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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神秘火

倾盆大雨的雨声显得沉重。

黑暗中雷声隆隆,闪电照亮了在庭院内被雨水淋得湿透的士兵身影。

失去意识的皇太子在紧急包扎之后,被送往离霜原不远的北家主宅。

北家人得知皇太子的身份后惊讶之余,连忙找来平日为北家看病的大夫,立刻为皇太子治疗。陷入昏迷的皇太子躺在别屋一隅,至今仍然有人进进出出,忙碌不已。

雪哉默默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躺在房间的皇太子脸色苍白,简直就像是雏人偶,只有包扎在腹部布条上的鲜红色,诉说着他还有生命。

叫喊声此起彼落,正在治疗的大夫跑来跑去,雪哉努力不妨碍他们,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来到不会影响大夫出入的檐廊上,抱膝坐在地板角落,气温稍有寒意,但不可思议的他竟不觉得冷。

日落时分下起的雨并非骤雨,夜深之后,雨变大了。有几匹马降落在面对别屋的庭院,大雨中起初看不清来者,看到跳下马后飞奔过来的身影,雪哉急忙迎了上去。

「滨木绵太子妃……」他轻唤了一声。

长束跟在滨木绵后方,他们没有看雪哉一眼,急奔向皇太子昏迷的房间。

室内响起一阵急迫的对话声,不一会儿,长束踉跄走了出来,无力地垂首坐在阶梯上。

澄尾见状,从庭院跑了过来,双膝跪地,向长束深深低下了头。

「我会负起所有责任!我无法为自己辩解。虽然您再三叮咛……」澄尾悲痛地忏悔。

长束听了,脸上的表情就像哀莫大于心死。

「……你道歉也没用,如果他死了,一切都完了……」长束悲愤地用双手捂住了脸。

事发之后,澄尾率兵立刻赶到,及时逮捕了小梅的母亲和那个男人。以时间来说,再等几分钟,澄尾就赶到了。

滨木绵可能发现几个男人在雨中不知所措,光着脚走了出来。雪哉不知道该说什么。

滨木绵来到了庭院,一把抓起趴在地上的澄尾胸口,一拳打在他的侧脸上。澄尾倒在地上,溅起了很多泥水。然而,滨木绵低头看向澄尾的眼中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哀怨。

「你必须为离开他身旁,没有善尽护卫之责负起责任,刚才就是对你的惩罚。」滨木绵态度冷静,语气中有一种不容忽视的威严。「所以,不要再想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了。」

「樱君。」长束无措地叫了一声,惊诧的眼神看着澄尾和自己的弟妹。

澄尾倒在地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滨木绵对长束的态度不以为然,冷哼了一声。

「长束,你不必现在就一副好像快死的样子。越是这种时候,不是有更多该做的事吗?即使你露出这样的表情,他的身体也不会好起来。」说到这里滨木绵停顿了一下,拍了拍长束的脸颊。「反正只能听天由命了,有时间绝望,还不如好好做事。」

长束看到滨木绵豁然的态度,沉默了片刻。

「……嗯,没错,你说的对,奈月彦应该也会说同样的话。」长束长吁低喃道。

当长束再度抬起头时,脸上已恢复了毅然的表情,交代了一句「有什么变化时,通知我一声」之后,便走向正在审讯初音的牢房。澄尾也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走回警戒的岗位。

雪哉目送着澄尾的背影,觉得错不在澄尾。他的确晚了一步赶到,但事情发生时,距离澄尾赶到只有短短几分钟,只要稍微忍耐一下,就不会发生这种状况。

无法忍耐那一下子的不是别人,正是雪哉。

「……殿下遇刺,是我的错。」雪哉向滨木绵坦承道。「我判断错误,擅自认为皇太子有办法让那个男人一刀毙命。」

然而,皇太子并没有杀了那个男人,反而让小梅的母亲乘虚而入刺伤。

「虽然澄尾可能也有责任,但是直接的原因是我造成的。」

滨木绵闻言觑了雪哉一眼,下定决心似的开了口。

「你不必放在心上,当时的情况我已经听说了。正如你所说,如果皇太子杀了那个男人,应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所以你的判断并没有错。」滨木绵说完停顿半晌,然后语气沉静地坦承道:「……之所以会发生这种事,是因为我们向你隐瞒了关于真金乌的事。」

