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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猫

「猫在叫」

突然,老师皱起了眉。

那高亢的叫声听起来就在附近。而且过了许久也没有停歇的迹象。

老师放下装着啤酒的玻璃杯,姑且先确认了一下桌子周围。但神乐坂的咖啡店里怎么可能有猫。透过开着的窗户,随着春天温暖的夜风,叫声也一起传了进来。

老师特意站起身朝外面看。然后他就这样抓着窗框半天连动都不动一下,于是甘木也站了起来从老师的背后朝窗外看去。

电线杆路灯下的一只三毛猫,只有脸扭向了这边。那双看起来莫名像人的眼睛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大概是想要吃的吧。

老师重重的关上窗户,一脸冷淡的坐回到了藤编的座椅。窗户外依旧还有叫声传来。

「您讨厌猫么」

甘木如此询问。

「不喜欢也不讨厌。因为没有养过」

老师立刻做出了回答,接着擦了一根火柴点燃了香烟。是「朝日」牌的纸卷烟。或许是因为晚饭的时间有点晚了的关系,咖啡店「千鸟」里坐在餐桌前的,就只有穿着学生服的甘木和穿着皱巴巴洋服的老师。

「只是,很少听到那么悠长的叫声所以有些在意。你难道不觉得么」

「不,倒也没有」

听到猫叫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老师的嘴角撇了下去,本身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听到人或者其他东西发出来的声音自然就会在意。如果走在路上走的时候听到有人呼唤,你应该也会回头的吧」

「如果是人的话确实如此……但如果是风声的话应该就不会在意了吧。除非风特别大的话另当别论」

「就算是很小的风声也会在意。不去在意的人才比较奇怪」

非常笃定的断言。同时双手用夸张的动作挪动香烟、火柴盒还有方形的烟灰缸。按照大小顺序把它们整齐的摆好。老师对于一些细节有着非常强烈的执着。

老师名叫内田荣造,是甘木就读的私立大学里德语部的教授。对于课业非常的严格,大部分学生都很害怕他。

年轻的时候曾进过夏目漱石的门下,现在虽然也还是会为文艺杂志写一些短篇小说或者随笔之类的东西,但从未听说很受欢迎。据说经常向同事还有前辈的教授借些小钱。

差不多半年前甘木跟老师在这家咖啡店一起吃过饭,因为不小心错拿了老师的洋服所以去过老师的家中。老家的父母偶尔送东西来的时候他也会给老师拿去,只是每当这种时候老师也会请甘木吃完饭。四月新学期刚开始的今天就是如此。

甘木的父母因为自己的儿子能够如此被教授关照而非常开心,但自己并不是一个优秀的学生这点甘木本人最清楚不过。自己就是一个没什么优点,存在感也很低的平凡大学生而已。是甘木被这个与自己完全不同,拥有着强烈个性的老师所吸引而去主动拜访的,但老师为什么会就这样与甘木往来的理由他却并不清楚。或许只是想找个喝酒的借口,而身边的学生正好提供了这个借口也说不定。

不过总之,与这个老师在一起度过的时间让甘木觉得非常开心。跟以前曾经教过的学生之间发生过的蠢事,作为大学航空研究会会长去乘坐飞机的经历,小时候曾经生活过的冈山的回忆,老师口中的话题永远不会枯竭。不过或许是因为甘木对文学没什么了解,有关文学的讨论还有作家之间的交流这些话题他不是很能能理解。

「两位久等了」

一个大盘子被猛的砸在了桌子上。向上看去,顶着一头烫过的短发,个子很高的女服务员站在那里。是甘木和老师都很熟悉的宫子。虽然年龄不是很清楚,但肯定比甘木要大。

「这是两位点的烤里脊肉」

切成薄片,烤的非常漂亮的肉和土豆泥堆在盘子里,上面还浇上了大量用肉汁做成的酱汁。「千鸟」虽然是面向学生的便宜咖啡店,但获得的评价确是只有料理是在认真做。而最主要的咖啡却难喝到令人遗憾。因此就被冠上了「不纯吃茶」这个别名。

「说起来,这究竟是什么肉呢」

老师发出了询问。说起来这究竟是鸡肉猪肉还是牛肉确实看不太出来。菜单上也没有写。

「是什么来着的。这个……」

宫子话语的句尾被拉长,然后猛的扭头转向厨房。

「我去问一下」

「不,不用了」

老师微微摇头的同时拿起了叉子。

「只要不是外面那个叫个不停的家伙的同类,是什么肉的无所谓」

「真是讨厌,老师。这种话怎么能说这么大声」

老师将肉转移到小盘子之后开始非常美味的享用了起来。甘木没有伸手。对于这不知道是什么的肉他没有涌现出食欲。老师的玩笑他虽然并没有当真,但是宫子并没有彻底否认这点让他很是在意。感觉那仿佛是在诉说着什么的猫叫离耳朵越来越近了。

「那只猫,今天也来了呢」

宫子打开窗户「后门那边给你,到后门那边去吧」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动物怎么可能听得懂。然而就在这么想的时候,窗外的叫声立就停止了。甘木起身朝外看去,正好那只猫已经转身准备离开。

「它能听得懂么」

「谁知到呢。不过,这么说一句的话它一般都会到后门去」

目送猫离开之后的宫子叹了一口气。

「那只猫,差不多算是我们这里的常客。真是的,都怪春代老是给它东西吃」

听到春代这个名字的时候甘木的耳朵动了。那是今天才刚刚到「千鸟」来工作的年轻女服务员,在没有其他客人的时候经常跟甘木两人聊天。小个子加上白皙的皮肤,非常合身的散落着花朵图案的樱花色和服。脖颈处盘起的头发上经常插着白色的小花。

