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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毗沙门坡

“无论去哪里,都必须绕过这座城山才行。但在地人却一点儿都不嫌累,把吃苦当吃补,这一点完全体现出他们的个性呢。”

我的朋友日野梨香向我诉说城山稳固坐镇于城市正中央的荒唐之处。我和她是在当地的女子高中认识的。位于东边的城郭被称为东云台,那里有一间神社,叫作东云神社。我所就读的就是位在神社旁边的高中,三年来都住在学校宿舍。一年级时,我跟梨香读同一班,宿舍也分到同一个房间,因此很快便熟稔起来。虽然上了二年级之后就被分配到单人房,但我们始终是好闺蜜。

梨香在都市那边的高中惹出了一点问题,所以中途退学,来到地方的私立女子高中就读。因此她比我们大一岁,但我一点也不在意。她个性开朗好相处,毫不隐瞒地将她之前“惹出的小问题”滔滔不绝地告诉了我,但具体是什么事情,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很多事情我都记不起来了。

我目前在城山北边一个位于山地与平地交界处的地方租房子住,那是一栋老旧、分租式的木造长屋风格住宅。

城北地区是个学校很多的地方,多到甚至被称为文教地区。同时寺院也不少。这座城是以南侧为正面兴建的,因此带有浓厚城池背面印象的城北地区,便洋溢着平和又恬静的气氛。我居住的“胜山庄”已经决定要拆除。“胜山”是这座城山的旧名,据说城主在建筑城池的时候,把胜山改为字音较吉祥的“松山”。

胜山庄盖得十分邻近城山,贴近到生长在城山上的树木都伸了出来,一路长到屋顶上了,颇有寂寥遗世之风情。水泥瓦上堆积着枯叶,雨水槽里也被落叶给塞得满满的,因此无法排水。是个破旧不堪的屋子。

这里距离大街也有段距离,因此前面的道路没什么人通行。不过学生专用的单间公寓也在附近,有时在城北地区上大学的女学生会一路谈天说笑地经过这边。我总是从窗户内侧眺望着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她们。

我住在隔成三户的长屋最西边,中间这户住着一名姓户川的中年妇女。我和户川女士经常聊天,偶尔还会一起散步。户川女士说东边那户住着一个独居的老男人,但我从不曾见过对方。据户川女士所说,那个人在本地的一所大学里当清洁工。

“那个人很奇怪,竟然在家里养虫耶。”

户川女士这么告诉我。但好像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养什么虫。

她走到屋外,一边抱怨、一边帮忙整理塞在我们生锈信箱里的广告传单。东边房间的那个男人似乎也跟我一样不看信箱,信箱里堆满了传单之类的纸张。受到风吹雨打日晒,都褪色了,一样扔着不管,所以户川女士偶尔会像这样帮我们一起丢掉。

户川女士的耳朵不好。她在几年前发生严重的意外,导致听力衰退,总是戴着助听器。但不知道是不是助听器有问题,户川女士说她常会听到怪声。

“就好像有螃蟹在耳朵里面爬来爬去一样。”

因此,即使正在跟我说话,她也会突然皱起脸孔。我想那个时候应该就是螃蟹开始在她耳朵里爬动了吧,所以我会暂时安静下来等她恢复。如今,只有户川女士能听我说话了,所以我只好耐心等待。

我们经常在傍晚或晚上散步,绕着这个城北地区走。我喜欢宛如蓝色薄纱层层交叠般的薄暮时刻。我也经常去爬城山,虽然也曾约户川女士一起去爬,但她以前动过腹部手术,讨厌走山路,所以并未答应我的邀约。我爬的是古町口登山步道,在城山的四条登山步道中,这里是最冷清的一条。交通很不方便,不知是否因为相通的是古城后方的干门,几乎没有什么观光客来爬。步道的两侧是郁郁葱葱、连绵不绝的森林,能清静地漫步于大自然之中。

“真亏你都不怕呢。”

户川女士如此评价那条大白天里也依然幽暗的步道。

“因为我高中时也经常去爬城山,对山里的状况了如指掌。”

我若无其事地回答。

女子高中所在的东郭,是在城池本丸东边山麓建起的外郭。高中正门附近还残存着城门遗迹那坡度平缓的石墙。各栋校舍就盖在四面环山的场所。结构上能近距离感受那一大片遍及城山的常绿阔叶树林自然景观。生苔的石墙、阴湿的暗处、老旧的木造校舍,有时也会令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陆军步兵第二十二连队过去曾驻守在堀之内,位于古城三之丸遗迹的“阿菊井”,传说就是侍女阿菊投井的地方,幽灵阿菊的可怕,连士兵们也吓得直哆嗦。高年级生往往会对低年级生传述这个故事,让这个传说一直流传下去。

由于那所女子高中的校徽是酢浆草的形状,因此将宿舍取名为“三叶屋”。只要爬上几阶石阶,就能到达位于东云台森林里的三叶屋。如今想来倒也奇怪,高中用地与城山的森林并没有明确的界线。虽然有几处设有铁丝网围栏,但那与其说是界线,看起来更像是为了抑制现在也依然不断成长扩大的森林领域侵入学校才设下的装置。

