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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雪月堇

长达两个小时的美术课,是在整个校园内自由写生。

班上同学各自分散到校舍或操场等中意的地方,画自己喜欢的风景。个性调皮的同学争先恐后地,像是出闸的野兽般溜到了遥远的地方,其他人则跟在他们之后走出教室。

手上拿着素描本和铅笔。而大家的口袋里都放着……手机。

美术老师很特立独行,很尊重自由,他要我们享受画画,享受创作后,就送我们离开教室。但是,我相信超过半数的学生一定是随便画一画,三不五时玩玩手机,或是和朋友打打闹闹。这是很自然的事。

走在前方的同学开心地闲聊着,跑出去的调皮同学在走廊那边被其他教室正在上课的老师大骂。

大家都很普通。和平常一样。

但是,我们班上到处都没有结衣的踪影。

而大家都带着手机。

搞不好杀了结衣的某个人,就在这里面。

下一个,或许换我会被杀。

「堇。」

当我低头走在人羣后方时,身旁传来声音。我吓了一跳抬头,一条同学就走在旁边。

他乍看之下也和平常一样。像是睡乱的自然卷,加上平淡静漠的举止。缺乏情绪表现的表情总是看起来很聪明,那双彷佛能够看穿他人所不知事物的细致黑色瞳孔正俯视着我。

「你还好吗?」

他的视线带着些许的担心。不是只有他这么问我。光是今天,班上的同学就都担心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而其中,当然也有没见过的学生,是取代结衣的人。

他出声叫我时,老实说我都快吐了。

「……我不知道,对不起。」

我低头回答,一条同学沉默了下来。只不过,他还是继续走在我身旁。穿越走廊时,同学纷纷各自散去,不久后只剩我们两人。他果然是特意要陪在我身边。

然后,我们走上屋顶。推开生锈的逃生门时,发出沉闷的声音,刺眼的阳光洒了下来。夏日晴空万里的蓝与白强烈闪耀,烙印在眼帘中。

马上就有一片厚厚的云层被风吹了过来,遮住了烈日。接着四周浅灰色的影子和凉爽的风一起降临。风中混杂了青草味,有些呛鼻。

「……你不明白吾妻身上发生的事吧。」

我们走到屋顶角落设置的长椅后,一条同学静静地开口。

四周没有其他人。回头不远处就是围栏,可以俯瞰操场。凝神一看,有几名同学在树荫处。

「……嗯。」

我点头,一条同学深深叹了一口气。我窥视着他的侧脸,还是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但是,他的表情像是在犹豫着什么,或是烦恼着什么。

我耐不住再次出现的沉默,这次换我开口。

「结衣是被杀死的吧?」

「是呀。」

我的胸口一阵苦涩。失落感贯穿胸口,像是被刨开了一个大洞。然后不知道是象征痛楚的鲜血,还是象征悲伤的眼泪扑簌簌地满溢出来,我觉得就要溺毙在恐惧之中。

「……会是被谁杀死的?」

我喘着气继续道。

「是怎么……被杀死的?」

人杀人。当然就在这一秒,世界的某个角落也有某个人被其他人杀死,这我可以理解。打开电视常常可以看到这类的新闻。

只是,我从没实际看过死亡现场,也没看过杀人现场。不论直接目击到哪一个现场,都极具冲击性,带有灵魂打从深处冷透的恶寒,狂乱的情绪如暴风般袭来,彷佛心中的一切都被摧毁殆尽。

这就是昨晚,或者是今早,再次于某处发生的事,这个事实让我内心完全耗弱。

一想到那么悲惨的事发生在我朋友身上,就全身冻僵。

而且消除结衣就代表对方夺走了时间,那么对方很可能为了夺取时间而打算攻击我和一条同学。

都已经这么疲惫,这么受伤了,却连喘息的空档都没有。

我因为恐惧,就连呼吸都感到痛苦。

逃离不了。

「不知道。」

一条同学平静地回答。他淡淡地说着,抬起头看向前方。

「但是,接下来我们或许会成为目标,必须先想好对策。」

他很可靠,不仅如此,看起来还离我很遥远。总是不为所动,清晰明快,和我完全不一样。

「你好坚强。」

我低下了头。交握在腿上的指尖互相缠绕,就像我的脑海一样,乱成一团、动弹不得,也不想动。不知道从何抽丝剥茧起才好。

不过我这么说完,一条同学沉思了一下后才回答。

「坚强,吗?那么,坚强是什么?」

接着他在我交缠的手指上轻轻覆上手心。

「无法帮助朋友,无法给予理解,为此而受伤的你一定也很坚强。这是我……没有的特质。」

贴在我手上的皮肤温度很高,像是包覆着我一样让人安心。他果然也有心,也留着热血,我感受到他是活着的。

我们一样是人类。

而这一点,结衣,还有杀了结衣的人也相同。

同样是人类,却有如此大的差异。

「一条同学,你怎么看昨晚的结衣?」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了疑问,或许他能够理解我无法理解的事。

因为他也曾有过辛苦的人生。国中听到他的成长背景时,因为太过轰轰烈烈让我一度跟不上。

一条同学深深叹了口气后回答。

「我……不认为她疯了。我可以理解她所说的话,因为吾妻还是一心想着春乃。这一点并没有改变。」

「……这样啊。」

这一瞬间,他果然就像在离我非常遥远的地方。虽然手碰着手,但我们之间彷佛有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墙,感觉我们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

但是这时候,他用力地紧握我的手。

我低下眼,他的手微微地在颤抖。

「我果然,是个怪人。」

话中带着不安。迷惘着,烦恼着,像是自问自答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感染了我。而他的手更进一步传来的热气,诉说了他果然也是人类。