性格成熟沉稳。低头的同时细声用「欢迎光临」打招呼的身姿就像女学生一样,实际上据说她确实是去年才从女校毕业。就算是不向客人提供下流服务的「千鸟」,也是少见的清纯。

「今天,春代不在呢」

她应该是从上午一直工作到傍晚的才对。甘木是在三月初,回老家前的时候听说过的。

「就是说啊。上上周开始就一直在休息。好像是身体状况不太好」

「这样啊……」

甘木脑海中浮现出春代那虚幻的面容。就算说她病弱也没有任何违和感。

「甘木,你好像很关心春代呢」

因为这句捉弄而心里一惊。甘木想要掩饰自己的动摇,下意识的话语就从口中蹦了出来。

「只是担心她的身体状况而已。以前我也曾经生病卧床,所以没办法当成事不关己」

虽然也说不上热心,不过确实是他在意的女性。甘木那张被评价为存在感稀薄的脸,春代只用了很短你的时间就记住了。见到甘木的时候也会非常开心的找他说话。

「哎呀,没关系的。不用顾忌我也没关系啦」

突然,宫子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摇头的同时还摆了摆手。

「毕竟春代那么可爱,而且人也有趣。学生会喜欢她是理所当然。我的话,在更成熟一些的客人中不是也挺有人气的么?学生的人气我就没指望过。我啊,打从心底里支持你们哦。还请安心」

甘木举起玻璃杯逃避了这个问题。跟顾虑什么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过硬要说起来的话宫子也确实长得挺漂亮,只是在年长一些的客人中有人气什么的就完全没听说过了。

倒不如说经常看到她因为弄错别人点的东西还有服务太过粗心而被中老年的客人责备——莫非,她觉得这也算是有人气的一种体现么。难怪她总是在被人责备的时候露出笑容。有没有人气暂且不提,这样的性格确实也让人没办法讨厌,而她也不会做那些真的会让人生气的事。

「那么,春代是得了什么病呢」

甘木把话题又拉了回来。如果是从上上周开始休息的话,那应该就不是常见的感冒之类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明天我准备去探望她一下……」

突然,宫子啪的一声拍了下手。

「甘木要不要也一起去探病呢?记得你住在这附近吧。春代,她就住在白山神社那边」

「真的很近呢」

甘木吃了一惊。如果是小石川的白山神社的话,那么距离他自己住的地方也就几分钟路程。

「我也要去」

就在他做出回答的同时,门被推开了,穿着和服的初老客人走了进来。那么详细的安排之后再说,留下这句话之后宫子便朝客人迎了过去。因为势头太猛所以差点撞了上去,结果马上就收到了来自客人的抱怨。

没有理会这些的甘木沉浸在了自己的空想之中。虽然倒也没有什么特别过分的期待,不过平常的她就是一个很有礼貌的人,所以春代对于来探望的甘木肯定会表达感谢。然后以此为契机两人的关系说不定就会开始变得亲近。自出生之日那天起,就一直过着与异性无缘的生活,然而这样的日子或许就到今天为止了。

直到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的时候甘木才终于回过神。一直在默默吃着迷之肉类的老师,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之手中的碗目光凝视着甘木。面对那双瞪大到能清晰看到眼白的双眼,甘木下意识的挺起了背脊。

「那个,有什么……」

「小心奇怪的女性」

生硬的声音如此告知之后,老师的注意力再次回归到了食物上。原本满满一大盘的肉现在已经有一半都不见了踪影。

甘木很是疑惑。奇怪的女性是什么意思呢。因为自己只是个学生却想要跟咖啡店的女服务员搞好关系所以才故意挑刺吧。而且还没有明说究竟是谁。春代才不是什么奇怪的女性,宫子才——嗯,虽然多少有些奇怪,但也没到要小心的程度。

「刚才没有插嘴,不过你说你之前生过重病」

老师突然转变了话题。说起来,好像是还没有跟这个老师说过来着。

「倒也说不上是重病……上中学的时候得了结核性淋巴腺炎,在家里疗养了差不多半年」

周围的人似乎很担心,不过症状并没有多严重。只是一个人被关在主宅外的小屋过着无聊的日子罢了。不过,也是因为这件事导致晚了一年才升上大学。

「已经治好了吧」

「现在,已经彻底治好了」

感觉跟以前比起来天冷的时候似乎更容易得感冒了,不过这倒也说不上是后遗症。老师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拿起了玻璃杯。

「要注意身体」

「啊,是。多谢关心」

甘木也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液体,接着老师叫来了宫子追加了啤酒。到底谁才是「奇怪的女性」,结果到最后甘木也没有问出口。

甘木吃过午饭后走出了位于小石川的家。寄宿的叔父家位于户崎町。穿过有着大量神社佛阁的寂静住宅区,朝着白石神社附近的路口走去。阳光明媚的春日午后,身旁骑着自行车的送货员看起来似乎都没有往常那么着急了。

在白山大道旁的杂货店买了橘子罐头,正前方就能看见白山车站。跟乘坐市内电车来的宫子约好了在那里见面,不过她还没到。距离约定好的时间还有很久。

走到路边的甘木,从学生服的口袋里摸出了一个描绘着蝙蝠图案的烟盒。那是深受穷学生们喜爱的「黄金蝙蝠」。他准备抽根烟慢慢等。只是手上还拿着装有罐头的纸袋,想要从盒子里取出一根烟结果陷入了苦战。

「甘木!」

肩膀被狠狠的拍了一下不禁身体一缩。穿着红色格子花纹连衣裙头上戴着爵士帽的宫子手上还抱着一大束花。

「你来的还真是早呢」

「你来的不也挺早么」

「因为要先去买探病用的花啊。这个,石竹花。很漂亮吧?好了,我们走吧」

宫子率先迈出了步伐。高个子的她身上穿着华丽的洋装手里还抱着花束,非常引人注目。说起来甘木这还是第一次在「千鸟」外跟她见面。

春代的家就在白山神社一旁的路边。一间采光不太好的朝北小二楼,原本似乎是家商店。狭窄的正门口开着许多装有磨砂玻璃的门。似乎是一间年代相当久远的建筑物。很难想象年轻的女性会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

