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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致亲爱的姊姊

我要说些恶心的话了喔。

姊姊到现在为止,肯定都在勉强自己吧。勉强着,努力着,始终骗着我,将真正的事实、将本性藏了起来对吧。

所以这封信一定可以送到真正的、真实的姊姊的手上,我在写信的时候如此深信。

初次见面。

我是小仓雪。

呃啊───好恶心。这真的好恶。要起鸡皮疙瘩了,有够做作的。

不过,嗯,我祈祷你可以走向崭新的人生,所以写下这封信。

谢谢你至今为止一直守护着我。谢谢你至今一直爱着我。谢谢你至今一直都看着我。

尽管你说着谎,勉强自己,竭尽全力度过这段日子,可是你总是对我展露笑容,开车接送我时也会放音乐和我一起痛快地唱歌,我不觉得连这些都是虚假的。

我得知一切是在发生交通意外的时候。碰上意外后,自己一个人回家时,虽然和你碰面的地点是在玄关门前面,实际上早在你回来以前,我就用自己的钥匙进到家里了。进家门后,基于兴趣跑去偷看你房间的时候,我才终于得知这个家曾经发生过什么,知道了如今你还有春树先生依然被囚困在过去。

我一直感到疑惑。为什么父亲会失踪?为什么大家对此几乎闭口不提?为什么这个家里连一张父亲的照片也没有?为什么我想不起来父亲失踪时的事?还有为什么,春树先生要在那个文化祭上,对我说那种话。

以前我总以为是自己记忆力不好的问题。以为是自己很懦弱,老是配合旁人,没有自己的想法,随便盲从所造成的结果。不过事实上,我真的缺失了记忆对吧。结果到头来,我到现在也依然想不起来父亲的脸。很奇怪吧。明明我还确实保有他失踪以前的记忆。是不是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将记忆过滤了呢?自己下意识认为不能够想起父亲的事,不可以去思考有关他的事。

我非常沮丧。原来我的人生早在八岁的时候就结束了。结束了,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这让我好难过。

我很难过,很难过,很难过,很难过。

所以我产生强烈的念头,要活出新的人生。

做为新的小仓雪,试着活下去看看。至今以来被蒙在鼓里的人生就要结束了。那个被蒙在鼓里、受尽保护的人生,就要结束了。要让这所有的一切到此结束。

我曾经这么下定决心。

如此一来,你还有春树先生,一定都能获得解放吧。获得解放以后,就能够面对新的未来了。我毫无根据地这么想。单纯地以为只要自己不在了就好。

直到一个月以前,我真的都是这么想喔。我抱着这些念头,度过每一天。

一个月前。

在那之前我一边做好要离开家里的觉悟,一边好好地上学。嗯,虽然没怎么和朋友说到话,不过我想着至少要享受学校生活直到最后一刻。

可是正好在一个月前左右,最后的课程一一结束,喜欢的学科也上完了,每件事都让我觉得好麻烦。有一次,我第一次跷掉了学校的课。你载我到学校之后,我便调头回去,跑到街上四处晃晃。但是慢慢地我逛腻了,手机电量又快没了,于是我决定回家。虽然觉得你应该在家,自己大概会被骂吧,不过我还是跑回家里了。

然而,那天你刚好不在家,你在外面工作。你因为一时兴起到咖啡厅工作了。当时我想着,太棒了───不对,我好像没有这么想。印象中我很无所谓的感觉。我应该是想着,啊,不在家吗?好孤单喔。好久没有只剩我一个了。说起来不晓得日记怎么样了。

我不由自主地,真的是不由自主喔,我读了你的日记。只读了最后一页。也不晓得为什么。

于是我看到了,上面竟然写着等我毕业之后,你打算去死。

我看完以后一点儿也不觉得后悔。

也不觉得悲伤。

亦不感到开心。

我强烈地、强烈地,产生一种郁闷感。

觉得好郁闷,好麻烦。

所谓的反抗期就是这种感觉吗?我对你只有很郁闷、很麻烦的想法,还有觉得你真的非常可爱,是个可爱又懦弱的人。

呐。

现在写信时我才想到,其实你很希望被发现不是吗?希望被我发现。

你想要我发现,想要我看到日记,因为自己害怕得做不到,希望我去报警,所以才会继续写那本日记不是吗?

