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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骨档案簿之参 玫瑰树下

第一卷

白骨档案簿之参 玫瑰树下



国道二三七号沿线的旭川市与大小城镇,为了统一宣导造景而结合成一个单位,称为花人街道三二七;最北端起点有两个景点,一个是上野农庄,由知名英式风格庭园设计师上野砂由纪女士所打造,在仓木聪先生的连续剧里大放异彩;另一个是千代田玫瑰园,从十多年前就是旭川的玫瑰大本营。两地都是一年四季开满美丽的花朵,造福市民与观光客。

老实说,我对花朵没有多大兴趣,从来没有主动去过任何一个景点,尤其千代田玫瑰园更是绘声绘影地流传着「情侣去了铁定分手」,让我敬而远之。话又说回来,我连女朋友都没有,怕什么分手?

因此七月的某一天,樱子小姐找我去玫瑰园,我不禁感到有些新奇讶异。自从幼稚园去郊游后,我就再也没去过玫瑰园了。还记得当时看到摊贩有卖淡红色的「玫瑰冰」霜淇淋,想吃得不得了,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卖?

总之呢,上星期我陪爷爷去了今年第一趟钓鱿鱼之旅,就带着自己晒的鱿鱼干去分送给樱子小姐,顺道吃顿午餐,然后被她的邀约吓到。其实分享鱿鱼干只是借口,目的当然是婆婆的美味午餐,因为我妈昨天就出发去享受三天两夜的温泉之旅了。

婆婆看到我,一如往常地问:「少爷吃过饭了吗?」我说起床到现在只吃一杯泡面,婆婆惊呼:「哎哟喂呀!」连忙冲进厨房,大约一小时后端出炸鸡、醋香甜椒煎美洲南瓜、紫芦笋水芹沙拉、隔壁东川町豆腐名店的香醇豆腐味噌汤,还有陶锅蒸的热腾腾白米饭。

据说北海道的粮食自给率是百分之两百,尤其旭川特别坚持「在地」理念,有人说就是太过依赖食物的优质天性,菜色反而过度保守;另一方面,也代表不必花太多工夫,饭菜本身就是山珍海味。当然不是只有白米好吃,炸鸡可是北海道人的精神食粮,但北海道人不像本州人说「唐扬鸡」,而是说当地方言的「zangi」。

我先合掌道谢,接着大口咬下外酥内软、肉汁四溢的炸鸡,以及晶亮白皙、粒粒分明的米饭。北海道的梦光米很有名,号称北方越光米,跟我家每天吃的七星米、星梦米简直天差地别。这么说或许不太公道,毕竟七星米和星梦米也挺不赖的,只是梦光米特别好吃罢了。

梦光米甜度不高,但十分浓醇,那恰恰好的Q弹口感更是一流,让我忍不住多扒了几口。我老哥很爱吃白米饭,他总是说:「白米要用喉咙来品尝!」现在我能体会他的感觉了。

我狼吞虎咽到差点噎住,婆婆泡了杯茶端过来,我微笑致意,她笑得更开心了。这时,樱子小姐看准我吃饱喝足、心情正好的绝佳时机,邀我隔天一起去玫瑰园。

「好是好……想不到樱子小姐竟然会去赏花啊?」

紫芦笋煮过依然鲜艳亮丽,即使错过盛产季仍甘甜美味,美洲南瓜与果醋堪称绝配,我塞得满嘴都是食物,一边歪头表示不解。

「很意外吗?」

「如果玫瑰园里埋了什么动物尸体,我倒不意外。」

「什么意思?」

「没事。」

樱子小姐口气一沉,我根本没勇气对她说明意思,赶快别过头去。

「算了,我的确不是去赏花的,只是跟玫瑰园的经营人——蔷子夫人何点交情。」

樱子小姐皱了一下眉头,随即为我说明。

「原来啊……那干嘛找我一起去?」

「因为现在正好是玫瑰季。」

「玫瑰花开得很漂亮,你想邀我去欣赏?」

「不,这表示现在已经有很多花凋谢了,玫瑰花开之后不快点把花梗摘掉就会结果,这样花朵会吸收不到养分,开得不漂亮。」

樱子小姐摇摇头对我解释,仿佛我说了什么蠢话。也对,眼前可是樱子小姐,怎么可能没来由地想讨我开心。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帮忙整理花园?」

「差不多罗。玫瑰季碰巧也是樱桃季,只要你去帮忙当园丁,保证能在蔷子夫人家的院子里分到樱桃。只要有东西吃,你就充满干劲不是吗?」

「唔,这我不否认。」我胃口很好,也爱吃樱桃。「可是,现在樱桃不是很多地方都吃得到吗?」

旭川市是盆地,温差较大,适合栽培各种水果,我家附近就有好几座果园,随便一座都能体验采水果的乐趣,譬如苹果、葡萄、草莓,当中采起来投资报酬率最高的,我想就是樱桃了。

樱桃果实会从树顶开始成熟,从高处采的比较甜美,即使不时被出没的锦蛇吓到也别有一番趣味。亲手摘下比超市货架上更甜美香醇的樱桃、吃个痛快,比采其他水果都更划算、满足——啊,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啦。

「是这样没错,但我刚好有事要办。后天要去给叔叔探病,想送些花过去。」

「啊~原来是这样。」

「每次去都能分到最好的花,不过,她也很会使唤人。」

「所以要我去帮你做苦工就是了……」

这下我总算搞懂了,对人对花都毫无兴趣的樱子小姐,多少也知道探病要送漂亮的花,对方比较开心,既然这样,在下馆脇正太郎自然义不容辞罗。

「是呀,反正今天没事,饭后正好运动一下。」

我迅速把碗清空,婆婆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对我伸出手,大概是想帮我添饭吧。

「半碗就好。」我说。婆婆点点头,回头又添了一大碗过来。哇咧,这样不就要重新调整配菜比例吗!婆婆也不是省油的灯,笑我太多虑,又端来一盘炸鸡。

「你还是这么能吃。」樱子小姐说。

「人家常问我是不是胃下垂呢。」

「嗯,据说食量大的人容易胃下垂,但只是迷信啦。胃下垂的人胃功能都不好,根本不可能暴饮暴食。胃功能不好,营养吸收不易,确实比较容易胖,但你只是胃比较大,代谢迅速而已吧。」

「我正值发育期嘛。」

「也是。对了,你妈今天晚上也不在家?晚上我要和直江吃个饭,机会难得,你也一起来吧。」

「咦?你们难得约会,不用了啦。」

「我不在意呀。」

「你或许不在意,但是在原哥可不一样。」

在原哥的职业是公安警察,永远不知道当下人在哪里,但肯定很忙,他难得找到空档与樱子小姐约会,我去当电灯泡会遭天打雷劈的。

「我好久没去玫瑰园了,就去看一看,你不用理我。」

我苦笑着拒绝当电灯泡,樱子小姐很讶异自己的好点子被驳回,好一阵子不服气地默默喝着红茶。

「总之,我的晚餐你不用费心,请我吃玫瑰霜淇淋就好,这样我就乐意帮忙了。」

一想到有人请吃玫瑰霜淇淋和樱桃,做几个小时的苦工根本不算什么——事后想想,这又是个错误的决定,我根本不该去见蔷子夫人。当下,我随意望着窗外的天空,只儿乌云密布,仿佛暗指着我的未来。



本来想立刻出门,婆婆却不肯放人,她坚持樱子小姐一定要换装才能出门,所以我等了整整一小时。妈妈出门之前,也总是手忙脚乱,我能理解女人家出门需要花掉一些时间,但也一直很好奇,女人究竟都在房间里做什么?

吃完饭后的手工布丁,冰红茶里的冰块全化成了水,我的智慧型手机也只剩一格电力,婆婆才总算放樱子小姐出来。

「哼,婆婆总是这么夸张,不就是去拿几朵花吗?」

樱子小姐没好气地说。她脸上化了淡妆,换上一套连身白洋装,款式是时下流行的连身长裙,颜色不是纯白,而是淡淡的灰白——也就是骨头的颜色,这是樱子小姐的最爱。她肩披牛仔短外套,头戴白蕾丝边草帽,脚穿凉鞋,这身打扮看起来就像个不折不扣的大小姐。

「看什么看?」

樱子小姐见我看得入迷,不开心地瞪了我一眼。

「没事……」我的回话声高了八度。

再次体认到樱子小姐是个大美人,让我莫名紧张。

「那就走吧。」

樱子小姐上了车,车上放的依然是她最爱的重金属乐团「圣鬼Mk-Ⅱ」,主唱迪亚贝尔阁下高声狂喊「侵犯!扯裂!」,让我失望透顶。看来樱子小姐牵到北京还是樱子小姐。

汽车行驶在阴暗的天色中,我以为我们是直接前往玫瑰园,樱子小姐的Kangoo却开往神乐町的悠静豪宅区,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先去蔷子夫人家。」

在我开口提问之前,樱子小姐就给了答案,然后热门熟路地不断转动方向盘。我担心去得太晚可能会下雨,先用智慧型手机确认天气,没想到天色这么暗,气象却说是多云到晴,降雨机率百分之三十,所以等等就会放晴罗?我转去看影片网站,看着看着,汽车穿过一座大门,装饰华美到令我吃惊,看来这就是蔷子夫人的家。