看着这样的他在眼前,原本胸口被刨开的失落空洞中,我感受到了心脏强而有力的跳动。热潮上涌,满溢着想为了他做点什么的情绪。

我对这种感觉有印象。和昨天谷津老师告诉我们神秘APP的事,在我想着必须阻止结衣时的情绪类似。

这是名为勇气的,微小冲动。

我没有给自己思考的时间,松开了交握的手指,一改刚才的态度。然后回握住一条同学的手。

「你不是怪人……不,就算你是怪人也没关系。」

我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虽然很稀微,但还是看得见里面有着情感的晃动。就像在黑暗中摇曳的烛火般,真的是非常微小的晃动。

但是,正因如此,我更觉得不能错失在漆黑之中散发光芒的那道烛火。如果他因为悲伤流泪而浇熄了那道火光,那会让我坐立难安。

而且更重要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杀,让我心中涌现的勇气在呢喃。

只有这个机会,只能趁现在说了。

「因为,我喜欢这样的你。」

从国中开始,就已经积在喉中好几年的话语,一字一句的发音比想像中的还要清晰。试着说出口之后,是个舌头回馈与咬字都很舒服的一句话。心脏用力震动,血液快速流动,身体逐渐发烫,但我并不后悔。

「所以,别担心。你是个普通人喔。」

他惊讶得说不出话,眨了好几次眼,彷佛太不真实而垂下眉头看着我。

他和我并不相同。生长在和我完全不一样的环境,一直身处在遥远的地方。

但我们还是能够这样牵着手,彼此对视。

光是这样,就带给我想活下去的勇气。虽然恐惧、害怕,但带给我不想输的冲动。

而这时候,我感受到他眼底深处微小的情感之火,变得更强力稳固了。

「谢谢你,堇。」

那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嗓音。一条同学的唇边轮廓像是安下心似地柔和起来。

「别担心,嗯,别担心。」

在彷佛确认般复述几次后,他告诉我。

「我一定会,保护你。」

强而有力的声音,像在鼓励我似地敲在心上,阵阵温暖。

「能够遇见你真的是太好了,我也会为了你加油。」

光是彼此诉说,心中就被填满了。这让我又开心又充满力量。

「嗯,那……总之我们先画画吧。我会再思考一下对策。」

放开手,拿起画笔的一条同学,话语中别有深意,但我不觉得有到需要询问的程度。

然后我们彼此翻开素描簿,开始各自写生。

铅笔摩擦纸张的清脆俐落声响此起彼落。虽然安静,但和刚才不同,感觉很舒服。将意识专注在铅笔创造出来的纸中世界,是最有效的逃避现实之法。

所以在绘画途中,不知不觉间,我想起了与一条同学相遇时的情况。

同时,一名好友的脸浮现在脑中。

「不知道亚美现在在做什么呢?」

然后一条同学抬起脸。

「七滨同学?怎么突然这么说?」

我的嘴角自然浮现出微笑。

「我想起和你第一次说话也是在美术课,然后就接着想起亚美了。」

「这样啊……确实是呢。」

回应着我的他目光遥远了起来。视线从操场向上转移到天空。

我跟着他的视线,低声道。

「好怀念喔。」

国中时,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

我很认真念书,所以成绩还可以。但那并不是因为我喜欢念书,而是因为老师和父母都这样要求所以我才这么做。因此严格来说,比起认真,或许说是顺从更贴切。我很胆小,所以一直都是按照师长说的话成长。

其他还有,像是社团活动,我不擅长运动所以没有参加社团。但在家中也没有特别的事情要做,因此每天的功课就是帮忙做家事以及带家中的狗去散步,总是晚上十点就上床睡觉,假日就和朋友出去玩,或是全家一起去旅行,每天过着这样的日子。

我是个普通的人。

所以心中某处总是感到无聊。

漫画或小说中,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们过着耀眼的青春生活,有时候还会为了拯救世界而战,但我却只能看着而已。因此我偶尔会抱着淡淡的期待,期待天外飞来一笔,让我变得很特别,结果却什么也没发生。

我一直是个旁观者。当然这不单是指我是个漫画或小说的读者,即使是现实世界,我也只是常常看着他人而已。

像是她,七滨亚美。我从小的玩伴,才国中三年级就和成年男子一样高,是好几间外县市的排球名门学校都提供入学优待的超级明星。她不只是排球打得好,虽然有点粗鲁,但这一点让她看起来很帅气,性格也很豪爽,很受其他人欢迎。

不过就算她有这么多机会,每次看到我她还是开朗地举手向我打招呼,偶尔在社团活动休息的日子,也会和我一起玩,是很为朋友着想的人。

所以亚美看起来更加耀眼了。

「你怎么了,堇?」

那是暑假即将到来,第一学期末的午休时间。当我呆呆看着晒成小麦肤色的亚美时,她注意到我,于是走向坐在教室后方座位的我。

像豹一样充满弹性的小腿有着健康的线条。齐平的短发则像狼一样勇猛,每次开口说话就能够窥见的虎牙满是力量。她有着这样些许野性的不羁,但又如同杜宾犬般身材纤细健美,带着英气的脸五官端正。

「找我有事吗?」

「咦?啊,啊啊,没有,没什么事。我只是在发呆。」

这么回答后我挤出笑容。虽然我是盯着她看,但其实并没有特别涵义,只是无意识地看着她在教室里最大的一群人中心聊天。

或者该说不这么做,我就不会直视她了。

因为她就像漫画或小说中会出现的人物一样闪亮,老实说,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和这样的她相处。

