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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遇

Ik wil nog voortleven, ook na mijn dood!

我希望在我死后仍然活在人们心里!

——一九四四年四月五日 安妮·弗兰克

(译注:出自《安妮日记》1944年4月5日星期三。中文关于此句的多个译本有一定出入,这里按照日文翻译的“わたしの望みは、死んでからもなお生きつづけること!”,“我希望我死后仍能继续活着”这个意思,选取了王晋华版的译本。)



医生将手背在身后站在病床边。

窗边摆着鲜花,粗壮的花茎笔直地向上伸展,顶着几朵盛开的白花。

那仿若于夜空中绽放的烟花,每当雪白的窗帘随风摇曳,阵阵花香便扑鼻而来。

医生再次开口。

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还是,泣不成声。

“不要再,继续了。还是,放弃治疗吧。”

*

朦胧间,鸣海那嘹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睁开双眼。

看样子他刚表演了关西风的开场秀,我刚睁开眼便看到大家都在笑着拍手。

这个身材魁梧,站在旁边一脸得意的男人就是鸣海。

虽说错过了他的开场秀,但我可一点儿都不觉得可惜。

反倒是被他给吵醒了,这让我越想越气。他刚坐下,我就用胳膊肘轻轻戳了他几下。

“哦,空野,你醒啦。”

鸣海心情大好,拍了拍我的后背。

“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什么梦?”

“感觉是个悲伤的梦。”

“说啥嘞。”

这是一场由多个社团联合举办的新生欢迎会。

我是被鸣海强行拽过来的,此时我们正坐在房间的最里侧,整个会场一览无余。

我本就对这宴会是毫无兴趣,却还是被拉了过来,再加上睡眠不足,兴致可谓低到了极点。

“放轻松,来都来了,不玩儿得高兴可就亏啦。”

“什么来都来了,明明是你硬拉我来的。”

鸣海是我的大学室友,昨晚他提议整理一下房间的布局,这一整理就一直整理到了早上。

结果,我今天一整天都昏昏欲睡。本以为上完了课终于能睡觉了,却又被鸣海强拽着来参加这新生欢迎会。

他这会儿正在我旁边神采奕奕地打量着整个会场。

这精力也太充沛了点儿……

我拿起倒着乌龙茶的杯子放到嘴边,顺便看了看周围。

眼前是一片怪异的景象。

这场宴会有个夸张的名字,叫“大·大·联合新生招募会”。刚开始的时候气氛还很庄重,各社团代表纷纷发言,大家干杯的时候严肃得像是在举香槟。

现在又是怎样?

新生加上老生,合计四十人的大房间里,已是一片混乱。

没人坐在自己的座位,都一手端着个杯子,像是漫无目的的僵尸一样到处乱晃。

桌子上的锅里煮着杂烩面,但没人去动筷子。面就那么噗呲噗呲地一个劲儿在锅里煮,早就软得不行了。

几个举止轻浮的男人正扯着嗓子和女生开心地聊天,弯腰驼背颇有阿宅感觉的人猫在房间的角落。化了一脸浓妆的女性似乎是对他人的话感到乏味,像坏掉的玩具般僵硬地拍着手。

酒馆里的房间是由隔扇隔开的,人们身上散发出的热气升腾而起。不只是热量,感觉这嘈杂的声音甚至拔高了二氧化碳的浓度,让人喘不过气。

我将T恤的领口撑开,用手往里面扇风。这里真是热,空气也不好,我心中的不快指数噌噌往上涨,现在一心只想出去透气。

就在这时,一声“祝你生日快乐-”从隔扇另一侧的房间传来,歌声十分粗犷,听上去很有年龄感。接着我们这边的人也跟着拍手唱起“祝你生日快乐-”。

也不知道对面是谁,大家就这么庆贺起来了。

是宴会开始前对方过来请我们配合的吗?我还以为这就类似于快闪那样的行为,但实际唱的时候,有人为了惹人注意故意在中间一拍发出颤音,有的更是不服输,直接拔高声调喊。要真是快闪,每个人表现得太过随性,整体质量也很差,看来只是他们一时兴起。

这场面宛如动物园中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齐声嚎叫。

“谢谢!”隔扇那边传来了年轻女人的声音。“偷看一下怎么样。”部分男生开始躁动起来,女生们则无奈地看着他们。

哎呦我的天……

“瞧你一脸避之不及的。”

看来是我不小心把厌恶之情表露在了脸上,见鸣海在旁嗤笑,我心里有些尴尬。

“看见了那样的当然会不舒服。”

“没啥啊,挺有意思的。”

“我是一点儿都不觉得有意思。”

“你这真是~”

鸣海这番插科打诨让我有些不爽,我悄悄指了指隔了我们两桌子的那桌人。

“那你看他们那边,不会不舒服吗?”

