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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章 冬、高中三年级

柿沼春树-自家

『圣诞节一起出去吃个饭嘛。』

我传出这封讯息给穗花。感觉最近的穗花越来越像个大人了。不止留回一头黑发,脸上的妆容也进步到好像没上妆似的,轻透却好看。或许是反作用的缘故吗?不知为何她最近回讯息的速度老是很慢,不禁让我觉得她像是个遥远的存在,不过其实在那之后我们一如往常,仍然维持着交往的关系。

我关上手机,叹了口气后改盯着电脑看。

放寒假后马上以版税买来的这台电脑,虽然性能不错,可惜我还迟迟未能发挥它的本领。我搔搔头,先前洗澡时使用的洗发精香气顿时扑鼻而来。

要写什么好呢?

我最近脑海一片空白。简直就像外头的雪景颜色那样,纯白得一望无际。为了文化祭而写的短篇小说获得了九重先生的肯定,继《泳》之后以《春夏秋冬》为题,并出版成册。

当时我相当乐在其中。由于我是三分钟热度的个性,腻了便着手写别的短篇,要是又腻了就再写另一篇短篇,这种作业方式让我一直写得很愉快。

不过接下来我想写出一部像样的长篇作品。我想要写出一部超越《寻找母亲》与《泳》,规模更加宏大的故事,却始终没能浮现好的灵感。

我想这是因为眼看毕业在即,多了许多要烦恼的事的缘故。毕业后要做什么打算呢?是要读大学、就业,或者就读专门学校?现在的这个时期,其实我应该认真考虑想就读哪所大学才对,可是对我而言,小说才是需要优先考虑的事。

「啊───」

叹气的同时,从我喉咙发出滑稽的声音。

写不出小说的时候,我常会憎恨父亲。

因为这样很轻松啊。我在过去,曾经以「不想变得和父亲一样」,做为不写小说的借口。尽管现在不这么做了,但是我讨厌父亲的这点不会改变。写不出小说时,就会迁怒似地恨起父亲;小说没有进展时,我会认为这不是我的错,而要怪罪于父亲。迄今我依旧在逃避自己的责任。

我渐渐无力了起来,把头抵在电脑的键盘上。键盘的棱角戳到额头会痛,可是要爬起来也很麻烦。

真的是,可恨的父亲。

你这家伙凭什么擅自死掉啊。我现在可是正苦于什么点子都想不出来唉。

也为了将来的出路很烦恼,为什么这种时候你偏偏不在?我正在苦恼唉,帮帮我啊,喂。

脑海里盘旋着这些我在学校时从来没用过的粗鲁口气。

每每有烦恼时,我总是独自苦恼。如果去依赖妈妈的话,总觉得对她很抱歉。既有种抱歉的感觉,也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处理这种事,是父亲的职责才对,而没有父亲的我,只能靠自己去解决。

我闭上双眼。

要是我有父亲的话,肯定会成为一个更普通的人吧。

要是我有父亲的话,肯定会成为一个更活泼的人吧。

要是我有父亲的话,身高肯定会长得更高吧。

搞不好我还会是个帅哥。也许会有一副肌肉发达的身材。说不定也不会有皮肤粗糙的问题了。

要是我有父亲的话,要是我有父亲的话,要是我有父亲的话。

就在脑袋里上演着那些不存在的情节时,我忽地想到了。

既然如此,缺少父亲的我,现在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明白自己正在思考愚蠢的问题。我是个人类。一个普通的人类。但我疑惑的不是这个,而是一种概念性的认知。

我对父亲一无所知。

父亲的长相、父亲写的小说,甚至是父亲的想法,他是抱着什么念头死去的,我对这些一概不知。然而我有一半的身体,却是由这个我毫不了解的父亲所构成。

我时常意识到自己和妈妈很像。包括偶尔会想胡闹、喜欢的音乐类型等等,因为和妈妈在某些地方的喜好很合得来,所以我会有自己是她的孩子的真实感。只不过一旦遇到情况不同、和妈妈合不来的时候,有时,我会突然对自己感到不安。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我不认识父亲。因为未知所以会不安。

察觉到这点的时候,我忽然害怕了起来。

这样好吗?不明白自己是什么人,今后还有办法继续写出揭露自己内在的小说吗?《寻找母亲》、《泳》及短篇小说《春夏秋冬》,这几本是因为运气好所以有很多人读,但是从现在起,我还能在不清楚自己身分的情况下持续写小说吗?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

我想要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想了解「我」这个人。

我必须了解「我」,继而写出属于「我」的小说才行。

「对了,我已经长大了。不去搞清楚不去,不去面对不行。」

闭着眼睛的我,仍然用头趴在电脑的键盘上,如此喃喃自语。我维持这个姿势两、三次的深呼吸,随后猛地抬起头。将手贴上额头时,能摸到键盘留下的痕迹。

我站起来,打开房门前往客厅。

妈妈横躺在最近我们一起去买回来的双人沙发上,正在收看韩国的电视剧。她一手拿着仙贝,另一手撑着头。

「妈妈。」我喊了她。妈妈咬下一口仙贝,没有看向我。

「嗯───?」

「我想读爸爸的小说。」我如此说道。妈妈干咳了几声,从嘴里掉出一点点仙贝碎屑,好脏。这回她确实往我这里看了过来。

「咦……」

「我想读爸爸的小说。」我用着与刚才相同的语气,对妈妈重复同一句话。

妈妈咬碎口中剩下的仙贝后吞下,然后把手上的仙贝放到沙发上。我说,这真的很脏唉。

「你想读那个人的小说吗?」

「嗯,我想读。觉得没读过不行。」

妈妈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的脸。

我走到妈妈旁边的空位坐下,顺手回收仙贝放到茶几桌面,接着直直盯着妈妈说:

「我想知道爸爸的事。想在自己成年以前,了解关于爸爸的事。」

小仓雪-便利商店

「小雪,要去便利商店买什么吗?」

一抵达超商,继姊立刻回头问我。在继姊的眼睛下方有黑眼圈浮现。

「没关系。姊姊,你工作很累了吧。今天就在家好好休息嘛。」我拿起自己的背包,语速略快地说。

然而继姊没理会我的意见,她把车子的引擎熄了。

「我想买茶。陪我一下嘛。」

继姊下了车子。我跟在她的后面没再多说什么。

超商的周围一带,不知是不是店员有在勤劳地铲雪的关系,没怎么积雪。我接在继姊身后走进超商。一进去,继姊便朝饮料区走过去,我则在杂志区停步,不由自主地浏览起那些杂志。里面有我以前常看的音乐杂志,我移开了视线。匆匆瞥到一眼的封面上是混乱战的成员。他们似乎决定要发行活动十五周年纪念的精选专辑,感觉人生过得很快乐的样子。我叹了口气后改走去继姊身边。

「小雪,至少带瓶热茶过去吧。」

也不征得我的同意,继姊便迳自拿了两瓶装着热乌龙茶的宝特瓶。继姊的温柔中带着一点儿强硬。而现在,那让我有一点点觉得心烦。

既然如此,那我就拿和继姊错身而过时看到的维他命C能量饮料。这时继姊去逛面包区了,我趁着这段期间自行拿饮料去结帐。用IC卡简单结完帐后,我走到入口附近边滑手机边等她。

看看时间,再过十五分钟左右,我就要和老师针对未来出路做面谈了。我在心里嘟囔着想快点过去,心情很焦躁。然后我一点一点地,对继姊感到厌烦。

不只是继姊。

从那次以后,我喜欢的人事物就消失了大半,不再拥有快乐的事物。而最让我觉得可悲的是,就算没有了喜欢和快乐的事物,我仍然活得下去。

「让你久等了。」继姊结完帐后递给我乌龙茶。好温暖。

走到户外,趁继姊坐进车子里以前,我拿给她刚才买的能量饮料。

「姊姊,抱歉,这给你。」

「咦,谢谢!你买给我的吗?」继姊收下能量饮料,将我搂进怀中。我没有回抱她,仅仅走在旁边任凭她对我动作。

「姊姊,面谈结束后我还有事,只有今天不用来接我。我会走路回去。」我一说,继姊顿时脸色阴郁地看着我。

「不行喔。傍晚好像又会开始下雨,回来的路会很难走。」

「就说没关系了。姊姊,你的黑眼圈很重喔?在家休息啦。」

「不用在意我的事───」

「很烦唉。不是说没关系了吗?姊姊你有够烦。」我深深地叹气,冷淡地对她说出重话。

彼此陷入短暂的沉默。然后我说了对不起,表面上亦装出很歉疚的样子向继姊道歉。

「不会,我才是很抱歉。那我就在家等你吧。起码面谈结束的时候先联络我一下可以吗?快到家的时候也联络我吧。啊,还有,万一回来不好走,我先给你搭公车的钱。」

继姊从钱包里掏出千元纸钞拿给我。明明公车钱只要两百日元左右就够了,她却多给我钱,其实我是高兴的,却有些反感。

「不、不用啦,太多了。」

「你就当作零用钱吧。有空的话,看要去哪边吃些好吃的东西。小雪,那个呀,像披萨或汉堡之类的,那种对身体不好的食物,你喜欢对吧?」

「好啦,你就去吧。」继姊用温柔的语调说着,所以我便不再回话,收下那张千元钞票前往学校。我把钞票揉成一团塞进裙子口袋里。

沿着学校墙外铺成的人行道上,积了一定程度的雪。雪块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我用力踢飞那些积雪。