「隐瞒……?」雪哉惊讶地抬起头。

「雪哉,那个男人无法杀死八咫乌。」滨木绵直视着他眼睛说道。

雪哉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茫然地望着滨木绵。

「真金乌无法杀死八咫乌,即使是有某种必要性,必须动手斩杀八咫乌,奈月彦也无法做到。真金乌就是这样的动物。」

成为真金乌妻子的女人,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次,坚定的语气中带着豁达。

「我不太瞭解。」雪哉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其他的事,就由他自己告诉你。」滨木绵淡默地苦笑。「不过,你不必担心,他不会这么轻易死掉,很快就会若无其事地醒过来。」

滨木绵看向皇太子所在的别屋,眼神中透露出她已对最坏状况做好了心理准备。

A005-001

遭到逮捕的初音被关在北家主宅附设的领司牢房。领司是掌管领内政治的官府。

初音被送去朝廷后,会对她展开正式的审问,但在准备押解相关工作期间,由中央赶来的审讯官会先向初音瞭解情况。

长束加入时,初音正在乖乖接受审问。她既没有慌乱,也没有辩解,只是淡淡地回答审讯官的问题。她的态度让人感到不太自然,难以洞悉她的心境。

初音坦承,小梅的父亲是在佐座木第一次参与猿猴的事。

治平因女儿受苦感到于心不安,当抛弃自己的妻子说有赚钱的生意时,他立刻上了钩。但他知道女儿无法原谅妻子,所以并没有把工作的详细情况告诉女儿。

治平起初以为只是送东西去远离中央的边境,在佐座木看到猿猴吃人后,对初音哭诉:「和当初说的不一样!」当初音塞钱给他后,他立即闭上了嘴。

初音也是在那时候把水井交由治平管理,然后她和丈夫一起搬来霜原。她还故意让治平贩售仙人盖,试图把之前犯下的罪全都推卸到治平头上。

治平很没出息,而且脑筋不灵光,对初音言听计从。初音知道即使不需要强迫他,他也会袒护自己,所以就算他遭到逮捕也无所谓,没想到地下街比朝廷更早采取了行动。

治平打算栖合那次之后就洗手不干,远离中央,因此带着小梅前往北领。

之后的情况几乎就如治平在信上所说的——

为了避免猿猴对小梅下手,在猿猴袭击栖合期间,治平一直守在沉睡的小梅身旁。没想到皇太子和雪哉出现,他慌忙躲藏了起来,在小梅被带走之后,跑来向初音他们求救。他们把治平藏在霜原,原本打算在适当的时间把他送去官府。就在这个时候,听到了小梅要被送去地下街的传闻。

「那封信并不是我逼他写的,真的是治平自己写的,他真是蠢。」

初音头发凌乱,难过地嗤笑一声。

「但是小梅误会了一件事。」

小梅说,治平袒护前妻是因为他还喜欢初音。

不过初音说,事实并非如此。

「他不惜牺牲自己袒护我的真正理由,其实是不希望女儿知道,她的亲生母亲是这么十恶不赦的人。」

那时候,治平为猿猴带路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如果小梅得知不仅父亲如此,母亲也背叛了八咫乌,不知道会有什么感想。

「……治平爱的是小梅,并不是我。他身为父亲真的很爱小梅,这件事一直让我羡慕不已。」初音口气满是自嘲,咬牙切齿不悦地说道!「当初我为了帮父亲还债,被一群无赖强暴,那时候我才十三岁。」

当年她哭着质问父亲为什么把自己卖掉时,父亲竟然冷酷地对她说:『是你自己不好,谁叫你不抵抗。』

「是不是很可笑?」初音露出了心酸的笑容。

初音认为,她的父亲是不该成为父母的八咫乌。在她懂事之前,母亲就死了,现在回想起来,甚至怀疑自己并不是父亲亲生的。那个男人毫不犹豫地卖掉自己的亲身女儿,而且丝毫不认为这有什么错。

