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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少女

眼下一大片民宅的灯光迅速向后移动。

太阳早已西沉,吹来的寒风冰冷刺骨,曝露在外的皮肤阵阵疼痛,但已无暇顾及。

日嗣之子和雪哉道别后,独自从北领飞回中央,行色匆匆地直奔朝廷。途中不时有负责警备的士兵前来准备盘查,但听到响彻四方的驿铃声后,便慌忙退下。

这个铃声是金乌亲自交给乡长的驿铃,以便危急时用之。平时很少听到这个铃声,因为它同时也代表了发生紧急事态,需要直接向宗家呈报。

皇太子在关隘换了马后继续策马飞奔,终于来到了朝廷正门的〈大门〉。向断崖外突出而建的舞台上,松明火把note烧得通红,在黑暗中照亮红色的巨大门扉。

注:(注3)松明火把,松明木枝条点燃的照明火把。松树因木质中富含油脂,在枯死后会形成一种特殊的朽木,称为松明木。↑

「传令!垂冰发生异常事态,乡长要求紧急派兵!」

猛然降落在舞台上的皇太子,对着跑过来的门卫厉声呼喝,他将马交给呆若木鸡的门卫后,跑向相当于朝廷的山内部。值宿的官吏听到闯入者所说的话,无不面面相觑。

「要派兵去那种乡下地方?」

「是不是当地百姓发生暴动?」

皇太子从摸不着头路的官员之间走过,在尚未暴露身份之前,冲上了楼梯。

「北大臣!北大臣在吗?」

他一路冲进了值宿所,心生警戒的护卫挡住了他的去路。

「什么事?吵死了。」北大臣,亦是北家家主从护卫身后探头。

「北大臣,是我。」

「皇太子殿下?」北家家主不禁讶异地露出疑惑的表情。

皇太子喘着粗气,停下了脚步。「垂冰出现了食人巨猿,已出现众多死伤。垂冰乡的乡长判断难以自行解决,请求中央派兵前往支援。」

北家家主听到食人巨猿四个字,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皇太子不发一语地将带来的包裹塞到他手上。

「你先看一下这个。」

北家家主狐疑地打开了包裹,定睛仔细一看,旋即瞠目惊叫:「怎么会!」虽然包裹没有掉到地上,但他整张脸因嫌恶和惊愕皱成了一团,用颤抖的手把包裹交还给皇太子。

「皇太子殿下,这到底……?」

「现在无暇细说,总之,目前已经确认有两只,但不知到底是何种生物?也不知为何出现在垂冰?但因为这些家伙,导致边境的一整个村庄遭到灭村。现下已将发现的两只巨猿杀死,但可能还有其他食人猿潜伏,光靠垂冰的武人无法搜山猎杀。」

皇太子说完,露出锐利的眼神。

「雪正,垂冰乡乡长如此判断吗?」北家家主原本错愕的表情顿时变得严厉。

「乡长正在当地指挥,应该很快就会派正式使者前来。由于此事刻不容缓,所以他将这个交给了我。」

皇太子从怀里拿出了驿铃。

「我瞭解了,我会即刻准备派兵。」恢复冷静的北家家主点了点头。

「近距离交锋十分不利,命令士兵全带上弓箭作为主要武器。」

「臣遵命。」

「我还有其他要事,你先召集其他大臣到紫宸殿,无需更衣,事不宜迟。」

皇太子听着传令声此起彼落,随即转身离去。

官人们看着他一身缺乏威严的羽衣,皆一脸诧异地瞪着眼。他无视那些猜疑的视线,快步穿越朝廷,前往紫宸殿,也就是与金乌宫殿相邻的朝廷中心。

沿途有许多警备,看到皇太子的服装虽未惊惶失措,还是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皇太子通过他们面前,来到一道华丽的门前,在黑漆上雕刻了樱花和柑橘的门扉,吊挂着用紫色绳子系着的银铃。

「开门。」皇太子边走边命令道。

内侧的门锁未经任何人之手,门自动开启,完全没有阻挡皇太子的去路。

眼前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殿堂,四方的墙壁上,用螺钿刻划了山内的成立和仪式的进行。当皇太子走在殿堂中央时,装在栏杆间的鬼火灯笼可能感受到主人的来访,全都自行亮了起来。

皇太子一踏进紫宸殿,装饰在门上及室内的铃声大作,当他在高台的上座坐下时,铃声戛然而止。目前紫宸殿内只有他一人,殿内悄然无声,但很快就会听到情绪激动的高官纷纷议论,他望着半空,手里抓着放在旁边的大包裹………等着。

果然不出所料,官员火速赶到后,在会议上争论不休。几名官员听完说明后,纷纷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完全不相信有巨猿这件事。

「巨猿?」

竟然说有巨猿!高官语带同情地嘲笑着不懂世故的皇太子。

「虽然我不知道是谁在皇太子面前说这种无稽之谈,但开玩笑也该有点分寸。」

「虽说是垂冰乡乡长提出请求,但是否在禀报时故意夸大其词呢?」

语带讽刺地说出这种话的,都是对皇太子成为日嗣之子感到不满的人。

「八成是边境地区的贵族看到大熊被吓破了胆。」

「羽之林并非您的私人军队,若坚持派兵,那就派遣担任您护卫的山内众前往呢?」

羽之林,是羽林天军的别名。山内众是宗家的禁卫军,羽之林是保卫中央的军队。率领羽林天军的大将军是北大臣玄哉公,也就是雪哉的外公,北家家主。

北家家主正准备开口,皇太子斜睨了他一眼,示意他退下,接着将身旁包裹内的东西,丢向紫宸殿的木地板上。

那东西就像球一样,在两侧高官之间一路滚动,前一刻盛气凌人的高官,在看清脚下的东西后,都惊恐地倒吸一口气失声尖叫——

那是一颗巨猿的脑袋,差不多要大人的双手才能抱住的脑袋。

巨猿露出的犬齿尖锐无比,不难想像任何人只要被咬一口,就会马上送命。带着憎恶的表情含恨而死的脸上,黏着干掉的血,断面可以看到白骨及黄色脂肪。在木地板上滚动时飞溅的血又黑又稠,黏在满是毛的脑袋上。

「即使看到这个,你们仍然认为有巨猿这件事是无稽之谈吗?」皇太子凌厉地瞪着理屈的官吏怒叱道。「这家伙至少吃掉超过十名八咫乌!用它的牙齿,用它的嘴,啃食了和你们妻儿同年纪的八咫乌。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将会演变成所有八咫乌的危机。羽林天军必须出兵!」

北家家主瞥了一眼哑口无言的高官,沉稳地开了口。

「虽然目前尚未收到具体的损害报告,但至少已确认巨猿的存在,我打算派遣羽之林前往垂冰。」

刚才七嘴八舌指责皇太子的人,现下都不敢吭声。看到巨猿的脑袋后,已无人反对派兵,更何况大将军已表明态度,旁人无论说什么都毫无意义。

「……既然此事属实,我们也无异议。」

刚才认为巨猿一事是无稽之谈的高官,怔忡了好半晌后收回前言。

「可是,若真有这种东西的话,是否该封锁垂冰?」

「太荒唐了,这根本不可能。」

「但无论如何都必须防止巨猿闯入中央吧?」

周围又响起一阵不安的议论,就在此时,突然传来一声喟叹。

「有巨猿会吃八咫乌……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说话的是四家之一,统率西领的西大臣,西家家主,他抖动着棕色的胡子提出疑惑。

「山内是山神守护的圣地,自从山内开辟至今,从来不曾看过这种东西。这只巨猿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坐在西大臣斜对面的男人,是东大臣的东家家主,也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出现之前不曾有过的东西,只有两个可能性……」