由于这所学校将基督新教的教义视为根基,因此校舍中有教堂,城山的森林里也有礼拜所,学校会在那里进行早礼拜。那处礼拜所是在越过长长石阶后的森林深处开拓而成,还摆上了几排石长椅。坐在那里时,会陷入一种奇妙的感觉,心想这究竟是位于校内,还是城山的森林之中。因为学校是这种构造,所以我从那时开始就经常在城山里走动。既能从三叶屋的后方进入森林,从礼拜所继续往前走,也能轻易地进入山中。

历史老师在上课的空档告诉我们,当年这座城还在大兴土木的时候,山上仍是寸草不生,经过人工的植树、播种,才形成这片森林的。据说自那个时候开始,为了防范可疑人物侵入,就得经常割除矮木野草,让视野保持空旷。同时还在四面八方开拓巡视路。现今山里还保留着疑似那些巡视路的遗迹,与目前大家所知晓的那四条登山道是完全不同的道路。

我有时会跟梨香一起去探险,但她社团活动繁忙,大多是我独自一人在山中游荡。“太危险了,别再去了。”有一次,发现我平常就会到山上闲晃的舍监阿姨这么告诫我,然而我还是偷偷持续着这种日常消遣。

冬天到春天这段期间,树木新芽日渐茁壮的模样;为林床增添绿意的高野帚那小小的叶子;宛如紧缠着山地表面般绽放的白花蒲公英和紫花堇菜。梅雨过后,令人窒息般扑鼻而来的青草味和浓密的空气;震耳欲聋的蝉鸣声;开始落叶的森林中传来的伯劳鸟尖锐叫声。

这些点点滴滴,都抚慰了我的心灵。

“杏子你不爱跟人打交道呢。”

梨香对着除了她以外不交其他好友、还爱在山中四处游荡的我如此说道。也许她敏锐地看穿了我的心思吧,发现我即使放长假也不大想回家。

我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没有印象。带着还不到三岁的我,母亲投奔了其他男人的怀抱。我认定母亲当时的对象就是我的“父亲”,和他共同生活了七年半。当时我们住在城山南方的河岸旁。我对于父亲和故乡的印象,就是那片遥望城山的土地。我是往后许久才得知他也有家庭,根本没有和我母亲登记结婚。

才以为两人各自都要离婚了,母亲又突然离他而去。不久后,父亲的宝座又换人坐坐看。当时我正值多愁善感的时期,尽管现在这个男人确实有和母亲登记结婚,我却从未喊过他一次“爸爸”。这个新父亲与母亲之间争吵不断,果不其然,母亲不到两年就离婚了。

母亲算是一般人口中所谓的水性杨花女人吧。可是她的外表既不出众,也不艳丽,就是个典型的平凡女人。只是一遇见迷恋的男人,眼里就装不下其他事物。多情又贪婪,坦率又无耻。疯狂地死缠烂打,不把男人追到手势不罢休。强迫对方接受自己的爱慕,将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上。结果追到手后,却又无法与对方顺利走下去。

对孩子也差不多。前一刻才把我宠上了天,随后又好几天对我不理不睬。外婆,也就是我母亲的妈妈看不下去,便跑过来照顾我。

“你妈不搞男人会死啦。”从事鱼贩生意、个性阳刚的外婆,毫不留情地在年幼的孙女面前怒骂自己的亲生女儿。大概是想先叮嘱我,长大后千万别变成像她一样的女人吧。

母亲每换一个对象,骤变的环境和她反复无常的情绪便弄得我疲惫不堪,心力交瘁。我想念第二个父亲,他是唯一能控制母亲体内狂荡部分的男人。与“父亲”在河畔度过的安稳生活被硬生生地夺走,一去不复返。

当我升上高中后,便彻底脱离母亲。明明是当地人,却住进学校宿舍。若问我是否因此平静下来,事实却正好相反,我心灵失衡,陷入情绪不稳定的局面,不晓得该怎么拿捏自己与他人的距离。我之所以交不到梨香以外的朋友,就是这个原因。何况我当时只有十五岁。

“杏子你不爱跟人打交道呢。”

升上高中二年级时,梨香又对我这么说道。到了美术室后,梨香要我坐在她的前方,然后开始画起素描。她加入了美术社,总是在画个不停。

大概是我在全校礼拜时突然嚎啕大哭那一天的事吧。我有时会一再做出这种古怪的行为,因此获得了“疯女人”、“神经病”等称号。不管别人怎么说,梨香依然若无其事地与我来往,这一点也让她看起来很老成。她来回看着我和素描簿,手不停地律动。我们沉默片刻,聆听4B铅笔磨擦纸面的沙沙声。

“梨香,你跟我当朋友的话,会被当成怪人的。”

“这所学校的怪人多到都可以跳楼大拍卖了好吗!”