那桌是一群男人围在女生周围。

男人们刚开始的时候是想邀请对方加入自己的社团,之后目的变成了套女方的恋爱情况,最后得知对方“单身还是一个人住”,这诱人的条件使得他们原形毕露,开始相互较起劲来。人家一句“我不喜欢烟味”,他们就把烟掐掉,听见 “我喜欢胳膊上的血管”,便齐刷刷地撸起袖子。

“那就不舒服了?空野可真是个纯情大男孩儿啊。”

“你看不起我?

“没有没有。”鸣海连连摆手。

“不过,你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吧。”

他似是看穿一切地笑了笑。

“什么样的人?”

“看,你现在这背往墙上一靠,像是在说我就坐这儿不动了。他们那样儿也是拼了命地在建立自己的圈子。”

“你说的那股拼……”

话还没说完,房间里侧传来了拍手的声音。

“大家注意!”

说话人是某个社团代表,但我忘记是哪个社团了,好像是音乐相关的又好像是运动类的。似乎不是网球社团的,但又好像是。这个棕色头发的男人看上去气质风流,此刻他站起身来。

“我在此郑重宣布!”

那声音听起来仿佛不知辛苦为何物般信心十足。老实说,那自信满满的样子我看了就烦,但似乎别人都觉得有趣,偷笑之声此起彼伏。

男人故弄玄虚地停顿一下,引来了大家的目光……就在这时,竟出现了对那软到快烂的杂烩面出手的人物,会场中响起了嘶嘶嘶的嗦面声。气氛瞬间尴尬起来,但男人并没有被这声音所打断,也不知道他是酒喝多了没听见还是心如钛合金。

“新生早濑优子!”

被叫到名字的女生也在吃面,她刚把面条吃进嘴里,听到自己被点名,左顾右盼全然摸不着头脑。周围人纷纷催她站起来,她用一只手挡住仍在嚼面的嘴站起身。似乎是觉得不好意思,另一只手打理着头发。

啊,这是,这是要……大家仿佛都预感到了什么,一束束好奇的目光向那边汇聚。

男人撩起头发,向她投去炙热的目光。另一边则完全不予理会,只是不好意思地看向别处。激动人心的深情对视……不管过多久都没有出现的苗头。

男人深吸一口气,说:

“我可从来没有对谁一见钟情过,但见到你时我真的不能自已,和我在一起吧。”

竟然还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要不是都喝了酒非得冷场不可。

但那帮喝得醉醺醺的人却忽地为他们送去掌声。

“Yes,I can. Yes,I can.”

周围开始起哄,不知为何他们似乎希望女方用英文回答。

“想什么呀,答应吧!”

事不关己随便说是吧。

“也和我在一起吧!”

有你什么事?

那女孩全当没听见,深鞠一躬。

“对不起!”

看来结果已然揭晓。这一句话其实就足够了,但她接着又补上一刀:“你完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这就像是把已经遍体鳞伤的人拿钝器又揍了一遍,真是毫不留情。

大败而归的男人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问:“真的?”

女孩怯生生地回答:

“真的。”

会场又一次炸开了锅,拍手声喝彩声再次响起。

所有人都在拍手大笑,旁边的鸣海也不例外。

“空野你咋不笑呀。”

他砰砰地拍着我的后背。

“我一直都不喜欢爱显摆的人。”

“为啥,多有意思呀。”

“怎么说呢?我不喜欢那种,就是那种拼命的感觉……”

“他是想在大学过上充实的生活吧?大学就是这么个地方啊。”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喜欢兴风作浪,连波纹都不想刮出来。”

我打心眼儿里就是这么想的。

给人留下印象,活在别人的记忆中,那种生活方式需要相当的气力。而相对的,我只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就能活得更轻松自在。

当然,我也会察言观色,避免说出让人不快的话。

但我不想主动和别人交流。

“今天要不是你邀我,我也不会来。”

我猛地回过神,刚刚竟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

平常我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难道我已经烦躁到了这种程度?都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但鸣海接下来的反应证明我是杞人忧天了,旁边这个乐天派的大男人看向刚刚拒绝表白的女生那一桌,说:“咱们过去瞅瞅~”

