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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之章 VI 十二月十六日·星期日

1

反复读着4本日记,我一晚都没睡。我一直自以为从春天始到秋天发生的这些事自己都很清楚了。但这时我才明白,其实我有好多看漏和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出门后看到路边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真正的冬天已经来临。

比想象中要冷,我赶紧用两手拽紧衣服,快速地向着目的地跑去。在我昨天晚上和高村的对话中,推翻了以前的推论。

本来应该是被封锁而无法使用的西校舍三楼的东部,芦田和周平从屋顶东侧的大门到达了那里。那么12点左右,在茜目击到的那一刻之前一点,他们有没有可能再从东侧再上去呢?

不过12点东侧窗户的震动,那个绝对是因为乐队的演奏。

贝斯、电吉他和鼓的轰鸣声。的确有谁趁着这个机会打开了门也是有可能的。但消除了这个可能性的正是高村你告诉我的,序曲的存在。那是只有吉他和键盘乐器演奏的很长很静的一段。在练习的时候基本上都被省略掉了的,只有正式演出时才演奏了的序曲。

如果想要隐藏开门关门的声音的话,靠12点开始的乐队演奏,时间上绝对赶不上。

乐队第一次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的时候是在《序曲》结束的12点02分。如果是那个时候才去屋顶的话,显然与茜目击到的事实不符。

所以,还是以那段时间并没有人从东侧大门进出为前提考虑吧。

我来到了约好的地方——七海西高的西校舍屋顶。

约好的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就在楼梯间的出口处。我不知道她是用了什么理由要到了上屋顶的钥匙。还是和一直以来一样,她姿势优美地伸展了一下身体,飘逸的长发在空中飞舞。

“你好啊。”

西野香澄美礼貌地和我打了招呼。

2

“来这里是想说什么呢?”

我向仍然一副扑克脸的香澄美问道:

“瞭因为失眠症,正在服用精神科开的安眠药,这件事你知道吗?”

“嗯,听说了。”

“9月时,她因为大量服药而被送进医院的事也知道吗?”

“不知道。”

“她和不认识的人进行卖春——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为了钱这么做的,所以我也不能说得太肯定,总之她有没有和别人有性方面的关系呢?”

“我不知道。”

“看起来你一点都不吃惊啊。”

“我认为就算真有这种事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认为她是用什么方法拉人的呢?”

“我不知道,这种事为什么要问我啊?”

“这当然是因为,就是你教瞭怎么做的。”

香澄美好像有点犹豫。是生气地做出觉得很意外的表情好呢?还是像一直以来那样平静地说话好呢?不管怎么样,总之她现在动摇了。最后她选择了后者,看起来一副感到厌烦什么都不想管了的感觉。

“你对我说的这些我一点都不懂。方法,到底是什么啊?”

“最近这地方‘约会茶店’、‘约会咖啡店’这种会员制的地方变多了。乍看之下只是普通的店铺,女孩子去完全免费,无论点什么,待多久都可以。但是她们所坐的地方有一面是单面镜,在单面镜的另一边是男性座位。从女性这边看就是一面镜子,但是从男性那边看的话,女性的一举一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然后男性点名选下看中的女孩子,再准备好供两人谈话的地方,如果能谈拢的话,两人就会出去约会。具体之后会怎么样,店里的人是不会去管的。”

“你是说我会去那些淫秽的地方吗?有证据吗?”

“我认为你是不会去那种所谓的约会茶店的,但是相对的,你利用了Vermillion Suns。”

我感觉到香澄美的身体一瞬间用力绷紧了。

“我不知道具体的程序是什么,或许Vermillion Suns也没有去有意的撮合男女的关系吧,店里的大部分区域只是气氛很好的咖啡店而已。但是女性特殊席一直都放着已预约的牌子,一般人是根本去不了的。从普通客人的视角,只能看到vip房间的一部分,但在女性特殊席镜子的另一边,在很不显眼的地方,还设置有男性的特殊席。而且店主同样谨慎地,不,是更加谨慎地决定着能使用的人。那面镜子当然就是单面镜。

最开始被带到特殊席的人多数都是跟着常来的朋友一起来的,那个时候估计都不知道镜子的秘密吧。肯定有人想要看到不在男人注视下的女性到底是什么样的,之后就可以靠自己看到的情报去和那个女孩子搭讪。其中应该会有女孩子会产生‘第一次见面的人居然这么懂我’的错觉吧。

店里不会主动给两人提供交谈的地方,男性如果对那个女孩子有兴趣,会等她离开后,在外边找她搭话,就是这样。咖啡店只是提供了一面单面镜,还有能清楚映岀女孩子影像的照明、背景以及小道具等等。为了展现出她们表情最好的一面,也会免费提供她们喜欢的音乐、书、还有点心和饮料,这些应该是会根据人的性格而更换的。”

“如果,假如真的是那样的话,那这个算是犯罪吗?再说Vermillion Suns这样做能得到什么利益吗?”

香澄美反问道。

“如果要说那家店所做的事算不算犯罪的话,应该是算不上吧。一般的约会茶店是会员制,男性要花入会费或者入店费,如果能成功把女孩子带出去的话,还要付钱给店里,地方政府对这个好像是有所规定的。但是以这家店的情况来说,男女一起出去的时候也没有收钱,入店的时候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介绍,应该是没有得到什么利益吧。

而且店里有这种作用的空间也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就算是要付高额的入会金,只靠那些的话应该也不能盈利。确实是不知道那家店真正的打算。但是现在在说的不是店里的事。是在说你们的事。”

她脸上浮现出冰冷的笑容。

“你的意思是,我向在那里和我搭讪的人卖春了是吧?”

我回答道:

“不,不是。”

香澄美眼睛略微晃动。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带着瞭去了那家店,让其他男人透过单面镜看到她,然后让她出卖了自己的身体。也许你还带过好多人去,但是你自己并没有卖春。”

“为什么你会这么说?”

“因为你非常讨厌男人,你会爱的只有女人。”

“你暗示说松平把莉央的影子映射在了瞭身上,说松平喜欢瞭。还说佐奈加听到的是其实是‘我不是你的莉央’。但这些只是你的一厢情愿。深爱着莉央,因为莉央的死而一蹶不振的你,被和莉央神似的瞭的一举一动所吸引。但是你很快就知道了瞭对同性没有兴趣。说不定你追求她的事被瞭婉转地拒绝了。但头脑灵活自尊心又高的你并没有勉强她,而是表面上继续维持了朋友关系。

“但是你的愤怒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并不是真的消失了。你用了另一种方式去支配瞭,让她不能离开你。所以你才带她去了那个咖啡店。你知道瞭有伤害自己的习惯,所以正如你所想的那样,只要有男人作出那方面的表示的话,瞭一定就会答应,但是在那里没有救赎,没有安慰,只有比以前更加深刻的绝望而已。”

“你的意思是那天在屋顶上和瞭说话的是我吗?”

“根据我的推测的话——”

我说明了乐队演奏的《崩坏的前日》和东侧大门的关系。

“你说你那天从瞭的面前经过之后,就从西侧楼梯下楼了。但这只是你一个人的证言,如果瞭不开口的话,根本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你一直呆在屋顶上,当我们过来时,便沿着楼梯间小屋旁的梯子爬到了小屋的顶上,趴在那里躲了起来,当我们向边缘跑去的时候,你跳到了应急出口的前面,然后从西侧的楼梯逃跑了。这样也不是很困难吧?”

“是啊。”

随着我描述着那天发生的事,香澄美也逐渐恢复了平时的冷静。

“和瞭说话的确实是我,正如你所想的那样。但这样不行吗?只是朋友间聊天而已,我们有很多想说的。或许是不该穿过损坏的防护网,把身体探出去吧,但我们也只是那样做了而已。”

我并没有因为她突然冷静下来而有所动摇。

“你在撒谎。”

“撒谎?你想说是我推她下去的吗?”

香澄美挑衅一般说道。

我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道:

“不,和瞭说话的根本不是你。”

对于第二次的否定,她显得更加动摇了。

“为什么你能这么肯定?”

