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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开门

弥荣 迎接繁荣之意,祈祷繁荣之词。

摘自《大辞林》(三省堂出版社)

早春的柔和阳光洒落在书案摊开的课本上,留下了白色的影子。

雪雉抬头,伸了一个懒腰,发出「嗯」的声音。由于一直盯着书本上的小字,眼睛都快看花了。突然,他心血来潮伸手推开纸窗,习习凉风立刻拂面而来。

后院的樱花树满开,在阳光下闪着耀眼光芒,后方则是一片寂静的淡红色阴影。

相较于故乡的山樱,树枝恣意伸展绽放,这里的樱花树则是被园丁修剪得纤长而细腻,仿佛连飘落的花瓣都经过计算。

凉爽的风中,带着令人联想到中央那些身份高贵女人身上的香粉气味,虽然美丽动人、人见人爱,却也显得高傲冷漠,令人难以靠近。

雪雉再过不久就要入峰劲草院了。

劲草院,是宗家近卫队的培训机构,雪雉的叔父与兄长都以优异的成绩从劲草院毕业。

雪雉自从通过劲草院的入学考试后,就暂住在中央的北家朝宅。平时与武人一起习武,没有人陪他练武时,就借用兄长还是院生时的课本预习。

兄长使用三年的课本,完全没有翻阅的痕迹,简直就像是全新的。只要看过一次,大致上都记住了。蓦然,他想起兄长将课本交给他时所说的话,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时,雪雉发现远处有人。

「雪雉,你过来一下。」邀请雪雉住在朝宅的北家喜荣,高声叫喊着。

雪雉急忙走了过去,发现大门前好不热闹,定睛一看,站在那里的喜荣正在和自己前一刻想到的人说话。

「雪哉哥!」

「雉弟,入峰的准备还顺利吗?」年长雪雉五岁的雪哉,笑问道。

以前总觉得雪哉哥很沉稳,自从他长高抽长不少之后,完全变成一位清新爽朗的年轻人。一头浓密的黑发束了起来,漆黑的羽衣外,佩戴着有红色佩绳和金色装饰的漂亮大刀。以前在故乡垂冰乡时个子还很矮小,如今气宇轩昂,简直判若两人。

「嗨!」兄长的好友茂丸站在雪哉身后,亲切地向雪雉打招呼。

茂丸原本就高壮魁梧,几年前,与雪哉站在一起时,两人简直就像是父子;当雪哉抽高之后,两人才终于看起来有朋友的样子。

茂丸可爱的蒜头鼻和一双圆滚滚的大眼显得亲切,雪雉初次见到他时,就萌生好感。

「笙澪会的推荐通过了,雪哉正式成为劲草院的战术指导教官。」茂丸与有荣焉地说。

「真的吗?」

山内的军师,除了山内众所属的作战参谋,以及护卫中央的羽林天军所属的参谋以外,还有不问身份与所属,获聘参加参谋会议的民间兵法家。按照惯例,由其中最擅长用兵之道者,进入劲草院担任教授〈兵术〉的院士。一旦发生状况,就会被任命为全军参谋,统率山内众和羽林天军双方的军师,担任总指挥官一职。

过去曾经发生过所属不同的军师之间意见对立,导致指挥体系混乱的情况。不过,目前率领羽林天军的大将军玄哉公为雪哉的外祖父,由雪哉担任参谋有助于消除山内众和羽林天军之间的不和,对双方都有利。

「再次恭喜你。」喜荣打从心底愉悦地向雪哉道贺。「近年都是一些身份不够格的人担任参谋,要向他们请示总是有些强人所难。由你担任参谋,我们也感到无比骄傲。」

「不敢当。」雪哉对眉开眼笑的喜荣,云淡风轻地笑道。

雪雉见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

雪哉和雪雉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北家公主在生下雪哉后就去世了,雪雉的母亲原本是服侍北家公主,而喜荣和雪哉则是表兄弟。由于身世问题发生了一些纠葛,因此以前只要有人提到和北家之间的关系,兄长就会露出嫌恶的表情,如今似乎已经认定自己是北家的成员,不再感到排斥了。

「雪雉,以后你兄长会在劲草院教导你喔!」原本心不在焉的雪雉听到茂丸这句话,不由得愣怔住,茂丸关心地问道:「自己的兄长是教官,会让你感到不自在吗?」

「不,我早就知道雪哉哥很优秀。」雪雉回过神毫不犹豫地说。

雪雉完全不排斥兄长是自己的老师,而且即使兄长不担任教官,自己应该也会经常在劲草院见到他。

山内众的值勤处,目前就设在劲草院内。先前查觉到八咫乌的天敌食人猿,有可能从中央山的深处闯入山内,因此朝廷搬迁到位在邻山上的离宫〈凌云宫〉。而劲草院与皇太子居住的宫殿〈招阳宫〉,目前则成为兵力据点。

真金乌,也是日嗣之子的皇太子奈月彦,统治〈凌云宫〉。

统率居住在山内所有八咫乌的宗家后代,称为金乌。尤其是每隔几代才会诞生的真金乌,十分罕见且特别,天生具备了统治山内所需要的力量。真金乌缺席期间,则由代理金乌治理山内;目前的皇太子是真金乌,他的父皇是代理金乌。

当朝廷搬移至〈凌云宫〉时,皇太子站在第一线指挥,混乱之中顺势拿下了朝廷的实权。如今,基于皇太子打开了禁门,以及当今的代理金乌已不再问政,神官纷纷表达「同意皇太子正式即位」的意见。

在此过程中,成为皇太子得力亲信而崭露头角的不是别人,正是雪雉的兄长,雪哉。

「你们今日休沐吧?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若无其他事,可进屋慢慢聊。」喜荣说道。

「真抱歉!」雪哉语带歉意说明来意。「我们是来拿之前拜托朝宅张罗的物品。」

顺着雪哉的视线望去,一名下女抱着一个大包裹站在那里。

「之前请垂冰准备了药酒,据说有助于增加体力。」

「是送给樱君的?」喜荣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问道。

「是的,等一下要前去探视。」

皇太子的正室樱君,从十天前开始卧床静养。最初接获这个消息时,朝廷上下兴奋不已,都认为她怀了身孕,最后才知道似乎只是身体微恙。

随着朝廷的迁移,由樱君掌管的〈樱花宫〉也搬至邻山,据说目前住在比樱花宫规模小很多的寺院内。

喜荣若有所思地望着雪哉。

「高贵的公主住在山寺中,必有诸多辛苦。如有我们可以效劳之处,请尽管吩咐。」

「樱君一定甚感欣慰,那我们先告辞了。」雪哉颔头严肃地说完,鞠躬道别。

「代我向皇太子问候,改天再为你庆祝。请好好加油!」

「好的,雪雉,那就改天见。」

「好好读书喔!」

兄长与轻松地向雪雉挥手的茂丸一起走出了大门。

雪哉以前最讨厌和身份地位高贵的人打交道,如今似乎已习以为常。回想起以前在故乡时,雪哉曾经是众人眼中的废物,现下想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雪雉为兄长的实力终于得到认可觉得自豪的同时,也感到一丝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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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丸望着雪雉站在大门目送他们离开的身影。