梨香眉开眼笑地说道。她的见解还真是一针见血。拜没有异性眼光的环境与自由奔放的校风所赐,女子高中里有一大堆个性独特的家伙。

“像筿浦千秋她啊——”

梨香依然低着头,嘴里冒出了自己班上的女同学名字。升上二年级后,我们所修的科目不同,因此被分到不同的班级。

“那孩子,听说看得见死去的人喔!”

梨香刚说完,就因为自己所说的话喷笑。我脑海中浮现出筿浦千秋的样貌。她的体型又矮又胖,不大注重仪容,上课时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她那总是盯着自己的脚尖、弯腰驼背走在校舍走廊上的模样,我至今依然印象深刻。

“搞不好她看过从井里爬出来的阿菊喔。”

梨香“啪哒”一声阖上素描簿,收起铅笔。到头来她还是没让我看当时画的素描。不知道到底画得怎么样呢?

我们一起走下坡道,从后门离开。前阵子,学校下方的路边开了一家冰淇淋店,我们学校的学生很捧场。我总是点巧克力口味,梨香则是点草莓口味的霜淇淋来吃。学校下面那条通往东云神社的道路,是坡度平缓的上坡。筑城时在城的东北,也就是丑寅的方位安置了毗沙门天,相传是这座城的守护神,因此这条平缓的坡道便被人称之为毗沙门坡。

就在我先走出店外等候梨香时,有某种东西猛力撞上我的背部。巧克力霜淇淋就这样黏糊糊地掉在铺过的道路上。我一副事不关己地凝视着这个画面。

“喂!你撞到人了啦!”

梨香怒气冲冲地说道。我这才终于意会过来,是一名像是大学生的男性,在走下毗沙门坡的时候只顾着跟朋友说话,不小心撞上了我。

“你要赔偿喔。”面对气势汹汹的梨香,大学生连忙从臀部口袋掏出钱包。

“抱歉。多少钱?”

“没关系的。”虽然我表示婉拒,但大学生将一枚五百圆硬币塞进我手中。

“五百圆太多了。”

“不,那个,毕竟我还弄脏了你的衣服——”

仔细一瞧,制服前面沾上了一点巧克力渍。梨香也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收下。她的舌头早已舔了一下草莓霜淇淋。“抱歉。”男学生再次向我道歉,便匆忙离去。我只好回到店里,再买了一支霜淇淋。

我坐在店门口的长椅上俯视毗沙门坡。刚才的大学生和他的朋友也经过我们高中的正门,继续往下走。聚集在霜淇淋店前的一年级生散去后,我在她们刚才的伫足处看见一张小卡片掉在那里。

“啊,这是那个人的学生证耶。”

梨香捡起卡片,一副兴致缺缺地递给我。

“怎么办?要送去他的大学吗?”

大学生已不见踪影。我比对“水口龙平”这个名字和上面的小张照片。透明卡套的背面放有一枚英国二便士旧硬币。背面刻着王冠,而正面则是刻着伊莉莎白女王的侧脸。

“丢了吧,麻烦死了。他会再重辨一张吧。”

梨香没好气地说道。该说她对事物不执着吗,算是个性冷淡吧。她曾说想进美术大学,以成为画家为目标,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实现这个梦想。

户川女士慢步经过窗外。

她正要外出进行傍晚的散步。我也走出房门,与她并肩同行。户川女士瞥了我一眼后,默默前进。因为她的血压高,医生劝她要多多运动。

“啊啊,已经入秋了呢。”户川女士望向城山说道。

“是啊。”

常绿阔叶树众多的城山,并没有整座山都被染成一片红叶。不过盐肤木和毛漆树已开始转红或变黄。山脚地带和空地则开满了短梗胡枝子花。在这种时节爬上登山道,紫珠草应该结了紫色果实,月桃花结了红色果实,而杜若花则是结了瑠璃色的果实。能啄食这些丰富食物的鸟群,在林中欣喜乱舞。

更棒的是,路旁掉了一堆橡实。枹栎、青刚栎、麻栎、栓皮栎,各种形状不一的橡实散落一地。就连已经不是孩子的我也忍不住捡拾,将它们带回家收藏。

“为什么户川女士没跟你先生一起住呢?”

我开口询问这个好奇已久的问题。户川女士明明已经结婚了,却独自在胜山庄生活。也就是和丈夫分居的状态。

“因为那个人已经跟别的女人一起生活了啊。”

“那你为什么不离婚?”

户川女士烦躁不耐地摆弄助听器。可能是助听器又出问题了吧。

“当然是因为钱啊。这种事情通常都牵扯到钱啦。”

她表现出一副有些瞧不起我涉世未深的态度,如此说道。

“就算得到一笔精神抚慰金,然后在离婚申请书上盖印章,也马上就会花完了吧?只要我还是元配,就能每个月都拿得到生活费。”

她有些得意洋洋地强调“元配”这个词汇。

我心想,就算是搞外遇,户川女士的丈夫还得一辈子像这样照顾她,负担应该很重吧。搞不好让她耳朵出现问题的原因,就出在她丈夫身上也说不定。

总觉得之前好像也听过这件事,但我记不起来了。我常常像这样遗忘许多事情。我大概问过户川女士好几次同样的问题,所以她才会觉得很不耐烦吧。

“那你又为什么一个人住?”