「住家果然不可能盖在玫瑰园隔壁啊。」

「住玫瑰园隔壁的是蔷子夫人聘的园丁夫妻,他们很会种玫瑰,可以种满整片院子。豁子夫人稍微懂园艺,但毕竟是经营者,不会全靠自己一个人照顾花。」

「哦,也是啦,一个人要顾那么大的花园太辛苦了。」

尤其玫瑰特别需要照料,听说外国贵族喜欢在庭院里种玫瑰,只要玫瑰开得漂亮,就代表宅邸聘了有本事的园丁,而这也是身分地位的象征。

我来到玫瑰园老板娘千代田蔷子夫人的豪宅,正门前的女佣说:「夫人在院子里。」樱子小姐自顾自地大步闯进院子,我也紧跟在后。院子里充满甜美的花香,开着红、白、黄等五颜六色的玫瑰。我们穿过白玫瑰拱门,一株开着红色小花的玫瑰树前,站着一位戴手套拿剪刀的妇人。

妇人年纪应该四十五、六吧?身穿塑胶围裙,戴着盖住整张脸的农用大帽子,修长的身躯却穿着优雅的棕色连身洋装;她发现我们,便眨了个眼,随即露出高贵稳重的笑容。樱子小姐上前致意,我也跟着行礼。这位应该就是蔷子夫人了。

樱子小姐的笑容无敌可爱,蔷子夫人的笑容也很美,她嘴角可见迷人的酒窝,一笑就仿佛年轻个好几岁。

「樱樱!」

蔷子夫人喊道,把剪刀放在地上,快步往我们这边来。

「哎,你这孩子总是闷不吭声就跑来了!」

蔷子夫人说着,一手握住几朵玫瑰,另一手轻拥樱子小姐,那贵妇般的举止与樱子小姐大不相同。

另一方面,樱子小姐虽然暂时舍弃了平时的牛仔裤与男版衬衫,穿上婆婆辛苦打理的淑女装,看起来还是相对率性豪放。

樱子小姐拜访亲朋好友家时,似乎不会事先连络一声。她看我一脸茫然,只淡淡地告诉蔷子夫人:「明天我想去看叔叔。」

蔷子夫人很喜欢樱子小姐,完全不介意她那没家教的态度(大概是人品太好),连一句纠正的话都没说,温柔地用手指梳理她乌黑的长发。

「这样啊。」蔷子夫人和蔼可亲地点点头,但随即皱起眉头,面有难色地说:「真不好意思,今天刚好有客人在。」

「没关系,我们拿完要用的花马上告辞。」樱子小姐接着说:「帮我连络西岛夫妻就好。」

西岛夫妻应该就是管理玫瑰园的园丁夫妻吧。我瞥了他们一眼,接着望见种在玫瑰旁边的紫色小花,正确来说,应该是在小花周围辛勤采蜜的熊蜂。

「难得你来一趟,我却不能亲自选花给你,真抱歉。」

不会不会,是樱子小姐没通知就跑来的错——我在心中嘀咕,没说出口,因为这实在不是我这个外人该插嘴的事。待两人起步离开,我连忙赶上,蔷子夫人这才发现我。

「你就是『少爷』罗?」

「什么?」

「阿泽经常提到你呢。」

我急忙鞠躬行礼,蔷子夫人一看就呵呵笑了。我根本不知道阿泽是谁,只能干笑,她也不以为意,直接前往宅邸。

「阿泽是谁?」

「婆婆啦。」

我们跟在蔷子夫人后面,我偷偷问樱子小姐谁是「阿泽」。仔细想想,也只有婆婆会叫我「少爷」了。这就是贵妇圈吗?总之,蔷子夫人跟樱子小姐的关系看来确实不错。

蔷子夫人对门口的女佣说:「打电话给西岛先生。」然后有些吃力地脱下手套,那手套从手腕到手肘都是漂亮的花布,手腕以下则是皮革。

「玫瑰带刺。」

樱子小姐低声对我说,但这不是理所当然吗?再仔细想想,她应该是向我解释手套吧。玫瑰带刺,所以要使用厚皮手套。

蔷子夫人先吩咐女佣,接着又开始讲电话,我正好趁机欣赏豪宅的装潢。樱子小姐家比较像日本人打造的洋房,蔷子夫人家则是彻底的洋房,墙壁与地板都是光亮木板,不负旭川「树城」的称号,正门大厅还有大楼梯,不愧是豪宅。

家里挂满中原悌二郎、砂泽比奇等在地艺术家的画作与雕像,让我心情愉快,仿佛宅邸主人的精神常伴左右,大肆装渍外的其他小地方也融入了他的个人喜好。

「这是外子的喜好。」

我出神地看着砂泽比奇雕像上特有的精致几何图形,没发现蔷子夫人站到我身后。

「他说这些作品埋藏了不屈不挠的毅力与热情,能激励自己不要认输。」

「嗯,我有同感,这些作品好像有股生命力,或是人体内的原始力量……」

夫人听了开心地微笑,接着灵机一动,对樱子小姐说:「对!樱樱,你们也一起来参加吧!」

「参加什么?」

樱子小姐诧异地挑眉,蔷子夫人则促狭地掩嘴笑。

「今天晚上,家里交谊厅要举办通灵会呢。」

「通灵会?」

「你认识水木市议员吧?他之前说认识一位会通灵的朋友,我就请他务必办一回罗。玫瑰我会叫西岛先生送去你家,如何?」

蔷子夫人先对樱子小姐这么说,又拍了一下我的背。

「你也来吧,只有樱樱一个人,说不定阿泽会担心呢。」

「哦……」

竟然要办通灵会?贵妇打发时间的方式也太特别了。突然受邀参加让人一头雾水的仪式,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我没兴趣。」

樱子小姐还是一样,开门见山。

「别这么说嘛,机会难得,你一定要参加!」

「我拒绝。」

「别这样欺负人家嘛!」

蔷子夫人摘下帽子,噘嘴赌气,她帽子一摘就看不出年龄,与其说是漂亮,我想更偏可爱型吧?说不上是绝世大美女,但是个开朗亲切的万人迷。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的活动原本还有一位茶会上的朋友要出席,但她老公昨天晚上突然身体不舒服,就不方便参加了。另外还有一位女士要来,可是跟我不太热,总觉得不太放心……」

「直接取消活动不就得了?」

「别这样说嘛,水木先生跟明人关系不错,跟我也有些交情,不是所有社会人士都像樱樱一样自由自在的。」

我听了忍不住想点头。

「好啦,来参加苏?」

「抱歉,我晚上跟直江约好要吃饭。」

「哎呀,我来打电话,只要我说不,那孩子可不敢顶嘴。」

蔷子夫人最后还是来硬的,吩咐女佣:「拨电话给直直。」没想到我好心拒绝当电灯泡,在原哥还是注定无法和樱子小姐吃到饭。

「所以……她也认识在原哥罗?」我小声问。

「是啊,蔷子夫人跟直江年纪差满多的,但夫人没生小孩,很喜欢照顾直江,直江也经常来这里过暑假。」

「啊,原来。」

总算懂了,我听说过樱子小姐与在原哥的童年往事。

如果在原哥会来这里过暑假,樱子小姐来玩也不意外。凭着长年的交情,就算樱子小姐举止没礼貌,也顶多被认为是「调皮的孩子」。

「是表姐啊……」

我突然注意到蔷子夫人长得跟在原哥有几分神似,但不太会描述像在哪里。樱子小姐说过,表亲之间的基因只有八分之一相同,所以不会长得一模一样,但毕竟是亲戚,确宵看得出有几分像。

「真是的,通灵会感觉真无聊。」

但我们别无选择,女佣已经打电话给在原哥,樱子小姐边抱怨边无奈地叹着气。

「没办法,你也一起来吧。」

「什么,我也要参加喔?」

「我下次请你吃『善元』的寿司犒赏你罗。」

「咦……啊,好的。」

糟糕,我又被美食钓中!面对高级寿司,我哪有办法拒绝呢?

在原哥带我去吃过一次「善元」,它位在旭川市闹区的三六街边缘,是寿司名店,上门的客人全都身穿高级西装,电视节目报导过,客人包括号称华陀再世的名医或是政客,店里没有菜单,只吃两人份(几乎都我在吃)就让在原哥付了三万多日圆,吓得我差点昏过去。

不过,那真的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寿司,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难怪有客人远从外地跑来北海道吃,也难怪它会登上某闻名全球的美食情报志,我会抵挡不了它的诱惑也是当然的。

「那就说定罗。」蔷子夫人看看我与樱子小姐,笑着说道。

唉,我又被食物骗了,真是笨到不行。



听说参加者要晚一点才来,真不愧是通灵会啊,而蔷子夫人似乎误认我是个寿司迷(正确来说不只寿司,海鲜我都爱),晚餐特地叫了一大堆寿司来。

「你正值发育期吧?听阿泽说,你吃饭都吃得很开心,别客气,尽量吃喔。」

她说着就把一个寿司桶推到我面前,里面大概有五人份,虽然不到「善元」那么高级,但也不是我平时吃得起的。

醋饭松软得恰到好处,香甜软嫩的海胆好吃到我不禁惊呼;肥美的近海比目鱼、紧实香醇的鲍鱼,还有蔷子夫人赞不绝口:「脂肪比大间产的要少,但是红肉好吃多了。」的户井产鲔鱼,真是大饱口福。

几个小时之前才吃了婆婆的炸鸡,我依然不客气地把寿司吃个精光。听说蔷子夫人最近都一个人吃晚餐,难得吃一顿热闹的饭,真是宾主尽欢。这栋房子里有两名女佣,但家族中只有蔷子夫人一人住在这里,樱子小姐想必不擅长聊天,我代替她与蔷子犬人寒暄,蔷子夫人喝着一杯葡萄酒,不停说今天真是开心。

「看男孩子吃饭真是一大乐事啊,下次有空记得再来玩喔。」这应该不是客套话。我的脸皮是没有厚到真的跑来吃,但仍回答:「如果有需要男丁出力的地方,欢迎随时找我。」为了证明我也不是说客套话,我们交换了手机号码。我在单亲家庭长大,很清楚一个女人持家的辛酸。

