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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脸颊传来了冰冷的触感。我抬头望向天空,发现细小的雪花正一片片往下飘。我好一段时间什么都无法思考。脑中像是塞满了厚重的云一样全都灰蒙蒙的,身体冰冷到快要冻僵,但又觉得好像只要动一下身体,就会被揭穿这全都是梦,所以连要从长椅上站起来也办不到。

流逝的时间感觉好像很长,又感觉像是只过了几分钟。突然间,我感觉到附近有人在动,顿时回过神来。

我听见了鞋子踩着地面的沙土的声音。如果是在刚开始讲电话的时候,我或许会以为那只是经过的路人,不会特别去注意吧。但现在的夜色已经比当时还浓,进入了有人从视线死角靠近的话必须加以戒备的时间带。

我反射性地将脸转向声音的来源。电灯的亮光从正面照着脚步声的主人,使其外观自夜晚的缝隙间浮现。

「……亚季。」

我除了呼唤她的名字外什么都做不到。

亚季的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没有回答我的声音,而是像在忍耐似地抱着自己的身体站在原地。

亚季是我的女朋友。我们还没有入籍,所以算是我的未婚妻。

我们是在京都的大学认识的,我一进入大学就和她成为同班同学,她对我有好感,我们才会开始交往。当时距离高中毕业还没有很久,我虽然想要彻底放弃,却仍旧无法忘怀失败的恋情,所以即使对亚季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却还是答应她的要求,和她交往。我怀着期待地想,只要交了女朋友,喜欢上她,或许就能够忘记那个甚至已经没有再继续联络的人。

虽然动机不纯,但我认为我的判断并没有错。在与亚季度过的愉快时间里,我真的喜欢上了她,脑中根本没有浮现过对其他女性的感情。如果要形容的话,与其说是已经不再喜欢了,不如说是让这段感情在内心深处冬眠,连一点味道都不会飘散开来,会比较正确。

在那之后,我和亚季连争吵的次数都很少,虽然一起从大学毕业后,因为工作的关系而变成福冈与奈良的远距离恋爱,但两人之间从未出现过与分手有关的话题。直到那时为止我们的交往都没有任何问题,进行得很顺利……但是,既然说是冬眠,那就会有融雪的时候。

离开大学的那年夏天,我在生日的时候收到了一封讯息。如果没有那封讯息的话,我应该不会主动联络她吧,那封讯息很快地就引导我们重逢,也轻易地唤醒了好不容易进入冬眠的感情。已经失败的恋情擅自被缝补起来了。

今年年初的时候,我的心已经偏向那个人了。我和亚季一起经历的岁月绝对不短,但我的确曾把与她分手列入选项之一。既然如此,在前往神户之前,我应该要先对亚季提出分手的要求才算合情合理。但我最后并没有说出口,就这样在前往神户的时候顺道去见了别的女性。我打从心底觉得自己是个卑鄙的人。话虽如此,到了神户后,我所得知的却是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接受我的残酷现实。就算把失败的恋情缝补起来,还是无法改变它已经失败的情况。虽然还怀有留恋,但我也不得不领悟到,现在还去考虑这段感情的可能性是不会有结果的。

同时,亚季因为无法忍受分开生活的寂寞,也开始不时提起结婚这两个字了。我们之前在学校生活时每天都能见面,她很快就受不了这一年的远距离恋爱。于是我便体谅她的心情,向公司提出调职到关西的申请。我原本和亚季约好在成功调职后就结婚,没想到我的调职申请很顺利,在今年夏天确定于下期业务开始时调职,所以我们就正式开始处理婚约的事情了。

在安排两家人见面之前,我们先各自向对方父母打过了招呼。正如我在七月时的电话里说过的,亚季因此抽空来了福冈一趟。我就是在那时造访老家的冷清游乐园。我向父母介绍完亚季后没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情,就和她去那里稍微打发一下时间。接下来,我们在八月的时候安排两家人在大阪见了面。我拜托高中同学圣奈处理预约饭店的事情时,住宿者清单里所填的名字是父母、姐姐、我以及亚季。虽然亚季也可以选择和其他家人一起回奈良,但因为我难得来到大阪,就以寻找在大阪的新家为由,陪我在饭店住到隔天。此外,我的妹妹名字叫秋绘,正在大阪的大学就读,也独自居住在大阪,所以没有必要住在饭店里。