户川女士反过来问我。

“我不喜欢跟人打交道。”

我随口回答以前梨香对我说过的这句话。户川女士只是嗤之以鼻地冷哼一声。

我们正好走到通往毗沙门坡的道路。那间冰淇淋店,如今已不复见。女子高中是还在,但制服已经不一样了,换成深绿色的西装外套,上面还别着时髦的徽章,不像以前那么女性化。走出校门的学生鱼贯地爬上坡道。我和户川停下脚步,让她们先过。

接着我们横越马路,直直走进住宅区之中,渐渐远离毗沙门坡。我跟在刻意选择小路的户川女士后头走,一栋暗橘色屋顶的洋房映入了眼帘。广大的用地内杂草丛生,屋檐也倾斜了,感觉已经很久没人居住。庭院中央矗立着一棵大树,白花和红花同时绽放。

“那种花叫醉芙蓉。”

明明没有问她,户川女士就卖弄知识似地说明。我感觉有些不舒服,于是快步通过那里。

“为何只有那棵树长得那么大呢?感觉只有它吸取了特别的养分似的。”

户川女士只有在这时伸直她驼起的背,望向围墙内。至于我已经走远了,吸进满腔隔壁人家种植的金木犀所散发出的甜蜜香味。

我——我不喜欢醉芙蓉。

怯懦的我开始和水口龙平交往,这简直近乎奇迹。不过先说出“奇迹”这个词汇的是梨香就是了。契机是我们偶然在毗沙门坡相遇,我就把学生证还给了他。当时他显然正在找遗失的学生证。我不小心忽视了梨香的忠告,开口向他攀谈。比起学生证,龙平由衷感到欣喜的,反而是套子里的那枚二便士硬币平安无事。看来他很重视这枚硬币吧。

他因此对我感激不尽,表示要请我吃饭以示感谢。我坚持拒绝,不过最后还是举手投降。之后我们一起去看电影、为大学棒球队加油,也曾漫无目的地在堀之内和商店街中闲逛。龙平似乎因为父亲生病无法养家,所以拼命地打工赚取生活费。因此我们的约会都很节俭。

“太棒了!相原杏子终于爱上男性人类啦!”

梨香拿起两支羽毛笔高举过头,像印第安人一样在我四周疯狂乱舞。

龙平这男孩内向又温柔。家庭情况好像很复杂,但我没有细问。看来我们都不是生长于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他身上散发出和我相似的味道,和他在一起,我感觉长年来武装自己的防卫墙也渐渐倒塌。与母亲被爱冲昏头的形式不同,这场恋爱既平稳又温和。

恋爱——没错,我认为那是恋爱。

在某个特定人物心中占有重要分量的这件事,令我感到陶醉。

从高中二年级初夏到隔年春天,我们就这样携手共度一个又一个季节。两个人就宛如被抛弃的同胎小狗在雨中依偎那样,互相取暖。

与龙平相处时,即使我突然感到不安,也不会被自己溃堤的情绪所淹没。在一个冬天的午后,我和龙平发生了关系,一切来得如此自然,他渴求我,而我因他的渴求而满足。

我们祈求这年少的恋情能开花结果,甚至约好将来要结婚。在他狭小的公寓里,我们肌肤紧贴,在他气味的围绕下,轻声谈论着未来。

“我会在这座城市工作,等杏子你大学毕业。”龙平在我的肩头呢喃。

然而,我最后竟然连高中都没读毕业。

房东来到了隔壁的户川家。

顾虑到她耳背,房东刻意放大声量说话,因此连我家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说过好几次了,明年春天这里就要拆毁了。”

七十几岁的房东森冈爷爷,很关心完全没打算搬出去的户川女士。不,他关心的并非户川女士将来的生活,而是担心她会不会在明年春天之前搬离这里。森冈爷爷在前面的平和通这条大马路上经营药局,但现在把药局交给儿子与儿媳妇,自己计划在这里盖一栋新家,安度晚年。

户川女士即使听了他的说明,却也不找地方搬家,就是赖着不走,这让森冈爷爷急得直跳脚。虽然不知道她先生每个月付给她多少生活费,但看她租的是这种老旧不便的房子,想必收到的也不多吧。生了一场大病后,身体状态也变差,三天两头就往医院跑,医疗费也不容小觑。户川女士也以自己的形式为生计苦苦挣扎啊。

“我说,你有去看过老弟我上次介绍给你的房子吗?”

森冈爷爷称自己为“老弟”。

“那里不行啦。”户川女士冷淡地说。

“为什么?房租跟这里差不多吧?”