再过大概三个月,这条路也会从我的日常中消失。无论是对此感到松了口气的自己,还是口袋里的千元钞票,每件事情都让我心烦意乱。

眼前所见的一切,全都烦死人了。

柿沼春树-父亲老家

我养过狗。

是只很会吠叫的狗。

宛如要威吓世上的一切似的,总是叫个不停。

不过,唯独我来到它身边的时候,狗才没有叫。我深信只有自己被这只狗所喜欢,而我也陪着这只狗度过每一天。

然而,狗却无预警丢下我擅自死了。令我觉得这世界竟是如此的丑陋。

我遭到深信不疑的事物背叛。这个世界是何等的丑陋。就连在这之中生活的我亦是。

在狗死去之际,我第一次知晓了这个世界的丑恶。

所爱之物是为了背叛而存在。身边亲近之人是为了利用所以存在。谢罪是为了趁虚而入。眼泪是为了欺骗。

一切都是丑陋。丑陋的事物。当然我也是同罪。

所爱之物背叛了我。亲近之人利用了我。靠着徒具形式的谢罪与眼泪操弄人心。每天我都诅咒他人,每天都想杀害谁,每一天都在畏惧着什么。

懦弱、脆弱,以及丑陋。那便是这个世界,是我这个人的全貌。

之所以会说这些,是因为感觉我就快不久于世了。尽管我现在是这般写得云淡风轻,但其实我还不想死。还不想就这么死去,泪水淌了出来。

好可怕。我害怕得不能自已。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我想趁着还有时间的时候留下自己曾经活过的证明。

无论何时我都抱着将死的觉悟下笔,无论何时都倾尽我的灵魂。不管受谁批评,被谁贬抑,我只相信我自己。

然后正如字面的意思,从现在起我要拼上这条命去写小说,虽然也可称作遗书,不过所谓的遗书一般是指准备自杀之人所写的文书吧。

我还不想死。所以,请让我在此斗胆将之称为「小说」。

反正,愿意读的人业已不在。

像我这种沉溺酒瘾、满腹痴肥,心与身皆变得丑恶不堪的人所写的小说,到底还有谁会想看。

可是这样便好。我很丑陋。像我这种丑陋之人,迎来这种结局可谓绝配。我是个恶人。

直到最后一刻,直到最后我依然要说:我还不想死。像这个样子,才有身为一名恶人的味道吧。实是丢脸的结局。

我背叛了所爱的一切。嘲笑我的一切吧。

我是个没用的男人。



「没用的男人───」

我在如此复述之后合上父亲的小说。妈妈开着车,闻言呵呵笑出声。

「爸爸很没用吗?」

「他是个自私的、可爱的人唷。」

妈妈没有否定,而是用了别的词来形容,同时汽车因为开上砂石路而「咯登」地晃动了一下。「唔喔!」我叫出声,接着朝窗外的景色望出去。

远处可见相连的群山裹上一层银装。从家里出发要花上四小时的话,搭电车不是比较好吗?出发前我如此表示过,不过妈妈说这样比较有乐趣,便强行发动汽车。尽管担心妈妈会否劳累,但眼前的景色的确让我有些雀跃。总觉得可以明白有乐趣的意思了。

我打开车窗。妈妈低声说:「小心点喔。」我没有回话,仅以肌肤感受风的掠过。不可思议地,外面并没有想像中寒冷,冷空气窜入衣服里感觉很舒服。虽然有着些微的差异,不过我莫名觉得空气里透着一股澄净。我所居住的地方位于乡下,这里倒也是个十足乡下的地方。

父亲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吗?

一想到这里,我感到些许寂寞。

我知道妈妈有父亲写的小说。只不过以往的我总是蓄意回避有关父亲的事,所以一次也没提过自己有阅读的意愿。

想要了解父亲。昨天,我认真地提出请托后,妈妈拿来好几本父亲的书给我。

父亲写的小说,是纯文学。

我向妈妈道过谢以后回到自己房间开始阅读,然后马上便注意到了,父亲身为一名小说家,有着超群绝伦的实力。

他的遣词用字优美,笔下情景鲜明得浮现于脑海。故事情节时而沉郁,时而出现华丽的展开,读起来丝毫不会厌倦。

悔恨的感觉顿时涌上我心头,还有愤怒。我也想要写小说,想要写,想要写,想要写,想要写。

我并不想要变得和父亲一样,而是要超越父亲。我想超越这家伙。

后来,我不停翻阅那些小说直到深夜。只要读过这些,就能够了解父亲,了解我自己。那个迥然于妈妈的我的半身,一半的感情,一半的身体,我认为自己终于得以了解这些的全貌。想要了解,想要了解,想要了解,想要了解。

然而注意力无法长久支撑下去,醒来时才发现我在读到第三本的途中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再下一次醒来,是我突然被妈妈叫醒的时候。

早上五点,妈妈猛地摇晃我的身体,不晓得发生了什么。甫睁开眼睛,尚处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妈妈便要我梳妆打扮好。冬天的太阳升起得晚,外头仍是拂晓前的一片黑暗,而我被塞进汽车里。

「我们被人追杀了吗?」

我对妈妈问道,她笑着说:「去那个人的老家一趟吧。」

「到了唷,春树。」

妈妈开的车,在经过长途跋涉后终于抵达一间独栋房屋。那是间不算大的木造平房。许是因为我们家是公寓大楼里的其中一户,因此虽然平房占地不大,光看到还是令我心情激动起来。

房屋外墙设有花圃,不过现在是冬天,所以没有栽种植物。靠近玄关门的地方,有间相当破旧的狗屋,但是,里面没有狗。

『我养过狗。是只很会吠叫的狗。』

啊。我会意过来。随后我对父亲又多了一点儿了解。

在来到这里的路上,印象中勉强有经过几间小超市与一般住家,零星座落的样子很是萧条。汽车在这里应该是必要的交通工具吧,我一面想像这里的生活一面下车。

呼───地长叹出气的人是妈妈。我回过头,看到妈妈虽然下车了,却没有要动作的打算。

「你在紧张吗?」

我马上问出口。原以为会被嗤之以鼻,没想到妈妈露出老实的神色回答:「我在紧张。」从那张脸上,还透出了些许落寞。

我犹豫着不知回些什么才好,可其实没有这个必要。妈妈自行说了下去:「不过总有一天还是要来的啊。」

妈妈向前踏出一步。雪地被踩出咯吱的声响。她走在我前面,我跟在她后面。妈妈走到玄关门前停下脚步,用力地深呼吸一口气。

我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体会到妈妈像是一名普通的人类。我认知到妈妈在身为妈妈的同时,也只是一个带有伤痛的人类而已。

我想知道我的真面目。

我到底是什么人?以及今后我究竟该如何活下去才好?

妈妈按响了对讲机。

过了几秒,从玄关门的内侧传出脚步声靠近,大门打开了。

一名身形瘦削的白发男人现身,带着敌意对妈妈怒目相视。

妈妈咽了一口气,似乎想说点什么话,但是抢在她之前,男人瞪着妈妈,毫不留情地率先斥道:

「你这个偷东西的贼,还有脸出现啊。」

小仓雪-寒假

好冷。

好懒得做任何事。天气冷飕飕的。不管去哪里都很冷。

不管哪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能做的选择越来越有限了喔。」

眼前的志田老师看着我的成绩单,面有难色地说。我小声应道:「是。」而后移开目光。升上三年级后,我的班导换成了志田老师。

「就业的选择多的是。即使在毕业典礼举行过后,放春假的期间也还勉强来得及提供你帮助。但是想升学的话,差不多是时候提交入学申请书了。雪,你还没决定未来出路对吧?暑假时的三方面谈上,你姊姊也赞成你继续升学不是吗?在还没决定好将来想做什么的这段期间,会建议你先升大学,再利用四年的时间探索自己想做的事也不迟。你现在觉得哪个选择最好?」

几秒钟的沉默流淌而过,我才理解过来,啊,我被问问题了。

「……我不知道。」

志田老师重重叹出一口气的反应显而易见。他的表情柔和,但似乎很困扰的样子。

「对不起。」

「没事,我拿了新的学校资料过来,还有职场方面的。我姑且先过滤掉太远的地方,找了邻近的地点。」

「……谢谢老师。不好意思麻烦了。」

「没事啦……你变得很会道歉耶。」

「咦?」

「用不着那么畏畏缩缩的。不用客气喔。」

「不好意……好的。」

对于几乎要把道歉当作打招呼的我,志田老师稍微笑了一下,并拿给我看大学的资料。

由于我不擅长用网路搜寻,所以不清楚哪些地方有哪些大学。身边同学们讲过的大学我多少会有印象,然而摆在眼前的资料全是我第一次看到的大学。

志田老师在大学资料的旁边,另外摊开印有企业针对高中生的征才简章的纸张,上面列出待遇、出勤日数、休假日数。

我发出叹息。

「这些你全部带回去,等寒假过完再让我听听你的想法。如果是这里面的学校,还可以慢慢决定。不过要是开学后还在烦恼的话,到时候这些大学的申请期限也快截止了,只有这点你可以记在心上吗?」

「……好的。」我给出平板的回应,心里想着实在有够麻烦。

不想思考关于自己的未来。

可是不能让继姊操心。继姊总是替我着想,一直以来都支持着我的高中生活,就算是为了她也好,我必须好好决定自己的出路。

但是,说真的,真的是麻烦死了。

干脆就业算了。老师印给我的征才简章里有工厂的职缺,工作内容似乎以单调的作业居多,不过休假与福利待遇意外的还不错。另外也有花店的工作。要碰水的工作感觉会让手变粗糙,但可以过着被花包围的生活应该会很开心吧。

感觉很好。好像很快乐。虽然给我这种印象,但是我没有决定性的动机。没有想行动的心情在。如此这般便迎来高中三年级的寒假了。

窗外正在下雪。哈哈,如果我也能像那样,一味地随风徘徊就好了。随风徘徊,而后落到地面,消失得无影无踪。

要说徘徊的话,或许我现在也处在相同的状态吧。可是为什么我会如此地满怀不安呢?

