。

但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育儿居然是一件这么辛苦的事情。我从早到晚都要操心她进食和排泄的问题,一刻也不能移开自己的视线。在习惯育儿生活之前,没有去工作专心照顾孩子是正确的。

但是能给予我犹豫的时间也不多了。我把老家的房子给卖掉了,因此存款方面暂时还不需要担心,可是过阵子也应该去找工作了。由于换了一个县生活,想要继续当老师,就要再去考一次教师聘用考试。或者放弃教师工作,去普通的企业里工作也是一种选择。但是在出去上班之前,我必须要去找一间能照看小结的托儿所。需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导致我的思考有点宕机了。

另一方面我也收获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恩惠”。虽然说是“恩惠”,但其实稍微有些不一样,不过由于长期以来一直苛责着我的罪恶感消失了,所以某种程度上我想也能称之为是“恩惠”。

在我刚搬家没多久,才谷前辈就联系了我。他好像是从长谷川那里听说我辞了职,现在没有工作。

——都是我的错,不然像你这么正经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工作。

——都是因为我抢走了你的研究成果。

面对才谷前辈那一连串满是苦涩的问题,我才意识到自己这阵子居然已经把和才谷前辈之间的事情给完全忘掉了,不免觉得有些可笑。尽管我回答说“我真的没事”,可才谷前辈还是无法接受,他甚至说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要把真相告诉教授了,这反而让我有些焦急。

——不要这样做,事到如今你才坦白已经没有意义了。

——可是我真的过意不去。从那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听到这里,我才知道才谷前辈的烦恼也许并不比我轻。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是第一个与过去和解的人确实是我。

——那如果你能给我一点援助,就真的帮大忙了。

我这句话说得是那么的轻巧,让我自己都有点惊讶。才谷前辈貌似也是完全没有想到,他问我是不是想要钱,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是”。我的助学贷款至今都还没有还完,而且和小结的生活也不知道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因此对我来说钱才是最重要的。

——北原,究竟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发生。只不过,我并没有你们想的那么正经而已。

我半开玩笑地说“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可是才谷前辈并没有笑。

我只好坦白。

——我现在和自己的女儿一起生活。

才谷前辈惊讶地反问道。

——你结婚了吗?

——没有。我也没有老婆。但是我会独自抚养这个孩子,所以我需要钱。

才谷前辈听到我这么说,才终于安心和无力地呼出了一口气。

——北原,你真的变了。

——对我很无语吗?

才谷前辈予以了否定,并且又重复了一遍。

——北原,谢谢你。

——我倒是没有想到自己厚颜无耻地问你要钱,还会得到你的感谢。

——因为你让我解脱了。

我沉默地笑了笑。拯救才谷前辈的那张王牌,其实从一开始就以正确的意义紧握在我手里。与此同时,让才谷前辈得到解脱也拯救了我自己。正在打盹的小结醒了之后开始哭泣,我只好连忙挂断了电话。

不久之后,才谷前辈给我汇了一大笔钱,在我把名为“助学贷款”的债务全部还清的那一刻,极度的解放感让我大脑一片空白。我回想起了父母的那句口头禅“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他俩现在肯定在天上唉声叹气,说“这句话可不是这样用的”,一想到这里,我就没忍住笑了出来。老实说,我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居然能容忍这个如此离经叛道的自己。

随着日月飞逝,还剩下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没有解决。我还没有告诉明日见,那个她以为已经夭折了的孩子,其实在我这里平安无事地抚养着。我给明日见发了消息,可是并没有得到回复。也许是因为明日见的父母担心她还跟我有来往,没收了她的手机。我本打算等放学之后在学校外面蹲点,可是这样做也很容易被她的父母察觉。

就算真的取得了联系,我也不知道明日见会给出怎样的回答,她会和这个孩子一起生活吗,还是两母女天各一方呢。这件事情在明日见高中毕业之前,至少都是无法决定的。因此,我和小结的生活依旧会在悬于半空的状态下继续下去。

我有时也会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过鲁莽了,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心中没有半分后悔的念头。再苦再累也好,这也是我自己选择的。

窗外传来摩托车的声音,我生怕小结醒了,望了望她的睡脸。她最近除了会在晚上哭,还经常闹别扭。当我发现她没怎么喝奶的晚上睡眠就会比较浅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因为我逐渐掌握了小结的“规律”。

