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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章

1

仓坂尚人。我至今还时常会想起这个隐藏在我内心深处多年的名字。

我和他是高中认识的,我们俩是同班同学,我们大概在一起恋爱有一年半的时间,在此之前因为一直畏惧告诉他我的真实想法,我默默地将自己对他的情感埋藏在心底。因此,我们浪费了很多宝贵的时间。不过到了高二分班的时候,我感觉到如果我再不向他表白的话,以后将永远都没有机会了。经过许久的思想斗争,我终于鼓起勇气约他单独见面并直截了当地把自己对他的情感想法说了出来。当我知道他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整个人就像升上天堂一般无比的轻松且兴奋。

从那天起到毕业前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无比的幸福。在这一年半里,与他度过的每一天,对我而言都是老天的恩赐,是我人生中最珍贵的宝物。我想一辈子都拥有这个宝物。午间的时候一起吃便当,放学后一起回家,在路过的公园里聊上好几个小时,互相去对方的家中,在本市有名的樱花步道上手牵手漫步,在夏日的祭典上一起穿着浴衣看烟花……

虽然只是生活在同一年代的高中生都能描绘出的非常平凡又普通的交往,但对我而言却是无上的幸福。即使很多年过去了,每当我像这样闭上眼的时候,脑海里都能不断浮现出那时与他在一起的光景。他那无比坚定的眼神,稍微有点粗的眉毛,厚厚的嘴唇,每次发笑时其中一边脸颊上露出的酒窝……他所有的一切都那么惹人怜爱,令人怀念。他的一切,我都……

拉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出现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对不起,小夜子姐。你醒着啊。”

看到跪坐在书桌前的我,表妹久美惊讶地叫了一声。她一脸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我对此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没关系哟。你也是担心把我给吵醒了,不是吗?”

“平时这个时间,你不都是在休息吗?今天却起来了,没事吧?”

“没事。谢谢你的关心。”

久美口中的“这个时间”指的是下午“神事”结束之后。

从苇原家到神社的路上,有一条分岔小路通向一块静谧的河滩。河滩是由当地人自古以来所敬仰的稻守山山顶流下的清流所形成,村里人对此地很是敬重,没有重大事情不会轻易来到此地。但这几周我每天都会到那里去小河中沐浴——好像是叫做祓禊吧。据说这是为神圣的仪式所做的准备,寓意是要和过去的一切行为分割,将身体中的污秽刷洗干净。我们将其称之为神事。

冰冷刺骨的水没过了肩膀,我在嘴里吟唱着祖父教会我的《禊祓词》。我每天都例行在上午和下午做这个,除此以外的时间也是被关在房间里咏唱着祝词,以此让自己的身心尽可能地接近于无。

每隔二十三年才举办的祭礼将在下个新月之夜举行。在祭礼举行之前,我必须一直做这样的事情。

“不过,巫女的职责真是比想象中还辛苦呢。”

虽然一直都提醒自己不要说这样抱怨的话,但我还是在不经意间将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一直在旁边跪着的久美很愧疚似的低下了头。

“对不起啊,小夜子姐。按理来说,今年的祭礼应该是由我来担任巫女的。”

“你说这些干什么呀。我不是都给你说了吗,我既然已经决定好了,你就别在意了。而且,久美你现在一直在身边帮我,我感到非常高兴和欣慰。”

久美好像感受到了我的真心,表情舒缓了下来。

“不过话说回来,你不会觉得太苛刻了点吗?在祭礼结束之前的这段时间还要求巫女避免和外界有任何接触,这规矩实在是太过分了吧。不仅不能和外面的人见面,甚至连打电话、发邮件都不行,简直和监禁没什么区别。”久美忍不住为我打抱不平吐槽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毕竟是很久以前就定下来的规矩.而且不允许破坏。”

“不过,至少应该让上网吧?像这样每天只做有关祭礼的事,其他什么也不让干,简直让人无聊到死。外公和爸爸他们真是老古董。完全被旧习给洗脑了,不是吗?搞得就像是《犬神家族》或是《八墓村》那样。”

“久美妹妹,你知道规矩怎么还说这种话?这样会很不吉利哦——”

说着说着,我脸上不禁露出了苦笑,而久美慢慢地向我身子凑了过来。

“不过,能和这么多年都没有见面的小夜子姐一起生活几个星期,我其实是很开心的。在这一点上,我还是很感谢这个仪式的。”久美毫无顾忌地看着我笑了起来。她的眼睛依旧像年幼时期那般清澈。

“以前我们两个经常单独一起玩呢。因为那些男生既野蛮又无聊。”

“没那种事吧!小时候大家不都是一起玩的吗?大家不是很快乐吗?”

“是吗?”久美略带不满地嘀咕了一句,然后好像无话可说似的陷入沉默。

“久美妹妹?怎么了?”

“……小夜子姐,应该没问题吧?”

在我诧异地询问之后,久美自言自语似的低声把这句话挤了出来。

“稻守祭,应该能顺利举行吧?大家应该都能平安无事地度过稻守祭吧?”