我抓紧布料略厚的裙摆,以此暖手。

「雪,还有一样东西,你可以看一下这个吗?」志田老师如此说完,取出藏在成绩单后面的资料夹。资料夹中同样放了学校的资料。

「专门学校……?」

「是培养音乐家的专门学校。」

音乐。

听到那个词的刹那,空气彷佛冻成了混凝土。身体僵硬得动弹不得。

那是我一直、一直在回避的东西。

我晓得志田老师在观察我的表情。他好像在担心,又似是感到抱歉。看到老师这样,想要道歉的冲动再次涌上。

对不起。对不起。让老师困扰了对不起。

「因为是在东京的专门学校,所以需要和你的监护人商量……不过举凡从作曲到以音乐工程师(注8)为志愿的人,都可以在这间学校学到音乐方面的知识。雪,去年你说过,想成为创作型歌手对吧?」

对不起。

谢谢老师,用那么温柔的口气对我说这些。对不起。啊啊,拜托不要为了我而困扰。让老师感到困扰我很抱歉。

「虽然你在退出轻音乐社后,就一直没再接触这块……要是迷惘的话,至少这也是其中一个选择。这间专门学校距离申请截止还有宽裕的时间,而且似乎培养出不少知名歌手,是间有名的学校喔。」

是的,是这样没错。老师想说的事,我明白的。

对不起。我现在摆出了怎么样的表情?对不起。

「如果是为了音乐的事情在烦恼,老师会支持你的。老师啊,在那场表演上深受感动喔。去年的文化───」

「对不起。」

就像戳破气球那般,啪地,我打断志田老师的话。

然而志田老师不为所动,只是等待我继续说下去。我好想现在立刻逃出去。可是我真的、真的觉得好对不起老师,因此最后我慢慢地开口说:「我会在寒假期间慢慢考虑,也会和姊姊商量看看。资料可以让我带走吗?」

我强迫自己扬起嘴角,用略微开朗的语调说话。硬是扯动僵化的脸部肌肉的缘故,可以感觉到我的脸是绷着的。

志田老师的态度依旧没变,他温柔地说:「当然可以。」便将搜集来的资料整理好放入资料夹中。

我的心情全被志田老师察觉到了。

此时距离我和老师面谈的原定结束时间已超过十分钟。老师收拾好资料后站起来,将资料夹交给我。

我同样站起来拿走挂在桌子侧边的背包,把收下的资料放进背包里。

接着我先把背包放到椅子上,再穿上那件挂在椅子上的继姊汰换下来给我的大衣。

「今天姊姊也来接你吗?」

志田老师对着还在动作的我话家常。我回想自己先前的说话语调并回答:「今天姊姊休息,所以我叫她不用来接。而且,我还有其他事……」

「这样啊。也代我向你姊姊问好吧。啊───」

一等我整装完毕,直到刚刚都还正襟危坐的志田老师忽地放松下来,露出天真的表情。

「穗花最近还好吗?」

继姊的名字被提起,气氛顿时柔和了一点儿。

志田老师过去似乎是继姊的同学兼好友。对老师而言,我就是好友的继妹。

那是在学生面前不会表现出来的,私下的一面。

「啊───是的,姊姊很好。」

「是吗?哎呀,毕竟那之后我们也完全没联络,想说不晓得她最近在干么。」

「咦,居然是这样吗?」

好意外。他们去年才再度见到彼此,还以为后来一定有保持联络。

「我现在很好───可以帮我这样转达给你姊姊吗?有记得再说就好。」

「啊,好的。我会帮忙转达的。」

先前不安的气氛一下子温暖了起来。我被志田老师送到门口,心情安定下来后打开了教室的门。

可是,只有我一个人,周围的空气马上又僵住了。

「御幸,让你久等了。」

一打开门,便见到走廊对面的教室椅子上,孤零零地坐着御幸一个人。

御幸和我四目相望,脸色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但是我看到她额头上的伤痕后,马上移开了视线,向老师道别。

「老师辛苦了。」

「哦,祝你有个愉快的新年。」

我如此说完,便赶紧走开,避免看到御幸。

「小雪───」

从背后传来御幸的声音,但是我用力咬紧嘴唇离开了那里。

柿沼春树-父亲老家

那名上了年纪的男性刚见到妈妈,留下「偷东西的贼」这句话后,连一眼也没分给我就回去屋子里了。

一旁的妈妈叹了口气,跟着步入屋子里。这样进去是可以的吗?虽然我很不安,但总之还是先跟上妈妈的脚步。

甫踏入玄关,旋即有股乡野气息扑鼻而来。榻榻米的蔺草气息、树木气息、依稀飘荡在空气里的霉味。

男性是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吧。我跟着妈妈追在爷爷身后,来到一间和室。室内正中央放了一张醒目的暖桌。我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很兴奋,有一瞬间简直想冲过去滑进桌子里,不过眼下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再怎么也做不出这种荒唐事。要说是剑拔弩张吗?不如说是很紧张才对。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爷爷进入和室后,立刻坐到靠墙边的坐垫上,然后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

「嗯,你们坐吧。」

被这么说之后,率先动作的人是妈妈。她经过电视机前面,在爷爷的对面坐下。我战战兢兢地跟着她动作,经过电视机时先行了一礼,而后慢吞吞地坐到她旁边去。爷爷的视线没有离开电视。既没有端茶出来招待,更没有理会我们的打算。正当我觉得这样有些失礼之际,有另一个人走进了和室。

「好久不见,樱美。」

对方是名身材娇小、戴眼镜、黑发与白发相间的女性。是我的奶奶。妈妈被喊了名字后看往奶奶的方向,坐在原地鞠躬打招呼。

奶奶用托盘端茶过来,先在我这边放下一杯。

「初次见面,春树。」

奶奶笑吟吟地,用带有口音的腔调对我打招呼。我急躁地回应她,「初次见面。谢谢您。」随后收下那杯茶。奶奶也递了一杯茶给妈妈,之后坐到爷爷旁边,将他们两人的茶杯搁到桌子上。

「带我儿子来了吗?」突然间,爷爷开口问。

「别这样。」奶奶拍了一下爷爷的肩膀,而爷爷的视线依然没从电视上离开。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他对我们抱有敌意。

「抱歉,谢谢你们特地远道前来。」奶奶无视爷爷说的,岔开话题后朝我这边望过来。她似乎没有恶意,甚至还很欢迎我和妈妈的样子。

「我们才是,突然跑来叨扰实在非常抱歉。」我先以最近学会的客套话回覆,再看向身边的妈妈。妈妈的表情很僵硬。

是在紧张吗?还是生气?我从来没见过妈妈像现在这般乱了阵脚。目前为止,不论什么情况她都笑得出来,现在却俨然像个孩子似的。

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我悄悄地在暖桌里握住妈妈的手。虽然妈妈没有回头看我,不过做为替代,她紧紧地、紧紧地回握住我的手。她握着我的手,开口:「那个人已经哪里也不在了。被我碾成灰了。」

碾成灰?

直到说出这句话,爷爷才总算从电视机上移开目光,转而瞪向妈妈。奶奶同样看着妈妈,但不如爷爷那般惊诧。她流露出的是一种寂寞与心死的眼神。

「即使这样还想要我还回来的话,那就由我来当两位的家管。」

「啊?」

爷爷语气尖锐地反问。我的反应亦同。啊?到底在说什么啊,妈妈。在我准备把话说出口以前,妈妈的下一句话马上让我陷入沉默。

「有一半,被我吃掉了。」

我依然听不明白那些话里的意思。纵使不明白,也听懂了妈妈曾经犯下错误。她握住我的那只手收得更紧了,可是不会痛。

「两位能理解他存在于我体内的话,要我在两位的身边陪侍多久都不是问题。」

「你以为这样做我就会原谅你吗!」

爷爷「咚」的一声拍上暖桌桌面站起来。他的表情显而易见的愤怒,奶奶却没像先前一样安抚他。我吓得身体一颤,爷爷见状,连忙指着我对妈妈说:「要是我把那个孩子偷过来的话你会怎么想!说啊!?会很痛苦吧!因为是重要的、重要的家人啊!我一直想把他要回来,结果你现在说啥!辗成灰?吃掉?开什么玩笑!还给我!把我儿子还来!」

斥吼声如洪钟,感觉整间木造平房都在摇晃,被震得嘎吱嘎吱响。

我吓得整个人胆颤心惊。说到底我对于眼下的情况是彻底的一头雾水,不晓得该做什么才好,也不晓得该站在谁那一边才对,唯一能做的只有怯生生地盯着爷爷。

在经过片刻的沉默以后,妈妈放开了我的手。血液回流到手上,冒出一股有别于暖桌的热流。

我瞥了一眼身旁的妈妈,她的面颊上竟在不知不觉间淌过泪水。

「也请还给我。」

她的嘴边挤出皱纹,嘴唇震颤,每一次泪水溃堤,脸上的妆容也随之落下了一点儿。沿着脸颊、嘴巴、下颔,依循着脸部的轮廓徐徐崩落。

面对妈妈道出的话语,爷爷气喘吁吁地抖着肩膀,说了一声「啥?」。接着妈妈缓缓地、缓缓地以发颤的嗓音回道。

「我也很想再见他一面。想告诉他我爱他,想要抱紧他。我还想再读那个人写的故事后续。我爱着那个人的一切。可是他抛下了我!杀了他的人并不是我,也不是我偷走了他!不管是杀了他还是偷走他的人,全部,全部都是那个人自己!」

在妈妈把话说完的同时,盛怒之下的爷爷一把抓起桌上的茶杯,抬手便打算往妈妈身上扔去。

危险!

