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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青野棹 二十八岁 夏

我醒来时,已是午后不早的时间。

和仍在连载时一样,我早上总起不来,现在明明过着跟漫画八竿子打不着边的生活,却只有恶习留了下来。我撑起困倦的身体爬起来刷牙,好消除胃部不适带来的口臭。然后来到起居室兼餐厅,从冰箱拿出罐装啤酒打开,靠着碳酸气泡强迫自己清醒,同时用酒精模糊意识。

从那之后过了两年,炎上事件本身大概在一个月后便熄了火。大吵大闹的那些家伙忙着参加下一次火祭,过了半年已经把我们彻头彻尾抛在脑后。为了让世人享受赏味期只有半年的祭典,我们的漫画、不,我们的人生,被消费了。

他们乐得手舞足蹈,只有我们遍体鳞伤。连载被终止,过去的十四册漫画全数绝版。周刊杂志登出报导之后,尚人的恋人小圭在社群媒体上遭人公开毕业高中、真实姓名和脸部照片,从此没办法再到大学上课。尚人拼了命想跟他联络,却被小圭双亲滴水不漏的守势拒于门外,过两个月,小圭传了讯息给他。

「一直以来谢谢你,请忘了我吧。对不起。」

尚人憔悴得怵目惊心,植木先生看不下去,透过对方的律师探问了小圭的近况,听说双亲让他大学休学,到国外生活去了。既然没做任何坏事,坦坦荡荡活着不就好了──说这种话的人大可自己成为当事人看看。尽管现在是崇尚多样性的时代,性向在非自愿的情况下被公诸于世仍然是精神上的拷问,干出这种事的人没被兴师问罪才不合理。

后来,尚人自杀未遂。平常放着不管的话他连饭也不吃,所以我每三天会去探视他一次,有一天我到他家,发现他在浴室烧炭。由于及早发现,尚人被救回来了。他一清醒,我便突然冲过去要殴打他,被植木先生从身后架着双臂带出病房。「幸好尚人性命得救了」的安心,和「你以为事情变成这样是谁害的」的愤怒交织在一起。

──可是,这也不是尚人的错。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我们都没做错事,那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回到家,在昏暗的房间里抱着膝盖,和胸中涌动的不平、愤怒,以及对未来的不安同室而居。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和小时候等待迟迟不回家的母亲是同一种心情。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成年,和这种感觉再也无缘。

尚人的命是救回来了,但心已经千疮百孔。我每天都去探病,但眼睁睁看着尚人的情况日渐恶化,我无能为力。他失去了做任何事情的力气,甚至没办法自己洗头发,家人于是把他送到身心科住院治疗。从那之后不开放探病,就连我也见不到他,当然更不用说画漫画了。

「也已经没有杂志愿意让我写原作了。」

「那就来写小说吧?」

在我们相约见面的居酒屋,绘理充满期待地探出身子。

「就说我不会写小说了,我是漫画原作家,要我说几次啊。」

「无论几年我都会等,要我说几次啊。」

绘理笨拙地模仿我的京都腔这么说,我想起我们初次见面的情景笑了出来。

──无论多久我都愿意等。漫长的作家生涯,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我想要耐心等待,长远支持作家们走下去。

我很清楚这些编辑有多会说话。不,应该说他们熟知该如何鼓动作家的干劲吧。然而,如今的我每天从早到晚光是喝酒,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已经不算是作家了,不值得日理万机的编辑腾出时间。

「即使写得出来,也不会像漫画那么卖座哦。」

听我这么说,绘理喝光剩下的酒,把玻璃杯用力往桌上一搁。

「我说啊青野,你也太小看我们编辑了。」

我们相识两年,现在绘理不再以敬称叫我。

「你以为我们的价值标准,就只有卖不卖座而已吗?」

脸颊隐隐被醉意染红,她由下往上瞪我的眼神也显得妩媚。

「销量当然很重要。多亏了那些首刷印量惊人、不断再版的当红大作,我们才领得到薪水,新人作家也才能出书,我们非常感激,必须把这些书捧在掌心珍惜。可是在这之外,和金钱无关的地方,也存在着『我喜欢这个故事,好想让它问世』的价值标准,或者说欲望。」