「春代她,是跟家人住在一起么」

「没有。她现在是一个人住。母亲还有弟弟在大地震时候的火灾里下落不明……父亲原本在这里开了家小商店,只是前年也生病去世了」

甘木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说的地震就是关东大地震以及随着那场地震而来的各种灾害。相比起地震本身那之后的火灾所造成的死伤者数量要多得多。那场灾害差不多也已经过去差不多九年了。

原来春代也在那个时候失去了家人啊。感觉有些抱歉,无法想象这些事都给年幼的她留下了怎样的回忆。

宫子推开了正中央的那扇门同时大声的说了句「不好意思打扰了」。接着便毫不犹豫的走进了屋子。甘木也跟在她的身后。

昏暗中空荡荡的土间。潮湿的空气中带着一股若隐若现的臭味。或许是有老鼠的尸体落到某处了吧。

这里以前应该是陈列着各种商品。但现在却什么都——

甘木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洗衣盆大小的,看似应该是白色的物体就躺在土间的中央。似乎是某种毛皮,但却看不出来究竟是何种动物。什么地方是脚什么地方是脑袋也分辨不出来。

随着一阵清脆的铃声,白色的物体自然解体开来。

那是三只白色的猫。大小和颜色都相似到难以分辨。甘木感觉绷紧的身体突然一下就松懈了下去。

「没想到今天。还能再见到你呢」

走在前面你的宫子,抚摸着靠近过来的那只猫的脖颈。另外一只就像是在说也来陪陪我般的用身体蹭着甘木的裤子。随着每次身体的动作挂在脖子上的铃铛也发出了响声。

莫名粘人的猫——不,有一只待在原地没有动只是抬头看着甘木两人。如今也还是保持着随时准备逃跑的姿势爪子朝着其他方向,只有脑袋扭了过来,跟昨天在「千鸟」所见到的那只三毛猫稍微有些相似。虽然身体的颜色不一样,但大小差不多。春代之所以会给那只猫喂食,可能就是因为想到了自己饲养的猫。

「是哪位啊」

干枯且毫无起伏的声音从房间深处传来。土间对面的台阶上,高个子同时有些过于消瘦的女性站在那里。因为光线原因所以看不清长相,但光轮年龄的话说是春代的母亲也并不奇怪。或许是因为扎着传统发型身上还穿着蓝色和服的原因,所以看起来年龄还要更大一些。

「您好。我是,跟春代在同一家点工作的宫子。这位是我们店里的客人甘木」

宫子没有过多寒暄的直接朝对方搭话。两人同时低头,对方依旧站在原地没动。

「我们,是来探病的。那个,您是春代的亲戚么」

突然女性的头朝前一倾。并不是要摔倒,只是为了下到土间所以要穿拖鞋而已。站在土间面对面之后,对方看起来就是个随处可见的寻常中年妇女。只是,眼神比较凌厉而已。

「我是那孩子的叔母」

女性如此说。

「听说她身体不太好,所以就想来探望一下」

「这样啊。这样的话,春代应该也会安心吧」

「这个么,谁知到呢。估计跟平常也一样吧」

「你住在这附近么」

「是从神田明神那边过来的」

对方脸上的表情渐渐舒缓。见到宫子如此圆滑的处事让甘木很是佩服。而他自己,就只是抱着装有罐头的袋子站在原地而已。

「以前就不止一次叫她搬过去跟我们一起住。但她就是顽固的不听。一个人住在这种阴暗的地方,身体出问题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接着,女性一脸苦闷的看了看周围的土间。

「她啊。好不容易念完了女校出来又不去找个人嫁了,天天净干些任性的事。结果,最后居然去咖啡店给人干起了女服务员这种活来」

「请等一下」

甘木下意识打断了对方。她的这番话语,不光是春代,同时还贬低了面前的宫子。你这么说未免也太失礼了吧,然而就在他要继续说这些的时候,宫子却跟往常一样一脸悠闲的表情打断了他。

「真是可爱的猫呢。从以前就在这里了么」

结果话到最后也还是没说出口,甘木陷入了沉默。一只猫在春代的叔母脚下发出了甜甜的声音。那是之前待在甘木脚下的那只。她露出了有些尴尬的表情低头看了过去。

「……邻居家里生的,春代好像是全都收下了。因为她是独自一个人」

话语中可以听出对这个侄女的怜悯。她弯腰有些笨拙的想要把猫抱起来。然而猫却非常巧妙的溜走然后开始嗅她的拖鞋。

「之前还有一只的,上个月在坡道那里被车给压死了。埋在了后院里,我也帮了忙」

仿佛是在附和她的发言般,脚下的猫大声的叫了出来。

因为这个家中还沉睡着第四只猫。这或许也是春代无法离开的原因之一。

春代的叔母出去买东西了,甘木两人走上楼梯。春代就躺在二楼。

「刚才谢谢你了」

走在后面的宫子发出了细小的声音。

「你在说什么呢」

甘木装作不知道。虽然清楚这是为了刚才反驳春代叔母的道谢,但那时候为事情收场的人是宫子自己。甘木什么都没有做。

二楼走廊的有一扇关着的拉门。宫子在那里停住了脚步。

「春代,能起来么?我是宫子。我们来看你了哦」

欢迎,微弱的声音传来。宫子很有气势的拉开了拉门。那是一间收拾的非常整齐的向西的房间。靠墙摆放着大衣柜和梳妆台,大概是双亲的遗物吧。看起来不太像是年轻女性的房间,不过大书桌上堆放的那些电影女演员的照片还有演剧杂志除外。似乎是对电影和戏剧很有兴趣。