嗯,也可能没有这回事就是了,说不定只是我想太多了。

假如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很遗憾。

尽管你让我觉得很郁闷,很麻烦,但是我对你的爱,在这之上。我非常非常爱你。

或许你对我展现的那些温柔、那些笑脸,全是假的也说不定。搞不好你替我准备的餐点、接送我去学校、带我去游乐园的那些温柔,全都是装出来的。

不过我还是爱着你。是假的也好,装出来的也罢,我仍然很开心、很幸福,每天都很快乐。

就算我身边充斥着虚伪,可是唯有我的心情,是千真万确的。我爱着你的这件事是货真价实的。

另外,我还有一样深爱的东西。

音乐。

我喜欢音乐。起初,我因为想像春树先生一样,为了他人创作出感动人心的作品,所以怀着感谢的心情来练习音乐、吉他和歌唱。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喜欢上了音乐,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得不得了。喜欢那种一曲到底不弹错吉他时的感动;不在乎能否唱出漂亮的高音,只是不顾一切地纵情高歌的感动;和别人一起演奏乐器时,回过神来才发现彼此的频率很合的快感。我喜欢音乐。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得不行。

我写了〈炸弹〉这首歌。这毫无疑问是写给春树先生的歌,写给那位让我打起精神的春树先生。春树先生同样在真正的意义上与我的人生关联甚深,而且为了不带来破坏,他一直帮忙坚守着秘密,我想向他表达感谢。

虽然从结果来说,我的吉他被弄坏了,音乐也遭到了否定,不过在读到日记之后我明白了那时候的理由。知道了他嫉妒着我。

优越感!!

不得不说我沉浸在优越感当中,甚至觉得自己很丑陋。既非谦虚也非顾虑,我浮现的心情是优越感。

我在当时真的有种自己的全部都被我爱的人拒绝的感受,真的好难过。可是真相其实是嫉妒,以及羡慕,春树先生说的只是这种孩子气的话而已。我感觉自己成为大人了。

我是大人了。

我是可以对喜欢的事物说出喜欢的人。

所以我想要守护自己喜欢的事物,想守护我所爱的事物。

希望春树先生可以忘掉我的父亲,忘却罪过,今后继续写小说。杀人不可原谅,但是,请不要掩盖自己想写作的心情。请别用罪恶感那类的情绪掩盖自己想写小说、想写东西的心情。没有关系,反正迟早要偿还那份罪过。无论如何总有一天都会受到惩罚。至今以来春树先生一直痛苦着,像那样活在痛苦之中虽然也已经类似一种惩罚,不过总有一天,除了心灵上,肯定还会以肉眼可见的形式确实受到惩罚。

希望穗花小姐可以忘掉我的父亲,迈向新的人生。除了监视我以外,你应该还拥有很多的人生选择才对。十年,十年以来你一直受到束缚,被我父亲,不对,错了吧,你在更早之前就遭受了很残忍的对待,所以正确来说是十一年,你一直被我父亲的强暴,还有他的尸体束缚着。所以请你别再困住自己了。请开始新的人生,开始新的事物,前往新的地方,随心所欲地,和喜欢的人,做你喜欢的事吧。

我会守护你们。

其实我偶尔,会下安眠药给穗花小姐。虽然只是市面上在卖的东西,不过我下的量稍微多了一点儿。你总在监视我,应该消耗了不少心力吧。可以因此熟睡太好了。

我已经确认过骨头是否真的存在了。它真的埋在那里,害我不小心笑出来一下。

骨头由我来设法处理。

会确保不泄漏你们的罪行。

虽然不晓得我是否有这种权利,但我就先直说了。

我会解放你们。

我打算将你们从这座堪称牢狱的家里解放。

谢谢你们这段时间对我的保护。

再见,请保重。祝你们幸福。

PS.

不过有朝一日,有朝一日让我们笑着相逢吧。

一定。

雪谨启

柿沼春树-小仓家旧址

「要是敢说是自己的错,我会杀了你。」

穗花在下车前,说了那种话。

我打着冷颤从租来的汽车上走下来,跟在穗花身后行动。

什么都没了。小仓家如今连半点痕迹也见不着,一切全化为乌有。

自那之后,发生了诸多事情。

山上的独栋平房爆炸事故成为全国性的新闻。

由于我们在赶去小仓家的路上发生车祸,因此接受了警方的审问。不过,我们没有被问罪。我们的罪行没有败露。根据警方与消防局的调查结果,这起事件被当作煤油暖炉使用不慎所引发的火灾来处理。

失去了住所的穗花顺势搬进我住的公寓里,与我住在一起。等到生活安顿下来耗费了相当多的时间。

而从旁给予我们支持的人,是结城。

最终我们依然没能告诉结城真相。不过他没有必要知道这些。不知道才是好事。往后也永远不要知道,对他才是好的。他亦没有对我们过问太多。

即便如此,他仍然全心全意地支持我们。结城每个礼拜会过来我和穗花住的公寓,与我们讨论今天要联络哪里,甚至在钱的方面提供我们帮助。古角老师也好几次造访过我们的公寓。

结果小仓家没有重建,而是选择将土地变卖。处理烧毁的家当等等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光靠穗花自己的存款不够,在她向亲戚们低声下气后才筹措到剩下的部分。而我也做了一样的事。为了为钱所苦的穗花,我将书籍版税赚来的钱,还有迄今的积蓄全部给了她,并借助了妈妈的帮忙。