第一种可能,就是山内内部的普通猿猴因为某种原因发生异常,变成了巨猿。

另一种可能,就是巨猿来自山内以外的地方。

「是否有任何判断依据?」东家家主心平气和地提问。

「……后者的可能性较高。」皇太子暗忖后谨慎地回应。

虽然只有短暂交战,但巨猿能用独自的语言咒骂,而且看似有相当的智能,不像是普通猿猴突然发生了变异。

「而且它们还会幻化成人形,比普通的野兽更接近我们八咫乌。」

「您说什么!」

「一旦混入八咫乌中,岂不无法分辨?」

众高官顿时陷入了恐慌。

皇太子随即补充道:「少安勿躁,虽然乍看之下无法分辨,但猿猴似乎并不会说我们山内的〈御内词〉,而且变成人形时,身上的衣服和猿猴的毛皮同色。」

说的话不同,而且羽衣的颜色也不同。既然有这两大判断基准,应该可以找出混入八咫乌中的猿猴。只要要求对方变身,无法变成鸟形者就是猿猴。

众官不安地交头接耳,东家家主再度看向皇太子,镇定自若地再度提问。

「皇太子殿下,您认为这些猿猴来自外界吗?」

皇太子闻言,窒了窒一时语塞。

「……至少我在外界期间,尚未见过这种猿猴,如此断言为时尚早……但以目前的状况研判,认为是从外界闯入的可能性最合理。」

遭到巨猿袭击的栖合位在山边,也就是山内的末端,就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在外界和山内交会处发生的事件。虽无前例,但确实是有可能从山边闯入。

北家家主眉头深锁思忖道:「无论如何,都必须即刻展开调查,查明损害的状况,以及巨猿从何处闯入,或是如何出现的。」

「还要注意一件事。」皇太子环顾四周,开口提醒。「目前并不知道巨猿从何处而来,如果是从山边闯入,光封锁垂冰也没有意义,与外界相邻的所有地方都有同样的危险。」

即使派一部分羽之林前往垂冰,也必须留一部分兵力在中央待命。

皇太子眼光掠过面露紧张之色的高官,用响亮的声音宣告。

「这正是我召集各位来此的目的。」

此话是什么意思?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皇太子身上。

「受害的是位在边境的村庄。」

据说与附近村落之间很少有来往,即使将近一年没有任何音讯,也完全不会有人产生怀疑。这次幸好察觉得快,万一没有及时发现,结果又会是如何呢?

「最糟糕的状况……就是可能还有其他受害的村庄,却无人发现。」

殿堂内刹时鸦雀无声。

一名高官脸色铁青,惴惴地问:「皇太子的意思是……巨猿之前也曾经闯入,只是我们没有及时发现吗?」

皇太子向他颔首后,下达了命令。

「请诸位火速确认居住在边境者的安危,同时勘察山边附近是否有任何异常,寻找出巨猿闯入的途径。另外,听说在遭到袭击的栖合,频繁出现神秘火,不知两者是否有关,希望也一并进行调查。」

不消说,这件事是最优先事项,即使暂时放下其他公务,也必须立刻搜集相关线索。

适才在一旁默默聆听讨论的官吏,紧张地喃喃道:「但是再怎么火速,从中央到山边往返都要花费一天的时间,若要实地探查偏僻地区村落的状况,至少也需要两天的时间。」

「即便如此,也必须这么做,刻不容缓尽快采取行动。」

各部门将分别派出一名调查员投入巡察,以便即时因应发生的任何状况。

最后,皇太子环视着紫宸殿,凛然地下令。

「这是所有八咫乌的危机,各位必须全力以赴。」

「卑职遵命。」

高官纷纷离席散会后,刚才始终不发一语,也没有任何动静的男人走向皇太子。

「听殿下说话的语气,简直就像亲眼目睹了巨猿。」

南大臣,亦是南家家主,以完全无法猜测到任何感情的语气探问。

南大臣在四家家主中年纪最轻,一直拥护着先前让位的皇太子兄长,长束。不过,长束本身是皇太子派,却也无法瞭解南家家主内心的想法,因此南家家主也是皇太子在目前朝廷中最警戒的对象。

「我是听前来通报的部下陈述的,有何问题吗?」

即使皇太子佯作不知,南家家主仍旧不肯罢休。

「听说殿下是从大门直接来此,为何您会比朝廷的任何人先得知这个消息呢?」

「垂冰乡长的次子曾经是我的近侍,我的属下刚好去垂冰找他,得知了异常,直接把猿头送到我手上。」

在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中,皇太子若无其事地说了谎。

「……原来如此啊!」

南家家主仿佛洞悉一切般眯起眼,嘴角露出深意的微笑。

「既然眼前发生了这种危急状况,接下来就交由我们处理。请您多保重!」

「当然,那还用说。」皇太子神情严肃地颔首。

A005-001

田间利的客栈内,雪哉在窗边仰望着露出鱼肚白的天空。天亮了,他一整晚都没阖眼。

垂冰乡的状况极度混乱。栖合发生的悲剧很快被传开了,有些投宿的客人慌忙准备离开。能够马上离开的人固然轻松,但在这里扎根的客栈人员只能不安地交换眼神,除此以外无能为力。

虽然有人想去栖合确认状况,但已经下了禁令『绝对不可前往』。也因为如此,对山村悲剧有许多真真假假的传闻,无论如何,现实终究太残酷了。

有人说是发了疯的八咫乌杀人,也有人说不是巨猿,而是遭到熊的攻击。由于传闻随时都在改变,甚至因为无法亲眼确认,有人怀疑只是谣言,简直岂有此理。

从栖合回来后,皇太子把雪哉和昏睡的少女暂时留在田间利,独自飞往乡长官邸,让雪哉一人说明详细的情况,幸好乡吏正在这里调查仙人盖的事。

原本雪哉很担心有多少人会相信自己说的话,但乡吏证明雪哉是乡长的儿子,向来不会乱说话,因此驿站町的官差也立刻采取措施。

他带回来的猿头,发挥了很大的作用。皇太子在栖合砍下巨猿的脑袋时,雪哉还不明就里,如今很感谢皇太子的行为。

当驿站的人看到巨猿的脑袋,全都大惊失色。自警团note的男子都纷纷拿起武器,女人嘱咐着小孩子不得擅自外出。接到乡长官邸的通知时,已经开始召集领内警戒防备的兵力,很快就会上山进行大规模猎捕。

注:(注4)自警团,意指由民间所组成的团体,出于自卫的需求、或是为了维持地方治安,集结组织的共同体。↑

「少爷,乡长来了!」乡吏在外面叫喊道。

「我这就下去。」雪哉马上站了起来。

他从二楼走到一楼,来到客栈门口,看见南方的天空中,有许多马的黑影——垂冰乡的乡长带着召集的兵力赶来了。

「父亲大人。」雪哉一边叫喊着,一边跑向降落在车场的父亲面前。

「墨丸已经把情况告诉了我,接下来就交给我。」父亲一脸紧张地点了点头。

他们可能已经在乡长官邸决定了对策,因此乡长的应对很迅速。乡长和率领自警团的驿站代表简单交谈后,组队出发前往栖合瞭解情况。

驿站除了自警团以外,还有负责处理纠纷的保镖,但由于人数并不足以上山展开大规模猎捕,也无法统一管理,所以那些为了支付保镖的钱而陷入烦恼的商人,打从心底感谢乡长能亲自指挥行动。

虽然客栈的人都议论纷纷地说:这下子没问题了。雪哉还是提心吊胆地等待父亲和其他人归来。很快地,率队前往瞭解情况的乡长回来了,但是当驿站的人看到他们的神情,终于明白事情没那么简单。

村庄内并没有巨猿的身影,有士兵看到村内的杀戮惨状,忍不住呕吐出来,实际前往栖合瞭解情况的人,脸色都十分惨白。虽然有人提出,既然已经能够确保村庄安全,就必须确认遗体的状况,但乡长并不同意。

不,即使想要确认,也无法做到。

「由于尸体严重受损,连脸部都无法辨识,核对长相成为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村民几乎全都死了,可能真的难以判别到底死的是谁?」

听说只有掉在泥土地上的女人脑袋保持了原形。

「恐怕很难期待还有人存活。」乡长脸色凝重地告诉驿站的代表。「……事到如今,只能向唯一幸存的那名少女瞭解情况了。」

乡长询问了那名少女目前的情况

「她还没有醒来。」站在房间角落的雪哉回答。

「陷入昏迷了吗?」

「不,只是睡着而已。」

回到驿站后,立刻请了大夫来看诊。大夫说,少女只是睡着了,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因为用尽各种方法都无法叫醒她,大夫认为她长时间昏睡的状况的确不正常,研判很可能服用了药性很强的迷药。虽然不可能一睡不醒,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来。