午后的阳光被邻居家房屋遮蔽,阴影正好盖住了半个房间。在有些阴暗的房间深处铺着一床被褥。

春代将身体转了过来,她整个身体连带着脖子都藏在了被子中。没有扎起的长有几根落在了那苍白的脸上。一瞬,甘木甚至没有认出对方是谁。或许是因为缺乏生气的原因,感觉年龄似乎比之前老了十岁。

「午安。身体怎么样了」

宫子用明快的语气询问的同时在她的枕边坐下。春代似乎是回答了些什么,宫子重重的点头。

「这样,轻松了真是太好了。这些,是带给你的。香气很棒吧?」

她递出白色的花束,春代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稍微过了一会之后,才终于回答了一句「谢谢」。那声音之低沉让甘木心中一震。跟平常的她相差实在是太大。看样子身体状况是真的很差。

春代浑浊的双眼缓缓转动,结果就注意到了还站在原地的甘木。

「甘木他,也是非常担心春代,所以也来看你了」

宫子粗略的做了说明。春代对于这些也还是没什么反应。

「你好」

甘木摘下学生帽在宫子的旁边坐下。仿佛是轮换般的宫子同时也站起了身。

「我去找个东西放这些花」

接着她朝甘木使了个眼色后便离开了。似乎是打算要让春代跟甘木两人独处。只不过对于甘木来说比起喜悦,内心更多的反而是困惑。这种情况下究竟要说些什么才好呢。

姑且,先从抱着的纸袋中拿出了一个橘子罐头。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不过可以的话请吃一点吧」

接着在一段长长的沉默之后,她的嘴角微微动了。

「之后,会吃的」

眼神追逐着甘木将罐头放回到纸袋中的动作。感觉就像是在跟人偶之类的东西说话一样。

「身体,真的没问题么?」

「是的」

突然沙哑的声音变大了。

「已经,非常」

表情还是跟之前一样完全没有变化。仿佛被某种异样的气息所压迫般的,甘木的身体不禁微微后退。虽然宫子似乎没有注意到的样子,但不管怎么看春代的样子都很奇怪——

(小心奇怪的女性)

老师的话语在他的脑海中浮现。或许老师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只是,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喵~,附近传来了猫短促的叫声。只是,回过头却没有看见豹猫的身影。

心脏在狂跳。那声音就像是某人的悲鸣。

仔细聆听,似乎还有微弱的摩擦榻榻米的声音。穿着白色睡衣的春代,上半身突然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怎么了么,春代」

叫名字也没有回应。用手肘撑着地板的她趴在地上靠了过来。甘木感觉背后传来一阵寒意。杂乱的头发,看不清她的脸。不知为何甘木总感觉那下面会出现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

她的右手猛的抓住了甘木的膝盖。异常强大的力量和从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让他的身体陷入僵硬。已经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了。

接着她的肩膀顺势靠在了甘木的膝盖上。姿势变成了趴着的膝枕。杂乱的黑发将甘木的双脚淹没。细小的发丝落入了裤脚的褶皱中。

突然,她旋转自己的脑袋视线朝上看来过来,在极近距离张开的双眼正好对上甘木的视线。

沐浴在午后阳光中的单色瞳孔,宛如一条纵向的黑色细线。暴露在外的喉咙传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是猫,甘木心里想着。

这是猫。不是人。

突然,就像是束缚被解开般的甘木站了起来。从膝盖上被甩落的对方究竟怎么样了,甘木根本没有余力确认。从房间飞奔而出的甘木以几乎是跌倒的状态跑下楼梯。

「等等」

就在他到达一楼的时候,头顶传来了声音。那是如老人般嘶哑的声音。下意识回头望去,楼梯最上方一只白色的猫稳稳坐在那里。嘴角似乎不受控制般的抽动着。不知为何甘木很清楚那就是之前三只猫中不亲人的那只。

「帮帮我」

猫,如此说道。虽然很难听请,不过那明显就是人类的语言。

「请,帮帮我」

第二天甘木上午就推开了「千鸟」的大门。因为才刚开店,南洋风的店内并没有客人,别说客人了就连服务员的身影也没看到。

他之所以到这里来,是为了向宫子道歉。昨天,甘木什么都没有说就从户崎町的那间屋子逃了回去。他很担心留在那里收拾残局的宫子的状况。就算春代的叔母很快就会回去,那也还是会有一小段时间那里是只有她和春代两个人。

不,还有猫。那只会说人话的猫。

甘木的肩膀不由得一颤。

自己在那个充满阴气的家中究竟经历了什么,他并不清楚。如果只是春代的情况很奇怪的话,或许还能用极度的神经衰弱来解释。但是,在楼梯被猫搭话就不一样了。那绝对不是幻听。甘木非常确信自己的耳朵。

「这不是甘木么。好久不见了呢」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黝黑的圆脸上戴着圆圆的黑框眼镜,身穿学生服的青年在观赏植物后方出现。是甘木同乡的朋友青池。在御茶水那边的私立大学上学的他也经常会在「千鸟」出现。

「你什么时候回东京的啊」

立志成为小说家的青池上个月久违的回了一趟小田原的老家。然后就被无论如何都要劝说他放弃文学这条道路的父亲和哥哥给留住了,接连数日的劝说同时还必须要给家里的生意帮忙。而他正在这样的情况下寻找逃走的机会,前几天甘木收到的信里写着这些内容。

「昨天晚上。然后就想着久违的到这里来一趟,只是……」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边。他手上正捧着装鸡肉饭的大碗。

「你开始在这里工作了么」

「不。我只是来吃午饭」

青池有些不满的回答之后,将手中的料理放在了桌子的一角。

「你想吃什么的话就直接去厨房点吧。因为今天,这家店的女服务员都不在」

「宫子她,也休息了么?」

甘木在对面的藤椅上坐了下去。

「不知道。估计就是迟到吧。没有服务员就敢开始营业的咖啡店,厨房里头那个厨师的胆子还真是够大。就像是连和尚都没有还给人办葬礼的寺庙一样」

一边在碎碎念的抱怨,同时又突然开始吃起了手边的鸡肉饭。宫子迟到虽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因为昨天发生的事情让甘木心有余悸。万一,在春代的家里出了什么事的话。

