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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特洛伊

雨的气息。我吸进一大口,仰望天空。天空呈现阴郁的灰色,饱含雨气的沉重云朵低矮地笼罩在天守阁上。我略微活动了一下身体后,轻声叹息。

不该来的——我在心中呢喃这句不知后悔第几次的话语。

“是不是要下雨了啊。”坐在身旁的内村昌美仿佛看穿了我的思绪般,咕哝道。“希望等到所有人都画完再下。”

“就是说呀。”

我已经坐立不安,想回家了。

“去巡视一下孩子们的状况吧。”

昌美起身,我也只好跟着走出遮阳雨棚。昌美不疾不徐地漫步于山顶广场中。裁剪旧和服缝制而成的长版上衣下,露出黑色的紧身裤。脚踩上头有着刺绣的中国鞋,啪哒啪哒地行走。她从学生时期就偏爱独特的穿衣风格,至今似乎依然如此。

我和久别重逢的朋友并肩走向天守阁。昌美是我在东京读美术大学时的同学。虽然毕业后各奔东西,但我们始终保持联络,偶尔也会见见面。一直单身的昌美在三年前、也就是她三十九岁的时候突然结婚了。他的丈夫住在四国,她却完全看不出有在谈远距离恋爱的样子。冷不防说“我要结婚啰”,之后便立刻搬到四国。这一点倒是很符合昌美的个性就是了。

昌美在这座城市教小朋友画画维生。她从学生时期就一直持续在画油画,偶尔还会开个展的样子。我则是在高中担任美术老师。年轻时曾经和同事结婚,不过马上就离婚了。我们没有小孩。

“怎么样?怀不怀念?”

昌美问道。我回她一个模棱两可的笑容。

我在这座城市读过三年高中,所以听说昌美婚后的住址时也吓了一跳。纯属偶然。我万万没想到我独一无二的挚友,竟会住在我高中毕业之后便未曾再踏上的土地。

昌美听我提起后,似乎也吃了一惊。我联络她,说我恰巧要去四国的另一个县参加美术科研究会,她便回答:“那你就顺道来我这吧。我们刚好要举办儿童写生比赛,我是评审,你也来帮忙。”语气还是跟以前一样不容拒绝。我苦笑着答应了。

昨晚半夜抵达这座城市时,我的确心生怀念之情。所以今早我提前离开饭店,特地徒步爬到这里。途中也从我曾就读的女子高中那古老的校门前经过,校门的构造还是老样子。

由于是星期日,应该没有学生在吧。然而我的头上却落下一阵女学生们喧闹的虚幻嬉笑声。我不禁侧耳倾听那似远忽近的声音。理应天真开朗的笑声中,参杂着不祥的气息。我本想踏进校门,爬上通往校舍的坡道,最后还是作罢。无视缆车和吊椅,前往东云口登山道。起点是一条长长的石阶路,这里也是东云神社的入口。

我忆起高中时期曾和友人几次往返这条石阶路。我高中时期的朋友喜欢到城山蹓跶。她只与我交心,不对其他同学敞开心扉,成天在这片森林里闲晃。我偶尔会作陪。

我们比赛谁先冲上石阶。通常都是我拔得头筹,她在最后十几阶时一定会放慢脚步。她做任何事总是半途而废,个性淡泊不执着。一副享受自己逐渐看破红尘的模样。

她是个宛如易碎瓷器般的少女。当时比现在还要活泼乐观的我,经常调侃她。没想到我们会以那种方式分别。

早晨还只是天色微阴的程度。五月的城山绿意盎然、枝叶扶疏。凉风沿着被树木笼罩的隧道流动,送来在某个地方盛开的甘甜花蜜香气。长尾尖叶槠的黄色穗状花序在头上摇曳。绿意与花香因为雨意渐浓而感觉更加浓郁。

我爬上缆车的终点站长者平时,心想天空还不至于下雨。我仰望着太鼓橹石墙,石墙描绘出人称扇勾配结构的优美弧线。我经过石墙与石垒的隘路,穿过户无门与筒井门。

在坡道途中伫足,眺望街景。二十五年前顶多只有十层楼大厦,如今市区却盖了几栋二十几层的公寓。稍远处的百货公司顶楼,还建造了一座大型摩天轮,昨晚摩天轮就闪耀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昔日从各个街头都能看见天守阁,如今却被高楼大厦给遮挡住视野,也许会渐渐形成若隐若现的状态。不过小型的路面电车依旧维持当时的模样,缓慢地在路上行进。

我始终慢慢吞吞地俯瞰这片景色,结果又开始沿着登山道向上爬去。

越靠近城郭,我的呼吸越是急促。并非是因为爬坡的关系,而是我害怕这座古城——遗忘的情感慢慢渗出。白天的时候还好,到了夜晚点灯时,灰泥墙会瞬间发绿,好似飘浮空中的模样——