从她那像是在寻求认同的语气中,我可以感觉出她并不是真的在寻求答案,只是迫切地在寻求安心而已。她只是希望我能对她说句“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没事的哟。稻守祭从最开始到现在不都已经办过无数次了吗?每次不是都很顺利吗?”

我能说的只有这些。实际上,我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尽管如此,久美在听完我说这句话后,心底像是放下了沉重的包袱一样,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她肯定没有注意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任何能够佐证我那句话的东西,我只是在自我鼓励而已。即使背负着巫女的职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够圆满完成任务。每一天,我过得都像是要被内心的不安和恐惧给压垮似的。

“对了。等稻守祭结束之后,就换我去小夜子姐家里玩,可以吗?”

久美飞快地恢复了心情之后,兴奋地问我。

“来我家?”

“求你啦,就让我去吧!我这辈子还没有好好地出过远门旅行呢。高中虽然是在山脚下的岩美泽市就读的,但毕业后也只是在村里的公所上班。要是在这块狭窄的土地上度过一生的话,那我这辈子也太空虚了吧。不偶尔出去看看的话,我不就废了吗?而且是去小夜子姐那里,爸妈肯定也不会多说什么。”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为久美感到同情,要是素不相识的人知道一个年过二十的成年人离开村子还必须要征得父母的同意,说不定会笑出声来吧。

苇原家世世代代都负责管理稻守村中祈求安宁与丰收的神社。但我作为长子的父亲因为拒绝从祖父那里接过这项工作而跑去了外面,所以姑妈就找了个愿意入赘的人来接替这个位置。但姑妈和姑父并没有如愿生下男孩,而是生下了久美。因此,下一个继承人只能是让久美像她母亲一样找个愿意入赘的男人了。

所以别说是她父母了,就连祖父也都把她看得死死的,最终把她养成了一个足不出户的千金大小姐。我也不知道久美对于自己的处境接受到了哪种程度,但这个年纪的女孩儿都还没有外出的自由,她会积累出这么多怨气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久美所说的“被旧习给洗脑了”,的确没有说错。

“你要去我那玩,我倒是无所谓,不过……”

出于对久美的同情,我顺势答应了下来。于是她紧紧抱住了我的胳膊,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那天真烂漫的笑容还是与以前我们一起在山林中奔跑时脸上的笑容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整天和久美待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仿佛回到了童年一样。我甚至都快忘了自己作为巫女的立场。

“对了,到时候让我见见你的男朋友吧。”

“……男朋友?”

“你之前不是有跟我说起高中时代男朋友的事情吗?”

最开始我还没听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我的大脑明显短路了几秒。

我好不容易恢复了理智,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假笑。

“那个人已经不是我的男朋友了,分手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说到最后,我忍不住支支吾吾了起来。

高中毕业之后,我得知尚人君去了札幌大学,再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但在大约一年前,我曾偶然从遇见的高中同学那里听说他现在就职于某著名企业。尚人君已经成为一位优秀的成年人了。一想到这,我的胸口就感觉热热的,觉得自己也应该更加努力才行。

“那就直接借这个机会再和他联系不就好了?说不定你俩还能复合呢。”

久美压根就没顾及我的想法,自顾自地在那表述着她的意思,从她放光的两眼可以看出她很激动,但这反而让我胆怯。不过她所说的也不是不可能,想到这,我的心脏开始不由自主地剧烈跳动起来,呼吸也开始加快。

“真是很值得期待啊。要是真这样发展的话,那就太好了。”久美在一旁仿佛幻想着美好画面似的激动地说道。

我看着久美天真烂漫的侧脸,沉默地回了个微笑,此时,我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断提醒自己要保持冷静。但我心里早已乱成了一团。如果事情真的能如她所说那样发展,该有多好啊!哪怕没有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再见他一面,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即使自己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幻想,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去想象。

等再见到他时,我会跟他说什么呢?

还是和当初一样,我的想法从未改变。

2

行驶在稻守村延绵不绝的街道上,随处可见超市和便利店,这比我想象中的村子要繁华很多。街道两旁的建筑物鳞次栉比:政府办事处、邮局、小学以及类似大众餐厅的店铺整齐地排列着。

沿着主干道一路向前行驶,汽车的引擎声引来了周围人的注意。或许是突然来了陌生人吧,田里干活的老人以及刚从小店里走出来的人都投来了注视的目光。他们用那种令人浑身不舒服的眼神看着我们,这让我很不自在但又无可奈何。弥生好像也和我一样,虽然她没有说出来,但从她十分僵硬的表情不难看出。为缓解这一处境,弥生故意将视线固定在了正前方。我们很顺利就找到了小夜子的祖父家。在道路的尽头有一块写着“苇原神社”的老旧花岗岩,石头旁边是一条没有铺路的坡道,再前面就是一堵围墙。我小心翼翼地把车停在了土石路边,然后就看到茂密的草木之中隐藏着一栋古色古香的日式房屋。

下了车之后,我们稍微舒展了一下身体,狠狠地吸了几口沁人心脾的空气。走向房前时,我看到坡道的上方出现了鸟居,不禁盯着看了许久,那前方应该就是神社了吧。

“小夜子他们家好像就是世世代代守护这座神社的家族。在小夜子很小的时候,她的祖父就已将神社交给了她姑妈的丈夫一一也就是她的姑父管理。”

发现我在看着鸟居,弥生亲切地向我说明到。

“我都不知道小夜子是守护神社家族的成员。”

我随口说出了自己的感想,弥生顿时一脸惊讶不可思议地歪着脑袋。

“你从未听小夜子提及过这些吗?”