当然这并不到讨厌的程度。亚美愿意和我这种人成为朋友,也没有做什么坏事,她一直自带光芒,大家都很喜欢她。

倒不如说做了坏事的人是我,所以我才有点不知道怎么和她相处。

那是刚进入小学不久后的事。亚美说想要打排球,所以邀我一起去。但是我是运动白痴,因此提不起劲,可是又没办法拒绝别人的邀请,于是我半推半就地开始打起了排球。

结果不出所料,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运用身体,在旁人的鼓励下勉强努力了一年,可是却在一次练习时跌倒骨折,于是我就顺势退出了。

那时候亚美非常过意不去地向我道歉。比男生还要爽快的亚美一副快哭的样子,说些像是「对不起勉强你打球」,或是「你很不快乐吧」之类的话。事实上我们加入的俱乐部教练很严格,我常常因为惹他生气而哭,亚美很在意这件事。

之后亚美变得很顾虑我。说白点,她开始保护我。一起走在路上时她一定会走在外侧,帮我提重物;在学校如果要分组或找人一起玩,她都会第一个找我。

对她来说,我是儿时玩伴、朋友、弱小的人、该受保护的存在。

这种对待方式,真的让我有些吃不消。

因为这让我觉得好像是我太弱了,所以在扯她后腿。

「真的吗?很可疑喔……」

只是亚美似乎没有察觉我对她的想法,她坐在我的桌上,跷起二郎腿。

然后循着我刚才的视线,看向她先前聊天的大群组。不过她的视线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往更前方,聚焦在位于教室窗边座位安静阅读的一名男同学。

「又是一条吗?你的喜好还真特别呢。」

「什么?」

被突然这么一说,我的脸颊热了起来。刚才我的视线延伸处确实是他。他是个有着与其他同学不同气氛的神奇男孩。大家都说他是怪人,但我却被他那样的气氛给吸引,因为一条同学身上也有种特殊的感觉。那和亚美那样自带光芒的特殊完全不同,而是晦暗,像是要把我拖进去似的,带着神秘的东西。那隐藏着阴暗的无机质感,彷佛在如同白色画布的平凡无趣日常中落下一滴黑墨,忍不住吸引了我的目光。

只是,这一次我真的不是在看他,因此我马上出声抗议。

「才、才不是!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

「哈哈哈,别生气嘛,抱歉抱歉。」

她就像清爽的夏日晴空般开朗地笑着。表情没有任何一丝阴霾,打从心底信赖我。

然后她将手放在我的头上。

「加油喔,我支持你。」

无论对谁都常常有肢体接触,人际距离很亲密的亚美直接轻抚着我的头。我们身高差了二十公分以上,而且她还是坐在桌子上,我则是坐在椅子上。完全是一种俯视的角度,被当成幼儿对待。

于是有种不悦的感觉涌上喉头,我嘟起了嘴。

「……你就是老是这么做,才会连女生都向你告白。」

「这、这是因为……」

这次换亚美勉强挤出笑容了。她外在的耀眼光芒虽受男生欢迎,但更加受到女孩子喜爱。以往的情人节也都会收到需要用纸袋装着抱在手上的巧克力数量。这和年级高低无关,亚美受到女孩子欢迎的程度确实是学校里的任何男孩都难以望其项背。

亚美的手离开我的头后,我马上站起来,伸手去拿铅笔盒。下一堂课是美术课,差不多该去美术教室了。

「喂,等等啊,堇,别闹别扭嘛,是我不对。」

亚美立刻收拾自己的课堂工具,追上了我。离开走廊,穿过教学大楼,我们往特殊大楼走去。

「我才没有在闹别扭。」

「才怪,你就是在闹别扭。」

「就说我没有在闹别扭了!」

我气呼呼地回嘴后,从鼻子哼了一声就加快了走路的速度。但和我说的话相反,我还是觉得不太高兴。那是由对一条同学的心意被说破而感到的困窘,以及被亚美当成幼儿对待的烦躁感所组成。里面还夹杂着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的想法,有一种对于她以监护人自居的态度产生反抗之心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这样,即使到了美术教室我和她依然无话可说。亚美找了很多机会想要道歉,但我固执地不愿听她说。

结果,我错了。

从这次开始,美术课的课程内容改成两人一组互相帮对方画人物像。平常这种情况总是与亚美一组的我,这时候就找不到对象了。

即使去问其他交情比较好的朋友,大家也都说「我以为你会和亚美一组」。亚美自己不缺同组的对象,她虽然一脸抱歉,仍是和其他人组成了一队。

这完全是我自作自受,我浅薄的想法马上获得报应。再这样下去,搞不好接下来的好几个小时,都要和几乎没说过话的人一组了。

这么一想我就更郁闷了,这时,背后传来声音。

「雪月同学你也还没找到人吗?」

一回头,一条同学站在那里。

「……咦?」

我虽然在意他,可是从来没和他说过话。国一国二时我们不同班,即使到了国三,这一学期我们也没有交集。

「……雪月同学?」

看到全身僵硬的我,一条同学疑惑地开口。沉静的黑色眼瞳就像黑夜里的池水水面,乍看之下眼睛不大,但给人深不见底阴暗的感觉。不过同时,里面又浮现出聪明的光芒,像是摇曳在水面的银色月光,无从掌握,带有朦胧的印象。