果然不该来的。此时我明确地浮现自己应该永远远离这座城市的想法。午后,随着天色转暗,环境也犹如夜晚降临般恐怖。明明是初夏时节,我却有种不寒而栗的感受。

一群小学生在山顶广场摊开图画纸,专注于写生。此刻是下午两点过后,小朋友多半都进入完成的阶段。昌美和我一同巡视围绕着天守阁作画的孩子们。看着他们热心描绘的画作,我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小学低年级到高年级的小朋友们各自占据场所,挥舞着画笔。“哦,不错喔。”、“画得很棒耶。”昌美向孩子们攀谈,也用开玩笑的语气斥责那些嬉闹的孩子:“喂,认真一点画啦。”我也有样学样地和小朋友们交谈。单纯的孩子们所画出来的画作独特且充满力量。不久后,我也振奋起精神,挥去为古怪幻想所困的自己,追在昌美的后头。

大部分的孩子画的都是古城的正面样貌。所以我绕到古城背面,只能看见三三两两的小朋友。

我仰望古城的背面姿态。虽然因为太靠近天守阁而无法看见全貌,但白色土墙与连立式天守的屋脊层层相叠的模样,着实有趣。我一边走一边心想,如果是我,就会从这个角度来画。

一名女孩在干门附近画画,整个人遮盖住了画板。我心里好奇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会呈现怎样的风貌,不时望向古城,然后走向那个孩子。大约小学三年级的女孩专心地移动画笔,甚至没有发现我走近她了。

她的画功精湛得不像是三年级的孩子。首先构图很出色,精准地描绘出建造于美丽石墙上的北隅橹,以及从下方仰望北隅橹后方的三层天守阁样貌。天守阁也画成斜面,充满立体感。也衬托出一、二层屋顶山墙外呈现三角样式木板的千鸟破风设计。

当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画时,女孩似乎突然感受到我的气息,抬头望向上方。瞥了我一眼后,又立刻将视线转回画作上。这孩子画功了得,也许经常会有路过的大人像这样旁观吧。我本想一直看到这孩子完成画作,但随后转念,想说这样应该会打扰她作画吧。

于是我便回到在紫竹门下等待的昌美身边。

“那孩子很会画画吧。”

昌美与我再次并肩走向评审席,同时对我如此说道。

“真的很出色呢。笔触强劲,色彩感也很棒。”

“那孩子观察力很敏锐。会仔细察看后再下笔。画图前先观察,再掌握事物的本质。在这方面她十分优秀呢。”

“是你教她画画的吗?”

面对我的提问,昌美摇头否定。

“她的绘画才能应该是与生俱来的吧。总是囊括这一带的写生和绘画比赛前几名。”

我们回到遮阳雨棚内,坐在离其他正在谈笑的评审不远处。我轻轻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那女孩若是生逢其时,可是公主呢。”

我不懂昌美的意思,歪了歪头。

“她的名字是蒲生麻耶,是这座城末代城主的后裔喔。”

据说废藩置县后,也是位居本县要职的名士血脉。至今似乎仍住在建造于城山山麓正面的气派洋房里。昌美说,那栋大正时代盖来作为蒲生家别邸的洋房,已被指定登录为有形文化财产。

说到这里,我记得高中上历史还是地理课的时候,老师好像有教过治理这片土地的家系。不过离开这座城市已久的我,记忆已模糊不清。

“绘画才能是遗传自她父亲的。她的父亲和我们一样,是美大出身的西洋画家哟。”

昌美吐出一名西洋画家的名字。我对蒲生庆介这个名字有印象,记得他和昌美的指导教授是同一人。他从在学时期,才华就受人瞩目,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听到须永喜三郎大师答应收他为徒的传闻。

以前也曾受到昌美的邀请去欣赏他的画作。那是挺久以前的事了,好像是他在东京某家画廊开画展的时候吧。我在一旁听昌美和蒲生交谈。他们当时聊了什么话来着?对了。昌美说他的画风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听到昌美指出这一点时,蒲生落寞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原来他出生于这座城市。也没有把蒲生这个奇特的姓氏与城山山脚下的洋房联想在一起。早知道就和他多说一点话了。如今这个愿望已无法实现。

“可是那个人——”

“没错。和他太太一起发生车祸过世了。蒲生麻耶当时不在车上,所以逃过一劫。后来被她祖母蒲生君枝收养,听说她当时才四岁。”

“是喔。那么她就和祖母两个人住在那栋大房子里啰?”

我高中时也对那栋富丽堂皇的洋房惊叹不已。它位于县厅厅舍附近,从路面电车上也能一览无遗。我起初没想到那竟然会是个人住家。

“因为她是蒲生家唯一的继承人啊。她祖母现在也是个富裕的资产家喔。”

兼任各种名誉职的蒲生君枝,最近似乎身体状况不佳,不再于公开场合露面。听说罹患了重病。

“那么,那个孩子要怎么生活?”

“蒲生君枝的外甥女夫妇好像也住在一起,是他们在照顾麻耶。”

“那就好。”

“可是,如果啊,我是说如果喔——”昌美压低声音,探出身子。“要是她祖母蒲生君枝过世会怎么样?”