饭后甜点是樱桃,我一样不懂得客气,想说回家肯定能睡个好觉,很可惜今天的重点不在晚餐,而是通灵会。话说,我这辈子是第一次参加通灵会,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老实说,我向来对灵异类的东西很头痛,小时候看了老哥租来的恐怖老电影,内容在讲闹鬼,吓得我好一阵子不敢吃炸鸡(里面有一幕吃炸鸡的惊悚戏)。我是真的没什么兴致,但看了蔷子夫人开朗的表情,也不敢说要回家。

夜更深了,我们来到四面开窗的交谊厅,庭院一览无遗。气象预报果然不准,晚餐的时候下了点雨,现在一开窗就吹进挟带土味的冷风。

「天已经完全暗了。」

我打了个寒颤,关起窗。夏至刚过,白天的时间长,现在看到半月在云层中若隐杵现,又感到一股朦胧的不安与恐惧。

「通灵会到底要干什么?」

「谁知道。」樱子小姐没好气地说,「我不相信灵魂。」

「你不信啊?」

「当然啦,人类跟机械没两样,都是靠电力活动的。」

「电力?」我不禁重复一次。

「你可别蠢到说人没有接电源线喔!肌肉:心脏、视网膜、胃、大脑……所有器官都会发出微弱的电流,所以才能测到心电图、脑波这些东西。拿心脏来说,只要它还会跳动,就会产生上百毫伏的电流:心脏其实是结构非常简单的机械呢。」

我还以为电力说的是什么神经突触,听她这么解释才领会过来,其实光从心电图这名称来看,多少也可以理解。

话说我小时候,曾经给医院医师在手上贴电极,说是要做心电图检查,当时还不知道为什么检查心脏要贴手,原来手是导电体啊。

「原来是电力啊……不过机械这两个字,好像很物化人类。」

「只差在材料是金属或血肉罢了。人体每个单元的构造都很简单,整体来说却是一组非常复杂的机械。懂吗?驱动人类的不是灵魂,是电力,所以通灵会实在可笑。」

樱子小姐不耐烦地说完,拿起凉了的红茶大口喝下。我知道她不信邪,也多亏她拼命否定灵异现象,才舒缓了我的恐惧,于是我也深呼吸,喝口红茶。这红茶来自北海道第一家红茶专卖店,历史悠久的「Life Lapsang」,店里只卖道地尼泊尔茶叶,非常甘甜顺口,还有着巧克力般的迷人香气。

「话说回来,今天的参加阵容真是惊人。」

参加者陆续进入交谊厅。在等待众人到齐的过程中,壶里的红茶已经泡太浓,开始产生苦味,我加了浓醇的牛奶进去。今天到场的来宾,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樱子小姐却不感兴趣,只是嗤之以鼻。

「那一位是道北圈连锁量贩店『大原野集团』的大原会长,另一位是知名剧团东家,还有那边那一位是市议员水木先生。」

「你真熟这些啊。」

「是你太脱离社会了。」

其实我会认识他们也是巧合。我很喜欢一位全国知名的艺人,他是这个剧团的成员,而超市会长则是昨天晚上刚好上了当地新闻节目特辑,记忆犹新。我虽然在樱子小姐面前装懂,实际上也很不熟悉财经界与名流界的人。

今天通灵会的牵线人水木市议员,替忙着张罗大小事的蔷子夫人招呼各位来宾。水小先生属于旭川开发派,经常骑着脚踏车在街上宣传「与市民一同打造旭川,繁荣旭川」,还因此上过市内报纸。他的服务处正好在我上学的路上,我经常看他从服务处骑脚踏车出来,刚开始还以为他是什么怪人,一查才知道他是个主打亲民政治的人。

因为有他,旭川才开始出现公自停转站,简单来说,就是在公车站附近设置自行车停车场,打通自行车连接公车的通勤管道,增加公车使用人数。

市内报纸的专访说,他本身也会趁假日骑登山车到市外或郊区锻链体力,今天一看,肤色果然黝黑,体格健壮,感觉不像个议员,反倒像活力充沛的体育老师,他身边的大原会长还更像个政客。

这位大原会长体型福态,身穿高级西装,该怎么形容呢……就是容易引人注目啦。不愧是从酪农业出发,一手打造出大事业的领袖型社长。

Linus剧团的东家小桥先生离这两人稍有距离,和我一样喝着红茶,他是今天所有参加者中身高最高的人,看起来却显得矮小,或许是身形瘦削又驼背坐着的关系吧?之前在舞台上看见他是那样威风凛凛,今天是紧张吗?畏畏缩缩的,落差之大令我惊讶。只见水木先生要拿三明治配茶的时候,顺便轻拍了小桥先生的背说:「没事,别担心。」或许小桥先生比我还胆小。

听说原本还有三名客人要来,但是都因为身体不适突然取消,会不会是怕得不敢来了?还是只有我怕到不想来?难道他们被什么灵力拦住了?愈胡思乱想就愈害怕,干脆别想了。

今天来参加的,最后只有上述三人,还有比大原会长更福态的一位贵妇(我不认识她,应该是哪个名人的太太,问了姓名之后还是不认识),加上我们与蔷子夫人,总共七人。

我在这群人中显得格格不入,樱子小姐也非常不开心。还是回去好了——正当我打算这么做时,一名身穿黑斗篷、完全就像个灵媒的高大男子缓缓走进交谊厅。

水木先生起身对他认识的灵媒致意,灵媒也开口回礼,话中带着奇怪的口音,看来这位灵媒是外国人,幸好日文还算流畅,但是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不太对劲,究竟哪里怪呢?应该是他腰挺得太直,姿势太完美的关系。我可能把灵媒都想像成小桥先生那样了。

我一直找不到时机开溜,就这样拖到活动开始,交谊厅灯关了,改点起许多蜡烛。我没想到蜡烛光这么亮,晃动的烛火在厅里映出数不清的黑影,令我心里发毛。

「好,开始吧。」蔷子夫人说完,大家便聚在圆桌边。

这位青年灵媒位居主座,环视众人,两侧分别坐着蔷子夫人与水木先生,接着是我与樱子小姐。

「今天的通灵会,要招来水木先生的亡妻。」灵媒语气严肃,低声呢喃。

「哎呀,要招水木太太啊?我还以为是千代田先生呢。」

胖妇人这么说,我在樱子小姐耳边偷问:「千代田先生是谁?」

「千代田明人,蔷子夫人的丈夫,半年前意外身亡。」

「咦!」

听她说千代田先生去世了,吓我一大跳,因为蔷子夫人在大厅雕像前谈起自己的先生时,口气宛如他仍活在世上,我还以为她先生是去远方出差,或者像在原哥一样忙得没空回家呢。

「听说是喝醉了,从楼梯上摔下来,真遗憾。不过对爱酒人来说,也算死得其所吧。」

樱子小姐微微一笑。我听了也觉得应该要招来那位先生,不过转念想想,或许才刚过世不久,见面格外伤心吧。千代田先生应该还活在蔷子夫人心中。

「是说,真的会有灵魂出现吗?」

小桥先生半信半疑地问,听起来不是不信,而是有些不层加不高兴,水木先生因此皱起眉头,灵媒倒是满不在乎地笑答:「当然,灵魂已经来到我们身边了。」

「咦?」

除了樱子小姐之外,所有人都同声惊呼,我当然也不例外。

「各位不信?」

「抱歉……是不信。」蔷子夫人尴尬地低头道歉。

「那么,灵魂将会捉弄您一下。」

「捉弄?」蔷子夫人语气有些害怕,纳闷地歪头。

「灵魂将会碰触您的身体,她是女性,请别担心。」

灵媒温柔地说了,水木先生便独自笑起来,蔷子夫人则是表情僵硬,笑不出来。

「不要,太吓人了。」

「没事,一点都不可怕,只会感觉有点奇妙。」

「奇妙?怎么说呢?」

「可以把手借我一下吗?灵魂将会透过我的身体进入您体内。」

「这……不会有事吧?」

「别担心,只是暂时的,顶多在灵魂附体的时候,觉得手有点热而已。」

「有点热?」

「怀抱激烈愤怒或哀伤的灵魂十分冰冷,善良的灵魂则带着如和煦阳光一般的温暖。」

灵媒说着伸出手来,蔷子夫人看看我们,我心想:「什么灵魂,明明是你搞的鬼。」樱子小姐则是闭目养神中。除了樱子小姐之外,所有人都对蔷子夫人投以期待的眼神,但她本人当然不怎么开心。