「不愧是兄弟,你们真的很相像。」茂丸深有感慨地说道。

雪哉听到好友这句话,猛然转头看向他。

「少骗了!茂哥,只有你这么说。」

三兄弟中,只有自己长得明显和其他两人不一样,因为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这也理所当然的事。只不过曾经有不少人会说他们不像,却从来没有人说他们长得像。

茂丸见雪哉极力否认,露出讶异的表情。

「之前见到雪雉时还没有这种感觉,但现在的他,和我初次见到你时一模一样。」

「有吗?」

茂丸不太理解雪哉为何会那么在意,还是试着说出看法。

「像是声音,还有整个人的感觉,都十分相像,我猜未来也会越来越像。」

雪哉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茂丸说这番话并无他意,所以雪哉也拿他没辄。

「……我们差不多该出发了。」

雪哉说完,轻咳一下掩饰内心的困惑,然后解开佩绳,把大刀和悬带重新挂在脖子上,原地旋转变成了鸟形,用中间的第三只脚拿着包裹,其他两脚蹬地后,纵身飞向天空。他与同样变成鸟形的茂丸,沿着建造了许多悬空式建筑的断崖,一路向西飞行。

不知山顶附近是否正在下雪,风十分冷冽,天空中飘着零星的雪花。巡逻兵与他们擦身而过,当瞧见雪哉的大刀和悬带时,骑在马上的乌鸦行礼后便直接离去。除此以外,不见其他人影。

不久前,这里还有许多衣着华丽的居民和上门推销做生意的商人,如今完全变了样。

经过贵族的宅院和中央花街后,下方是一片未经整理的山林。飞过这片绿林,便可看到面对中央山耸立的山峰上有无数寺院,那里就是〈凌云宫〉。

自从得知食人猿从朝廷所在的中央山山顶附近,也就是称之为「神域」的地方出现后,朝廷便搬迁到这座建在中央山西北方山峰的离宫。

这座山是〈凌云院〉所在之处,原本是为代理金乌让位后居住而建,旁边是安置出家女官的宫殿。以〈凌云院〉为中心,有许多寺院和神社。中央山上有许多贵族的宅院,是出家的贵族所住的地方,久而久之,〈凌云院〉和其周围一带被统称为〈凌云宫〉。

一年前,这里还很幽静,如今在整齐的参道两侧,出现了许多摊位和帐篷。

许多贵族一开始得知中央山有食人猿时,便开始试图离开中央,逃往外地。然而,当宫乌之首的代理金乌与大紫皇后也移居至离宫之后,几乎所有的宫乌都加以仿效,透过各种关系移居至凌云山的寺院和神社。在凌云山找到新商机的商人也都纷纷聚集,简直就像是把中央城下都搬来此地。

当初讨论朝廷迁移一事时,雪哉和其他皇太子阵营的人都齐声反对搬来〈凌云宫〉。因为这里离猿猴闯入的途径太近,若真心想避开猿猴的危害,放弃中央,避难至其他地方是最理想的。皇太子等人都如此主张,宫乌们却对此兴趣缺缺。

山内的地方,是由初代金乌四个儿子的后代,也就是四家分别治理。东家治理东领,南家治理南领,西家治理西领,北家治理北领。

朝廷的官吏也几乎都是四家的人,朝廷的不同部门都有各家掌握的派系。一旦迁至地方,就必须选择四领之一,四家都坚持主张必须将朝廷迁移至自家的领地内。

造成这种情况的最大原因,就在于宫乌与皇太子阵营之间对危机的认知大相径庭。

五年前,北领边境遭到食人猿袭击,因为是距离中央政府最遥远的山边,只有一部分武人闻到血腥味,看到无数尸骨和盐渍的同胞而感到战栗。一年前,劲草院的院生被猿猴掳走时,也仅有皇太子与数名护卫前往神域营救。

有强烈防卫意识的武人和皇太子阵营,都亲身感受到猿猴的威胁;然则贵族对危及生命的凶险局势缺乏切身体会,因此反应也极其迟钝。

尤其是代理金乌正室的大紫皇后,对于逃往地方一事,更是面露难色。随着皇太子阵营的势力逐渐扩大,大紫皇后的反弹最为激烈,她无法忍受一切都要听命于皇太子,于是积极拉拢反皇太子派系。她主张代理金乌不可以离开中央,甚至宣称要和代理金乌一起留在中央,因为她担心自己一旦离开,皇太子就会在朝廷为所欲为。

各方势力多次角力之下,最后协调出虽不满意,尚能接受的解决方案——先迁至邻山的〈凌云宫〉避难。

雪哉当时就以准参谋的身份,呼吁前往地方避难。虽然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在得知自己的努力全然白费时,还是感受到难以抹灭的失望。只不过既然已成定局,多说也无济于事,只能在现有条件下,为万一发生最糟糕的状况做好充分准备。

军事相关人员举行秘密作战会议后,公告要将凌云山作为巨大的要塞。在〈凌云宫〉内储备大量武器和粮食,同时征召人手,强化稳固周围环境,还雇用因朝廷迁移而失去工作的人作为工人,同时动员羽林建造石垒。

经过一番努力,终于将凌云山打造成目前的状态。尽管必须等到大难临头时,才知道结果是凶是吉,雪哉还是发自内心的希望,永远不会有知道结果的那一天。

他们飞到山顶附近,来到〈凌云宫〉周围的高大白墙,进入正门后,是一条笔直的大街。两侧都是规模比〈凌云院〉还小的寺院,大街的尽头正在建造防止猿猴闯入的屏障。

相当于樱花宫的〈紫苑寺〉,位在〈凌云宫〉后侧远离整修完善大街的附近。

〈紫苑寺〉是数代前的内亲王祈愿山内医药发达所建的寺院,周围并未筑墙,却被精心种植的药草田包围。寺院伽蓝七堂note齐全,但与雕梁画栋的〈凌云院〉、〈紫云院〉不同,外观相当朴素。