昌美低喃。这已经成为市井小民私下谈论的热门话题。

“那孩子会继承庞大的遗产。可是麻耶还未成年,需要监护人吧。想必是那对外甥女夫妻会成为她的监护人吧。大家都在传那两个人就是为了图谋遗产才不请自来的。怎么样?话题立刻变得洒狗血了吧。”

就算这么说,与我又有何干?我既不是这座城市的居民、也对这种流言蜚语没什么兴趣。看我老是爱理不理地回答,昌美动了肝火。

“这话题还没完呢——”

我斜眼瞅了一眼天守阁。天空阴沉沉的,变得更加昏暗。天晴时理应能映衬出蓝天的灰泥墙,如今看起来颜色暗淡。

“总之他们的名声很差。她阿姨君枝出资让他们夫妻俩做生意,结果他们却屡次失败。最后君枝终于发火了,不再提供资金。相对的,君枝命令他们同住,以便照顾麻耶和自己。”

昌美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我心想自己为何要登上城山。实在不该踏入城山地区的。我脑中浮现女子高中时期友人的脸。她的脸我记得一清二楚,曾是美术社社员的我,为她画过素描。那本旧素描簿我珍藏至今,偶尔会翻开来欣赏。

她笔直地注视着我。黑色眼瞳表露出坚强的意志与伶俐。然而她的整体印象却与其相反,散发出死命维持自己躯壳般的拼劲与悲凉。看起来也像是犹豫着是否该向我诉说什么重大之事。

每当我欣赏那张素描时,便如此心想:她真的存在过吗?我描绘在这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因为——

因为她在刚升上高中三年级的春天突然人间蒸发。没错,那正好也是五月……现在才发现这偶然巧合的我,全身冻结。吐出的气息如严冬河雾般雪白。

“——死了。”

“你说什么?”

“我说那外甥女的丈夫死了啦。”

我目不转睛地望向昌美。

“今年年初,那个人突然发高烧,最后猝死。好像是得了什么感染症,详细情形我不清楚。所以啊,君枝老太太和麻耶现在就跟成了寡妇的外甥女一起在那栋洋房里生活。我想当然还是有雇用几名佣人啦。唉,你不觉得很古怪吗?太诡异了。接二连三发生不幸。”——接二连三发生不幸。

被都会高中拒之门外的我,随意选择的城市。我本来以为是个无聊的乡镇。可是这里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特别是这座古城的四周。不仅女高中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男友还因此精神崩溃,坠入狂乱深渊。甚至有个古怪的高中同学,据说能够看见死去之人的幻影。

我的朋友相原杏子失踪时,我告诉警察:“她时常在城山里与国中老师碰面。她喜欢过那个老师。”警察似乎也数度登门找老师问话,但那个人都表示自己毫无头绪。杏子的母亲和外婆好像找遍了学校附近。

我知道杏子的行动范围。毗沙门坡的冰淇淋店、城北地区的“JELLY BEANS”杂货铺、她偶尔光顾的“ARTROOM K”美发沙龙、有亲切老板的药局。像那种个人经营的小店,现在可能已经不存在了。

还有位于堀之内的美术馆和图书馆、搭乘路面电车前往的百货公司、电影院。两人从杏子唯一的朋友——我的口中打听出这些场所,四处寻访,仍然一无所获。杏子的外婆精疲力尽,意志消沉;母亲则是六神无主,表情空洞。

“都怪你对她不管不顾,才会发生这种事。”粗野的外婆怪罪自己的女儿。“杏子已经受够你了啦。”

即使受到如此责备,杏子的母亲依旧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基于杏子与她母亲的关系不好,警察也开始怀疑杏子可能是离家出走。杏子她母亲那个没登记结婚的丈夫,还多管闲事地跑来跟学校和警察叫嚣。那个闯进学校的男人,穿着花俏的花衬衫,看起来实在不像什么正经人物。

我的朋友最后还是没被找到。杏子大半时间都待在城山中,若无其事地漫步在森林与幽暗的登山道。我脑海里浮现杏子渐行渐远、轮廓渐淡地隐没于一片苍郁之中的背影。她——终究还是被困在那个场所。如今我如此思忖。

我仰望美丽的天守阁。不知为何,连顶着古城的隆起土地和繁茂的绿意都令人感受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这里是否有一股负面能量,能让闪耀之物暗淡、锐利之物迟钝、崭新之物生锈——障翳一切呢?

啊啊,我为什么要回来这里呢?我频繁地吸气吐气,调整呼吸。

“别聊这话题了。”

“也好。”

昌美这次也老实地点头,缄默不语。

这时,山顶广场的广播告知写生比赛结束。

太好了。赶紧下山回饭店吧。只要以冰凉的姜汁汽水润喉,冲个澡,在铺上干净床单的床铺上躺一会儿就没事了。待在隔壁遮阳雨棚下的昌美在呼唤我。我打起精神,打算专注于评审工作上。小朋友们提交上来的画作,在塑胶垫上分成低年级和高年级,摆放成两组。

我负责低年级的画作。即使不看名字,我也一眼便认出蒲生麻耶的作品。完成度出类拔萃,其他小朋友的画简直是望尘莫及。我们毫不犹豫地把她的作品选为冠军。商讨片刻后,也决定了亚军和季军。高年级那边的结果好像也出炉了。之所以会加快评审的速度,是因为乌云密布的关系。