「就是身为编辑爱上了一本书吧。」

「没错,因为大家根柢都只是单纯的书痴。」

绘理双手环胸点头。

「所以呀,」她再一次探出身体,「你差不多该来写小说了吧?」

「兜一圈又回到这里呀。」

「你要我兜再多圈都没问题呀。」她又模仿了我的腔调。

「你的京都腔好别脚。」

「可以写你女朋友的故事啊。」

我准备拿玻璃杯的手悬在半空。绘理一脸认真,神情与刚才截然不同。先让人掉以轻心,再趁其不备切入要害,所以说这些编辑真是──

我把手伸向菜单,逃避地说,我点日本酒好了。

绘理和晓海打过照面。不,应该说只是在一旁看过她。

两年前,晓海曾经来找我借过钱。晓海常训我不要胡乱挥霍,以她的个性一定是遇到麻烦了,因此我没问理由便借了她三百万。我想帮助晓海,甚至还想过借此机会和她复合。这完全是我想多了,自从把钱汇给她之后,我传了好几次「想跟你谈谈」的讯息,只收到「跟你借的钱我一定会还清」这样的回覆。

「那可是甩了我的女人,我哪有那个脸去写呀。」

「写下这些东西散布到全世界,就是作家这种人的习性啊。」

「我写不出来,也不想散布这种东西,表示我不是作家吧。」

我不客气地说。

「这确实需要时间。不过你们从高中开始交往,值得书写的回忆一定不少,我相信一旦你愿意提笔,应该会文思泉涌,写到停不下来吧。」

不过我就耐着性子慢慢等吧,绘理说着,从我手中抽走菜单,点了日本酒,「请给我一壶久保田。」

离开居酒屋,两人一起走向我位于车站反方向的住处。我们很自然地牵着手,聊着早餐的面包不晓得还够不够。这两年,尽管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绘理还是一直担任我的责任编辑。她保持不即不离的距离,守望着成日饮酒、醉生梦死的我,也和我一起到居酒屋喝酒。其间我们在某次契机下一起睡了,于是演变成现在的关系。

和绘理睡觉很舒服。人的体温原本就令我眷恋,更不用说对方还是符合我偏好的女人。话虽如此,今晚喝了太多酒,真的只是一起睡觉而已。

半夜我醒来,发现绘理不在身边。又是那件事吧,我这么想着,再度沉睡过去。下一次醒来时,身旁仍是空的,我实在担心,便走到客厅,从开着一条缝的阳台落地窗,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您不是承诺过会跟太太离婚吗?」

我听见绘理的声音。啊,不出所料。

「我不会让步的。只有我一个人遍体鳞伤,老师您却全身而退,什么也没失去之类的,别开玩笑了。我会把事情全部抖出来,至少也要闹得两败俱伤,否则我不能接受。」

控诉中混杂着啜泣,与平时理性的绘理相去甚远。绘理自几年前开始跟某畅销作家交往,对方年过四十,已有妻小。

「……我真想死了算了。」

她的嗓音支离破碎,和我记忆中母亲的身影重叠。

我很久以前便知道这位漂亮又能干、独立自主的好女人背后有这些内情,当时是绘理借着酒意向我倾诉了所有心事。她当时也哭着说好想死,我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去,于是把她带回家里,在安慰她的时候上了床。气氛这种东西真是恐怖。

与晓海分手之后,我一直对绘理抱有好感。所以听她说了这些我应该感到失望的,却没来由地有种阅读推理小说谜底的心情。

──也对,世上确实不存在这么完美的人。

如果真能喜欢上绘理,那就轻松多了。但我在这段关系中感觉不到与晓海交往时那种踏实感,话虽如此,我也不认为那种踏实感就是正确答案。如果说热恋是朝着永远无法抵达的目标急速奔驰,那么在不知不觉间缓缓漂流到既定的归处,或许就是爱吧。

──晓海,你睡得好吗?