注:伽蓝七堂,又名七堂伽蓝,是唐宋佛教寺院的规范建筑,随宗派不同有所相异,分别为山门、佛殿、法堂、方丈、斋房、浴室、东司(厕所)。到明清时期演变为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后殿、法堂、罗汉堂、观音殿七堂。

护卫发现了他们,在护卫的引导下降落于中庭的同时,也恢复了人形。〈紫苑寺〉内的人恭敬地领着他们踏进室内,便看到两张熟面孔。

「喔!你们来了。」

「有没有拿到药酒?」

皇太子最资深的护卫澄尾轻举起手向他们打招呼,皇太子的近臣明留特地起身迎接。澄尾皮肤黝黑,个子矮小,乍看之下,会以为是顽皮的少年,实际上是个内心稳重的年轻人。他虽然出身于平民,甚至被宫乌揶揄为山乌的阶级,却以第一名的成绩从劲草院毕业,是文武双全的奇才。

明留来自四大贵族的西家,而且是本家出身的纯粹宫乌。大眼小嘴,还有一头罕见的偏红头发,外形宛如灵动的少女。他曾经入峰劲草院,立志成为山内众,中途退学后,便成为皇太子的近臣。他并没有因为澄尾是山乌而轻视对方,在成为皇太子的近臣之后,两人更建立了良好的互动关系。

雪哉原本打算比他们更早抵达,没想到反而晚到了。

「药酒在这里。」雪哉举起手中包裹。

「你们已经去探视过了吗?我原本也想见樱君一面。」茂丸感到遗憾,抓着头说:「即使隔着帘子,也希望能够对她说:『请保重凤体!』」

皇太子的妻子对于身份低下者非常体贴亲切,难以想像她是深闺的公主。澄尾和明留互看了一眼。

「不,姐姐不让我们见……」

「为何?樱君的身体状况这么差吗?」雪哉不禁低声问道。

明留还来不及回答,门口出现一道人影。

「无需担心。」

明留的姐姐,也是樱君的首席女官真赭薄站在那里。每次看到她一头美丽波浪红发下的惊人美貌,都忍不住发出感叹。也许是顾及自己身为女官的身份,如今她的衣装一改往日的艳丽,转为清丽脱俗的打扮。不过,仔细打量后会发现,她身上的小袿是在淡红色中交错白色斜纹织的高级品。

「樱君只是稍微有些疲累而已,我们认为不妨趁此机会好好休养。」

她迈开俐落的步伐走进前厅,原本轻松盘坐的几个男人慌忙坐直了身体。

「既然这样,那为何……」

「为何?」真赭薄斜睨着一脸茫然想发问的茂丸,声音冷硬地质问道:「你该不会因为樱君平时态度和蔼可亲就误会了什么吧?竟然以为可以轻易踏进妙龄妇人,而且还是主公夫人的寝室!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

真赭薄说才刚落,便露出轻蔑的眼神瞪视着澄尾。

澄尾在她锐利眼神的注视下,想要辩解又显得气虚。

「我刚才已为此道了歉,樱君向来对我们说,不必在意身份的差异……」

「这和身份无关,而是男女之间礼仪的问题!」

澄尾面对咄咄逼人的真赭薄,只好选择将话吞回去。

「对不起、对不起!」茂丸吓得不停地道歉。

明留似乎也挨过骂,露出一副好似嘴里含了一大块盐巴的表情。

雪哉看到其他人不知所措,内心里直叹气,他若无其事地走到真赭薄面前。

「真赭薄女史所言甚是,恕我们失礼。不过,我们真的很担忧樱君的状况,希望你不要误解我们的这份心意。」雪哉坦然地表示歉意,接着打开手上的包裹,将瓶装酒和红色纸包递到真赭薄面前,灿然笑道:「这是要给樱君的垂冰丰滋酒,还有这个……」

纸包内是雪哉日前购入的一口大小糖果,樱花形状的糖果旁还有精巧的小颗金平糖。

「这是?」

「这是要给各位女官的。我们这些男人很多事搞不清楚状况,刚才也不慎惹怒了你,让各位费心了,真是抱歉!」雪哉面带微笑地补充道:「感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这里的生活很辛苦,若有什么需要效力之处,请随时吩咐。」

真赭薄看着口若悬河的雪哉,又瞧了糖果一眼,似乎不知该如何反应。

「……不敢当。」真赭薄难掩困惑,却也不置可否地鞠躬回应。

「酒瓶很沉,我帮忙拿去膳房吧!」雪哉若无其事地建议道。

「那就拜托了。」真赭薄点了点头,接着将视线移向澄尾,冷淡地说:「在皇太子殿下出来之前,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吧!」

她一说完,转身带着雪哉离开。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后,澄尾才发出疲惫的叹息声。

澄尾和雪哉紧张的态度,也让明留吓得不敢呼吸,茂丸呆愣地坐在一旁。

「澄尾兄,你到底对真赭薄女史做了什么?」一脸茫然的茂丸看着澄尾问道。

「呃……」澄尾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笨蛋!」明留低骂了一声,拍了拍茂丸的肩膀说:「你跟我来一下。」

明留扯着茂丸的手臂来到回廊上,确认已超出澄尾听力的范围后,他才长吁了口气。

「拜托你别再追问这件事,我在一旁听了心跳都快停止。」

「抱歉!看来其中有什么隐情?」

明留瞥了一眼澄尾所在的前厅。

「千万别说出去啊!不瞒你说,我曾一度想撮合家姐与雪哉……」明留低声咕哝道。

「什么?我从来没听过!真有此事?」茂丸惊讶得瞠大双眼。

「虽然听起来像是恶梦,却是千真万确的事。」

真赭薄的年纪比雪哉稍长,两人相差的岁数并不至于令人在意,北家家主的嫡孙和西家公主也算是门当户对。

「由于很快就破局,因此鲜少人知晓这件事。」

「那是何时的事?」

「很久之前,那时我还在劲草院。」

「我完全不知情啊!」茂丸歪着头嘀咕着。

「只是已破局的事,你胞姐为何会对澄尾兄发脾气呢?」

「因为一开始就是澄尾推荐雪哉的。」

当时有许多人盼望被誉为山内最美公主的真赭薄能还俗,而皇太子和樱君也希望真赭薄可以得到幸福,于是认为这是一件美事。

然而,当探问真赭薄的意愿时,「是谁想出这种馊主意?」她怒不可遏地断然拒绝。最后,怒火中烧的真赭薄对澄尾产生了极度不信任,甚至也没有询问过雪哉的意愿,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虽然皇太子夫妇对雪哉赞不绝口,但明留仍发自内心为那个冷血动物无缘成为自己的姐婿而松了一口气,他深深觉得受到诅咒的亲事,只会造成各方的不幸。