「喂,甘木」

青池停下了正在吃饭的手看向他

「你脸色不太好哦。遇到什么事了么」

「不……该怎么跟你说才好呢……」

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甘木陷入了沉默,圆眼镜后面青池的眼睛闪耀着光芒。顺便一提他并不是近视眼。单纯周四因为这样看起来更有文学气息,所以最近才开始戴起了装饰眼镜。

「又做噩梦了么?就像是穿了夏目漱石那件洋服时候那样的么。还请务必跟我说说」

将好奇心彻底展现出来的他不断靠了过来。甘木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半年前,穿了内田荣造老师所有的那件漱石的洋服之后,甘木就被非常严重的噩梦所困扰,结果在床上了躺了好几天。知道了那些的青池,为了能从噩梦中获得创作灵感而擅自将洋服带走。

而最后解决那场骚动的人就是老师,在那之后甘木偶尔就会受到青池这样的质问。

「你打算把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故事,当成小说的题材么。明明就是自己完全没有体验过的事情」

洋服那件事的时候,内田老师就非常严厉的提醒过他「依靠自己身体里不存在的东西去写文章是不行的」。

「只是把别人讲述的个人体验当做写小说的种子,这种事大家都会干。就算是内田老师也不会否定这种事情的啦」

青池脸上一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不过话虽如此,甘木也确实是想要找个能听倾听的人。同时认识甘木和春代的青池,虽然很遗憾不过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立志要成为小说家也有着相应的学识,是个不会轻易相信那些违背科学常识事物的合理主义者。或许他能够给出些合理的解释。

甘木按顺序将昨天发生的事做了说明。因为漱石的洋服而做了噩梦的那次他笑了出来,不过这次却一反常态的摆出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在把连自己从春代家逃走的事也说出来之后,青池突然站起身朝厨房走去,接着马上又走了回来。他手上拿着已经打开了的啤酒瓶和两个玻璃杯。

「嗯,喝吧。说了这么多话你一定也口渴了吧」

说着,他便倒出了啤酒。平常不怎么在意别人的青池,会这样照顾人还真是少见。他换成了严肃的语气又说。

「甘木,你是这么想的吧。春代或许是被死去的猫的亡灵给附身了什么的」

「倒也没有想到那种程度。总之就是弄不明白啊」

甘木很难用语言表达自己心里的想法。他觉得自己体验到的是某种更加未知,更加不祥的东西。

「记得我好像之前也说过,你意外的很感性呢。这是你的长出。你会好好的听别人说话,但也更容易轻信他人……也就是说容易上当」

甘木喝了一口啤酒。他所说的这些听起来完全不像是长出。

「你想说什么」

「你还没注意到么。这一切全都是春代干的啊。在你面前装成怪猫的模样之后,又借着坐在楼梯上的猫假装是猫在说话。这么想才合理啊」

「这种事怎么可能」

甘木没忍住流露出了怒意。

「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肯定是为了捉弄你啊。如果是春代的话确实会做那种事。真是的,讨厌的女人」

「你别开玩笑了。那么一个认真仔细又沉稳的人怎么会……」

「你说沉稳,就那个咋咋呼呼的春代?你到底再说谁啊」

「我才想问你这个问题」

突然,两人就都陷入了沉默。总感觉话说不到一块去。

「你说的春代,确实是这里的那个女服务员吧。刚从女校毕业的那个……」

甘木抛出话题,青池也接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

「是的,小个子皮肤很白的那个。经常戴有花朵装饰的发饰」

毫无疑问说的就是同一个人。甘木有些不寒而栗。

「我一个人的时候,她经常会跟我搭话。新作的状态怎么样,喜欢什么样的文学作品,总之就是很厚脸皮。之前她甚至还问我,能不能以她为原型给写一篇小说什么的」

说对方厚脸皮的青池脸上露出了冷笑。看样子也不像是信口开河。但甘木实在没有办法想象春代跟别人套近乎的样子,青池看起来也不像是在开玩笑。就像是在说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一样。这或许也跟昨天他的异常体验有某种关联吧。

就在这个时候「千鸟」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戴着山高帽的内田老师走了进来。因为没有人上前接待,所以他有些惊讶的朝店内张望。

「内田百间老师,久疏问候」

青池猛的站起身跑了上去。接过了老师的山高帽,然后又理所当然般的将他带到了甘木所在的桌子。青池对于作为文人的老师非常尊敬。内田百间是老师的笔名。

洋服骚动的时候,老师似乎并不是很想跟青池扯上关系,不过在这家店碰面的时候还是会自然而然的坐到同一张桌子。虽然态度冷淡,但对于仰慕自己的对象他倒也不会拒绝。

「服务员还没有来。点单的话就让我去跟厨房说吧」

青池甚至承担起了服务生的角色。老师稍微思索之后选择了冰淇淋和烧猪排,还是跟往常一样的面无表情,也不知道他对于现在的这个情况是怎么想的。青池动作干练的朝厨房跑去。

「老师到这里来吃午饭还真是少见呢」

甘木如此说道。平常的话应该都是在大学的教授办公室里叫外卖解决的才对。

「课程上午早些时候就结束了,所以准备在外面吃完了直接回家。你才是学校那边是什么情况」

「今天的课是从下午开始」

老师的视线注意到了甘木面前放着的啤酒瓶和玻璃杯里的液体。感觉脖子开始喷出冷汗。明明之后要去上课却还是顺其自然的喝了。

「老师,有件事情想要向你询问」

甘木一边悄悄的将酒瓶和杯子从自己面前推开,一边抛出了话题。就在这个时候青池也回来了,他坐回到刚才的藤椅上。

「什么事」

老师大大的眼睛依旧看向啤酒瓶。青池恭敬的将瓶子递了出去,然而老师却又困惑的推了回去。因为是中午所以老师并不想喝啤酒。绝对不是因为讨厌,倒不如说正因为是喜欢的东西所以才要配合晚饭好好的享用。