他果然有种从本质上就和其他人不同的感觉。

这样的他被人说成是怪胎,在班上有点受到孤立,所以没有人要和他一组吧。我看了看四周,除了我们之外大家都已经组好队了,正准备开始画画。

看到这个样子,我向一条同学点点头。

「啊,呃,嗯,我也……还没找到人。」

「这样啊,那就一起吧。」

我和他面对面坐着,各自拿起画笔。但在这段期间,我的内心不断骚动,刚才对亚美的反抗之心早已不知飞到哪去了。

——怎、怎么办……找点话题聊天比较好吧。

正当我烦恼时,一条同学开始盯着我看。为了画人物像这是很自然的举动,但我却觉得很害羞,迅速低下了头。

「……雪月同学,你不抬头我没办法画画。」

「对、对不起。」

虽然道了歉,但害羞就是害羞。为了想办法处理红到耳根的羞色,我试着出力挤压胃部想镇定下来,也试了暂时停止呼吸,但只是让脸更红而已。

一条同学皱起了眉。

「你还好吗?感觉身体不太舒服。」

因为我始终没有正面抬起脸,而是低着头,所以他担心地说。沉静的眼神分析般注视着我。已经到极限了。

「我、我去洗一下脸!」

我反射性地站起来,飞奔出热闹的美术教室,往洗手台跑去。总觉得呼吸微妙地有些困难,彷佛自己不再是自己。像是体内出现了一架引擎,双脚自己动了起来。

然后我用水龙头流出的冷水拍在脸上,深深地吐了口气。

「呼……我要冷静一点。」

夏天的风误入了敞开的走廊窗户,吹在了濡湿的脸颊上,凉爽又舒畅。虽然心中还在悸动,不过我作好「这样就没问题了」的心理准备,脸擦干净后,「很好!」我充满气势地转过身。

「雪月同学?」

可是,一条同学就站在正后方。

「哇啊啊啊!」

因为太过惊讶,我忍不住丢脸地发出尖叫后退。然后腰就撞到身后的洗手台,结果力道太猛,倒向了台面,而且神奇的是,我的背似乎转开了水龙头,哗啦哗啦的流水淋湿了制服。

看到这样的我,一条同学仍是如往常一样的淡然表情说道。

「……你还好吗?」

他拉着我的手,把我从台面中拉起,并递给我手帕。

「谢、谢谢。」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在中意的人面前做出这么失态的举动,丢脸也该有个限度,如果地上有洞我真想钻进去。

我用他给我的手帕擦着身体,正当我脑中一团混乱时,一条同学轻声说。

「……对不起,你果然是不想和我一组吧。」

他的这句话,给我一种又像受到伤害,又像苦恼的感觉。虽然平淡,却又悲伤的不可思议。

这时我终于回过神来,我现在才发现刚才只想到了我自己。

很多同学说他是怪人、问题儿童,事实上我也曾经这么想过。毕竟一条同学不管被人说什么闲话,基本上都很淡然,或者说不在意的样子。

可是这样面对面说话后,就能窥见他的痛苦,虽然真的很细微。

更重要的是,我的心中有罪恶感。被他这么一说,我确实是没有正眼看他,而且马上逃离教室,看到他的脸之后还吓到跌倒,除了没礼貌之外实在无可形容。

「不、不是,我……」

在我急着想解释时,亚美同时从教室走出来。

「喂,堇,你刚才叫了好大一声……喂,这是怎么回事?」

她看到全身湿透的我大吃一惊,马上向我跑来。但也因为这样我的话被打断,没办法传达给他知道。

「一条,我带堇去换衣服,抱歉,你可以和老师说一声吗?」

「嗯。」

他马上转身,回到了美术教室。他的背影总觉得看起来好渺小,果然是受伤了吧,我的心好痛。

——我搞砸了……

「喂,堇,你还在发什么呆啊。我借你放在社团教室的排球球衣,跟我来。」

虽然亚美不懂我为什么垂头丧气,但她还是牵起我的手。我们直接前往排球社团教室,借她的球衣换穿,她还帮我晾干湿掉的制服。彷佛无论大小事她都一手包办照顾我一样,我对这样的她充满了歉疚。

我果然是个没用的人。当我开始消沉,低头坐在社团教室的长椅上时,亚美问我。

「你竟然带着这么像男生用的手帕喔?」

为了向我确认而转身的亚美,在看到我的样子后音调为之一变。

「喂喂喂,你怎么了吗,堇?发生什么事了?」

那是真心替我担心,温柔的一句话。与平常不输给男生的帅气样子之间的反差,让我放下了心。

我还是不太擅长与她相处,但她依然是我的儿时玩伴兼重要的好友。

「其实,一条同学误会我了。」

「误会?」

「后来我和一条同学组成一组,所以吓了一跳……然、然后很害羞。可是那个样子好像被他认为是讨厌他的反应……所以他看起来很伤心。」

在我一句接着一句时,越发对自己细若蚊蚋的声音感到难为情。

然后,默默听我说话的亚美,像是要吹散我的懊悔般,重重叹了口气。

「那你去道歉不就好了,不需要这么在意。」

「可、可是……」

面对游移不定的我,她很直接地挑明了说。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做错事的人是你,就应该去好好道歉,尤其对方都受伤了更应该道歉。」

然后她很自然地将手放到了我的头上。宽阔的掌心很温暖,轻轻地抚摸着我。

「我也会陪你去,好好整理情绪吧。」

不只是鼓励我,还像是在背后推我一把一样可靠。虽然我还是觉得自己很没用,但马上甩了甩头,转换情绪。

就像亚美说的,错的人是我,让一条同学感到伤心。那么现在就不是胆小的毛病出来作怪的时候,胸口一带涌起了微小的勇气,身体充满能量。

「嗯,谢谢你,亚美。我会好好道歉。」

结果美术课因为我和亚美早早就离开了教室,所以原本和亚美一组的人改为和一条同学一组,我则和亚美成为一组。根据我听到的说法,亚美好像一直很在意我,于是原本和她一组的同学很贴心地交换了队友。