不会吧……我头痛起来。

大半酒桌都是男的围着女生,形成一个个小圈子。但不可思议的是,在这所有人都像僵尸一样追求异性的环境中,却没有男的对她们表现出兴趣。从远处望去感觉她们相貌不差,甚至在这次的聚会中算是级别比较高的了。那个被表白的早濑容貌端正,也难怪被人追求。而坐在她旁边的女生则更为出众,美得就像位时尚模特。

那么美丽的女生就在旁边,那群僵尸竟然无动于衷。

怎么回事……感觉只有那一桌处在另一个世界。

那种级别的女生确实很难让人鼓起勇气接近,这我也懂。也不知是别人跟她说话她也不予理睬,还是说单纯只是她性格不好。不管怎样,不要靠近……我的本能发出了警告。

但一旁的鸣海可不一样。“走,过去瞅瞅。”他一把抓起我的胳膊便站起身。“等等!”我试图反抗也是徒劳。

“俺们能坐这儿吗?”

鸣海坐在了女生对面,我也被他拉着坐在旁边。

名叫早濑的女生一脸戒备。

而另一边的模特小姐(暂定)向我们道声晚上好,看起来很欢迎我们。

“俺叫鸣海潮,他是……”

“空野驱。”

我们问候之后,早濑叹了口气,显得很不耐烦。

“我是早濑优子,然后,她……”

“我叫冬月小春。”

眼前这位名叫冬月的女生报上自己的姓名,不知为何,看到那温和的笑脸时,心里竟有些退缩。

哇……

那份美丽甚至使我不敢靠近。

冬月不说话的时候就是个美人,眯起眼睛笑起来时又让人觉得可爱。

小巧的脸蛋上嵌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长发在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配上她甜美柔和的语气,之前感受到的模特形象为之一变,有了偶像般的风采。

她美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宛如天上的仙女。

一位女性美得让人不敢靠近,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只不过,她有一点让人觉得奇怪。

她的眼睛一直望着正前方。

我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里有的只是墙壁而已。

这面墙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我不管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但却陷入了一种奇妙的错觉中,既然这面墙让那样的美女都看得出神,也许它确实别有特色。难不成这家店是什么闻名于世的建筑吗?这个想法立刻又被我否定,毕竟这只是家连锁酒店罢了。

我从那高贵的墙壁上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冬月,发现她的右手正在桌子摸索着找什么东西。倒着橙汁的杯子就在她的面前,但她似乎没办法直接去拿,像是身处浓雾中不断寻找着什么。

早濑拍了拍冬月的肩膀,凑到她耳边。

“小春,就在你十二点钟方向。”

“谢谢你,优子。”

冬月向前伸出手,轻轻碰到杯子之后才将其拿住。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边还一头雾水,鸣海则直截了当地问:

“呃,冬月同学,你眼睛不好吗?”

对方又不是熟人,竟然问这么敏感的问题……我吓了一跳。但冬月似乎并没有介意,她轻轻将杯子放下,莞尔一笑。

“是的,我的眼睛看不见。”

走出酒馆,清凉的微风迎面而来,火热的身体顿时倍感舒适。

或许是里面空气太差的缘故,现在国道边这混杂着汽车尾气的空气都显得格外清新。

刚折腾了一番的那伙人似乎要去开第二轮宴会。

此起彼伏的笑声在身后回响,应该就是他们吧。

我们起身离开时,早濑为了不让冬月听见,小声地说:

“那帮人啊,知道小春眼睛看不见后立马换地方。”

“所以只有你们那桌跟孤岛一样啊。”

“孤岛?”早濑睁大眼睛。

“不就像陆地上的孤岛吗?”

她笑了笑:“什么呀。”

我们沿着清澄大道,从宴会会场所在的月岛走向门前仲町。我和鸣海打算渡过相生桥回大学宿舍,早濑说要先送冬月回去,然后自己再乘地铁。

冬月拿着一根叫做盲杖的拐杖,行走在黄色的盲道上。

早濑走在她旁边扶着她的胳膊肘,鸣海和她们聊个不停。

行走在国道上,前面三人的谈话声渐渐被车辆的声音埋没。

我独自仰望天空,才发现今天是个晴朗的月夜。不知是月亮太明还是街道太亮,天上不见星辰,但公寓楼中的点点灯光仿若群星,明月悬挂于高层公寓间的空隙,就仿佛被那群星所簇拥。我心中感慨无限,这城市风光也别有一番景致。

她却连这轮明月都无法看见么。

——我的眼睛看不见。

冬月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很明朗。

想想要是有一天自己失去了视力又会如何?大概我会闭门不出,一遍又一遍地诅咒自己的命运,自暴自弃,吃饭走路时想到会给别人添麻烦就满心愧疚。那种生活一定很痛苦,换做是我,一定是与开朗无缘了。

宴会上鸣海问她为什么眼睛看不见却还要来参加新生欢迎会,那毫无委婉可言的提问让我心头一惊,但冬月却毫不介意。

“因为没有体验过……”

我反复咀嚼她当时的回答,旁边忽然传来一句:“你说什么?”