她反问道。

“来确认一下吧。”

我拽住了她的手,她的身体一下子僵硬起来。我就这么拉着她往前走。

“你打算……去哪?”

“只要到她掉下去的那个地方看一下,就会明白了。”

她好像很不情愿地在向前走着。我用手指向了防护网坏掉的那个地方。

“那,去吧。”

听我这么说完,她颤抖着向前走着。

“等……一下,来这里有什么意义啊!”

“过去你就知道了。”

“等一下。我知道了,让我喘一口气。”

香澄美单手抓着防护网。从口袋里拿岀了烟,她拿了一根放在了嘴里,把烟盒放进口袋里,然后顺手拿出了打火机。点火的那只手还在微微地发抖。

“那天你也是这样的吧。但是那天不是在这边,而是在反方向的那边,是在南侧的防护网那里。然后你把烟头扔在了外面。

“站在防护网里边你会觉得像是正在被保护着一样,能平静下来。但是当防护网坏了,或者没有防护网等东西保护着你的时候,你就不能这样平静了。你想掩饰过去的时候,就不得不抽烟……这样的你是不敢走到防护网的外边的。”

“这种事……”

“难道你想说你能走出去吗?”

我拽着她的手,然后她发出了悲鸣的声音,好像用不上力一样瘫在那里。她脸色苍白,然后视线尽量不看向外边,这个时候别说掩饰了,她全身都在颤抖着。

“香澄美,你有恐高症。修学旅行时你说你讨厌经济舱,实际上你根本就是不敢坐飞机。只是站在展望台那里,你都会觉得害怕。那种时候,你的身体会不由自主地要抓住什么,或者会想抽烟。这样的你是不会到防护网的外边和人聊天的,更不会把人推下去,所以你根本不是犯人。”

我们走回到了屋顶的中央。

“你是为什么会去Vermillion Suns的呢?”

香澄美脸色苍白,好像放弃抵抗一样顺从地说道:

“Vermillion Suns原来不是咖啡店,是画廊。第一次去的时候,我和莉央被外边的庭院吸引了。当我们走到门前时,我们才想到,要进去参观是需要有人带领的。我们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打开门进去了。”

“然后那个人——店主就在那里。她好像很惊讶我们会走进来,但是还是带着我们参观了。进去之后觉得这里还是很大的。优雅的家具之间挂着画和照片,从外边看根本想象不出来,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空间。店主特意给我们泡了咖啡,那个咖啡的味道是一直以来喝过的最好喝的。这里是店主出于自身兴趣为了那些喜欢讨论艺术的人而开的画廊。虽然这里也有着一些出名画家的作品,但大多都是店主很喜欢的无名画家及摄影师的作品。她是一个精通文学和音乐的非常有教养的人。她好像很喜欢我们,跟我们说了欢迎再来,之后我们时不时就会去那里。”

“那里有一个像是和其他地方分隔开来的空间,里边有一张桌子,一直标明的是已预约,但却从来没见人进去过。有一天我来晚了,到了那里我没找到莉央。在我到处寻找她的时候,店主把我拉到了被分隔开的角落的桌子那里,她取下了挂在墙上的画。我吓了一跳,那里居然是一块镜子,而且能清楚的看到对面的莉央的姿态。很安静,但是感觉有点厌烦的表情,那时的她真是太美了……那是我第一次没有把莉央当做朋友,而是当做喜欢的人来看待。”

“在莉央死后,有一段时间我的确是一蹶不振。我完全不知道她是为什么。那个时候,店主和我说打算把画廊改建成为咖啡店。”

“不知道是不是店主也对那天的莉央印象非常深刻,不过她打算要建一个有单面镜的特殊席这事,我从一并始就知道了。”

“她和我说,让我带像我一样美如画的女孩子来。”

“我也没有问她是打算让谁看。”

“当咖啡店建好之后,我想我是那里的第一个客人。刚开始有好几次我一个人坐在了特殊席上。透过帘子我感觉到了其他女孩子十分羡慕的视线,但是我并没有在意,喝着喜欢的饮料,听着喜欢的音乐,心里想着镜子的对面或许有人正在看着我,刚开始真的感觉很紧张。”

“但是逐渐的,想着有人正看着肮脏的我,我感到了奇妙的乐趣,其中混杂着使我全身汗毛竖立起来的厌恶感,我沉醉于其中。”

“我会找朋友过来,一是因为店主曾经嘱咐过我这么做,二是因为我很担心自己一个人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我邀请了在私立女校就读的中学同学,以她为起点,一个又一个的人邀请朋友去了那里。”

“我会先找个理由回去,然后她们会被镜子那边的男人搭讪,然后发生的各种事,我都装作没看见。但是其实我是知道的。”

“能不能坐特殊席,这些都是由店主决定的,她只要和女孩子说一会话就能判断岀来。比如能告诉这个孩子多少,这个孩子是否是个大嘴巴等等,她都能看得出来。但是,我带了很多女孩了去那里,这的确是事实。”

“你也有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一直以来一定很辛苦吧?”

我尽量没有加入太多感情对她说道。她对自己用了“肮脏”这种与她给人的印象完全不符的词。她心里肯定是还藏着什么沉重的事。但是我觉得,现在我不应该去触碰她的那些事。

但是她开口说了。

“从小学五年级开始,被叔叔——也就是妈妈的弟弟……”

我立刻就知道了她打算要说的事。

“可以了,不用勉强去说。”

但是她好像没有听到的样子,还是继续说道:

“是在防护网很低的公寓的屋顶,我僵硬地躺在地面上,只感觉到地面冰冷的触感,只看到一望无际的天空。完事后,他双手合十,用卑贱的声音求我,说自己马上就要结婚了,让我不要告诉别人,还拿了钱给我。我用平稳的语气答应了会帮他保守秘密。”

我好像亲眼看见了似的,立刻理解了她所说的事。其实我真的不想听,真的好想堵住耳朵。但是一直逼迫她,令她说出这些话的我,也有责任要分担她的这份痛苦。所以我必须听下去。

“我本来就有点害怕高的地方。经过那件事后就更严重了。尤其是在自己头顶上除了天空以外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嘛,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我看着讲述完自己痛苦经历的她,然后对她摇了摇头。

“这件事给你留下的创伤还在持续,你可以表现得再悲伤一些的。”

香澄美看着我。

“你能理解被做了那种事的孩子的内心吗?”

“我懂的。”

我只说了这几个字。

“我知道自己对瞭做了很过分的事。因为我有点嫉妒她,莉央对我什么都没有说就离开了,但是她却给只见过一次面的瞭留下了一样东西。

“其他的人也是,大家都很羡慕我,说我什么都会做,但是我知道他们并不喜欢我,我也只是笑着,在他们面前演出着一位他们所想像的,无聊的优等生形象。但我和他们在一起时会觉得他们非常的耀眼,我不经意地就会想要染黑他们,想把他们弄得和我一样肮脏。”

“你一点都不肮脏。”

我这么说道。这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香澄美沉默了一会,又再次开口了,这时她的表情比刚才柔和了一些。

她说:“我再也不会去那个咖啡店了。”

“其实,我已经不想那么做了。当北泽老师来问瞭的事的时候,我就觉得差不多应该结束了。”

我点了点头。

3

我和香澄美告别之后便离开了。

真的很累,许多人的想法和思念在心中交织着。手脚好重,感觉都要动不起来了。

我很努力了,这样就可以了吧。我压制住脑中的这个想法,又再度行动了起来。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结束了。

“诶,今天不是不会来这里吗?”

站在燕子寮门口的界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嗯。我有点事忘了。”

界对我说:“那进去吧。”我拜托界道:“不进去了,可以麻烦你去叫一下茜吗?”

界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还是答应了。

茜来到了离门很远的我的这边。对于只叫她一个人出来这点,她似乎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应该是知道我是来问关于那个事件的事了吧。

她今天没戴眼镜,她那双被香澄美夸奖的大眼睛一直在盯着我。

就算是在快被她气势压倒的情况下,我还是回看了她一眼。然后我心里想到——“果然是这样”。

“茜,我有点关于你的事想问你。”

“我的事?什么啊?”