驿站的代表听了他们父子的谈话,语气显得沉重。

「虽然不知道少爷凭什么认为那名少女是八咫乌,但我们怀疑她并不是栖合村庄的幸存者,而是猿猴。」

目前也随时有全副武装的警备守在少女旁边,随时保持警戒。

「那名少女的确可能是变成人形的猿猴,墨丸为何断定她是八咫乌?你知道原因吗?」

听到父亲如此问自己,雪哉心有不甘地摇了摇头。

「以前我在中央当差时就明白,他向来不会说毫无根据的话。我相信他应该有某种确信,只是他并没有具体向我说明。」

也就是说,目前并没有任何能够让人接受的理由。

「即使那名少女是猿猴,这件事本身也并非没有意义。」

「既然乡长这么说,请务必收留那名少女。」

听到乡长为难地表达意见,代表立刻逮到机会,希望乡长将少女带回去。

「即便她是八咫乌,从身上的服装判断,她应该并非是栖合人,而是从中央去栖合收购的商人女儿。」

少女穿着金黄色小袖和名为短胴的加长版上衣,这是中央的女子现下流行的和服,在地方上很少看到。

「无论她是猿猴还是八咫乌,留在这里都无益处。」

驿站代表的言下之意,就是不希望少女继续待在这里。

乡长听了,忍不住低吟沉思,雪哉也跟着父亲一起蹙眉思忖。

无论那名少女是猿猴还是八咫乌,一旦醒来,中央就会对她进行调查。调查团特地来到边境附近的这个驿站是相当耗时的,而且万一少女是猿猴,这里人很多,容易造成危险。

乡长官邸有警备兵力,和街道旁的驿站相比,住民人数也不多,万一发生紧急状况,也能马上与他领合作。再考虑到与中央的交通之便,带回乡长官邸的确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乡长可能也做出相同的结论,便接受了驿站代表的意见,并找来乡吏,指示将沉睡的少女移送至乡长官邸。

「雪哉,你带着少女回官邸。」

父亲要求他向众人说明情况后,听从雪马和乡吏的指示。

雪哉顺从地点了点头,自己该传达的事都说明了,也已力所能及,更知道中央会派来援兵和调查文官,自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

为避免少女在移动过程中醒来变身成猿猴,派了足够人数的士兵担任护卫和监视。

雪哉就这样,率领着大批人马回家。

当一行人抵达时,事先接获通知的乡长官邸,早已妥善预备好了。

因为尚无法分辨少女是猿猴还是八咫乌,于是在拘留罪人的牢房内铺上了榻榻米,并摆放一条上等名为搔卷note的袖被,做成很不协调的睡床。之所以使用袖被而普通被子,是因为可将袖被的袖子部分绑起来,再让少女躺进去,如此就能暂时牵制她的行动。

注:(注5)搔卷,和服样式有袖子的被子,形状像是将短上衣的下摆延长,可包裹住肩膀,特别是在寒冷地区受人喜爱。↑

武装的八咫乌守在牢房周围,手上拿着随时能变成杀人武器的弓箭。

虽然周围充满了紧绷感,但不知道究竟是罪人,还是可怜被害少女一脸天真无邪地持续沉睡,难以相信她曾经身处在那场炼狱。

和乡吏一起工作的雪马,在确认少女已顺利送入牢房后,才终于来找雪哉。

「雪哉,辛苦你了,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

雪马要他回主宅一趟,雪哉也欣然同意先行离开。

回到家,母亲已为他准备了洗脚的热水桶和毛巾,看到母亲做好万全准备等待自己,感到全身都放松了。

「雪哉,你回来了,这一趟受了不少苦吧!」

「母亲大人,我回来了。」

听到母亲叫他先去休息,雪哉才发现自己累坏了。大人可能吩咐了么弟「不要连番发问」,所以他仅帮忙送泡饭过来。

「赶快吃吧!饿着肚子没办法打仗。」

看到母亲和么弟的关切照拂,他既觉得自己很没用,又有点想哭。雪哉洗了脚,狼吞虎咽将泡饭嗑完,便爬上床倒头就睡。没想到这一阖上眼整个人便睡死了,连梦都没有做。

不久之后,外头吵吵嚷嚷,还有人回来的走动声,雪哉很自然地醒了过来。睡了一觉,他觉得身体舒服多了,决定起床走去外面。

当雪哉来到了车场,便看见前往栖合的乡吏身影,而雪马和留在乡长官邸的乡吏正围着他,显然他是回来报告情况。

「目前上山猎捕几乎没有成果,只找到从栖合逃走的鸡。猿猴的尸体已搬去了驿站,若要带回这里,可能需要更多时间和人力。」

「中央派来的文官,有没有说什么?」

「他们对猿猴的事也一无所知,目前只有羽之林发挥了作用,文官完全帮不上忙。」

因为少女还在沉睡,无法向她瞭解来龙去脉,于是中央的文官认为暂时只能将她留在乡长官邸,而先赶去了现场。

「但是,和他们一起回到栖合后,发现了新的状况。」

原本以为那些受害者都是无差别遭到袭击,但后来发现在现场被吃掉的都是女人和孩子,成年男子则被剁成小块,放进了大酒瓮。

「尸体被剁成小块?」雪马瞠目错愕地大叫,这件事听起来太可怕了。

「……应该是猿猴为了保存所做的处理,酒瓮内还放了大量的盐。」乡吏语气沉痛。

「放了盐?」

「所以……」

原来是为了烹煮。雪哉想到这里,感到全身发寒。

「原来在它们眼中,我们只是粮食……」乡吏中有人发出了带着恨意的叹息声。

野兽不会烹饪,那些猿猴绝对不是基于本能袭击八咫乌的野兽。它们有知性,也有明确的意志,当然就是「敌人」。

在此之前,大家都只是带着莫名的恐惧,此时此刻,终于对猿猴产生了憎恶之意。

绝对不能原谅。车场内顿时一片寂静,众人再次下定决心,相互交换了然一切的眼神。

「雪马,要麻烦你过来一趟!」

「发生什么事了?」

在场所有人闻声望去,只见士兵上气不接下气地从牢房的方向跑了过来。

「那名少女醒了。」

「什么!」

雪马急忙跑向牢房所在的建筑物,雪哉和几名年长的乡吏也紧跟在后。

少女在雪哉和其他人的注视下扭动着身体,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她缓缓睁开双眼,看向发黑的木板天花板数秒后,发出了呻吟声。

「这是怎么回事?头好痛。」

虽然她的声音沙哑,但是说出口的正是〈御内词〉。

一旁戒备着少女的人暂时安心地松了一口气。雪哉看向兄长,兄长心领神会地露出严肃的表情,确认乡吏都默默点头后,对着牢房开了口。

「早安,你身体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雪马的语气沉静平稳。

「这里是哪里?」貌似睡迷糊的少女,表情一片茫然。

「这里是垂冰乡的乡长官邸。」

「喔,这样啊!」少女轻声嘟囔,准备再度阖双眼,蓦然皱起了眉头,重复低喃道:「……乡长官邸?」

她惊吓地瞪圆了眼,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看着雪马。

她有一双明亮的水眸,眼尾微微上扬,称得上是个漂亮女孩。像桃花花瓣般翘起的小嘴,与杏仁般清亮的猫眼,让她看起来有些娇气。

少女猝然想要起身,但袖被外被绑上了带子,再加上她昏睡了很久,很快便又躺了下去,发出「呜呜」的呻吟声。

「这是在干嘛?」少女躺着局促地左顾右盼,似乎终于瞭解自己身处的状况。「为什么要把我绑起来?」

「没事的,请放心。只要你没有奇怪的举动,我们也不会有任何行动。」

少女愈听双眼瞪得愈大,尖声反问:「你说没事?开什么玩笑!把我绑起来怎么会没事?请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否则我不会原谅你们!」

乡吏原本想试图让她平静下来,没想到造成反效果,反而她产生了警戒。

雪马察觉到这样无法对话,于是先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垂冰乡乡长的长子,名叫雪马,目前代表乡长和你说话。」

「代表乡长?」

「是的,没错。」

少女骤然停止了尖叫,露出不知所措的眼神。

「我是他的弟弟雪哉,非代表父亲,是陪同兄长前来。」雪哉也上前一作揖。

少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这对兄弟。

「你们是贵族吗?」

「姑且算是吧!可否请教姑娘的芳名?」

「我叫、我的名字叫小梅。请问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少女焦急地报上自己的名字后,不解地蹙起秀眉。「这里是乡长官邸,所以是官府吗?虽然不知道我父亲闯了什么祸,但我什么都不知道!」