但是这样就没有意义了。一回到美术教室,我就去找一条同学。

「一、一条同学,可以和你谈一下吗?」

转过头的他已经恢复平常的样子了。平静、淡漠,像无机体的感觉。彷佛在眼前的是一道纯白墙面。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但我还是必须开口,我这么想着,冲动之下说道:

「刚才对不起,我并不是讨厌一条同学。嗯,那个,我只是吓了一跳,这一点我自己也觉得很丢脸。」

教室里还是一样吵闹。大家尽情地聊着天,美术老师似乎也没有打算要大家安静。

所以我在丹田蓄满了力量,为了解释清楚,音量得不输给四周的说话声。我也是因为刚刚和亚美的对话才察觉到自己声若蚊蚋的难为情,我就是这么胆小的人,所以才会伤害到他。

我这么想着,结果好像太用力了。

「但是,我、我我、我想和你同一组,你愿意和我一组吗!」

音量不小心比我预期的还要大声,美术教室里忽然静了下来,大家都在看着这边,连打瞌睡的同学都醒来了。

更严重的是,这股沉默成为了一面镜子,将话语反射了回来。如果只截取我刚才说的那句话,那根本就是超级直球的告白。

我感觉脸立刻红得发烫。站在我旁边的亚美似乎也没想到我会说得这么直白,因此露出惊讶的表情。

好丢脸,全身就像快要融化了。

可是,我依然咬着唇,专注地看着一条同学。只要在这时候撇开脸,事情就和之前没有两样。

他看起来有些讶异,然后回道:

「……这样啊,嗯。」

接着,「我想应该还是要问一下,」于是他冷静地回头,向原本与亚美同一组的女生询问:

「这样可以吗?我觉得对你有点不好意思……」

结果她虽然慌张,还是马上点头了。

于是,美术教室里再次恢复此起彼落的交谈声。大部分都是在说我和一条同学,你一言我一语地充满了兴奋之情。

大家这些闲聊,简直就像一把火,围着我剧烈燃烧,我窘迫得几乎快死了。

「你真行呢,堇。」

「闭、闭嘴啦……」

我对着一脸佩服的亚美嘟起了嘴,然后重新准备自己的工具,正面朝向一条同学。

像是睡乱的自然卷,加上深不见底的宁静黑色眼瞳。一旦四目相接就像要被吸进去一样。但我仍努力地好好看着他,一条同学突然间,真的、浅浅地笑了起来。

「谢谢你。我刚才误会你了。」

很像人类的,有血有肉的说话方式。我没有看过一条同学笑起来的样子,忍不住看得入迷了。

我就是在这时候意识到的。他也和我一样,是个人类。

「没关系,是我不好……」

我这么回答后,他摇了摇头。

「你没有做错什么,错的人是我。毕竟我被别人讨厌是稀松平常的事。」

「……咦?」

若无其事的突然坦诚相告留在了我心中。但是他开始专注在画画上,所以我也没有开口。

——这是怎么回事……?

感觉从缝隙处窥见了一条同学些微的神奇一面,那句带着异样的话语里的意义,就像口香糖一样在我脑海中反覆咀嚼。吞不下去,但又觉得他不希望我吐出来问他。

所以,我一直没能忘记他所说的话。

街道在夕阳照射下燃烧。娇嫩的橘红色波涛,彷佛是太阳这颗巨大恒星掉落在远方群山后方而产生的大浪。所以整条街上看起来就像覆没在朱红色的水中,沉入了水底。尤其是我们的国中位在山坡上,可以一眼望尽市街,看起来就更像街道被淹没了。

这样的话水里的鱼就是人,海藻是建筑物。那么水流一定是风,水花是声音。

这么一想,街道就像一个巨大的生命体。各种颜色的车子在建筑物之间穿梭,因红绿灯而停止、前进的样子像是在呼吸。

而我们是推动这个巨大生命体的小齿轮。不,我是小齿轮,走在我旁边的亚美也许是更重要的零件。例如,如果我是一个白血球的话,她就是心脏,或是胃这样的器官。

那么,他究竟是什么?

说自己是坏人的一条同学,活在哪里呢?

「喂,堇,你在发什么呆呀?」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今天是大赛前夕,排球社的练习比较轻松,所以我们一起踏上归途。悠哉地走下平缓山丘的放学路上。右手边有一座大公园,亚美走在旁边是马路的左手侧。和平常一样,可以很自然地保护我的位置。

「嗯,想一点事。」

我蒙混了过去。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一条同学的事才好。虽然一条同学的话一直留在脑海中,但问我想要怎么做,我自己也不知道。

「管他的,不过你还真大胆呢,美术课的那件事。社团的大家都知道了。说有人在课堂上当着大家的面告白。」

「什么?」

我忍不住抬头看亚美,她一脸开朗的表情笑着。整个人清爽帅气,和晚霞很相衬。

我还是觉得很害羞,马上哼了声撇开脸。

「我又没有告白。」

于是亚美苦笑着回答。

「这倒是。是说,一条哪里好啊?虽然他也不是个坏人就是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光是说出吸引自己的对象哪里好就够让人抗拒了,再说,我自己对于被一条同学的哪一点吸引也还不是很清楚。

