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抱着猫的女人

那栋洋房就盖在森林的入口处。

我紧握麻耶的手。麻耶一脸不安地抬头仰望我,我勉强挤出笑容回望她。这是我第几次来这里了?次数少得屈指可数。耳边传来路面电车叩隆叩隆经过路轨的声音,车辆来来往往的噪音,使我鼓起勇气,迈步走向洋房玄关。朝着丈夫的老家前进。

“这个城市的正中央有山耶。”麻耶说。从下车的车站也能清楚看见微高的城山。看在习惯大厦林立的东京街景的三岁孩童眼里,大概觉得很不可思议吧。

“对呀。奶奶的家就在山下哟。”

上次来的时候,麻耶还只是婴儿。这次丢下忙于画作的丈夫庆介不管,只有母女两人回乡。玄关沉重的大门开启,一名身材削瘦的老人从里头走了出来。这个男人姓北见,从上一代起就在这个家服务。

“欢迎回来。”北见如此说道,毕恭毕敬地低下头。“老夫人盼两位来都盼得望眼欲穿啦。”他小跑步过来,接过我手中的波士顿包。“要是您告诉我什么时候到站,我就去车站接两位了。”

“不,请别费心……”

我立刻便穷于回答。这里令我感到不自在。洋房背后那片森林随风摇曳,沙沙作响。仿佛是在警告着“有外地人来了”。陷入自己就快被这沉重的绿色团块给压垮的幻想中,我再次紧握麻耶的手。

被指定登录有形文化财产的蒲生家宅邸,外墙是以花岗岩建造而成,一部分贴着美丽的水蓝色瓷砖。是地下一层、地上两层楼的构造。盖有宽敞停车门廊的正面玄关前,有御影石制成的三阶台阶。厚重的大门上刻有“左三巴”的浮雕,是蒲生家的家徽。

一站到刻意建造成左右不对称的宅邸前,我总是莫名感到有些晕眩。我试图寻找这份不安与困惑源自何处——最后还是作罢。他们家族代代都是山上那座古城的城主。

我的丈夫庆介是自江户时代延续至今的蒲生家的正统继承人。将独生子送到东京后,入赘的公公四年前便驾鹤西归。打那时起,庆介的母亲便在这偌大又阴森的洋房里与北见及数名佣人一起生活。

“小环,欢迎你来。”

当我望着玄关大厅挑高的天花板和乳白色大理石柱,正看得入迷时,正面楼梯上落下一道清澈响亮的声音。是我的婆婆君枝。我把想要躲在我背后的麻耶拉向前来。

“来,快跟奶奶打招呼。”

麻耶像是敏感地看穿了我的心思似地缄默不语。现在我认为,令自己感到不自在的其实应该是君枝才对。不,属于这充满压迫感的场所——背后紧邻古城的宅邸相关的一切事物,都令我心生恐惧。

我大庆介六岁,出身于东京一个狭窄脏乱的下町街区。父亲经营一家典型的金属加工小工厂,很久以前就倒闭了。当初婆婆会反对我俩结婚,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本地首屈一指的名门蒲生家,直到今天也是拥有许多大厦和停车场的资产家。

“哇,麻耶都长这么大了啊。”

君枝走下楼,在麻耶面前蹲下,好让视线与她同高。麻耶虽然身体僵硬,却任由君枝抚摸她的头。

庆介不顾君枝的反对,硬是与我结了婚,不久后便生下了麻耶。我以身为画家的庆介,画作渐渐受到好评而开始出名,以及忙着照顾小孩为借口,鲜少拜访这里。但是我并没有与婆家疏远。尤其在麻耶出生后,我努力试图改善婆媳关系。君枝也不意外地如同社会上常见的情形那样,因为可爱的孙子而软化了态度,如今也已承认我是蒲生家的媳妇了。

为了在东京承租备有两间画室的独栋住宅,我们还在接受君枝的援助。虽说画作的买气已经起来了,但庆介的收入还是有限。只是受到一名画商偏爱,远不足养活我们一家三口。

君枝领着我和麻耶来到会客室。正式的客厅另有别处,这里则是专门接待关系亲密访客用的房间。从树林枝叶的空隙间能俯瞰到闹市,我暗自将这里定位成是这个家中最舒服的场所。麻耶在天鹅绒材质的弹簧硬沙发上落坐,晃动着穿着白袜的双腿,孩子气十足地东张西望,眺望整个房间。

大理石暖炉在招待主宾的客厅里也有,不过现在两边都没有在使用。灰烬已清扫干净,里头安装着杀风景的瓦斯暖风机。地板上铺的波斯地毯原本应该是高价品吧,如今处处都出现褪色、磨损。麻耶也被天花板上垂吊的高雅小型水晶吊灯给吸引了目光。

帮佣的土居婆婆将红茶放在托盘上端了过来。她在这个家帮佣到这把年纪,因为患有风湿病,手指无法随意活动。我站起来帮她,好不容易才把红茶摆放到桌上。一切都老旧得嘎吱作响。不论是这个家,还是住在这里的人。

红茶里飘浮着柠檬片,麻耶莞尔一笑。君枝也因为这个唯一的宝贝孙女的举动而笑逐颜开。

“庆介过得怎么样?”