「我搞不懂女人的想法,你胞姐又为何那么气愤?」茂丸似乎难以理解。

明留听到这番不以为意的反问,不禁皱起俊眉。

「因为他人无视家姐的意愿,强迫她与雪哉共结连理,她当然会忿忿不平啊!」

「真赭薄女史不是喜欢雪哉吗?」茂丸依旧歪着头感到纳闷。

「什么?」

「有人想要促成自己能与喜欢的人在一起,通常不是会感到开心吗?」

「什么?」明留不由得提高声调反问:「开什么玩笑!你怎么会有这种荒唐的想法?」

「澄尾兄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向女史推荐雪哉?难道我误会了什么吗?」

明留听了茂丸的问题,顿时哑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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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究竟为何?」

听到低沉的质问声,真赭薄的心用力跳了一下,她诧异地看向身旁,只见雪哉面带微笑、目光深沉,观察着她的反应。

「『真相如何』是什么意思?」

「樱君是否并非只是身体微恙?」雪哉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不容许敷衍的犀利。

明知道应该一笑置之,笑说没这回事,真赭薄却一时结巴了起来。

「这,这并非是我能置喙的事。」

「原来如此,我瞭解了。」雪哉没有再追问下去,十分干脆地结束这个话题。好半晌后,他再度开口的语气中,已没了前一刻的尖锐。「很抱歉,问了不该问的事,希望樱君能够尽快病愈。」

来到膳房,雪哉把酒瓶交给厨子后,立刻转身打算回去找澄尾等人。

「请稍等一下,我也有事想请教。」真赭薄慌忙叫住他。

「喔?只要是我能回答的,必定知无不言。」

「你们为何听任那个传闻四处散播?」

「什么传闻?」雪哉微歪着头反问。

「有人怀疑朝廷公布猿猴从中央山闯入的消息是假的。」真赭薄暗自咽下口水。

最近宫乌之间绘声绘影地议论着,猿猴并非从中央闯入,而是从地方闯入山内。

先前食人猿是在山内的边缘地区肆虐,再加上只有皇太子和他的几名手下在禁门外遇到猿猴,因此有人怀疑其实食人猿是从地方闯入。朝廷担心一旦公布事实,地方的居民就会拥入中央,为了避免这种混乱,朝廷的一部分高官故意公布虚假的消息。

「太荒谬了!」雪哉苦笑着反驳道:「你应该很清楚这并非事实。」

「正因为我知道,更加无法理解你们为何任凭传闻四处散播?」

由于不少宫乌信了这个传闻,至今仍然固执地留在中央,不愿搬迁。

真赭薄之前听说要迁移到〈凌云宫〉时,一度讶异为何迁移的地点距离中央这么近。更甚者,最需要受到保护的代理金乌和皇后,竟然没有逃往地方而是继续留在中央,这个事实也为不负责任的传闻增加了可信度。

「这谣言简直就像在说,高官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欺骗百姓。」

如果让传闻继续讹传,皇太子的风评也会一落千丈。真赭薄建议应该赶快澄清。

「言之有理,不愧是真赭薄女史,的确独具慧眼。」雪哉语气漠然,态度疏远。「感谢你的忠告。不过,官府公布的消息并无虚言,请你务必相信,并落实于行动。」

这样的回答令真赭薄感到狐疑,正打算进一步细问……

「那我先告辞。」雪哉说完,便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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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尾那家伙又惹真赭薄生气了吗?我听到她骂人的声音了。」

躺在卧榻上的樱君滨木绵说完,就一如往常地笑了起来。

由于滨木绵特地要求他来探视,原本已做好心理准备了,但看到她至少还能够说笑,暗自松了一口气。

滨木绵的寝室空空荡荡的,她的随身物品本来就很少,现下更是简单朴素得难以想像是日嗣之子正室的房间,室内仅放置一张铺了被褥的卧榻,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她质问他们,难道想进来你的寝室吗?连同明留一起,臭骂了他们一顿。」

奈月彦语气平静地还原前厅所发生的事。

「真是太可怜了。」滨木绵笑着坐起身来。

奈月彦立刻伸手想要撑扶妻子,滨木绵抬起手淡淡拒绝道:「不用。」奈月彦便在褥子旁盘坐下来。

虽然滨木绵的身体状况比他想像中好,但整个人轻瘦了不少,气色也不佳。

滨木绵的五官标致,个子与奈月彦不相上下,总是用男人口吻的说话,是一个很不像公主的公主。奈月彦平时总是受她鼓舞,看着她虚弱的模样,内心慌乱不已。

「你下床没问题吗?」

「没事。真抱歉,还让你特地来一趟。」

奈月彦最近朝廷公务繁忙,自从滨木绵搬来〈紫苑寺〉,几乎没什么机会能来探望她,因此两人很久没有像这样聊天了。

「你不要太过勉强,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会很伤脑筋。」

「真是太幸运了,能听到你这句话。」滨木绵难得露出开心的笑容,接着她马上收敛心神,严肃地凝视着奈月彦的俊眸问道:「朝廷最近如何?」

「一如往常。」

虽然一如往常有很多问题,暂时并没有发生值得一提的事。

滨木绵听了奈月彦这句话,随即瞭解状况,点了点头。

「这样啊!对了,若你打算迎娶侧室,何时会比较适合?」

奈月彦愣怔了一会儿,黑眸微眯,滨木绵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

「……或许在我即位之后吧!」

「等到猿猴一事完全解决吗?那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参谋们似乎有盘算,时间若拖得太久,再另做打算。」

「既然这样,就尽快考量这个问题,尽可能早一点让我知晓最后的决定。」

奈月彦见她说话时格外用力,决定闭口不语。

之前他们曾经数次讨论过侧室的问题,滨木绵坚持奈月彦必须迎娶侧室,奈月彦始终认为目前尚无必要。在这个话题上,两个人的意见始终是平行线,但至今为止,滨木绵从来不曾如此严肃地提出这个问题。