我赶紧抱住泪如雨下的妈妈。

不过热茶没有洒到她身上,茶杯也没飞过来。是一直静静待在爷爷旁边的奶奶挥开他的手,并且打了他。

「啪」的清脆一声。

茶杯自爷爷手中掉到榻榻米上。

沉默紧随而来。

爷爷也开始缓缓地流出眼泪。

原先的那股敌意,已经荡然无存。

小仓雪-乐器室

一打开乐器室的门,顿时飘出一股淡淡的灰尘与潮湿的霉臭味,同时,还有股寒气带着轻柔的压迫感迎面袭来,彷佛被一团棉花扑过来似的。

「好冷。」

明明只有我一个人在,却不小心脱口而出。

这间小房间位于音乐教室隔壁,约莫六叠大小(注9)。房内有直立式钢琴、小桌子,以及在墙边堆放成山的、不知上一次保养是什么时候的木吉他。

记得以前趁着其他乐团在音乐教室里练习合奏的期间,我常和御幸和小夜来这边一起闲聊,或是练乐器。

如今每当我踏出一步,便会唤起那些曾经的练习情景。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分明布满了灰尘,甚至连冷气机都没有,可不知为何待起来却很舒服。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好近,要是有谁先弹起有名的钢琴曲的话,大家就会率性地唱起歌来,我也会配合那阵旋律,恣意地弹奏吉他的和弦。

已经有一年以上没来过这里了。

我徐徐走着,以指尖沿着小桌子和直立式钢琴的表面描摹,划出一道道痕迹。指尖蒙上一层灰尘,我轻轻呼气将之吹散。在墙边那座木吉他堆出的小山的最边角,房间里最角落的地方躺着我的吉他。

吉他的琴弦生了锈痕,黑色的涂装上,还有道宛如裂缝的巨大伤痕。

我动作轻柔地拿起那把吉他。

自然而然的,脑海里浮现一年多前,那一天所发生的事。

『你的音乐是最差劲的。我都快吐了。放弃这种东西才是为了你的人生着想。就由我来替你踏出那一步。』

如此说完,春把我的吉他砸了。

锵───的,发出好大好大的声响,不过实际的损害并不大。

抢在春砸毁吉他的前一刻,志田老师先扑过去阻止他。春因此重心不稳,连带着挥舞吉他的力道也减弱了,多亏这样,吉他才得以幸免于断成两半的下场,然而黑色的Stratocaster上还是留下了白色的伤痕。

志田老师与继姊联手压制春,把他带到外面去。人在附近的小夜用跑的过来,还有御幸,她也跑下舞台来到我身边。

至于我,自始至终只是僵立在原地。僵立着,盯着春的脸。

春望着我。以一副茫然的的表情望着我。即使我不明白他真正的用意,也能理解他对我抱持厌恶。在他被志田老师和继姊压着带出去的过程中,只是一直紧盯着我。

但是不久后他就被带离场,春的身影消失在我眼前。

我完全无法思考,仅能在视野中看见御幸,小心翼翼地拿起我那把被砸到地上摔出伤痕的吉他。在我的身旁,是小夜搂着我的肩膀正在安抚我。悠介学弟也靠了过来,安慰了我些什么。

啊,必须说点什么才行。要做出适当的应对。因为我就只有这个优点了啊。唉,雪,快想想,说点什么,说点什么……

「对不起。」

奇怪,为什么,为什么我要道歉呢?

我什么都听不见。

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坐上钢琴椅,用直立式钢琴弹出E的音,借此替吉他调音。这台钢琴本身一次也没调律过,却莫名地可以合上音调弹出C大调,音调大致上都有对到。

清了清嗓子后,我轻轻地奏响吉他。

透过生锈的琴弦拨弄出的闷声,传遍了整间乐器室。

「致、亲爱的你。我能够、成为我吗?

能够用这具身体、这副外表、去爱自己、吗?

我能够、成为、亲爱的你的炸弹吗?

好想成为、将你的一切、粉碎殆尽的、那样的、夏天。」

好想变成炸弹。

变成破坏掉一切的炸弹。

好想用我的一切,来毁掉全世界。

毁掉全世界,留名历史,居高临下俯瞰你。

「雪。」

我被那道声音吓了一跳,不小心用力拨响了吉他弦。

就在同个瞬间,吉他的五根弦「啪」一声齐齐断裂。在这一年多以来一直绷着的琴弦就这么轻易地断了。

我将吉他摆正拿好迅速站起身,转过头查看。

在那里的人,是穿着制服的小夜。

柿沼春树-父亲老家

妈妈向我道出来龙去脉。她在父亲的佛坛前面告诉了我。

我与妈妈在征得爷爷、奶奶的同意之后,来到佛堂。

关于父亲抛下妈妈一事,似乎发生在我即将出生的前几天。由于他们说好等我出生后再办理结婚登记,所以父亲的遗骨并没有被送去妈妈那里,而是送到了父亲老家的这里。妈妈会得知父亲的死讯,好像是多亏刚才那位我的奶奶联络了她的关系。

与化为骨骸的父亲再会的妈妈,盗走了那些骨头。她偷走了父亲。

那些事发生在我尚不懂事,还处于襁褓之年的时期。

回到家后,妈妈捣碎父亲的遗骨,咽进肚子里,并把余下一些没吞尽的灰撒到了公园当中。

「他是个可爱的人。」

妈妈在我的身旁,注视着父亲的佛坛说。父亲的佛坛上没有照片。

「他不是个会常常倾诉自己心思的人。譬如他的快乐、喜悦、寂寞、悲伤等等。但是我不介意这种事,依旧接近了他。没有什么好可怕的。因为那个人只会把自己真正的心情,写在小说里面。」

妈妈随意地侧坐着笑着说道。见到她总算露出笑容,我松了一口气。

妈妈拿出父亲的小说给我看。封面上写着《没用的男人》。

是父亲的遗作。他在撰写完这本小说的几天后逝世。收回遗物的奶奶与爷爷,取得当时和父亲本人接洽过的出版社方的联络方式,而后出版了这本书。

「爸爸是喜欢小说的吗?」

我拿起《没用的男人》,以指腹摩挲书封。因为出版的年代相当久远,现在还晓得这本书的人已所剩不多,妈妈持有的这本书上亦留下日晒的痕迹。

「我想他是喜欢的。」

妈妈没有斩钉截铁回答,我马上反问她,「你想?」

「待在他身边的时候,我认为他是出于喜欢才会写小说。不过如今看来,该不会他只是将小说视为揭露自己心情的道具吧,我产生了这种想法。小说……对那个人造成了许多伤害。」

妈妈总是直视着我的眼睛说话,然而现在的她稍微低垂着视线,显得怅然若失的样子。在一次深呼吸过后,她将手握紧成拳继续说道:

「那个人,我喜欢那个人。也喜欢那个人的小说。喜欢他那份一心一意,将自己的心情毫不保留地发泄出来,拼尽全力要在小说上留下自己活过的证明的那份笨拙的率直。对于平凡的我而言,那种远离尘世、却在创作上豁出性命的生存方式看起来非常闪耀动人。我也想像那个人一样自由地、随心所欲地活着……然而我没有任何的才能,可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渐渐走近了他的身边。到头来,陪伴着那个人身为小说家的人生,奉献自己的心力,也变成了我的生存意义。

可是那个人却抛弃了我。他抛弃了我,还有你,春树。我好想见那个人一面。

听我说,春树,那个人,在最后写了信给我。」

「信?」

「嗯,一封信。信上写了:『樱美,我好寂寞,我爱你,爱你,爱着你,我盼望你能永远幸福,好想见你,我不想死。』像个傻瓜一样。真的是,像傻瓜一样。又傻,又自私,实在是个可爱的人。不过要是还可以再见他一面的话,这回我不会再做错了。为了不让那个人死掉,我不会再离开他。明明不会再做错……可是却已经见不到那个人了……」

妈妈说完顿时痛哭失声,我慌张地陪在她身边。

「妈妈,妈妈别哭。妈妈,我不会抛下你,不会离开你的。」

妈妈闻言抬起脸,凝视我的脸,并用鼻子发出哼笑。

「怎样啦。」我马上口气粗鲁地回应。

「你变得很有担当了嘛,春树。」

她抚上我的脸庞。

「春树,你和他很像,虽然不到一模一样的程度,不能说你们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在无法对喜欢的事物坦率说出喜欢这点和那个人是一样的。你啊,结果也没对穗花说出喜欢对吧?无法把你爱她说出口对吧?」