我的思绪蜿蜒蛇行,最后总是流入同一个地方。河道不再向外拓展,一并流入这里的心只会像沼泽般静静沉淀,差不多成了水底郁积的淤泥。这也是一种爱吗?我这么想着,轻手轻脚地回到寝室,以免被绘理发现。

「青野,我还得开会,要先走了哦。」

隔天,我被绘理摇醒。

「桌上有火腿蛋,沙拉放在冰箱了。」

我微微睁开眼睛,看见绘理在镜子前佩戴耳环的背影。「直接穿耳洞不好吗?」以前我这么问过,绘理回答我说,她不喜欢在身体上留下伤痕。

──但心上却已经满是伤疤了。

我在床上打着瞌睡,回想起她夜半满身疮痍的身影。

「那我出门啰。」

服装仪容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绘理将手撑在床上,凑近我的脸。

「喝酒没关系,但也要好好吃饭哦。」

保养得无微不至的头发柔顺地滑落,侧颈传来清新的香气,纤细手腕上戴着精品手表。她的一切都是臻至完美的「好女人」,和昨晚死命留住不伦恋对象、哭得不成人形的绘理实在判若两人。

──说起来,这人一定也很辛苦吧。

和她交换了一个发出轻响的吻,我感慨地想。

为了维持、或者说激发那个完美的自我,绘理需要我,像需要一个让自己正常运作的装置。在我身边的她是优秀又宽容的编辑,支持着面临人生低谷的年轻男作家,她挣扎着试图用这种演出,抵销那个相信了外遇劈腿男口中「有一天会跟太太离婚」的陈腔滥调、像个傻女人一样苦苦纠缠的自己。她不冷静也不理性,反而相当感性。

如果绘理这么希望,我愿意为她扮演一个最没用的年轻小男生。人人都有自己的隐情,后台的布幕之后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又有什么关系呢。把脆弱又想哭的自己藏在薄薄一层皮相底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绘理──不要走──」

我伸手,作势把绘理拉上床。我克制地撒娇,小心不弄乱她上班前整理好的发型、衣服和妆容。绘理咯咯笑了出来。

「好啦好啦,你要乖,我马上就会再来啰。」

绘理温柔地摸摸我的头,像对待一只不听话的小狗,然后带着女强人的神情离开寝室。我目送她直挺的背脊离去,喃喃说,加油啊。

每天为个性乖僻的作家们殚精竭虑,想尽办法让他们提起干劲,提升业绩数字;想在恋爱中喘口气,却在感情上遇人不淑。明明是个聪明人,却以一种非常耗能的方式活着。

──那难怪油箱会见底啊。

──中途不找个地方补给,会停在路上吧。

我冷不防想起母亲。漫画连载宣告终止的时候,母亲在电话中哭着说,我还以为有棹在一定没问题的。不会有事的,我还在啊,我一面这么回答,一面意识到让母亲安心的不是「我」,而是「我赚的钱」。

当时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不知该如何形容才好。那种放弃与怜爱一比一混合般的感情,不知为何在绘理身上也感受得到。我很清楚该如何应对,反抗它才会激起波澜,只要默认它、接受它就好。虽然一旦接受了,内在一部分的自己也会被挤压扭曲,但一个人要毫不扭曲地活下去反而更难。我好想找人聊聊这些。

──哎,晓海。

在沙滩上与她并肩坐下,聊得关不上话匣子的情景如在眼前。朦胧的睡意再一次找上我,即将坠入梦乡之前,我又和平时漂流到同一个地方。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后不早的时间。

昨天是这样,前天也是,明天肯定也一样吧。

我只有在彻夜喝酒的时候才见得到早晨的太阳,即使清醒也无事可做,只是倚在沙发上喝啤酒,喝着喝着又打起瞌睡,下一次睁开眼睛时太阳就要下山了。今天我也开了一罐新的啤酒,拿起手机一看,绘理传来「你吃饭了吗?」的讯息,除此之外都是广告信。

「吃了火腿蛋,很好吃。」

我撒了谎,把手机随手往沙发上一扔。从窗帘缝隙间茫然望着傍晚的天空,我思考着每天只会产生空啤酒罐的我,活着到底还有没有价值。可是勒死自己也并不简单,无论有没有价值,既然死不了,就必须活下去。