奈月彦似乎猜到了其中的原委,几乎无意识地握紧妻子的纤手。

「奈月彦,很抱歉,我无法……」滨木绵目光幽幽地苦笑道。

奈月彦听出那嗓音下隐隐约约紧绷的苦楚,旋即意识到她身体不适的真正原因。

「……曾经怀胎吗?」

「是的。」

讽刺的是,皇太子在妻子流产之后,才得知滨木绵曾经怀了孩子。

八咫乌在怀孕之后,会在体内渐渐形成壳,母体会很自然地变回鸟形,为产卵做准备,因此就会知道已经怀孕。据说,偶尔也会发生虽然出现了生命征兆,母体却无法产生出保护生命的壳。

「我原本十分纳闷这次经血量特别多……岂料竟是无缘的孩子……」

滨木绵深深叹了一口气,缓缓抚着自己的额头。

「是因为从樱花宫搬来此地,对身体造成负担吗?」奈月彦紧紧握住她另一只手。

「不是,很遗憾,似乎是因为体质的关系。」

真赭薄比滨木绵更着急,除了请来医官,还找来中央有名的产婆,但答案都一样——无论药物还是针灸,都无法治疗。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与滨木绵有相同症状的八咫乌,过去至今,从来不曾有人能够生下健康的卵。这并非疾病,也非受伤,是滨木绵的身体天生不具备保护孩子的能力。

「我目前的身体除了气血不足以外,其他都很健康,只是无法为你生育孩子,所以侧室的迎娶是势在必行。」

奈月彦凝视着妻子没有自怨自叹,而是淡然地理性说明,他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我瞭解了。既然这样,那我会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你愿意这么做,真是太好了。」

由于必须当面告知这件事,才特地请你来此一趟。

「很高兴睽违多日能再见到你。」滨木绵说完,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在真赭薄前来告知时间已到之前,两个人就像普通夫妻般地闲话家常。

正当奈月彦准备离开时,滨木绵语气有些虚软无力地叫住了他。

「奈月彦。」看着回过头来的丈夫,滨木绵语气平静地说:「很抱歉。」

面对她再次表达的歉意,奈月彦用力摇了摇头。

「你完全不需道歉,在你如此辛苦之际,我却无法尽一份心力,才应该感到歉疚。现下请你好好休养。」

滨木绵默默地轻点螓首,不再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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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早虽然一脸严肃,内心却怔怔地打量着眼前禁门。

千早从小就是遭到贵族蔑视的山乌,他对宫廷的华丽建筑无动于衷,然则禁门前的空间,让他隐约感觉到空气中有某种令人肃然起敬的波动。

以前,禁门充满了庄严的气氛,历代金乌的棺木皆竖立于此,石化的棺材中不断涌出潺潺清水。此刻已筑起粗糙的石垒,甚至搭了箭楼,一旦有猿猴入侵,就可以立刻从箭眼使用箭雨痛击对方。

这个空间如今说静谧有点太森严,说庄严又有些太杂乱。

真是人事全非。正当他在这么想之际,瞧见熟面孔出现在大厅入口。

「山内众市柳、神只大副共两人,前来交班!」男人大声宣示后,走到千早面前。

「此处并无异常,也无特别需要交接的事项。」千早轻轻点头回礼,报告道。

「亦同。」站在千早身旁的神只官说完,便与神只大副完成交班。

统率神只官的白乌身体欠佳,暂由神只大副代表所有神只官,处理禁门相关问题。

神只大副是四十出头的干瘦男人,整天愁容满面。据说,他很年轻就成为神只官,能干优秀,深得白乌信赖。不过,千早对他的印象,只觉得他虽是百里挑一的宫乌,却不知挫折为何物,一旦发生紧急状况会很不可靠。

一年前,得知禁门的另一侧,有嗜吃八咫乌的猿猴,而金乌是所有八咫乌的族长,会继承始祖传承下来的记忆。然而,目前的金乌皇太子似乎无法顺利继承那些记忆,神只官认为此事非同小可,反对皇太子即位。就在此时,发生了劲草院院生的绑架事件,皇太子隐约回想起一百年前的金乌那律彦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封印禁门的记忆。

据皇太子陈述,那律彦极度害怕禁门另一侧,也就是神域内的某个对象。对照这番证词与一年前在神域目击的状况,推测应该就是猿猴。千早当时也为了营救遭猿猴绑架的学弟,而进入了神域。

绑架学弟的猿猴,自称为小猿,其目的是引诱皇太子解除禁门的封印。千早和其他人完全落入了圈套,虽然众人死里逃生回到了山内,却也解除了连结山内和神域那道禁门的封印。自此之后,禁门随时都有人站岗,同时也做好万全准备,以防猿猴入侵时能迎头痛击。

禁门原本就属于神只官的管辖范围,由神只官派一名代表,同时分派皇太子信任的山内众支援,常驻于此承担防卫工作。于是,禁门便由山内众和神只官共同看守。

交班之后,就是值勤七天后的休沐,千早暗自松了一口气。

当市柳与千早擦身而过时,市柳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辛苦了。」

劲草院时期,市柳是比他年长一届的学长,很懂得照顾人,实力也不容小觑。和他一起长大的雪哉虽然毒舌地形容他「长得像刚挖出来的芋头」,但他也只是眼神凶了点,长相并没有雪哉说得那么差。只不过他很喜欢装模作样,衣服的品味却令人不敢恭维。

此外,市柳时常在紧要关头举棋不定,渐渐成为学弟口中「无法真心尊敬的学长」。千早不记得自己有将他尊为学长,只是从他始终表现出把千早当成学弟的态度看来,可见本人个性相当顽固。

「听说雪哉他们打算去探视樱君,你也要一起去吗?」

「没有。」

千早已和妹妹约好,要去西领探望她,但这无需向市柳说明。

千早态度冷漠地转过身,正准备迈步离去时,骤然天摇地动,震耳欲聋的轰鸣响彻整个禁门空间。

A007-001

奈月彦骑在称为马的大乌鸦上,发怔地眺望山内的风景。

他正在从〈紫苑寺〉返回〈招阳宫〉的途中,只不过他的心被遗留在与妻子交谈的〈紫苑寺〉寝室内。雪花飘舞!他内心产生出奇妙的感受。

身为八咫乌族长,基于真金乌的本能,当必须守护的八咫乌失去生命时,便会陷入极度悲伤,对此他早已习以为常。然而,这次的对象却是自己的亲生孩子,还来不及为新生命感到喜悦,便已消逝。