“没,一点都没有听她说过。”

对于我的回答,弥生感到不可思议地长叹了一声,然后说道:“据她所说,那时候她的父母和祖父的关系好像并不怎么好,那段时间她父母一直都没有带她回过村子,所以没有提及也很正常。”

她自圆其说地点了点头,稍微伸了伸懒腰,接着就把目光投向了那栋房子。

从四周郁郁葱葱的树丛里传来的蝉鸣声震耳欲聋。这个地方好像处于一个小山丘之上,在这里可以将稻守村那悠闲的田园风光尽收眼底。每天都像这样俯视下面的话,会不会产生这个村子就是自己私有财产的感觉呢?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将自己的视线再次转向坡道上。即便夹杂着泥土以及树叶的颜色,那鲜红色的鸟居在这茂密的树丛中依然格外显眼。仰望着前方的稻守山,我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这就是人类再怎么折腾也无法匹敌的大自然吗?虽然在平常的生活中完全体会不到大自然的强大,但此刻我感觉眼前的山好像随时都会崩塌下来似的,这感觉让我有点压抑。

等回过神来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就好像扎根在这地上了一样,一动不动地呆站在原地。

——仿佛被大山镇压住了一般……

我也不知道自己被困在幻觉中的状态持续了多久。

“……仓坂先生?喂,仓坂先生!我在叫你啊。”

意识到这声音是在呼唤自己后,我才清醒了过来。此时,正站在苇原家门前的弥生疑惑地皱着眉。

“没事吧?看你好像在发呆。”

“啊、这个……”

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所以我就暧昧地点了下头,然后再次将视线投向了鸟居的方向。这回没有了之前那种感觉,树木、山峦,全都只是普普通通的风景。

“没、没什么。”

“这样啊,那我们就赶快进去吧。”

弥生并没有在意我的事情,而是直接转身按下了厚重大门旁的那个对讲机。过了一会儿,对讲机里传来了一个奇怪女性的声音。弥生告知了来意之后,对方一言不发就直接挂断了。过了没多久,一位中年女性出现在了玄关处。

女人上下打量着我们。弥生重新自我介绍之后,对方的态度突然为之一变,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哎呀,小夜子的朋友居然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那孩子要是知道你们来了,肯定会喜出望外的。”

她摇晃着自己那有两个弥生并排站在一起宽度的身体,用沉稳的语调介绍了自己叫做苇原秀美之后,就爽朗地大笑了起来。看来这个人应该就是小夜子的姑妈。

“没有事先联系就这样突然登门拜访,实在是不好意思。”

秀美对着如此客气的弥生夸张地摇了摇头。

“没事啦。小夜子她是完全没有和你们联系吗?那孩子也真是的,从小时候就这样,看起来好像很靠谱,实际上老是掉链子。”对方“哦呵呵”地捂嘴笑着,我和弥生都被她的这股气势消去了一半陌生感。

“那个,那么小夜子她现在……?”

弥生重新整理好心情问了问,秀美的表情“嘲”地一下子就变了。

“关于这个呢,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真的很不好意思……”秀美意味深长地把手放在了脸颊上,露出了很为难的表情。当我正要问出为何不好意思的前一瞬间,秀美推开了玄关大门,邀请我们进到屋内。

“总之请先进屋吧。走了这么远的路,你们也累了吧?行李就让我来提。”

她不容分说地把我们拉了进去。我们在水泥地上脱下鞋子之后便走上了宽敞的走廊。苇原家不仅从外部看是传统的日本家屋风格,甚至内部的装饰也让人感受到日本独特的历史和韵味。从玄关往里看去,前方的右侧是个楼梯,左侧是个挂有帘子的木门。在长长的走廊尽头右转,是一个能供大约10人稍微休息的房间。只见房间的墙上挂有卷轴和水墨画,还有不知道是鹰还是鹫的猛禽标本,气势上一下子就震住了我们。此时感觉有淡淡的木香袭来,我们战战兢兢地踏入房间,坐在了事先准备好的坐垫上。

“我去给你们倒茶,你们在这里随便放松一下吧。”

向踩着轻盈步伐离开房间的秀美打了声招呼之后,我再次环视室内四周是用灰浆涂抹的墙,天花板上还有裸露出来的房梁。缘侧 1 外是一个漂亮的庭院,那里有修剪整齐的草坪以及用高级质感的鹅卵石所铺成的小径,甚至还有一个池塘。

“太厉害了。这么豪华的庭院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听到我这句话,弥生在一旁苦笑道:

“是吗?不就单纯地多了一块土地吗?”