厨房传来的声音停止了,青池再次跑了进去。马上就再次回来的他,将装着冰淇淋的容器放在了桌子上。老师微微流露出喜悦。这也是老师喜欢的东西,不知为什么经常在餐前吃。

「老师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小心奇怪的女性』老师之前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对吧」

趁着老师心情变好的这个机会,甘木继续刚才的话题。

「就是字面的意思。你不是说要去那个奇怪的女服务员家中探病么……是叫春代,对吧」

或许是不快的记忆在脑海中苏醒,嘴角又沉了下去。然后随着开始享用冰淇淋之后,表情又再次变得柔和了起来。

「是什么地方奇怪呢」

甘木下意识探出了身子。跟想象中的一样,对于春代老师是知道些什么的。

「那么古怪的女服务员到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个啊」

老师脸上露出了非常不开心的表情,然后因为冰淇淋又再次取回了些许笑容。

「点单的时候就一副爱理不理的态度。上上周一个人来的时候,她还跟个木头一样的站在桌子旁边,眼睛还一直盯着我……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甘木与青池对视一眼。老师口中所说的春代跟之前两人所描述的又不一样。简直就像是有好几个春代在这里工作一样。

「那个,老师」

开口的人是青池。

「能听我们稍微说几句么」

甘木两人说着有关春代的事,默默的吃着冰淇淋的老师,脸上的表情也在非常不开心与非常开心之间不断反复。话题告一段落之后,老师郑重的放下已经空了的容器。接着,他终于开口了。

「你们两人之前有在一起跟那个女性说过话么」

稍微思考过后,甘木两人同时摇了摇头。说起来如果跟某人一起来「千鸟」的话,春代除了必要的情况之外就不会有过多的交流。

「虽然是会感到奇怪,但也只会觉得肯定是因为今天很忙」

青池如此回答。甘木这边则是并没有产生任何怀疑。性格内向的人只跟特定的对象聊天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果然是这样啊。她肯定是只把一个客人当成了目标。真是的,搞这种蠢事」

面对这么说的老师,甘木提出了疑问。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个叫春代的女服务员在甘木面前表现的沉稳,在青池面前表现的厚脸皮,然后在我的面前则是乖僻……你们没有注意到么」

啊,甘木发出了声音。这么说来正好跟自己这三人各自的性格有些相似。

「知道了吧。那个女人在模仿我们」

脑袋开始变得混乱。如果说一直以来的春代都只是在模仿甘木几人的话,那真正的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那家伙,原来是在捉弄我们三个啊」

青池一脸无奈的询问。

「恐怕不光是我们。她对其他单独来的客人恐怕也做了相同的事情吧。那个服务员有着上十种的性格」

「到底,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情……」

「这是您点的烧厚切带骨猪排」

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疑问。是身上穿着散落有山茶花图案的青色和服同时套着围裙的宫子,她将一个冒着热气的盘子放在了桌子上。她还是老样子。

「今天几位都来的很早呢」

「宫子你来的还真是晚呢。托你的福我还在这里当了半天的服务员」

面对青池的挖苦宫子微微低头。

「非常抱歉。但是,我也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

这么说的同时她朝甘木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就在他想反问各种各样的事情究竟是什么的时候,老师抢先一步开口了。

「我们想听你说说有关那个叫春代的女服务员的事」

「什么事」

宫子微微的歪头。丝毫没有要触碰面前料理意思的老师脸上的表情变了。

「那个女孩是演戏的女演员之类的么」

这意外的话语让甘木很是惊讶,不过宫子却非常干脆的点了点头。

「诶诶。没错。是春代跟你说的么」

「只是推测而已。她没有让你保密么」

「没有。只是叫我别到处跟人说而已。毕竟也有因为某些原因所以才在这里工作的女性」

宫子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这么说来确实没有听宫子说过其他女服务员的谣言。虽然平常大大咧咧,但实际上却还有着作为成熟女性的一面。

「她加入的是一个现代剧的剧团。只是还没有演过角色,她说是为了学习所以开始在这里工作。据说客人们的言语和行为举止这些都可以当做表演的参考」

原来是当做参考顺便进行演技的实践。甘木回想起之前在春代房间中见到过的演剧杂志和演员照片。原来她不仅仅只是在看,而是在朝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出演的目标而努力。

这么说来的话,那昨天她的行为举止应该也是演技的一部分吧。

「说起来甘木先生」

突然话题的矛头指向了甘木。

「你昨天为什么从春代那里回去了呢。我回到二楼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我真是吃了一惊」

「抱歉。稍微有点……」

「因为甘木以为春代被猫附身了」

青池擅自做了说明。听到这些的宫子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一边笑一边还猛拍甘木的肩膀。

「甘木你还真是,胆小呢。确实那个样子很吓人,但那种事怎么可能呢」

跟青池一样的反应。突然,甘木的视线注意到了宫子卷起来的袖子。她那肌肉饱满的双臂被绷带厚厚的包裹。

「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啊啊,这个。昨天甘木回去之后,春代她……错乱,应该这么说吧。突然就想要从窗户跳出去。然后慌忙制止她的时候稍微受了点擦伤」

她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唠闲话家常一样轻松。虽然说是稍微,但看到她那仔细处理过的样子就能明白伤势究竟有多严重。

「慌忙叫来了医生,打了针之后就冷静下来了,但我还是担心有什么万一。所以从昨天开始一直到今天早上都跟春代的叔母两个人轮换着照看她。迟到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就在宫子打哈欠的同时,某张藤椅发出了刺耳的声音。踢开椅子站起身的人是老师,他急不可耐的穿好上衣。看到他那流露着紧张神情的侧脸,不止为何甘木想起了昨天见过的春代。