蔷子夫人不经意地望向我求助,我感到坐立难安,正想起身说:「我也很怕,但还是由我来吧。」蔷子夫人却摇了摇头。

她似乎下定决心,叹了口气,轻轻牵起灵媒的手。这难道就是主办人的责任感吗?也可能是因为我听说了她先生过世,才感受到她的委屈,不禁为她生气。

灵媒轻轻揉捏蔷子夫人的手,嘟哝着含糊的咒语,然后说:「请放松,别用力。」蔷子夫人表情僵硬,但仍勉强挤出笑容,深深呼吸。

「怎么样?」灵媒问。

「嗯……不太清楚。」

「应该会稍微变热。」

灵媒摸着蔷子夫人的手,我忍不住皱眉,这时夫人小声惊呼:「啊!」

「变热了吗?」

「对,皮肤真的变热了,讨厌,好可怕喔。」

「别害怕,会发热代表灵魂无害。请放松,如果用恐惧与恶意面对灵魂,反而会让灵魂不舒服。」

「这样啊……所以灵魂跟活人是一样的罗?」

「对,完全相同,而且还摆脱了躯壳的限制,感情比活人更丰沛呢。」

灵媒伸手触摸蔷子夫人的额头。

「看来灵魂已经完全进入您的身体里面。」

「这样吗?」

「是,您可能没发现,但其实灵魂正支配着您的身体。」

「咦?」

「请起身。」

「站起来?」

「是,请从椅子上站起来。」

「……」蔷子夫人露出讶异的表情,试图从椅子上起身,但随即脱口惊呼:「啊!」

「如何?」

「怪了,我站不起来……」

蔷子夫人脸色铁青地呻吟,看来不像是演戏。

「是灵魂在捉弄您。」

「哪是啊,不是因为额头被手压住才站不起来吗?」小桥先生喃喃自语,一脸不屑,似乎还忍着笑。

「我并没有压住,只有指尖碰着。」

灵媒立刻回答。

「我只是镇住灵魂,所以用指尖碰着就够了……喏,还是动不了吧?」

「啊,是……」

灵媒为了证明手没有施力,用食指与中指碰着蔷子夫人的额头,我不清楚他实际上有没有出力。

「这样就够了,应该可以站起来了吧。」

灵媒温柔地说了,接着念起咒语,手从蔷子夫人额前移开。蔷子夫人看看我们,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起身。

「啊,这次真的站起来了。」

蔷子夫人安心地嘀咕一声,这时水木先生突然大力鼓掌,我也跟着拍手。除了樱子小姐之外的所有人都轻轻鼓掌,掌声结束后,灵媒深深吐了一口气。

「不过灵魂还在您体内,说这次要捉弄您的手。」

「我的手?」

「是,您的手。」

灵媒这次握住蔷子夫人的手肘。

「请放松,您的手指将会不由自主地动起来。」

这是第二次,蔷子夫人已经不那样害怕,深呼吸后闭上眼睛。

她的手一放松,手指便下垂弯曲。

突然,手指抽动了几下。

「灵魂动了您的手指是吧?」

「是……」蔷子夫人叹道。

「真的不是你自己动的吗?」胖贵妇问,蔷子夫人回答不是。

「我根本没出力……真神奇……」

手指不动之后,灵媒又念了咒语,然后放开自己的手,绕到蔷子夫人身后,边念咒语,边用十字架轻敲她的背一下。

「这样灵魂就离开了。」

蔷子夫人总算松了口气,抚着自己的胸口深呼吸。

「这可能也是千代田夫人串通好的吧……」

小桥先生喃喃自语,灵媒说:「那么您也来试试吧。」于是也对小桥先生做了一连串的恶作剧。

小桥先生被灵魂捉弄了一番,吓都吓坏了,似乎分泌了太多肾上腺素,口沫横飞地对我们说明被捉弄的体验,刚才畏畏缩缩的样子哪里去了?看来小桥先生完全相信了灵魂,或许恐惧并不来自于不相信,而是来自于否定。

我看了小桥先生的模样反而怕得要死,只有樱子小姐依然不感兴趣地望向他处。



「看来灵魂与您意气相投。机会难得,让我们用通灵板与灵魂交谈吧,这样大家也比较好懂。」

捉弄仪式结束后,灵媒拿出一块印有英文字母的薄板,外观像某种游戏盘。

「通灵板?」

「日本也有啊,就像碟仙那种骗小孩的玩意儿。」樱子小姐对我咬耳朵。

「可是刚才的灵魂恶作剧,好像是真的喔。」

「我看你脑袋不好才是真的。」

「呃,所以还是某种戏法罗?」

「当然呀,就算是蔷子夫人要我来,我也不想浪费时间参加这场闹剧。」

「不行啦,再忍一忍吧。」

「那男的不是剧团东家吗?谁能证明他不是在演戏?」

「可是,我不觉得蔷子夫人是串通好的,刚刚看起来很真啊……」

「所以我才说你笨,那都是有科学根据的正常反应。」

「请肃静。」

灵媒看到我们交头接耳,厉声提醒。

「一旦吵闹,灵魂就会离开。」

「灵魂?」

「没错,灵魂已经附在他身上了。」

「你有感觉吗?」

「有!身体从内侧发热,太神奇了!」

小桥先生亢奋地回答,反应像在演戏那样夸张,樱子小姐嗤之以鼻,灵媒则小声叹气。

「无聊透顶。」

「请放心,不是只有你这么说。世界上有许多可怜人,连亲眼所见的事情也不相信。」

「你说我是可怜人?」

「是啊,只会从科学来看待事物的人实在可怜。」

「……」樱子小姐不悦地瞪着灵媒,接着突然轻笑一声,「你知道吗?人的大脑会分泌血清素,如果分泌不足就无法控制情绪;我可不是缺乏血清素的人,不至于被你的闹剧惹火。你想玩就继续玩,我就好好欣赏你滑稽的模样吧。」

说完,樱子小姐一派轻松地坐好。灵媒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对樱子小姐投以怜悯的眼神,并用力点头,刻意的动作与表情令我不悦,我大概是气他瞧不起樱子小姐。

通灵会就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继续举行,我夹在灵媒与樱子小姐之间,觉得如坐针毡。

正如樱子小姐所说,通灵板跟碟仙一样,只要发问,灵魂就会自动指出板子上的字母来回答。通灵板是木制,左右各画着骷髅状的太阳与月亮,周围有几个恶魔与星星图案,中间设置A到Z的英文字母,YES与NO,Hello与Goodbye;用一片中央有开口的小板子在通灵板上滑动,以此对灵魂发问(后来查了才知道,这种金属板叫planchet)。

「我们开始吧。」

灵媒把手放在板子上,小桥先生也照做,灵媒接着又念起陌生的咒语。

「请问是水木妙子女士吗?」

两人按着的金属板边动边发出摩擦声,慢慢地作答。

——NO。

「NO?」灵媒看了十分讶异,「这就怪了……大概是现场太吵,招来了其他灵魂。」

「其他灵魂?」

「让我问问灵魂的名字。请教大名是?」

金属板又在通灵板上滑动起来,指出一个接一个的字母。

——A——K——I——H——I——T——O。

「AKIHITO」。

「明人?」一阵沉默之后,蔷子夫人发出颤抖的声音。

「简直胡来!他才过世没多久啊!」

大原会长一听便起身怒吼,然后关切起蔷子夫人,「你别在意,这玩笑开得太过火了。」说完又瞪了灵媒,还瞪了介绍灵媒来的水木先生。

「你真的是明人吗?」蔷子夫人交互看着灵媒与通灵板,颤抖地问道。

——YES。

金属板回答。

「我看看该怎么办……对了,不如你问个问题,只有你知道答案的问题。」灵媒说。

「千代田太太,不必勉强陪他们起哄。」

大原会长语带愤怒,我也有同感。昨天电视节目说大原会长虽然独裁,却很有人情味,看来是真的。然而蔷子夫人只对会长摇摇头,双手掩面。

「痣……」指缝间传出细小的声音。

「痣?」

「我丈夫……不,你身上有奇怪的痣对吧?」

蔷子夫人对着通灵板发问,金属板又慢慢指出一排字母。

——TRIANGLE。

「三角形?」我不禁脱口而出。

所有人都注视着蔷子夫人,只见她破涕为笑。

「明人的屁股上有三颗痣,刚好连成三角形——只有我才知道这件事。」

「不会吧……」

蔷子夫人轻笑几声,接着深深叹了口气。

「我……我一直好想见你、想跟你聊聊啊,明人……」

「住手,这是在亵渎死者!」大原先生突然怒吼。

下一秒,交谊厅一片窗玻璃掉在地上,发出巨响。

「……」

众人鸦雀无声,原本被烛火烤暖的交谊厅,一灌进冷风便立刻变冷。

「请别大声喧哗,灵魂生气了。」灵媒低声说。

「你说灵魂生气?」

「是,他好像还想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事情?」

「没错,让我们问问他。」

「我也想听。」

蔷子夫人点头同意,小桥先生左右为难,但还是把手压上金属板,只见金属板又动了起来,而且比之前更加顺畅。

——M——U——R——D——E——R。

「MURDER」。

「杀人?被杀?」我与水木先生几乎异口同声。

「你是说,自己被人杀了?」

——YES。

「不会吧……」

「简直鬼扯!」大原先生狠狠拍桌。

「如果是真的,事情就严重了。」小桥先生愣愣地说。

「蔷子夫人的老公……是被人杀死的?」我喃喃自语。

「喂,小弟,怎么连你都在胡说八道?」

樱子小姐简直难以置信,看来她还是不相信这场通灵会,但我愈来愈相信它了。

「可是,千代田先生是死于意外吧?」胖贵妇胆怯地询问蔷子夫人。

「是呀,喝醉了从楼梯上跌下来……他为了办公与独处,租了一间大楼的房子,应该是在那里边办公边喝酒吧。房子是上下两层,用内梯打通,外子就是从内梯上跌下来过世的。」

——NO。

小桥先生看着蔷子夫人,金属板却径自动了起来,吓得他脱口尖叫。

「哇,怎么会!它、它自己动了!哎哟喂啊,我放不开啦!」

「怎么可能……」

金属板仿佛在否认蔷子夫人的话,不断在NO的区块上来来去去,小桥先生眼见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哭喊着向灵媒求救,灵媒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灵魂……明人他真的来了?」水木先生看着不断指出NO的金属板,喃喃自语。