弥生毫不在意地说出了可能会引起秀美及附近居民不满的话语。她话音刚落,秀美就打开了拉门,.端着盛着茶和点心的盘子回来了。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因为担心刚刚说的话被秀美听见,我心里一下子慌了起来。但从秀美的样子来看,她似乎并没有听见那段对话。于是我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正当我伸手准备去拿放在矮桌上的点心时,一位老人突然走进了房间里。

“父亲,这两位就是小夜子的朋友。他们因为担心小夜子所以赶了过来。”

被秀美称之为父亲的老人——对于小夜子来说就是祖父了,他收了收肩膀,脸上露出慈祥的表情,“是吗”说着垂下了眉毛。

“原来是小夜子的朋友啊。你们居然会到这么偏僻的乡下来。”

老人在矮桌的对面坐了下来——这位名叫苇原辰吉的老人这样感慨着。将盘子抱在胸口的秀美也不住地点着头。面对这样的两个人,我和坐在旁边的弥生面面相觑,有点不知所措,总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无法释怀。

能被小夜子的家人欢迎倒是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来的路上,我和弥生就提过,担心对方会不会不给我们好好说话的机会就直接让我们吃闭门羹。然而却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客气,这还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坐在我面前的这位老人眼睛始终死死地盯着我看。他根本就不看弥生一眼,只是注视着我一一不,可以说是叫凝视。他的眼神并不只是单纯地对因担心孙女而赶来的青年抱有善意,而是让人感觉还蕴含着别的意图。

“一一那么,小夜子去哪儿了?”

当我鼓起勇气强行问出心里的问题之后,辰吉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阴影。这与之前秀美的表情很像。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们说才好,但还是挑明了吧。我不能让你们去见小夜子。”

“等、等一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弥生略带激动地提出了异议。而辰吉很冷静地张开那满是皱纹的手,制止住了双手已撑在矮桌上探出身体的弥生。

“不必担心。小夜子就在家里。你们看,那边不是有个小独屋吗?”

辰吉指向缘侧那边。类似游廊的道路前方有一个小小的建筑物。

“明明这么近为什么不让我们见面呢?”

我内心也有相同的疑惑。面对弥生如此尖锐的提问,辰吉显得有些吞吞吐吐。甚至连刚才还口齿伶俐的秀美现在也变得沉默了起来。

“难道,是和‘仪式‘有关系吗?”

听见弥生的质问,苇原家两人的脸上毫无掩饰地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这样啊!原来已经从小夜子那里听说过了啊。那后面的事情就好说了。”

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辰吉清了清嗓子。

“正如你们所想的那样,在三天之后的稻守祭上,小夜子将会担任非常重要的‘巫女’一职。根据习俗,被选为巫女的人要在祭典举办之前的那段时间里祓禊清洁身体,并且还要断绝与外界的联系。不仅仅是你们,就连我们族里人都绝不允许打破这个禁忌。”

“也就是说,小夜子在稻守祭礼结束之前都必须一个人待在独屋里吗?"

听到我的提问,辰吉再次将视线放到我的身上,然后用力地点了下头。

“话虽如此,但还是有人在旁边照顾她的。那孩子的表妹也就是秀美的女儿久美负责此事。她们二人现在都在独屋里,在下一个新月之夜前需要一直祓禊。”

辰吉最后总结道,在巫女的职责当中,这一项最为重要。秀美补充道,饭菜之类的都是准备好后由她亲自送过去的。说是在她过去之后,只要叫一声,她的女儿久美就会出来,直接把饭菜端进去。因为需要祓禊的只是作为巫女的小夜子,所以并没有禁止久美和家人接触。

“也就是说,小夜子已经被关在那个独屋里面三个星期了?”

弥生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态度明显不太好,所以言语中带着责备的语气。

辰吉或许是搞懂了她话里的意思,于是摇了摇头说道:

“选小夜子当巫女确实是我们村里人决定的,但我们也从来没有强迫过她。正因为小夜子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主动站出来承担了巫女的职责。”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十分诚恳认真。从表情上来看,弥生还是不太能接受这件事,但对方都已经说是小夜子本人的意愿了,我们也不好继续再质疑下去。毕竟当下也没有佐证对方所言是真是假的证据,所以也就只能相信辰吉所说的话了。

“我们好不容易来了一趟,结果告诉我们什么事都做不了?”

弥生用闪着泪花的眼睛注视着我。然而此时我也无话可说,只能失落地咬住嘴唇。

虽然目前还没有亲眼确认小夜子是否安全,但至少知道她在哪里。她既没有遭遇交通事故也没有卷入什么麻烦之中。她只是时隔数年再次回到这个村子里,然后被赋予了村里祭典仪式上的重要角色,为了做准备才与外界断绝了联系。能够确定小夜子现在很安全,那么这一趟就没有白来。但弥生好像还是无法接受这个说法,脸上依然乌云密布,流露出不满的表情。

当然,我也不是没有任何不满。说实话,我还是很希望能再次亲眼见到小夜子的,哪怕听听她的声音也行。不过,既然被关在独屋里是她本人的决定,那我们也没有办法。

得出结论的我瞟了一眼弥生,她还在犹豫不决。

“突然来打扰你们实在不好意思。那,我们就此……”

就在我准备站起身的时候。

“请等一下。不要急嘛。难得来一趟,干脆趁此机会参加我们的祭典如何?”