“可是电车轨道就在旁边耶。吵死人了。”

森冈爷爷沉默不语。大概是在叹气吧。也许还在心里呢喃着:“你这个耳背的还嫌什么吵啊。”

“这点小事,忍一忍就过了啦。”森冈爷爷重新打起精神,再次大声说道:“就是因为旁边是铁轨,房租才那么便宜的。”

那间房子是我陪户川女士一起去看的,就在离胜山庄徒步二十几分左右的地方。它盖在环绕城山一圈行驶的路面电车轨道旁。虽说是路面电车,但大概是因为行驶速度不快的缘故,感觉就像是要是掠过家家户户的屋檐那般通过。那栋两层楼建筑的木造公寓也距离铁轨非常近,近到我都怀疑晒在后面晒衣竿上的衣服是否都超出到电车路线上了。

户川女士瘪起嘴,立刻转身离开木造公寓。我马上就明白她不喜欢那里。回家时经过平和通,正好走到森冈爷爷开的药局。药局门面很窄,后头紧连着住家。越过围墙隐约可看见玻璃门内的情景。森冈爷爷的太太身体倚靠着轮椅,望着庭院。

听说他太太二十几年前就下半身不遂。森冈爷爷一边照顾太太、一边管理药局,这次打算在胜山庄拆除后的土地上盖一栋无障碍房屋,搬过来这里住。

“房东也不容易呢。”

“她太太身体变成那副德性,肯定拿了不少职灾赔偿金啦。”

户川女士直言不讳地说道,还特别强调“职灾”的部分。她对任何事都很迟钝,但是一旦扯上钱就相当敏锐。

“那我先走了,总之你自己找房子搬吧。”

森冈爷爷有些气愤地说着。可是我没有听到户川女士回答的声音。

我在敞开的门口前,坐在玄关的换鞋处望着门外。一只蝴蝶翩翩飞过门对面的道路。它的翅膀是橘色的,带有黑白花纹。

“哎呀,是秋蝶。”

森冈爷爷如此说道。兴趣是写俳句的他,念出一首某人的创作:“若身儿倦了,便于尘土歇息吧,秋天的蝴蝶。”

秋蝶就这么随风飘荡似地,摇摇晃晃地飞向别处。

在古町口登山道路的沿途,石柱林立,上头各有编号,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由于这条登山道位于古城的北面,白昼里依然显得昏暗。

不过一到冬天,朴树、糙叶树、栓皮栎、苦楝树等树木会同时落叶,光线反而明亮许多。冬天爬山的乐趣在于能轻易发现小鸟的踪迹。银喉长尾山雀、绿绣眼、白颊山雀、杂色山雀等不同的鸟儿成群结队,在林中觅食。当我发现这样的鸟群时,便会抬头仰望,伫立良久。

棕耳鹎哔哟哔哟地叫着,在结满美丽果实的冬青树上跳来跳去。若是干枯的杂草中有鸡屎藤的褐色果实,有时也能看见鲜艳的橘腹黄尾鸲。

就如同我初次遇见龙平时所感受到的一样,他和我十分相似,内心都有着脆弱的一面。一旦溃堤,便有一发不可收拾的危险。当我在他身上嗅出与自己相同的味道时,我感到十分心烦意乱。明明是因为这一点而互相吸引,但我却无法谅解龙平的幼稚与软弱。于是我又开始在城山中徘徊。

龙平没有跟来,大概是认为那只是我的一个嗜好吧。但他不该放任我一个人,应该好好看紧我才对。不管我们的关系多亲密,我内心都有一块他不了解的冰冷小碎片。

那年冬天,我在城山中遇见了那个男人——

时值我即将升高三的二月。在我从古町口登山道走下山时,看见一名正在用望远镜观察野鸟的人。这里一整年都能看见这种人,但到了冬天就特别多。其中也不乏拿着装有特大望远镜头的相机拍摄鸟类的爱好人士。我打算悄悄通过他的身旁,发现那是个年约四十岁的男性

“这不是相原同学吗?”

男人将脸从望远镜移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才终于认出他是自己国中时期的班导师。我低声向他打招呼。升高中时,他对我明明可以从家里上学,却又入住学校宿舍一事感到纳闷,因此对我家的状况有一些了解。母亲在那个时候又跟新的对象同居了。

“高中生活怎么样啊?今年要升三年级了吧?”

国中教师有田,以过去担任班导的态度关心我。突然觉得,他很像我那已分开的第二任父亲。然而在他担任我班导的期间,我却从未冒出这种想法。

“老师住这附近吗?”

我并不好奇他住哪里,只是不知道该聊什么才硬问的。有田指向北方,他解释自己几年前盖了一栋房子,一家三口都搬到那里住。只是他儿子在县外的一所国高中直升的知名明星学校过着住宿生活。

“爬城山当运动刚刚好。我有空的话,三不五时就会来爬。”

没想到这座山有那么多野鸟栖息,他满心欢喜地如此说道。我想起有田以前是教理科的。我们结伴下山。他指着头上的树枝,一一告诉我小鸟的名字。用望远镜确认后,有田便把望远镜递过来,催促我观看。我拿起残留他体温的望远镜靠在眼前,观察啁啾鸣啭、啄食果实的小鸟。

我忆起和我那误以为是真正父亲的男人在河堤漫步的事。一想起他好像也会像这样告诉我那些花草昆虫的名称,心里便泛起了涟漪。我至今能顺口说出植物和小鸟的名称,全多亏了我“父亲”。