「无聊!」

大原先生的怒吼回荡在交谊厅里,撇开樱子小姐不谈,在场应该只剩他一个人否定灵魂的存在。

「你是被杀的?而且是被熟人杀的?」灵媒颤抖着问。

——YES。

「凶手是男是女?」

——MAN。

「你恨这个人吗?」

——YES。

指示文字的速度逐渐加快,最后金属板疯狂地不断指着YES、YES,不肯停止。

「请、请不要再指了,我手要断啦!」小桥先生看着自己的手失控,不由得尖声大叫。

「你想要报仇吗?」

YES、YES、YES、YES……

「你想用诅咒杀死他?」

YES、YES、YES、YES……

「灵魂的恨意变强了,危险啊。」

灵媒连忙压住小桥先生的手臂,但金属板依然死命抵抗,连灵媒的手也被扯着乱动。

「这、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了!再这样下去,可能危害小桥先生和其他人!」

「陕、快救救我啊!」小桥先生大喊,灵媒用力点了个头。

「杀死你的凶手在现场吗?」

——YES。

金属板突然停下来,动也不动,仿佛就只是为了表明这件事。

「咦?」

厅里再次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怎么会有这种事?」水木先生带头低声说。

「YES……?意思是……在场有人杀了明人?」

蔷子夫人茫然地呢喃,胖贵妇则忍不住起身大叫:

「我、我要回去了!」

「等等,你想逃?」

「什么意思?你真的相信这种事?太令人不舒服了!」

「他说凶手在现场!」

「你是怀疑我吗?别闹了,这太蠢了!」

胖贵妇推开桌椅,冲出交谊厅。

「等等……啊!」

瘦弱的蔷子夫人根本挡不住胖贵妇的庞大身躯,一下子就被撞飞,跌在地上。

「别担心,并不是她,您先生说过,他是被男人杀死的。」

灵媒看蔷子夫人还想出手制止,于是上前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所以是……男人?」

「……」

交谊厅里又是一片死寂,蔷子夫人吓得双唇直打颤,小桥先生不停发抖、神情憔悴,水木先生眼神诚恳,大原先生一脸愤怒,樱子小姐依然百无聊赖,我则是心惊胆跳,我们面面相觑,各有各的反应。

最先有动作的是大原先生。

「无聊,我要回去了。」

「大原先生,你可是男人啊。」

「你真以为凶手就在现场?」

「我不清楚,可是……」

「别吵了,我知道这全是闹剧。」

蔷子夫人和大原先生一问一答,樱子小姐却突然冷冷地插嘴。

「樱樱?可是……」

「通灵?真是说谎不打草稿。」

「不,我真的被灵魂捉弄了!你也看到了吧?灵媒放开了我的手,真的有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操纵这块板子……」

小桥先生极力否定,樱子小姐依然斩钉截铁地说:「不,世界上没有通灵术。」

「小姐,你凭什么这么说?」水木先生似乎热衷于灵异话题,因此气歪了脸。

樱子小姐也板起脸回他:「凭证据。首先是第一个戏法,一个坐着的人要起身,必须先把重心向前挪,因此只要头部被挡住,人就无法改变重心,也无法起身了。这不需要多大力气,只要对象无法把头往前挪就行了,如果蔷子夫人把头往旁边摆,或者先往后退,就能轻易起身才对。」

「重心?」

听她这么说,我也试着从椅子上起身,当然脚要先出力,然后重心从腰移动到脚,同时头也会跟着移动。我试着不要移动头,结果别说移动重心,连怎么起身都搞不清楚了。

「真的……如果不把重心往前移,就站不起来了。」

「手自己动起来也是正常反应。灵媒碰过夫人的手肘,当时你应该会觉得手肘有点发烫或刺痛。」

蔷子夫人听了讶异地皱眉道:「确实是这样……」

「那应该是用了末梢神经传导的原理,只要对手肘通电,就会刺激手指活动。我记得赌博、变魔术用的小型发电装置只有手提包大小,看灵媒这副打扮,应该很容易藏在身上吧。」

「赌博用的发电装置?」

「没错,就是耍老千常用的玩意儿,在桌面与骰子里埋磁铁,就能操纵骰子的面数;只要通电,有磁铁的那一面就会朝下,去便宜酒吧赌钱的时候最好提防点。现在可是大热天,你戴那么厚的黑手套未免太奇怪了,我想是在手套里动了手脚,好接通发电机产生的电流吧。如果我说错了,请你把手套脱下来证明看看。」

「你是说……」蔷子夫人松了口气。

「没错,这根本不是什么灵魂作祟,全是正常反应。」

「你要怎么说明手发热的事?」

「看来您不知道现在有暖暖膏这样方便的东西。我冬天待在冷飕飕的家里做标本,仃时候手指会冻僵,很爱用这玩意儿。暖暖膏里面有辣椒成分,你舔一口被摸过的地方,应该有些辣味。」

「……」

「再说房里这么暗,窗玻璃很可能是被谁扔了石头才会破碎,当时所有人都注意大原先生,自然不会有人发现。」

「灵魂不会说谎!」灵媒厉声反驳,听在我们耳中无比空虚。

「原来如此,好啊,灵魂不会说谎……但你总会吧?」

灵媒瞪着樱子小姐试图反驳什么,却无言以对。气氛顿时变得凝重,大原先生怒斥:「乱七八糟,我要回去了!」随即离席。

「我话还没说完!」灵媒挡在大原先生面前。

「无聊!」大原先生一把推开灵媒,离开交谊厅。不愧是白手起家的大人物,灵媒对上那不可一世的气魄,也只能目送他离去。

大原先生离开之后,灵媒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没错,真是场无聊的通灵会。」樱子小姐喃喃自语。

「你什么都不懂。」

水木先生瞪着樱子小姐,神情怒气冲冲。

「我不懂?我当然懂了。我知道这件事蠢到极点,你说是吧?闹剧神父?」樱子小姐对着灵媒奸笑说。

「神父?」我与蔷子夫人同时发话。

「我倒想知道你这神职人员为何要演这出闹剧?是说,神父本来就会招魂术,由你来举行仪式还算合理。」

我和蔷子夫人听得一头雾水,樱子小姐的口气一如往常地讨人厌,内容没头没脑,奇怪的是,灵媒并没有否认。

「为何知道我是神父?」

「脖子。」

「脖子?」

「你脸偏黑,脖子却很白,在日本,只有国高中生跟神父才会穿这种高领衣服,从你慌张的样子看来,我应该是说中了。」

灵媒低头不语。

「所以这全是骗局?」蔷子夫人起身,语气相当愤怒,「为什么要这样?太过分了!」

「我们不想伤害你,只是有些事情非做不可!」

「有事情非做不可?」

「详情我们不能说,但是与千代田先生有关。」

「千代田——与外子有关?」

灵媒……不,神父轻轻叹了口气。

「他并不是死于意外,真的是被人杀害的。」

「你怎么能肯定?」樱子小姐问得一针见血。

「不能说。」

「我不懂,请你解释一下。」

「我不能继续伤害千代田夫人,也不想继续说谎了。」

「为什么会伤害到我?」

「……」

神父没有回答蔷子夫人的问题。

「总之,千代田先生死于他杀,凶手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大原会长。」

「证据呢?」

「我看到了。」

「看到?」

「我亲眼看到他杀了千代田先生。」

「这是什么意思?」

蔷子夫人双臂紧紧环抱自己,窗外忽然吹来一阵冷风,吹得我寒毛直竖。



「如果外子真的死于他杀,请告诉我真相,我有权利……不,我非得知道真相不可。」蔷子夫人上前逼问神父,「什么真相我都接受,请说吧。」

「不能说。」神父低头拒绝。

「为什么?」

「就是不能说。」

「为什么……」蔷子夫人在胸前紧握双拳,喃喃低语。

即使听到那啜泣般的声音,神父依然坚决不说。

「请等一下,如果大原先生真的是凶手,那你就犯了藏、藏……」

「藏匿人犯及湮灭证据罪。」

「啊,对,藏匿人犯及湮灭证据罪,这是重罪喔。」

我忍不住插嘴,途中突然语塞,幸好樱子小姐帮了我。藏匿人犯及湮灭证据罪,就是明知人犯却不通报,加以窝藏隐匿,或者破坏证据事物的罪。

「你是神职人员,竟然帮助犯罪?」

「我绝对不是在包庇罪犯!」

我忍不住加重口气,神父却更大声地反驳。

「那为什么不肯说?去报警不就好了!」

「如果能报警,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没想到答话的人竟然不是神父,而是水木先生。

「咦?」

「就是不能报警,我们才会伤脑筋啊。」

「『我们』?这究竟是……」

神父看了傻愣的我,深呼吸一口气。

「你真的不后悔?」

「不会,就算后悔了,也不会怪你。」

「我不怕被怪罪,只是不想看到您受苦。」

刚开始坚决不说的神父,在蔷子夫人的逼问下,只能无奈地抬起头,坐到原本大原会长的位子上。

「您听了将会万劫不复,即使如此还是要听吗?」

「如果不清不楚,我会更加痛苦。」

「希望您能理解,我并不打算骗您,是为了您好才保持沉默。」

灵媒……不,神父脱下身上的斗篷,看来更像个诚恳的神职人员。不过对樱子小姐来说,宗教跟金光党只有一线之隔。

「该从哪里说起呢……」

「我先生应该死在租屋处,当时你也在现场吗?」

「不,我不在现场。」神父似乎下定决心,又深深叹了一口气,「但是有录影。」

「录影?」

「录下杀人经过的影片。」

「那为什么不公开?」我忍不住脱口大喊。

「因为公开这支影片,不算是正确选择。」

「这么做是为了包庇杀死外子的人?」

「不,当然不是,但这影片仍然不该公开。」

「对不起,我不太懂……」蔷子夫人按着额头,似乎头痛难耐。

「约克神父……」水木先生与小桥先生也叹了口气,水木先生更拍肩安抚神父。

「别管那么多了,请你全部说出来,我光听这些无法接受。」

「但您不会想听这段话的。」水木先生代替神父回答。

「为什么?」

「因为明人先生不希望您知道,这是他一直瞒着您的事。」

「是啊,这也是为了明人先生好。」神父的语气沉痛而嘶哑。

「原来是玫瑰树下啊。」

樱子小姐突然沉吟道,还吹了个口哨。

「这下我总算懂了,真是场难看的复仇戏码啊。」

「樱子小姐?」

「神父,水木,还有小桥,你们三位都是共犯吧?今天晚上这场闹剧,是为了向那个男人报仇?」

「不是,是为了让他自首。」神父怒气冲冲地大力否定。

「真的?」

「我才不会寻仇!」

「够了吧。」

原本默不作声的小桥先生突然开口,在舞台上锻链出来的嗓音既低沉又响亮,传遍整个交谊厅,所有人不禁住嘴。

「全都说出来不就好了?我想千代田先生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但蔷子夫人有权利知道一切。」