“你的视力很不好吧?”

“嗯。”

“眼镜度数也很高,好像牛奶瓶子的底一样。”

“我当天在文化祭时没有直接见到你,所以没有意识到,你那天没有戴眼镜吧?”

香澄美就是那么说的。

“嗯,是的。我……”

我打断了茜打算说的话。

“实际上,我有点疑问。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那么那天你为什么能清楚地看到距离自己有十几米远的屋顶上的瞭呢?”

“我考虑了很多情况。或许并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你不是从中庭,而是从其他更近的地方看到了屋顶上的瞭呢?”

其实也没有多少种情况。茜从东侧的楼梯走到了二层和三层之间,因为那里有好多椅子堵在那里,所以她不能上去。但在那里看守的那个女生曾说过:“只是有时小孩子们不听话会从椅子上面爬过去,这点有点麻烦。”

茜虽说是六年级,但毫无疑问也还是个小学生。就算是爬不过去,那有没有可能是趁乱从底下钻过去的呢?如果能到达三层的话,那也能很轻松地到达屋顶了。

芦田、香澄美、周平,我在想除了他们三人之外,谁还有可能出现在上面。

但我完全想错了。

我制止了多次试图插话的茜,问道:

“当然不会是那样的吧,茜?我很清楚,你是戴了隐形眼镜吧,文化祭那天也是。”

茜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也会戴普通的眼镜,但是我双眼的视力相差很多。你看,左边是被——”

她左手握拳,做出了像是要打向自己脸颊的动作。

“如果双眼分别使用不同度数的镜片的话,两边镜片的厚度会相差很多,看起来不好看,使用上也不是很方便。还是隐形眼镜更方便,所以我一般都使用隐形眼镜。”

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果然想得太多了。

但是必须把所有的可能性都一个一个地排除掉。

“为什么现在问我这个?”

茜不可思议地问道,也不怪她会这么问。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但是真的是帮大忙了。”

之后我又说道:

“再忍耐一会吧。上次你和我说的话,我已经跟园长说了,再坚持一会就能解脱了。”

茜看着我点了点头。她现在肯定有很多想问的,但茜很懂事,能看清现在的气氛,不会强行地问我。

我和她告别后,走了出去。

电话响了。是最近才设定好的来电铃声——《序曲》

也就是《崩坏的前日》的前奏曲。

我对着电话那边的人说:

“你在那里了吗?我马上到,你等一会。”

我穿过庭院向正门走去。高村正在那里等着。

“怎么样?”

他的语气还是像平时那样冷静。

“嗯。跟说的一样,香澄美承认了咖啡店的事,还有承认了有恐高症。她也是受过伤害的人。”

我没有说明太多,高村也没有多问。话题结束后我们稍微沉默了一会。

察觉到他要说什么的时候,我抢先开了口。

“我有点想问的事。”

他安静地听着我的话。

“高村,文化祭那天你来七海西高了吧。”

***

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他开口了。

“你很清楚啊。”

他这么说道。

“……诶。”

果然是这样。

“在咖啡店进行事件梳理的时候,因为不想你知道他们的名字,所以我就用英文字母代替了他们的姓名。”

“当我不小心说出瞭的名字时,你笑着说‘那就用R来代替吧’。因为那个时候你这么说感觉上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也自然地接受了,但仔细想来真的很奇怪啊。”

“根据那时说的话,在我不小心说出名字前,也并没有涉及到R的话题。而且‘瞭’这个名字是男女都会起的名字,这个人是当时所说的ABC其中的一人也是很正常的事。但当我说岀‘瞭’这个名字时,你毫不犹豫地就说用R来代替,说明你知道她并不是ABC三人中的一人。你其实认识瞭吧?”

“正如你所说。”

“还有,你还知道瞭当天戴了花水木的胸章。”

他还说过瞭戴的那个胸章“是春菜的那个”。他知道那个胸章倒是不奇怪,但是他为什么会知道瞭当天戴了一模一样的胸章呢?我当时就很在意这个。文化祭那天是她第一次佩戴那个胸章,这件事佐奈加也确认了。也就是说高村那天实际看到过瞭,可以这么想吧。

然后我的想法更超前了一些。

那胸章只是很普通的便宜货。就算两个人都戴着同一款胸章,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然而他会认为两人戴的胸章是同一个胸章,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把胸章交给瞭的时候他也在现场。

在咖啡店特殊席单面镜的另一面,店主认可了高村有坐在那里的资格,他可以坐在那里选择女孩子,然后去和她搭话。

当我说要去Vermillion Suns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开车就去了,好像对路线很熟的样子。

高村认识瞭,文化祭当天也去见瞭了。他在很近的距离下看,到了瞭。

当然,他不会是犯人。因为他去不了西校舍的屋顶。去不了屋顶的人就不会是犯人,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但其实真的是这样吗?

不在西校舍屋顶的人就不可能是犯人,但如果是在北校舍呢?

我想像了一下拿着球拍时的高村的样子。他的击球强力而又精准无比。如果在高度几乎相同的北校舍的屋顶上的话,我想象了一下,他大力发球打到站在西校舍屋顶防护网外边的人的情景。

如果球命中了,或者对方躲开了,但是因为吓了一跳而失去平衡的话,在那个位置都是很致命的。

他能做到,也只有他能做到。

“我只是想看看春菜的脸。”

我的妄想被高村安静的声音击破了。

“再次遇到春菜的时候,我在工作上遇到了瓶颈,非常烦恼,也失去了自信。”

“真的没看出来,也根本没那么想过。那时的你就和高中时代的你一样耀眼。”

“我在高中时的确是明星选手。在大学虽说没有这么全力地投入到运动中,但我想我还是很出名的。不只是运动,我还知道周围有很多人都认为我很值得依靠。虽说我并没有因此而自大起来,但其实真的很为此而骄傲。”

“然而,在进入社会之后,很多事都会从零开始。学生时代的那些成功都要完全地抛弃掉,得细心地从周围的人身上慢慢学习才行。第一年第二年我都拼命的在工作,也请求了前辈和上司教导我,虽说有些地方不能接受,但还是先记了下来。但是到了第三年,我一直压制着的那些疑问一口气冲了上来。我觉得我们公司在发展方向上有很多问题。比如公司的工作细则中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那就是会强行向合作公司提出无理的要求,应该有更好的方法的。但我的提案全都石沉大海,或者是因为奇怪的理由被拒绝了。”

“其实说起来我还是很怀念以前的,那时我受到很多人的关注,我想的事都能通过,所以现在的我无法接受别人把自己当成毛头小子这件事。”

“我想清楚了,我想取回以前的自信,所以我才会想见一见以前的同学。

“我听说了春菜是在七海学园工作,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直接联系上她,虽然可以去向以前的同学要她的联系方式,但总感觉太不好意思了,所以就没有问出口。现在想想我还是太意别人对我的看法了。”

“我会去那个咖啡店也是个偶然。我坐的是一般的座位,正好那时附近有几个像是高中生的女生,我并没有特意去听她们对话,但是留意到了她们说了‘七海学园’这个词,于是我就前搭话了,问她们:‘你们是七海学园的孩子吧,那你们认识位姓北泽的老师吗?’”

“其中一个女孩子好像对另一个女孩子使眼色问道:‘瞭?’那个女孩子稍微考虑了一下对我说:‘我就是七海学园的,你找北泽老师有什么事吗?’她好像看出了我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所以这么问道。”

“‘不,我们是同一所高中的同学。今天只是很偶然地到了这里。’”

“‘要是有什么想要传达的东西的话,我可以帮你传达。’”

“那个孩子紧紧地盯着我,然后冷静地说道。”

“‘不,谢谢了,有必要的时候我会重新联系她的。’”

“听我这么说完后,她好像对我完全失去了兴趣,转过了身。但当她们站起来准备出去时,不是瞭的那位女孩子说道,‘你要去县南体育馆吗?好像是有足球比赛吧。’然后瞭很冷淡地说道‘不去’,我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并用脑子记下了当时她们所说的时间。我正好有要去体育馆进行的工作,于是我调整了自己的工作日程,想着说不定在那里可以见到春菜,就算是见不到也没有什么损失。”

也就是说那天的再会不是偶然。

“因为不想让人认为我是个懦弱的人,所以那些经历,还有工作上的曲折,我都没有说出来。但是我这种死撑真的就像白痴一样。春菜真的没有改变,至少在我看来是一点都没有变。走入社会后,比起以前的部团活动,比起我的工作,春菜的工作明明更加的辛苦繁重,但还是会勇往直前,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全身心亲力亲为地去做。”

“那时说了这些吗?”