雪马眼见少女情绪稍微恢复了平静,便直接切了正题。

「小梅,在向你说明之前,我们希望先瞭解你的状况。只要如实回答,我们判断你没有敌意,就会马上为你松绑,让你离开这里。」

「敌意?」小梅冷笑一声。

「你之前所在的村庄出了事,是我将你带来这里,请不必担心。」雪哉凛凛地补充道。

「……什么意思?出了什么事?」

「待你先说明完自己的情况之后,立刻就告诉你。」雪马坚持不让步。

小梅虽然十分惶惑,但还是慢吞吞地开口。

「虽然你刚才说我在的村庄出了事,但我并不是栖合人。」

「喔,果然是这样。你以前在中央吗?」

虽然她的用字遣词轻佻,却没有口音。

「是的,是去那里买香鱼干。」小梅听了雪哉的问题,坦诚地点了点螓首。

「你一个人吗?」

「怎么可能?是和我父亲一起。」小梅说到这里,视线飘忽了起来。「我父亲呢?」

乡吏都默默移开视线,小梅见状露出了不安的表情。

「然后呢?你们去那个村庄买香鱼,然后做了什么?」雪马催促道。

「……没做什么啊!就是很正常的生意,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用板车送酒过去,交换香鱼干。因为生意很顺利,所以晚上就举行了宴会。我也吃了饭、喝了酒……之后就不记得了。我有点醉意,于是就借房间躺下,醒来后,就在这里了。」小梅咬着嘴唇说完,再度问道:「我父亲在哪里呢?」

「你父亲目前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你在说什么?」小梅惊愕地失声尖叫。

「小梅,不瞒你说,栖合的人全都死了。」雪哉决定告诉她真相。

「什么?」小梅惊骇地整个人呆住。

雪马小心谨慎地继续说了下去。

「昨天发现,栖合有许多八咫乌遭到屠杀,是差不多八尺高的巨猿所干的。目前已杀死了两只,但可能还有其他巨猿。你因为躲在大箱子里,所以幸运躲过一劫。」

「……什么巨猿?你在开玩笑吗?」小梅疑惑地颤抖着嘴唇,硬扯出一抹笑容。

「我并没有在开玩笑。」

「你们根本是拿我当乐子,是什么意思?不要闹了!」小梅不悦地收回脸上的笑,怒视雪马。「游戏结束了。废话少说,让我和父亲见面。你们该不会想用胡言乱语诱拐我?」

她就像是竖起全身毛的警戒小猫,正因为自己没有意识到,才更让人觉得心痛。

「……真的很抱歉,但我们真的没有在开玩笑。」

雪马说完这句话,和小梅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小梅起初瞪视着雪马,但随着她理解了雪马平静语气中传达的事实,渐渐变得面无血色。

「你是说……那些人都死了……」

「很遗憾。」

「父亲也死了?」小梅的脸色更显苍白。

雪哉平静地接着补充道:「目前还没有确认谁不幸丧了命,也许幸运逃到了山上也说不定,所以刚才对你说的是,目前下落不明。」

小梅急促呼吸,似乎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片刻后,她抬起头,露出毅然的表情。

「我无法相信,你们不是没有找到我父亲吗?」小梅还是抱着一线希望。

雪马神情沉郁地开口说:「目前并没有发现他的遗体,但希望很渺茫,全村只留下你一个活口。」

「只、只有我?」小梅露出怔忡不安的表情。

「为什么只有你平安无事?」雪马发自内心感到不解。

「这种问题,我怎么会知道啊!」小梅终于忍无可忍,尖声吼叫完,放声大哭。

雪马顿时慌了手脚,雪哉瞥了一眼不知所措的哥哥,不禁带着深意地观察着小梅。

看她的反应并不像在说谎,而且从她会说〈御内词〉这一点来看,或许真的只是幸运幸存下来……

走出牢房后,雪哉、雪马和几名乡吏聚在一起讨论。

「会不会是她父亲将她藏在箱子里?」

「她因为睡着了,所以没有发现那个村庄遭到袭击,猿猴也没发现她吗?」

除了先去睡觉的小梅,大人正在参加宴会,小孩子则在家中睡觉。

巨猿开始袭击的地方,离她所处的房子最远。会不会是她父亲或是某个村民察觉到异样,把小梅藏进了箱子?

「这应该是最可能的状况。」乡吏说完,摸着下巴。

「等一下,驿站的大夫说,她可能服用了迷药,你们怎么看?」雪哉举手提出疑点。

「如果相信她刚才说的话,可能是宴会的饭菜里掺了迷药。」

伪装成八咫乌的猿猴可能用某种方法,把迷药混入饭菜中,让可能会抵抗的大人先失去反抗能力,接着开始捕食。

「如果是这样,就可以解释她为什么会躲在箱子里。有人幸运地没有昏睡,想叫醒小梅,却因为药效的关系叫不醒,只好将她藏在旁边的箱子里。」

有行动力的人因为试图逃走,反而被猿猴发现,结果就不幸丧命。但因为小梅乖乖睡在箱子里,所以猿猴可能没有发现。

雪哉听了哥哥的推论,忍不住蹙起眉宇。

「虽然这样就可以解释目前的情况……」

「不是可不可以说明的问题,而是除此以外,没有其他的可能了。」

「那个女孩真可怜,她的父亲应该是没指望了。」

雪哉看着一脸悲恸的哥哥和乡吏,内心隐约产生了疑问。据他的观察,虽然小梅应该没有说谎或是假装什么,却还是让他很在意……

雪哉和哥哥、乡吏不同,曾经有在宫中当差的经验。在朝廷内打滚了一年,深刻了解到八咫乌在陷入困境时,会做出多么夸张的事。尤其在皇太子选妃的那段时期,他充分了解到女人的阴险狡诈。

女人美丽的眼泪,也成为他的罩门。假设小梅瞭解某些情况,一旦她真心想要隐瞒,雪哉完全没有自信能够识破她的谎言。

或许是自己想太多了。雪哉很希望是自己太过杞人忧天,他暗自决定,目前先听从乡长的决定,却也提醒自己不能松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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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幸存的少女终于醒来的消息,已传去驿站,乡长和中央文官立刻启程赶来这里。

果然不出雪哉所料,乡长和中央官吏见过了小梅之后,得出的结论与雪马、乡吏相同。

小梅说得一口流利的御内词,也能听从命令变身成鸟形,确实是八咫乌无误,因此在她醒来后半天的时间,就将她放出了牢房。只是因为栖合的现场尚有许多不解之谜,所以暂时将她留在乡长官邸,以便发现任何状况,可以随时向她确认。

小梅起初郁郁寡欢,茶饭不思,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留下了坏印象,小梅对所有男人表现出戒慎的态度。除了雪哉以外,乡长官邸内的男人都很贴心地不主动靠近她。

小梅整天躲在自己房间,乡长夫人却十分热情地招呼她。小梅似乎对女人较无疑虑,渐渐地会主动向亲自送饭送菜、热心照顾她的梓,敞开了心房。

雪哉暗中观察着她,因为担心引起她的警戒,所以从来不主动搭话,每次都默默跟在母亲身后,协助收送膳食,但可以感受到小梅的变化——慢慢的她有时会去厨房,到了第三天,她便主动提出要在官邸帮忙。

「目前还不了解栖合那里的情况吗?」

傍晚时,雪哉若无其事地说要帮忙家务,便坐在小梅附近剥豌豆荚,同时监视着她,没想到她主动开了口。

「好像是耶!」雪哉天真地眨了眨眼。

每次报告时,雪哉都会尽量在场,不过目前并没有任何斩获。小梅多次要求确认死者,但目前还没有找到任何一具能确认脸部的尸体。

「……我要留在这里到什么时候呢?」小梅一筹莫展地嘀咕着。

雪哉注视着眼前的少女。她此刻穿着向乡吏的女儿借来的淡蓝色小袖,腰上系着染了花纹的腰布。第一次见到她时睡得很凌乱的头发,现下被梳理得很整齐,栗色的头发很有光泽。由于气色变好了许多,再加上一身整洁的衣物,就像是在好人家做事的侍女。