当所有人都盯着小桥先生,他又怕得低下头去,声音变得有气无力,水木先生与神父则是面面相觑。我这才发现,小桥先生的真面目应该就是这么文静,一上台却会变一个人,真是天生的演员。

「就算没有照剧本演出,戏也得落幕啊,两位太不懂随机应变了。现在不说,千代田夫人怎么可能接受?先全盘托出吧……之后的事情之后再想。」

小桥先生的声音小而清楚,水木先生与神父依然默默地面面相䝼,最后是神父无奈地开口:

「我第一次见到明人先生,是在教会的告解室,那是用来忏悔的地方。当时他有点醉,人说酒后吐真言,他在告解室里对我说出长久以来的烦恼。」

神父说到这里,一旁的水木先生掩面低头。

「教会?」

「后来他就经常上教会,我们也就熟识起来。接着,我开始拜访他投资的夜店,以及他住的大楼。我想神职也是博得他信任的一个原因,让他对我说出了许多秘密——其中之一就是隐藏摄影机。」

「摄影机?」

「没错,他的兴趣就是……怎么说呢,偷拍自己租屋处的访客。于是他拜托我,要是自己出了什么意外,就替他把影片全部销毁。」

「外子怎么可能喜欢偷拍……」

「蔷子夫人,您先生的真面目,其实和您的印象有些落差。」水木先生沉痛低语。

「沉默之神——哈尔波克拉特斯的神话。」樱子小姐突然开口。

「沉默……你说什么?」

「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是锻造神的妻子,却背着丈夫与战神偷情。后来,她儿子爱洛斯发现了偷情的事,她便要求沉默之神哈尔波克拉特斯封住儿子的嘴,并赠送玫瑰给哈尔波克拉特斯致谢,于是玫瑰才有了『秘密』的意思。」

蔷子夫人听着樱子小姐说明,歪头表示困惑。

「我听过罗马人有个习俗,在玫瑰树下说的话绝对不能外泄,但是这跟外子有什么关系?」

「大楼租屋处,就是他的玫瑰树。」

蔷子夫人讶异地抬起头来。

「你是说,明人他另有女人?」

「不,我想可能不是女的。」

「……」

神父与水木先生沉默低头。

「既然有杀人现场的影片,拿去报警就能解决问题,他们却要如此拐弯抹角,特地打造通灵会这么愚蠢的舞台,企图逼凶手自首,我刚开始也想不通。」

樱子小姐边说边科科冷笑。

「他身为豪门的一家之主,又是在财经界具有影响力的绅士,竟然和神父关系密切,还经常上夜店,代表情人不只神父一人,肯定还有一大票。而且,他习惯偷拍租屋处发生的所有经过,没有比这更大的八卦丑闻了。」

神父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

「密切?情人?神父是他的情人?」

「其中恐怕还隐藏了其他不想让人知道的内情。你们会互相帮忙,是因为了解彼此的性倾向……不,搞不好你们自己也出现在影片里?」

他们没有否认,蔷子夫人这才了解其中的意思,羞红了脸捂住嘴。

「总之,你们希望可以不靠这支影片就让大原去投案,一旦交出影片,警方一定会讯问影片来源,就算剪接也会留下痕迹,惊动警方。你们不想动用影片,却又找不到其他证据,只好假装在这里招来明人的亡魂,打算逼他俯首认罪。」

「是啊,要不是你多嘴,我们早就成功了。」水木先生瞪了樱子小姐一眼。

「马后炮。」

「不!如果没有你搅局,我们就能把那家伙交给警察了!」

「请等一下!」

水木先生怒火中烧,樱子小姐也十分不悦,此时蔷子夫人突然介入插嘴。

「所以外子他……喜欢男人?」

…:」

没一个人敢回答。

最后,是神父对着蔷子夫人深深一鞠躬。

「我不该像这样出现在您面前,貭的非常抱歉。但我还是希望能将大原他……乙

「我……还以为外子讨厌我呢。」

「咦?」

蔷子夫人无视赔罪的神父,只是望向窗外轻轻一笑。

「我们原本就是相亲结婚,外子知道我无法生育之后,就没有再碰过我厂,我一直以为他并不爱我。」

蔷子夫人缓缓离席,走到窗边,捡起一片碎玻璃。

「外子很贴心,很珍惜我,我们日子虽然辛苦,却从来没有吵过架,过似非常小静……但我心里总觉得,外子讨厌我。」

「绝对不是。」水木先生坚决否认,「千代田先生原本就无法爱女人,您对他来说,却是唯一算得上家人的女性。他还说过,之所以不肯离婚放您自由,全基于他的私心。千代田先生确实很爱您,以及您栽培的所有玫瑰。」

「是这样吗……」

玻璃碎片闪过一道烛光,看来仿佛是蔷子夫人的泪水。

「他的爱与您的期望有所出入,令他感到惭愧,但依然不想失去您。请相信我,您是他此生唯一需要的女人。」

「如果是真的,我会很开心。」

「当然是真的!我们才刚骗了夫人,或许没什么说服力,但这件事绝对……」

小桥先生开口附和,蔷子夫人则缓缓点头,就这么低头望着窗外。夜已深,交谊厅的光线穿透黑夜,朦胧映出庭院里的玫瑰。

「我也最喜欢趁着下雨的假日午后,和外子一起在屋里摆满玫瑰,边喝茶边闲话家常了。下雨天不能打高尔夫球对吧?我原本非常讨厌雨天,和明人结婚之后,一看到假日下雨就很开心呢。」

蔷子夫人手里还握着玻璃碎片,那手势令人担忧,樱子小姐忍不住走上前,轻轻握住蔷子夫人的手。

「我真的很高兴和他作伴,真的……」

蔷子夫人说着,放开玻璃碎片,然后靠在樱子小姐肩上。

「我一直很后悔没能让他幸福,害他得勉强陪着我这讨厌鬼,尤其是他过世之后,我更是每天悔不当初。如果说一切其实不是这样,他其实也很幸福,那就够了。」

「怎么可能不幸福?千代田先生与您结婚就是幸福。或许他偶尔痛苦到必须求助神明,但那也是因为爱您。是他没能让您幸福,如果讨厌您,又怎么会这么想呢?」水木先生坚定地说。

「真是……太好了……」

蔷子夫人哭了,声音哽咽模糊。



当我们吹熄蜡烛,打开电灯,收拾了玻璃碎片,法术仿佛烟消云散,交谊厅和我们都回到了正常世界。

「所以呢?他是怎么被杀的?我不记得他有和人结仇啊。」

听樱子小姐这么问,神父摇摇头。

「不知道……只听说大原会长曾经和千代田先生有亲密关系。」

「大原先生是我们夫妻俩的恩人。」

蔷子夫人立刻声明,神父不由得低下头。

「影片没有声音,听不到对话内容,只知道两人刚开始交谈还算和气,后来演变成争执,最后变成扭打……千代田先生就从楼梯上摔下来。」

「……」

「当时,千代田先生刚好膝盖受了伤,无法控制姿势,没能及时护住身子,就这么滚下去……而大原先生也没帮助明人先生,逃出了租屋处。明人先生没有立刻死亡,而是痛苦挣扎,最后才一动也不动地死去。」

神父的口气因愤怒与悲伤而颤抖,看着心爱的人死去却无能为力,想必悔恨交加,蔷子夫人听了也落下一行泪。

「如果大原先生马上叫救护车,明人先生或许就不会死了!是他,是他杀了明人先生!」

神父大吼之后,忍不住掩面痛哭,水木先生轻拍他的肩膀说:「接下来换我说明吧。」然后靠上桌边,先轻轻拭去眼角泪水,深呼吸一口气。

「说来听听吧。神父也就算了,为什么连你们也帮他搞这出愚蠢的闹剧?」

樱子小姐问水木先生与小桥先生,水木先生苦笑一声。

「是啊,或许很蠢,但我们也想不出其他方法了。」

水木先生自嘲之后,轻拍自己的大腿,下定决心开始说明:

「千代田先生投资的夜店在圈子里很有名,我也是常客之一。我和千代田先生并不算熟,只有见过几次面、吃过几次饭。我挺欣赏他的为人,听说他过世的时候真是晴天霹雳,所以在他告别式的几天之后,我去拜访约克神父。我知道他和千代田先生关系匪浅,心想没有别人能和他一起分担这份悲伤了。」

水木先生说到这里,从口袋中掏出手帕递给神父,但神父没有接过去,他只好拿手帕擦额头上的汗水,又苦着脸收回去。

「当时……神父告诉我有关录影的事情。千代田先生在那里工作,我因工作去过那里,所以里面也有对我不利的影片,详情我不能说。偷拍影片里面可不只是活春宫,千代田先生是个好人,也是个优秀的经营人,只会做好事成不了大事。」