“就算不说我也知道的,毕竟认识这么久了。”高村说道。

“我这个人真是没意思啊,一直执着于以前的光辉,一直去装帅。不过难得见一次面,我也不能一直说这种丢人的事吧,那时我改变了心态,总之还是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再说吧。这都是春菜的功劳。”

高村,你并不丢人。你认为一直没有变的那个人,之所以一直以来能够勇往直前也是因为有你在她的心中。我非常想对他这样说,但我没能说出口。就算现在这么说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天春菜对我说:‘我果然还是要去文化祭,有一个我放心不下的孩子。’本来已经约好了的,这样那段时间一下就空了出来。我原本是打算去练练网球的,顺路就去七海西高看了一下,想着如果见到了就打个招呼。当我找到时,正好是春菜在和一个女孩子在中庭争执,那个女孩子逃走了然后春菜追了上去的时候。看着春菜在认真工作,我也不好意思带着一副玩乐的心情上去搭话,所以就离开了。”

“只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早说啊?”

“本来打算立刻就说的,但因为发生了那种事,所以错过了说出来的时机,之后再说感觉又怪怪的。但是不管是什么事都该诚实地说出来,我明明早就知道了隐瞒只会让自己更难做而已。”

他发出了悔恨的声音。

“最后,我打算再去找一次春菜,打算去一个视野比较好的地方观察下,但是无论哪个地方都有入场限制,所以我没能去屋顶。”

是的,没能去屋顶,除了西校舍的西侧楼梯以外,其他所有屋顶都上不去的。

好像一开始就从警察那里听说了。西校舍以外的所有屋顶的门都上了锁,出不去的。

所以无论是北校舍还是其他校舍,想在屋顶上把球打到西校舍那都是不可能的。当然从教室的窗户向外打的话就更加不可能了。窗户的大小先不说,从下向上打的话障碍也太多了,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而且就算球真的命中的话,她的身上应该会有球的淤青才对。再说不管球是否命中,球都应该会落到中庭,应该会有很多人看到。谁都没看见的可能性也太低了。

“我留意到了春菜在外面时一直会带着我送的那个胸章。但是有一天她突然不戴那个胸章了。在学园祭时我看到和她发生争执的那个女孩子带了相同的胸章,所以我想那个胸章应该就是春菜的。”

“我还在想会不会是那个孩子偷的,所以两人才会吵起来的。”

“但那是我想多了,那种东西明明很便宜就能买到。”

高村没有去特殊席。他只是一直在看着北泽春菜而已。而我居然怀疑他……

“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接下来我要去见她。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一起去吧。”

我犹豫了0.1秒,然后摇了摇头。

“不可以。这里是属于我的地方,这件事必须由我亲自来了断才行。”

高村好像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不要勉强,有事立刻通知我。”

“我知道了,没事的。”

我目送高村离开,深吸一口气后,再次走进了学园。

管理楼里好像没有人的气息。在昏暗的走廊中走了几步后,在走廊的深处我看到佐奈加站在那里。

她沉默地看着我。看起来想向我诉说但又有点抗拒,一副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样子。对着这样的她,我说道:

“我知道你在守护着什么。但是你也应该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吧,所以你还是接受这一切吧。”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你回自己的房间吧。”

她听了我的话,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

在佐奈加走远之前,我都一直站在那里等待着。然后才打开了刚才她身后的那扇门。

我在找的那个人正蒙着被子朝着相反的那边,我知道她是醒着的。我走到床前,然后就这么站着和她说道:

“我一直在等待着能和你说话的那天的到来。”

她没有回话,我继续说道:

“在七海西高文化祭的那天,因为在西校舍的屋顶上只有她一个人,所以警察把那件事当成了自杀或者事故来处理。我无法接受,我逼问了佐奈加,查到了那天还有三个人去过屋顶。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警察,但我有一张登记着他们名字的纸,证明了他们那天曾经去过屋顶上。”

我感觉到了她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我和他们三人都聊过了。那三人都说那天没有和瞭说过话,虽然大家都有自己一直隐藏着的秘密,但是其中的两人从东侧大门下到三楼后就没再上来过,而另一个人患有恐高症,不可能站在防护网的外边。所以三个人的嫌疑都排除了。”

“我又思考了一下,但是也不可能有其他人藏在那里。而且站在别的地方用某种方法让她摔下去的可能性也被我排除了。如果不是自杀或者事故的话,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你就是为了那个而来的吧!”

她不再装睡了。她从休息室的床上坐了起来,用愤怒的眼神看着我。

“你还真是像侦探一样做了很多事啊。你是想告发我,说我就是犯人吧。你、明、明、根、本、不、是、这、里、的、职、员!”

“你错了。”

听到我冷静的发言后,她反而脸色发青。

“是谁做的,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我一直祈祷并希望着事情并不是像我所想象的那样,所以我才会去调查。我真正想要知道的真相并不是这些。有一件事,我从最开始就一直想问你。

“瞭。你为什么要把春菜推下去?”

4

死一般的沉寂。

少女苍白的脸庞。

我用目光一刻不离地看着她,然后回想起了那天的事。

我们那天在校内寻找着瞭的踪迹。因为露天演唱会就要开始了,我一时分心和春菜走散了。

春菜去了最后一个要找的地方——西校舍的屋顶。佐奈加曾一度否定瞭在的那个地方。

她肯定是看到了在防护网外边的瞭,所以急忙走了过去。

我也在寻找春菜,然后想到了她会去的地方,于是我也去了佐奈加所在的那个地方。我很焦急,没有登记姓名就闯了进去,但还是没能赶上。

当我看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春菜时,我就一直怀疑瞭。

至于为什么没有看见瞭呢?应该是和我那时设想的香澄美逃走的方式一样。她先是躲在了展览品的后面,看到我走过去后,又从西侧楼梯间小屋旁的梯子爬到了小屋的顶上,然后算到提心吊胆的佐奈加从门口离开,走到我那里之后,又爬下来从佐奈加的背后进入了楼梯间,从西侧楼梯下楼了。仅仅就是这样而已,但是有恐高症的香澄美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在那个时候,佐奈口说不定就已经察觉到了瞭的气息了吧。

但那时她并没有说出来。所以结果就成了那时去屋顶的只有春菜一个人,还有之后赶到的我而已。当然,那也只是根据那时的情报而得出的结论。

回到学园后,瞭因为发烧而病倒了,那之后就一直在休息室休息,没有去学校。

开始只是以为,她是因为学园的职员从楼上坠落,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而病倒的。但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瞭的病情一直没有得到好转,从园长开始,很多的职员都在想瞭会不会是和这次的事件有着什么联系。这件事应不应该深究,他们一直都很犹豫。

这也是为了其他的孩子。学园的职员是被害者,如果犯人还是学园里的孩子的话,这对孩子们将会是多大的伤害啊,考虑到这点,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根本不能轻易地去深究。

而我是局外人,对学园,对孩子,我都没有背负着什么责任。所以我才能自由地行动。在和佐奈加与茜聊完的周一晚上,已经开始恢复的瞭又再度发烧了,所以我没有办法立刻去跟她谈论这些,于是我就先从瞭以外的人开始调查了。

虽说新闻上并没有刊载这件事,但是意外地,春菜坠楼这件事好像被很多人知道了。无论走到哪里只要说出北泽春菜的名字,基本上都会有人知道那件事,也会把只是一位志愿者的我当成是学园的老师。可能也是因为在学校的孩子见到我时都会称呼我为老师的关系吧。