这是一个生命不断成长的过程。小结那些出乎意料的反应、以及根据她的反应所制定的下一步计划,居然让我有种回到研究室里的充实感。虽然感觉这跟普通人带娃的喜悦有些不同,但这大概也是我独有的育儿方式吧。我本以为学术研究的大门早已向我关闭,可是我却在这样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上回到了研究的世界里。

在高兴的同时,寂寞也油然而生。小结还能在我身边待多久,这一切都取决于明日见的回答。但总有一天我和小结是会分开的。我遥想着那个分别的时刻,凝望着小结,她的睡脸和鼻息都是如此短暂的东西。

门铃突然间响了,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我疑惑着是谁会在这个时间里上门找我,结果我看到的却是明日见的父母。我疑惑地刚一打开门,明日见的母亲便简单地寒暄了两句,闯了进来,明日见的父亲也是愁眉苦脸的。

「菜菜有没有来你这里?」

「怎么了?」

「她留下一封信之后,就拎着旅行包和衣服离家出走了」

「你们知道她去哪了吗?」

我这个问题其实十分愚蠢,因为他俩就是不知道才会来我这里的,我也有些不安。

「我已经把她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个遍了,只剩下你这里了」

「她没有来我这里」

明日见的母亲露出了绝望的表情。

「菜菜她最近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什么都没有,虽然自闭了一段时间,但是回去上学之后她就完全变回了以前的那个菜菜,倒不如说,甚至比以前还要活泼精神」

明日见是计划好的。她扮演了一个完美的“明日见菜菜”,让自己的父母放松警惕,在准备万全之后离开了家。我想起了她上课时那挺直的腰背,让人完全感觉不到她身体不舒服,与此同时也让人觉得疲惫。明日见的母亲流下了眼泪,“为什么”地哭喊了起来。

「她明年就上大学了。就算再讨厌我们,她一个人搬出去住也可以啊——」

「发什么神经,她连那种事情都干得出来,我怎么可能允许她一个人搬出去住!」

「就是因为你这样,菜菜才会离家出走的!」

我还是第一次见明日见的母亲反驳自己的丈夫,明日见的父亲貌似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房里传来了小结的哭声,我让两人先等一会儿,回到房间里我才发现小结哭得很厉害。我把她抱起来哄了哄,明日见的父母也走了进来。

「……看起来很活泼呢」

明日见的母亲泫然欲泣地望着小结。

「这家伙就是菜菜的孩子吗。大了不少啊」

明日见的父亲探出头来窥探着小结,我迅速地把她护在了怀里。

「麻烦你不要把她称呼为“这家伙”」

明日见父亲诧异地紧蹙着眉头。

「小结和菜菜都不是单纯地按照父母的意愿去活着的提线木偶」

「不要在这里说漂亮话,你知不知道我们医院究竟承受了多少?」

「不知道,而且不仅仅是你,我基本上也都不知道别人的事情。我知道的就是不能按照父母的意愿去生活的孩子究竟有多么痛苦」

「我不是在跟你说这个。菜菜她有着继承我们医院的责任——」

「能不能不要这样啊!」

明日见母亲发出了近乎于惨叫般的声音。

「你心里永远都只有医院和家庭。你一直这样子,菜菜就一直不会回来。我也已经受够你了。你再这样下去,我也离开这个家了」

明日见母亲的喉咙深处不断发出呜咽声,她当场蹲了下来嚎啕大哭。

「发什么神经。你能不能考虑一下住在我们医院里的患者——」

「我考虑了啊!我真的已经考虑着做到最好了。可我已经受不了了。我和菜菜不可能直到死都为了别人而活着的。我们也想要自己的幸福啊」

明日见父亲俯视着伏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妻子,呆立在原地没有任何言语。我望着他脸上那有些痛苦的神情,意识到也许他也是一个因为自己所背负的东西而饱受折磨的人,与此同时他也同样比起自己,更加优先于他人。尽管这是值得称赞的美德——然而千人千面,人们各自理解各自的立场,可是却无法让步,导致每个人都无法动弹。在沉重的停滞之中,唯有小结的哭声带着毫无顾忌的自由,在沉默的房间里回响着。