辰吉漫不经心地说道,秀美听到后兴奋地双手合十,大叫道这是个好主意。

“对啊。这提议不错。这样的话你们就能见到小夜子,小夜子本人也会很高兴的。”

对于这出乎意料的提议,我和弥生面面相觑。

“可是,这样合适吗?我们又不是村子里的人。”

“当然可以啦。又没有规定不准外人参加祭典。而且来参观的人越多越热闹的话,娜岐美大人 2 肯定也会很高兴的。”

“娜岐美大人……?”

“就是本村苇原神社所供奉的神明。今年的稻守祭除了会有每年都会举行的‘前祭’以外,还会加上二十三年才举办一次的‘本祭’。本祭也就是清洁御神体,祈求村子安泰与丰收的仪式,村里人都称这个为‘娜岐美大人的仪式’。"

“娜岐美大人的仪式……”

重复这句话的时候,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神秘力量让我浑身颤抖。

无论是繁荣昌盛还是五谷丰登,日本人自古以来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会拜祭身边的神明,通过供奉来祈求平安康泰。这个村子所流传下来的仪式也没有跳出这个圈,终究还是一个自然且古老的活动。既然如此,为什么这个仪式会让我背脊发凉呢?仿佛有个来历不明的东西在地底下蠕动似的,一种难以言表令人不快的感觉正沿着我的脚边慢慢爬上来。

此时我想起了在进苇原家之前,那仿佛要被山压倒的感觉,不过现在比那时的感觉更磨得慌,于是我呻吟般地吐出了一口气。

“就这样决定了吧,这样今晚一定会很热闹呢。”

秀美响亮的话语将我从沉思中唤醒过来。

“本祭是在三天之后的夜里举行。你们直接住在这里好了。虽然全村上下都在忙着准备祭典,不过你们随意就好。”辰吉这样邀请。

这本应是个很让人感激的提议,但听着总感觉不太舒服。在莫名的焦躁感的驱使之下,我下意识地想要回绝掉这个提议——

“小夜子肯定也很期待这样。”

辰吉紧随而来的这句话让我停止了思考。只要一听到小夜子的名字,我心里的乌云就会瞬间消散。

“但是,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弥生并没有在意哑口无言的我,而是战战兢兢地提出了这个问题。秀美在听到这句话后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没事的。我们这个地方很少有客人来,能热闹点不是很好吗?而且,这样也有了喝酒的借口,是吧?父亲!”

辰吉像被戳中要害似的,“哼”了一声,然后把头扭向另一边。弥生这时候才用征求同意的眼神看向我。事到如今我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于是我和弥生决定在稻守祭之前住在苇原家。

3

当天晩上,苇原家举办了招待宴会。

端上来的饭菜都是美味佳肴,长久以来都渴望着家的味道的我,看到这些便迫不及待地动起了筷子。看到我和弥生吃得那么香,秀美笑着说“这顿饭做得真值啊”,辰吉心情自始至终都很愉悦,不断地往自己杯子里倒日本酒,一杯接着一杯地下肚。

“你是叫仓坂君吧?哎呀,你的酒量还真不错呢。”

一手拿着酒瓶,一脸通红地不停向我劝酒的是秀美的丈夫,也就是现任苇原神社的宫司 3 ——苇原达久。

宴会除了苇原家的人以外,还有本村的村长及小学校长为首的许多村民参加。从各个人的年龄来看,现场所聚集的应该都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每个人好像都很欢迎我和弥生的到访,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给我倒酒,让我很快就招架不住了。

秀美看我有点醉意,打算趁此机会深度了解我和小夜子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当我对于这样隐私的问题面露难色时,秀美说道:

“小夜子就像是我的亲生女儿一样,你用不看见外。”

然后又开始用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继续追问下去。对此我实在是亳无办法,只能不断地喝酒,借此来躲避秀美的追问。但也因为如此,在宴会结朿后我已经酩酊大醉了。

而弥生却好像千杯不醉似的,不仅脸上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还把喝得酩酊大醉完全找不着北的我送回了早已为我准备好的房间。

被送进被窝后,在醉意朦胧的状态下,我本来是打算和弥生说句“露出那样的丑态实在不好意思”,但她却在离开房间时用轻蔑的眼神看着我,骂出了这样一句话:

“居然趁着醉意向女孩子问那种事情,仓坂先生你真是人渣。”我到底说了什么呢……?

睡着睡着,我莫名感到呼吸困难,睁开双眼发现房间完全被黑暗笼罩着。摸索着找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现在是凌晨两点半。

一坐起身,剧烈的头痛感就向我袭来,没想到自己不自量力被劝酒的报应这么快就来了。

我勉强按着太阳穴站了起来。尿意突然袭来,于是我打开门扇,跌跌撞撞地走在同样被黑暗笼罩的走廊上。北方的夏天昼夜温差极大,此时的夜风出人意料的寒冷。寂静的走廊上温度也很低,脚底能明显感受到地板的冰冷。虽然苇原家看起来就像古画里的日本旧式房屋,但厕所却是现代化的抽水马桶。我原本想象这里的厕所应该是那种旱厕,对于屋内外的不协调感不由苦笑了一下。把事情办完,我又再次回到走廊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就在这时,我那已经完全适应黑暗的眼睛隐约看到了一个正在上浮的白色物体。定睛一眼,那是一个穿着和服的人影。见状我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叹,然后便停下脚步屏住了呼吸。我只顾着凝视着眼前的黑暗,甚至连呼吸都抛在了脑后。在这条笔直延伸出去的走廊尽头,有一扇打开了的防雨窗,朦胧的月光就从这个窗户照了进来。其中一部分光映在了台阶上,我分明看到那个白色影子沿着台阶走进了院子里。虽然无法确定那人的年龄,但从身形上来看应该是位女性。