但是我的想法和行动之间充满了矛盾。一边想着快点査清真相,一边又不想接受春菜坠楼,徘徊于生死之间的这个事实,所以我尽可能地不想提起这件事。而且,春菜那么在意那个孩子,我真的很希望能证明她是清白的。

“芦田、香澄美、松平,我想着那天在和你说话的会不会就是这三个人之一呢?这样你就能有不在场证明了,也就是说把春菜推下去的是别人。但是他们并没有和你说过话。而且在出事的那个时候,三人都不在屋顶上,很明显他们不是犯人。虽然佐奈加说听到了‘我不是你的瞭’这句话,或许是因为佐奈加知道你觉得她很烦,所以特意这么说的呢?或者说不是‘瞭’而是,‘莉央’?我迷惑了很久,但其实事实就是这么简单。

“在学园中,你所属的是云雀寮,而春菜是燕子寮的职员。你只是说了‘我不是你的寮的人’而已。

“这次事件的事实已经很明朗了。但是我到现在还是很不理解你的心情。”

“你被香澄美邀请,去了Vermillion Suns,坐到了特殊席,和向你搭话的人不断地进行着名为援助交际的卖春活动。但这种事完全拯救不了你的内心。在你大量服药被送进医院后,你的行动也有没什么变化。春菜很担心你会再次想不开,很想快点把你拉回来。所以那天才会全力地去找你——所以才会来到屋顶。她明明是好心,你为何……”

少女——鹫宫瞭的脸色依然很苍白,但是和刚才不一样,好像是做出了什么觉悟一样,冷静了下来。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会这么做是吧?”

她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也不知道。我应该是和任何人都没有联系了才对。”

“当我打伤母亲被警察抓走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如果不是警察进来强行阻止了我的话,说不定我已经把母亲杀了。的确,她对我的事干涉得太多了。但是她真正恐怖的地方是,她说的话都是对的。”

“对的?”

“母亲的头脑很好,她把我看得很透彻,她对我的指示,在之后细想一下的话,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她这样还不如对我说一些错的或者乱来的话呢。自己明明很不情愿地听着母亲的指示,但听她话去做的事结果却都不坏。但我完全无法从那些正确的事中得到一丝喜悦。”

“母亲无论什么事都想到了我的前面,直到她的正确理论把我逼得无路可逃,逼得折服为止。而我除了生气地大叫之外,平常完全没有办法站在对等的立场上和母亲对话。当我打她踢她的时候,她确实看起来很害怕的样子,但无论我怎么伤害她,我都无法释怀,就好像是一直在打我自己一样。令人厌烦的黑暗在我心中不断聚集。我的母亲却总是一个样子,就像是无论倒下多少次也都会再站起来的沙包一样,一点都没有改变。‘你应该这么做,我最清楚你的幸福在哪里。’”

“被送到七海学园后,我远离了那个家,我想自己终于可以好好地活着了。虽然没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学校也不漂亮,也不是什么名校,但朋友却很好。可当母亲又向这边打电话的时候,我的心情又变回去了。儿童咨询处的人叫我和她聊一下,面对面的聊,让我把想说的都说出来,说逃避什么都解决不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如果我能把想说的都说出来的话,我也不用那么辛苦了。如果我是心里有什么就能说什么的人的话,我首先就会把这些都跟你说了啊。我连想对你说的话都说不出来,更不要提对她了。直到现在,我似乎是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但是已经晚了。”

“我并不讨厌这个学园。虽说也曾经想过‘为什么他们这么白痴啊’,‘为什么连这些都不懂啊’,虽说也觉得这里的职员很烦。但是比起自己的父母来,那绝对是要好上百倍千倍。”

“佐奈加好像认为我很烦她似的,其实我并不讨厌她。我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她,也不知道该怎样温柔地和她相处而已。”

“我其实很羡慕其他的孩子,就算是那些没有父母的,或是有父母但却不来看他们的,就连在家里一直被打的那些也一样。他们来到这里不是都会被说‘你们并没有错’吗?但是这些想法我并没有说出来。因为我感觉说出来之后别人一定会说,你有父母、有钱、有住的地方,还这么多不满。你父母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啊。”

“有谁这么说过吗?”

我问道。

“没有,至少在这个学园里没有人面对面和我说过这些。但是我感觉肯定会有这么想的人。我才痛苦呢,我才难受呢。——我没有资格说出那种话来。和其他人的烦恼相比,我的烦恼实在是太奢侈了。想到这里,我就感觉这里也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我是不该存在于这里的人,大概吧。”

“看来是你自己对自己说了这些话啊。”

“结果就是这样。当我顶撞母亲的时候,我感觉我自己一个人就好了,但是当我真的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了。结果到最后还是要遵从母亲的教诲。这次也是,我的脑中一直回响着‘我是犯了错来到这里的,实际上我根本没有来这里的资格。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赶紧向母亲道歉,她能原谅你的话,你能回家的话,一切就都解决了’。”

表面上看起来冷艳而又超然的美少女,其实内心里很不满于自己的慢性子和无力,但是她又没有办法对外说出这些。士朗和香澄美应该都已经看岀这点了吧。

“那只是你母亲想要支配你所说的话,你只是错把它当成了你自己的想法,当成了来自上天的启示而已。”

“是啊,绝对是的。现在看来,感觉好多事我都能够想通了。但是已经太晚了。”

“很幸运,香澄美没有强行地试图和我拥有过深的联系。她不喜欢男人这点,还有她把我看成莉央这点,我一开始就略微有所察觉了。但是有一天,她把这些话,连同她以前被强暴的那件事一起和我说了。本来我是自己变成怎么样都行的,可能那时我就应该顺着她的意思去做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那么做,只是说了拒绝她的话。”

我想,对拼命努力从母亲的支配中逃跑的瞭来说,对于同性的求爱,就算只是精神上的恋爱,她也是无法接受的吧。

“香澄美内心好像受伤了,但是表面上没表现出来。她立刻就撤回了那些话,然后对我说:‘不是那么严重的事啦,不要太在意。’之后不久我就被邀请去了Vermillion Suns。”

“我察觉到了她是打算做些什么,但是我想自己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吧。从最初和我搭话的那个男人的言语来看,镜子的事我也多少察觉到了,但那也无所谓了。我自己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的,倒不如说有点改变才好。异物进入身体,自己变得肮脏变得污浊不堪,这样或许自己就能变成别的生物也说不定。”

“但明明根本就不可能啊。”

瞭笑了起来。我是第一次看到她笑。看到她现在天真的笑容,我真的很心痛。

“只要第一印象不是太差,我可以跟着任何一个人走。有一开始就让我知道想要做的,也有不玩玩恋爱游戏就做不了的,虽然有点区别,但最后要做的事都是相同的。也就是跟吃饭时先吃好吃的,还是把好吃的留到最后差不多而已。我的话,还是喜欢二话不说就做的那些,因为总要回答那些人的谎话真的很麻烦啊,而且说想恋爱的那些人也不怎么肯花钱。虽然钱我倒是无所谓,给我我就拿着,不给我也没事。但是时间很晚的时候,怎么也要帮我付打车的钱吧。”

“很多人,用很多的方法使用了我的身体。我基本上都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了。有时也会觉得‘你兴趣真广泛啊’,‘这么做真的有意思吗’之类的。

“但是明明一开始大家都很来劲的,但到了最后的时候却表现出很失望的表情。就像是明明点了超高级的甜点,但是味道上却是和超市3个80元的便宜货一样的感觉。”

“我感觉自己只是一个贴错了价格的瑕疵品。无法让人满意的话,这件商品就该终止发售吧。”

“当母亲给我来电话的时候,我什么都说了。我和她说,您的女儿不是能成为您所期待的那种人的。我多么希望她能很生气的大吼起来,说你才不是我的女儿呢之类的话啊。”

“但是她没有什么反应。生气是生气了,但她就像冰一样冰冷地无视了我的话。”

“无视?”