“哇。”我吓得惊叫出声。

早濑看着我眨了眨眼。

“呃,你讨厌我?”

“没有没有。”

“开玩笑啦~”

她先表露出一瞬的不满,接着又呵呵笑了。我们四个一直聊到了宴会结束,现在的她早已放下最初的防备。

“你不用跟着她吗?”

前面的冬月现在正独自一人走在盲道上。

“盲道上只要没有障碍物就没事。其实,如果本人不主动提出需要帮助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你和冬月早就认识?”

“为啥问这个?”

“啊,因为看你在照顾她,就想会不会你们以前就是朋友。”

“哦,原来是这样。我和小春是在入学典礼上认识的。你想啊,‘早濑’、‘冬月’,一个是‘ha’一个是‘hu’。”

一个是“ha”一个是“hu”……刚听我还以为这是什么猜谜游戏,紧接着想到入学典礼的座位是按五十音顺序排的,她是想说她们当时坐在一起吧。(译注:早濑日语读音为“hayase”,冬月为“huyutsuki”,按日语五十音顺序,二者姓氏第一个音比较接近)

“……原来如此。”

“哎,你知不知道咱们大学的‘学生向导’,公告牌上有招募广告。”

“不知道。”

“啊,我想你也不知道,学生向导就是为有障碍的人提供大学生活帮助的志愿者……”

早濑的话总结下来就是,学生向导会基于当事人的请求,为他们提供上课,校内移动,吃饭等方面的帮助,我一方面觉得这很有意义,但也感觉要是掺和进去会很麻烦。好像今天早濑就是因为冬月说想来新生欢迎会才陪她来的。没想到她会参加这样的组织,我不由地感慨,偶尔像这种与自己截然相反的人也是有啊。

“基本上如果对方不提,我们最好不要主动帮忙,但我总是忍不住出手相助。”

“不能主动帮吗?”

“你主动帮了不就相当于在说‘反正你自己也做不到’,对吧。”她说着便低下头。

确实,要是自己被当成小孩子什么事都要有人插手的话,我也会觉得心里不舒服。

“冬月说,自己以前就想着等上了大学要参加宴会。”

她压低了声音:“了不起吧”,我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同情。

“对了!”

她猛一抬头。

“空野你和我是一个学科的吧?”

“你也是学流通的?”

“嗯,小春也是流通。”

“哦——,那就只有鸣海是别的学科啊。”

“你选计算机科学了吗?”

“周一第一节那个?倒是选了。”

“我没有选。”

“选是选了……但特后悔,那门课完全听不懂。”

“这话小春也说过。”

“冬月?”

听她这么一说,好像上课的时候确实有个像是冬月的人坐在后面的座位。

但我对这件事也没什么兴趣,就算想起来也没用。

我装出冥思苦想的样子,早濑忽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空野,你对学生向导有兴趣吗?”

谈话之下暗流涌动,她的言外之意让我略感不妙。

“怎么这么问?”

先用这句话来表示婉拒。

但我的拒绝却被她轻描淡写地带过。

“我和小春不是同一节课啊,所以想请你帮助小春,就上那节课的时候就行。”

“呃,这……”

“只要你方便就好,要是不方便直说就行,怎么样?”

不知道该说她是多管闲事还是爱出风头,反倒让我佩服起来了。

我心里不太情愿,就在这时。

前方传来“啪嘡”一声响。

有辆自行车倒在前面,冬月连连后退。

似乎是冬月的盲杖把停在盲道上的自行车碰倒了。

“你没事吧?”早濑急忙赶到冬月身边。

鸣海也道歉:“抱歉抱歉,没瞅见。”

我刚想过去,见鸣海去扶起自行车,便停下脚步。

“对不起!”