我们立刻进行颁奖仪式。蒲生麻耶以并未特别开心的表情接过奖状和奖品。我站在遮阳雨棚下,观察这个拥有绘画天分的小三女孩。刚才昌美说得十分起劲的传言,我多半左耳进右耳出,倒是对曾经短暂接触过的西洋画家的遗孤充满好奇。

以小学三年级来说,她个头偏高,看起来很老成,身材也有些圆润的样子。与其说是小孩,更像是已经踏入少女的范畴。给人一种具有沉着洞察力的印象。昌美说她“拥有掌握事物本质的能力”,说得真是一针见血。不过,也有种不协调的印象。在她身上也可窥见再成熟一点、就要到达青春期前的孩子,所散发出的身心成长不一致的焦虑以及不稳定。

麻耶的身边有一名有岁数的男子作陪。那名男子唤了她一声“小姐”。昌美对我使了个眼色,像是在表达“你看吧”。

写生比赛散会。小朋友们和他们的监护人开始整理行囊回家。工作人员催促评审们围绕着一张长桌坐下,接下来必须汇整这场写生比赛的概评,据说是为了刊登在地方报纸上。我这次深深叹息,声音大到周围皆可闻的地步。至少还得在这里待上三十分钟不可。轻微的头痛令我眉头深锁。

这时,背后又传来有人呼唤“小姐”的声音。两道压低的声音正在争吵。似乎是麻耶坚持要一个人走回家,想让陪同她来参加写生比赛的随行者先行回去。年迈的佣人对小姐的任性要求伤透了脑筋。

“那么——”我不禁脱口而出。“我送她回家吧?我也差不多要下山了。”

然后我小声向昌美传达自己身体有些不适,想要尽快离开现场。昌美向评审们简短地说明我的情况。听见我是远道而来帮忙的这类话,那些评审便露出体谅的笑容。

我约好今晚和昌美夫妇共进晚餐。她为了不让晚上的计划泡汤,煞费苦心。一想到终于能摆脱这座山,我顿时如释重负。我快步走到女孩身边,故作开朗地对她说:

“来,我们走吧。我知道你家在哪,反正我也顺路。”

其实是绕远路,但那种事根本无关紧要。麻耶也一副不在意我跟不跟来的模样,迈步前行。唯独老佣人惊慌失措。

“北见爷爷你从那边回去。我要从这边的路回去。”

麻耶像是习惯命令老人般麻利地说道。“别担心,我会确实把她送到家。”我如此说道,好让被称之为北见的男人安心。老人对担任评审的我低头说道:“那么,就麻烦您了。”

无论走哪条路,从山顶广场到麻耶家都只要花大约三十分钟吧。北见想要帮她把行李拿回去,也被麻耶拒绝了。不知为何,感觉她顽固地不肯向任何人敞开心房。我没有想太多,直接从麻耶手中提起装着画具的后背包。麻耶没有抗拒,以成熟的口吻向我道谢。

肩上背着画板的麻耶快步走在前头。北见目送我们,不久后便死心地往麻耶指示的方向走去。我小跑步跟在麻耶的身后。天空越来越阴暗沉重,雨的气息渐浓。麻耶往刚才她画的古城后门走去,我们要前往的是古町口登山道。北见所走的是黑门口登山道方向,照理说走那边离她家比较近。不过,我顺着她的意。

我们两人在干门内侧暂且停下脚步。干门外的常绿乔木天竺桂树林,看起来像一团黑影。那片深邃的森林,使我们完全遗忘自己所在的地方是城市的中心地带。

宛如魔界的入口。

我们穿过天竺桂与鹿皮斑木姜子混杂的树丛。麻耶用手指轻轻抚过树皮呈现斑纹的鹿皮斑木姜子树干,随后进入高耸参天的樟树林中。大概是起风了吧,只见林冠的部分沙沙摇曳,降下青草味。这里没有长尾尖叶槠花与刺槐花,也没有早晨爬上来时所闻到的花蜜香和四处飞舞采蜜的昆虫振翅声。麻耶一语不发。

“我说,麻耶。你姓蒲生吧。”

我心里不踏实,想寻求依靠,便从后方向麻耶攀谈。本以为她会置之不理,没想到一脸严肃的小女孩竟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望着我。

“我叫日野梨香,请多指教啰。”

“日野老师?”

麻耶居然微微一笑。我像是受到激励般,开始夸奖她的画作。我想找些话题来聊。虽然很清楚走到山脚不需要花多少时间,但一路上沉默不语,只听着阴森的树叶摩挲声,我实在是无法忍受。

“我见过你父亲喔。”

我不小心脱口说出这句话。

“你认识我爸爸吗?”

一看见麻耶瞪大的真摰双眼,我察觉到自己提起了多么不妥当的话题。对这孩子来说,肯定对自己四岁时就死别的父母亲感到十分好奇。我只好表明自己与他父亲是同一所美术大学毕业的。

“可是我们不同年级。你父亲的年纪比较轻。”

我试图委婉地转移话题。但少女又将话题给转了回来。

“你看过我爸爸的画吗?”

“看过。”

“是怎么样的画?”

“你家里有吧?”