「你对留在这里感到不满吗?」

「怎么可能不满?大家都很亲切,如果可以,我想一直住在这里,但是……」

雪哉发现小梅欲言又止,便停下了手,把手上的豌豆荚放回篮子里。

「如果你有话要说,但说无妨,无论是有什么不满,或是有什么要求都没关系。」

小梅听了他的话,露出更加为难的表情。

「我还想对你说这句话呢!……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小梅意想不到的回答,让雪哉窒了窒,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腔。

「什么意思?」雪哉无法理解为何小梅会有这样的想法。

小梅就像是在闹别扭似的把头转向一旁。

「你不是一直在暗中观察我?你哥哥和弟弟遇到我都会亲切地打招呼,不会像你一样从早到晚都跟着。我以为你有什么话要说,一直在等你开口啊,但你完全都没有动作。」

小梅说她很在意这件事,心神不宁了好几天。

听她这么一说,雪哉发现自己虽然经常在她周围出没,却很少主动接触。他在内心反省自己有点过头了。

「如果导致你误会,我很抱歉。因为很少和妙龄少女接触,所以不知该如何相处。」雪哉满脸歉意地向眼前娇小的少女说完,露出了愧疚的笑容。「我很怕有失礼之举,因为你刚遭遇重大的事件……我只是不想让你一个人。」

「喔,原来是这样。」原本斜眼看着雪哉的小梅,竟然羞红了脸,然后她迟疑了一下,转身面对雪哉,抬眼偷觑着他。「所以,你并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是吧?」

「对,当然没有。」雪哉满面笑容地回答。

「那就太好了。」小梅也露出笑容,明显松了一口气。「既然这样,我一直留在这里也没问题。」

雪哉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差一点冷然地脱口而出:你说什么?幸好克制住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努力维持表情温和,歪着头问道。

「你的母亲对我说,如果父亲继续下落不明,可以雇用我在乡长官邸做事啊!」

「母亲大人?」

雪哉的母亲对她说:乡长官邸的使命,就是要给无依无靠的孩子一个家。这确实很像是善良母亲会说的话。

「我真的很感激,但也很担心如果你对我有意见该怎么办,现在终于能安心了。以后就请多指教了。」

小梅的口气格外的开朗,雪哉觉得她不时瞥来对自己察颜观色的眼神中,带着狡黠。

总觉得刚才的谈话好像被她诱导,朝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

「对了,我听厨房的婶婶们说,你以前曾经在宫中做事。这是真的吗?」

「嗯,是啊!」

「好厉害喔!你能说说宫中的事给我听吗?我虽然在中央出生、长大,却从来没有进过宫廷。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那是个怎样的地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态度和前一刻判若两人。刚才的内敛羞涩去了哪里?她兴奋的样子简直有点异常。

小梅滔滔不绝地说着她对宫中的向往,雪哉内心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寒颤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不担心你的父亲吗?」雪哉原本并不想说,但没想到脱口而出。

小梅一听,起初瞪圆了眼眸,在瞭解这句话的暗示后,收回了脸上愉悦的表情。

「担心啊……当然担心啊!」她尴尬地回应,接着开始为自己辩解。「但是我真的一直很向往宫廷……只要能够在这么漂亮的房子里工作,即使只是很短的时间,我也感到很高兴,甚至该为这件事感谢下落不明的父亲。」

这是父亲生死不明的女儿会说的话吗?虽然小梅可能尚未察觉,但她不小心吐露的真心话,足以引起雪哉的警戒。他内心对满不在乎的小梅产生了嫌恶,觉得果然不能信任她。

「他是你的亲生父亲,不该说这种话吧?」雪哉冷硬的口气隐约带着轻蔑。

小梅终于发觉自己的失言,她露出僵硬的表情,随即狠狠地瞪着他。

「……你根本不知道我父亲有多混帐,有什么资格说这些?不过这也不奇怪,你有这么出色的父母,一看就是个无忧无虑长大的人,根本不可能瞭解我的心情。」

这番话彻底激怒了雪哉。

「……你会这么想,不就代表你也有问题吗?」

「什么啊?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是对家人没有任何不满,但我尽自己的努力才有今天。既然你说你父亲有问题,不是代表你也有问题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虽然雪哉知道不该这样,但还是忍不住继续说下去。

「我是说,你这种人把自己的不得志怪罪于自己的父亲,没资格看不起我。」

小梅露出好像在看到恶心昆虫般的眼神望着雪哉。

「你明明是在宠爱中长大,却说得好像自己一直付出了努力,没吃过苦的少爷就是这样,所以我才讨厌这种人。」

「你不要自以为瞭解状况!」

「你又瞭解我什么了?你根本从来没有吃过苦。」小梅扯开了喉咙尖声叫喊。

雪哉忍无可忍,粗暴地冲了出去。

「我最讨厌你了!」小梅对着雪哉背后大叫,生气地踢着脚边的篮子。「这个人是怎么回事?难以想像他竟然是夫人的儿子。」

「你这么认为吗?」

小梅听到背后的声音,吓得跳了起来。

「夫人。」回头一看,发现梓一脸为难的表情看着她。

夫人听到了多少?任何母亲听到有人说自己儿子的坏话,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小梅想到夫人可能会因此讨厌自己,前一刻的愤怒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本在梓身后的下人惊慌失措地逃走了,适才他们看到小梅和雪哉在争吵,急忙去将梓叫了过来。

「那个、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小梅语无伦次地试图辩解。

「很遗憾,你说对了,雪哉和我的确没有血缘关系。」梓并没有责备她。

小梅听到这句意想不到的话,窒愕地噤口不语。

「我是续弦,三兄弟中,只有雪哉是前妻的儿子。即使这样,他仍然是我的儿子。」梓对无言以对的少女,语气坚定地说道。「一旦成为家人,血缘关系根本不重要。只是我很晚才发现这件事,做出了伤害那孩子的事。」

「伤害他的事……?」小梅无力地低喃。

「说起来很丢脸,之前一度打算把雪哉送去北家当养子。」梓黯然垂眸。

「北家?」

「是的。雪哉的母亲,是北家的公主,在生下雪哉后就去世了。」

一方面因为和长子雪马彼此在意对方,旁人当时也说了很多闲话。

由于雪哉亲生母亲家世的关系,一度为雪马和雪哉到底该由谁当继承人这件事而争执不休。那些住在中央、提出一些不负责任主张的亲戚,和想要讨好北家的地方贵族,七嘴八舌表地达意见,梓也不堪其扰。

「我永远不会忘记,」梓露出阴郁的眼神,看着雪哉离去的方向。「那是他刚满两岁的时候,北家派人来打算带走那孩子。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当时的想法太肤浅了。但那时候的我觉得,与其让大家闲言闲语,对雪哉来说,也许回北家生活比较好……」

梓只能眼睁睁看着北家派来的人,将睡在她旁边的雪哉抱了起来。

没想到平时向来乖巧的雪哉,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母亲大人,救命。

「听到他这么一叫,我就像被甩了一巴掌似的回过神,急忙将雪哉抢了回来。」从梓低声呢喃的声音中,可以感受到她的悔恨。「雪哉当时受到很大的惊吓,虽然那时他还很小,但直到长大之后,仍然一直记得这件事。」

那件事之后,雪哉就变得很爱哭,带他也相对更辛苦。每次只要他想起差一点被带走的事,就会做恶梦,频频跟梓确认:「母亲大人,我是您的儿子,对不对?」「您不会把我送去其他地方对不对?」

当他慢慢长大后,便不再问这些问题,反而开始全力陪衬哥哥。每次和哥哥一起读书就故意装笨,只要兄弟比武,他也会主动服输。无论父亲和亲戚多么轻视他,他从来不曾为自己辩解。他为兄长的奉献,几乎到了卑微的程度。

梓直到最近才知道,只要有人说雪马或是梓的坏话,他一定私下彻底报复。

「因为我和雪哉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也许对他来说,能够成为依靠的选项中,并没有建立在血缘关系上的『家人』吧!」

或许对雪哉而言,家人是「家庭」,也是「故乡」,亦是自己的「容身之地」,以及「可以回去的地方」。而这些都必须靠努力才能够得到,雪哉为了保卫自己的容身之处,所以一直都很拼命。

「因此,他刚才听到你说的话,才会忍不住火冒三丈了。」

小梅回想着自己刚才说的话,终于瞭解了雪哉突然暴怒的理由。

「夫人……」小梅才刚开口,梓就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真的很抱歉,伤害了你,但希望你能够原谅他。」