「我爱她这种话……这种大胆的话谁说得出口啦。我们还只是高中生,怎么说得出口。」

「高中生又怎么了吗?单凭年轻不能构成任何理由。语言啊,是最能表达心情的力量喔。别那么温吞只会把真心写进小说里,直接向对方说啊。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你究竟打算让她等到什么时候?」

打算让她等到什么时候。

不对,不是我。你说的并不是我吧。你眼里看着的人始终是父亲。

你真正想对话的人是父亲。那句话,你想把同样的台词告诉他。

我爱你。

妈妈是否有确实从父亲口中听见那句话呢?父亲是否有确实对妈妈说出口呢?不会的,他绝对说不出口,因为换作是我也说不出来。

「妈妈很爱你。发自内心地爱着你。可是你真的和那个人太过相似了,所以没办法替你加油,无法祝福你。我到现在也依然想见那个人。想见到他,紧紧抱住他。要写小说也没关系,希望他能说出喜欢我就好。没办法祝福你,都是我太软弱的错。一直以来让你有内疚的感受,真的很抱歉。」

妈妈说着这些,稍微低下头向我赔罪。我焦急地扶起她的肩膀,「把头抬起来啦,不要这样。」

「可是请你和我约定。」

她仍旧低着头,语气却很坚定。

「我会对你写小说的事送上祝福,所以请和我约定。在你还是高一的时候,曾经说过吧,你说:『但我不会弃而不顾。不会舍弃自己、舍弃那些爱着自己的人们。』请你发誓,绝对会说到做到。就算说不出爱、说不出喜欢也好,但是,你要发誓绝对不会抛弃爱你的人。」

接着,妈妈缓缓抬起头。脸上的妆都花了,妈妈的脸今天一直是狼狈不堪的模样。

妈妈她,并不是做为一名母亲,而是做为一个人在拜托我。既然如此,那么我也要以一个人的身分来回应她,而非一名孩子。

「我明白了。我不会抛弃。我会继续写小说,也不会抛弃那些爱我的人,或者我爱的人。」

听见我这么说,妈妈才终于恢复平时的神色。

小仓雪-寒假

打开乐器室的门没关是我的失策。

大概是听到我弹吉他的声音了吧。小夜走进乐器室,站到我背后一公尺远的地方。我一如既往地低下头,毫不掩饰想回避的打算,迳自从她身旁走过去。

「御幸啊───」

小夜阻止了我。我停下脚步,因为吃惊。因为在这一年以来的不断回避当中,这是我第一次被她留住。

「御幸,得到内定了。」

御幸得到内定了。是吗?终于吗?终于有消息了吗?原来她也踏上属于自己的道路了吗?

眼底深处一阵发热。我久违地再次正面对上小夜的脸。

小夜在这一年间有了相当多的改变。她把那头短发留成和我差不多的中长发,原先老是挨老师骂的醒目红发,也染回黑色了。

「是她亲戚的运输公司的行政职缺内定。不过她也在烦恼要不要上大学,所以先提出了申请,打算寒假期间和家长慢慢商量再做决定。」

「是喔……」听了小夜的话以后,我喃喃回道。光说出这一句就尽了我最大的努力。想不出可以说些什么,她却仍穷追不舍。

「但是,不管是内定的公司,还是烦恼的大学,都在县外。」

县外。

我们即将各奔东西。

「我会在县内就职就是了,会一直待在这里。不过啊,御幸就要去到遥远的地方了喔。雪,我们可以在毕业前和好吗?」

麻痹的大脑被小夜搞得更加混乱了。说什么和好。我又没有吵架。没有和谁吵过什么架。

没有……其实不是什么都没有吧。



「你要退出轻音乐社的事,不是真的吧?」

御幸流下一滴汗水,握住我的手臂说。不晓得该看哪里才好,我顾不得体面,眼神游移不定。

「下一首歌呢?寒假前的乐团活动呢?〈炸弹〉不是得到超多回响吗?志田老师还要我们务必考虑在明年高一的迎新会上表演耶。」

御幸的脸一下子靠近过来。既然我不晓得看哪里才好,那就堵住视线,于是我闭上眼睛。

「对不起。」

「怎么说对不起……」

从御幸说话的声音里透出的情绪没有愠怒,也不是寂寞,而是满满的焦急。我刚后退一步,御幸便松手放开了我的手臂,同时,我不知道撞到了谁。

我张开眼睛转头查看,是悠介学弟和小夜。

「雪学姊,你要退社吗?」悠介学弟望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神中流露担忧,小夜也一样。

「……雪。你很在意那家伙说的吗?那种家伙说的话,不用放在心上啦。」

那种家伙。

她指的,毫无疑问是春。春所说的话与表情霎时浮现在脑中。

『你的音乐是最差劲的。我都快吐了。放弃这种东西才是为了你的人生着想。』

「我以前想做的事……不过是自命不凡罢了。」

倏地,左脸传来一阵疼痛。

被打了。

被小夜打了。

怒气在一瞬间涌上我的大脑,我被打了,身体顺势朝右边做出反应,对小夜不假思索地、彻底地、毫不留情地搧了巴掌回去。

「别这样,学姊!」

「你们两个都住手!」

小夜也像往常那般反击回来。我扯上她头发,那头她小心呵护的头发,使劲用力扯。被我扯住头发的小夜就着这股力道往我撞过来,朝我脖子狠狠咬下去,像个吸血鬼似的。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我奋力将她从身上拽下来后,立刻抓住附近的谱架,抬手就往小夜的方向扔过去。

然而,谱架没有击中小夜。

被悠介学弟用手从中挡掉了。到这里为止还没关系,可偏偏御幸被我和小夜的争执卷入,在碰撞的途中蹲了下去,而那支被挥开的谱架直接命中她的头。

「御幸!」

小夜站起来,跑到御幸身边。悠介学弟同样跑了过去。

我却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

失手了。我搞砸了。

我做了什么?我究竟都做了什么?

「好、好痛……」

砸中御幸的地方正好是谱架的边角,血从她的额头流出来。我想跑去她身边。没有人注意我,更没有人会躲避我,甚至小夜在冷静下来后还看了过来,感觉好像想向我求救。

可是,我逃出去了。

从御幸、小夜、悠介学弟身边,从音乐的世界逃出去了。



去年冬天,发生了那起事件。自那以来,我们便没再讲过一句话。

我们彼此的时间犹如石化般冻结住,无法前进到任何地方去。唯独外貌一点点地长大成人,思考逐渐成熟。

明明是我的错,却收到好几次她们传来的道歉讯息。我把所有讯息都看过了。尽管如此,却依旧没再说过一句话。

像现在,喉咙也好烫。我猜机会只剩现在了。

这是最后的机会。

「对不起。」

这是我一直想说出口的道歉。

我想靠这句话来获得宽恕。想要她们告诉我:没关系,我没放在心上喔。

但是小夜在听到这句话的当下,那种打量我表情的犹疑神色立刻从她脸上消失,她狠狠地瞪着我。

「我想听的不是这种话。」

紧跟而来的是她冷漠的、毫不留情的言词。

我的身体不由得僵住。又想道歉了。

「雪,你很卑鄙耶。只会看我们的脸色说话,小心翼翼地对待我们,老是装作天真烂漫的样子说自己想做什么,实际上根本就处处推脱闪躲。这算什么?雪,你想做的到底是什么?」

小夜用力搔抓头皮,低下头的同时,说话声也逐渐变小。我产生动摇,不禁喊出她的名字,「小夜……」

紧接着她猛然抬起头,大叫:「为什么你不和悠介学弟交往呢!?」

悠介学弟。

去年文化祭时我被告白,给了他态度暧昧的回应之后,事情最终不了了之。

咦?

小夜的眼眶里噙着泪水。这时我才第一次注意到,小夜其实喜欢悠介学弟,而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伤害到她了。啊啊,这么说起来,仔细回想的话的确可以推论出这种可能。她不是总是最先察觉悠介学弟的状况,再立刻跑来问我吗?

「对不、起。不是这样的。我不晓得你……」

「我知道啊,这种事我当然知道!我火大的是你没好好答覆这点!喜欢的话就说喜欢,讨厌就说讨厌,明明只要这样说就好了!音乐的事也是!重点不是身边的人怎么想,而是要讲出你自己想怎么做啊!好好想一想啊!」

喜欢。讨厌。

在我感到歉疚的同时,或多或少也冒出一点儿带刺的心理。

如果能这么简单说出口的话,我自己倒也乐得轻松啊。

「最让我、最让我火大的,莫过于我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你的想法,我一点儿也没看出来,居然没发现你为了音乐的事这么烦恼。如果有再多陪你谈谈就好了。我应该要更努力察觉你受的伤才对。还有你继母的事也是!平常你表现出没事的样子,其实心里非常悲伤,我也是直到夏季庙会的时候才第一次知道。到了现在,我已经完全不了解你的心情了。虽然不了解,但是至今的回忆应该不全是骗人的才对!或许你现在是讨厌我和御幸,但是,那些快乐的瞬间,那些发自内心快乐的瞬间应该确实存在过没错吧!那又是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我完全搞不懂。好讨厌。雪也是,没能察觉这些的我也是,全都好讨厌……」

小夜说到最后流下眼泪,宛如孩童般边哭边蹲了下去。

她的呜咽声像极了猫叫,响荡在小小的乐器室之中。

那个样子,让我觉得有一点点可爱。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每次在移动到科任教室的路上和她们错身而过时,我都把头低下去。刻意回避音乐教室,也没有选修音乐相关的课程。

就连去年跨年,她们两人传来的「新年快乐」讯息都被我无视了。无视掉,规避掉,直到她们也自然地经过我身旁而不再打招呼时,我感觉终于得到了回报。对这两人来说我已经是个不相关的外人,而这正是我所期盼的。为了可以成为她们心目中的坏人,我拼命伪装自己的态度,露骨地避开目光,也学会了装出嫌恶的脸色,为了让她们讨厌我。

奇怪,让她们讨厌我,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事来着?为什么我当初会想被她们讨厌呢?