我在山中再次体会到得知那男人并非我的父亲,只是母亲爱人时的失落感,以及身为孩子的自己完全被否定的冲击。一时被遗忘的情感浪潮向我扑来。盈眶的泪水随着下山的脚步旋即落下。我停下脚步抽泣;有田在数步之遥的前方停下,默默不语地凝视着我。

没有问我怎么了,也没有惊慌失措,只是默默等待我情绪平复。当我停止哭泣,迈开脚步后,他便轻轻转过身,继续前行。

自此以来,我偶尔会在登山道遇见有田。得知他通常会在星期六午后上山观察野鸟后,我便配合那个时间前往古町口登山道。我想他应该有发现我每次都在等他,却没有说破。我们在悄悄由冬转春的山里,观察小鸟。我像只雏鸟般走在有田身后。看在他人眼里,也只像是教师与学生吧,或是看起来像父女也说不定。

有田认为我是因为他知道我母亲的恶行恶状,才将父亲的形象投射在他身上。我原本也这么认为。与有田重逢时让我回想起第二任父亲的事情也是原因之一。毕竟在我人生中最安稳的日子,双亲皆在、母亲最有母亲样子的时期,就是那段住在河畔的生活。

我原本以为自己是在他身上寻找当时永远失去的父性。

然而,并非如此——

升上三年级后,学校再次重新分班。我和梨香依然被分到不同班级,倒是和筿浦千秋进了同一班。不属于任何小圈圈的我们,大多孤零零地坐在教室两边的角落。反正同学一定在闲言闲语,说我们两个怪人落单了吧。

我无聊地观察起千秋。她用她那厚重的单眼皮怔怔地眺望着临近教室阳台和校舍的城山树丛。千秋真的偶尔会猛然一惊地瞪大双眼,有时还会做出以视线追随什么东西似的举动。我顿时想像了一下,她搞不好是在看早已不存在于这世上的幽灵,但这个想法太愚蠢了,没必要特地去质问她。

无论是我们在班上被孤立,还是她看得见死者,这些事情都无关紧要。有田在我心中占据的分量变得越来越大。但我依然会跟龙平见见面、聊聊天、看看电影、在他房间缠绵。我很早就跟龙平提过有田的事。对于我经常和国中时的中年教师一起到城山观察野鸟的这件事,他似乎不怎么放在心上。

有田和我很有默契地于每个礼拜的星期六在登山道相见。起初他一个月只来城山一、两次,所以看来他也很在意我吧。不过,当时他应该只是放不下我这个以前教过的学生而已。

不久后,有田送了我一个小望远镜让我用来观察野鸟。“这是我用旧的,希望你别介意。”这个小望远镜不只旧,还伤痕累累,但倒是挺方便初学者使用的。据说是他刚开始观察野鸟时所使用的望远镜。我心里小鹿乱撞,比他买新的远望镜给我还要开心。

那天,当我一脚踩进土质松软的地面时,轻轻握住了有田的手。他没有甩开,反而回握了我的手。我偷偷望向他的侧脸,他却面无表情。我们两个都没有拿起望远镜,就这样手牵着手走下登山道。

下次见面时,有田仿佛将一星期前那私密的心灵交流都忘得一干二净般,爽朗地说道:

“下次要不要来我家玩?有几个你以前的同学也会来喔。”

接着举出几名我国中同学的名字。他煞费苦心地想将萌生危险感情的我归类回“学生”的范畴。我判断他不可能突然才冒出这种计划,为此感到消沉不已。国中毕业后,我从未与同学见面。但我还是答应了他的邀约。我很清楚有田是在委婉地拒绝我,因此意气用事地想反抗他。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下定决心与龙平分手。

隔周的星期日,我到有田家拜访。他住的地方距离三叶屋不远,徒步便能到达。这栋盖在闲静住宅区的洋房,看起来就像是象征着有田夫妇的幸福,我在门口踌躇了一下。

自远处转乘公车和电车来的朋友,是两男三女。他们一看到我,便一脸吃惊地互相对望。肯定对于我这个在国中时期就个性阴沉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竟然会来拜访恩师的举动感到很意外吧。不过,已经成为高三生的他们了,早已学会该怎么隐藏这种幼稚的情绪。

那天到有田家做客,过程平平顺顺、安安稳稳。有田的太太是个有些丰腴,看起来冰雪聪明的人。家里装饰着一家三口的照片。儿子身处远方,想必她也会觉得很寂寞吧。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养了只猫来排遣寂寥。那是一只看似昂贵的外国种猫。女生们轮流抱起猫,直呼着“好可爱”。其中一个女生看我没有想要伸手摸猫的意思,便开口问我:“杏子你不喜欢猫咪吗?”我也只是笑笑含糊带过。

在倒入雅致茶杯中的红茶与蛋糕的另一侧,是有田正在谈天说笑的身影。我看着他,身体僵硬地坐在沙发上不动。规规矩矩摆在膝盖上的双手,在不知不觉中紧握。有田属于这个场所。气质优雅的太太、优秀的儿子、猫咪、美丽的住宅、庭院的树木、皮沙发、薄陶杯——属于这些高级又矫揉造作的环境。即使我们会单独在城山中相处,但这个人一点儿都不属于我。