妈妈没有责备过不再写小说的我。但我认为要是和我待在一起,会连妈妈也变得不幸,所以长期回避着她。妈妈与九重先生的结婚典礼,我也没有出席。尽管如此,我们有时还是会分享彼此的生活情形。在我自杀未遂的时候,妈妈和九重先生也有来我身边陪着。然而我不曾依赖过他们。这次的事情,是我第一次寻求他们帮助。

反倒是他们两位很乐意提供援助,认为这是我第一次愿意依靠他们。九重先生也是,好像一直误以为我不认同他做为父亲所以才不依靠他。直到那时候我才第一次喊了他爸爸。

我们配合过好几次警方的审问,度过了一段手忙脚乱的日子。

直至夏季暑气蒸腾得令人烦闷的时期,我们最后走访了小仓家的旧址。

许久未来过的小仓家,已然不见半点痕迹,一切全化为乌有。

甚至会让人怀疑,那里真的曾经有过住家吗?

「这里,是玄关……」

穗花站在小仓家的土地上说。我伫立于她的身侧,情不自禁说:「打扰了。」

随后穗花呵呵笑了起来,回我:「欢迎光临。」她踏出步伐徐徐走着。

「这里,是盥洗室。这里,是妈妈的房间。这里,曾经是继父的房间,后来变成仓库。这里,是小雪的房间。这里,是我的房间。」

穗花如数家珍地替我一一介绍。我听着的同时,不禁因为酷暑的燠热而叹了口气。

「真的是,什么都不剩了耶。」

我不记得屋内的格局,所以只是一味地走着,没有理会房间的隔间。大概我在跨进玄关以后,便直接穿破墙壁,穿过一面墙,接着又一面,最后凭着记忆站到了那里。

「真的,都没了。」我站在那片土壤上,喃喃自语说道。

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对于我而言却恍如昨日,不,彷佛几小时前才发生过似的,仍然历历在目。我能够回想起来,也始终记得,当时那个瞬间所发生的事。

我蹲下去,伸手触摸多半是曾经埋着那个家伙───穗花的继父的地方。梅雨季已过去,最近这一带日照强烈,土壤全都干裂了。

「已经不在那里了喔。」

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身后的穗花说道,她的影子落在我的身上。

「已经没有了。因为我也确认过了。趁着没有人的时候,我挖了又挖,拼命地把土重新挖开,可是我没有找到。恐怕,耐心搜索的话,还能找到一点儿骨头碎片也不一定。但是大型的,例如头盖骨,或是脊椎什么的,像那种东西已经一个也没有,哪里都找不到了。」

「头盖骨……」

这样吗?说得也是吧。

虽然不清楚人体究竟要历经多少的时间才会腐烂,化为尘土,逐渐分崩离析,可是好歹也过去十年的岁月了,只剩下骸骨也是想当然的吧。

「是小雪带走的吗?信纸,那封信上,当时写了些什么来着?」

「她写说会设法处理。」一面回答,穗花一面从口袋里取出那封信交给我。自从毕业典礼之后时隔多日,我又再次读了那封信。

「说要设法处理是指……」

「不清楚什么方法就是了。或许是利用爆炸把东西炸得粉碎,也可能小雪把东西带到某个地方去,弄成粉末以后再丢掉吧……」

「爆炸,对了。爆炸呢?小雪有提到她做出炸弹之类的东西吗?」

我表情严肃地问话,穗花见状却忍不住喷笑。

看到她久违地露出笑容,我在生气的同时倒也松了口气。

「干、干么啦?」

「什么炸弹,区区的高中生做不出那种东西吧。消防局的人调查过了,好像是丙烷瓦斯引火造成的。」

「丙烷瓦斯……」

「不过,家里在那之前就已经烧起来了,一定是小雪也没料到吧,居然会发生爆炸。」

穗花踱着步四处走,半是叹息地笑出声,「哈哈。」

「即使没有血缘相连也很相像。就像我们等小雪离开这个家后预计做的一样,小雪也把这个家烧掉了。」

就像我们预计做的那样。

没错,我们原本打算,等小雪不在了以后,就要结束一切一死了之。烧掉这个家,把一切都烧成灰烬。

「虽然实际上,我们没有目睹房子刚起火时的情景,火势蔓延开来只是须臾间的事……」

「这是木造房,而且你想,我们家不是有煤油暖炉吗?搞不好小雪为了让屋子容易烧起来,在家里把煤油洒得到处都是吧。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认为的确是她把家里烧了,烧尽一切,连一点儿痕迹也没留下。她说的要解放我们,将我们从这座牢狱解放,代表的就是这个意思吧。无论如何,我们都已经从牢狱里被解放了喔。」