──啊,今天是二十六号。

注意到这件事的同时,我已经站起身来,从抽屉取出银行存摺,穿着从昨天穿到现在的衬衫走出家门,到步行三分钟距离的ATM刷摺。机器吐出存摺,存入栏上有着熟悉的记载。

「井上晓海 *35,000」

在ATM区的角落,我凝视着那行打印字样。确认时胸口的激昂来到最高点,紧接着一口气滑落。现在起,等待下个月二十六号的漫长时间又要开始了。

我把存摺塞入牛仔裤后侧口袋,离开银行。接下来该怎么办?要买饭回去吃吗,还是找个地方吃完再回家?绘理做的火腿蛋掠过脑海,但我现在没心情吃它。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条街每一秒都往淡青色中越沉越深。正值逢魔时刻,来往的行人都显得面目模糊,其中最模糊的当属我了吧。

每个月发薪日隔天,会有三万五千圆汇入我的户头。晓海在偏远地区的小公司上班,实收入十四万圆,现在不知道稍微加薪了没有。无论如何,三万五千圆对晓海而言都是笔大数目。我传过好几次讯息告诉她不必还了,但她没有回覆,每个月依然按时转帐。

我借给她三百万,每月返还三万五千圆,要七年多才能还清。现在已过了两年半,所以还剩五年。在那之前我和晓海仍然存在着联系,在安心的同时,也有着这段期间我不可能忘记她的无奈。

如果真能喜欢上绘理,那就轻松多了。但凡事总不能尽如人愿,这个月我依旧一到了二十六日便跑去刷摺,在那之后无处可去,一面在街上闲晃一面想着晓海。我宁可捏造出经过修饰渲染的美好记忆,偏偏我的头脑只有在这时愿意好好运作。三年前早已结束的那些往事,比起当时更清晰、准确地浮现脑海,令我束手无策。

那时候,与尚人搭档创作的漫画爆红,版税开始一笔接一笔汇进户头,连我们自己也分不清是哪一次再版的收入。我带着每逢连假总会来到东京的晓海,走进定价贵得吓人的名牌精品店。看见晓海省下微薄的薪水全力打扮,却依然穿着廉价到无可救药的洋装,我觉得她好惹人怜爱。

衣服也好、皮包也好、鞋子也好,我想把她想要的东西全部买给她,想看晓海露出开心的表情。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怜爱近似于上对下的慈悲,晓海应该如实感受到了来自恋人的轻侮,尽管我们理应是对等的。

晓海完全没有被这些东西冲昏头,也不感到高兴。当我在高档餐厅和俱乐部把那张闪亮的金色卡片挥舞得像一只蝴蝶,她一脸嫌恶地看着我。个性一本正经的晓海逐渐长成更稳重的大人,开始把支撑生活的工作放在第一优先,变成一个不听音乐、不看电影的人,当时美梦正酣的我却觉得她太过无趣。

──为什么当时我不能体谅她呢?

晓海来借钱的时候也一样。那个认真的晓海,对着理应平起平坐的我弯下腰,请求我借钱给她,而且还是在自己主动提出分手的情况下。

当时,晓海舍弃了自己的自尊。

而我连这种事也没注意到,还想着说不定能靠着这笔借款和她复合,真是无可救药又卑鄙的蠢货。如果还想跟她从头来过,我不该借钱给她,但我又无法拒绝她当时紧迫的请求。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对?

我慢吞吞地抬起脸。街景已经沉入比刚才更浓的青色当中,但天上仍无月无星,在不明不暗的朦胧景色中,我彷佛迷失了一切。

实际上,现在的我确实一无所有。

去年,植木先生替我介绍了网路漫画的编辑,让我和新人漫画家搭档,在网路上发表了单篇作品,但读者评价惨不忍睹。没办法,我从故事的品质也猜得到结果如此。「你怎么会搞成那样?」我被植木先生训了一顿。

──你之前拿给我看的那篇大纲去哪里了?

──那个不行。

──为什么?那篇写得非常好,画的要是那个故事绝对能掀起热潮。

──那篇我要和尚人一起做。

植木先生愣了愣。

──以尚人目前的状况,他还没办法回归哦。

──我知道,但那家伙迟早会回来的。

──所以你才把那篇大纲束之高阁?