我将庆介的画作在画商的推荐下,成功卖给了一间公司的社长,以及他预定在三月份和大学朋友共同举办画展、正在努力作画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她说明。频频点头聆听的君枝,最后轻声叹息,轻得令人难以察觉。大概是对儿子成为画家一事,至今仍感到不满吧。此外,还有他与从事绘画修复师这种莫名其妙职业的年长女性结婚这件事。

“那么,差不多该让你看看那幅有问题的画了。”

君枝站起来,带领我和麻耶离开房间。起码我这个婆婆似乎有心想要理解我的职业,因为她想委托我修复这个家中的古老油画。

我们走上二楼。楼梯铺着红色的地毯,把我们的脚步声都给吸收进去。听说这个家是君枝的祖父蒲生秀卫于大正时代建造的。原本是用来接待宾客的别邸,战后拆除本邸,改建成租赁商业大楼时,一家子便搬来这里居住。

“请进。”

君枝推开位于阴暗走廊前方的厚重门扉。按下电灯开关,发出“啪叽”响亮一声。这个空间的天花板很高,没有炉火的温暖,冷飕飕的。大家习惯称呼这里为“读书室”,里头收纳着蒲生家各代当家的藏书。我还是第一次踏进这里,停滞不流通的空气令我有些畏怯,但我没有将情绪表现在外,默默跟在婆婆的后头。据说要拜托我修复的画作,一直都挂在这个房间。

古老墨水和纸张的味道,似乎还掺杂了些许霉味,对画作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好的保存环境。像日本这样冷热干湿变化剧烈的环境,根本就不适合保管油画。除此之外,阳光直射、灰尘和香烟的烟等等,都会在不知不觉间伤害画作。密闭空间也不好,必须让画作呼吸到新鲜空气才行。温度最好介于二十度到二十四度之间;湿度最好介于百分之五十到五十五之间。若是处于美术馆完善的空调设备下倒也就罢了,但根本不可能要求一般住宅达到这样的环境条件。于是挂在墙上不管的画作,状态便越来越恶化。

因此便需要像我们这样的绘画修复师。虽然在社会上鲜为人知,不过大型美术馆通常会设置科学研究室,不仅有专门的工作人员,还会收到拍卖公司、画商或个人收藏家等人的委托,负责修复画作。

我在民间的修复工房工作多年,生下麻耶后借机辞职,不过我打算继续这份工作。说独立创业倒是好听,不过就是前东家答应会分给我一些临时的工作罢了。只是在照顾麻耶的同时,在家里的工作室处理两、三件杂务而已。工作状况十分不稳定。

婆婆会委托我工作,其实也有帮助我的意思在里面。据说是要修复兴趣广泛的蒲生秀卫本人所画的油画。因为是业余人士画的作品,当然不具任何价值,但对君枝而言,那似乎是十分宝贵的存在。其实我还满常收到这类委托的,大部分的案子都是肖像画。没没无名的肖像画家,或是业余爱好者所画的故人肖像画,对家人来说都是无可取代的东西,因此需要修复。

君枝打开读书室的窗户。冬天清冽的空气流了进来。麻耶追着君枝的背后跑,我也跟在她后头,往如黑影般的并排书架深处前进。尽头有一张书桌,上面摆了一盏铃兰形状的铁制桌灯,油画就挂在书桌旁的墙壁上。

那是幅一百号尺寸的大型画作。画的是一位女性坐在椅子上的景象。那位年轻女性身穿一件美丽的淡紫色连身裙,拥有一张五官端整的鹅蛋脸、细长的眼睛、微厚的丰润嘴唇、透亮的白皙肌肤。微微侧身端坐的女性乍看之下有些柔软,却散发出与其相反的坚强意志与生命力。

“我不知道这名女性是谁。”君枝等我大致看完画后,便如此说道。“可以确定的是,这并不是我的祖母。好像是祖父年轻时候所画的画,但他本人也没有公开模特儿的来历,因此真相是什么至今还是成谜——”

我一边听婆婆解释,一边偷偷观察麻耶的模样。她的视线集中在一点——女性的大腿上。那里有一只猫。不对,应该说是像是猫一样的动物吧。

它有着怪异的灰底黑条纹体毛。大概是外国品种的猫咪吧,由于女性的手掌盖住它的头部,看不出是什么品种。一对黑色的三角耳从女性的指缝间露出。从其他指缝间也能看见一双宛如水晶般、带有蓝色的眼睛。仿佛野生动物在黑暗中闪耀的狰狞双眼。模特儿女性的视线望向别处,然而这个生物的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这里。

后脚与前脚的比例怪怪的。瘦弱的前脚长着猫不可能长出的长指甲,而且竟然只有三根。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那条垂在淡紫色连身裙上的尾巴,竟然细长如鼠尾、呈现肤色,而且上面一根毛都没有。

“这生物很奇怪吧?”君枝对麻耶这么说,接着又转向我说明。“这似乎是祖父凭想像创造出来的动物,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吗?”

窗外吹来一阵带有山林气息的风,穿过书架间。君枝突然像个孩子般笑道:

“祖父是个相当具有童心的人。这幅画从我出生时就挂在这里了,我也问了好几次,想知道这只动物到底是什么。”

“这是什么?”