牢狱。穗花清楚地说了。

对了。这里曾经是座牢狱。既是牢狱,亦是地狱。

「穗花。」

「嗯?」

「对不起。」

当我这么说出口的瞬间,穗花向后退了一步、两步、三步。嗯?就在我感到纳闷望着穗花的时候,她忽然大步跑起来,紧接着一跃而起。

穗花优美地跃起,犹如鸟类翱翔,朝我的肚子狠狠踹了过来。

恶呕。

我就这样被她踹飞出去,整个人摔进草皮里。那一脚的力道意外地强劲,让我短暂地陷入呼吸困难。咿、咿,我挣扎着想要吸进氧气,穗花却进一步坐到我身上,因此我呼吸得更加艰难。

「穗、穗花。」

「我说过会杀了你吧。」

严肃的神情。认真的言词。

「小雪她,不是因为春树的错才会不见。小雪不是为了让春树责怪自己才做这种事。想想小雪的心情吧。就算责怪自己、伤害自己,对我们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你明白的吧?应该明白才对。那又是想干么?你也该、该要适可而止了吧。究竟打算被束缚到什么时候?」

穗花就着这个姿势将手搭上我的脖子。温柔───连一丝也没展现,她认真地使出全力掐紧。

「赎罪是再当然不过的事了。我也想这么做,认为应该要这么做才对,认为自己应该要受到惩罚才对。可是啊,我们难道不应该好好活在小雪留给我们的这些、活在她留给我们的人生里吗?我们有这个义务没错吧。她拼上性命、牺牲性命留给了我们未来,我们有义务要活下去啊。结果你却这个样子,到底还要耿耿于怀到什么时候?你就这么想要、就这么想死吗?」

她手上的力气渐次加重,我越来越无法呼吸,因而着急起来。

并非因为不想死才着急。不对,我当然是不想死的。我当然也深切地意识到小雪留给了我们未来。深深地意识着,将之铭记于心。

小雪为了将我们从那个男人的骸骨身边解放,让我们不用继续待在那个家里,把一切都放火烧了。焚烧殆尽以后,小雪自己也消失得不知去向。她留下的书信自然没有让警方看过,所以针对她所展开的搜索行动目前仍在进行中。只是,她已死亡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也有可能被卷入爆炸里,炸得粉碎后什么都不剩。那个名叫小仓雪的少女,或许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我们不能不活在她留下的这个未来里,在她允诺给我们的未来活下去。我们有活着的义务。

然而现在让我着急的,是因为临死前还有想传达的事。

「一直、让你一个人、抱歉。」我吸入氧气,微弱地喘着气,对穗花说。

她大概以为我是为了小雪的事才道歉吧。穗花露出诧异的表情,缓缓松开了掐在我脖子上的手。

「装作没看到,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以前我以为这样就好。逃离所有事,以为这样活着就满足了。可是事实上,我一直都很想见到你。」

并不是小雪给了我勇气。

我会说出我爱你,说出最喜欢你,不是因为有小雪在背后推了一把的关系。

是我输了。

输给一个名叫小仓雪,与我足足相差十岁的少女。在创作者的本质上,做为一名创作者,我输了。

她所写的歌,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在脑海里回响,一直令我嫉妒不已。我一直憎恨着比我更能为所欲为的她。连同她的年轻、绽放出的光辉、略显标致的五官,每样都教我憎恨,每样都教我羡慕。所以我腆着脸,把那份嫉妒发泄到她身上。但是她战胜了这些,明白自己身处的境地后,立下决心重新展开人生。然后无庸置疑地,她拯救了我们。对于所爱之人,能够直言爱的她,令我打从心底憎恶着。羡慕着。嫉妒着。懊恼着。

好懊恼。我好不甘心。我输给了一名少女。而且,我是不想输的。我曾想过岂能够输给她。

她留给穗花的信上写道,有朝一日,一定会和我们笑着相逢。没错,一定还能再见到她。说什么或许她已经死了,我不相信。会再见到她的,绝对能再相见。所以等到那个时候,我想再一次成为让她尊敬的人。我不想输给她。想成为可以让她嫉妒的自己。