「好几次我都必须卖身付他的酒钱,虽然我也曾经逃过,但他追我到天涯海角。无论我多么努力,无论我多么努力想要过正常的生活,只要他还在,我就无法如愿以偿。」

当父亲死的时候,她发自内心松了一口气。

看到喝醉酒的父亲,睡在冬日的天空下,并没有理会他,隔天早晨,当她发现父亲再也醒不来,第一个想法是,自己终于自由了。在此之后,她认真工作,一个规规矩矩做卖水生意的男人看上了她,她顺势和他结了婚。

虽然小梅说她只对钱有兴趣,但初音说事实并非如此。

她所执着的并不是终于成为卖水郎的妻子这个身份。刚结婚时,她想要好好珍惜苦尽甘来,得之不易的家庭。当女儿出生之后,丈夫比起初音,却更爱女儿小梅。虽然身为父亲,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初音就是无法原谅。

初音向往的不是成为有钱人的太太,而是要一个深爱自己的男人,没想到这个男人被女儿轻而易举地抢走了。

「她说,从来没有把我当母亲,我也从来没有将她当女儿。她简直就像是我的分身,她是那个或许有可能得到幸福的、幸运的我。」

可是小梅却只会抱怨,真是天真幸福的孩子啊!初音对小梅羡慕不已,却觉得她可爱,总是恨得想要掐死她。

初音认为,在自己真的下手杀了小梅之前离开她,也是一种爱的方式。

「我从来没有被人爱过的记忆,即使想要爱她,也不知道怎么做。」

在初音眼中,原本爱自己的丈夫移情别恋,爱上了女儿,就是背叛了她。

「如果你和现任丈夫生了孩子,你的丈夫也很爱你们的孩子,你有什么打算?」

「……果真发生这种事的话,那也无可奈何,我只能再次选择离开他们。如果不是把我放在首位,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也没有意义。」

初音回答审讯官的问题时,脸上显得有些寂寥。

「我知道你们想要说什么,我应该也变成了不可以成为父母的八咫乌。」

如果父亲曾经关心过自己一次,自己就能够爱女儿吗?如果丈夫爱自己更胜于女儿,自己就能够身为母亲,和女儿相处吗?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些问题的答案。

然而,旁人听了初音的话,一定会谴责她太任性,被她抛弃的丈夫和女儿才可怜,而且无论她的成长过程多么悲惨,都无法成为出卖八咫乌的借口。她当然知道这些道理。

「但是,我只有这个选择。因为我现在的丈夫很爱我,无论如何我都想要保护和他在一起的生活。我只是为此做了认为自己该做的事,因为我没有其他方法,这也是无可奈何。」

初音完全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

「你对自己的行为完全没有任何反省吗?」在一旁默默聆听审问的长束,沉声问道。

长束站在墙边,即使官吏请他坐下,他也绝对不坐。

初音抬头看着眼前身材魁梧,一脸震怒非常的男人,嘴角勾起一抹蔑笑。

「太好笑了!如果现在会后悔,当初就不会做这种事了,我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

初音发出银铃般的讥笑声戏弄着长束,她像猫一样,眯起那双和女儿一模一样眼尾微扬的杏眼,对长束露出了轻眺的笑。

「那我倒要问你,我为什么要感到抱歉?从来没有人帮助我,也没有人同情我,你们根本没有权利骂我是叛徒,因为我完全没有义务认为你们是我的同胞。」

即使我曝尸荒野,你们嘴上说着很可怜,内心也只会嘲笑我是自作自受,说我没有过正常的生活,自己犯下了罪。

「相信你们会说我是出卖同胞的叛徒,想杀了我。即使这样也没关系,我原谅你们。」

初音露出沉静的笑容,一滴泪水无声地从她的脸颊滑落。

「……因为如果我和你们的境遇相同,一定也能够说相同的话。」

长束将之后的事交给审讯官,走出了初音所在的房间。被雨水降温的空气,冲进了几近窒息的胸膛深处。

黑暗中,路近和守着大门的士兵一起站在面对外侧的走廊上。路近可能在门外听到了初音说的话,瞧见长束板着脸,刻意用轻松的语气向他打招呼。

「辛苦你了。」

长束对路近轻佻的态度感到不悦,向门口瞥了一眼。

「没办法,我完全无法理解。」

即使听了初音说了所有的事,他仍然无法理解初音的心情。

「有很多八咫乌的遭遇和她相同,但那些人努力过日子,她为什么认为自己的不幸可以成为免罪的理由?如果和她有相同遭遇的人,内心都有像她那样的怨恨,我就必须杀了所有不幸的山乌。」