失去亲生孩子的痛苦,与面对其他八咫乌的死并无差别这件事,令他如同嚼蜡般地索然无味,他甚至无法判断这件事究竟是令自己感到懊恼,还是恼怒。

身为真金乌,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在意气消沉、心底直泛嘀咕的同时,奈月彦也明确认知到一件事——这种感觉实属异常。若无缘的孩子得知自己的父皇是如此,不知是否会感叹。

正当奈月彦在思考这种无益之事时,远方乍然传来婴儿的哭泣声,他感到有些错乱,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当他抬起头的瞬间,不祥的预感宛如剧痛般贯穿了全身,他立刻惊觉这是真金乌所具备的「某种能力」使然。

「殿下,怎么了?」

飞在奈月彦身旁的明留察觉到异样,转头询问的同时,前一刻的哭泣声变成了真实的声音响彻整个山内。

那是很像尖叫的轰鸣声,不知是谁发出的,也不像是从某个地方传来的。反而像是从身体深出迸发出临终惨叫般的悲鸣,在那个瞬间响彻天空、地面、湖泊和山谷,毫无慈悲地传入每一个八咫乌的耳中。

在天空中飞翔的马顿时停了下来,拍打着翅膀,明留和澄尾都捂住了耳朵。

周围的空气扭曲起来,搅拌着混浊空气般的诡谲狂风开始肆虐,大地好像在呼应这个声音般不停震动,不明原因的声响渐渐变成了地鸣。

轰隆、轰隆!地面起伏翻腾,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地底下翻滚。天崩地裂,犹如一只巨大无形的手正抓着大地用力摇晃,使劲地将地面撬开,漆黑的裂缝深处,扬起好似泥土焚烧的焦臭土烟。山崩地摇,悬崖上的房屋就像纸房子般纷纷崩落。

远处沿着悬崖悬空而建的贵族邸第,与连结这些邸第的廊道,像是孩童的玩物般逐一倒塌。惊慌逃难的贵族们穿着华丽的衣裳,宛如花瓣般散落到断崖的深处。

「停!」奈月彦雷霆万钧地放声厉吼。

巨响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听到他的命令,周围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空气中隐约传来人的惨叫声和怒吼声,但已没有巨大的声响,地面也不再震动。

「……停了?」明留声音沙哑地低喃道。

「上面!」澄尾陡然惊叫出声。

不仅地面崩裂,连天空也出现裂缝。昏暗的天空中,出现了无数条只能用「龟裂」来形容的黑线。

这是什么?究竟发生什么状况?奈月彦极力保持镇静,但似曾相识的强烈眩晕感和熟悉的外界气味,让他不禁感到一阵战栗。保护山内的结界出现破洞,眼前的洞更甚以往,照此下去,整个山内势必会崩坏。

「澄尾,拿弓来!」奈月彦扬声大喊道:「我会尽可能修补这些破洞,派人送箭和替换的弓过来,命羽林前往城下救援。明留去找山内众,与神官一起封锁龟裂附近,不要让民众靠近地面的裂缝,一旦掉进破洞,就再也回不来了。立刻行动!」

澄尾和明留没有半句废话,随即分头进行。

奈月彦骑在马上,为弓拉起藤弦,在此同时,鸟形的雪哉和茂丸已赶到他身旁。

「跟我来!」奈月彦重新背好箭壶,骑着马全力奔向上空。

龟裂处犹如黑线织成的蜘蛛网,可怕的黑影正持续侵蚀天空。

奈月彦从来不曾修补过天空中出现的破洞,眼前也只能孤注一掷。他带着祈祷的心情,使尽浑身气力将箭射向天空。射出的箭立刻消失在肉眼可见的范围,不一会,耳边传来像是刺穿水晶的清脆声音,只见淡紫色的光沿着黑影前进。

与此同时,奈月彦蓦然感到全身发冷,头晕目眩。当紫光扩散后,瞬间修复所有龟裂,转眼间,黑色缝隙全都消失了。

成功了!奈月彦不等天空中的黑影完全消失,便转身冲向地面。

地面到处都出现了崩塌,赭红的断层不断塌陷,发出巨大声响。裂缝深处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那并不是单纯的地裂。

奈月彦一看到龟裂,旋即拉弓不停射出的箭,正中黑暗的中心,绿色藤蔓以惊人速度生长。鲜绿的藤蔓宛若鱼网般复盖住地面的裂缝,当藤蔓遍及四周,瞬间绽放紫藤的花朵,顿时外界的气味似乎淡化了不少。

然而,随着淡紫色的花一朵朵绽放,奈月彦感到自己逐渐在失温,他试图把缰绳绑在身上,努力不从马上跌落,但修长的身躯却止不住颤抖,双手也渐渐虚软无力。或许是因为徒手握箭的关系,当手上的箭全都射完后,他的右手已满是鲜血。

还不能停歇,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破洞!

「殿下!」

远处传来呼喊声,奈月彦定神一看,扛着箭壸的山内众正朝向他飞来。

「损害情况如何?」

「中央门的桥已掉落,高冈地区和城下町几乎全毁!」

「羽林前去救援被压在倒塌房舍下的人,由于发生地裂,目前进展不利。」

奈月彦用快失去感觉的右手紧握住弓。

「优先前往地裂严重的地方,赶快带路!」

「是!」

奈月彦紧抱马首,准备飞往中央门。呱!一声尖锐的鸣叫声打断了众人的行动。

只见鸟形八咫乌以惊人的速度从朝廷方向飞来,对方身上的悬带看来,是山内众。鸟形同伴将背朝向鸟形山内众,他抓住同伴支撑身体后迅速变身。

「报告,禁门出事了!」变成人形的山内众脸色铁青地大叫。

A007-001

在第一次异常声音响彻整个空间时,禁门前的地面和露出的岩壁都像是在呼应那道尖叫声一般,不寻常地震动起来。

石垒崩塌,部分箭楼倒塌,惊慌失措的士兵抱头退后,石垒上的石头发出隆隆隆的声音滚落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摇晃终于停止,声音也安静下来,众人一时还没回过神,仿佛陷入错觉,以为地面还持续晃动。