我同样是会创作的人。

我同样是可以创造出东西的人。

「我爱着你,也爱着小说。倘若能够踏上新的人生,我想要写小说。想待在你的身边写小说。我想永远地,待在你的身边写小说。我爱你。深深地爱着你。一直以来都爱着你。」

穗花的手总算离开了我的脖颈。呼哈───空气重新灌入身体里,然而我再度感到些许的难受。穗花悠悠地倒在了我的身上。

她轻柔地笑着,在我的胸膛上做了一个深呼吸。

「真拿你没辙耶。」她如此说完,便再次笑了。

我在小仓家的旧址上,这座草皮上,只是一个劲地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时间流逝而过,暮色逐渐昏沉。

正要坐上车的时候,从某处传来烟火的鸣放声。这么说的话,今天是举行夏季庙会的日子吗?怪不得到处都是人潮。

穗花打了一个冷颤。

「还以为是小雪。」

「为什么啊?」

「以为她又在哪里,引爆了什么东西。」

她露出天真无邪的笑脸,于是我跟着笑着打趣,「搞不好真的是她本人。」随后坐进车子里。

穗花开着车,慢慢驶离群山。大概不会再回到这里了吧。正如字面的意思,今天我们是来和这个地方道别的。

「春树。」

「什么?」

「我一直想问你,小雪给你的信上写了什么呀?」

啊,说起来还没给穗花看过。

我忍不住噗哧一笑。虽然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不过总觉得很羞耻所以我才一直没拿给她看。但是话说回来,穗花有让我读过写给她的那封信了,我的也要让她看才行。

「是很振奋人心的话语喔。回去以后,拿给你看吧。」

「嗯───」穗花平静地应道,集中注意力在开车上。

我望向窗外,思忖着接下来要写的小说,该以什么为题材好呢?

致亲爱的春

春,别认输了。春,加油。

雪谨启

筱泽御幸-蓝滨车站前

「御───幸。」

我在蓝滨车站前等了一阵子后,小夜终于来了。我忽然有股冲动想跳起来,实际上也真的跳起来了。

「小夜!小夜小夜小夜小夜!」

「冷静,冷静点御幸。」

我像兔子一样尽情跳高高再对小夜使出擒抱,小夜接住我后反过来勒紧我。咕呃,好难受。

附近的人都在看,不过无所谓。旁人的人生与我们无关。咱们这边可是睽违四个月后的再会呢。

好久没见到的小夜,现在完完全全就是大人的样子。头发染成了棕色,两耳居然还戴了针式耳环。相较之下,我身上的是从高中穿到现在的洋装,加上个子矮,感觉就像小孩子一样。明明我已经十九岁了,和小夜之间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差别,总觉得很气馁。

「好久不见了耶。」我顿了顿,对小夜说。自己说出这句话以后,心情真的雀跃了起来。

小夜也露出牙齿嘻嘻笑,模仿好久没听到的志田老师的腔调说:「好久不见馁!」

见面才一分钟,我们就回到了那个时候的氛围,朋友这种存在真的好厉害喔。

我们避开人潮,往河堤边的方向走去。

睽违四个月再见到的蓝滨市的街上,感觉无论是人或是景色全都变了,比起怀念更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譬如多了新的超商,土耳其烤肉摊却收掉了等等。

一股感伤袭上心头,我叹了口气,突然间小夜笑着用手机拍下我的照片。遭到突袭害我下意识用两手遮住脸,结果,这么做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一名路过的女性。

「啊,对不起。」

我马上将手从脸上拿开,向那名女性道歉。对方似乎是一对情侣,男方把女方往自己搂近,从我旁边绕开。虽然我撞到的是女方,回我「没关系喔」的却是那名男性。情侣,好好喔。看到经过我们的那两人穿着浴衣,让我想起高中的时候用零用钱买的一万日元的浴衣。啊,今天是久违地和小夜一起逛夏季庙会的日子,早知道就穿那套浴衣过来了。只要一万元的浴衣,衣服布料很薄,不过穿上的话心情就会变得很好吧。那个时候三个人玩得好开心喔。

三个人。

我冷不防想起她的事,只好硬是强迫自己笑出来,为了不被小夜察觉到我的寂寞……原本是这么想的,但小夜正兴奋地对着众多的摊贩与人群不停拍照,看起来我好像不需要这么在意。小夜总是很乐观,从来没让我看过她悲伤的样子,果然她比我还像个大人,我想着这些又一次情绪低落起来,同时与她肩并着肩走过街道。

接着小夜忽然问我:「御幸你交男朋友了吗?」

「男朋友?没有。怎么可能交到嘛。小夜你呢?」

「交到了喔。」

「骗人!是怎么样的人!是大学生吗?年纪比你大?还是比你小?帅吗?」

一听我急躁地发起提问攻击,小夜便「哼哼」地笑起来,亮出手机的照片给我看。照片里的是和男朋友在游戏中心一起拿着布偶的小夜。而那个男朋友,我记得自己的确看过他,可是,总觉得他散发出的氛围变了。我的记忆与那张照片中呈现出的他实在兜不起来,因此我就像回答猜谜的答案那样,小心翼翼地说:

「悠介、学弟、吗?」

「没有错是也!」

她说是也。这次是谁?在模仿谁呢?