『你是无法变得跟我一样的。』

我最先回想起的,是春说过的话。

被春这么说之后,我是怎么想的来着?脑袋一片空白,那时我第一次放弃了去想音乐的事。

好悲伤。好难过。我好想被夸奖。好想被说:你很厉害耶。

啊,对了。我是在那时才明白。倘若得不到回报,要想继续说出喜欢是很痛苦的事。可以给出无偿的爱的人类只占了少数。我并不是那样的人。我渴望回报。渴望得到夸奖。

已经再也不想经历那种事了。不想被任何人抨击我最喜欢的音乐。不想被任何人否定我喜欢音乐的感情。所以我在被音乐舍弃之前,自己先舍弃了音乐。

这两个人的事也是。

我最喜欢这两个人了。

小夜做为我的挚友,我好喜欢她。每次接触到她的那份纯真,我便会有所改变。练习不顺利也没关系,在乐观的她的鼓励之下,无论多少次我都可以重新振作。

御幸做为一名女孩子被我喜欢着。我一直喜欢着她。起初是因为她有着和继母相似的温柔与成熟的关系。只要待在她的身边便感到安心,也让人心跳加速。我在她的面前,时常产生那种在人前表演唱歌的紧张与亢奋感。

过去的我好喜欢她们。不想要被她们抛弃。

每次错身而过,她们总会露出担心的表情。应该很伤心才对,却仍然温柔地挂虑着我,这样的她们露出的表情令我害怕。既害怕,又感觉遥远,好难受。总有一天,她们会变得讨厌我。她们不再担心我的时节终会来临。

所以我抛弃了她们。

趁被舍弃前先抛弃她们。被讨厌前先讨厌她们。受伤以前先伤害她们。

「我很喜欢。」

陡然间,声音自然地冒了出来。

小夜总算抬起头来看我。已经不再化妆的她的那张哭脸上,展现出些许成熟的表情。我的声音让她止住眼泪,相反的,这回轮到我的眼睛深处阵阵发烫。脑袋彷佛膨胀的气球似地被压迫着,产生一种眼球快喷飞的错觉。不过现在,我可不希望自己的脸爆炸。在我死之前,想把话传达出去。

「我很喜欢你们两个。可是我好害怕。拜托你们不要消失。不要离开我身边。」

小夜站了起来,按住我的双肩,「不会离开,我们不会离开的。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喔。」

「那种话是骗人的!」

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果断甩开她的双手。小夜的手被这股力道挥开,飞到了空中。她的脸,则和那天相同,露出了悲伤的表情在担心我。

「迟早会分开的。大家都会离我而去不是吗!就算说了喜欢,心意也不会实现!永远保持喜欢某样事物的心情,我做不到。我会害怕,没办法在被周遭否定的同时还能喜欢上什么东西!我不想要被背叛!我没办法像大家一样变成大人!」

父亲、继母、春,每个人都离我远去了。

我无法成为什么大人。

喜欢的事物终有一天会消失。我很软弱。如果不是确实存在的事物,就没办法去爱他。要是受到否定就无法去爱他。

「就算这样我还是喜欢!无论再怎么甩开,再怎么想从记忆里抹除,再怎么无视,你们的身影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不管经历多少次我一样会抱有期待。拜托你,讨厌我吧……抛下我好吗……」

拜托你将我喜欢的心情全部否定掉。否定掉我的一切。我只想平凡地活着。

要持续不懈地对喜欢的事物诉说喜欢,对我而言实在太痛苦了。

抢在小夜说话以前,我奋力抓住吉他逃开了。中途几乎差点跌倒,于是我顺势撞上墙壁。肩膀好痛。生锈的吉他弦陷进手上的肉里。但我仍然跑了出去。

跑走,跑走,不间断地跑,彷佛迷路般好不容易才跑出校舍。

我离开高三的校舍出入口冲向校门口。

外面正在下雪。

那些落到地面的雪,缓慢地消失无踪。心底深处有股怒火升起。和我同名的东西,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要是我也能像你们这样,一瞬间就消融的话,该会有多轻松啊。

我出了校门,继续跑。

宛如胆怯着什么,宛如想逃离什么似的。好可怕,我害怕得无以复加。

我明明喜欢着世界的全貌,世界却不愿意来爱我的一切。

跑着,跑着,不停地奔跑。脚好痛,寒风刺骨,但我始终没停下脚步。

跑到离学校有段相当的距离之后,在奔跑的过程中滑落的围巾掉到了地面。那是我在这三年间一直戴着的,继母留下来的重要的围巾。

我急忙跑回围巾落下的位置。就在这个时候。

腰部受到强烈的冲击,我的身体因此轻轻飞到了空中。

钝痛感传遍身体,飞到空中的全身都在晃动。吉他离开了我的手,身体不听使唤的我仅能茫然地望着它。

过没多久,吉他便在我的身体摔到地面的同时,默契十足地一同落到了地面。在这个瞬间,琴颈与琴身发出「砰」一声巨响,应声断成两截。

我爬不起来,只能盯着那把坏掉的吉他看。

啊,神明大人。非常感谢您。

终于将我从音乐这条路解放了。

这个样子,我总算可以放弃音乐了。

非常感谢您,神明大人。

柿沼春树-父亲老家

「那个,这些东西……」

在玄关准备告辞之际,妈妈忽然从手上的手提包中拿出几本书。是我写的书。我到目前为止写的小说。

「咦,妈妈?」

「这些,是这孩子写的。」妈妈将书本递给爷爷。

爷爷不发一语地收下。奶奶则开心地笑着说:「嘿,这样啊。」

我没想过要给他们自己的小说,因此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令我心痒难挠。

「那个人的血脉,被这个孩子继承了。这孩子今后也会写小说,一直写下去,不停地写。他现在以『春』的名义在出版小说,将来肯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小说家。所以,你们一辈子都不原谅我也没关系,一辈子都讨厌我就好。不过,唯有这孩子,请你们支持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我的希望。」

语毕,妈妈深深鞠了一礼。

爷爷端详着我的脸。那双锋利的目光让我产生一种会被贯穿的错觉,但我认为不能在这时避开视线,所以死命地紧盯着他的双眼。

须臾之后,爷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没办法一下子就接纳你们。」

那句话的嗓音意外的纤细,意外的微弱。爷爷说话时不再是那么的怒不可遏。

「对我们来说,那孩子是我们相当宝贝、珍视的孩子。没办法轻易就原谅夺走那孩子遗骨的你。」

「……实在万分抱歉。」妈妈再度深深鞠躬致歉。

爷爷也在叹了口气后继续说:「但是你……是那孩子爱过的唯一一个女人。那孩子也盼望你能幸福。所以也请你跨过这份伤痛吧。到那时候,希望你可以再来拜访。」

听闻这些话,妈妈把脸抬起来。爷爷虽然面无表情,可眼神中透着温柔。

「请你幸福。」

最后留下这句话,爷爷故意踩出重重的脚步声转身回到屋子里。

奶奶静静地扬起嘴角,跟着躬身敬了一礼。妈妈吓了一跳,又一次对奶奶深深一鞠躬。接着她慢慢地迈开脚步,往停车的位置走去。

我同样望着奶奶行了一礼,随后跟上妈妈。奶奶似乎要目送我们,没有走进屋里,而是在玄关门前站了许久。外头天气这么寒冷,真是对她过意不去。

我随着妈妈一起坐进车子里,妈妈发动汽车引擎,不久便将车驶离。我悄悄回头看向后方,奶奶注意到我的动作,轻轻地挥了挥手。

直到奶奶的身影遥远得消失在视野之内,我呼出一口气。

啊,对了。我有好一阵子没看手机了。一打开手机,就收到结城发来的简讯。

『工作面试都没有下落。』

啊啊,他今天也在奋斗吗?结城到现在还没找到想做的事,加上操行不良的问题,好像在求职方面陷入了一番苦战。

『没问题,是结城的话,无论将来做什么一定都行。』

我回了这封简讯。之后维持相同的手势,用手机对着外面拍照。将窗外的整片雪景同时发送给穗花和结城后,我关掉手机画面。

额头「砰」一声撞上车窗。寒气贴上额头好舒服。我就这样动也不动地远眺窗外景色。

这里就是养育那个人的地方吗?