「老师……?」

甘木声音中带着些许恐惧。

「现在马上去那个女孩家。甘木,你来带路」

老师取下挂在墙上的帽子。慌忙的结了账之后,朝着大门跑去。

从神乐坂前往濠端的中途,老师抓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然后是跟在他身后的甘木,甚至青池也理所当然的坐了上去。这大概就是绝对不错过任何或许能够成为小说题材事件的觉悟吧。告诉了地点是白山神社附近之后,中年司机便默默的开动了汽车。

「老师到底是为什么突然这么着急呢」

青池一点抱歉意思没有的发出了询问。老师抓着司机的驾驶座看着前方。

「那肯定是因为有危险了。随意模仿他人,本身就会让自己变得容易失去自我。名为自我的容器会一点点变空。这不就已经出现受伤的人了么」

「但是,作为女演员去扮演其他人不是很正常么」

「不是那么一回事」

老师急躁的回答。

「如果在空荡荡的状态下跟不应该扯上关系的东西有了关联的话,那就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了。被某些跟平常的自己截然不同的东西支配……亦或者招致某些更加恐怖的事情也有可能。」

老师的脸上失去了血色。老实说,甘木两人还没有办法完全理解这些话的含义。或许是过去「某种恐怖的事情」曾经发生过吧。青池露出了思考的表情摸着自己的下巴,接着他再次开口。

「也就是说,您的意思是春代被猫的亡灵附身了么」

「别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突然,老师发出了怒吼。他那激动的模样,就连司机都吓的肩膀一颤。

「那种东西就跟演技一样。就比如狐狸凭依。实际上根本不是被狐狸附身,只是本人没办法靠自己恢复正常而已。青池,对于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事,不要用这种偷懒的词随意总结。以文学为志向的人必须仅凭理性去看待实物」

出租车内充斥着尴尬的沉默。被自己尊敬的老师训斥,青池一脸尴尬的萎靡了下去。而不以文学为志向的甘木则是越来越弄不明白了,他能看出来的就只有老师现在内心非常的动摇。以及他内心在极度害怕某个东西。

三人在春代家附近下了出租车。阴沉的天空下,古旧的二层建筑物看起来愈发阴沉了。

「就是这里」

甘木停下了脚步,老师猛的推开门。感觉那股臭味比昨天来的时候更强了。甘木不禁皱起了眉。

「啊」

发出声音的人是青池。身穿蓝染和服的女性倒在了土间。一眼就能看出那是春代的叔母。凌乱的盘两侧,两只猫似乎很困扰的在绕来绕去。青池跑上前将她抱了起来,额头和鼻子都沾染了暗红色的血迹。甘木紧张的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开始躁动。

「没关系,还有呼吸」

青池大叫着,正如老师所担心的那样,某些事正在发生。虽然土间看不到春代的身影,不过二楼传来了紧促的脚步声。

「我们去楼上。青池就这样先照顾一下那个人」

老师脱掉鞋子朝着楼梯跑去。甘木慌忙跟在他的身后。不,感觉更加年轻的自己应该要走在前面才对。于是他在二楼的走廊上超过了老师,先一步站在了拉门前。

「春代,你在么」

没有回应。

只有一声,短促的猫叫。

甘木打开拉门。铺在地上的被子里是空的。打开的窗户前一个穿睡衣的背影。春代趴在狭窄的窗框上,身体微微的摇晃。

如果从窗户掉下去的话绝对不可能没有事。

正准备要拉近距离的甘木猛的一下愣住了。正好相同高度的隔壁家的遮阳棚上,一只白猫坐在那里。那应该就是没有待在楼下的另外一只猫了吧。

那只猫似乎是在警告般的发出了尖锐的叫声。等甘木回过神的时候,春代的身体已经深深的前倾。甘木冲上去从背后拉着她的肩膀将她抱了回来,两人一起摔倒了地上。

窗户另外一边的猫和他对上了视线。请帮帮我,声音在脑海中苏醒。正如青池所说,那句话或许就是春代发出的。只是甘木却以为那是猫在为自己的主人寻求帮助——。

之前从未触碰过的春代的身体开始乱动了起来。不敢太用力的甘木控制着自己的力量想要压制她,然后脸颊的颧骨处就吃了对方一记头锤。甘木只觉得自己眼前有火花崩裂开来。从甘木的双手中挣脱的她,朝窗外跳去。

来不及了。

就在甘木焦急的瞬间,一个黑色的人影出现在了春代的面前。那是戴着山高帽的老师,眼镜深处的双眼从高处俯视着她。

就在老师双眼放出光芒的同时,她手脚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同时被定住的人还有甘木。他感觉脖颈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似乎有某种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还要更加的,无法名状的东西就在那里一样。

老师静静的蹲下,双手捧住春代散落着黑发的脸颊。然后,就像是要确认什么东西似的靠近仔细看向了她的瞳孔。春代的身体似乎是因为胆怯而发出了颤抖。房间里,窗外,一切都回归了宁静。

「啊啊,不是啊」

沙哑的声音从老师口中流出。不合时宜的安心出现在了他的脸上。失去了力量的春代,就这样倒在了榻榻米上。接着没过一会,便发出了有规律的呼吸声。安稳的睡脸,此时面前的已经是甘木所熟知的那个她了。

白猫也从邻居家的遮阳棚上跳了下去。

就甘木所知,春代家在那之后也没有再发生什么异变。

她的叔母在医生到来之前就恢复了意识。听说她是在跟像前几天那个时候那样变得精神错乱的侄女相互拉扯的时候,在楼梯上滑倒了。想要找人帮忙而下楼,然后走到土间的时候失去了意识。