在我读高中的时候,即使悠介学弟说不上个性阴沉,倒也算是没什么表情变化,平常很文静,说起话来又是个很有活力的孩子。然而画面中的他配合小夜戴着针式耳环,染了头发,一言以蔽之,看起来很轻浮的样子。不晓得该说是变成和小夜同一种人了,还是很相似才对。

「悠介学弟现在是高三对吗?那个发型,不会挨骂吗?怕影响到出路之类的。」

「咦,给我等等,你该问的不是这个吧,交往的契机才是重点不是吗!算了,事实上他也有被骂,好像等暑假结束后就会重染头发了,染回黑色。不过他说耳环会藏起来,绝对要戴着。」

「呜哇哇……悠介学弟原来是这样的孩子啊。我都不晓得。看不出来他是那种会想叛逆的男孩子。」

「悠介是会配合对象的类型。对于喜欢的人,他很专情的。」

小夜露出不像她会有的表情,嘿嘿嘿地贼笑。不对,可能是她会有的吧。她快乐的样子我一直都晓得。

感觉大家都发生改变了耶。小夜是这样,悠介学弟也是,连这个城市的一切都是。一切一切都将逐渐改变。感觉只有我一个被留了下来,好寂寞。

原本,我就很羡慕身旁那些会改变、会下定决心想要改变的人。我又是如何呢?从高中的时候算起来,有发生什么变化吗?

我一直为了要就业还是读大学而烦恼。虽然再不济也还有托亲戚关系拿到内定的行政工作,可是自己没有想做的事,才是令我烦恼的实际理由,我一直烦恼个不停,结果差点就要放弃了。不晓得想做什么的话,不然就成为社会的齿轮试试看吧。抱着这个想法和父母商量时,却意外地受到他们强烈反对。

御幸总是悠悠哉哉的,从容不迫的样子,还很我行我素,但是我们不赞成这个选择喔。找不到想做的事的话,不晓得自己想做什么的话,才更应该要上大学。在大学四年的期间,去接触各种事物,认识许多不同的人,体验各式各样的东西吧。

父母对我说这些话是在高三的冬天。因为父母热切的建言,我决定要读大学,不知不觉中还开始了在县外大学的快乐独居生活,可是从结果来看,我觉得那也只不过是顺从父母的提议投机取巧罢了。顺从他人的意思,要是所处的环境很合自己心意,那就遵从。我从高中的时候开始就完全没变。

话是这么说,自己倒也不是什么都不想做。高中时我因为兴趣使然开始玩贝斯,成为大学生后开始会去健身房。可是到头来,我现在已经没再继续练贝斯了,健身房一个月也只去一次左右。虽然会有冒出想去尝试的冲动的瞬间,但是持之以恒到现在的东西,似乎也只有呼吸,跟手机的益智游戏而已吧。

我一点儿也没变。什么改变都没有,身边的事物却步调一致地逐渐发生变化,就好像只有我没办法改变似的。

就连我的好朋友小夜也是,稍微没见到面的期间就渐渐变得不一样了。我的成长速度真的好慢。「急于生活」的相反是什么?不急于生活?慢于生活?

「对了对了,所以结果,你跟悠介学弟是怎么开始的呀?」

我一问,小夜便发出一声「啊───」,她的嘴边浮现满意的笑容,觉得我终于问她了。她按灭手机萤幕,把手机收进口袋里,一面往河堤的方向迈步前进,小夜一面说:

「悠介他,曾经喜欢小雪。」

小夜开始娓娓道来。

「悠介和雪告白过,但雪是个回话态度比较、颇暧昧的孩子,所以那个时候也给了暧昧的回答喔。不管是喜欢还是讨厌,她都没表示。后来她不是就退出轻音乐社了吗?我问过悠介,听说雪那家伙连LINE也没回他。雪这家伙真的是!讨厌的话就说讨厌啊,说自己没有这么欣赏人家不就好了吗!总之,悠介为了这件事很消沉,是我去安慰他的。原本悠介就找我商量过,说想对雪告白,但是我,说实话,打从第一眼看到悠介的时候就喜欢他了。明明平常不怎么说话,可是只要一提到音乐的话题就会开始滔滔不绝。那种反差实在是,好可爱好可爱。对我来说,身高不太高这点也很罪孽。那是犯罪等级的可爱。其实我喜欢的偶像们每个个子都很高的说,不过实际试着喜欢上悠介以后,我觉得身高差不多才是最刚好的。这样最棒了。例如走路的时候,面对面的话,如果有身高差距就会显得有点距离;但如果身高一样的话,彼此的脸就会靠得很近,每次都会有种快要接吻的气氛,实际亲下去不知道都有几十次几百次几千次了。啊,抱歉。话题扯太远了。反正总之啊,我卯足全力安慰因为那件事而低落的悠介,温柔地对待他,陪在他身边,就是靠这样才把他弄到手。弄到手这个说法,好像有点不妙?总之我们因为这样才开始交往。当初我对雪有点,不对,不是有点吧……老实说我非常嫉妒她。我嫉妒她,之前有一次,大概是去年冬天左右吗……我对雪说了很过分的话喔。雪也反驳回来,最后有点变成了吵架的感觉。不过也是多亏雪给了暧昧的回应,让事情不了了之,所以现在我才能和悠介甜甜蜜蜜地在一起,搞不好我其实有种结局好的话就一切皆好的感觉吧。」