我重新拿出父亲的作品来读。

《没用的男人》

父亲小说的主人公,总是在为某件事烦恼。为恋情烦恼,为长大成人烦恼,为钱烦恼,为酒烦恼。

这本小说,想必象征了父亲充斥烦恼的人生、他的疑问、咆哮、纠葛。父亲烦恼着,挣扎着,写啊,写啊,写啊,写啊,写啊,最终死去。

你做出的决断,我不会原谅。我绝不原谅你抛下我和妈妈一事。

但是,但是我理解了喔,关于你的事、你的思想,以及你曾经如何生存。

我不会想要变得和你一样。

不过,现在我抱着强烈的决心,想要超越你的作品。

倘若能见到父亲的话,我想对他说这些话。

然而,父亲已经离世了。他已经不存在了,世上再没有他的身影。

话虽如此,在见到爷爷、奶奶,传达我们的近况以后,这种芥蒂某种程度上得到了抒发。

「妈妈。」我出声叫她。

妈妈握着方向盘,盯着前方的道路不吭一声。

所以我也依旧眺望着窗外,平淡地说:「你要幸福喔。已经够了。变幸福也没关系。虽然不晓得爸爸会怎么想,但我若是爸爸的话,会希望妈妈你获得幸福。妈妈,已经可以了,你可以和九重先生获得幸福的。」

说出想说的话的期间,我始终望着窗外。

而母亲始终保持沉默。

小仓雪-蓝滨综合医院

「没事的,真的没有怎么样。」

尽管我对赶来的志田老师这么说了,老师却依然握着我的手不说话。

「别啰嗦,你安静等着。」

老师半发怒的口气令我不知所措。我其实想要独处。不管怎么做都不顺利。

被汽车撞到了。

冲击力虽然很大,伤势倒没有想像中严重。倒地的瞬间撞到头的地方肿了一个包,手臂有擦伤,腰上有瘀青,大概这种程度而已。

撞到我的是一名载家人出门的父亲所开的车。见到小孩子因为惊吓而放声大哭的样子,反倒是我觉得很抱歉。

稍微回过神来以后,我告诉那名担心跑来的父亲,伤势感觉不严重,没关系。只是那股撞击力道强劲得让吉他都喷飞了,吉他因此断成两截坏掉了。

虽然说了没关系,对方还是叫了救护车和警察来。我很感激对方是个善良的人,然而现在想独处的心情更为强烈。

人生首次坐上救护车。联络志田老师后,老师很快就赶了过来,然而我很在意,如果这件事不是发生在御幸面谈的期间就好了。

「联络不上穗花……」

老师一确认完我没大碍,便打听起继姊的状况。继姊今天休假,肯定正在午睡吧。不如说她应该觉得很丢脸,不希望我说出来才对,不过这起事件有警方介入,所以我大概是非交代不可吧。

在医院做了检查后,我才知道身上有瘀青。得知这件事的志田老师表情都僵住了,为了让他安心,我只好安抚他。

事发当下是在号志转为绿灯的瞬间,好像因为积雪害汽车打滑了所以才酿成意外。这种意外在这一带时常发生,也是没办法的事。对方大概是趁寒假带家人出来玩吧,只希望没有让车上的小孩留下阴影。

其后,志田老师替我和医院的医生与警方谈了不少事。

然后现在,在联络上继姊以前,老师要我先在医院的病床上休息。

「真的是吓死我了。有些腰痛会等一段时间后才发作,要是过了一阵子开始痛的话,你要马上说出来喔。因为是交通事故所以会有保险给付,不用担心钱的事。」

「志田老师,你好像爸爸耶。」

「这是当然的吧,一想到你如果出了什么万一我就焦虑得坐立难安。而且这样我还有什么脸去面对穗花。」志田老师握着我的手,和我说这些。

换作一般情况会觉得这是性骚扰,可是该怎么说好呢?或许因为志田老师是继姊的挚友,所以才没有让我产生排斥心理。

「吉他好可惜喔。」

经过短暂的间隔以后,志田老师自言自语说道。

我那把「砰」一声断成两截坏掉的吉他。

遗憾的心情固然也有,但是,这样就好了。这是命运。

我为了被御幸和小夜讨厌,已经努力了一年以上。一定是因为认同了这份努力,所以神明大人才会替我实现希望,不会有错。

神明大人实现了我想被舍弃的愿望。

音乐舍弃了我。这下子,我终于可以在真正的意义上放弃音乐了。

「既然这样,我买新的给你。」

这个突如其来的提案,令我大受动摇。

「没有关系的。虽然可惜,但也是没办法的事。」

听见我如此表示后,志田老师有些失望,回话中混杂了叹息,「是吗?」

纵使老师就像朋友一样,可总不能让一名教师帮我出钱买私人物品。更何况,买了吉他的话,我至今的努力就全部白费了。

「御幸她啊───」

老师突然说出这句话,害我的身体做出反射动作。

「她很担心你喔。」

又来了吗……

今天一天心情好沉重。

结束面谈后见到的御幸的脸浮现在脑海里。戴着眼镜散发出成熟气质的她,一脸落寞的样子看着我。

「唉,雪,你喜欢御幸没错吧?」

「什───」

什、么?

志田老师冷不防抛出的问题害我陷入混乱。

慢着慢着,咦?至今为止不是没有任何人知道吗?

「是出于恋爱感情的喜欢对吧?」

我咬住嘴唇。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也和你一样。」

「也喜欢御幸?」

「不、不是啦。」志田老师好像难以启齿的样子,一瞬间移开了视线,不过很快便又正视着我说:「我也是,有喜欢的男人。」

他握着我的手松开了一点儿,彷佛有所顾虑似的。

和我一样。老师和我一样喜欢同性。

我顿时理解了。

以前一直以为是志田老师很温柔、风趣、会倾听的关系,所以才让我觉得老师很容易攀谈。

这样啊,原来我们一样吗?我们是同类。

「雪,只有现在就好,你能以朋友的身分听我说说话吗?」

志田老师清清嗓子,接着温柔地对我说道:

「最好要珍惜这份喜欢的心情。虽然难免会有受伤,或者伤心的时候吧,不过去喜欢、去爱某样人事物的心情可谓一桩美谈,那股力量足以把难受的回忆全部赶跑。你明白这些的时刻一定会到来。现在还不明白也没关系。只是,你用不着害怕任何事喔。」

志田老师握着我的那只手中蕴含热度,好温暖,给我一种安心的感觉,从窗边吹进来的些许寒意彷佛全被他那只手吸收了。

假如我有爸爸的话,就会是这种感觉吗?我隐约冒出这种念头。不回些什么不行,比如谢谢、对不起之类的,要说点什么才行。虽然我这么想,可是长期以来我忘记了表达自己心情的方法,于是一时间我什么也没说出口。

我低着头,舌头在嘴里打转,之后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话。

「我可以去洗手间吗?」

如厕后,我扭开洗手间的水龙头洗手。

关掉水龙头,我看着眼前的镜子。

志田老师人好好喔。

想不到还有其他和我处境相同的人存在。有其他也喜欢同性的人存在。

『最好要珍惜这份喜欢的心情。你用不着害怕任何事喔。』

他所说的那些,于我而言是比谁都具有可信度的话语。因为有他说出这些,我才得以如释重负。

我把手搭在洗手台上蹲了下来。

可是啊,可是,可是我。

我好害怕。

果然还是好害怕遭到背叛。

喜欢上某样人事物,为什么是件这么辛苦的事呢?而且,为什么会教人如此的难以放弃呢?

即使被春痛骂,在我的内心深处,依然没有抹去对音乐的热情。正因如此才更难受。某种想抹消却消不去的东西极欲在腹部深处纠缠肆虐,直到现在也依然如是。

不过,我通往音乐的道路已经被封闭了。是神明大人封上的。

神明大人将我的吉他彻底破坏了。

我可以不用再碰音乐。没有必要继续执着在音乐上。要讨厌音乐也可以。换句话说,哪怕我不再碰音乐,也不是我的错。就算我不再碰音乐,也没有人会怪罪我。没有人会讥笑。谁都不会责备我。

啊───实在是,烦死人了。不想去思考。我什么都不想思考。整顿脑中思绪的速度跟不上现况。每件事情都让人提不起劲。不行了。好反胃。好想独处。不想待在这里。处在这种情绪不安定的状况下,我不希望身边有任何人在。

如此下定决心后我站起身,走出女厕。

我的病房里有老师在等着,而我朝反方向前进。

医院的出口在那里。我避开护理师的耳目,偷溜出去。

口袋里有钱包。只要有这个就没问题。

从医院逃出来后,我奔向隔壁邻接的计程车招呼站。穿着医院提供的凉鞋让脚趾尖有点痛,但我不管它,照样跑过去。正好有一辆计程车停在那里。我一靠近,司机注意到后便帮我打开车门。

「您好───请上车。」

对方是名感觉人很好的胖叔叔。我报上自己家的地址,系上安全带。

「全程将保持安全驾驶。」

司机说完安全手册上会刊载的常见语句,随后开车出发。

我从医院脱逃了。

离开家门时明明还是正午时分,转眼间冬天的天空却已变得相当阴暗,感觉寒意也增强了。

啊啊,我把坏掉的吉他留在医院里了。包包之类的东西也是,怎么办。会惹志田老师大发雷霆吧。搞不好连警察都会生气。

在冲动做出决定以后,我的不安感才接踵而至。

嗯不过就算老师想发火,接下来也放寒假了,只要一直避不出户就好。我盘算着这些,盯着窗外景色看时,发现对向车道上有辆眼熟的汽车。

是我家的车子!

我立刻低下头,仅露出眼睛窥看车子的状况。开车的人是继姊。可能是接到志田老师的联络了吧。糟糕。会害她胡乱操心的。

然而,手机在那起事故中坏掉了,因此我无法联络继姊。我束手无策,只能以额头靠上窗户的那份冰冷。

途中计程车开上一条碎石子路,终于快到我家了。付完一笔可观的费用后,我从计程车上下来。脖子冷得要命,到了这时候,我才想起来围巾也放在医院。

「够了。」

我自然地脱口而出这句话。

今天已经不想再思考任何事了。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任何事都无所谓。我从钱包里掏出备用钥匙,打开玄关门。

「我回来了。」

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打招呼,不过继姊当然不在家。果然是这样吗?我如此想着,同时踏进家门一步。

只有我一个人的走廊。只有我一个人的厨房。只有我一个人的起居室。

在我感到思绪倦怠的时候,忽然间意识到了。

这难道不是我第一次独自待在这个家里吗?