我想她并非刻意模仿君枝幼年时的语气,但麻耶开口询问同样的问题。

君枝对麻耶笑道:“奶奶也不知道呢。”

“不过,他也说过这样的话呢。说只要像我这样的小孩相信它真的存在,就能赋予它生命。我听完后害怕了好一阵子,感觉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物就存在于房子的暗处、山上的树丛里。”君枝一脸怀念地仔细端详那幅油画。“就某种意义而言,我祖父他就是如此纯真的人。对我来说,这幅画充满了我与祖父之间的回忆。”

“原来是这样啊。”

“总是会令人忍不住去想像看不见的部分,没错吧?如此一来,看什么就像什么。因为绘画是映照出赏画之人内心的镜子。这也是祖父告诉我的。”

“他真是个——内心丰富的人呢。”

“是啊。不过,他似乎是个缺乏实务能力的人。不是画图、看书、旅行,就是捐款给现在所谓的慈善义工活动,最后祖母都放弃管他了。但祖父似乎曾对祖母说过,这是守护蒲生一族的重要生物。”

“守护蒲生一族——?”

“现实派的祖母取笑他,这种莫名其妙的小生物,是要怎么守护我们家族。”

麻耶眨了眨眼,陶醉地发出叹息。

结果我们在婆婆居住的洋房逗留了三天。我将蒲生秀卫画的奇妙画作小心翼翼地包装,寄回东京。这三天,麻耶已经跟她奶奶君枝还有她爸爸老家的这栋洋房混熟了。

我之所以特地带麻耶来这座城市,不仅是因为想先确认委托我修复的那幅画的保管状态如何,也是想让平常相隔两地的麻耶和君枝多少培养一下感情。若是能进而改善我们夫妻结婚时,我和婆婆之间闹出的矛盾就好了。我想君枝也是基于同样的动机,才拜托我修复那幅挂着不管的画吧。

庆介看到寄来的画作后,似乎也跟我抱持着同样的感想。

“竟然拜托你修复这幅画,真不知道我妈在想什么。大概是以委托工作为借口,想把你和麻耶给叫回家吧。”

“妈对这幅画的感情很深喔。因为这幅画包含了她心爱祖父的回忆。”

“是喔!我一直很害怕这幅画呢。所以都不敢靠近读书室。我会讨厌看书,都是这幅画害的。”

“钱收多一点没关系,反正她也有资助我们的打算。修复得好不好根本无关紧要。”庆介抛下这一句,便迳自走进自己的工作室。

或许是因为庆介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缘故,总是不顾虑别人的感受,说话直来直往。我自己十分明白,凭我一己之力还无法单独包办修复的工作。所以才会像这样接受家人委托,修复这种庸俗的画作,也知道君枝打算支付过多的金额来资助我们的家计。

这严重伤害了我身为技师的自尊。他本人大概没发现自己说的话,又在我的伤口上撒了盐吧。

这是庆介的优点,同时也是缺点。正直老实、自命清高、固执己见、单刀直入、自命不凡,却有着十分脆弱、柔软的一面。简直就是典型的远离世俗的画家。我就是因为放心不下他才会跟他结婚的,有苦也只好自己吞。

我重新打起精神,着手修复画作。即便不是出自知名画家之手的高价作品,只要对某个人来说是无可取代的东西,那么它就是名画。所以绝不能偷工减料。这是我师父的教诲。

麻耶乖巧地在客厅玩耍。她知道不能进来庆介和我的工作室。

在现场把画从墙上拿下来后,我先粗略调查了一下画作。连压在画框与作品之间的剥落颜料也都用放大镜找出来,仔细地收集带回。这能在分析颜料时派上用场,也可以再用来修补画作。首先要清洗油画表面。用清洁液清洗,再以海绵吸干浮出的污水。目的是为了清除那些在油画颜料隆起和龟裂的地方、长年累月下所积存的灰尘、砂粒、纤维和某些粉末状的东西。

我花了好几天专注清理油画表面。因为是时隔一段日子才接到的正式修复工作,我也埋首其中,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就在进行清洗作业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模特儿女性的背景描绘的是风景画。但应该不是实际坐在这个风景前摆姿势的。看起来像是作者配合人物的形象所添加上去的风景画。是中世纪肖像画常见的风格。

前方有荆棘丛,背后栽种着结了黄色果实的果树。画布右半边则有半坍塌的木栅栏。木栅栏围绕着池塘,灰蓝色的水面映照出天空的云朵。一条小路往山丘延伸而去。有森林,有小屋,是坡度平缓的丘陵地风景。整体以彩度低的土黄色来统合,因此不会喧宾夺主,干扰到前方的人物。画作整体呈现近大远小的透视感。也达到了凸显摆姿势女性的白皙皮肤与淡紫色连身裙的功效。

清洗画作的背景时,可发现这里有好几处颜料层叠般的笔触。其中上层颜料有一部分剥落,露出下方颜色截然不同的地方。我推测这可能是作者覆盖了原本在那里所画的某种东西,立刻打了电话给婆婆。君枝对我的发现十分感兴趣。

“搞不好是以后世的人会发现为前提,像错视画那样,故意隐藏住各种图画也说不定。这很像祖父会做出的事呢。”

她同意我去除叠在上层的颜料。去除原画上加画的图,恢复原本作品的价值,是常有的行为。修复师的工作中也包含改正过去不恰当的修补。虽然难以置信,但甚至会有生意人为了符合现代感,刻意改变画作中的长相、发型、衣服等部分的例子。为了开出更高的价格,恣意改变画作,明显损害了作品的独创性。

不过,我所保管的画正如婆婆所说,肯定是同一作者,也就是经由蒲生秀卫之手所画上去的,所以覆盖旧画或许才符合作者的意图。原本想加画什么东西上去,却因为破坏整体平衡才重画。不过,总之现在这幅画作的持有人君枝是希望能还原画作的。我也抱持着几分好奇,开始除去覆盖在旧画上的部分。一边涂上软化颜料的溶剂,一边用小刀刮掉颜料。这个作业需要毅力和集中力。