我想要这个男人。

没有任何理由,只是疯狂地想得到他。我体内深处的某种东西在渴求着他。我过去错把别人渴求自己误以为是恋爱。然而并非如此,自主性地去渴求某人才是真正的恋爱。我对有田怀抱着渴望。

数日后,有田将会知道自己的计划以失败告终。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主动提出邀约的人是我。我们走进城山山脚下的一家冷清宾馆,感觉真的就快要关门大吉了。床单是潮湿的,但我们满不在乎地躺在上面缠绵。

我像是干涸的大地吸收水分似地索求有田,并将自己的一切献给了他,气喘吁吁地发出娇喘。被红莲业火包围的我有如鬼女,就跟母亲一样。“你妈不搞男人会死啦。”外婆的声音言犹在耳。如同字面所示,我把有田搞上床了。

有田也是,当身体一与我交叠,便看穿我已有过经验了。他或许看透了我身上流有我母亲自甘堕落的血液。于是把我从过往学生的身分,升格成单纯的女人。我明白他只是把我当成发泄情欲的对象,只把我当成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况且还是我自己主动投怀送抱的。他大概以为让我留下短暂的美好回忆,就能婉转地结束这段关系吧。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接下来人生才正要开始的少女会对一个中年男子动了真情吧。

他并不清楚我母亲的性情,更别说继承她血液的我会有多么执着。只有肉体关系是不够的。我必须将有田彻底占为己有,才能感到满足。我才不管会有谁因为我的爱意受到多大的伤害与损失。

在必须决定出路的关键高二学期末到高三春天的这段期间,我一心只沉浸在如何将有田完全占为己有的思绪中。在与我发生亲密关系后,有田依然乐天地以为能将我哄得服服贴贴。甚至觉得吵着不让他回家的我很可爱。

另一方面,我也告诉龙平以后别再见面了,因为我无法对自己说谎。但龙平大概不能接受吧,他根本无法理解为何恋人会突然变心。可是我也没办法将理由转换成话语向他解释。

他一直逼我跟他见面。不是打电话到宿舍来,就是到靠近冰淇淋店的后门等我。我不接电话、避不见面,他便寄信给我,写了长篇大论责备我不忠的内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我连那些信都不予理会。龙平开始整天借酒浇愁。明明酒量不好,却不知节制地豪饮,有一次还在半夜冲到三叶屋来。看到醉得口齿不清的龙平,我才知道自己也将这个男人逼入了毁灭的绝境。

明明大学三年级了,却没有心思找工作。我想起龙平曾说过未来要在这座城市工作,不禁感到有些悲哀。

这就是我的本性。梨香也口气严厉地劝告我,但我完全没有意愿跟龙平复合。我无论如何都想得到有田,然而有田也慢慢发现我的疯狂。因为我一再逼着他跟太太离婚。我偷偷在他背后留下齿痕。我不知道他太太会不会发现我的印记——但我就是非这么做不可。

我没有想过要跟有田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只要能跟他一起生活就好,要把他抢过来、安置在我准备的地方,如此而已。我明明很轻蔑自己的母亲,却走上她以前走过的老路。

母亲当时是独自生活,但那个家我待得并不自在,反倒是经常往外婆家跑。外婆似乎也不怎么跟母亲往来。即便跟自己的母亲和女儿疏远,我想她也不会觉得寂寞吧。母亲的视线总是只望着意中人的背影。只有这一点绝对不会动摇。

有田打算慢慢地疏远我,但我绝不允许他这么做。我为了他将温柔的龙平弃如敝屣,走到这里,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我不会离婚。”

户川女士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一群小学生吹着直笛,从胜山庄前面走过。他们将《土耳其进行曲》吹得雄壮有力。这时有人吹错,发出“哔!”的破音声。她眉心聚起皱纹,捂住双耳。因为户川女士沉默不语,我便从敞开的窗户凝视在对面住宅的庭院里绽放、状似喇叭的黄色曼陀罗。这种花有毒,却散发出令人陶醉的甜蜜香气。

最近天气持续放晴,长屋的房间待起来很舒适。阴天或雨天时,即使是白天,房间内依旧显得阴暗,令人心情忧郁。“把这里改建成停车场,去别的地方盖房子绝对比较好。”刚才户川女士才如此建议房东。森冈爷爷一脸傻眼地回去了。

若是有时间提出忠告,倒不如想想自己未来要怎么生活吧。比如说回到丈夫身边之类的。因为我说出这种多管闲事的话,户川女士开始说起他丈夫提出要跟情妇生活时的事。

户川女士依然捂着耳朵,看起来像是在仔细聆听什么声音似的。我想像着有一只小螃蟹在她耳里爬来爬去的画面。

“我觉得我老公外遇也是在所难免啦。因为这代表我没有魅力吧?这倒是无所谓啦。”

“这样啊。”

“不过啊,我拒绝在离婚申请书上盖章。”