麻耶摇了摇头。

“只有一点点而已。奶奶在爸爸死后,把他的画让给想要的人了。”

“这样啊。”

我把去看蒲生庆介画展时的印象告诉麻耶。看麻耶深怕听漏一字一句而侧耳倾听的模样,就知道这件事对这孩子来说有多么珍贵了。想必跟她祖母和佣人所提过的内容截然不同吧。尤其是对一个开始发挥和父亲同领域才华的孩子而言。

我们在樟树林中往山下走。桃叶珊瑚和紫金牛等灌木于樟树下自然生长,枝叶繁茂。显露出低矮山崖的登山道旁,生长着一大群羊齿植物石苇。樟树林的林冠部分笼罩住登山道,林冠层外的天空也很阴暗,我们就这样行走在寒气逼人的环境中。

聊起实际上几乎没有交流的学弟蒲生庆介时,我多多少少加油添醋了一下,不过麻耶还是听得津津有味。自小痛失双亲的小女孩实在可怜,我尽可能地挖掘记忆深处。于是,我想起了当时在欣赏蒲生庆介的多幅油画时,隐约感受到的突兀感。就连那个时候,我也想不到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不过,确实有个疙瘩卡在心头上。那究竟是什么呢?

有别于我的迷惘,麻耶逐渐表现出坦率的态度。以她父亲的话题为契机,她似乎慢慢瓦解之前在自己四周筑起的心墙。看得出她想跟我再多聊一点,却犹豫着该对我推心置腹到什么程度。这孩子基本上并不信任大人。我心生悲哀地如此思忖。我不晓得这是源自于麻耶的成长经历,还是昌美所说的那样,是因为与凑合在一起的家人之间的紧张关系所导致。

我改变了话题。提到自己在麻耶这个年纪时,热衷于画画一事。当时我什么都会画成素描。家人、朋友、家里养的小狗、母亲买的菜和鱼等食材、盆栽的花、飞来庭院的小鸟、姊姊的鞋子、祖父收集的石头。肉眼可见的东西,与内部构造。无论是生物还是无生物,都确实存在着外侧与内侧。我只是一个劲地画、将它们描绘下来。久而久之,便能看穿事物原本的形态。

这个话题似乎立刻引起她的兴趣。只见她目光炯炯、听得出神。

“我在读幼稚园前也画了很多东西喔。”

如此回答的麻耶,恢复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孩子气,一脸笑嘻嘻的模样。这时一滴雨水滴落在她那张笑脸上。我抬起头来仰望天空。

此时,森林深处响起“吱咿!”的尖锐鸣叫声。麻耶猛然停下脚步,仔细聆听那道叫声。不过,叫声传到山脉的支脉山脊线,不久后便无声无息。又起风了,山道两侧的树木开始摇晃。

“我们走吧。”

我催促麻耶,迈步前进。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泥土和青草浓郁的味道乘风而来,雨滴也滴落在我的脸颊。缠绕住乔木的细梗络石叶沙沙作响。我走得急,麻耶却走得缓慢,我心焦气躁地回头张望。不知为何,我想要尽快通过这片森林。森林中的坡道蜿蜒曲折,丝毫看不见前面的道路。

“日野老师在画画的时候,觉得幸福吗?”

“咦?”

我一回头,麻耶伫立在遥远的后方。

“你小时候不是画了很多画吗?当时你快乐吗?”

“那是当然啊。”我返回麻耶身边。“超级开心快乐。上国中时,我就已经决定要当画家了。”

“所以老师你已经明白了吗?原本的形态。为什么会产生事物?”

当我发现落到麻耶脸上的并不是雨,而是泪水后,我惊慌失措了起来。

“为什么爸爸和妈妈会死掉?为什么只有我活着没死?”

“这个嘛——”

简单的安慰对这聪明的孩子不管用。人人挂在嘴上的蒙骗与回避,都会立刻被她看穿吧。不过,我又知道些什么呢?蒲生庆介应该是死于单纯的交通意外吧。开车的是他太太,听说她是绘画修复师,但我不知道她的姓名和长相。

“麻耶在画图的时候不觉得开心吗?”

面对我的提问,麻耶猛摇头。

“我喜欢画画。我以后也要当画家。”

麻耶粗鲁地擦拭眼泪,展露笑颜。这孩子可能看过太多孩提时代不须知道的事。我隐约萌生了这样的想法。

“奶奶也会死掉吗?”

这个少女已经被不幸的死亡阴影所笼罩了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那家伙说的。”

“那家伙是指?”

“说我要是敢说出去,就要在奶奶的食物里下毒杀死她。”

她在说什么?我对眼前这个仅仅九岁的孩子感到畏惧。

“说出去什么事?”