“说有些无聊的事只有在学园里才会发生。说果然作为父母我应该好好教导你,让你成为一位出色的女性。我非常强调地说了,我就是想伤害你啊,我就是想和男人们进行那种行为啊,但是她根本不会因为这些事而受伤的。她认为根本就不会发生那种事,所以就直接无视掉了。她好像也和咨询处的人说过类似的话,什么把过去忘了吧,重要的是未来之类的,理解得多深刻啊。明明她根本就不理解我——不对。是她根本没有必要来理解我。她从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了在她心里的我的理想姿态,一点改变的余地都没有。剩下的,只是要我按照她制定的模式慢慢地接近她理想的姿态就行了。”

“你和谁谈过这些吗?”

“我并没有和香澄美说过,但我想她已经从我看的黑暗系的书和听的黑暗系的音乐上感觉出来了。但她不是会过度干涉我的人,所以也不会无缘无故地问我这些事。不过秋天的时候,她有好几次看起来想要说点什么的样子。说不定她觉得我会变成这样都是她的错吧。不是她的错,我只是喜欢才去做的,根本不用在意。而且我也不是你问了我就会很轻易地诉说的那种人。经常听我诉说的是Vermillion Suns的店主。”

“店主知道你一直以来的事,还知道你所想的事吗?”

“不知道。我并没有具体说什么。第一次被男人搭话之后的那天,她跟我说希望这个地方能够帮助人们创造美好的缘分就好了,希望岀色的女性可以遇到优秀的男人。但时不时的跟她聊天时,我感觉她好像什么都知道。我觉得她好像看穿了我,一直都能根据我当天的心情来为我安排座位的装饰——桌布的颜色、桌子上的花、墙壁上的画、BGM、还有书和CD。”

“她自己说得并不多,一般都是在听我说话。”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她经常和我说,说我是很好的孩子。但就算她那么说,我也不会觉得自己怎么样。我只是知道了,明明我已经那么努力了,但我和周围的人之间依然存在着偏差。我觉得自己必须要修正这些偏差。”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考虑自杀的?”

“我大量服药,你和春菜姐姐来救了我的那个时候,我其实还不是真的那么想死的。”

“是什么时候呢?果然还是在Vermillion Suns时,不经意地想到的。”

“就算是继续活下去也只是一直向下走罢了。虽说店主仍然和我说,你依然很美丽纯洁,但是我觉得自己不能再一直抱着那种幻想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开始寻找自杀的时间和地点。”

“莉央的外号‘莫莉’还有其他的含义,我很早以前就多少察觉到了这一点。我问了香澄美,她很犹豫,但还是告诉了我。我知道了是Memento mori的意思。莉央明明不知道我的旧姓,但却还是用‘莫莉’来称呼我,也就是说,她是想让我随她一起死吧。”

“在春菜姐姐告诉我CD的观看方式之后,我就在Vermillion Suns一直反复地看她的照片。看到好像是漂浮在空中的莉央的照片,时不时会觉得有点眩晕。一直行走在生死之间的她最终还是走到那边去了。我感觉自己和她是走在同一条线上。我亲身去了她照片里的地方,最后一张是在高中的屋顶拍的,我被指引到了那里,我感觉莉央好像在那里向我招手。”

“在文化祭那天,这个心情尤其强烈。我从早晨起来就一直在想,也许就是今天了。”

“但是你也不是完全是这样想的吧,心里也有一部分在抗拒着你这么做——比如你戴上了那个胸章就是。”

“啊啊。”

瞭好像想起了什么。

“我诸多为难春菜姐姐才拿到了那个胸章,虽然拿是拿到了,但是根本就没想过要戴。那天岀门时,想着也许这么出去就回不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又返回去,戴上那个胸章然后才离开。到底是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春菜姐姐和其他人不一样。我从母亲身上感觉到的,是恐惧,如果被她把控的话,我的未来绝对会生不如死。但是我从春菜姐姐那里感觉到的是烦躁。我尽可能地去远离所有人,什么都不想感觉到,只是想单纯地活着而已,而春菜姐姐却打算接近我。我对她使了很多坏,她也受到了很多次伤害,但是她还是不接受教训。说真的,我真觉得她很烦。但是有好多个孩子在与她相遇之后改变了很多,这点就算是一直在旁边看着的我也很清楚。在我觉得那些孩子真是白痴的同时,我也无法再无视春菜姐姐的存在了。如果我是她那个寮的孩子的话,如果她是我的负责人的话,我肯定会一直顶撞她,肯定会让她非常的烦恼吧。但在那之后又会是怎么样呢?在我幻想着那些事的时候,突然又想起了明明我是不想让她接近我的这件事。能被那个烦人的女人影响的都是些白痴,但……成为那样的白痴有什么不好呢?想到这些,我赶紧打消了这种念头。为了使我的内心不再动摇,我之后一直在躲着她。”

“从防护网坏掉的那里穿过去,我坐在了西校舍屋顶的角落上,我感觉到了,这次是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能被喜欢的事物所包围的世界,我一想到能去那个世界了,心里自然也就平静了下来。”

“那个时候,她叫了我的名字。”

“我很害怕。不像是担心会被母亲束缚的那种恐惧,而是觉得我已经被现实逼得无路可逃了。我已经无法再逃到自己的幻想里了。”

“我站了起来。”

“‘不要过来。我要在这里结束一切,不要管我了。’”

“春菜姐姐没有过来,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

“然后开口说道:”

“‘只要你不同意,我是不会过去的,但是我绝对不会不管你。’”

“明明只是很低很小的声音,但是那个坚定的信念却直接传到了我的身体里。”

“‘为什么啊?我和你没有关系啊,你明明没有必要来……’”

“我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春菜姐姐,然后我注意到了,一直……我一直在等着她开口说话。明明我已经不想听任何人说话了。”

“‘不是没关系。’”

“春菜姐姐只是那么说道。”

“‘那算什么?完全不懂你说的什么?对,因为这是你喜欢的工作,对吧?’”

“我抵抗着,‘我不是你的寮的孩子!’”

“‘无论是不是工作,无论你是不是我的寮的孩子,你和我都活在同一个世界里,我不想失去你。’”

“春菜姐姐抬起头又一次看向了我。”

“‘瞭,我可以去你那边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同意了。为什么呢?在我还在疑惑的时候,春菜姐姐慢慢地,但是动作又非常连贯地走到了我的身边,向我伸出了手。我抓住了那只手。”

“我心里抵抗着,但是同时我好像觉得,我就是在等着这个瞬间的到来。在她的另一只手也抓住我的时候,我虽说感到了恐惧,但是并没有反抗。”

“稍微从屋顶的边缘离开了一点。但我停了下来,春菜姐姐也没有强行去拉我,她放开了手。我心里非常动摇。是进入不会背叛自己的美好世界呢?还是活在当前的世界呢?”

“春菜姐姐说我在Vermillion Suns做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没什么关系,瞭,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向前走。’春菜姐姐说道,‘一切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你还没有真的看清楚。我相信现实中还是有好的东西的,我想把那些美好的东西与你一起分享,直到能证明这一切的那天。’”

“我被春菜姐姐的话吸引了。如果有她在的话,我是不是可以做到呢?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始呢?”

“但是我突然又觉得很害怕。就是因为相信所以才会被背叛。说着为了我好,但是我想做的事从来都不会听,只要我违逆了她的意思,立刻就会对我冷眼相待的母亲;说着我多么可爱,但又抛弃了我,去说别人的女儿多么可爱的父亲。只凭某一个时刻对我的印象就强行去判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稍微有点不同,立刻就翻脸不认人,若无其事地对我做出一些很过分的事的以前的同学。够了,我不想再被背叛了。”

“我犹豫着,愣在了那里。我可以相信她吗?这时她注意到了,我一直在握着那个胸章,我胸前的胸章,我强行从春菜姐姐手里要来的胸章。”

“‘这个胸章能给你真是太好了。’”

“春菜姐姐说道。”

“‘说实话,给你那时我真的觉得很可惜,但是现在不同了,我觉得你能收下这个胸章真是太好了。’”

“‘我说过了吧,我喜欢花水木。到了五月,在学园门口的过道上会开很多吧。你刚来学园时正好是那个时候,你那时也看到了吧,我们一起再去看吧。’”

“‘我母亲也喜欢花水木……’”

“‘诶?’”