我向君枝报告进度后,君枝像个孩子般地说道:“好期待呀。”电话里传来有人在她背后说话、走动的声音。我想应该是君枝的外甥女由香里来了。由香里是君枝妹妹的女儿,偶尔会进出阿姨家。我后来才听说这个相当于庆介表妹的丑陋胖女人,对我们要结婚一事相当反对。她好像对君枝灌输谗言,宣称年纪足足大了庆介六岁的我,是为了蒲生家的财产才欺骗庆介结婚。

我当然不是因为觊觎他们家的财产才会和他结婚的。我确实很感谢富裕的君枝现在资助我们的生活没错,但尽早能靠我们夫妇两人的收入维生,才是我最大的心愿,根本丝毫都没想过庆介有一天会继承家产的事。庆介本人也是如此。他满脑子只想着画画。相对来说,由香里自己和丈夫投资没价值的生意,才是在挥霍金钱。那些资金似乎来自君枝的口袋,但基于同样的理由,我们夫妇根本不关心那种事。

我先剥除最远景的山丘顶端的部分。土黄色的颜料底下出现了蓝色。看来这里原本似乎画了一名孩童。蓝色是孩童洋装的颜色。我慎重地剥下盖在孩童脸上的颜料。好像是一名头发编成三股辫的女孩,不过因为画得太小,五官并不清晰。我小心翼翼地剥到手脚的部分后,发现有只绿色的小鸟停在她的肩上。看起来像是只鹦鹉,不过与孩童的体型相比,算是非常大只。

我停下手部动作,目不转睛地凝视女孩与鹦鹉。然后慢慢走下马椅梯,到盥洗室清洗被颜料、溶剂弄脏的手指。餐厅那里传来麻耶大喊“妈妈,下雪了!”的声音。落地窗外可看见斜斜飞舞的细小雪花。

我和麻耶并肩赏雪。那一天也下着雪……

杀死绿色鹦鹉的冰雪。越下越大的雪,不容分说地把我带回过去。

小学时,我家附近尽是一堆小工厂。不管走到哪里都充斥着机床的运转声和机油的气味。我的同学结衣子家里也经营一间和我家一样的冲压模具加工厂。不过规模截然不同。她家雇用了十几名员工来操作机器。但即便如此还是应接不暇,所以把承包的案子转包给我家负责。

我的祖父和双亲每天都浑身油污、辛勤地工作,但还是只能勉强维持生计。相对地,结衣子的家庭则是十分宽裕。她家是独栋住宅,盖在远离工厂的地方,与居住在工厂楼上的我家是天壤之别。身为家中独生女的结衣子,总是穿着漂亮的洋装,把长发扎成三股辫。还学钢琴和芭蕾舞。

不过,这些因素并不妨碍小孩交朋友。我们同样身为下町的孩子,依然毫无芥蒂地往来。我也不觉得结衣子有什么好羡慕的。直到小学五年级,结衣子开始在家养起小鸟时,我才第一次萌生羡慕之意。

那是栖息在印度或斯里兰卡的中型鹦鹉,身体的颜色是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鲜艳绿色。结衣子说这只鹦鹉是她在百货公司的宠物区发现、死皮赖脸地央求父母买给她的。当时也听她提过价钱,但多少钱已经忘了,只记得贵得吓人。

结衣子把它取名为“莉莉”,放进漂亮的鸟笼里饲养。班上的同学都去结衣子家看莉莉看了好几次。莉莉能记住简单的词汇再说出来,害我也好想要养鹦鹉喔。同时,我也十分明白那不是我家的家计能够买得起的东西。

结衣子偶尔会心血来潮,连同鸟笼把莉莉借给朋友赏玩几个小时。起初是借给跟她一样都在学钢琴的孩子,接着也借给了自己喜欢的男生。我自认为跟结衣子交情算是不错,因此满心期盼她会把莉莉借给我。我梦想着自己提着装有莉莉的鸟笼走路,教莉莉说话。然而,无论我等了多久,始终都没有轮到我。

“我才不要借给小环呢。”在我央求结衣子把莉莉借我后,她便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我。“你家那么吵又脏兮兮的,这样莉莉太可怜了。”

围成一圈的女同学们嘻嘻嗤笑。“而且还很臭。”补上这一句的是个男生。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人怀抱憎恨的感情。此外,还有嫉妒。

结果我怎么做呢?我偷了莉莉。我至今仍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做出那种事。我看见结衣子家面向庭院的窗户敞开,便爬进了窗户带走莉莉。我提着鸟笼拔腿狂奔,但是对之后该如何是好完全没有头绪。我沿着河川奔驰过河滩,然后登上映入眼帘的小山,那是座竖立着铁塔的小山。我爬到了山顶,才终于停下脚步。并非有路可去,而是走投无路。

太阳开始西沉。片片雪花纷飞。我将鸟笼打开,放走了莉莉。我并非企图湮灭证据,因为我提着空鸟笼,脚步沉重地走回家了。之后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我没有受到父母责骂的印象,但也有可能只是我忘了。我想父亲应该有去结衣子家道歉。