雨势变大了。我们在幽暗的森林里对峙,窥视彼此的眼睛深处。麻耶的眼瞳丝毫不见任何情感的波动,仿佛是一潭死水。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凝视着你。

尼采的名言掠过我的脑海。麻耶锐利的视线,盯得我动弹不得。

“那家伙一喝醉,脾气就很大。晚上跑到我的房间大吼,说每个人都瞧不起他。然后眼神迷蒙地瞪着我。”

“然后呢?”此刻麻耶已经停止哭泣。

“我必须站着不动,听他说蒲生家的坏话才行。如果在这段时间我动了一下,他就会不停地揍我。”我哑然无言。而麻耶倒是越说越激动,加快语速,似乎打算一口气说完。

“他有时会觉得我回望他的眼神让他看不顺眼,就把我拖进浴室冲冷水。”麻耶像是回想起那一瞬间似地,皱起眉头。“我一动也不动,想着我画图时的事情。因为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光。不快乐的时候,只要想起幸福的时光就好。对吧?”

森林里突然响起“吱吱吱吱”的叫声,来自比刚才更近的场所。我吓了一跳,缩起身体。麻耶听见那道叫声,不知为何轻轻微笑。

“那家伙虐待我虐待个尽兴才解气。”宛如受到那奇妙声音的鼓舞,麻耶继续说道。“最后跟我说,要是我敢告密,奶奶就会死。因为奶奶的身体真的越来越差了,我觉得一定是他们对奶奶下毒。”

原本只说那家伙,现在变成了他们。

“我把事情告诉阿姨,结果她说我爱说谎,不让我吃饭。”

根据昌美的话来判断,那应该是指住在麻耶家的亲戚夫妇。那对夫妇在虐待麻耶?用卑劣的方法来堵住她的嘴?让这孩子过度武装起自己的心,原因就出在这里吗?

每当高耸的树梢随风摇曳时,雨滴便会成团地落下。我全身发冷,濡湿的衬衫紧贴身体。我之所以打颤,是因为冰冷的雨水,还是麻耶所说的骇人听闻的话所致?

“不能不说。”我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句话。“必须告诉可靠的大人——”

“可靠的大人——?”

麻耶以估量的眼神望着我。趁她尚未再次紧闭心房时,我连忙补充一句:

“我会想办法的。虽然我不住这里,不过——”

“没关系的!”

麻耶突然声音开朗地说道。雨势加剧。麻耶遮着头,迈步奔跑。从目瞪口呆的我身旁跑过,拨开了草丛、进入森林。灌木的树枝反弹,溅飞水滴。

“老师,过来这里、这里!”麻耶在森林中呼唤我。“快点!会淋湿喔。”

我穿过雨和树林,搜寻麻耶的身影。麻耶打算走向更深处。

“等一下!别过去,太危险了。”

我呆立于林缘。

“没事的。这里可以躲雨。”

可看见麻耶蹲在一棵特别大的树木底下。我还在犹豫。犹豫的期间,身体已淋成落汤鸡。水滴从发丝滴滴答答滑落。

这时,我背后的青刚栎丛沙沙作响,不自然地晃动。没看见任何东西,但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感,令我直打哆嗦。我因此决定踏进森林。腐叶土与树根使得我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才抵达麻耶的身边。

“来,坐这里。”

我依她所说,于椎木大树下落坐。然后,慢慢抬头仰望上方。高得令人晕厥的高度,可见层层交错的树枝,形成自然的顶盖,遮挡住雨水。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我俯视麻耶的侧脸。麻耶也浑身湿透了,将头发扎成两束的黄色缎带,尾端缩成奇怪的模样。

“麻耶,刚才的话……”

“没关系的。我已经找到好办法了。以后再也不会遭受那种对待了。”

麻耶咧嘴一笑。

“什么好办法?”

“嘘!”

麻耶打断我的话,似乎在侧耳聆听些什么。我也跟着集中精神。树木随风摇曳的声音。某处雨滴落在大片叶子上的声音。

以及——

不成声的碎步声。小动物的肉球踩踏软土的声音。我倒抽了一口气。

“什么?咦?”

话音一落,脚步声便远离。不远处响起那道“吱吱吱吱”的鸣叫声。

“啊~跑掉了。”

麻耶对我哭丧着一张脸。

“那是什么?鼬鼠吗?”

麻耶仰起她白皙的喉咙,哈哈大笑。随后突然一本正经地凝视着我。

“那家伙会来我房间,通常是挨奶奶骂或是跟太太吵架的时候。当他又要来我房间时,我就逃进这条山路。有时穿着睡衣就爬上来了。”

“不会吧。”

我曾经在这座山的山脚下住过宿舍,因此这里在夜幕降临后会有多么漆黑,我再清楚不过了。

“是真的。因为我受够了即使被虐待,还要动也不动地忍耐。如果告诉别人,奶奶有可能会受害吧?”麻耶的表情严肃认真。“从家里的后院就可以爬到山上。山里到处都是快坏掉的旧路,不过没有人知道就是了。”

我朋友也说过同样的话。突然消失的她——或许至今仍徘徊在那些半毁的古道上。

“然后啊,我就在这里遇见了。”麻耶继续说道。

我咽了一口唾液。

“遇见什么?”

