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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家的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当我回过神来,天空已经是一片血红,我来到了一条陌生的街区,在街道的一角,有一个小小的公园。

公园入口附近的时钟指针已经指向了下午六点。

我刚才大概是跑着来这里的,这样的想法也有种事不关己般的感觉。疲劳感顿时向我袭来,将我完全淹没。我本想找个地方坐着休息一会,可这个公园却十分罕见地没有长椅。

秋千在我视野的末端被风轻轻地吹起,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驱使下,我鬼使神差地向着那里走去。

等我靠近之后,我才终于发现,原来另一边的秋千上已经坐着有人了。

那是一位身穿制服的少女,她的双手缠着绷带,左眼还戴着眼罩,这样的搭配给人极强的割裂感。少女的眼睛昏暗得有如将黑夜浓缩在内,一头黑发在夕阳的照耀下散发着淡淡的光亮。她那苍白的肌肤与其说是美丽,不如说是病态要更加合适。

在被染成了一片血红的世界中心,逢崎爱世向我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我们的视线相互交错,零碎的印象也如泡沫般逐一浮现。

围绕着逢崎的那些充满恶意的流言蜚语。

桃田和她的跟班们对逢崎所进行的羞辱。

一言不发地蹲在教室角落里的孤单背影。

面对画板握着笔无助地僵在原地的右手。

逢崎默默地承受了一切,她那已经不见半点光亮的右眼望向了我。

这种时候,我应该摆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来才好呢。我唯一清楚的是,方才从继母身边逃离开来的表情绝对是不合适的。和同班同学在公园里偶遇的时候,应该摆出一副更加平稳和让人感到亲切的笑容才对。

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喉咙里挤出了虚伪的言语。

「好巧啊!你是……逢崎同学对吧?」

如果不装出平时在学校里的那副模样,我想我会逐渐崩溃。即便对于自己的软弱和轻薄而感到厌恶,可我还是想方设法地说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原来你家在这附近啊」

我本以为自己的表情和言语都没什么问题,可是逢崎爱世却没有任何反应。她坐在摇摆的秋千上,只是淡然地凝望着我。

她那难辨个中感情的瞳孔仿佛要将我吸入进去,我产生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只得努力地不去看她,找寻着可以解释当下情况的话语。

「我打算稍微散散步,结果就来到这里了,抱歉,打扰到你了」

逢崎其实并没有想让我解释些什么,可我还是下意识地给自己找起了借口。

倘若我只是因为面对一个难以揣测的人,而自顾自地感到了尴尬尚且还好。可我却感受到了一种携带着致命性的东西,这让我的心跳不断加速。

「最近咱们这儿好像还发生了杀人案件,逢崎同学你也小心点……」

我强行地做了个收尾,总算是从死胡同里绕了出来。我僵硬地朝着她挥挥手,转过身去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逢崎那温度掉到冰点以下的话语击穿了我的心脏。

「可你分明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惊恐地转过身去,逢崎依旧用她那昏暗的双眸注视着我。我仔细一瞧,发现她的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就像是束缚在了原地一般,就连移开自己的视线都做不到。

「其实我知道的」

「……知道什么?」

「我知道灰村你只是在拼命地掩饰着自己,伪装成正常人的模样」

「你突然间说些什么呢」

「你在教室里装出一副开开心心的样子,可实际上总是寂寞得不得了吧?我从没见过你主动跟别人说话,也没见过你喊别人的名字。」

「……那个,我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那节美术课」

伴随着逢崎那没有温度的言语,想要离开的我再次僵在了原地。

「当时你就坐在我旁边对吧。那个时候的你握着画笔,一个劲地四处张望别人都画了些什么。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你的画板分明就在自己眼前。那其实,是因为你压根就不知道该画些什么」

以“爱”为主题,随心所欲地作画。

同学们仔细勾勒出的和家人以及恋人之间的风景。

身旁的逢崎那空白到了近乎残酷的画板。

看到有人和自己一样不知道“爱”为何物时,悄然而生的安心。

那个时候,我其实不也和逢崎一样,握着画笔凝固在了原地吗。

「看到那一幕我便确信,原来你也无法想象究竟“爱”为何物」

「……不是的」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看出来呢?」

逢崎无视了我的否定,说出了决定性的理由。

「因为我和你是同类……我也和你一样,无法想象“爱”为何物」

一阵强风吹来,逢崎那隐藏在修长刘海下的脸庞暴露了出来。

她的脸上有遭到殴打过的痕迹。脖颈间也有类似的淤青若隐若现。她握住秋千锁链的手腕上,还有着几道不仔细看完全无法察觉的微小划伤。

至此,我才终于发现,逢崎身上那极其扎眼的绷带和眼罩所保护着的部位,和那些伤痕根本就没有关系。我深深地感受到了这其中的异常之处。

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这让我无比愕然。

这和当时那节美术课时我所感受到的东西如出一辙。

事已至此,我的回忆极其鲜明地复苏了。

我通过这个在画板前不知所措的少女,看到了我自己。

我和逢崎在学校里所处的位置也好,生来至此的遭遇也好,分明都是完全不同的,可每当我和逢崎面对面,我都会产生一种照镜子般的错觉。

“命运”这个极为陈腐的单词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知道自己必须要去予以否认,可我的身体却违背了我的意志,自顾自地坐到了另一个秋千上。