“‘她明明对花没什么兴趣,但就是喜欢花水木,到了盛开的时节,她会把花水木摆在我的桌上。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花语。’”

“‘啊啊——和我的心情一样吗?’”

“春菜姐姐理解的笑了。”

“‘说起来和你母亲说话的时候她也说了——’”

“‘你和她聊过吗?’”

“春菜姐姐终于注意到了我语气的变化。”

“为什么春菜姐姐会跟母亲说过话?为什么她们都喜欢花水木?春菜姐姐也知道花水木的花语吧——”

“‘请接收我的心意’在我不注意的时候,连花都在束缚着我。把胸章送给我,难道也是如母亲所愿吗?春菜姐姐和母亲有联系,她在把母亲的想法强加给我。”

“一直以来在抑制着我的冲动的那个胸章,突然间觉得它非常的恐怖。仔细想想,这个胸章只是我强行从春菜姐姐那里拿到的,和母亲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在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有想到……”

“我想要摆脱这个突然涌上来的想法,在现实中用力甩着手。她注意到了我的行为。”

“‘危险,瞭!’”

“春菜姐姐想阻止我。”

“但是我没能阻止自己。‘我不相信你!所有打算支配我的人,还有所有背叛了我的信任的人,不要靠近我!’”

“我推倒了春菜姐姐。”

“与春菜姐姐强大的存在感不同,她的身体很轻,非常简单地就被推到了空中,然后掉了下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不,那是不可能的。我很清楚,没有任何问题,那时我的确是因为一瞬间极度的恶意与憎恨,凭自己的意识把春菜姐姐推下去的。”

“只是因为发生了过于恐怖的事情,自己无法接受而已。

“她被树缓冲了一下后,掉在了地面上,一动也不动了。看着这样的春菜姐姐,我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居然想从这里跳下去。那时我觉得屋顶到地面的距离真是出奇的长。你一定会觉得,我不只是总想着自杀,还是个杀人犯,是个胆小鬼吧。我想过跟她一起死的,但那个时候我很混乱,我只想先让自己冷静下来,总之还是先逃跑吧。”

“我逃跑的方式就是你所设想的那样。之后我用了什么方式去了哪里,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回来后就发了好几天高烧,意识一直是处于朦胧的状态,事情到底发展成什么样了我也不知道。当我稍微冷静一点的时候我问了职员,然后知道了他们并不知道我去过屋顶。我知道是佐奈加在帮我隐瞒,我也不认为她能为我隐瞒到最后。那个时候,我感到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无力的感觉。”

瞭无力地笑着。我长呼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瞭,每件事都存在着不只一种解释。儿童咨询处的人说过,就算是同一个事实,只要从不同的角度去看,也能看到不同的结果。”

“什么意思?”

“花语啊,不同的书也会有不同的解释吧,花水木也是。的确,‘请接收我的心意’是其中一种解释。但是经常被使用的还有另外一个意思。”

“是什么?”

“‘还礼’。”

我说道。

“大正时代,日本把樱花送给了美国,美国为了还礼送来了花水木,这就是日本花水木的来源。从那时起,花水木就有了‘还礼’的意思。”

“你在咖啡店读了关于花语的书,你认为上边写的那些就是全部。但是对于春菜来说,花水木是‘还礼’的意思。因为你给了她解决绘里香事件的线索,还告诉了界手旗信号的意思。她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不知道你的母亲在你桌子上放花水木是什么意思。也许就是如你所想的那样。你的母亲一直只是在说她自己想说的东西,对学园有着诸多意见,我们一直没能有机会去从她的口中问出点什么。但是,有一次春菜接了你母亲的电话,一直忍耐着她的责骂,在她情绪稍微平静一点的时候,春菜问了你母亲,关于你出生时的事。”

“你母亲的体质其实是非常难以成功生产的,在经过了多次流产之后终于成功地怀上了你。但是因为难产,一度陷入了母女都会有生命危险的状况。你的母亲并不信神,但那时她在意识朦胧之间,向神祈祷着希望你可以得救。所以,当你平安出生后她真的觉得非常庆幸。也是由于生你时身体受到了太大的伤害,导致她以后再也无法生育了。父母真是贪婪的人啊——说起这些的时候,她罕见地发出了非常感慨的声音。嗯,虽然之后很快就恢复了原样,又说起教育孩子要考虑孩子的幸福,不能知道她要摔跤还放手让她走过去之类的话,不一会又开始生气地责备起春菜了。”

“你想说什么?”

“也许你母亲也认为花水木是‘还礼’也说不定。我不知道春菜和你母亲说了多少关于花水木的事。但是春菜肯定是那么想的,而且她非常想告诉你。”

“就算是这样,你母亲把你逼到绝境,让你一直以来觉得很痛苦这样的事实也不会改变,我和春菜都不认为你应该接受你的母亲,甚至觉得你就算一直恨她也无所谓。只是……”

“只是?”

“只是,就算在黑暗之中也会有一丝光明。你的过去也并不是完全就是黑色的。”

“那个……”

瞭低下头嘟囔着。

“春菜还有好多话想和你说。在文化祭之前她费尽心思到处找你,也用心地思考了关于你的事。她去见了香澄美,还有关于莉央的事也是——”

“莉央怎么了?”

“莉央自杀了,她还通过CD劝说你去自杀。你是这么想的吧?但是春菜认为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么样的?”

“那个CD里有好几个文件夹,照片是陆续放进去的。你应该是觉得文件夹的顺序就是拍摄的顺序吧。一般来说是这样的没错,但是并非都是这样,因为把照片放进去的作业并不是一次性完成的。莉央首先先把你给她拍的那张放进了CD,然后她想起了你说过也想看看其他的照片。但是照片太多了,于是她就按照自己的记忆,把印象比较深的照片按一定顺序放进去了,这样也是很有可能的。”

“这种事谁知道啊?”

“因为不想被父母发现,所以照片不能长时间存在电脑里,她必须时不时的把照片刻录到CD上,照片的顺序会被打乱也很正常。而且,至少屋顶上那张照片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那并不是最后的一张照片。要说为什么的话,是因为用的相机不同。”

“诶?”

“照片的编号你也看了吧?学校的那张照片的编号是G※※312,比在海边那张照片的数字要大,所以你会认为是最后一张,是吧?但是你拍的那张照片的编号并不是G开头的。莉央在见到你的时候说过换了新相机是吧?从那之后到她去世之前这一段很短的时间内,她再换一部相机的可能性很小吧。所以莉央只是最后才把比较老的照片放进去了而已。

“而且她在山崖那里绑上绳子也并不是为了自杀。她是注意到了山崖的中部有一个鸟巢。如果她是因为没有办法直接爬下去,所以才会在那绑上绳子的呢?一般人是绝对不会那么做的,但是莉央的话,很有可能吧?”

“那她又是为什么要称呼我为‘莫莉’呢?还有上边写的,‘更加忧郁’呢?”

“瞭。我和你都认为那个‘mope’是英语,正好也有‘mope’,这个英语单词。但其实不是那样的。”

“哪点不对啊?”

“那不是英语,而是俄语。那个看起来像p的字母其实是俄语的‘р’,是相当于R的字母。”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啊?”

“因为盒子上写的那些字。”

“是RNidT吗?”

“我们从盒子的外面看的确是这样的。但是莉央是把这些字写在了盒子的内侧。开始我以为是反着写上去的,提示着我们要把CD倒着放进去。但是其实并不是这样的,那个字母就是要那么读的。”

我从手边拿了一张纸写下了тыия这几个文字。

“你&我——看起来像是‘Tbi’的是俄语的‘你’,像是反过来的N的那个是俄语的‘和’,像是反过来的R的那个是俄语‘我’的意思。‘你和我’,莉央在盒子里写的字就是这个意思。”

“那么——”

“M、0、P、E在俄语中是‘mope’,是‘大海’的意思。后边括号里的more不是更多的意思,而是标注的这个词的发音。”

“怎么会?”