虽然我才刚用钥匙开过门,但那只是个普通的举动,只是个再自然不过的举动罢了。然而我用自己的手打开玄关门锁,还是第一次───算不上人生第一次,可是起码,从我来到这个家以后,就一直……

钱包里放有备用钥匙这件事,因为每天都会看到钱包所以我记得。那是我从起居室的衣橱中发现后悄悄拿走随身带着的,只不过不知为何,以前一次也没使用过。

在继母还活着的时候,一定都是继母到国中学校来接我,上了高中后替我开门的人就换成继姊。

对了,没有错。我独自留守的经验,在这个家里一次也没有过。

从前回到家时,继母一定会在。继母不在的时候,继姊也一定会在。等到继母过世以后,虽然开始了和继姊两人的共同生活,但几乎可说是每次继姊一定都会到学校附近的超商来接我。

这个家是位于山中的一间独栋房屋,距离高中亦有段距离,所以继姊愿意接送让我很高兴,不过这么说来,我读国中的时候呢?

那个时期的我总是放空脑袋游手好闲过日子,因而未曾浮现过疑问。可是,我读的国中只要开车十分钟就能抵达,并不是不能走路的距离。即便如此,每天早上以及放学后,继母都必定会来接送我,再怎么说未免也太保护过度了?

待在这个没开暖气的寒冷的家里,独自一人时竟会觉得呼吸是如此的难受,现在我才头一次知道。我升起一股恐惧感,赶紧按下起居室的煤油暖炉开关。

因为被提醒过暖炉里有煤油要小心,所以由我自己一个人启动它时,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不过油箱是满的,不用另外填充煤油让我松了口气。屋子里很快暖和起来,我伸出冻僵的手凑近暖炉取暖。

或许是交通事故造成的影响,从刚才开始脚就在发疼,但我打算先找点东西吃,便朝厨房走去。干脆自暴自弃算了,把家里的食物一样不留地全部吃光光。就在我走向厨房准备大闹一番时,途中先经过了继姊的房间。

继姊的房间。

继姊老是在家用电脑工作,本人曾告诫我不能进她房间。因为要开线上会议,房里也有工作用的资料在,所以我被严正告诫过不能进去。

我突然冒出好奇心,走进了继姊的房间。

那只是一间平淡无奇的、普通的房间而已。

有工作桌、电脑、书架、棉被。就只有这样。只有、这样?

书架上摆了许多漫画。看到那些书就能明白继姊的嗜好───是可以这么说没错……但是,我看不懂。看不懂这些摆设。看不懂她这个人。

我无法理解。无法理解这个房间。更明确来说,像是钥匙圈、角色图案的抱枕什么的,那种基于个人兴趣会摆在房里的东西,在这间房内一样都没有,只有工作用具而已。这么一想的话,书架上的那些漫画与画册,应该也不是娱乐性质的书籍,而只是些能在平面设计工作上派上用场的参考资料而已吧。

我看不懂继姊这个人。

无法理解小仓穗花这个人。

而既然都闯进被千交代、万交代不能进来的房间了,于是我理所当然地,接着换去碰她的桌子抽屉。

从外观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么里面又是如何?想到这里,我拉开工作桌的抽屉。

里面放了几本笔记本。

我拿起最左边让我感兴趣的簿子。该怎么形容它好呢?感觉在抽屉里的所有笔记本当中,就属它最为老旧。而彷佛要印证这点似的,笔记本本身因为受潮,书页有些变形。

看到笔记本的当下,我很快便发现那是一本日记。

我翻开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继姊的笔迹,上面这么写道:

『我杀了继父。』

柿沼春树-圣诞节

久没见到穗花,总觉得她变成熟了。穗花在我们老是相约碰面的车站前的那间咖啡店里。这里也好让人怀念喔。经过翻修后,店里头变得时髦了一些。记得当时我还和她在这里一起读完《寻找母亲》。

「穗花。」

我一叫她,她便「啊」了一声,而后微微笑着替我拉开椅子。「谢谢。」我小声道谢后入座。像这样两人独处也是相当久违了,我就像是初次交往的时候那样,有种说不出的紧张感。

升上高三之后,穗花、结城和我,三个人一样被打散到不同班级。我们三个有共同的LINE群组所以联络依旧很频繁,不过我们三个在决定出路的方面都不怎么顺利,所以彼此都变得很忙碌,聊天也就草草了事。在学校见到彼此时,我们常会打招呼,再说我和穗花正在交往,每天至少还是会道个「早安」跟「晚安」;可就算如此,与高一、高二的时候比起来仍然有所不同,我们每天闲聊到深夜的次数少了很多。最近更是鲜少和她说到话,今天同样是时隔多日才又见到面。

我超想、超想见到她的。毕竟今天可是圣诞节啊。连礼物我也准备好了。我事先请妈妈买给我好看的衣服,还向结城讨教推荐的香水与发蜡的用法。今天的我,可不是一般的酷。

「穗花,你最近还好吗?」

我问穗花,只见她仰起头望向半空中应道:「嗯───」在短暂的间隔过后,才对我露出那张许久没见到的笑脸。

「很好喔。」

像这般以极其近的距离说话真的也是好久没有过了,害我好想要现在立刻紧紧抱住她,于是我摸上她放在桌面的手。

下一秒,她的身体吓得猛然一颤。看起来就像转瞬而过的拒绝反应。她的手异常的冰冷,犹如缺乏生命一般感受不到她的体温,甚至读不出她的情绪。

久未见面,突然碰触她的手是个失败的行为吗?在确实感觉到自己的体温替她的手回温了一点儿之后,我慢慢放开手。

「抱歉。」穗花可疑地苦笑一下道歉。

「没关系。」我简短地说道,拿起服务生送来的咖啡欧蕾啜了一口。

「春树,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用手包覆住眼前的咖啡杯,回答:「发生了很多事喔。跟出路有关的,还有我妈妈的事,我爸爸的事之类的……」

「你爸爸?以前你都说『父亲』的。」

「咦,啊,嗯嗯。的确是。我都没发现。」

居然会说出爸爸。明明没有实际见过面,是从几时开始对他叫得这么亲昵了?被穗花讲了以后,我才首次注意到。我在妈妈面前会刻意这样喊,但是以前还不曾在外说过「爸爸」。

「我去了一趟爸爸的老家。之前在烦恼出路的关系。不过在接触到跟爸爸相关的人事物之后,我就下定决心了。我要写小说。接下来的日子,我也想继续以小说家自居。」

表明完自己的决意,我有些难为情地望着她的脸。她没有说话,一双温柔的眼神低垂着。

「我想报考文学系,大学在住原市。」

「住原学园吗?在县外。」

「对,穗花你要考蓝滨设计对吗?」

三个人之中最先决定好出路的人是穗花。她想读的是车站前的蓝滨设计专门学校。因为是那个一直有在画漫画的穗花所做的决定,所以马上就让人信服了。她的手也巧,我认为对她而言是最适合的出路。

「对、呢……」

「今后我也想写一堆小说。但是我希望这些时候,可以有穗花陪在我身边。」

如此说完,我从包包里拿出礼物。里面包的是我和结城死命绞尽脑汁经过仔细考虑后才决定送的,名牌钱包。

当初刚入学的我,没有对喜欢的事物说出喜欢的自信。将爸爸做为找借口的材料,自我欺骗,我曾是这样软弱的人。但是多亏有了穗花,我才得以有所改变。

今后我也想和她待在一起,甚至是结婚。

「我想和你一起共度人生。」

我将礼物递给穗花。她欣喜若狂地收下。

───原以为会这样。

可是当穗花收下礼物的瞬间,竟开始小小地啜泣。我陪伴在她身边两年多了,所以很快便看出来,那不是喜悦的眼泪。在她的脸上满溢着悲伤。

「抱歉。」

接着她小小声地道歉。礼物从她手中放开,落到了桌面上。

她喜欢的漫画、心仪的香水气味、说过喜欢的品牌我明明都晓得,被她拒绝却还是第一次。

「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春树。」

她一直、一直在道歉。我一搭上她的肩膀,马上就被她甩开手。

「对不起,春树……」

「穗花,怎么了吗?」

这个样子的穗花,我从来没看过。一直以来笑得天真烂漫的她不在了。

是从何时开始的?放寒假之前吗?文化祭的时候?夏季庙会的时候?我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对于她流泪的原因毫无头绪。我做了什么?她是为什么哭泣?她在变成这样以前究竟忍受了什么?

「春树,这样下去、这样下去不行的。我没办法支持春树的梦想。」

那句话令我的思考完全停止,就像是要背叛迄今为止的一切的话语。

因为被穗花称赞,所以我才重拾写小说的决定。我下定决心要为了穗花写小说,并且在往后的日子,往后我也想要一直写下去。我曾深信身旁会有穗花陪着我。

可是她的那句话,让我大脑一片空白。那句话刺痛了我,我连保护自己、哭泣流泪都做不到。

而接下来她所说出的话,我完全无法理解。

「春树,和我分手吧。」

注8:指工作涉及录音、调整、混音以及声音再制的人士。

注9:六张榻榻米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