听着小夜那有如机关枪的侃侃而谈的期间,我们抵达了河川地。

我们挑了一个人不多的地方,并肩席地而坐。

离烟火升空还有一些时间。我听着她的话时而点点头,或说「嘿───」,或「哈哈」地陪笑回应,但是我果然还是觉得沮丧。很沮丧,也很寂寞。

小夜没说什么伤害我的话,有关我的话题根本一个也没提到,可是我听着那些话,心情忍不住低落起来。

原因之一是,想不到小夜和小雪之间曾经发生过那种事。我完全不晓得。

直到高二的文化祭那天为止,我们还一直是感情很好的朋友,好到无论在同学间,抑或老师之间都成为话题过。

所以她们两人居然在我不晓得的时候发生过那种事,我真的是一无所知。把悠介学弟夹在中间,许多心情可能都纠结在一起了吧。

然后第二点是,小夜与小雪在高三的冬天起过争执的事。发生争执这件事本身,虽然也让我吓一跳,不过明确让我受伤、觉得心痛的部分不是这个,而是高三的冬天的时间点。明明我连一次都没被搭话过,就算由我向小雪搭话、向她打招呼也会被无视掉,小夜却被小雪反驳了。她得到了小雪的反驳。好羡慕。

最后是第三点。最最让我受伤的一点。

小夜不带任何犹豫地,谈起了小雪的话题。她说,那个家伙以前虽然也有讨人厌的地方,但整体来说还是个好人喔。简直就是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事都已经过去了,而且她谈论的口气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肯定这才是正确的做法吧。开心地谈论,对于小雪的事欢笑以对,这肯定才是正确的。可是我,我还无法成为大人。我出生于四月,如今已经十九岁了。但是唯有我无法成为大人。

我还没办法那么开心地谈论小雪的事。所以我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诚实地面对自己本身,露出消沉的表情说:「原来发生过那些事。我完全不知道。」

「还好啦。要是能再见到雪,我要告诉她我现在过得超甜甜蜜蜜的。」

「能见到?」

我不小心口气冷淡地回问小夜,真的连我自己都好意外。明明烟火就要开始施放了,四周亦跟着越来越喧闹。身边的人们每个都洋溢着欢笑。啊啊,我真的好格格不入。

接着小夜理直气壮地回我,「能见到。」真是那样就好了。

小雪现在,下落不明。她烧了自己的家以后,不晓得消失到哪里了。

「我也是,想再见到小雪。好想再见到她喔。可是说不定她已经死了……」

「没有死。」面对说出软弱话语的我,小夜强硬地宣告。

一点儿也不像她,这真的一点儿也不像她会有的样子,小夜没有笑。她不是在生气,而是彷佛在回答一个问题,像是一加一那种浅显易懂的问题,她用自信满满的表情说:

「不可能会死的。」

「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她没有死。她还活着。绝对还活着。雪不可能会死。她不可能死的。」

说出这些的小夜紧紧抱住我。未免太帅了吧?我本来这么想,但原来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哭了,小夜为了替我藏住,不让旁边的人发现才会这么做。

「不晓得,我们不晓得不是吗?发生了那种事,说不定她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不是吗?」

「她在的。我知道。绝对还在。因为,她说了不是吗?雪自己告诉过御幸不是吗?说她一定会回来。」

啊,对了。我只告诉过小夜,毕业典礼那天,小雪跟我说的话。

───我一定会回来。一定,一定会回来。那句话在脑海里逡巡。逡巡来逡巡去好比金鱼在游泳似的。

她会回来吗?好希望她回来喔。毕竟都说了会回来呀。尽管我们没有勾勾小指发誓,可是小雪有对我做出宣言。呐,呐,是这样对吧?呐。

小雪。

小雪也改变了,好狡猾喔。

就只有我还无法改变。什么也没变,无法去到任何地方。呐,小雪。

「御幸,你看。烟火。」小夜俨然像在哄小宝宝的样子,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我的肩膀。