光是把众多八咫乌出卖给猿猴就已经不可饶恕,她竟然还试图刺杀真金乌。真正可怜的是那些死在猿猴手上的八咫乌,和被她刺杀的奈月彦。

「长束亲王,你说的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金玉良言。」路近夸张地用力点头。

「这是当然的,不需要你的赞同就显而易见,我并没有误会。」长束反刍着自己说的话,狠狠瞪着路近。「所以,你给我马上收起这副得意的表情,看了很不舒服。」

即使长束不满地喝斥,路近也没有改变轻狂的表情,长束的心情好不起来。

他完全不同情初音,这是事实。长束几乎凭本能知道,自己不能怜悯成为加害人的她。

全都是她自作自受。脑海中浮现的这句话让他难得咂了嘴。

长束带着路近离开了牢房,准备将初音他们押送往朝廷。

A005-001

那天晚上成为雪哉有生以来最漫长的夜晚。

深夜时,大夫向默默守在房间一隅的滨木绵打躬作揖,说该做的都做了,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接下来就看皇太子是否能够醒过来。

滨木绵听了,轻点螓首,仅说了一句「辛苦了」,慰劳大夫的辛苦。

雪哉从门缝中向内张望,皇太子无力地躺在干净的布上。滨木绵静静地坐在枕边,低头凝视着夫婿的脸。

雪哉无法再看下去,离开了门缝,然而即使将视线移开,也无处可去,他只能和刚才一样,靠在房间的外墙上,等待皇太子苏醒。

澄尾的心情应该也一样,他一再执行着已经为时已晚的护卫工作,警戒着周围。

雨慢慢变小,天亮了,朝阳在云层后方升起,天空呈现蕴含着白色微光的颜色。

雪哉茫然地看着户外,突然听到房间内一阵嘈杂声。

该不会……?他跳起来的同时,原本紧闭的拉门被用力打开。

「皇太子殿下醒了!」

大夫助手惊喜大叫,在隔壁房间屏息等待的人都欢呼了起来。

由于失血过多的关系,皇太子还有点昏昏沉沉,但已经过了危险期。

女官们得知消息后纷纷忙碌起来,在北家工作的男人也立即变身,飞向雨后的天空,去向四处传递好消息。

澄尾听到大夫助手的叫喊声后,全速跑向偏屋。

雪哉浑身无力,整个人靠在墙上。

感谢神明!雪哉第一次发自内心感谢原本根本不相信的山神。

皇太子苏醒之后,滨木绵把所有朝廷相关的麻烦事,都交给了长束和真赭薄。

为了避免还无法下床的皇太子劳费心力,也亲自下达各种指令,勤快地照料着皇太子,简直和平时判若两人。

在皇太子醒来两天后的晚上,皇太子召唤了雪哉,说要和他谈一谈。

雪哉和一直守在皇太子身旁的滨木绵不同,在此之前,一直没有去探望皇太子。不过,他也没有去其他地方,而是随时都在皇太子房间周围无所事事地发呆。

和激励长束时不同,即使看到雪哉这样,滨木绵也没有斥责他。

一直陪伴在夫婿身边的滨木绵,看到雪哉进来,便心领神会地走出皇太子的房间。

大夫倾全力治疗时,安排皇太子住在偏屋,如今已经移到了宾客用的客房。可能事先清了场,滨木绵走出去后,室内只剩下皇太子和雪哉两个人。

雪哉不敢正视皇太子,目不斜视地盯着插在壁龛前的紫斑风铃草,直挺挺地跪坐着。

「让你担心了。」

三天未见的皇太子坐在床上,一脸若无其事,脸色却依然苍白。

「请您先躺下来。」雪哉担忧地开口。

「那我就躺下来吧!」皇太子很干脆地躺下去,他的身体应该还没有恢复。

「你听滨木绵说了吗?」

雪哉意会到皇太子在询问真金乌的真相一事,微微颔首。

「滨木绵妃说,您无法杀死八咫乌。」

「对,因为之前都没有告诉你,所以让你承受了不必要的担心。不过,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并没有发誓效忠我的人。」