在那之后,我忙着准备搬家之类的事情,也在秋天时被公司正式告知要转调到大阪。于是我把下期业务快开始前的九月底当成最后的机会,和某人去了废弃游乐园。惠里奈询问我与她的关系时,我之所以回答「目前还算是朋友」,是因为根据我的计划,我会在那天向她报告结婚的事情,并结束与她的朋友关系。顺便一提,因为那天是平日,亚季必须上班,我晚上已经和她约好要一起在外吃饭了。

我现在和亚季一起住在这座公园附近的公寓里,过着忙碌但充实的生活,没有任何事情能阻碍即将到来的结婚,除了必须在过年前向某个人报告结婚的事情之外。不过,那件事也终于在今天,也就是不久前处理完了。

——我不确定该不该使用「最爱」这两个字。

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爱着亚季,也对结婚这个决定毫无后悔,甚至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

因为在某一名女性离开我的世界后,亚季现在肯定就是我最爱的人了。

「……你不是去洗澡了吗?」

亚季什么都不说,我便叹着气这么问。

在离开家之前,我算准亚季正准备去洗澡的时间,对她说我要去一下便利商店,然后就出门了。亚季习惯花很多时间洗澡,平常都要超过一个小时才会出来,所以时间应该很足够才对。而且我在晚上出门去便利商店也不是什么很稀奇的事情。低着头往下看的亚季回答的时候,与其说是在对我说话,更像是把话语滴落在脚边。

「阿夏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我有点担心,就跟在你后面跑出来了。」

「所以……你全部都听到了吧。」

「是不至于连对方的声音都听得见啦。」

在大众运输工具里和某人讲电话的时候,周遭的人之所以会觉得烦躁,是因为只能听到对话的一半,我曾听过这样的说法。不过,以现在的情况来说,就算只听到一半,也就是只听了我说的话,也足以造成致命伤了。我说了好几句就算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也绝对无法当作没听见的话。

亚季在垂头丧气的我身旁缓缓坐了下来。我们之间隔着没有近到能碰触对方,但也没远到能让他人看见空隙的距离。

「……对不起。」

最后我挤出了这句话。

「我并不是希望你原谅我才会道歉,只是打从心底觉得很对不起你。」

「是啊。感觉像是被人揭穿目前为止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纸糊的模型。」亚季脸上浮现的笑容想表达的大概是自嘲之类的意思吧。

「不过,老实说,我并没有很惊讶。应该说我自己也对不觉得惊讶这件事吓了一跳。」我有种想要问她为什么的心情。但我不认为那是目前应该提出的问题。

「今后该怎么做,全交给亚季你判断吧。我没有权利去指望什么。」

「阿夏,你老是这样子呢。我只要说了什么;你都回答照我喜欢的去做就好。」是这样吗?我的记忆蒙上了一层雾,没办法清楚地想起来。

「我一直很介意阿夏你没有看着我的事情。一开始是我先喜欢你,我原本觉得这大概是难以避免的。但是在不久之后,就算我不想知道,还是感觉得出来。那就是夏树你真正的愿望肯定是在与我所处的世界外面,所以只要你还待在这个世界里,应该就不会有想要特别说出口的愿望。」

我从来没想过这些。所以亚季的告白刺痛了我的心。

我曾经觉得,当有一个无论如何都想要的东西存在,却只能获得除此之外的东西,不管获得什么都是一样的。但至少我在与亚季交往的这几年并不常出现这种感觉。不过,在她首次指出问题所在后,我开始对自己的感情失去自信。

「不过,就算如此,我还是希望阿夏有一天能看着我,觉得我也算是用自己的方法努力过了。在决定要结婚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的愿望终于成真,松了一口气。我以为这世上没有无法实现的恋情,还为此沾沾自喜。」

不过,那只是我的误会罢了……在我的心里,亚季说的这句话我只同意了一半。无法实现的恋情的确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件事我不想被任何人否定。亚季呼出一口气,抬头看向夜晚的天空。雪片在景色中所占的比例已经比刚才多了不少。