硬要说的话,大概是他独特的气场吧。有一股明显与他人不同的异质感,目光会忍不住追着他跑。可是,似乎只有我这么想,其他人都只觉得一条同学很奇怪。

这时候,我想起来了,拿出收在口袋里的手帕,是一条同学借我的。简单的蓝色设计,看起来是男孩子使用的样式。

他把手帕递给我时,一脸受伤的表情。

然后,从我口中落下了一句话。

「总觉得,不能放着他不管。」

说完,亚美碎念着。

「真是的,你还是一样……老好人一个。」

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下去的她,直接将话题接续到了日常琐事上。我察觉到她刚才是在选择用词。

她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不是个性认真只是顺从,不是善良只是无法拒绝。对人不是同理而是同情,不做坏事不是因为富有正义感,只是胆小而已。不嫉妒他人,贯彻旁观者原则也是因为对自己没自信的关系。

因为我是个普通的人。这句话的意思不是我真的是个普通人,而是我希望自己至少能够达到和普通人一样。

不管是我多么向往的东西,一旦机会来到我面前,我依然是个什么都做不到的人。

我之所以是个普通的人,都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才是个好人。」

回答完,我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然后她隔了几秒后也跟着笑起来。

我们是儿时玩伴,也毫无疑问地是好朋友。我明白就因为我们理解彼此,所以才能保持适当的距离。

亚美不会过度干涉我。而我也不会与亚美拉开太遥远的距离。

她很害怕孤独一人。身为受大家欢迎的人物,被一群对她有特殊期待的人包围时,就会想要有个对自己没有期待的人,作为喘息之地。

而那个人就是我。我既不嫉妒亚美,对她也没有期待,就只是旁观着。当然她有比赛时我会替她加油,但不管赢或输,我都只会和她说声「比赛辛苦了」。

那时候,亚美会露出最自然的笑容。

所以我才不知道如何与她相处。

和她在一起时,我必须保持普通,反过来说,就是我可以继续当个普通人。

而我就是依赖着这一点,软弱的家伙。

这样的我,要和亚美在一起到什么时候呢?

能和亚美在一起到什么时候呢?

「对了,今天的晚餐听说是猪排咖喱饭。因为是比赛前一天,我妈超有干劲的,但现在还吃猪排咖喱祈求胜利也太老派了。」

这么说的亚美,感觉从肩膀处消了风一样。她很自在,一点也不紧张。

「呵呵,对呀。不过阿姨的咖喱很好吃呢。」

「是这样没错啦,但每次比赛之前都吃一样的我已经腻了。」

「嗯,不然你那份猪排我帮你吃吧。」

「什么,当然不行!是说你要来我家吃吗?」

「咦,你不是为了和平常一样邀我去你家,所以才聊到咖喱的吗?」

「那是……你这种地方真的是很精明唉。」

我们彼此互亏,相视而笑,其中交织着烦躁,以及欢乐。

虽然我不知道怎么和她相处,但也想要和她在一起。人际关系一定就是这个样子的。愿意包容对方自己棘手的部分,想要和对方来往,所以才能变得亲密。

我说:

「这就是我啊。我才不是什么乖孩子。」

然后她苦笑着回答。从天空另一端汹涌而来的夕阳在她柔和的表情上妆点了色彩。

「没错。你啊……」

亚美说到一半时,突然后方传来巨大声响。有一股足以撞碎玻璃的冲击力道,激烈的煞车声,以及连续的喇叭鸣按声。

「咦?」

在我呆愣着回头时,冲破护栏,开上人行道的卡车已经逼近了眼前。

就在被卡车辗过前,我被用力地推到了车道的方向。

接着是金属板凹陷的轰鸣声。

我倒在地上抬起头,那里已经看不见亚美的身影了。

不久后,传来救护车的声音。

美术课,教室依然闹哄哄的。大家继续画着人物像,彼此轻快地闲聊着。

但我总觉得教室里没有光彩。亚美住院了,环顾整个美术教室,失去了吸引视线的明亮焦点。

指尖忽然一阵疼痛,所以我垂下目光。握着画笔的右手手指上贴了好几张OK绷,渗出了些微的血迹。昨天回家的路上,酒驾的卡车冲进人行道时,我被亚美推开,所以受了一点伤。

但是,伤口也就这样而已。

救了我一命的亚美双腿复杂性骨折,甚至被医生宣告也许无法再走路了。

听到这句话时,我的脑中一片空白。亚美就要参加国中最后一次的排球比赛了,就算到了高中和大学,她也会是备受瞩目的第一线活跃选手。她就是拥有这样的实力,获得这么高的评价,每年还都会以二十岁以下的潜力选手身份加入加强集训。