皇太子一脸严肃,淡然地陈述。

「我要对你说的就是这件事,因为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真金乌是怎么回事。」

雪哉默默抬起头,皇太子平静无波地看着他。

「长束说我是『山内的救星』。」

雪哉听到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困惑地眨了眨眼。

皇太子补充道,正确地说,是宗家流传的说法。

「真金乌出生的时代,山内必定会出现灾难。旱灾、洪水、流行病。你应该也知道,目前的朝廷都在流传『真金乌出生,引发这些灾难』的说法,但事实刚好相反。」

「相反……?」

「对,并不是因为真金乌出生,引发这些灾难。而是灾难将要发生时,真金乌为了解决而诞生。」

普通的八咫乌无法解决干旱和大雨的灾祸。

在山内的历史中,曾经多次发生天灾或是疾病蔓延等威胁八咫乌存亡的危机,每次都会出现有能力解决当时危机的金乌,也就是真金乌。

干旱时,出现了具有乞雨能力的金乌;水灾时,出现了具有治水能力的金乌;流行病传播时,宗家诞生了具有治疗疾病能力的金乌。

「宗家的血应该是隐藏了这些能力,也许该说是要在山内留下八咫乌种子的意志,而真金乌就是这种意志的显现。」

显现力量者成为真金乌,掌握实权,除此以外的八咫乌必须尽全力整顿体制,保护真金乌。宗家的使命是「保护真金乌」,并不是统治山内。

这也是接受了身为宗家长子教育的长束,并不执着于权力的原因。因为他瞭解自己只是普通的八咫乌,并不具有那些力量;即便无视真金乌强行掌握了权力,迟早也会面临自己无法解决的灾祸。

长束很清楚,既然「奈月彦」这个真金乌出生在这个时代,就代表不可能是无灾无祸的太平盛世。

「老实说,我也不清楚真金乌是在怎样的安排才会诞生,但真金乌的确是《大山大纲》所规定的存在。」

——金乌乃所有八咫乌之父、之母。

任何时候,都必须带着慈爱出现在子民面前。

无论面临任何困难,都必须守护子民,教导子民。

金乌乃所有八咫乌之长——

「所以,」雪哉感到口干舌燥,费力地挤出声音。「您并不是想要成为金乌,而是从出生时就是金乌了吗?」

雪哉之前不了解这件事,还以为真金乌只是宗家的说法,认为皇太子想要的是权力。回想起来,自己之前对皇太子说了许多大不敬的话。

皇太子看着嘴唇微微颤抖的雪哉。

「你不必放在心上,你会那么想也情有可原。」

「但是……」

「你真的不必介意,因为我并没有心。」皇太子若无其事地丢出震撼弹。

雪哉霎时无言以对,沉默地盯着着皇太子。

「……这是什么意思?」片刻后,雪哉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也许是获得特殊力量所必须付出的代价。」皇太子微倾着头说道。

无论具有多么强大的异能,若使能力者内心有私利私欲,就无法称为真正的君主。

金乌之所以为金乌,并不是具有修补山内破洞的能力,也不是具有在夜晚能够变身的能力,而是具备了无论在任何状况下,身处任何立场,都能以山内的百姓为先的灵魂。

「所以我有身为金乌的自我,却没有身为八咫乌的心。」

皇太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露出了苦笑。

「我想起以前听到一位母亲对孩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时,感到不知所措。因为我在那之前,从来没有因为别人对我做什么而感到讨厌或是伤脑筋的经验。即使我虽然可以根据经验法则想像别人的心思,却无法产生真正的共鸣。」