“莉央不是称呼你为‘莫莉’。在你问她这个作品有没有名字,她回答说的是‘致大海’【1】,然后就写了上去。”

【1】俄语mope的发音与日语的‘致莫莉’(モーリエ)完全一样,与‘莫莉’(モーリ)的发音很接近。

你给人的感觉和北方深不见底的大海很像。

在莉央的照片中经常会被照到的那片海。

“莉央说她很喜欢偶然与自己外号发音类似的那个俄语。在她心里已经把这个外号的意思给替换了,由‘死亡’变成了‘大海’。”

香澄美也说过,从某个时候开始,她被这么称呼的时候,好像很开心。

“莉央并不是指引着你去死。她好像是感觉到了你身上有死亡的气息,但是她既没有直接去指责你,也没有去阻止你,她只是以她自己的方式,以婉转的猜谜的方式,把CD交给了你。虽说是很难理解,很容易先入为主的被误导,但是她想表达的不是死亡,而是生存。”

“春菜说过,她似乎也没有打算自杀的。春菜曾经跨过了禁止入内的铁栏杆,到莉央掉下去的那个山崖看过,从海面上会吹来很大的风。莉央把身体探出去,或许只是因为想拍下鸟巢或者雏鸟吧,突然一阵大风吹了过来,她失去了平衡才掉了下去吧。”

“这只是那个人的空想吧。”

“是的。但是想死的人不会去买新的相机吧。的确,说不定莉央在中学的时候的确是对死很执着。但人是会变的。以前本来只是为了吓唬父母而拍摄的那些照片,后来莉央是不是逐渐真正喜欢上了呢?在她不再把照片放在桌子上吓唬她父母之后,她也一直继续拍着照片。因为注意到了自己的电脑一直被监视着,所以把照的照片偷偷地放进了CD里,从这点也能看出她拍照的意图已经发生改变了吧。春菜就是这么想的。”

“春菜也去见了莉央的母亲。在莉央去世的前几天,她罕见地和她母亲一起吃了饭。那个时候的莉央好像很开心,还久违地给她母亲看了她拍的照片,好像是鸟的照片。那时她说有一天要去信天翁的栖息地拍照。她的母亲也因为她不再自暴自弃而觉得很开心。”

“莉央的死应该是一个不幸的事故,真的。也许,那个时候她就像信天翁一样,凭借着气流飞上天空了吧。这虽然是我的空想,但是呢,我觉得真的可能是那样。”

“信天翁……”

瞭的眼神迷离着,好像在看着天空中的白色大鸟的幻影一样。

“莉央说过,信天翁是不会振动翅膀的。它们会从很高的地方跳下去,不用振动翅膀就能飞很远。”

“春菜查阅了介绍信天翁的书,还从图书馆借了DVD来看。有一天她很兴奋地过来和我说:‘信天翁有时会绕地球半周,飞行两万六千公里。好厉害啊,出生在鸟岛【2】的鸟类,夏天会飞到白令海哦。’”

【2】伊豆群岛南部的一个小岛,岛上有大量信天翁栖息。

白令海,太平洋的最北边缘。离北极很近的,俄国东部的大海。

mope……

“她还说了这些:‘它们一直都遵循着一夫一妻制,绝对不会交换配偶。虽说夏天的时候会飞到不同的地方,但是冬天时一定会回到相同的地方,去抚养唯一的一个孩子。’”

“‘但是,最厉害的还要数它们不会振翅这点了,当然在空中的时候的确是不用振翅。但为了使它们沉重的身体飞上天空,它们需要很长距离的助跑和风力。在地上或者水面上的时候,它们会很拼命地助跑,那个样子真的是很难看很拼命,同时也要振动翅膀,这样才能勉强地飞起来。佳音,信天翁也是会振动翅膀的,它们会很拼命的振动翅膀的。见到瞭时一定要告诉她。’”

“什么啊……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的瞭打断了我的话。似乎是已经快要承受不住我所说的话了。

“她拼命调査了这么多,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白痴啊。为什么要调查这么多,想那么多,明明可能根本没有意义的。对我的事这么用心,没有意义的。明明没有意义,还对这样的我,对这样的我……”

高昂的声音逐渐地变小,消失了。瞭把头转了过去,但是能看到她紧紧握着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之后她沉默了很久。好像是在压制自己的情绪。当抑制住自己的颤抖后,她呼出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你今天能来真是太好了。如果你不来的话,我或许又要懒懒散散地耗日子了。当然,没有意义的人生无论耗上多少天,就像0乘以任何数都还是0啊。”

“你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很简单吧?对你来说,对大家来说很重要的那个人,我对她做出了无法挽回的事。你认为之后我还能活下去吗?这之后肯定会有很多人希望我能早点死掉的。”

我轻轻吸了一口气。在很短的一瞬间,我向不知名也不相信的神祈祷着,希望我的话能充满力量。

“说了这么久,如果你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些的话……瞭,你才是白痴。”

我从正面看到了瞭颤抖的样子。她好像被吸引着一样看向了我。

“还有——听清楚了,春菜还活着呢。现在,在这个瞬间,她也还非常精神的。”

“但是……”

瞭的眼神一瞬间恢复了希望,她的眼神开始四处流转。不经意间,她用天真的眼神看向了我。

“但是,意识还完全没有恢复吧。已经快一个月了。如果春菜姐姐……”

“春菜没事的,她不会死的。”

接下来我要说的这句话,对我来说负担也太重了。

“如果,万一春菜就这么过世了的话——”

我看着瞭。

“如果你也因为这个去世的话。那春菜是为什么而死的呢?她是为了救你才掉到防护网外边的啊。你打算白白浪费她的努力吗?只有这点我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瞭把两手放在了胸前,然后伸出一只手握住了花水木的胸章。她低下了头,然后又抬起头看着我。她的眼里有好多泪水。

“你已经没有自己选择死亡的权利了。不管是被谁责备,不管是经历了多么不好的事,你都要活下去。这,就是对你的惩罚。”

我对着瞭,同时也是对自己这样说道。一句一句的话语像刻在了心里一样。

这是原谅呢?还是说这就是诅咒呢?

瞭紧紧握住的那个胸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原本就坏了,有一片花瓣落了下来。我捡起花瓣继续说道:

“就算是春菜不在了,你的一生也已经离不开她了。因为你已经遇见了她。”

对着已经哭出来的瞭,我把最后的信息传递给了她。

“活下去,瞭。”

5

我把瞭带到了园长那里,说明了一切。在我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在跟已经来到学园的职员们紧急传达完信息后,园长和大隈带着瞭去了七海警局。因为还是有一点自杀的倾向,他们拜托了警察,希望他们能用心地看管瞭。但现在的瞭非常的老实,一点也没有反抗,完全遵从着周围的指示。

看到负责开车的驹田四人离开后,在我确认完学园的工作全部结束后,我也离开了。无论是对职员还是对孩子们,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说。

我很累,就像一滩泥一样,我现在甚至想随便在桥底下就那么睡了。但是我必须要先回家。

沿着东边突起的岬角行驶的汽车,建造在海边的斜坡上的白色建筑,还有那高高的彩色玻璃,冬天的白蔷薇,舍弃了的名字,温柔甜蜜的话语,还有用手机记录下来的电话号码,以及胸章的一角。

好像是徘徊于好几个不同的世界,当注意到时,已经是晚上了。

感觉好像从很长很长的梦境中醒来了。

但是,我之后要向着哪个方向前进呢?

像迷路的孩子一样走在记忆模糊的那片街道上,而海王就站在街道的角落。

海王一直在等着,等着那个说着“这是我必须做的事”的我。

我想把所有的事向他说明,但是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接受无理的暴力的时候,从家里逃走,饿着肚子在桥下的废屋里睡觉的时候,重新迎来平稳的生活的时候,我都没有哭过。

但是看着海王壮硕的身躯,眼泪自然地流了出来。我把头埋在了他胸前。海王也像对小孩子一样抚摸着我的头。

我只是在他怀里,发出声音大声地哭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