学校的事我也记不得了。我完全欠缺后来是如何面对结衣子和朋友们这部分的记忆。只是,班上有人发现莉莉死在雪中一事,我记得一清二楚。南国的鸟儿冻死在雪中。我明明没有目睹,脑海里却反复出现绿色鹦鹉死状凄惨地躺在白雪中的画面。

不到一年,我便转学了。因为我家工厂倒闭了。都是我闯祸的关系,害得结衣子父亲经营的工厂不再转包工作给我们。但家里的人却绝口不提这件事。

我重新打起精神,着手剥除其他重涂的部分。由于出现女孩和鹦鹉的图画,害我封印的记忆因而苏醒。讨厌的回忆,明明最近几乎没有回想起这件事。安静的工作室中,只响起小刀刮除旧颜料的声音。

麻耶正在睡午觉;庆介也外出不在家。他说有间新画廊愿意展出他的作品,便拿了两、三幅完成的画作过去。他还兼任补习班讲师的工作,指导那些想考美术大学的学生,傍晚似乎也会去那里授课。

庆介是日本洋画界巨擘须永喜三郎画家所收的关门弟子。虽然去年大师与世长辞了,但影响力还是遍及各地,庆介的名声似乎也跟着水涨船高。照这样下去,若是他的画能卖个还过得去的价钱,生活也能稳定下来吧——

我甩掉脑中的杂念,集中于眼前的作业。现在要处理盖在山腰的小屋旁边区块。画着女孩和鹦鹉的是最远景的地方,这次则是稍微往前一点的部分。这里感觉也画了人物的样子。被溶剂溶化的土黄色底下露出男人的面孔时,我确认了这一点。他做出正要离开小屋、踏上小路的姿势,面向正面。

我突然停手。这是个中年的微胖男子。头发中分,梳理整齐。鼻子左侧有一颗隆起的黑痣。小刀从我手上滑落,在地板上发出撞击声。我用双手抱住开始颤抖的身体,却依然止不住颤抖。

我认识这个男人。

他是父亲的朋友,姓氏是小杉。自家的工厂倒闭后,父亲开始在其他工厂旗下讨生活。因为倒闭的关系,债台高筑,这让我家的经济状态比以前更加拮据。小杉是父亲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在我们一家人搬到狭小的公寓后,他便经常进出我家。我不知道他从事什么样的工作。

母亲起初很讨厌他,认为这个男人很可疑。但奇妙的是,资金周转顺利了许多。当父亲来不及筹钱还债时,似乎都会向他调头寸。金额应该不大,但父亲却低三下四地感激不尽。祖父住院时,似乎也受到小杉的关照,母亲也渐渐信赖起小杉。

然后——某一天,母亲和小杉一起人间蒸发了。在我国中三年级的时候。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母亲和小杉。

“妈妈!”麻耶在寝室醒来,哭喊妈妈。我一个箭步冲出工作室,奔向麻耶身边。穿着被颜料弄脏的运动服,直接抱紧麻耶。一副睡迷糊的她,抽抽噎噎地哭泣。

做恶梦的——究竟是这孩子,还是我——?

庆介心情十分愉悦。他说新接洽的画商对他的画给予很高的评价。

“听说把须永老师的画全部买走的,就是那间画廊。”

他热血沸腾地谈论一名姓阿倍的画商。我准备的晚餐,在他面前逐渐冷却。我少话地随声附和。

这时我脑袋里所想的是截然不同的事情。就算碰巧在保管的画中发现与我的过去有关的要素,那又怎么样?第二个出现的男人的确与小杉十分相像。但那肯定只是偶然罢了。毕竟之前先从鹦鹉和女孩的图画中回想起我和结衣子的过往,所以才会变得神经过敏吧。冷静思考过后,总觉得这未免也太愚蠢了,竟然因为这种事怕得发抖。再说了,蒲生秀卫画那幅画的时候,是战前的年代。那时连君枝都尚未出生,怎么可能预测得了未来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我偷偷笑了笑,庆介因此停顿了一下,对我投射视线,像是在问我“笑什么?”。我摇了摇头回答:“没什么。”

“不知道老师对于自己的画现在被买卖会怎么想?”庆介又开始继续说道。须永画家晚年时几乎没有出售自己的画作。所以工作室里存放着一堆他的作品。庆介在读美大时心醉于须永的画,硬是找上门、求人家收他为徒。个性难伺候的须永,不知为何十分欣赏庆介,便答应收他入门。庆介一心一意地临摹师父的画作,专注到须永把家中的一个房间分给了他。

庆介一边临摹须永所画的静物画与人物画,一边建立起自己的画法。在须永的介绍下,他也开始逐渐受到瞩目。即使如此,他还是在美大毕业八年后,才入选有名的美术展。我们就是在那时认识的。他是新人画家,而我是画商委托来复原画作的修复师,因而在同一间画廊进出。

“妈拜托你的画修补得怎么样了?有在动工吗?”