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冬月道歉,什么都没做。

“没事儿,破成这样儿的自行车,谁来碰下都得倒。”

似乎是车撑坏掉了,那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怎么也立不起来,鸣海在那里一番恶战,早濑则皱着眉头走过来。

“竟然在盲道上停自行车,最近我也在注意盲道上有没有障碍物,真希望人们能多留意一下。”

“说的是啊。”

我随声附和,早濑气愤愤地说:“没错!”,她怒气还未消,就又将话题拉了回来。“所以,学生向导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我本想借着自行车的事将这个糊弄过去的。

“嗯……”,我假装沉吟,然后说出句模棱两可的话:“让我考虑考虑。”

再度婉拒。

即使这样早濑依旧没有放弃:“把联系方式告诉我吧”。“这~”我刚想拒绝,她已经把LINE的二维码递了过来。我不情不愿地和她互加好友,早濑微笑说:“要是小春有什么麻烦,就拜托你咯”,接着她便向冬月跑去。

真是糟糕透顶。

“都说了……”

——我不擅长做这种事。

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从小我就不停地换地方住。

父母离婚之后,母亲一个女人为了抚养我,只能做此选择。

刚开始的时候是祖父母家,他们生病之后又到了姑姑那里,和姑姑吵架,又被送到了远房亲戚家,即使没有血缘关系,还曾去母亲的朋友那里住过。不管我去哪里,都会因为不够谦逊而遭人嫌,表现得礼貌一些又被当成是故献殷勤,接着又被嫌弃。转校后又因惹人注目而被排挤。但是,只要我极力避免和别人交流就不会被说三道四。最后我才明白,所有人都喜欢人畜无害的人,我只要懂得察言观色再融入周围,不去招惹是非就好。不知何时我掌握了一种技巧:懂得如何寻找周围人都不感兴趣的安全领域。

抬头望时,月亮已隐于云雾。

月的轮廓在云雾的笼罩下显得浑浊不清,暗淡的月光照在一栋栋公寓楼上,显得十分诡异。不知为何,刚刚还那么美丽的景色,现在所见之处都如同混凝土般毫无生机,多少让人心生畏惧。

“啊,是这栋楼吧?”

早濑说着停住脚步。

这里是相生桥的桥头,过了桥便是大学。

“瞧这公寓可真气派。”鸣海看着公寓忍不住赞叹。

眼前有两栋差不多五十层的高层公寓。楼前有短楼梯和轮椅用的坡道,还有长长的游步道,游步道尽头便是公寓入口,那里还设有水幕玻璃墙。看一眼便知道这是栋豪华公寓,冬月之前给我留下的清纯印象现在定格为清纯系的千金大小姐。

早濑引着冬月握住坡道的扶手,冬月用盲杖在盲道上敲了几下,然后郑重地鞠躬致谢:

“谢谢。”

“那么,晚安。”

“晚安喽。”

“晚安。”

我们互道晚安后挥手告别。

就在这时。

“嘭”,爆裂声响起,公寓的窗户上映出赤红的光。

“嘭”“嘭”,那声音接连不断地回响在夜空中,黄、蓝、红,随着每一声响,公寓楼的玻璃都会染上一层鲜艳的颜色。

鸣海伸手指向相生桥的另一边。

“是那边儿吧?”

早濑走上游步道,抬头望着天空。

“那边不是大学吗,能放烟花的?”

“啊?什么?在放烟花吗?”听到烟花,冬月扶着扶手,急不可待地跑了过来,结果手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

“小心!”

我急忙上前将她支住。

我将她搀扶起来,手碰到她的手掌时,感觉到一丝清凉。

“空野同学的手好暖和。”

冬月不慌不忙地说道。

“要小心啊。”

“对不起。”

“没事,不用道歉。”

我领着她走到游步道,烟花已经结束。

“错过了呢。”

冬月玩笑般地笑了笑,我有些不解,便问她:

“你看得见?”

“不。”她向我转过脸。

“我喜欢烟花。”

“哦,喜欢,啊……”

——眼睛看不见也喜欢?

我将这句话憋了回去。

“希望有一天,能和朋友一起放烟花。”

冬月笑了。

在一片虚无中,如何将烟花点亮?

在一片虚无中,如何看见漫天火光?

只身一人,身处于那片深邃的黑暗。

独自一人,伫立在烟花的爆裂声中。

也就那样而已吧。

但她说起时,却是一脸欢笑。

她是在开玩笑?还是真心这么想的?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

“空野……”

早濑凑近我的耳朵小声说:

“怎么样,小春很可爱吧。”

“啊——,是啊。”我也不好意思否认,随便应承了一下。

“小春不只是可爱,还很了不起的。”

我们分别前,早濑还在死缠烂打,说什么“偶尔也好,拜托你啦”,我好几次都险些出口拒绝。

不管不管,就当没听见。

就这样,这件事被我成功抛在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