皇太子露出为难的表情瞥向雪哉。

「我相信曾经在不知不觉中,让你感到不舒服,很抱歉。」

雪哉听到他这么说,差一点哭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可能有这么荒唐的事?」

「即使你这么说,但这就是事实,我无法杀死八咫乌,应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父母无法杀死自己的孩子,至少大山大纲如此规定。

皇太子即使为了自卫,也无法杀死八咫乌。其实想要杀害皇太子,根本不需要复杂的阴谋,只要绑架八咫乌当人质,即使并不是皇太子亲近的对象,皇太子都只有死路一条。

真金乌面对成为自己保护对象的八咫乌,是完全没有任何防备的。面对山内的变故时,可以发挥神助的直觉,却无法抵挡八咫乌的攻击。

雪哉终于了解到,长束和澄尾为何对皇太子的生命安全简直到了过保护的程度。

「您完全没有任何感情吗?无论对您做什么,您都没有任何感觉吗?」雪哉问。

「是的。」皇太子说到这里,眼神蓦然飘忽了起来。「不,我也不清楚实际到底如何,老实说,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就算有个人的感情,我也不知道如何去感觉。」

即使皇太子有金乌意志以外的感情,在他意识到之前就消失了。即便有这样的情感,也像是湿透的薄纸,奈月彦的自我一旦遇到金乌的意志,就会溶化、消失了。

「如果是这样,就意味着你明明有自己的心,却被金乌的意志掩盖了。」

「我也无可奈何。」

「为什么无可奈何?」

「因为我是黄金乌,所以无可奈何。」

皇太子重复了这句话,黑眸好似琉璃珠子。

雪哉走出皇太子的房间后,捂着嘴,摇摇晃晃走在走廊上。他感到头痛,也想要呕吐,感觉像是有气体要从胃涌了上来。

『我也无可奈何。』皇太子重复这句话的双眸,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虽然皇太子向来被认为冷血和神经大条,但雪哉知道他有时候会令人难以置信地露出很像是八咫乌的笑容。

假设如雪哉所想,皇太子不是没有心,而是必须抹杀个人情感。对他来说,那将是多么痛苦的生活方式。

「你的感觉是对的。」

雪哉闻言,回头一瞧,发现滨木绵出现在纸罩座灯微弱的灯光下。她在一件群青色的薄单衣外,套了一件内衬是深蓝色流水图案的红色外褂,身影看起来很梦幻,没有真实感。

雪哉觉得滨木绵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你的脸上写着『难以置信』。」滨木绵用纤指轻戳着自己的粉颊。

雪哉下意识摸着自己的脸颊,滨木绵不禁轻笑出声。

「滨木绵妃,您是怎么看皇太子殿下?」雪哉感到纳闷。

「嗯……」皇太子的妻子收起笑容,将视线移向整理得很漂亮的庭园。「我认为他说『没有个人的心』这件事,绝对是说谎。」

「说谎?」

「正因为你也有这种感觉,才觉得他说的话『难以置信』,不是吗?」

看着滨木绵带着促狭笑意的明净眸子,雪哉感觉压在胸口的沉重东西消失了。

夜晚的天空晴朗,空气中带着水气。雪哉发现外面传来了蛙鸣声,一旦留意之后,青蛙的大合唱十分吵杂,但不可思议的是,刚才竟然完全没有听到。

「殿下他……」

「他有身为个人、身为奈月彦的心,这件事绝不会错。但正如他所说,他感觉不到。真是可怜的家伙啊!」滨木绵无奈地叹口气。「我们都会带着好恶的情感看待八咫乌,但他没有这种标准,也因此造成许多误会。」

皇太子在挑选正室时,也曾多次说过相同的话——

『自己并不会对成为自己妻子的人有特别的感情,也不是在恋爱。只要政治上有需要,会毫不犹豫舍弃妻子。即使这样,仍然想要成为自己的妻子吗?』

「虽然真赭薄当时听了很生气,觉得这个男人太冷淡了,但他只能这么做。」

真金乌必须平等地待他的子民,否则身为君主,会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即使爱上某个人,也会严格控制不能有这样的情感,所以皇太子不能有「对特定的人感到特别」的情绪。