庆介突然提起那幅画。我只回答:“有。”庆介对老家的旧画似乎没什么兴趣,没有再问下去。他终于动筷用餐。须永画家死后,遗族开始出售他的画。把大师的画作全部买下的,就是这次庆介经由别人介绍所结识的画商阿倍。我心想,这或许是个不错的好机缘。

麻耶打了一个大呵欠,已经到了就寝时间了。我急忙开始准备帮她洗澡。麻耶睡眠惺忪地任凭我脱下衣服。胖嘟嘟的身体真是可爱,我在更衣室紧抱住她。我绝对不会像我母亲一样,抛弃孩子——

在阿倍的斡旋之下,敲定要在百货公司举行展销会,庆介因此干劲十足。加上三月的展览,为了准备这些事,让他忙得不可开交。比起在工作室创作,他外出的次数更多。据他所说,阿倍似乎十分精明能干。买卖画作的数量,远比他先前来往的画商所买卖的数量还要多。阿倍带着庆介到处跑,拓展了他的交际圈。

原本就不怎么善于社交的我,没有多加理会丈夫,只是待在家埋头作业。一发现重涂的笔触,就剥除颜料。作业的区域慢慢往下方移动,涂改过的范围也越来越大。换句话说,从远景移动到近景,掩盖的部分也越来越大。

看来君枝的祖父似乎涂改掉原本所画的好几个人物。模特儿女性右侧的池畔,慢慢出现人物的双脚、腹部、胸部,似乎是一名年轻男子,他坐在栅栏上,尖尖的下巴长着稀疏的胡子。上唇扬起,露出浅笑。进行到这里,我紧握被溶剂浸湿的脱脂绵。

这怎么可能。不可能——

当上半脸从颜料底下显现出来时,我轻声叫了出来。那是我在绘画修复工房开始学艺时所交往的男友。藤原恭平,画上的男人就是他。我扔下工具,往后一路退到房间角落,捂着嘴巴,凝视着一百号尺寸画作的右侧。不管重看几次都没错,恭平也总是这么笑着。

“反正我们就是当不成画家啦——”我甚至想起那男人的口头禅。我们的师父说:“画家是艺术家,我们是技师,或是专业职人。要对这一点引以为傲。”恭平偷偷在背后对这句话尖酸刻薄地反驳。画家是发挥想像力来创作,修复师的工作则是复原。所以,读取绘画创作者的意图,遵从画家本身的运笔方式才重要。绝不能任意修改、或是在其中发挥自己的创作力。他直到最后都听不进去师父的这段忠告。

和我交往时也渣透了。他的父亲是美大的教授,自己也曾经梦想成为画家,因此经常怀抱着不满、屈辱与焦躁。他将那些怨愤发泄到我身上。我有一段时期和他住在一起,总是受到他拳打脚踢的暴力相待。

我曾被他打断牙齿、剃光头发,好几次都觉得自己会被他杀死。但年轻的我受到年长的他掌控、支配心灵。可能我自己在精神层面也很依赖他吧,所以始终无法下定决心跟他分手。被他以作为修复用黏着剂的热蜡淋在身上时所造成的烫伤疤痕,至今仍留在我的背上。

与他交往时所感受到的恐惧再度苏醒,令我的牙齿不停打颤。恭平最后也没有当上修复师,离开了工房。然而即使与他彻底分手,那段记忆依然化为阴影折磨着我,害我去看心理治疗科看了好几年。

之后的两个星期,我都无法靠近那幅画,甚至不敢踏进自己的工作室。庆介并未察觉我的异常,这也跟他的工作一帆风顺有关。阿倍抢在展销会开始前就出了好价钱,买下他的几幅作品。

我没有向丈夫诉说秀卫的画里所出现的诡异情况。我自己也对这个现象百思不得其解。为何那些让我人生陷入泥沼的过往,会出现在画里呢?我恨不得把那些记忆从我脑海里删除。

假如没有和庆介结婚,我就不会出入那栋洋房;假如我不是修复师,婆婆也不会把那幅画托付给我。难道这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运转吗?我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因为绘画是映照出赏画之人内心的镜子。

君枝说过的话不停地萦绕在耳边,将我逼入绝境。

不过,多亏了麻耶,我才有勇气再次面对那幅画。经过两个星期与麻耶形影不离的时间后,我恢复了自信。已为人母的我,不再是过去的我。不是年轻时期那个任由恭平宰割、缩起身子不敢反抗的那个软弱的我——

另外还有一个理由。被覆盖的地方只剩一处就复原完毕了。我不希望只是一味地感到害怕,就这么让整件事告终。那个地方位于身穿淡紫色连身裙女性左侧的荆棘丛里。由于是最近的场所,如果隐藏在底下的还是人物,势必会看见又大又清楚的表情。

半只脚没入荆棘丛的,是个体格健壮、刚迈入老年的男人。他将一只手放在果树的树干上,表情清晰可见。银发、红润的脸庞、圆滚滚的眼睛、向两旁扩展的鼻翼。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正面朝向这里的男子,最后深深吐出一口气。我从未见过这个人。

画的右侧依然存在着恭平,还有走下小路的小杉和肩上停着鹦鹉、疑似结衣子的少女。不过,最近景画的却是一个陌生男子,着实让我的心情平静许多。至少让我认为这并非是什么充满恶意的机缘巧合。

我尽量态度淡漠地进行作业。尽早结束工作,然后把画寄回君枝家吧。再来,即使必须去那栋洋房,也绝不踏进读书室一步。仿效孩提时期害怕这幅画的庆介。

阿倍所收购的庆介画作,似乎卖给了个人收藏家。我们久违地上街用餐。盛装打扮的麻耶也欢快不已。八点离开餐厅,我把麻耶抱到车上,庆介说他和阿倍有约,我们便就此分别。

晚上十点半过后,他打手机联络我。情况明显有异。

“抱歉。”庆介说。“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然后开始啜泣。是喝醉了吗?我试着冷静,心脏却不如所愿地在胸腔狂跳不已。我的本能立刻嗅出有不祥的事情要发生了。