以户川女士的个性来说,算是有骨气了。我双手抱膝,将下巴靠在膝盖上。

如此一来——我心想。如此一来,并肩坐在这里的,就是丈夫被情妇抢走的妻子,以及被回到妻子身边的有妇之夫抛下的情妇,真是可笑的组合。

要是有田像户川女士的丈夫那样选择我就好了;要是有田的太太也像户川女士那样潇洒干脆就好了。如此一来,我也不会对有田如此狠绝。要是他没有在沉溺于我们之间的桃色关系后,表示“当时的我是一时鬼迷心窍”就好了。

一个学期过半后,我的精神状态又严重地陷入不稳定的状态。有田害怕无法从这段婚外情抽身,开始渐渐与我保持距离。即使星期六跑去城山的登山道,也不见有田的身影。

龙平终于察觉我和有田发生了婚外情,气得大发雷霆。他喝得烂醉后发起酒疯胡闹,大半夜幼稚地在闹区到处弄倒酒馆的招牌、路旁的脚踏车和机车。当警察赶到现场时,据说他还反过来被店家的员工围殴。

“你得好好向他道歉,彻底分手才行。”梨香这么说。她很担心我,提出要陪我一起去,但我还是一个人去见龙平。明明才刚被警察放回来,他又在公寓里一脸痛苦地喝闷酒。

“你要怎么样才咽得下这口气?”我开口询问后,龙平便揍了我。他用脚踹我,还把我拖去撞墙,抓住我的头发在房间里拖行。龙平对我施暴时,还一边嚎啕大哭。我也哭了。龙平实在是可怜至极。无奈我非有田不可。

离开龙平家后,我立刻联络有田,约好要见面。我大胆地打去他任职的国中。有田就匆匆忙忙地赶来城山赴约。

我没有照镜子,但我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凄惨。因为在前往登山口的途中,与我擦肩而过的行人纷纷倒抽了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想必是鼻青脸肿、满脸鲜血,头发乱七八糟,像个幽魂般步履蹒跚吧。既然如此,有田的反应也不算夸张。如字面所示,他的脸色苍白地像是一张白纸,哑然失声。

即使如此,我还是面带微笑地如此说道:

“老师,我去找你太太,向她解释清楚吧。”

他从外套的内侧口袋拿出一个信封袋递给我。有田的手抖个不停,害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接过来。信封里装了一大笔钱。我歪了歪头表示不解。

“收下它,拜托放过我吧——”

有田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句话。

我肿得几乎睁不开的左眼溢出泪水,滴落在信封上,呈现出血的颜色。有田“噫!”地轻声惊叫了一下,一溜烟地冲下了山路。

当天回到三叶屋后,宿舍里也掀起一波骚动。我被带去医院治疗。老师和舍监等人似乎以为我在城山里遭到强暴。因为当时把女性带进城山施暴的事件层出不穷。不过那是深夜时分。我再怎么样也不会在那种时间登上城山。

我坚称自己是在偏离城山登山道的场所失足滑落。只有梨香,我对她据实以告了。表示这是我为了与龙平一刀两断所必须承受的皮肉之痛。

“你真傻,你超傻的啊。”梨香像念诵咒语一样反复说道。“你以为这样龙平的心灵就能得到救赎吗?他痛打了你一顿后,又坠入地狱了。”

“反正,当时我也只能那么说了。”户川女士叹了一大口气说道。“我也明白我老公不会因此回心转意就是了。”

户川女士咬了一口甜甜辣辣的仙贝。

“最后还是只能接受这一切。”

“就是说啊。”

伤好了后,我前往有田家。目的是为了归还那笔钱。我没有理由收下那些钱,因为我完全没打算和有田分手,也认为只要老实坦承,就能获得他太太的谅解。不过,当我上门拜访时,他太太并不在家里,有田则是惊慌失措地不断向我道歉,还有提出分手。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激动地对有田说:

“老师,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说你永远不离开我。说我全身上下都是属于你的。你看,这里!还有这个地方也是!”

我拉开衬衫,坦露胸口,朝着他呐喊。

“老师,你很清楚我未满十八岁吧?但你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上床了不是吗!你知道那是犯罪吗?”

我彻底失去理智,跺着脚大喊。他太太养的猫兴奋地在我四周绕来绕去。

结果还是天不从人愿。有田的太太什么都没做就抢回了他丈夫。虽然不大清楚,但事情自然而然就发展成这样了。我们只能接受这一切。

“你疯了。”

最后有田这么对我说。这已经是前尘往事了。

自那时起,我就变得感觉迟钝,记忆模糊。不过也多亏那件事,我才能像这样生活。在城山旁,不作多想,昨日已逝,今日无存,明日不再——

曼陀罗朝着同一方向沙沙摇曳。花团中有一朵大曼陀罗往下坠落。发出沉重的声响。

我站起身来,户川女士也摇摇晃晃地跟了过来。她在玄关前掸落掉在裙子上的仙贝屑屑。我们并肩迈开步伐。

一阵风从毗沙门坡的方向吹了下来,穿过我和户川女士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