「原来如此,所以是你提议要藏起影片罗。」

樱子小姐问道,水木先生苦笑之后摇摇头。

「并不是。当然,约克神父也很清楚影片里面的事情不好对他人说,但他还是把真相告诉我,希望我能逼大原老实认罪,我根本无法拒绝他的要求。」

水木先生长叹一口气,闭上双眼,似乎在强忍泪水,接着叹了一大口气,调整呼吸,面无表情地继续解释:

「不过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些影片原本就不该存在,所以我们两人绞尽脑汁,发现自己能力不足,走投无路之下,只好找小桥先生来当共犯。他的演技真的帮了不少忙,开假的通灵会也是他的点子。」

小桥先生听到自己突然被拱出来,吓得瞪大眼睛,犹豫片刻之后,对蔷子夫人低头道歉:

「是这样没错……千代田先生从我年轻的时候就很照顾我,他一直赞助我的剧团,直到过世为止。现在剧团里的年轻人能走出北海道打天下,全多亏了千代田先生的帮忙。」

「我知道,外子每次见到小桥先生或剧团里的人有曝光机会,都非常开心呢……」

蔷子夫人答道,语气显得无精打采,应该还在努力接受神父的告解吧。接着,她紧咬下唇,低头不语,交谊厅又是一片死寂,我忍不住清清喉咙发问:

「请问一下,真的是大原先生把千代田先生推下楼梯吗?」

神父听我这么问,才发现还有我这个人存在,瞪了我一眼;小桥先生和水木先生看了我之后则面面相觑。

最后是水木先生沉痛地开口:

「千代田先生跌下楼梯的画面,我们三个看了又看……」

水木先生说着便捂住脸,那句「看了又看」满是深深的悲伤。

「事情刚好发生在摄影机死角,老实说,不确定是不是大原推的。千代田先生跌落之后,似乎晕了过去,大原应该是误认为他死了,才会急忙逃出屋子吧。」

我注视着这三个人。就算是为了探索真相,要不断看着喜爱之人丧命的瞬间,肯定相当痛苦,他们这么做的动力是正义感?还是报仇雪恨的冲动?

「当时明人先生还没死,如果那家伙没有逃走,而是叫来救护车……或许他就能得救了。」

神父说得哽咽起来,小桥先生不发一语,只是默默地不断点头。

「真是这样吗?」没想到竟然是蔷子夫人否定了他们。

「什么?」

「这……不也是马后炮吗?」

「啊?」

三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如果他当时有好好处理,外子或许就不会死,但这毕竟只是假设,外子可能是自己跌落楼梯,也可能就算叫了救护车也回天乏术,不是吗?」

「您到底在说什么?」

蔷子夫人静静地对着三人长叹一口气。

「至少大原先生没有明确的杀人动机吧?」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再说那些影片,里面拍到了其他不能公诸于世的事情,所以你们才无法走正常途径报警。」

「没错,可是既然走到这一步,我决定去报警!」神父坚决地说,吓得水木先生和小桥先生抬起头来。

「约克神父,如果你这么做,事情就严重了。」

「就算事情严重,也不能原谅他!」

「原谅?由谁来原谅?神?或者是神父你?外子他……真的希望大原先生被捕吗?」

「咦?」

「不可能啦。」樱子小姐低声嘲讽。

「你这什么语气?自以为懂吗?」水木先生气得满脸通红。

「我当然懂,至少比你们都懂。死者没有任何愿望,更不可能亲口要你们帮忙报仇,因为他已经成了沉默的尸体,现在大概只剩烧过的骨灰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水木先生吼得口沫横飞。

「我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樱子小姐淡淡回应,没想到蔷子夫人听了只是落寞地、浅浅地一笑。

「是啊……我本来想反驳你,但你说得对,他已经长眠地下了,无论我去拜他几次,对墓碑说多少话,他也不会回答了。」

「难、难道……您想原谅大原吗?」

「没什么原不原谅,她说得很对,死人不会说话,只有生前的名声、事迹,还有在世亲友的人生会延续下来。」

「千代田夫人?」

「所以,我决定当沉默之神。」

蔷子夫人先低下头,离开樱子小姐的肩膀,平淡而坚决地这么说。

「这里是玫瑰之家,在玫瑰树下说过的话不可外传。你们眼前不正摆着玫瑰吗?所以……希望神父也能忘记一切,我们就遵照老规矩,保持沉默吧。」

「怎么可以!」

「再说,这件事情也难保不是意外,大原先生会聘来优秀的律师,就算被捕了,也不保证会被判刑。可是,一旦他身败名裂,有很多人会因此受害。大原先生的大原野集团是道北圈经济的支柱,集团出了事不仅影响旭川经济,更会严重影响整个北海道经济啊。」

「所以您打算为了钱,掩盖明人先生的死?」神父对着蔷子夫人怒吼,语气充满愤怒与憎恨。

「不是,但报仇绝非外子所愿,他生前是个好人,我相信他为了保护众人的生活,也会选择这么做。」

蔷子夫人的口气坚定稳重。

「再说,大原会长在不景气的时候,曾对我们施以大恩。当时外子事业失败,负债累累,连银行都不肯帮忙,大原先生却二话不说,贷款给我们。我原本想不通,为什么他愿意吃这样的大亏却不求回报?还以为是外子的人品好……现在才知道,那一定是爱的力量。如果外子真的显灵说话,肯定不希望报仇,他就是这样的人。」

「但大原可是罪犯,是杀人犯啊!

我非常理解神父提倡正义的正当性,老实说,我也不觉得蔷子夫人的决定是首选,但她坚定地摇摇头。

「就算报了仇,他也不会复生,这件事情对你们来说,或许是为爱复仇的一段『佳话』,但对我来说都过去了。无论做什么,他都不会回来,我能做且该做的,就是全力保护外子留下的一切。」

蔷子夫人在我们面前言之凿凿,纤瘦的身形与无邪的笑容,散发出难以想像的威严与气魄。

「看来原谅不是你们神职人员的专利。」

樱子小姐轻叹一口气,神父往桌上狠狠一敲,把通灵板砸在地上。

「所以你们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吗?没想过要做对的事情吗?」

神父的血泪呼喊如洪钟般响彻交谊厅,但厅内已然光明,他也失去了灵媒的神力,没有人附和他。

「为什么……水木先生,你不是站在我这边吗?」

「不,我是站在过世的千代田先生那边。」

水木先生说了,小桥先生也对茫然的神父微微点头。

「很抱歉,但是那些影片千万不能公开,或许这么做能毁掉大原,但同时也会伤害千代田先生的过往。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重新安排一次这样的闹剧,还是照千代田夫人说的做最好。」

水木先生对着神父鞠躬道歉,眼见这一群爱乡人之中,只有神父是外国人。

「不可能……神不会原谅这种事……」

「错了,该原谅人的不是神,而是你。就好比这骗人的板子,你只是从神自己都不做解释的圣经里面,挑选你想见到的句子。日本有句谚语说,谎言不长脚,意思是你不能靠谎言逃脱,更别提靠神、死人,还有这颗『心脏』,这些都是没意义的。」

樱子小姐语毕哈哈大笑,从地上捡起通灵板,在神父面前摆好;接着又捡起掉在桌下的金属板,从中央的小圆孔看着神父,那块心形的板子不经摔,中央出现一条黑色裂缝。

「不!我不是!」

「不用说了,我懂。你并不是想为外子报仇,而是因为嫉妒才想举发大原先生。你的目的……并非只是要让他害怕鬼神,找警方自首赎罪,而是要让他相信外子的灵魂恨他、要他的命,是吧?可见你,真的很爱外子。」

蔷子夫人眼神黯淡地说,神父又再次哽咽起来。

「你想让他余生不得安宁,孤独恐惧到死为止吧。你要向杀死爱人的凶手报仇——这是因为满心嫉妒,才想毁掉大原先生;不是为了外子,而是为了你自己。」

蔷子夫人的手缓缓搭上神父的肩,温柔地抚着他的背,然后凑上他耳边低语。

「但别忘了,明人的妻子是我,不是你。」

「什……!」

不等神父回话,蔷子夫人便抬起头,她紧闭双唇,走向主位看着我们所有人,以严肃的口吻说:

「我以千代田之名宣布,这件事要藏在玫瑰树下。他是意外身亡,也根本不存在什么影片,可以吗?」

「啊,是!」

水木先生与小桥先生都点头,我也一样。这是支配者的宣言,不容许一丝一毫的反驳。

「也请你忘记一切,回到神的怀抱。他一定希望你放弃复仇,过着喜乐的日子。」

蔷子夫人语气坚定。神父低着头,脸色铁青,发出沉吟:

「为什么……?」

一道泪水从他脸颊滑落。

「明人先生生前总是聊到您……您应该是位尊贵的夫人,为什么说出这种话?别人也就算了,为什么会是您包庇杀死明人先生的凶手?」

「人的主观不过尔尔。」

神父死命挤出嘶哑的问句,樱子小姐却抢在蔷子夫人之前冷冷地回应,神父见她又来搅局,不悦且不耐地咂舌。

「讲得好像你很懂一样。」

「我当然懂,你才不懂夫人吧?我反问你,你怎么能断定大原杀了千代田?」

「他逃走了!如果不是他杀的,为什么要逃?」

神父气鼓鼓地回答,语气很不耐烦,仿佛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然而樱子小姐扬起嘴角,发出更讨人厌的冷笑声。