“特洛伊啊。”

我们在森林所创造出来、算是缓冲带的无声世界里静静地待着。我始终不明白麻耶提到的东西是什么。

麻耶把我放在树根旁的后背包拉到自己身边。拉开拉链,拿出十二色的色铅笔。她一语不发地将新的八开图画纸放到画板上,然后开始画图。

那是一幅奇妙的动物画。

类似鼠兔或刺猬的黑色小耳朵,不过面孔却恰似蝙蝠。能让人联想到优异跳跃能力的发达后腿,但前脚却很短。麻耶毫不犹豫地挥舞着色铅笔。

她流畅的动作传递给我的想法是,这并非她脑中幻想出来的动物,而是目睹过无数次、实际存在的生物。麻耶选择确切的颜色,以精湛的素描能力,继续描绘那只动物。

身体是灰底黑条纹,覆盖其上的体毛似乎非常短。短小的前肢前端有三根修长的指头,两根指头与一根指头上下相对,能抓取物体。指头上分别长着尖锐的钩爪。大概是为了平衡四肢比例不均的状态吧,后面有一条细长弯曲的尾巴。

最大的特征是发达的门牙,两根如针一般尖锐无比的牙齿,从上腭长长伸出。那两根门牙显示出这只生物是凶猛的猎食性动物。

“这就是特洛伊。”

世界的声响随着麻耶的声音回归。雨声,还有某处地面上的流水音。麻耶在图画纸下方写下大大的“特洛伊”三个字。我在不明白那是奇妙的种族名称,还是麻耶给它取的昵称的情况下,凝视着特洛伊的画像。

“画得真好呢。”

我只说得出这种无聊的评价。

“这个很大只吗?”

“不会,只有小猫咪的大小吧。不过比老鼠大很多喔。”

“它吃什么?”

我在想什么啊,竟然对这种脱离现实的动物刨根究底。肯定是处于悲惨境遇的孩子在脑海中随便创造出来的“非人朋友”。

“什么都吃。虫、青蛙,还有腐肉也吃。”

一听完这句话,我感觉有一股恶臭钻进我的鼻腔。

森林里越来越暗。

“它白天不怎么活动。不过——”

麻耶又把手伸进后背包里。然后拿出装在塑胶袋里的蒸蛋糕。她撕开塑胶袋,剥下三分之一的蒸蛋糕。然后扔到约三公尺外的红盖鳞毛蕨丛前。

“啧、啧、啧!”麻耶咂舌发出声响。

什么事都没发生。我紧盯着那块黄色蒸蛋糕。后来发现这样我迟早会断气的,便轻轻吐了一口气。

红盖鳞毛蕨深处沙沙地摇晃起来,可能是风吹的吧。不对,蕨类如波浪般上下起伏,晃动笔直地朝我们而来。

比猫小,比老鼠大——未知的柔韧生物。

我全身都僵住了,拼命地将后背紧贴着椎木根部。

于是,它现身了。

从蕨类的茎之间冒出拥有三根指头的前脚,用它的钩爪试图将蒸蛋糕钩往草丛方向。由于蒸蛋糕有点大,三根指头似乎抓不住。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

特洛伊冷不防地露出上半身。是因为天色昏暗的缘故吗?看起来全身漆黑。身上长着如海豹或海狮那种防水、宛如天鹅绒般的浓毛。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仿佛被摄魂一般,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有别于蝙蝠的清澈水晶体,构造宛如光圈开到最大的镜头一样。特洛伊张开嘴,露出如针一般的门牙后,叼住蒸蛋糕,立刻转身。无毛的细尾划过空中,它的身影旋即消失无踪。

草丛再次微微晃动。濡湿的野兽气味逐渐远离。

“吱咿!”一声鸣叫,响遍森林各个角落。

“那是什么?”我明知故问。

“那就是特洛伊。”

麻耶将图画纸折小,然后递给我。“这个送给老师。”

我将它收进口袋。我们再次提起行李,走出森林,来到登山道。雨依然下个不停,但我已经不怎么在意了。

“特洛伊是什么意思?”

“就是它的名字啊。”

“是麻耶取的吗?”

“嗯。很贴切吧?”

是源自于跃上希腊神话舞台的特洛伊,还是电玩游戏里头的角色之类的吗?

“你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不害怕吗?”

“不会啊。”麻耶摇了摇头。“感觉很怀念呢。”

我沉默不语。麻耶代替我继续说道:

“它很小只对吧?身体非常软喔,所以什么地方都钻得进去。”

似乎也不在意我有没有回应。

“看见它的牙齿了吗?”

得意洋洋地从下方仰望我的脸。简直像是想炫耀自己有一口漂亮的牙齿一样。

“因为它的牙齿很细,被咬到也没有感觉。”

“被咬?”

麻耶的表情越来越愉悦。

“没错。咬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后颈。“一开始被咬的时候完全没事,只会留下红红的两点牙印。可是过了四、五天啊——”

麻耶用沾满泥巴的鞋子踩踏水洼,激起阵阵水花。

“就会发高烧,身体不舒服。吃不下东西、也喝不了水。”她用带有旋律的语调说道。“起初认为是流行性感冒或是更严重的病,去医院做了一大堆检查,可是都找不出原因。因为是被特洛伊咬到的关系。”

“结果会怎么样呢?”