「这并不代表皇太子对我们完全没有任何感觉,他只是平等地爱着所有的八咫乌。」

即使因为私欲残害他人,即使想要对皇太子不利,只要是八咫乌,就是他必须爱护的对象,他无法对任何人有特殊的待遇。

「即使是想要杀他的人死了,他也体会得到失去的痛苦,就和我们一样。」

他很可怜。既麻烦,又可怜。滨木绵垂着螓首,低喃道。

「但是,朝廷那些人根本不了解,即使向他们说明真金乌是怎么回事,他们现在应该只会想到可以利用人质来杀害皇太子。这件事让我很不甘心。」

雪哉看着咬牙切齿说这句话的滨木绵,隐约了解到皇太子挑选她为妻的理由。她应该在很久之前,就看到皇太子的本质。正因为如此,才能理解、同情,同时爱上皇太子。

短暂沉默后,滨木绵猛然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看着雪哉。

「虽然他无法察觉自己的感情,但并不代表他毫无感觉,你要牢记这句话。」

雪哉端正了姿势,一脸严肃地用力颔首。

A005-001

「雪哉,我们去看神秘火。」

雪哉正在睡觉,乍然被叫醒,睡眼惺忪的他没有立即察觉到是皇太子。

那是大夫认为皇太子的身体状况已经没问题,决定隔天回中央的前一天晚上。

大夫要求皇太子早点就寝,他明明就歇息了,为何现下跑来掀开自己的被子?

「神秘火……?」

「你不是之前也听说,最近经常有人看到神秘火吗?听说这附近也有,我刚才去确认了一下,果然可以看得到。」

「您大病初愈,可以吹晚风吗?」

「我已经没事了,而且我也想让你看看神秘火。」

雪哉听皇太子这么说,察觉到其中必有原因。

澄尾站在不远处,雪哉用眼神询问澄尾:警备没问题吗?澄尾肯定地点头。雪哉决定乖乖跟着去看神秘火。

皇太子带着雪哉、澄尾和可信任的山内众,来到了不同于上一次的另一座山寺围墙内。皇太子上次来这里时,并没有修补这里的「破洞」。

雪哉走在夜晚的树林中,担心着主子的身体,皇太子却显得一派轻松。没多久,雪哉和上次一样,开始出现了喝醉酒般轻飘飘的感觉,但他们已来到很高的山崖上。

穿越树林后,前方的视野顿时变得开阔,雪哉看向断崖远方时,不禁惊讶地倒吸了一口气。他跑去断崖的边缘,断崖下方吹上来的风吹乱了他的浏海。在包围全身的黑暗远方,照理说应该是一片黑漆漆的山脉,出现了雪哉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

无数星星坠落在那里,放眼望去的平地上,有无数璀璨的星星在闪烁。白色、黄色和红色光芒,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整个山麓。不计其数的亮光闪烁、移动,变化着颜色。

那显然不是火光,也不是鬼火。

好漂亮!雪哉觉得很美,却又感到可怕,他认为很不吉利。

星星要在天空中才是星星,这些侵蚀黑暗的光,不像是星星,像是破坏农作物的害虫眼睛。那一大片的光让天空中真正的星星相形见绌。月亮高挂在头顶上,却因为星星坠落地面的关系,显得很黯淡。

「那是……」雪哉从没见过这样的夜晚。

「那是人界的夜景,这就是神秘火。」

皇太子说,只要不修补山内的破洞,偶尔可以看到。

「雪哉,你看。」皇太子说完,指向那片亮光。「人类生活在每一盏灯光下,神秘火就是人类使用的灯光,而且那些光越来越靠近这里。」

在调查这次的事件过程中,无意间发现这些神秘火出现在山边所有的区域,而且比以前更频繁可以看到,山边的许多村落明明没有遭到猿猴袭击,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朝廷认为这种现象是疏于登记造成的结果,数十年前曾经存在的村庄,因为年轻人来到中央或是去了其他地方,导致废村。