受到她的催促,我于是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宛若水晶般闪闪烁烁,眩目得让我眨了眨眼睛。

我眨了好几次眼,泪水落到小夜的肩头后,总算能看清楚了。

是烟火。

啊,好怀念。好怀念喔。

记得我曾经将小雪紧紧拥在怀里。我曾经将哭得像个孩子般说想见妈妈的小雪紧紧拥在怀里。那时候的她好可爱喔,就像小孩子一样,真有趣。好想再见面喔,想再见到小雪。

「小雪呀,对我说了喜欢。」

「咦?」

「毕业典礼的那天呀,我突然遇到她……那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附近一个人都没有,所以她才对我说的,说她喜欢我,喜欢身为女孩子的我。」

「喜欢身为女孩子的你……」

「对,是这样、没错。说不定,我原本可以阻止她。我、只有我可以阻止小雪也说不定。要是我也说喜欢、我也对她说喜欢的话,或许我们就可以再次和小雪在这里看烟火了。」

或许往后也可以一直、一直和小雪、小夜,三个人一起快乐地生活。或许我们还能继续谈论将来的事、大学的事,开心地对彼此欢笑。

啊啊,是这样没有错吧。我一直好伤心。好寂寞。

没有一天不想起小雪。没有一天不去考虑小雪的事。没有一天不为小雪的事感到后悔。一直以来我都在责怪自己。责怪着,责怪着,不停地责怪自己。

所以我才始终说不出口。不论对家人,或同学都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小雪的事。要是说出来,事情就会变成过去。如果我说出来,就会被迫长大。这是我第一次把那天被她告白的事说出口。

我一直好难过。一直好寂寞。

「我一直在后悔。这一切、一切都是我的错……」

「才没有这种事。御幸,不可能有那种事啦。雪的事情,不是你的错。」

小夜马上这样对我说。这次的她确实露出了笑脸。

「御幸有把雪看作女孩子来喜欢吗?」

「没有,可是小雪身为我的朋友,我很喜欢她喔。做为朋友,我非常喜欢小雪,我有好好地告诉过她了。」

「这样不就好了吗?假如御幸为了在那时候拦住雪,说自己喜欢身为女孩子的雪,我才会因此唾弃你。喜欢人的这种心情,虽然没有办法控制,但说谎是不行的不是吗?」

说谎是不行的。

「对于喜欢的事物,我认为要以诚实的心情去面对才正确。御幸所说的话是正确的。御幸所做的事情,全部都是正确的。即使只是做为朋友,不过有好好说出喜欢的御幸,并没有做错。诚实面对喜欢的心情的御幸,并没有错喔。」

没有错,她说。

小夜只是不停地重复那句话。

而光是这样对我来说就够了。那是小夜对我说的话,既不是小雪说的,也不是神明说的,可是对我来说这样就足够了。

这样就足够了,我其实是想听到别人说出这些。

我靠在小夜的肩膀上,抽抽噎噎地哭着。乖喔乖喔,小夜像这样一边安慰我一边轻抚我的肩膀、后背,期间我们两人一起看着烟火。这个样子,简直就像情侣不是吗?

「呵呵。」

我还在哭,却忽然笑了出来,于是小夜问:「怎么了吗?」

「如果小雪有在这里,感觉会嫉妒耶。」

「哈哈,的确的确。就让她好好嫉妒个够。」

哈哈。我们总算开怀大笑起来。

如果小雪有在这里。

我还没办法好好将她当作过去来看待。还没办法将她当作往事来高谈阔论。

就算是这样,我也已经跨出了一大步。

一定能再见面。有朝一日,一定可以三个人再次齐聚在这里看烟火。

每当烟火升空,我便有种彷佛要被什么东西压垮的感觉,那是如此的慑人心魄。

「炸弹。」

我一这么说,小夜便笑着回我,「啊───是什么来着?」

「记得是……『致亲爱的你。』」

「对、对。那个,『我终将成为我,必定会向你证明就连再见的一切也都惹人怜爱。』」

小夜回忆起歌词,怀念地哼唱起来。

我能够成为亲爱的你的炸弹吗

好想写出将你的一切粉碎殆尽的

那样的诗歌

好想成为足以俯瞰你的一切的

那样的夏天

「她成为炸弹了吗?」我问了小夜一个异想天开的问题。

「那也很好。只要一到夏天,我们就一定能在这里相会。」

呵哈哈哈。小夜笑得像个男孩子一样,我也禁不住一同笑出声。

真的就像她说的,是那样没错。

烟火绽放得更加炽烈了。

泪水缓缓干去,满天的明光包围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