「……小结」

明日见的母亲站起身来,用手指摸了摸小结的脸蛋,小结止住了哭声,望向自己的外婆。明日见的母亲朝小结露出了微笑,然后向我深深地低下了头。

「草介先生,小结就拜托你照顾了。另外如果菜菜有联系你的话,请你告诉她小结其实还活着。就算她执意要离家出走也无所谓,但是你记得告诉她,如果有困难的话就回家吧。这一次,我会把她和小结的幸福放到第一位」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告诉她的」

尽管我点头答应了下来,可我心中已经有了预感,明日见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两人离开之后,我顿时陷入了深深的后悔之中。我的判断出错了,就算去蹲点也好或者是别的方式也好,最优先的事情都应该是告诉明日见其实小结还活着。她现在怎么样了呢?她有可以去的地方吗?她有能依靠的人吗?她身上还有钱吗?

小结又开始闹起了别扭,仿佛在映射着我的不安。小结用如此娇小的身体感受着这个世界,感受着自己与世界的距离。

「小结,没事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我缓缓地摇晃着怀里的小结,凝望着她那没有一丝污浊的眼睛。

——我们以后该怎么办呢?

「嗯,是要好好想想了」

——我们以后该如何生活下去呢?

「嗯,这件事情也要做决定了」

我摇晃着怀里的小结,自己的思绪也在缓缓摇摆,飘忽不定。

如果要说蠢与不蠢,那么我和明日见所做出的决定大概都愚蠢到了极点吧。但是不管对她来说也好,还是对我来说也好,这都是我们发自内心想要去做的事情。我们想要活出自己的模样,不受他人的牵绊,成为世上独一无二的自己。

我不断思考着、摇摆着,小结在我的怀里发出了安稳的呼吸声。



周末的下午,我把小结放在套廊上晒太阳,玄关处却传来了声音。还没等我过去开门,伴随着走廊尽头传来的脚步声,山上阿姨已经来到我面前了。

「老师,我们家小菜做多了,匀些给你吃呗」

「啊,谢谢您」

我正打算站起身来,山上阿姨却用手制止了我,然后自顾自走到连接着客厅的厨房,打开冰箱把自己带来的那盒菜塞了进去。然后她又自顾自地从碗柜里拿出一个杯给自己倒了杯麦茶,走到了套廊上来。这已经不能说是自顾自了,简直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小结,你在晒太阳啊,太阳公公很舒服呢」

山上阿姨用手指戳了戳小结那如同桃子般红润的脸颊,她的手指因为干农活而粗糙不已。小结很是高兴地向着山上阿姨伸出了手。在我上班的时候,附近的邻居阿姨们都会轮流替我照顾小结,山上阿姨更是把小结当成自己孙女似地疼爱着。

「北原老师,来到咱们岛上的第一个夏天怎么样?」

「真的非常舒适」

我望向了被盎然绿意所覆盖的庭院。濑户内海的阳光是那么的灿烂和炎热,但是迎面吹来的海风却是那么的清爽。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安稳而又明亮的大海。

「城里来的人都这么说的,不过老师你本来就有岛上的血脉呢」

「因为外婆的关系大家对我这么好,真的非常感谢」

明日见失踪之后,我也决定搬到考虑了很久的濑户内海居住。其中最大的决定因素是母亲的老家就在这里,外公外婆去世之后,老屋就一直闲置着。考虑到小结的未来,我打算要开始存钱了,不用交房租着实是一大幸事。

城市里的人们抱怨说孩子进不了托儿所就没法出去工作,但老实说,带着如此年幼的孩子在岛上生活也挺令人不安的,但是传统的邻里关系弥补了岛上公共福利的不足,这实在是帮了我的大忙。在不用交房租的同时,邻居们还能帮忙照看着小结。而且大伙还经常会给我一些蔬菜和鱼,因此花在买菜上面的钱也省下了不少。话虽如此,其实刚开始我很疑惑为什么岛上的人会自顾自地闯进我家里来,甚至闯入个人的私事之中,不过……

「对了,桥本家的女儿万里离婚了,从大阪回到咱们岛上来了」

「这样啊」

「万里她老公不好好工作,还跑去打小钢珠,妥妥是个人渣。不仅如此,他还对万里家暴,甚至让万里去做陪酒女赚钱」

「那还真挺难的」

万里不仅遭受了如此悲惨的事情,她的家丑甚至还被外扬到了我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这里。