皇太子猜测这些在朝廷眼中自然消失的村庄,其实是被逐渐靠近的人界给吞噬。

皇太子告诉雪哉,由于从山边无法进入山内,也许在外界的眼中,山内正在逐渐消失。

「我认为这就是金乌会在这个时代诞生的原因,我具备了阻止山内崩解的能力,和修补破洞的能力来到这个世界。那些猿猴会在现在闯入山内,应该也和这件事有关系。整体来说,保护山内的力量逐渐减弱了。」

现在山内四处出现了破洞,导致猿猴闯了进来,这是以前从来不曾发生的情况,幸好这次顺利封闭了猿猴闯入的途径。

不过,既然根本原因在于山内崩解,今后也很可能发生相同的情况。

如果有朝一日必须与猿猴交战,即使在皇太子必须保护的八咫乌中,有随时想要谋害他的人,他身为八咫乌的保护者,应该也会一马当先,站在战场的最前线。

「真金乌是为了保护山内而存在。」雪哉注视着美丽又可怕的夜景,低声嘟囔着。

真金乌是为了保护山内所有的一切,也包括雪哉想要保卫的故乡。

皇太子看着雪哉,缓缓眨了眨眼,小心谨慎地开了口。

「真金乌是所有八咫乌的父母,所以……就是这么一回事。」

雪哉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夜景半晌,下定了决心转身面对皇太子。皇太子的淡紫色衣服的衣襟下露出的白色绷带,让人看了于心不忍。

「殿下,我还是无法适应朝廷的那些麻烦事。使用荫位制参与政治这种事,随时都可以做,而且我觉得即使用这种方式得到权力,也只能得到一小部分八咫乌的认同。」

雪哉突然改变话题,皇太子不为所动,耐心等待下文。

「那你有什么打算?」皇太子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要成为山内众。」他语气坚定地断言道。「如果要在待您身旁,就需要有更强大的实力,我不想再成为你的阻碍。」

皇太子听了,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微微歪着头,感到兴味盎然。

「若你想靠实力成为山内众,就必须成为劲草院的首席,至少也要成为第二名。」

〈劲草院〉是培养山内众的机构。

院内都是山内对自己的武艺有信心的少年,他们为了成为预备高级武官,接受严格的训练。只有以优异成绩毕业的人,才能成为山内众,成为保护宗家的护卫。

即使能够克服严格的训练,也只有少数人能够成为山内众。

「你有自信吗?」

「我向来不做没胜算的事。」雪哉回答得斩钉截铁,完全没有逞强。

雪哉露出不曾有过的锐利眼神,毅然地望着站在身旁的男人。

「长束亲王说的对,保护您就是保卫我的故乡,您和我所重视的对象原本就相同。为了保护山内,我会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奉献给您。」

雪哉缓缓跪地,深深低下了头。

「谨向真金乌陛下叩求,我垂冰的雪哉,从今往后,在我生命终结,粉身碎骨,最后一片灵魂消失之前,都将誓死效忠您。」

「好。」

皇太子等雪哉说完后,吐了一口气,然后不经意地抬起一只手,刹那间,那条手臂变成了翅膀。他的手臂就像幼树生长般伸展,手指拉长,随着哗的一声,长出了黑色的羽毛。

皇太子将富有黑色光泽的翅膀,轻轻罩在跪地的雪哉身上。

「你迟早会成为我的心腹,但成为我的臣下,将会感到痛苦和折磨。如果有必要,我甚至会舍弃你。我可能无法永远成为你最好的主子,这样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请让我纳入您手下的末席。」

「我就在等你这句话。」

真金乌心满意足的笑容中,闪过一丝寂寥。

A005-001

宽乌十年,阴历六月凉暮月之际。

逮捕叛徒与封锁闯入途径之后后,制止了食人猿的侵犯。

有鉴于中央山上有捷径,朝廷展开大规模调查,并未发现其他途径。

虽无法瞭解猿猴的真面目,但山内的八咫乌已重拾暂时的安宁。

翌年春天,垂冰的雪哉一如宣告,决定报考劲草院。

因猿猴出现之故,在前所未有的众多考生中,以优秀成绩通过了入学考试。

八咫乌再度和猿猴交手,已是三年之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