“庆介?发生什么事了?你在哪里?我马上去找你——”

他说他在阿倍的画廊事务所。我没去过,但记得地点在哪里。我先去察看麻耶入睡的模样,在熟睡的女儿额头轻轻印上一吻。然后突然觉得维持至今的幸福,简直是不可多得的奇迹。

我披上外套,跳上车。阿倍的画廊位于市中心的偏远地带。那是一间开在时髦大厦一楼的画廊,当然已经拉下了铁卷门。附近的大楼也差不多都熄了灯,马路上阒寂无声。我走上铁卷门旁的楼梯,那里就是他的事务所。沉重的玻璃门内,不知为何一片阴暗,只有墙边的崁灯还亮着。庆介像个黑色团块那样,蹲坐在来客用的沙发上。我急忙奔向他的身边。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将他的头抱进怀里后,庆介便像个小孩般颤抖着身体。我循着庆介畏怯的视线,看见地板上的物体后,差点大声尖叫。有一个人躺在那里。

“那是谁?”

“是阿倍。已经死了。是我杀的。”

啊啊,神啊——我低喃道。明明从未向神明祈求过。

“冷静点。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嘴上这么说,但身体也跟着庆介一起颤抖。年纪比我小的丈夫轻轻推开我,以阴郁的眼神回望我。

阿倍收购须永画家的画作时,也把庆介扔在工作室的临摹画一并带走了。须永的遗族也没有怪罪他,因为年轻门生所画的作品,根本一文不值。庆介本身也忘了这件事。据说阿倍把那些临摹画加上须永的签名,卖给地方的画迷。因为庆介的临摹画画得维妙维肖,所以没有鉴别能力的地方人士,立刻便信以为真了吧。

门生为了学习而临摹时,原本就有改变尺寸描绘或不在画上署名的规定。庆介当然也遵守了这个规矩。我身为绘画修复师,见识过各式各样的画作,但是赝作这种东西只要看一眼就飘散着难以言喻的庸俗与卑劣感。隐约可见到想刻意模仿的意图。然而单纯的临摹却没有那种感觉,阿倍就是反过来利用这一点。

我十分明白庆介听到这种事情时,会有多么震惊。对着忿忿不平的庆介,阿倍是这么说的。自己之所以会购买庆介的画、支持他,是为了感谢他的临摹画让自己赚了大钱。从阿倍的口吻,可以听出受骗上当的人不只一、两个。庆介强烈抗议后,阿倍似乎还对他说:“要不是这样,谁会买你的画啊。你跟我们已经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

“我在不知不觉间,成了画赝作的画家。”

庆介呜咽地说道。事实就是自己一直景仰的恩师,其名声与尊严受到了损害,而自己还成了帮凶。

“所以我一时恼怒——等到我回过神时——”

我慢慢站起来,战战兢兢地靠近阿倍的尸体。没有流血。看来是在扭打时将阿倍推倒,之后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掐死了对方。阿倍的身高并不高,不过体格健壮,也有啤酒肚。我探头窥视他那张被崁灯隐约照射出的脸庞。

然后,这次我真的惊叫了起来。是那个男人。出现在绘画的背景,站在荆棘丛中的男人——命运将我们捆绑在一起。

庆介像个幽魂一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向门口。

“你要去哪里!”

“去自首。因为是我杀了他……”

“不行!不要去!”

这是陷阱。是那幅画设下的,不对,是那栋洋房或是顶着古城的那座山设下的陷阱。怎么可以让这种事葬送庆介的未来,他那么有才华。

我开来的车还停在楼梯下方。我催促庆介,两个人合力将阿倍的尸体搬进了后车厢。没有被人看见。庆介像失了魂般,对我言听计从,他已经放弃思考。

我先回家一趟,从后院的仓库拿出铲子和蓝色防水布。接着开车急驰了一个半小时左右,抵达某座以前去过的森林公园。直奔公园深处那一片漆黑的林中道路。那条路又窄又崎岖,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在往哪里开。我在一处勉强能回转的狭小空地停下车子。我们用防水布把阿倍的尸体卷起来,运到树丛里。在那边发现了一块洼地,然后用铲子挖掘洼地的底部。庆介和我一语不发地轮流进行着这可怕的作业。

掩埋好阿倍的尸体,终于回到家时,天空已经开始呈现鱼肚白。我们精疲力尽地倒在麻耶旁边的床上,抱在一起睡得不省人事。

警方对于阿倍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事心生疑惑,开始着手调查。所幸没有人知道庆介当晚跟阿倍有约。

我自认为已经小心谨慎地清除掉两人在事务所中争执的痕迹,但不知道警察在细心缜密调查的过程中,会发现什么细微的证据。搞不好那附近的监视器有拍到了我的车,或是地方的画迷发现阿倍卖给自己的是假画,警方就因此循线查到庆介也说不定。

警察也多次造访我们家,询问案情。庆介勉强佯装平静,但还是明显地显露心虚。他以讨厌外出,想好好创作为由,整天窝在工作室,实际上却无所事事、魂不守舍。

在我的工作室里,阿倍正从蒲生秀卫的画作角落,以仿佛要将我射穿的凌厉眼神凝视着我。宛如从地底控诉着我们所犯下的可怕罪行。不能让庆介看见这幅画。不过,在那之前,我自己就已经承受不住死者的视线了。

终于在某一天,我用水果刀割破了画,把画布给割了个粉碎。

“你说修复失败了?”君枝在电话的另一头发出惊讶声。“所以,那幅画变成什么样子了?”