小梅大吃一惊,慌忙请梓抬起头。

「请不要这样!我完全不了解这些状况,刚才说了很过分的话。」

「是啊!正如你不了解他的状况,他也不了解你经历的辛苦。」

小梅窒住,诧异地睁圆眼珠子。梓的眼角挤出了鱼尾纹,露出温柔的微笑。

「我会去和雪哉谈一谈,相信你应该有很多想法,但他绝对不是坏孩子。晚一点他去向你道歉时,希望你们能够和好。」

「不,夫人,」小梅毅然地抬起头。「我自己去找他。」

梓被她坚定的语气吓了一跳,而后听了她说的话,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小梅来到门外,天空已被染成一片柑橘色。忍冬的藤蔓缠绕在作为树篱的茶树上,白色的花朵散发出沁入肺腑的甜蜜香气。

不需要四处寻找,雪哉就坐在厨房后院的路缘石上发呆。

雪哉和小梅以前见过的同世代男生感觉不太一样,不知道该说是镇定自若,还是达观知命,有时候他会露出与自己年纪不符的成熟的表情。

不知道是因为血脉的关系,还是复杂的成长背景使然,他和同样是贵族的雪马、雪雉不同,在彬彬有礼的举手投足之间,带有像中央宫乌的气质。

虽然他的侧脸看起来不像在生气,但即使察觉到小梅的到来,他并没有理会。

「……刚才,很抱歉。」小梅战战兢兢地开口。

雪哉面无表情地转过头。

小梅认为雪哉没有表达任何意见是对自己有利,于是继续开口说下去。

「我听你的母亲说了,原来宫乌也有宫乌的辛苦。」

虽然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但梓依旧十分在意,雪哉幼年时差一点被带走的事。当小梅这么告诉雪哉时,雪哉的眼眸动了一下。

「我没有忘记,至今仍然记得一清二楚,而且有时候还会梦到。」

雪哉嘴角淡淡浮现一抹苦涩的笑容。

「虽然这种事也许不该自己说,但我从懂事到现在为止,一直都过得紧张。有时候会搞不清楚自己是否可以在这里?是否可以叫她母亲大人?」

雪哉叹着气,揉着太阳穴。

「若能够容我辩解,我实在太累了,所以当你说我从来没吃过苦,就忍不住反应过度。不过,这无法成为乱发脾气的理由,我正在反省,自己太幼稚了,很抱歉!」

雪哉坦诚道歉,小梅轻摇螓首。

如果梓的话属实,雪哉认为是自己守护,或者说创造了目前和家人相处的方式,他为此感到骄傲,才会那么生气。小梅这么一想,内心的气自然就消了。

「如果我和你境遇相同,应该也会说出相同的话,所以希望你能听听我的故事。」

小梅严肃地凝视着雪哉的眼睛。

「我没有母亲,父亲是唯一的家人,但父亲是个不好好工作的废物。就像你一直以来,都努力保护家人,我也一直为养家努力工作。」

想到只要父亲活着,自己就必须不辞辛劳地赚钱养家,简直快要发疯了。

「我无法依靠任何人,身心都很疲惫。父亲从来不工作赚钱,只会到处借钱,我一直认为即使憎恨这样的父亲,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指责我。」

「我的辛苦根本无法和你承受的苦相提并论。」雪哉深有感慨地表示同情。

小梅原以为他是在嘲讽,却发现他的脸因自责而扭曲。小梅猜想,他应该是为自己刚才的言行感到羞愧。

「虽然你和乡长夫人没有血缘关系,但有这么出色的母亲,身边又有那么多人,可以让你充满自信地说,他们是你的家人。我很羡慕你,如果有那样的母亲,不知道该有多好。这个世界上,有些父母不在,反而对孩子更好,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雪哉低头思忖着小梅的话半晌,他缓缓抬起头,露出了与适才截然不同的真挚神情。

「小梅,果然是我错了,方才真的抱歉。」

「没关系,我也要说抱歉啦!不打不相识,希望你愿意成为我的好友。」

「我也希望。」雪哉回以灿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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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动员了兵力上山猎捕,也完全没有任何斩获。在目前的状况下,小梅只是被害人,是乡长必须保护的对象。梓在适当的时机提议后,乡长二话不说便答应。

小梅留在乡长官邸这件事,顺利通过了。

「中央也已确认你是八咫乌,即使留在乡长官邸,也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谢谢!请多指教。」小梅深深鞠了一躬,接着向乡长提出了一个请求。「我可以回中央一趟,拿自己的随身衣物吗?」

乡长刚好打算前往中央去向朝廷报告,顺势就点头答应。

「父亲大人去朝廷期间,我会陪同小梅。」雪哉见状,立刻开口提议。

这样就不会造成父亲和乡吏的困扰,而且他对中央很熟悉,既省时又省事。

「而且,墨丸大人的马还在这里,我顺道送去招阳宫。」

〈招阳宫〉是皇太子殿下的宫殿。皇太子回朝廷时,向乡长官邸另外借马飞回中央,因此皇太子骑来的马至今仍留在这里,雪哉一直想赶快送回去。

「我的确也不放心小梅独自行动。」

父亲原本有点迟疑,听了雪哉的话后,接受了他的意见。

翌日,乡长带着中央官吏、乡吏,还有雪哉和小梅一起启程前往中央。

从垂冰的乡长官邸骑马到朝廷,距离并不会太长。一行人分别骑着马,顺利飞向中央。

不过,以前可以轻松通过进入中央的关隘,如今充满紧绷的气氛,挤满了人。这也是情有可原,因为想要离开北领的八咫乌,将关隘挤得水泄不通,身份查验比之前更加严格,所以迟迟无法前进。

幸好是由乡长和中央官吏带队,雪哉等一行人很迅速地通关,但其他旅人带怨的视线,令人感到有些可怕。许多旅人看起来都相当疲倦,关隘的看守也一脸憔悴地说:「今天已经比昨天好很多了。」北领发生的悲剧已传回了中央,武装士兵不时逮住强行插队者,带进旁边搭建的帐篷内。

离开关隘后,雪哉和小梅向乡长率领的一行人道别,他们打算先去小梅家拿妥东西后,再将马送去皇太子居住的招阳宫。

皇太子的马脾气很暴躁,以前皇太子不在场,绝对不会让雪哉骑,现下似乎察觉了事态异常,顺从地载着雪哉和小梅,从关隘起飞出发。

「雪哉,我太惊讶了,没想到你能出入皇太子殿下的宫殿。」小梅语带佩服地说。

也许是在中央长大的关系,小梅正确理解了「把马送去招阳宫」所代表的意义。

「是啊!以前在宫中当差时,曾经短期侍奉过皇太子殿下。」雪哉含糊地咕哝道。

「即使只有短期,能够侍奉皇太子殿下也太了不起了。像我这种身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呢!」小梅钦羡地叹息。「你哥哥说,只要你愿意,完全可以留在中央。为什么你要放弃这么幸运的机会呢?」

雪哉听了,有口难言地苦笑。

「……如果这称为幸运,显然是因为朝廷中并没有对我而言的幸福吧!」

朝廷位于中央山内,中央山位于山内的中心。

这座山的北侧至东侧有一个巨大的湖泊,简称为「湖」。湖的周围是市集,来自山内的物品都在此交易。出了北领的关隘后,就可瞧见那座湖,而小梅的家就位在湖的对岸。与进入朝廷的〈中央门〉刚好位在山两侧的相反位置,雪哉之前很少来这里。

雪哉把马寄放在湖边的客栈后,跟在迈步走向家里的小梅身后。

「这里平时更热闹。」小梅走在铺着小石的路上,瞟了一眼路旁的客栈。「虽然有很多人投宿,却完全听不到谈笑的声音……」

「这也是情有可原。」

这一带是来自北领的八咫乌最常投宿的地方,也许从他们口中得知了栖合事件的详细情况,中央的八咫乌也都纷纷露出不安的神色。有些地方贴出了朝廷发布了详细的布告,所以传达的消息也比较正确。只是也许尚未产生危机感,所以还无法感受到像垂冰那般弩张剑拔的气氛。