「你知道吗,其实我爸很爱我的」

伴随着那锈迹斑斑的铁链摇摆声,逢崎继续着自己的独白。

「大概从三年前我妈病死的那个时候开始,我爸就完全忘记了我其实是一个健康的人。他每天都让我吃很多完全用不着的药,他还妄想着我的病症逐渐恶化,甚至还心血来潮地不让我去上学」

「那你初中的时候留过级就是因为……」

「对。因为在我爸眼里,我是一个体弱多病、饱尝不幸、没有他就什么都做不了的可怜孩子。他突然间给我强加了一个无法在外界生存的设定,把我关在家里整整一年。他强迫我戴上眼罩和缠上绷带也是那个时候开始的。可我一直待在家里,压根就不可能受伤」

逢崎没有整理自己那被风吹乱了的刘海,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坐在摇摆的秋千上。

「虽然在设定上,我在父亲“爱”的关怀下,不到一年就恢复了,可是我这种怪人会在学校里受到什么样的对待,想必你也知道了」

被桃田一行人给围住的时候,逢崎由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反应。她既不反抗,也不反驳,只是漠不关心般地注视着那些伴随着杀意的话语贯穿自己的神奇。

事到如今我终于能理解她为何会有那样的反应了。逢崎那昏暗的瞳孔已经明确地告诉了我答案。

遭受无休止的暴力时,在领悟到自己终究不可能反抗成功的那一刻,人就会关闭自己的内心。

不这样做的话,心中那些最为重要的部分,就会伴随着刺耳的声响分崩离析。

「……你爸不会保护你免遭欺凌吗?」

「怎么可能」逢崎用喉咙干笑了一声。「他只是沉醉于那个为了不幸的女儿而献身的自己而已。我越是不幸,就越能证明他对我的爱,所以我在学校里被欺负了他反而更加高兴」

「疯了吧」

「那可不。期待自己孩子受伤的父母脑子都有问题」

放学回家的路上,同学们针对逢崎的事情,用一句简简单单的“被欺负的人也有问题”就给盖棺定论了。他们嘲笑天天戴着眼罩和缠着绷带的逢崎,认为她这种无论对谁都一言不发的怪人会遭到攻击也无可厚非。

可要是听到了逢崎刚才的那番话,他们又会作何感想呢。

要是看见她隐藏在刘海下的淤青,他们又会有何反应呢。

他们会同情逢崎身处的悲惨现实吗。

还是说,他们会对悲剧视而不见,迅速地切换到下一个话题呢。

聊着谁和谁分手了,谁又和谁吵架了,车站附近又开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拉面店之类的东西。

但是至少,逢崎自己肯定没有去试过他们的反应。

就算得到了谁的怜悯和同情,事已至此早就无可挽回。

「那些伤都是你爸打的?」

「对,衣服遮住的地方更加严重」

「那也是为了证明他对你的爱吗?」

「不,只是单纯的惩罚而已。如果我不按他的意志来行事,他就会把我带到仓库里面毒打」

「你没有向别人求助过吗?」

「你真以为我没有试过吗?」

逢崎给出了这样的回答,脸上是一副疲惫不堪的表情。试图向外界求助的她在之后遭到了父亲什么样的对待,以及她究竟承受了多么深邃的恐惧,从那心灰意冷的表情中一眼便知。

「这样下去,哪天被杀了也不奇怪吧」

「……哈哈,为时已晚了」

逢崎坐在秋千上,向我投来了视线。

「我已经被他的爱杀死了」

逢崎昏暗的瞳孔中映射着同样坐在秋千上的我。

脱下虚伪的面具之后,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感情,和在学校里伪装出的那副假象相去甚远。我的表情仿佛在控诉这世上没有任何一样值得祝福的事情。

「灰村你呢?」逢崎向我问道,口吻轻松得就像是在问我休息日里会做些什么。

「你又被困在什么样的地狱中呢?」

即便事已至此,我还是有些犹豫要不要坦诚地回答。

我很害怕把一切都给说出来。我希望让秘密永远都是秘密,让那些恶趣味的玩笑永远都只是玩笑。要是被别人知道自己身处的环境其实并不正常,那么我迄今为止用于掩饰的那些表演也就没有意义了。

我想,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令人害怕了。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