“真的非常抱歉,我已经把它处理掉了。因为实在毁损得太过严重。”

我如此回答后,君枝无言以对。“怎么了?阿姨。”她的背后响起由香里询问的声音。我就这么放下了听筒。感觉似乎可以看见在遥远那一头的城下洋房里,由香里正在把擅自丢掉重要画作的我给骂个狗血淋头,以及婆婆抱持着不悦的心情听她咒骂的画面。不过,那些事情根本无关紧要。

如今占据着我的心的——是那个身穿淡紫色连身裙的女人。她究竟是谁?背后背负着把我的人生导向黑暗深渊的人们、大腿上躺着凭想像创造出来的三指动物的这个女人,到底是谁?总有一天,她肯定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像是挥舞铁槌般,朝犯下杀人重罪的我和庆介头上,挥下决定性的人生转机。

庆介终于提笔作画。画起了与过去所描绘的图画印象截然不同的作品。大多是风景画,但并非是经由观察实际的景色或照片所触发的绘画,而是类似他内心深处的心象风景。灰暗混浊的色调中,配置着废墟、扭曲成奇妙形状的植物,或是表情模糊的群众。远方有山丘、湖泊和森林,感觉很像秀卫画中的背景图。

我发现背景的山上都一定画有看起来像是城池的白色建筑物后,僵住了身体。庆介的精神可能出了什么毛病。时间来到三月,他与朋友举办的双人画展开展了。他展出的作品几乎都是那类的风景画,令来看画展的人一头雾水。

君枝特地前来东京看画展。自从我破坏了她委托我的画作后,我们两人的关系就降到了冰点,然而远道而来的君枝却只字不提那件事。画展结束后,她到我们家来送礼物给麻耶。因为她刚要过四岁生日。

君枝目不转睛地望向庆介。果然瞒不过母亲的双眼,她已经发现庆介的状态出现异常了。睿智的君枝并未问东问西,这代表她应该十分清楚自己儿子的个性,纯真又软弱,容易为一些芝麻小事而心灵受创。

“你们两人去旅行一阵子怎么样?”君枝提议。“费用我来出。要长期待在温泉胜地也行、去见见学生时代的朋友也行。再不然,干脆去欧洲度个假也可以。这段时间,麻耶让我来照顾就好。”

庆介不知所措地望着我的脸。自从我带着他藏起阿倍的尸体后,他就无法独自作主。我在脑海里斟酌婆婆的这项提议,心想也好。反正我们的罪过已经不可能消失了,只能打破目前的现状。

君枝见我答应,便松了一口气似地说道:

“事不宜迟,明天就去旅行社吧。”然后把麻耶抱到怀里。“你就到奶奶家玩,让爸爸和妈妈好好休息好吗?”

麻耶摆出莫名成熟的表情,点了点头。

这孩子——或许知道一切。

明知不可能,我还是冒出这样的想法。我想她肯定具备洞悉本质的能力。

庆介怀抱着罪恶感,又忧心总有一天警察会追查到他头上,快被心理压力给压垮了。在我们一起前往旅行社后,他的心情似乎有愉快了一些。结果,我们决定去巴黎和佛罗伦斯旅行两个星期。

“不知道麻耶有没有乖乖看家?”

“别担心。她刚才还跟奶奶玩得很开心呢。”

“可是,不知道带去妈家里后会怎么样。她在那么宽广的房子里,会不会感到寂寞?”

回程时,庆介在车上不断地担心麻耶。我留下稚女去旅行也是万般不舍啊。但现在我想把丈夫摆在第一位,一心只想让他再次画出像以前那样生气勃勃、五彩缤纷的绘画风格。毕竟我们为此跨越了不该跨越的那条线。

“用不着担心啦。”我轻轻转动方向盘,打算买麻耶爱吃的西点回家。“小孩子适应力很强。之前去奶奶家也很快就跟奶奶熟稔起来,在奶奶家也过得像在自己家一样熟悉。”

而且读书室里已经没有挂那幅可怕的画了,我在心中如此呢喃。虽然很对不起君枝,但还好已经扔掉了那幅画。

交通号志转成绿灯,我踩下油门,通过十字路口后,加快车速。车流顺畅。一台双载的四百cc机车,从我们车子的右线超车,感觉像是要靠近中线后,却突然右转。一辆从对向车道驶来的白色宾士,急忙打了方向盘要闪避机车,就这么越过中线车道,朝着我们的车迎面而来。我立刻踩下煞车,然而为时已晚。

宾士宛如慢动作般地倾斜撞了上来。轮胎发出惨叫般的尖锐声。对方的驾驶座近在眼前。一名瞪大双眼,全身僵硬的年轻女性脸庞直逼而来。一袭淡紫色的薄连身裙紧贴着她的身体。

“啊啊——”我发出呻吟。

是那个女人。那幅画中的女人。秀卫所画的神秘女人——

不知道庆介是否有发现?不过我无暇望向副驾驶座。剧烈的冲击贯穿我的身体。安全气囊有打开,但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因为被撞凹的车子前部已经陷入了我的体内。

麻耶——

我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呼唤女儿的名字。

谁来保护那孩子——

最后浮现的,是淡紫色连身裙女人所抱的奇妙生物。看到这个画面的瞬间,我没来由地安心了起来。

我慢慢没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