那人到底是谁呢?从她苗条的身材来看绝对不可能是秀美,而久美也不可能在这个时间外出。我心里一边抱持着疑问一边呆立在那里。最终我像是收到邀请似的往前迈出了步子。借着月光朝院子里看去,发现院子的后门居然是开着的。

打开的后门对面,果然站着一位身穿白色和服的女性——“小夜子?”

我脱口而出的软弱话音很快消散在黑暗中。

我并不能证明刚刚所见到的人影是小夜子。也可能那只是我内心的思念所导致的幻觉。但即便如此,我依旧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我把脚塞进摆在台阶下的拖鞋里,走进庭院朝后门走去。我从门口探出脑袋朝外面看去,感觉外面的夜色更为黑暗。

我吞了吞口水,下定决心走出后门。此时我突然想起在宴席结束的时候,秀美和我说的一件事情。

“在这宅子里,你们可以随意走动,但绝对不能靠近独屋,更不可以向独屋内搭话。还有就是在日出之前绝对不要离开这个宅子。请务必遵守这条规矩。”

虽然秀美平时的语气都很温柔,但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却冷得像寒冰一般,语气也非常强硬,似乎这是对我们单方面的警告,毫无商量的余地。

但现在我却要打破这个禁忌。这是为什么呢?我认为刚刚就是小夜子从这里走了出去。马上追上去的话,或许还能赶上她。光是想到这点,我的心脏就紧张得“砰砰”跳了起来。我的脑中闪过六年前的某天,小夜子与我最后一次见面后离开的背影。这个画面已经过去六年,六年的时光足以改变一个人。已经长大成人的小夜子,而且她还离我这么近,这足以令我将秀美的警告抛在脑后了。

满怀着期待与兴奋的心情,我悄悄地走出了后门。位于宅邸西侧的后门正对着树丛茂密的森林,裸露出干燥土壤的道路沿着墙壁向左右两侧延伸。我定睛望去,并没有发现穿着白色和服的人。

我琢磨着人到底去了哪里,然而却没有找到任何痕迹。走投无路之下,我凭着直觉选择了左边那条道路。在走过一段平坦的道路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上坡。偶尔拂过的晚风凉飕飕的让人很是舒服,不过这里还是有些潮湿,我总是感觉身上黏糊糊的。不知在这泥泞的道路上走了多久,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凝重,我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另一个地方。

我的面前是一堵胸口高的石墙,再前面是一个需要仰望的建筑物,在这个带有三角形屋顶的纯日式风格建筑物的正面,不远处便是鸟居的所在,所以我初步判断这里应该就是苇原神社了,原来从后门庭上坡道就能走到神社的后面。

——不过话说回来,那人这个时候去神社是要干什么呢?

如果刚才那个穿白色和服的是小夜子,那这个行动肯定跟巫女的职责有关。我一边若有若无地想着,一边慢慢登上石阶,然后走在了铺着碎石的路上。在这片仿佛能令人产生耳鸣的寂静中,我的脚踩在石子上发出了奇妙的声响。我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虽然我并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有没有用。

往前走了一会儿就到了前殿。这里好像并没有类似后门的入口,不绕到正面似乎便无法进入。我轻轻抚摸了一下神社的扶手,那触感好像是摸到了一棵古树。

穿着白色和服的女性正在里面进行祈祷吗?为了能进去一探究竟,我在外面绕了起来,这时,我发现旁边有个小屋样的建筑物。它好像只有一个入口,双开的门扇关得十分严实。绕到旁边,我发现了一扇格子窗,借着这扇窗户往内窥探,只见一片漆黑,根本看不清里面的状况。虽然等天亮之后或许能够看清,但现在手中没有手电筒的我对屋内的黑暗实在是束手无策。

我并没有过分执着于这件事,而是直接离开了那里,绕过前殿来到了神社的正面,从这里可以看见高耸的神社和铺满碎石子的道路,以及孤零零并排着的石灯笼。这看起来就是个十分常见的神社庭院 4 此时,我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小时候手捏零花钱去参加家附近的神社所举办的祭典的画面。

“娜岐美大人的仪式”将会在这里举行吧。想到这,我开始思考起仪式的具体内容。我脑海中最先浮现出来的便是在燃着火堆的祭坛前,打扮成祈祷师模样的宫司大声地念着祝词。我在脑中描绘着曾经在电视上所看到的场景,然后尝试着套用在这个地方。