──我新写的故事也不错,不比之前那篇差啊。

这一次,植木先生真的哑口无言了。你认真这么想?──他无言的问句无比清晰地传达过来。没错,新的故事并不理想,我心知肚明。

漫画业界竞争激烈,想求个机会的人到处都是,植木先生却特地给了我东山再起的机会。为了报答这份恩情,我认真地、讲究地,写了一个新的故事,结果却七零八落。故事和语句如常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却完全感觉不到写出好故事时那种,把整个世界抛在身后般疾走如飞、高亢激昂的感觉。

──棹,你听我说。青野棹是有才华的人,我相信青野棹一定能振作起来。我很想再读一次青野棹创作的故事,想再体验一次那种兴奋又期待的感觉。

所以,植木先生说着,无比痛苦地神情扭曲。

──对于写作这件事,你不要有任何揣度。

植木先生从尚人还跟我一样是新人的时候培育他至今,想必是怀着悲痛断肠的心情才说出这番话。啊,是了,这是活着迟早要面临的歧路,我该作出选择。

──到了关键时刻,无论被谁咒骂,也要毫不留情地割舍。

──无论被谁憎恨,也要不顾一切地争取。

──若没有这样的觉悟,人生会越来越复杂哦。

从记忆深处涌现的这番话,或许是预言也说不定。

我明白,我都明白,我把自己弄得更复杂了。我不是圣人君子,发生那场骚动的时候,我也曾后悔过应该早点跟尚人切割。但至今我仍无法下定决心,迟疑不决,而这份软弱现在正拉扯着我的后腿。

准备为网路漫画撰写新故事的时候,我终于察觉一件事。

连结着我和故事的丝线早已断了。

从小,故事就是我逃避残酷现实的手段。然而开始拿它赚钱以后,「逃避」便不再管用了。我挖掘内心宁可忘却的记忆,把它化做言语,以故事的形式将之强化。每当我回避痛苦而别开视线,总能收到植木先生的红字,精准得引人发笑。这段再写得深入一些吧──明明不清楚我孩提时代的经历,植木先生却不会放过故事中任何松散的漏洞。

也有些作家创作归创作,能把作品和自我切分开来书写,但我并不属于这一类。我唯有透过把自己切片销售才写得出故事,就这么简单。

连载因为尚人那一连串骚动被迫终止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剜开自我、用血肉编织的故事,也不过是能被取代的工作之一。我明白工作大多都是如此,无论少了哪一个人,立刻会有接替者补上岗位,世上无可取代的才华屈指可数。

然而,那时的我再也找不到继续忍受疼痛、刨挖自我的理由。当初听晓海说想成为刺绣家,我断定她的梦想太过天真,但我自己其实才是那个最天真的人。无法直视这样的自己,我浑浑噩噩地喝着酒逃避现实。我不必工作,存款也足供吃穿用度,怠惰因此更肆无忌惮地滋长。

偶尔我会想,那时候假如尚人没有崩溃的话。

无论在网路还是哪里都好,如果我们俩一起坚持下去,继续画漫画的话。

要是母亲拿出这辈子绝无仅有的坚强,在真正的意义上鼓励我的话。

最重要的,如果没跟晓海分手的话。

如果晓海在我身边的话。

我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如果、假设、要是、的话,惦记着这些也过了三年。

我逃离故事,却躲进另一个架空的故事里,何其矛盾。

实不相瞒,我曾经听从绘理的建议,悄悄把我和晓海的故事写成小说,结果惨不忍睹。里面满是絮絮叨叨的遗憾,试图正当化自己的行为,碍眼得我立刻把它删除了。我究竟想做什么?好想跟尚人和植木先生聊聊,但尚人从身心科出院之后,现在还足不出户地把自己关在公寓家中,而植木先生似乎还有他特别看好的新人要顾。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擦身而过的两个年轻女生讨论着周末的行程。「那就先这样啰。」走在我身后的大叔爽朗地挂断电话,然后叹了一口大气。