可是,如果不能走路的话,这些光辉的未来一切都化为乌有了。

那时候亚美救了我。也就是说她想要的话,其实可以自己躲开的。

这么一想,我就快被罪恶感压垮了。

因为有我在,亚美才会……

是我害的。

当我想着这些事时,眼前的座位传来声音。

「雪月同学,你还好吗?」

一条同学坐在那里,像是睡乱的自然卷还是一如既往。

「你在想七滨同学的事吧。」

亚美遇到车祸的事,马上就传遍了整个学校。每到下课时间,就有其他班级或学年的学生来到教室,寻找亚美的身影。

而我总觉得大家最后都会看向我然后才离去。他们的眼神冰冷,感觉像在责怪我。

所以,我连一条同学的眼神也不敢直视。我很害怕。我这样的人被亚美救了一命的事实,让我很痛苦。

「……嗯。」

我还是低着头回应,然后他停顿了一下才说。

「即使只有你平安无事也很值得高兴喔。」

那是顾虑到我的温柔说法,但就是这一点让我痛苦。因为都是我害亚美受了重伤。

「一点也、不值得高兴……都是因为我,亚美才会……」

「……因为你?」

看着眼前的他惊讶的样子,我终于再也握不住笔,停下了画图的手。和前几天不一样,我在吵杂的美术教室里,用着其他人听不见的微弱声音,没用地开口。

「昨天,有一台大卡车冲进了人行道,从后面撞过来。我明明看到了却动弹不得。所以亚美才会拉我,把我推开救了我一命。但是,也因为这样亚美自己没躲开……」

罪恶感太沉重,让我无法承受。所以我好想说出来,只要一开了口,话就一句接着一句停不下来。

「我这种人,就算代替亚美获救了,也不会有任何贡献。」

不知不觉间,眼泪流了下来。沿着脸颊流下的泪水滚烫且止不住。

一条同学开口了。

「我并不这么认为。」

很清晰的一句话。和平常一样淡然且宁静,可是却不知为何锐利地刺进胸口。

我担心他是不是要责怪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后,一条同学专注地看着我。细致的黑色瞳孔很深邃,一旦四目相接就彷佛要被吸进去一般。而且还有一种连我脑海中在想什么都全部被看透了一样的聪慧感。

「如果真的像你所说是七滨同学救了你的话,那么受伤就是七滨同学自己的责任。而你是多亏有了七滨同学因此获救的。我觉得这部分不能搞错了。」

他不让我有插嘴的余地继续淡淡说道。

「而且你并不是代替七滨同学。七滨同学有七滨同学的优点,你有你的优点。我想七滨同学并不是希望你代替她所以才救你的。」

说着这些话的他,表情带着阴影。一条同学就像割着自己的肉身说出口般,是撼动人心的声音。

再说得更仔细一点,那不是他平常沉静的语气,而是发音中带着些许类似人体体温的东西,彷佛不知道从哪里撷取一段过来使用一般,留有一点也不像他的余韵。

感觉从中可以看见少许他的人生背景。

正因为如此,一条同学说出来的话很自然地渗入心中。

「那……为什么亚美要救我……」

不过一条同学平顺地答道。

「我想你应该比我清楚才是。」

他继续说。

「因为,你是最瞭解七滨同学的人对吧。」

亚美入住的医院是市内占地最广的地方。距离学校也很远,所以即使放学后我立刻飞奔出校门,抵达医院时也已经是傍晚了。

不过大厅还有不少人,虽然大家都在谈话,却不可思议地有种安静的感觉。没有参加社团活动,每天都按照爸妈的指示健康生活的我,和医院相当无缘,因此有些紧张。

但是,我并没有却步。在柜台完成探病手续后,就往对方告诉我的病房前进。

这是自从白天美术课和一条同学谈完后我在思考的事。

亚美为什么要救我?答案马上就出来了,因为亚美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我想就算当时旁边是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亚美也会反射性地救助那个人。

她真的是个大好人,个性很帅气。

「亚美?」

打开病房的门后,发现没有开灯。不过还是能在昏暗中环顾整个空间,一窥狭小的个人病房。

今天还是住院第一天,里面没有任何东西。单调的房内只是充满了药物的臭味。

然后,亚美就躺在这样的病房里。

打着石膏的双腿稍微吊高,床头直立起来。交叉在腹部的双手也包着敷巾和绷带,头上则罩着网状绷带。

似乎很痛,又无精打采的样子,让人不忍直视。但是她的眼睛睁得老大,慢慢地看向我这边。

眼神交会时,她停住了呼吸,扯开笑容。

「是堇啊。抱歉,我没注意到。我爸和我妈刚好回家拿东西了,所以我在发呆。」

听她的说话方式,我心想果然是这样。亚美努力地想要让自己和平常一样。但是眼睛下方有着哭肿的痕迹,更明显的是声音在发抖,感觉就像快被什么东西给压垮了。

那么,那个什么东西会是什么?是失去光明前程的绝望吗?还是遍及全身的重伤?又或者是压在自己肩上的期待?

一定是以上的这些东西,让她原本如此坚强的心,确实出现了裂缝。

「……不会啦,没关系。」

我没有开灯,直接走到病床边,坐在铁椅上。只有从窗外渐渐延伸进来的路灯洒满了室内,发出淡淡的光芒。

「学校怎么样?大家有说什么吗?」

「大家都很担心你,还商量着下次要一起来探病。」

「这样啊,总觉得很不好意思。」

脆弱的话语。但是她依旧努力地装作若无其事。

「社团的人……马上就要比赛了说。」

人很好,个性帅气,时时挂心着他人。但这不代表亚美没有自己的意志。她只是,能够压下自己的意志去为他人着想。

她其实,是个逞强的人。

「亚美,谢谢你。」

说出口后,她低着头摇了摇。

「不需要道谢啦,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当然要放在心上。」

在我的心中,微小的冲动在伺机而动,那是长住在我心里的胆小鬼。每当我想鼓起勇气,他总是将我那少得可怜的坚强吃掉,每天越来越胖,是个讨厌的家伙。

但只有这次,我不能输给那个胆小鬼。我很不安,感觉一旦在这里退缩了就会后悔。胆小的我,不是用勇气战胜胆小鬼,而是想用不安来战胜。

「一直以来都是我单方面受到你帮助,老实说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处,但是我喜欢你的心更胜那种感觉。这次我想要成为你的助力,我想要……陪在你身边。」

我既不嫉妒她,对她也没有期待。不论她比赛是赢是输,我都只会说声「比赛辛苦了」。

总觉得,我不想说「加油」。因为亚美一直在努力。像是为了他人而敦促自己要贴心,更重要的是排球,她是倾尽了所有的自己。相反地,我逃离了排球,只是一直在旁看着她。

反正我这种人不配站在亚美身边。就算她在我身边,那也只是她好心地配合我缩短步伐。

那么,现在她不能走路了,我应该做些什么才好?