春代在那之后,睡了一整天。睡醒之后身体就彻底恢复了。之前那些表现的跟猫一样的行为只在记忆中只留下了一些残片。

「我,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之后,收下了跟死去的家人相同数目的猫」

事件结束的几天后,春代来到了甘木寄宿的地方拜访。为了之前自己造成的麻烦表示道歉同时还带了点心过去。

「跟人一样猫也有着各种各样的性格。有粘人的猫也有不粘人的猫,有喜欢到外面去的猫,也有喜欢待在家里的猫」

表情毫无变化只是自顾自的说着。这似乎才是原本的她。虽然身上樱色的和服还有装饰着花朵的发饰跟以前一样,但在甘木看来却又是完全不同的人。就算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坐着,他的心中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悸动。结果说到底,自己或许只是对与自己相似的人抱有共感而已。

「上上个月,有一只总是不回来…一只叫泷的,等找到的时候躺在路上的它身体已经冷了。待在家的时候就总是会去想到已经死去的泷。前段时间熟睡的时候,突然就感觉自己似乎变成了泷,然后就不知不觉间……」

(被某些跟平常的自己截然不同的东西支配)

老师的话语在脑海中浮现。这或许就是平常总是认真使用演技而最终造成的结果吧。

「那个,我果然还是想要去内田老师的家中也表示一下歉意,请问能告诉我他的住所么」

「关于这点」

因为春代说想要当面道歉,所以昨天甘木就去了合羽坂的老师家传达这件事情,然而老师却非常坚持的主张「没有那个必要」。

「『请你代我一起接受她的道歉』老师是这么对我说的。我也觉得你还是不要强行登门拜访会比较好」

跟取回了漱石的洋服之后,对青池所采取的态度一样。就算是自己所救的人,老师在之后也并不会进一步与对方扯上关系。只是,春代无法接受。

「就算如此,也还是想至少能道声歉」

她只是语气冷淡的不断重复。意外的很有原则,似乎是个个性顽固的人。

「老师肯定还会去『千鸟』的,我觉得你等到那个时候再道歉就好了」

恐怕不论她花多少时间老师都只会面无表情的保持沉默吧。对于年轻的女性老师总是会采取冷淡的态度,不过只要花上些时间的话多少还是会有点改观吧。这个人原本的性格跟老师还多少有些相似。

当然前提是不再把老师当成演技练习的对象。

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你从『千鸟』请假之前,老师有一个人去过么?」

稍微思考过后,春代微微点了点头。

「说起来,确实有来光临过……就在我倒下的前一天」

甘木感觉自己脸上的表情变得严峻。果然是这样么。老师「上上周」在千鸟受到了春代的招待。然后春代请假休息也是从上上周开始的。

「春代工作的时候,老师一个人去那是第一次么?」

「我想应该是的……怎么了么」

甘木以沉默逃避了回答。

春代回去之后,甘木在自己的房间中沉思。

(跟不应该扯上关系的东西有了关联的话,那就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的身体出问题是在模仿老师之后。不应该扯上关系的东西,或许就是只老师自己。

在那个老师的眼中看来自己就是某种不寻常的存在,因为跟自己扯上了关系所以她的身体出了问题,结果最后被猫凭依,或许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些关联。老师才会觉得自己有责任,于是赶往春代的住处——。

「……还真是奇怪的想法」

甘木不禁发出了呢喃。这样的想法不寻常。只是,不知为何非常确信这就是正解的自己,恐怕也不寻常吧。春代自不必说,老师、甘木,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的有着奇怪之处。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地方也让他在意。在那个房间老师仔细的看了春代的眼睛,那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含义呢。然后「不是啊」还说了这么一句安心的话。简直就像是在说,或许还有某种更可怕的东西可能存在。

风吹窗户发出了咔嗒的声音,吓了一跳的甘木差点蹦起来。

这次的事情之后,有某些东西发生了变化。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似乎正在靠近,感受到这样气息的情况增加了。当然甘木并没有亲眼见过,但周围只要有一点点声音他就会下意识的做出反应。要是把这些告诉青池那个合理主义者的话,肯定只会被笑说这些都是你的错觉。

(就算是很小的风声也会在意。不去在意的人才比较奇怪)

但老师肯定不会笑。那个老师或许就一直感受着这样的气息吧。

鼓起勇气打开窗户,确认窗外的情况。隔壁家铺着瓦的屋顶还有晾晒东西用的台子,出现在眼前的依旧是这些稀松平常的景象。

就在他准备把头缩回来的时候,一个微弱的叫声。

白猫站在邻居家的院墙上,脑袋转向这边。跟之前春代家的那只白猫非常相似。不亲人的,三只中的那只。曾经以为在楼梯上说话的那只猫。

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出现。不,它是不可能知道甘木住在什么地方的。应该只是长得很像的其他猫吧。

白猫迈出无声的步伐。从院墙的一角跳下之后就消失在了甘木的视野中。

就在他准备关上窗的时候,突然一阵寒意从头顶袭来。

三只中的一只?

春代收下了与死去家人相同数量的猫。她的家人是父母和弟弟。也就是说收下的猫总共应该是三只才对。其中一只被汽车轧死,然后被埋在了院子里的话,那剩下的应该只有两只。

但那个家中为什么会有三只猫。

不——真的有三只猫么。

回想起来,无论是宫子、春代的叔母、老师、青池,除了甘木之外似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了那第三只猫。如果大家眼中都只有两只猫的话。就算被猫亡灵凭依只是春代内心的臆想,那也不能说明亡灵并不存在。

(请帮帮我)

那只猫,自始至终都在守护着春代。往后或许也会在暗中,静静守护继续住在那个家中的她吧。

「……这也是,奇怪的想法」

甘木关上了窗户。

正如青池所说,这件事肯定也能用常理说明吧。但春代究竟养了几只猫,甘木没有要确认这些的想法。如果确认了的话,如果知道了答案了的话,那股缠着自己的气息就会变得更浓烈——他的内心无法阻止的这么想。

所以在他所知晓的范围内,春代的家中已经不会再有异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