或许是因为熟悉的地方气氛诡谲,小梅神情有点紧张。穿越几条小巷后,走上并未整备完善的阶梯时,她的脚步越来越快。

「小梅?」雪哉也跟着加快脚步疑惑地唤了一声。

一脸紧张的小梅惊觉自己走太快,放慢了脚步。

「抱歉,我走太快了。我总觉得父亲已经在家了,如果他还活着,绝对会先回家。」小梅无力地笑了笑。「我们曾经说好,在外走失时就先回家里。」

雪哉什么话都没说,仅轻轻拍了拍小梅的肩膀。

「走吧!」

「好的。」

雪哉和小梅一起走在街上,很快来到一片只有零星住居的地区,这里有许多树木,只有几栋直接建在山坡上的房子。

「那里就是我家。」

顺着小梅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栋感觉历史悠久的老旧大房子。小梅说,因为家中有一口水井,所以看起来很大,但实际居住的空间并不宽敞。

雪哉一边听着小梅的说明,一边打量着那栋房子,蓦然发现围墙内有人影在移动。小梅可能也同时发现了,倒吸了一口气,像脱兔般地冲了过去。明知不太可能,雪哉还是尾随在后,一起跑到人影的面前。

那里有三个男人,三个人都穿着方便行动的羽衣,绑着白色头巾,目露凶光,一看就非善类。雪哉初步认为不可能是小梅的父亲。

果然不出所料,小梅看到他们大吃一惊,颦眉走上前。

「你们是谁?在我家做什么?」

「你是治平的女儿吗?」

「是又怎么样?你们先回答我的问题。」

三个人面对小梅咄咄逼人的态度,完全不为所动,其中最年长的男人向小梅伸出手。

「我们是受你父亲之托来到这里!你跟我们来!」

「受我父亲之托?」

「对,没错。」

原本以为听到父亲的名字小梅会很激动,没想到她格外冷静,仅怔忡了片刻。

「……你们真的认识我父亲吗?」她平静地开口询问。

「是啊!他托我们来接你。」

「为什么我父亲不自己回来?」

「因为有一点状况,之后会慢慢向你说明。」

「有什么样的状况?请你现在就说清楚,否则我不会离开这里。」

小梅说话的同时,缓缓地向后退,自然地变成雪哉挡在小梅面前,面对那三个男人。

「请等一下,请问你们是谁?」

「哪里冒出来的小鬼?不相干的人闪开。」那几个男人气势汹汹地大喝道。

「我有义务保护她,不能将她交给身份不明的人。」雪哉尽可能有礼貌地回应。

「有义务保护她?」年长男人说完,深深皱起眉头。

三个人默默交换眼神,仍旧没有报上姓名。

「我父亲向我下达此命令,他是朝廷赐予官位的宫乌。」

虽然他很排斥利用父亲的身份狐假虎威,但事到如今,也顾不了那么多。

眼前这三个人显然不是宫乌的手下,最有可能是商人的保镖,搞不好是谷间的无赖。无论是哪一种人,只要表明贵族身份,他们应该就会乖乖退缩。

没想到他们听了雪哉的话,非但没有退缩,神情倏沉。

「你说是宫乌?到底是哪里的谁?」男人猝然粗声问道。

「既然你没有报上姓名,我也没有义务回答。」雪哉不禁暗自吃惊。

「只要你乖乖说出来,我们就放过你。你们背后是谁?」

「恕我无可奉告。」

「死小鬼,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既然你不说,我们会让你乖乖吐实。你也一起来吧!」

对方将手伸了过来想要抓住雪哉,他敏捷地拍开那只手,转身用力踹向想要抓住小梅的男人手臂,然后拉着早被吓呆的小梅,全力遁逃。

「王八蛋!」

「别跑!」

雪哉根本无暇理会那几个男人的咒骂,虽然察觉到他们追了上来,但只要跑到大街上,危机就可以暂时解除。

没想到这时前方也出现了和那三个人相同打扮的八咫乌,雪哉惊觉不妙,旋即改变方向,慌忙逃往岔路,那里竟然也出现了他们的同伙。

糟糕,被包围了。他试图让小梅躲到背后,但追上来那三个男人的其中一人,蛮横地抓住了小梅的后颈。

「干什么?快放开我!」在小梅惊骇欲绝的尖叫声中,那些男人接连逼近。

雪哉身穿羽衣,他摆出防卫的姿势。小梅穿着短胴,无法立刻变身。雪哉思考着是否该变成鸟形去求救。

「你们简直胆大包天,雪哉是皇太子殿下的人!」

原本准备扑向雪哉的那几个男人听到这句话,讶异地停下动作,但脸上的表情并不是对皇太子殿下的皇威感到害怕,而是听到了出乎他们意料的名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皇太子?是日嗣之子吗?」年长男人向小梅确认。

惨了!雪哉内心敲响了警钟。

小梅豁出去了,拼了命的挣扎,她的嘴果然停不下来。

「对啊,雪哉是侍候日嗣之子-皇太子殿下的宫乌!绝对无法原谅你们当街逞凶。赶快放开我!」

年长男子沉思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诡异光芒。

「……放开她。」抓着小梅的男人听到明确的命令,立刻松了手。

小梅虽然脱困了,但可能没想到对方真的会放了她,一脸愣怔地站在原地。

「小鬼,你真的是皇太子手下的人吗?」

「那你又是谁?」雪哉露出警戒的眼神瞪着发问男子。

雪哉表现出若对方不先说,自己也无意回答的态度,男人嘴角露出一抹深意的笑。

「你还真固执。我们是地下街的人,奉『鵄』的命令行动。」

「鵄……」

雪哉以前在中央侍奉皇太子时,曾经奉皇太子的命令在〈谷间〉打杂,因此知道〈地下街〉是统辖谷间各派系头目住的地方,也多次听过「鵄」这个名字。

「堂堂地下街的头领,找她有什么事?」

鵄在目前统辖〈谷间〉的所有头目中,实力最雄厚,他可说是众头目的头领,也是稀少在一般社会上露脸的八咫乌。

对方厉声追问:「我已经按你的要求报上了名,你赶快回答我们的问题,到底是不是皇太子的手下?」

「……我的确曾经侍奉过皇太子,这是事实。」雪哉咬着嘴支吾其词。

「原来如此,只要听你这句话就够了。」男人对包围雪哉和小梅的人挥了挥手。「事已至此,已非我们能解决,那就先撤了。」

其他男人听到这句话,很干脆地转身准备离开。

男人用嘹亮的声音对着茫然的雪哉撂下最后一句话。

「鵄近期会和皇太子联络,希望皇太子在此之前想好破坏协议的借口。」

当最后离开的男人也不见踪影后,小梅就像绷紧的线突然断掉般当场蹲了下来。

「小梅,你知道谷间的人为什么会来这里吗?协议又是什么?」雪哉急切地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啦!」小梅情绪激动地大叫着。「他们说的目的,根本是信口雌黄,一定是来绑架我的。」

「绑架你?」

「是啊,最近中央经常发生这种事,妙龄的女子突然失踪。他们一定是听说我父亲下落不明,所以想把我卖去谷间。」小梅毫不掩饰内心的嫌恶,忍不住潸然泪下。「真是受够了,为什么这种倒楣事老是找上我?」

雪哉发现这样无法解决问题,便扯着她的手臂,硬是把她拉了起来。

「我们走吧!」

「走?走去哪里?」小梅抬起满是泪痕的脸。

雪哉稳住情绪,冷静地说:「按照原本的预定去招阳宫。既然你刚才提到皇太子殿下的名讳,就必须去通知一下。」

「我也可以去吗?」小梅突然露出兴奋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雪哉老实地回答。「因为我无法判断,反正我们先去附近,之后再听从对方的指示。」

说句心里话,包括刚才发生的事在内,雪哉更加无法信任小梅了。小梅似乎认为之前的争执让他们不打不相识,但其实更加深雪哉对她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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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他不愿意让可疑人物靠近皇太子,但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

雪哉回到刚才寄马的客栈,带着小梅直奔山内众的勤务处。

〈山内众〉是山内最精锐的部队,负责护卫宗家的大任。前往招阳宫之前,首先必须来此通报。

雪哉请山内众代为通报后,得到了一如预期的回应——小梅暂时留在勤务处内,雪哉独自前往招阳宫。雪哉请托认识的山内众,千万不要让小梅离开视线,然后在山内众的引导下,飞往皇太子的居所。

宫乌的住家都沿山壁而建,然而宗家居住的宫廷和成为政治中心的朝廷,则是挖空岩壁而建,位在山的内部。朝廷所在的那座山上,有一座像突出瘤般的岩山,招阳宫就是建在这座小岩山上的宫殿。