「一起加油吧,亚美。我会加倍回报你以前帮助我的份,绝对不会放你一个人。」

然后她抬起头。

她果然,哭过了。

结衣消失的那天放学后,我和一条同学前去找谷津老师。

「是吗,吾妻同学她……」

图书馆没有其他人。谷津老师像是胸口被东西哽住般地说。脸色糟糕得彷佛随时要昏倒,如果不把手撑在柜台桌上,感觉就要跌坐在地。而她另一只手紧握在胸前,拳头内侧像是隐藏着懊悔与悲伤。

一条同学平静地看着这样的谷津老师。他没有任何停顿地解释昨天放学后,我们离开图书馆以后到今早结衣消失的经过,总觉得他看起来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像是要聚焦在该做的事情般,他用力地握着我的手。

「对,而下一个目标,恐怕就是我们了。春乃消失后,我们曾在学校内到处向人打听春乃的事,所以我想我们拥有APP的事已经曝光了。」

尘埃在照射进来的夕阳中飞舞。在整个图书馆内特有的纸张与墨水干燥的气味中,他的话语清晰有力。如同一条同学所说的,一开始谷津老师会找我们过来,也是因为我们太显眼的大动作,所以她才得知我们拥有APP。

谷津老师痛苦地闭上眼睛和嘴唇。显然她不想接受这个现实,但却又明显是个肯定的沉默。

「那个人可以在昨晚到今早之间杀了吾妻,一定也是因为他某种程度地监视着我们。杀了吾妻的人并不知道杀了春乃的人是谁,如果随便行动反而有暴露自己存在的危险,所以搞不好他一直在观察状况。而吾妻杀了草太,也就是杀了春乃的人,所以他才会采取这样的行动。」

一条同学说出他的推测后,谷津老师缓缓睁开眼。眼下有着严重的黑眼圈。也许她昨晚没有睡。

「那你打算怎么做?已经想到了这些,也知道自己成为目标……」

一条同学举起握着的我的手。

「我们要保护自己。基本上两个人一起行动的话,我想可以减少被偷袭的危险性。」

于是谷津老师看向我,她的眼睛让我吞了口唾沫。谷津老师之所以甘冒危险也要告诉我们APP的事,就是为了不让我们被卷入利用APP互相残杀。

但是,那时候已经太迟了。或者该说,那成为一个契机,让事情一件一件地连锁发生。

「雪月同学……」

「我也赞同一条同学所说的。」

谷津老师咬着唇,所以我摇了摇头继续说。

「这不是老师的错,而是多亏有了老师,我们才能察觉到自己有危险。否则……也许我们已经不明不白地被杀死了。所以,请你不要责备自己。」

然后我回握了一条同学的手。虽然手在颤抖,内心却有着勇气。

我曾经很普通,但现在已经不普通了。我不能再只是普普通通了。自从国中亚美发生车祸之后,我的脑海一角就不停这么思考着。

我不是什么都做不到,而是什么都不愿去做的卑鄙小人。老是接受别人的帮助,然后只是旁观着他人,所以昨晚才会当着结衣的面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但这样是不行的。今天,我亲身切实感受到死亡的温度后,终于向一条同学坦诚以对,而他也愿意保护我。谷津老师也是,消耗着自己的身心在为我们担心。

这样的话,我也应该要保护他们两人。

我已经受够了只是单方面受他人帮助。

「我、我们,不会有事的,所以请放心。反而是老师如果有个万一,我们绝对会救你……一起加油吧。」

无法停止颤抖。我还是很害怕,但是我握着一条同学的手,扼杀了懦弱的自己。

然后,谷津老师看着我们,只说了一句「对不起」道歉。

接着我和一条同学离开图书馆,走在回家的路上。夜幕已经低垂,街上满溢着橘红色。我们肩并肩,尽量走人多的道路。经过身边的人看起来都像杀人魔,但每一次,我都依靠一条同学的手度过。我绷紧了神经,让自己在放学途中无论何时何地遇到不幸都能够应付。

我回想起的,还是和亚美那一次的放学时刻。在那之后,亚美努力复健,现在恢复到了能在辅助之下走路。就算被宣告或许无法再走路她也没有放弃。上星期放学后,我也以「已经有事了」拒绝了春乃的要求,去协助亚美,而亚美即使大汗淋漓也持续挑战。

我从中学到,失去过的东西就再也回不来了,但这不是放弃一切的借口。一定还有自己可以做的事。

「一定要活下去。」

我抬头看他。

「然后也要救回结衣和春乃。双叶同学也是,我想他其实在烦恼着些什么。不知道的话,就要去弄清楚。所以,必须救回大家。」

然后他低头看我。漆黑的眼瞳依然沉静,但嘴角微微上扬了起来。只是这样和以往的他看起来不同,总觉得有种异样感。

一条同学确实在某些地方和其他人不一样,但是他的本性老实,有着他独特的善良,那股温暖从不曾崩坏。

但是现在他的眼中,某处带着些许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热气。

「嗯。你真的很善良呢。」

接着他以乍看之下和过往相同地平静继续说道。

「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一定会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