「真是这样吗?他有他的立场,就算不是他的错,肯定也怕受到牵连,会逃并不奇怪。」

「可是,如果他真的无罪……」

「你想清楚,人犯罪就会留下证据,但要是无罪呢?你如何证明某人没有做过某件事?因为没有做,所以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如果有方法能证明某人无罪,世界上就不会有冤案了。」

这次神父无话可说,双唇震颤不止。

「我猜他也不知道有影片,只觉得情况不利吧。」

「这、这也是你的主观认定!」

「你反驳得很正确。不过,既然千代田跟大原都不在这里,最后还是没人知道事实,当然也包括你在内。」

樱子小姐语毕,又被神父瞪了一眼,只见他眼中充满怒火,我抱着挨揍的心理准术迅速挡在两人之间,神父却突然露出难过痛苦的表情,或许他透过我的眼睛,或者窗玻璃,看见了自己的模样,但他马上又气得浑身发抖。

「我早有心理准备,就算自己下地狱,也要惩罚大原的罪过!无论你们怎么说,事实就是如果没有大原的话,明人先生也不会死!根本就不该听从千代田夫人的决定!」

神父紧握双拳,握得皮手套嘎嘎作响,狠狠瞪着蔷子夫人。蔷子夫人先是颤了一下,随即正面回瞪神父,最后是神父先移开视线。

「隐瞒一切?你怎么可以故做清高,说出这么可怕的话?看来……你不过是个挂名的妻子,把金钱看得比丈夫更重要,根本是罪无可逭的野兽!」

至此,蔷子夫人终于气得高举一只手,但是并没有挥下去。

「窗玻璃的修理费就免了。神父,回程路上请保重。」

语毕,她微微一笑,悠然地离开交谊厅,剩下神父的哭喊声回荡着。



西岛夫妻送来了半开的玫瑰,花香满溢在Kangoo的车厢里,我在副驾驶座不发一语。

「怎么,你生气了?」

「没有……只是在想,这样算不算是好结局。」

「你指什么呢?」

「全部啊!」

「全部?」

「就是全部!大原先生做的事、你搞砸的通灵会、神父变成坏人,以及蔷子夫人决定忘记一切!还有,我们明知道夫人受了伤,却束手无策!」

我恼怒地说个不停,樱子小姐却放声大笑。

「这又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事情,我们都是局外人啊。」

「话是没错……但我觉得神父的报仇举动并没有错,尽管神职人员跟有妇之夫有那样的关系,感觉并不是很好,可是大原先生难道就不用接受惩罚吗?」

樱子小姐听了不以为然。

「哼,小弟,谁规定事情只能有一个结论?」

「可是……」

「连肋骨都有二十四根,为什么事情只能随便下一个结论?」

「脊椎就只有一根啊!一定有正确答案才对!」

「正确来说,脊椎骨不是一根,而是由七块颈椎、十二块胸椎、五块腰椎、五块骶椎和五块尾椎等三十三块椎骨所组成。」

樱子小姐得意洋洋地反驳,我想顶嘴,可惜无言以对,只好硬把车内音响从音乐转到收音机。当时音响正好播到她最爱的乐团「圣鬼Mk-Ⅱ」的名曲〈开膛手杰克〉,气氛高昂,她不禁哀号:「你做什么!」而我选择了装傻。

「请别把所有事物都当成骨头来看……」

「都一样,骨头就好比人生呀。」

「那是你叔叔的名言?」

「不,是纽西兰礼品店老伯说的。」

「什么东西啊?」

「听说那位老伯是毛利传统骨雕师傅,得了白内障才退休,他们对骨头的看法是……」

「够了!」

感觉樱子小姐又要开办骨头讲座,我连忙把收音机转回音响,刚好唱到她最爱的副歌「开!膛!剖!肚!」,将她拉回歌曲之中。

「小弟,你是右撇子?」

「什么?」

「你惯用哪只手?」

「右手啊……」

「是喔,直江是左撇子。」

「咦?」

在换歌的空档,樱子小姐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我心想,在原哥是左撇子又怎么样?

「他小时候常常被大人教训不可以用左手,只要他用左手拿筷子,那餐饭就没得吃。所以到了国中的时候,他左右两手都一样厉害。懂吗?在他小的时候,左撇子是『错的』。直江的外甥今年八岁,好像也是左撇子,用左手拿筷子、剪刀,但没有人责怪他,这就是现在的趋势。」

「毕竟左撇子又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没错,但二十年前可不是这样。」

我发现到她的企图,再次怒火中烧。

「你是想说,只要再过几年,连杀人都不算坏事了?」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想问你,善恶要如何定义罢了。」

「是吗?」

我认为对的事情就是对,这难道表示我很幼稚?我觉得蔷子夫人的决定很伟大,却忍不住暗自批评它不正确。

「再说,要是真的逮捕大原,事情就严重了。蔷子夫人很重感情,目的就是不希望大原被捕,这有什么不好?既然她本人都接受了,我们就不该多嘴,快忘了这件事吧。」

说得倒轻松,我还是无法接受,只能靠在窗边叹气。现在还是夏天,今晚的风却格外地冷,我叹的气在车窗上结出白雾,维持了好一阵子。

「听说直江明天也有空,我们三个一起去吃寿司吧。」

她看我不开心,试图为我打气,好像真以为我只要有得吃就会破涕为笑,真拿她没办法。

「没想到你光看领口就发现他是神父了。」

「这个嘛……其实我之前就见过他了。」

「咦!不是因为过人的观察力喔?」

我不禁大叫,樱子小姐则是哈哈大笑。

「应该是去年吧?那天我和直江有约,却在车站前被麻烦人物缠上,正觉得伤脑筋,那个神父就来了。我猜他根本忘记我了。当时,他也是靠着话术把麻烦人物赶走了。」

「话不是这么说,他也帮了你呀,我想他不是坏人。」

「是吗?」

「他只是谨守着自己重视的事物。你不懂爱、正义、信念这些东西,应该不会明白吧。」

樱子小姐依然完全不把我的讽刺当一回事,若有所思地点头说:「确实是这样。」然后又给了我一个超可爱的坏心眼微笑。

「这或许不该由我来说,不过啊,会过度沉迷某件事的人肯定不是正常人。旁人或许会因为利害关系,误以为那些人很了不起,其实是他们的人格有所缺陷。打个比方,鼻廓底下三分之二是软骨,不容易骨折,鼻梁硬邦邦的却容易断,硬邦邦的人生,要特别当心骨折喔。」

我当下只觉得,这种话凭你也敢讲?但却找不到一句话反驳她。



数天后,大原先生被起诉的消息震撼了北海道。

看来约克神父最后还是拿了影片去报警,同时还先下手为强,把影片送交各大媒体,这想必是为了不让大原先生动用财力压下消息、逃脱刑责吧。结果不仅八卦杂志争相报导,连北海道的经济杂志都拿来当封面故事,事情愈闹愈大,严重打击经济圈,连带又抓了几个人,倒了几家公司。水木先生说得没错,那些影片里面有许多不能公开的违法事证,去世的千代田先生确实不算坏人,但社会上本来就有许多灰色地带,约克神父的选择亦是如此。

检方无法证实大原先生有杀人动机,所以免去了杀人罪,但实际上他没有及时叫救护车,还是被检方以遗弃致死罪起诉,因而辞职。独裁而强硬的大原先生,曾一肩扛起道北圈的经济重任,如今地位一落千丈,数十年家业毁于一旦,在到案的前一天于自家房中自杀,听说遗书上写满歉意。

约克神父成功报仇了。

但失去的实在太多。

水木先生辞去市议员,小桥先生的剧团虽然没解散,但实际上也无法再站上幕前,下一次演出的舞台导演已经换了名字。每次我在电视上或街坊间听到他们的名字,就感到一阵心痛。以往爽朗骑着自行车奔走的水木先生,关闭了自己的服务处,原址成了一家不太正派的健康食品店。

蔷子夫人受不了媒体连日采访,弄坏了身子,也关了玫瑰园。结果我还没吃到玫瑰霜淇淋,它就永远消失了。玫瑰树下说的话,果然非得守口如瓶?

听说后来约克神父离开日本,前往海外生活,他失去了祭司职位,被逐出天主教会。他的告发究竟是源于正义感,无法忍受千代田先生死得不明不白;或是如蔷子夫人所说,单纯源自于嫉妒?这我就不清楚了。

总之,千代田明人的死真相大白,同时造成了许多人的不幸。连自己都赔下去的约克神父,现在又是作何感想?

唯一令我感到欣慰的,是蔷子夫人出乎意料地开朗。一进病房,她便用第一次见面时的天真笑容欢迎我们。

「出院安顿好之后,我打算多挑战一些事情。第一个是登山,明人曾经对我说,退休之后要一起去登山,他大学还加入过登山社呢。」

蔷子夫人羞赧地笑着,像孩子一般可爱。

「他常说,要让我见识大雪山连峰的美丽景色,我每次都说登山好累,算了算了……现在觉得,那些景色也是他留给我的珍宝之一,我非去不可。」

「听起来真棒,我常陪爷爷去爬山,如果是去黑岳,可以搭缆车通过山腰喔。没经验也没关系,只要装备齐全就没问题,只要你一句话,我义不容辞!」

我拍着胸脯保证,蔷子夫人也开心地笑了

「真的?我这把年纪才要当登山女孩,会不会太晚啦?」

「别担心,现代登山客里,多的是比您更资深的登山女孩。」

语毕,我们都笑了。病床边摆的玫瑰像是被逗乐了,花瓣晃了晃,掉下几片花瓣。

樱子小姐一定会笑说,世上没有灵魂。

但当下真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见到明人先生在蔷子夫人身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