我抬起脸,缓缓地左右摇了摇头。即将入夜的街道上,我朝着不远处正值Happy Hour的酒吧走去。醉意渐消,周遭的杂音清晰地流入耳中,令我忧郁。我只想快点喝醉,一进门便点了威士忌加冰。

「怎么啦,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熟面孔的酒保把玻璃杯放在我面前。

「没什么事,每天都差不多。」

「平凡、平稳,这才是最可贵的啊。」

说话期间,我喝干了第一杯,把玻璃杯推向吧台内侧。我每次都这么喝,因此酒保也没多问需不需要,便替我再倒了一杯。

「话说,十几岁交的第一个女朋友,是不是真的很特别啊?」

听我说──酒保双手托着腮,探出身子娓娓道来。

不久前,他无意间发现了自己高中女朋友的Facebook。原本不打算再跟对方搭上线,却在下班回家途中借着几分醉意,一时冲动便回应了她的贴文。

「这种感觉,你懂吗?」

我点头。借着酒意,我传过无数的讯息给晓海。现在在做什么?过得都好吗?没什么困难吧?能不能跟你见个面?我想见你。一次就好。

「也不晓得是不是男人特有的诅咒。听说啊,女人碰到这种事都觉得烦得要死。」

太让人落寞了对吧,酒保感叹道。我随口应声,思考著名为第一任女友的诅咒,想着那种在潜意识中长久留下浅淡的印痕,像道旧伤一般的心情该如何自处。

我总在二十六日想得太多、喝得太多,离开酒吧的时候脚下摇摇欲坠。好几次撞到人,我在护栏上坐下来休息。口袋里凹凸不平的不太好坐,我于是从臀部口袋把手机和存摺抽出来。有封来自税理士的邮件,我草草看过便关掉了。税金和资产分配,这些数字的罗列对于酩酊的脑袋而言只是麻烦。存款超过一定金额之后,我再也不在乎帐户还有多少余额,我想看的数字只有一个。

「井上晓海 *35,000」

我坐在护栏上,往前屈着身体翻开存摺。

没事的,还差一百九十五万圆,还有五十六个月,还有四年又八个月。在那之前,我们还存在着连结。那么,在那之后呢?我该怎么做?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越想越滑稽。把这一排数字视作支柱,是傻子吗?是傻子,确实很傻吧。我切实地感到寂寞,想被人需要,即使那不是爱也无所谓。我这么想着,脑中却无可救药地只浮现出晓海一个人的脸庞。这到底要重复到什么时候?

我开始打讯息。不要这样,另一个冷静的我这么说。明知酒醒之后心情会跌落谷底,我仍然停不下来,这就是诅咒的力量吗?

「你能一次还四万吗?」

按下传送的瞬间,我静止下来,紧接著名为后悔的大浪迅速把我吞没。啊,不该说这种话,太恶劣了。酒意瞬间清醒,得快点、快点收回讯息才行。但在我焦急的时候,讯息很快地显示已读。

「对不起。下个月开始我会一次还四万圆的。」

睽违数年的这句回覆,使我从头到脚瞬间冻结。无论我多么低声下气地乞求复合,她一向视若无睹,关于借款的讯息却立刻就回覆了。她仍然是我认识的,那个一本正经的晓海。我因为她依然如故而感到安心,利用了这点的自己卑劣得令我发笑。我笑着,感觉自己彷佛要被夜里漆黑的大海吞噬。明明想朝着海面奋力前进,却不晓得该游向哪个方向才能浮出水面。我挣扎着,胡乱动起指尖。

「开玩笑的。最近还好吗?」

我勉强送出这句话,试图把刚才那句话变成玩笑,但讯息已经不再显示已读。

数了十秒、二十秒、三十秒,鼻腔深处开始发疼。为了忍住眼泪,我反射性地吐了口唾沫,朝这里走来的女人「呀」地缩起了脚。那是一对情侣,她身边的男伴看了看我,咋舌一声,脸上轻蔑的神色显露无遗。我垂下头,毫无意义地扬起唇角,摆出徒具形式的笑,然后悠悠摇晃起身体。

──哎,晓海。

看来如今的我,真的成了最下贱的人渣了。我缓缓抬起低垂的头,仰望夜空,但那里没有任何星光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