完全正中她下怀的我,如此问道。麻耶慢慢转过头,望向我。

“结果——会死掉。”

——死了。

昌美不是说过吗?对这孩子施暴出气的烂男人,得了某种感染症死了。

我脑海里浮现特洛伊在黑暗中发亮的水晶体。换句话说,是因为被那只奇怪的夜行性生物咬到的关系啰?

“那是——”我总算出声说话。

“他已经没办法再欺负我、也不能再揍我了。”

“麻耶,那是——”

我没有再说下去。我确实目睹了那只如同恶魔般的黑色生物,但我不认为它会依照麻耶的想法行动。那种像猫又像蝙蝠的奇怪生物。

这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明亮的闪光把森林深处都照射得一清二楚。感觉在那残像中,有无数只特洛伊从草丛中探出上半身,或是攀爬于树干上。

紧接着头上响起雷声。

“噫!”

麻耶抱住头部,却是我先迈步奔跑。我在雨中跌跌撞撞地奔下山坡。感觉再怎么奔跑,都无法从这座森林逃离。不知不觉间,我们踏进无边无际的森林之中。有种陷入立于路旁的石柱不断从黑暗中涌出的错觉。

雷声响个不停,雨滴狠狠打在我们身上。我们会像这样永远徘徊于森林之中吗?当我如此心想的瞬间,便看见代表古町口登山道入口的石阶。石阶下是常见的街景与车水马龙。

我冲到车道,险些被车给辗过。麻耶紧跟着我,拉住伫立在车道中央的我的袖口。

“往这走。”她以与刚才截然不同的低沉声音如此说道。

我喘了一大口气。麻耶拉着我走向她家的方向。我们与撑伞的上班族和脸色苍白的中年妇女擦身而过。中年妇女目不转睛地看着茫然自失的我。未撑伞、浑身湿透的我,看起来肯定十分怪异。我回头仰望城山。既然已经通过那里,闪电再怎么闪,也看不见树林里的情形了。那片把我们吐出的森林,已经阖上了嘴。含著名为特洛伊的野兽。

明明才下午四点多,天色却阴暗得有如日暮西山。我们经过黑门口登山道入口,马路对面有一间育幼院,里头传来孩子们喧闹嬉笑的声音。我听见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麻耶住的洋房灯火通明。我们穿过大门,爬上长长的坡道,看见敞开的明亮玄关后,麻耶的脚步轻盈了许多。

“北见爷爷一个人先回来,奶奶一定很担心我。而且还下起这么大的雨。”

“你奶奶的身体已经不要紧了吗?”麻耶点了点头。

“嗯,已经不要紧了。反正不用再担心会有人在食物里下毒了。”麻耶将身子挨近我,快速低喃道:“马上又会变成我跟奶奶两个人生活了。还有女佣跟北见爷爷就是了。”

麻耶朝光线满溢而出的玄关奔去。

“麻耶!”

一名胖女人从走廊沉重缓慢地走出。一眼便可认出那个女人是麻耶祖母的外甥女。女人粗暴地拉扯麻耶的手臂,令她一个踉跄。

“啊~都淋成落汤鸡了。还有,你这双鞋子是怎样?”女人唠唠叨叨,越骂越起劲。“自己去洗干净。你看!你把这里弄得到处都积水了。”

女人往后退,表现出一副别靠近自己的模样。

“麻耶,你有在听吗?你有长耳朵吧?”

就在女人伸出手想要拧麻耶的耳朵时,这才总算发现我的存在。然后把手收回,一边以晚娘的嘴脸上下打量我。

“敝姓日野,担任今天写生比赛的评审。我跟麻耶一起下山的。”

我也在玄关滴滴答答留下积水,走向麻耶后,把她的东西递给她。

“那我走啰。再见,麻耶。”

“再见。”

麻耶朝我挥了挥手,表情意外地开朗。我迈步走向雨中。

“啊!等一下。”女人从我身后追了上来。手上还拿着透明塑胶伞。“撑伞走吧。不用还没关系。”

女人没好气地如此说道后,便把雨伞塞进我手中,然后立刻转身离去。天空又划过一道闪电。

这时,我看见了。

女人随意扎起头发的后颈,有两个并排的咬伤小红点。我直接将视线移向麻耶。她紧抿的双唇因为淋了雨而发紫。虽与我四目相交,我却无法从她脸上解读出任何情绪。

我步履蹒跚地走下坡道,来到大门处,才撑起雨伞。我的手向口袋深处探去,摸到了那张折起来的图画纸。是特洛伊。那女人也被特洛伊咬了,命在旦夕。

那只柔韧的邪恶小野兽,听从蒲生麻耶的愿望,守护她与她的祖母——?

我突然想起在欣赏蒲生庆介的画作时所感受到的那股突兀感是什么了。他所描绘的每一幅风景画,远景处都有一座隆起的小山。山上还细腻地描绘出小小的白色建筑。有时连屋顶的形状都画得一清二楚、有时则是看起来只像个白点。那就是这座古城。

我是被呼唤过来的吗?像这样受到古城呼唤的人们,命运是否于此地交错、纠缠呢?然后是不是也在不知不觉间混入了妖异之物,一点一滴地改变了命运的走向呢?

古城尚未打上灯光。我默默地走着,远离古城与它的领域。

我应该不会再来到这座城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