「刚才……是怎么回事?」

神只大副跪在地上,茫然地嘀咕着,千早和市柳都无暇回应。

「禁门发生变故!立刻恭请皇太子殿下前来。」市柳抑遏住惶恐,沉着地下达指令。

新来的山内众立刻冲了出去。

「伤兵尽快撤离,没有受伤的人武器不可离手。」

市柳努力重整慌乱的士兵,千早在此同时也确认了石垒的状况。

「市柳,你看这里。」

千早伸手一指,两侧墙壁旁,面对涌出流水棺木的那部分石垒崩塌了。

「没想到这么严重,必须赶快修复。」市柳跑了过来,皱着眉说。

「而且神域也有状况。」千早用下巴指向禁门问道:「怎么办?」

可怕的是,声音来自禁门外。

「怎么办?你竟然问我怎么办?」市柳倏忽感到一丝惊慌,瞥了石垒一眼。「……也只能赶快找石工来修补了。至于封印禁门这件事,只能请殿下想办法。」

虽然市柳极力不让自己陷入慌乱,但他确实说的合情合理。如今,他们能做的事很有限,先将倒塌的石垒移到一旁,清理地面,以免妨碍士兵行动,同时重新搭建好即将倒塌的箭楼。

千早轻轻点了点头,分别向士兵下达指令。

「弓队不得解除武装,保持警戒,随时注意禁门的动向。」

「无法使用武器的伤兵赶快撤退!轻伤者顺便确认外面的状况。无法拿弓箭却仍有余力者,帮忙搬移石头,至少要让箭眼能发挥作用。」

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正打算重整竹子搭建的箭楼时,刚才前去报告的年轻山内众跑了回来。

「皇太子殿下驾到!」

话音刚落,皇太子就率领雪哉、茂丸和数名山内众出现了。

「禁门的情况如何?」

「地震发生时,从另一头传来巨响,目前……」

目前并无特别动静。市柳正打算这么说,突然传来一声「当」的声响——从禁门的另一头传来金属用力碰撞的声音。

千早立刻跑向土垒倒塌的位置,看到禁门的门锁正慢慢移动,随着沉重的挤压声,禁门缓缓被打开了,紧接着禁门外出现一道高大的黑影,虽然黑影用两只脚站立,但巨大的身影完全不像是人类。

「是巨猿!」千早惊叫出声。

禁门前再度陷入紧绷。

「弓队、弩队各就各位,准备射击!」

雪哉冷静地下达指示,士兵慌忙回到各自的岗位。

皇太子比所有士兵更迅速冲上土垒,对着巨猿举起了弓。

巨猿也立刻察觉到,原本漠然地看着完全敞开的禁门,慢慢将视线移到站在土垒上的皇太子,微眯起了猿眼。

皇太子毫不留情地将箭射向那张似笑非笑的猿脸,尽管箭笔直地飞出去,却没有射中巨猿。箭就像是刺中一道透明的墙,停留在距离巨猿将近一公尺的空中,下一刹那,停留在空中的箭自燃起来,消失殆尽「殿下!请下达指示。」雪哉冲到皇太子身边,请求道。

皇太子维持着刚才射箭的姿势僵愣于原地,瞠目哑然地注视着巨猿。

千早惊讶得看着皇太子愣怔的模样,心中暗自叫糟,不过已没时间了。地上架设了五座弩弓,有超过二十名弓兵,幸好弩弓并无损伤,上方用竹子搭建的站立台没有被损毁,弓兵也已回到各自岗位。

雪哉与千早交换了眼神,立刻做出决定。

「放箭!」雪哉代替皇太子下令。

在发出号令的同时,无数的箭飞了出去,从弩弓射出的粗箭,以惊人的速度刺向巨猿。然而,同时射出的数十支箭都跟皇太子刚才的状况一样,当射手看到在半空中燃烧的箭,纷纷发出惊慌失措的叫声……

「不要退缩,准备射箭!」雪哉继续下达指令。

就在雪哉发出号令的同时,弓兵发出「啊啊」的惨叫,手上的弓纷纷掉落在地上,火势顺着弦延烧了起来。

雪哉咂着嘴,拔出大刀,从土垒冲了出去,千早也紧跟在后。

「等一下!」背后传来市柳慌忙制止的声音。

雪哉无暇回头看,全力冲上前将大刀刺向巨猿,千早也瞅准时机打算扫横巨猿的身体。岂料,两人的刀子在碰到巨猿之前便停在不远处的空中,甚至发出「嘎锵」的声响。

千早的手感受到刀尖砍到硬物的冲击力。

「……没想到竟然用这种方式和我打招呼。」

巨猿说的是流利的御内词,那是八咫乌在山内的语言。

千早焦急的同时,手掌传来刺痛感,令他不得不放开大刀;雪哉也几乎在同时间丢下大刀,跳向后方与巨猿保持距离。

千早看着前一刻还紧握在手上的大刀,不禁感到愕然。只见保养得宜、闪着银色光芒的刀身,简直就像是冰块遇到火一般,刀身竟然熔化了。

当他回过神,才发现赶来助阵的士兵手上的武器,也都掉落在脚边熔掉冒着烟,佩绳和挂绳也莫名焚烧起来。其中可能还有人不小心烧伤,抱着双手露出惊恐的表情。

「蠢货!」巨猿面露愠色,发自内心的轻蔑道:「今天是奉山神之命来此,与我为敌,就是反抗宝君,你们这群乌鸦怎么可能伤得了我?」

巨猿的视线睨向士兵的后方,茂丸和市柳一脸严肃地挺身保护,脸色略显苍白、若有所思的皇太子。

「八咫乌族长,好久不见了。时机已到,我来迎接你了。」

巨猿再度眯起大眼,戏谑地扯着嘴角,露出发黄的犬牙。

「接我?」

「是啊!山神大人有请,请别做无谓的抵抗,立刻跟我走吧!」

皇太子沉默不语。

「不必瞎操心,我们猿猴也无法轻举妄动。若你决定要违抗命令,我完全不介意啦!」巨猿不耐烦地皱着眉说完,似乎乐在其中地笑了起来。「只不过,届时会有怎样的后果,就无法保证啰!」

巨猿说完该说的话后,便闭上嘴,抱着双臂做出等待的姿势。

现场陷入了紧张的沉默。

「殿下!」茂丸瞪着巨猿,征求皇太子的意见。

皇太子缓缓环顾四周,咬牙紧抿着薄唇,额头直冒冷汗。

「……好,那就听你的。」

经过禁门的瞬间,奈月彦明确感受到周边的变化。

耳朵深处有一种潜入水中般不舒服的窒塞感,当这种感觉消失后,空气变得格外黏稠,冰冷却又感到温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混浊。

禁门另一端的大厅内复盖着枯萎的藤蔓,穿越大厅后,是一条巨猿也能轻松经过的通道,那显然不是自然形成,而是穿岩凿壁建造而成。通道内又暗又湿,不时可以看到躲在暗处、一对发亮黄眼珠子的猿猴。正如巨猿所说,那些猿猴只是看着他们,并没有任何行动。