我的话语不顾我竭尽全力的制止,被带到了外界。我知道如果现在不停下来的话,事情就会滑落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可我的嘴巴和声带还是无视了我的意志。

「我妈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病死了。其实在她去世前的一年多,她就开始频繁地住院出院了,最后的那几个月里她一直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大群连名字都不认识的亲戚们围在她的床前,大家一起送了她最后一段路」

看到逢崎静静地点了点头,我继续说了下去。

「母亲去世之后,我本以为自己和父亲能够好好地生活下去。我也很尊敬努力地工作、把我拉扯大的父亲……可是,自从他再婚之后,事情就急转直下了」

「……急转直下是指?」

我和逢崎在仿佛凝缩了永恒的时间流转中视线交错。

世界被橙色的夕阳光所照亮,可逢崎的瞳孔还是昏暗得令人诧异。

我想,这便是再也无法回头的临界点了。

继续向前深入的话,我将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再也无法回头。

本应深藏在我心底的故事开始晕染在现实中,也许它会朝着无法挽回的方向逐渐扩散。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认为,自己必须要向逢崎倾诉一切。

我没有任何确切的理由,可还是极为唐突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我要在这里,向逢崎倾诉出那不加修饰的真相。

「我家刚开始还是很和平的,当时的我还只是一个小学生,继母的表演也非常完美。事情开始变得不对劲是在他们再婚之后的一年左右。父亲的身体情况越来越差,需要注射胰岛素来维持生命。而随着父亲身体的每况愈下,那个女人望向我的眼神也变得越来越冷淡。现在回想起来……在父亲住院,被医生告知时日无多之后,那个女人的声音确实是亢奋了不少」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事到如今要将这些事情给和盘托出。就算全都说出来,心情也不会变得轻松多少,已经去世了的父亲也不会死而复生。

逢崎稍作思索后,以谨慎的音调说道。

「那个女人对你父亲做了什么吗」

「我曾亲眼见过,她往父亲的酒杯里加了什么东西」

「下药?」

「大概吧……可当时的我对他人的恶意还极其迟钝,完全不明白继母是在做些什么。等到父亲的死亡保险金全部汇入了她的银行账户里之后,我才终于明白了一切」

「……杀人骗保」

「还有一个共犯,我继母的男朋友……在我爸葬礼的三天之后,他就开始住进了我家,还是一个有前科的人,肯定就是他和继母一起谋杀了我爸」

「你没跟警察说吗?」

「没有证据。我爸的死只是被简单地归结为病死」

「……难不成,你也被他们盯上了?」

铁链摇摆的声音戛然而止。

逢崎只是微微地扭过头来,凝望着我。她一片漆黑的瞳孔依旧让人难辨个中感情,我也依旧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向逢崎坦白那些拼命隐藏起来的致命伤痕。

难道是因为在一片橙色的公园里和逢崎相遇的偶然唆使吗,还是说那耀眼的夕阳妨碍了我正常的思考。我唯一能够确定的一件事情,就是自己如今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安心感。

也许,我一直在寻找一个能够跟我在地狱中共同度过的人。

「……我不知道具体会是什么时候。也许是一年,也许是半年……更加短也说不定。但是,父亲留下的保险金很快就要见底了是事实。钱一旦花光,那俩人的生活水准就会断崖式下降。一旦到了那个时候,我想我很快就会被他们谋杀,用来骗取下一笔死亡保险金」

「你说得还挺事不关己的」

「确实,我是不是应该说得更加沉重比较好?」

「我觉得你的故事的确挺沉重的」

「但是这种事情不也随处可见吗」

「确实,甚至多到让人想笑了」

逢崎也的确仰起喉咙笑了一声。

她笑着笑着,眼泪也流了出来,可还是如同坏掉了一般继续笑着。

等到那不带任何感情的笑容平息之后,逢崎缓缓地站起了身。

「这样看来,灰村你也被爱所杀死了呢」

在那平稳的教室里,有两个人被囚禁在那如同玩笑般的残酷现实中。

我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兴奋感。逢崎的侧脸上果然也流露出了相似的感情。

逢崎瞥了一眼公园里的时钟,向着我伸出了手。

「灰村,你跟我过来」

「去哪?」

「……带你去个好地方」

夕阳照射在逢崎的侧脸上,创造出了一道强烈的阴影。她那覆盖在眼罩下方的右眼也被阴影所吞噬,我顿时看不清她脸上究竟是何种表情。

我的脑海中开始响起了警报声。

可我还是非常淡然地将其无视掉了。

逢崎爱世和我活在同样苦痛的现实中。我们被那与寻常世界相去甚远的偏差所击倒,等待着被父母那恣意妄为的爱所杀死的瞬间。

我们在那悲惨命运的唆使下相遇了。

我想,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拒绝逢崎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