雪哉走上连结朝廷和招阳宫之间的石桥,从山腰涌出的瀑布溅出的水,喷泼在他身上,飞车在巨大的门扉周围来来往往。

不久之前,这还是他每天所见的景象。当初离开时,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了,没想到短短两个月,竟让他心生怀念之情,同时也涌现出「又回来了」这种难以名状的挫败感。

「雪哉!」

听到叫唤声回头一看,一名年轻男子迈着轻快的步伐从桥上走过来。

虽然以武人来说,他的身材略微矮小,但雪哉知道他身轻如燕,可以迅速飞跳踹倒敌人。他的皮肤晒得黝黑,平时笑起来像少年般的脸,此刻下颚紧绷,露出肃然的表情。他肩上威风地挂着银色刺绣的悬带,这是担任日嗣之子护卫的证明。

他就是招阳宫唯一的护卫,也是皇太子儿时玩伴,山内众的澄尾。

「澄尾。」

「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先去向殿下报告吧!」

他们将马交给了带路的山内众,来不及好好打招呼就进了门。

皇太子目前只使用建在正殿和渡廊之间的离殿。来到门前时,澄尾通报了一声。

「殿下,我带雪哉来了。」

「进来。」

澄尾听到回应后打开了门,雪哉看到一个坐在书桌前的背影。

前方的窗户敞开着,窗外照进来的柔和光线中,浮现了黑色的背影。那个背影在单衣外披了一件淡紫色薄衣,一头黑发随意绑在后颈,勾勒出优美的弧度。

「你终于来了。」对男人来说略微高亢的声音,毅然响亮。

雪哉有一种强烈的既视感,下一瞬间,霎时目瞪口呆。不过,转过头的「皇太子殿下」完全不理会他的震惊,动作自然地举起一只手。

「雪哉,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此人说话时,嘴角露出了在皇太子本尊脸上,不可能瞧见的嘲讽笑容。富有韧性和光泽的黑发,清秀的五官,气宇轩昂,让人感觉有点严厉的美貌中,露出了调皮的笑容。暗黑色秋波和红唇虽比本尊略微性感,但即使是曾经多次见面的人,远观时必定会受骗上当。

「滨木绵皇太子妃?」

雪哉错愕地叫着不久之前成为皇太子正宫的名讳,对方蓦然放声大笑。

滨木绵继续调侃着他。「你在胡说什么啊!在你面前的可是你的前主人,皇太子殿下。这么久不见,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好久不见……但您在这里没关系吗?」

雪哉一脸茫然,满头雾水,小心翼翼地在滨木绵面前坐了下来。

照理说,皇太子妃滨木绵应该在自身掌管的樱花宫殿内,雪哉觉得她出现在这里,绝对有什么事要发生。

「你别露出那样的表情,只有现在能够这样乱来啊!」滨木绵挑起单侧眉毛揶揄道。

这不是重点!可能察觉到雪哉内心无声的责难,刚才一脸复杂、始终没有说话的澄尾,略带疲惫地开口。

「你放心,至少并未去公开的场合。」

「我只是白天在招阳宫处理杂事,晚上就会回樱花宫。也因此之故,众人都说阿斗皇太子娶妻之后稳重多了。」

雪哉见滨木绵娴熟的样子,不由得感到晕眩。

可怕的是,这位身材高挑的太子妃穿着男装时,的确和皇太子殿下难辨真伪。虽然他们的五官、身材完全不同,但两人散发的气质很相似。

雪哉完全猜不透,为何会想到利用皇太子妃来当替身。

「如果被朝廷的人知道,可不止是叫皇太子阿斗而已……」

「只要不被发现不就得了。」滨木绵理直气壮地说。

雪哉无奈地想,这对夫妻连内心都很像。然而,既然眼前是皇太子殿下的分身,那么本尊去了哪里?

滨木绵听了他的问题,满腹的不满。

「发生了这样的紧急事态,他怎么可能乖乖留在宫里?他要我留在宫中看家,自己跑去北领了。」

「去、了、北、领!」竟然擦身而过!雪哉显得惊慌失措。

滨木绵露出大胆无畏的笑容。

「你放心,我大致知道他在哪里,有紧急状况时,也能立刻与他联络。不过,你得先把事情的始末告诉我,我当皇太子的替身可不是当假的。」

雪哉听到她这么夸口,便简短向她说明了在小梅家发生的事。

「鵄……地下街的头领出面倒是很难得。」

「而且正值目前这个时期,到底该怎么判断这件事?」

澄尾和滨木绵听完雪哉的话之后,一起陷入了沉思。

「请问,他们说的协议是怎么回事?」雪哉终于忍不住探问。

滨木绵搔着脸颊沉思了半晌,爽快地开口陈述。

「应该是指,谷间和上一代代理金乌之间建立的互不侵犯密约。」

也就是上一代的代理金乌,和当时的地下街头领之间的约定。

以前的谷间是无法地带,毫无章法。数十年前,当上一代的代理金乌打算大刀阔斧治理时,谷间发生了重大的改革。

「目前所见的谷间,就是在那个时期进行了重组,现下由『鵄』掌控地下街。他的上一代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被称为『地下街之王』。他毫不留情地解散了流氓无赖的集团,重新进行改组,将那些聚集的莽汉,变成有独自规章的自治组织。」

上一代代理金乌原本认为乌合之众很好对付,没想到谷间的改革令人惊讶。若是出手不慎,可能会遭到惨痛报复,朝廷打算整顿的事情,谷间都会抢先一步自律处理。最后,正常社会和地下社会各自为政,互不干涉,朝廷也失去了整治谷间的必要性。

代理金乌和地下街之王达成了协议,只要双方维持现状,就不会出手干涉对方,只是这个协议并未对外公开。

「被称为地下街之王的男人,名叫『朔』。」

「朔……」雪哉重复着澄尾告诉他的名字。

「谷间的人带着敬意称他为『朔王』,鵄只是朔王从小栽培的部下。不光是鵄,目前在谷间赫赫有名的头领,应该都受过朔王的薰陶。」

滨木绵咂着嘴说:「那个叫小梅的父亲,可能做了什么事,惹怒了地下街的人,所以打算派人教训他。结果小梅提到了皇太子的名讳,将事情给闹大了。」

小梅的失言,让皇太子遭了池鱼之殃。

「滨木绵皇太子妃,以我的直觉,总觉得小梅好像隐瞒了什么,只是她总是装傻,所以我猜不出她到底遮掩了什么?」

「女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秘密。」

「滨木绵皇太子妃!」

雪哉原本想叫她不要开玩笑,却发现滨木绵眼眸深沉锐利,立刻噤了声。

「……她是遭到巨猿攻击的村庄内唯一幸存的少女,她的父亲又被地下街的人盯上。如果认为这只是偶然,我就没脸见我的夫君了。」

滨木绵厉声下令,立刻将那个叫小梅的带来这里。

「等一下联络真赭薄,把她安排在樱花宫做事,让真赭薄监督她。」

真赭薄是滨木绵手下的女官之长。

「要让她进宫吗?」澄尾担忧的问道。

滨木绵不为所动。「当然要把可疑的人留在近处啊!目前缺乏线索,先拉拢她,然后严密监视,这样的结果应该更理想。虽然不知道这个女孩在想什么,光是保护她不被地下街的人带走,就可以让她成为我们手上的好牌。雪哉!」

「是!」雪哉听到滨木绵叫喊他的名字,不由得挺直了背脊。

「你即刻前往北领。」滨木绵命令道。

「北领?去找皇太子殿下吗?」

「虽然因误会而起,但能够和地下街的人接触,算是很幸运。」

地下街的人应该很快就会要求会谈,如果皇太子不在,根本无法成事。

「乡长那里我会派人去说明情况,你去将皇太子叫回来。」

「遵命。」

「这个给你,下次就不必请山内众传话,直接进来这里就行了。」

滨木绵交给他一条代表是皇太子近臣的紫色悬带,上面有银色的刺绣。

当时雪哉离开朝廷时,这条悬带已交还给皇太子。用火炭熨斗烫过之后,可能没有其他人使用过,和他当初归还时一样,折得整整齐齐。

他抬头看向滨木绵的脸,滨木绵促狭地笑了笑。

「雪哉,欢迎你回来朝廷。那就下去做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