在村民们的注视下,被篝火所照耀着的舞台上,巫女的扮演者小夜子出现了,在那里表演着梦幻且华丽的舞蹈。大山的守护神和神圣的光芒仿佛被她的舞蹈所吸引般现身于此,然后村民们赶忙低下了头。这便是二十三年二度的山神大人与村民们的接见仪式。村民们祭拜至高无上的神明,祈求着五谷丰登与村子的安泰。山神大人承载了众人的寄托之后便回到了山中。

虽然这只是我的想象,但这样不也是很有神秘感吗?我想象着完成巫女使命的小夜子那美丽而又神秘的身影,感觉整个人都情绪高涨了起来。据辰吉所言,巫女是十分重要的职位。也就是说,举行仪式的地方就是小夜子亮相的舞台,而这个场景作为时隔六年再次相见的地方,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距离本祭举行还有两天。虽然我十分希望现在就能立马见到她,不过只要再熬上两天便能见到巫女打扮的小夜子,其实也挺不错的。

好的,我说服了自己。既然如此还是不要再继续尾随下去了。

而且,她正在进行重要的禊祓活动。毕竟已经明令禁止和外部人员接触了,那我现在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宅子好了。正当我这样想着刚要转身离开的时候——

“仓坂先生……?”

突然有人喊了我的名字。我扭过头去,只见弥生从鸟居的后面探出身子看着我。

“怎么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她一边惊讶地问我,一边将她手里的手电筒照向我。

“你才是怎么了……?”

大概是因为自己擅自溜出宅子的内疚感吧,所以我略微生硬地岔开了话题,条件反射般地反问了回去。

“我上厕所的时候看见仓坂先生进了庭院,心里想着怎么回事,然后就看见你从后门走了出去,所以我才……”

“你是担心我才来的吗?”

“或许吧……”

对于我的提问,她好像有点害羞似的挠了挠脑袋以作掩饰。

“因为秀美阿姨不是说过吗,晚上不要离开宅子,但仓坂先生你却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我肯定会担心你啊。”

“话虽如此……”

因为被戳到痛处,这次换我变得口齿不清了。

“不过,秀美阿姨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呢?”

“哪种话?”

走到我身边的弥生用手电筒顶着下巴,歪着脑袋。

“就是晚上不要出宅子这话啊。虽然随便离开别人家不太合适,但我们又不是小孩子,有必要单独提一嘴吗?”

“那不是因为担心走夜路发生意外吗?”

“嗯一一是吗?我本来还以为真的会遇到什么危险的事情呢,但这条路上既没有其他人也没有任何异常。”

我轻轻地张开双手,环顾四周说道。弥生对此也点了点头。

“确实。像这种乡下也不太可能会遇到坏人。不过,肯定是有什么原因她才会那样说吧。或许是和祭典的仪式有关?”

“和仪式有关?”我的脑海中又再次浮现出那个穿着白色和服的人影。我感觉弥生可能也有看见什么,本想问问她,但仔细想想还是就此作罢。在这里说那种话,应该只会让她感到莫名的恐惧吧。

“没什么事的话,我们早点回去吧。虽然我们明天没什么事情要做,但住在别人家里总不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吧。”

弥生说得很有道理。于是我们决定回到宅子去。

然而,就在我准备迈出第一步的那个瞬间——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像是用力划玻璃的怪声。

我们两人一下子就僵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面相觑之后,我们扫视着四周,本能地寻找着刚刚叫声的来源。

即便眼睛再怎么习惯了黑暗,也还是完全不清楚前方的状况,只能依靠手电筒所发出的光亮。那小小的光圈外全是漆黑一片。即使发出怪声的是只凶猛野兽,现在我们也很难看清那东西的模样。要是随便靠过去,被咬了的话就不得了了。

不过,除此之外,我更加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恐惧。刚才那个叫声完全不像是野兽发出来的,反而像是悲痛欲绝且刺耳的哭声。无论野狗或是熊再怎么叫,也不可能发得出那么可怕的声音。

“刚刚那个,是什么……”

或许弥生现在根本没办法回答我好不容易从牙缝挤出的问题,因为此时的她半张着嘴,表情完全低住了。她纤细的肩膀正在发抖,呼吸也变得短而急促。

“不会吧……怎么办……”

弥生下意识地这样嘀咕着,声音充满颤抖,听起来很是可怜。

“总之,在这里发呆也不是个办法。先回宅子吧。快一一”

我一边说一边抓住她的手准备动身,但她却是一动也不动,呆站在那里。

此时那个叫声又再次袭来。而且这次的声音比刚才要近得多。

“不要……不要!在往这边靠近!就在……旁边了!”

弥生此时就像是被雷劈中似的全身剧烈颤抖,而且还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她甩开了我的手,用双手捂住了脸,像是在抗拒什么一样不停摇着头。

“在靠近?你指什么?"

“你不也有听到吗?那个声音啊!”

弥生的声音颤抖得让我怀疑这不是她所发出的声音。她不断扫视着四周,仿佛拼命地想要从这黑暗中找岀什么东西似的。

“肯定就是野狗之类的野兽。你不要慌,我们先回宅子。如果我们就这样站着,不是很容易被那东西袭击吗?”