「旋转木马吗……」

亚季喃喃说出的这个词汇让我忍不住转头面向了她。电灯淡淡的亮光把她的侧脸照得有点白。

「阿夏,你在电话里提到了旋转木马的话题对吧。你说你想和电话另一头的人一起坐旋转木马,却无法如愿。」

——因为你一直坚持拒绝,我才会放弃去骑那座旋转木马。

「我听着听着,就隐约明白你说的旋转木马是一种譬喻了。不过,阿夏也没有一直和我坐在同一座旋转木马上呢。你和我所在的世界里并没有你想实现的愿望。」

我明明置身于这个世界的内侧,却不断地看着外面的世界。

「你问我今后该怎么做,这种问题我没办法马上决定的。毕竟那是会左右人生的挑择啊……不过,只有一件事我想要先向你确认清楚。」

亚季也转头看向了我。她的长发随之晃动,黏在发梢的雪花轻轻地掉了下去。

「阿夏,你之前究竟是坐在哪一座旋转木马上呢?」

原来如此。

我其实也严重误会了一件事。

我一直以为若是无法和喜欢的人一起乘坐,那就只能找别人,所以我一直是和别人一起在马上绕圈,度过一个又一个季节。

但是,我到现在都还没有跟任何人一起乘坐过同一座旋转木马。就算待在这个世界,我也只是站在栅栏外望着旋转木马而已。到头来我一直都只是个观察者。有个人曾经说过,让自己过着毫无遗憾的人生是对家人最好的回报。一所以我也仿效她的想法,希望自己能过着毫无遗憾的人生。为了达成这个愿望,我无论如何都必须经历一项仪式,那就是割舍并吊祭长年与我相伴的一部分的心后再结婚。而在仪式已经结束的今晚,我应该i抛下一切后悔,能够不含一丝牵挂地走向结婚这一步才对。但是

有一件事情是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的。那就是我其实曾梦想着能够乘坐别的旋转木马。

当我在最后的最后搞砸事情,让人知道这项愿望后,现在我的心里又正在重新产生出强烈的后悔。

诅咒自己的话语接二连三地冒出来。自从我开始思考结婚这件事,就时常对创造出现在的我的家人浮现感谢之意。我明知道诅咒自己就等于是背叛这份感谢,却还是无法克制对自己的厌恶。我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愿望,让某个人感到痛苦,也伤害了另一个人,事到如今我才自觉到这是多么差劲又多么卑劣的事情。即便如此,我也绝对无法和自己告别。无论我多么讨厌自己……

雪下得越来越大,但落到地上后还是融化了,并未成为积雪。而我原本相信是恋爱之情的一部分的心,也因为丑陋、悲惨、可耻和污秽而改变外貌,一块一块崩落瓦解。即便我最讨厌的自己就这样连同身体一起完全消失也无所谓。我是真心这么想的。那正是我现在最想要实现的愿望。

我的意识因为寒冷而变得朦胧。雪片遮蔽了我的视野,连坐在身边的人都像位于远方似地看起来很模糊。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慌张地想冲向她身边。向来冷静观察各种事情的眼睛,一旦得知自己身为当事人的立场,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在那边稍等我一下。

不要跑到外面的世界去。我现在就过去你那边,回答你所问的问题……

但是,我还没有到达那里,世界就在我眼前消失了。

住宅区在不知不觉间消逝,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黑暗中,身旁被跃马及豪华的马车包围。轻快的音乐和华丽绚烂的灯饰刺激我的知觉,使我连现实跟幻想都无法区别。当我回过神来时,视野早已变得相当清晰。我战战兢兢地确认自己站在何处。

——我在一座坏掉的旋转木马上遥望着世界。

那座旋转木马的电力系统被融化的我自己破坏,黑漆漆地伫立在夜色中。其周围座落着无数的旋转木马,有的只坐着一个人,有的坐了两人以上,正不停地绕着圈。距离我较近的旋转木马上有个骑着马的人正在对我挥手。那令人怀念的身影让我想要与对方一起乘坐,但我的身体已经融化,无法移动,连挥手回应都做不到。过了不久,她也对我失去了兴趣,又开始专心地骑着马绕圈。灯饰照亮了她跳动的身影。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似乎很开心的模样。

一直、一直用这双眼睛看着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