「不过万里也是脾气好,她不仅能干家务活,而且还很听老公的话。这么好一个姑娘怎么就嫁了个烂人呢」

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因为太听老公的话,才会导致今日的结果呢。

「万里她虽然离过一次婚,但大家都说北原老师你也挺不错的」

「挺不错指的是?」

我望向身旁的山上阿姨,她表现得好像有些焦急。

「就是说北原老师你跟万里还挺般配的」

我完全不清楚为什么聊着聊着就变成给我做媒了。

「我这还带着个孩子呢」

「就算是拖油瓶也好,万里也肯定会当个好妈妈的,我能打包票」

「像我这么没用的男人,配不上人家万里的」

听我这么一说,山上阿姨顿时露出了饶有兴致的表情。

「你是不是还喜欢已经离开了的老婆?」

「不是这样的」

说到底我压根就没有老婆——但是这句话我不能说出口。面对这样的问题,只要给出最低限度的回答就可以了。多嘴乱说些什么,明天整座岛上的人都知道了。

「啊,不过我记得北原老师你好像还没结过婚吧?」

「你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办事处的松田先生说的」

虽然感觉办事处把别人的个人信息到处嚷嚷多少有点那啥,但岛上是这样的。正因如此,大伙才会以亲人般的感觉来帮忙带娃。在农村地方生活,想要只享受好处,不接受坏处是不可能的。

「老师,你现在还喜欢小结的母亲吗?」

否定和解释也挺麻烦的,所以我只能含糊不清地说一句“大概吧”。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的回答由始至终都是随意和含糊不清的,但是山上阿姨的这个问题还是让我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唉?」

「我想,她自己肯定也在努力地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吧」

山上阿姨露出了疑惑的神情,而我的思绪已经飘到了消失不见的她身上。

山上阿姨回去之后,我也躺在套廊上,在小结身旁午睡了一会儿。即便到了傍晚,夏日的灼热阳光也依旧没有消退,不过伴随着海潮香味一同吹拂而来的海风带走了温度,令人心旷神怡。

我勉勉强强地赶上了爱媛教师聘用考试的报名时间,从今年的春天开始在这座岛上的高中当老师。令人眼花缭乱的春日悄然流逝,我迎来了岛上的第一个夏天,明日见依旧下落不明。不过前些日子我收到了一张没有寄信人的明信片,上面写着“非常抱歉,但我现在很好”。明日见应该是通过以前的那间高中知道了我现在的住处。我把这事儿告诉了明日见的母亲,没想到他们那边也收到了同样的明信片。

——其实我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菜菜她应该再也不会回来了。

明日见母亲的声音十分平静,其中夹杂着些许放弃的意味。

之后明日见的父亲也来跟我聊了两句。

——你在那边怎么样?

明日见父亲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威严,我回答说“一切都挺好”。

——小结还好吗?

——嗯,濑户内海温和的气候很适合她。

——好,要是有什么困难随时开口。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铁树原来也会开花。

——谢谢。有机会给你们发小结的照片。

道过谢之后,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子。

——我们对不起你。

在我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伴随着一声“再见”,电话被安静地挂断了。我想最后的那句道歉并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说给他们女儿听的吧。但与此同时,我也知道明日见并不是在悲叹之中消失的,她去了一个曾经憧憬不已的地方,一个能够让她自由翱翔的地方。

我凝望着蝉鸣声不绝于耳的夏日庭院,心中思索着明日见现在会如何去生活。在那盎然盛放的绿意里,是她翱翔于春日之中的鲜明残像。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想,她自己肯定也在努力地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吧。

「明日见,我现在也在努力地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究竟想要些什么。我想要怎样去活着。这一切的疑问都没有正确答案,随着年龄的增长选择会越来越多,我心中的海洋不断扩张,在混乱与丰饶之中不停歌颂。

我低头望向了正在香甜酣睡的小结。我想要守护这个孩子,而这个孩子也成为了我的支柱。她是她,我是我,我们两人的生命交织着我们两人的自由。

「小结」

我轻声呼喊着她的名字。这既是她的名字,也是将明日见和这个孩子给联系起来的细线。这条线也许有朝一日会交还给明日见,也许会延伸向完全不同的地方,没有人知道答案。

夹杂着海潮香味的海风阵阵吹送,我遥想着那依旧看不真切的未来,思绪在湛蓝的春日中展翅翱翔。

春日翱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