雪哉和千早跟在奈月彦身后同行,虽然市柳和茂丸坚持要陪同前往,奈月彦阻止了他们,而且巨猿也不同意更多人偕行。

自从向巨猿射箭之后,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奈月彦暗中忖度着,他感到体力极度消耗,而且和修补破洞时无法相提并论,有点像贫血。那种生命力直接被吸走的感觉,比之前更加强烈,简直就像身体不再属于自己。

其中最大的问题在于,当箭离手的瞬间,内心产生了被拖出来面对谴责、怒视自己行为的感觉,甚至会忍不住想:啊,搞砸了!身为金乌的本能,不断地敲响警钟,在远比自己巨大可怕的对象面前,似乎做了不该做的事。

奈月彦意识到一件事,箭无法刺中巨猿,以及手下的武器熔化,这些都不是问题。然则当自己试图攻击,甚至有反抗的意愿时,那个可怕对象会用行动展示的实力,这才是真正的严重性。

照此下去,所有人都会送死,无论如何必须为眼前的情况辩解。

奈月彦无法掌握所有状况,有生以来,尝到不曾感受过的恐惧。他跟着巨猿盲目地往深处走去,一股颤栗从背脊传到四肢,不寒而栗的冰冷,几乎要麻痹自己的心。

走着走着,起初感觉到的寒冷渐渐消失,空气却更加黏腻、温热,而且温热中似乎还带有血腥味。随着令人反胃的血腥味越来越强烈,开始听到湿黏的声音。

对方在洞穴深处空旷的漆黑空间内,那里并无光源,对方就像自身会发光般浮现在黑暗中,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裸露岩石上的深色液体。

奈月彦并非根据颜色,而是从气味得知那是血液。

在那滩血液中央的白色物体,是倒在血泊中的女人肢体。那个在惊恐中送命的年轻女人,脸朝向他们一行人,一头长发散乱,衣服被撕开,五脏六腑曝露在腹部周围。女人的魂魄早已逃离,曾经是人类的女人躯体,现下已完全变成了物体。

似乎有什么东西趴在女人的身上蠕动,定睛一看,外表看起来像是小只的猿猴,或是长得像猿猴的妖怪。妖怪手臂细如树枝,腹部鼓起,驼起的后背上一节节突起,简直就像是可以捏起的脊椎排成一直线。虽然没有像猿猴般的体毛,但外表看起来太像野兽,也无法称之为人类。

只见妖怪咬住女人身体洁白柔嫩的肌肤,咻噜咻噜地吸吮着还冒着热气的内脏,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宝君,我们的山神大人,我将乌鸦带来了。」

听到巨猿的说话声,妖怪抬起满是皱纹的脸,黏稠的血液从他的嘴巴,顺着下巴滴落。油腻脏乱的白发之间,露出一双滚圆的眼睛,凹陷眼窝中突出黯淡无光的眼珠子,正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奈月彦。

他……这种妖怪竟然是山神?奈月彦感到困惑,对眼前的状况茫然无头绪。

「乌,乌鸦?」

在令人紧张的沉默之后,倏忽响起的嗓音,犹如老人般沙哑,又像蛇的威吓声般嘶哑。

「多久没见了?」

虽然妖怪的声音听起来疲惫不堪、心灰意冷,却可以明确感受到声音中的愤懑。

「差不多有一百年了,自从他们把门关起来后,就不曾见过。」巨猿若无其事地回答。

「这样啊!那还敢满不在乎地露脸……」妖怪频频点头,越说越生气。

似乎感应到妖怪的忿恨,空气中渐渐带着电,奈月彦的发梢猛然冒起了火花,站在他身后的雪哉和千早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眼前这个妖怪显然支配了现场,自己不是对手。奈月彦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压倒性的挫败感。同时,他也意识到一件事——一百年前,真金乌那律彦害怕的并非猿猴,而是眼前这个妖怪。

巨猿对惊愕不已的奈月彦不屑一顾,满心欢喜地安慰着妖怪。

「算了、算了,您不必这么生气。他们的确不够完美,但眼前需要他们帮忙。」巨猿说完,将视线从沉默不语的妖怪身上移开,转向奈月彦说道:「最近光靠我们已经无法妥善照顾宝君,尽管你们当年放弃自己的职责逃走一事不可原谅,这次就特别网开一面,同意让你们返回神域。」

「要做什么?」

「当然是由你们照顾宝君。」

奈月彦顿口无言,巨猿不怀好意地讪笑了起来。

「你们可要好好感谢我,是我提出这个提议的。」

奈月彦转头与一直睥睨他的妖怪四目相对。

「如何?」

奈月彦还是缄口无言。

「殿下!」雪哉连忙用气音低声说道:「殿下,请不要仓促……」

「若你不愿意就直说,我无所谓。只不过,」妖怪略顿,眼前似乎又冒出了火花,「只不过,我不需要无用的东西。」

奈月彦眼前顿时变得一片白,猛烈的剧痛向他袭来,就像被尖锐的长指甲抓住了脑髓。不过自己的疼痛并不重要,在他感觉到疼痛的同时,身后传来更大声的惨叫。他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下已双手抱头,满地打滚。

「雪哉!千草!」

奈月彦叫喊着冲了过去,他把手放在两人的头上,像在修补破洞时般使用念力,但两个人非但没有好转,哀号声更加凄厉。无论再怎么使用金乌的能力,也完全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奈月彦对此感到错愕。

「乌鸦,你决定好了吗?」

巨猿的催促,让奈月彦更加焦躁。

妖怪没有眨眼,一双混浊的大眼直盯着他。

「我现下就可以毁了你们的老巢。对我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妖怪语带戏弄地说完,立刻响起了地鸣,整个地面都震动。

奈月彦此刻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山内的地震就是这个家伙引起的,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流了下来。他们到底有什么企图?若同时在此服侍妖怪,会造成什么结果?山内和八咫乌?

「不行!」眼前的雪哉咬牙切齿地反对,他似乎察觉到奈月彦的犹豫。

一行鲜血猛然从雪哉的鼻孔流了出来,奈月彦看到这一幕,听见了内心决定性的关键折断的声音。

「……我愿意服侍您!」奈月彦跪于地,向妖怪臣服道。

「喔?」

头痛消失了。

「不……行!」雪哉语带无奈,虚软无力地持续反对。

奈月彦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

「我等八咫乌愿意在此服侍您……服侍山神大人。」

八咫乌族长朝着弥漫着血腥味的黑暗深处,对著名为山神的妖怪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