刚说完,就听到从某处传来了“嘎叽”的声音。

是谁?不对,是什么东西踩在碎石子上的声音。

“不行,已经晚了啊!已经……到我身边了……已经来了啊!”话还没说完,弥生就抓起我的胳膊,直接把我硬拉到了前殿那边,然后钻到了地板下方。这个空间十分狭窄,头顶上就是地板,两个人一起挤在这里实在是有些吃力。

“你等一下……为什么把我拉到这一一”

“闭嘴!”

惊慌失措的弥生像是在吼我似的打断了我的话语,她甚至都没有去捡掉在地上的手电筒。我正想伸手替她把手电筒拿回来——

“不行!”

她压低声音并把我压在了板壁上。在如此狭窄的空间内,我们两个人紧紧地贴在了一起。背后是坚硬的墙壁,旁边是弥生的身体,我一边感受着从耳畔传来的呼吸,一边为了不胡思乱想而将注意力放在周围的黑暗上。我一边想象着其实是有只蜘蛛在我肩上爬,一边屏住了呼吸。

这样一来,我才终于捕捉到了某种声响。“嘎叽、嘎叽”一一这断断续续的声音是踩在碎石子上的脚步声。这略微夹杂着潮湿声响的沉重脚步声以一定的间隔一步一步地朝这边靠近。此时我终于明白了弥生的那股恐惧感。

那个融入黑暗的东西正一步一步向我们靠近。应该是野狗或者鹿,要不然就是熊之类的动物吧。不过要是这样,之前的那个叫声就说不通了。那绝对不是野兽的嚎叫。那是邪恶到会污染听者内心的诅咒之声。

——不会是野兽,那究竟是……

在我思来想去的时候,“嘎叽、嘎叽”,脚步声靠近了过来。与其说是踩,不如说是拖着过来的,现在那个夹杂着潮湿声响的脚步声已经到了我们身边。

“可恶,这到底是什么——唔——"

我话还没说完,嘴就被弥生的手给堵住了。我想甩开她的手,但她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我,我们的鼻尖甚至都要碰到一起了。和我零距离的弥生疯狂地摇着头,泪汪汪的眼睛瞪得溜圆,仿佛眼泪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弥生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疯了似的不停摇着脑袋。这样的弥生被滚落在地的手电筒照射着,看起来宛如从黑暗中漂出的鬼气怪脸。

过了一会儿,这个“嘎叽、嘎叽”向我们靠近的脚步声在我们旁边停了下来。我想要尽量不发出声音地伸手去捡起手电筒,但弥生仍旧阻止了我。她拼命地摇头,眼神中写满了不要轻举妄动。于是我慢慢把手缩了回来。由于蹲在地板下面,视线被遮挡的缘故,我看不清那东西的全貌,但我能很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凶恶得令人不敢直视的东西就在我的身旁。只要发出哪怕一丁点的声响,肯定就立马会被发现。

真那样了的话,我又该怎么办呢……?

我整个人都被难以想象的恐惧所包围,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疯掉了。正因为无法看见,所以反而会去胡思乱想。那个人影到底是什么?到底长什么样?然而我却无论如何都不敢探出身子去确认。

如果我看到的不是人类该怎么办呢?

如果我直视了这个不该看的东西,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呢?

我整个人都在恐惧中挣扎。我将视线往上抬了抬。在一片漆黑中,通过手电筒发出的微弱光芒,我看见了一双从不怎么干净的和服下摆中露出的惨白的脚。

看到这一幕的瞬间,一股强烈的臭味向我袭来。面对眼前这人所散发出的恶臭,我眼含泪水用手捂住了嘴。

那人一只脚穿着不知道是被泥还是什么东西给弄脏了的足袋 5 另一只脚则是光着的。那感觉不到丝毫生气的惨白脚上到处都是溃烂和辍裂,甚至还有血在往外渗出。

这明显不正常。

现在必须要做点什么。这样的情况哪怕再持续一秒,我都会发疯似的嚎啕大哭,然后干脆地将弥生抛下自己一个人逃走吧。而我之所以并未这样做,是因为我眼前的这个人在此时又再次发出了怪叫声。

虽然我和弥生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但这个人此刻就在我们眼前,所以那惨烈的尖叫声还是无情地剌激着我们的耳膜。

——这家伙,到底是谁啊?

这个不可能得到答案的问题一直在我的脑海中盘旋。我闭上双眼,将身体蜷缩成一团蹲在地上。

感觉这段时间持续了万年之久。然后又像最开始那样,那声音没有任何征兆地中断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后又听到了“嘎叽、嘎叽”的脚步声。虽然想要睁眼确认一下,但我的内心始终抗拒着再见到那双腐烂的脚。我的大脑已经停止了工作,根本无法思考。在我空荡荡的脑袋里,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那脚步声越来越远,这给我带来了莫大的安心感。

“嘎叽、嘎叽、嘎叽、嘎叽……”

脚步声已经彻底听不见了,但我和弥生还是在原地互相依假着

对方,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

3:“缘侧”,是在日本房屋面向院子的外侧部分建造的铺着木板的走廊——

4:即本书的书名ナキメサマ,发音为nakimesama,可音译为“娜岐美大人”——

5:侍奉神社的人员统一称为‘神主’,官司特指其中地位最高的那个——

6:指神社前的那一大块空地——

7:穿和服的时候专用的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