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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ilogue 旅人。今之所在。②

5

看到身穿红色衣服登上城堡的贝尔,加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难道说——」

但是,看到贝尔含笑的样子,他说道,

「……是吗?原来你去了卡塔库姆啊。」

加普带着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点了点头。这位年轻的国王果然在智慧上无与伦比。他似乎马上想起了城堡的古老历史。

「嘿嘿。怎么样?」

贝尔走下青玉(S a p p h i r e)花道,踏上通往舞台的台阶,天真地问道。她还意味十足地把斗篷翻过来给加普看。

「很适合你。」

加普露出苦涩的笑容。背着“咆哮剑(R o u n d i n g)”,身披红衣的样子,确实与贝尔十分相合,端庄又不显浮夸,甚至散发出一种迷人的成熟气息,与她的孩子气交织在一起,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

「我还以为你一定会穿着卡塔库姆战役时的制服衣装(G l a s s w a r e)出现呢。你现在的衣服和那件衣服一样合身。」

「谢谢。——那件衣服,已经破破烂烂了。」

贝尔满不在乎地笑着站在舞台上。她也并没有让这位新王特意夸奖自己的服装的意思。贝尔和加普只是以兄妹般的感情面对着面。

「你不是也已经很像样子了吗?」

如今,加普舍弃了司掌着“剑斗之间”的黄牙之衣。身为国王的他,身披象征着两人所在的“玉座之间”的青衣。

他的腰间庄严地佩带着王国之剑,威风凛凛的身躯中洋溢着国王的气质。

「你果然是王。」

贝尔深深地佩服道。

然后,她环视舞台,这才反应过来。

「这是什么?」

不仅是舞台之上,就连“玉座之间”都四处摆放着钢块。一看就知道是在制作着什么。而且不是剑。

「我们要制造出新的天平。」

加普非常认真地回答。

「天平?」

加普点了点头。这时,贝尔才知道,生长在神之树上的天平已经枯萎了。应该是贝尔斩断神的遗影时,构成其秩序核心的天平发生了异变吧。加普这样说道。

贝尔不可思议地接受了这一点,看了看准备重新被制造出来的天平们。

(很有加普的风格。)

贝尔不由得这么想到。

从巨大到微小,在摸索的过程中制造出来的各式各样的天平就这样紧密地排列着。开在神之树的树干上的洞并没有被堵住,而是在那里设置了一扇新的大门,门的周围也杂乱地摆放着天平。这里简直就是一座天秤博物馆。

「以我们现在的技术,根本制造不出神之树上结出的万能的天平。想要培养出能如此精巧而公平地感应到所有人民的钢之意志,几乎是不可能的。恐怕今后,我只能依照具体的应用场景,以王的名义制作出所需要的天平,并进行使用了。」

加普感慨地说到。他的语气中并没有责备贝尔的意思。

这是在无法从指引者(G u i d a n c e)那里得到王之智慧的情况下,必须去摸索新的秩序的加普最初的苦斗。纵使是加普也痛快地接受了这一点。

「喂,加普。」

「嗯?」

「…谢谢你。」

贝尔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贝尔值得,加普并不是为了自己才这么做的。尽管如此,她还是为加普真挚地想要成为王而感到高兴。所以才道了谢。

加普大概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等我完成这里的职责之后再道谢吧。」

他的脸上略微露出了苦涩的神色,

「我还是没能找到“钥匙”。」

他态度干脆地坦白道。这是因为,他已经察觉到贝尔知道“钥匙”的所在的。

「但是,你是有可能找到它的吧?」

加普直截了当地问道。贝尔耸了耸肩。

「谁知道呢。不过,应该可以尝试一下吧。」

贝尔平静地回答道。对她的态度,加普突然眯起了眼睛。

「贝尔。」

「嗯?」

「……关于“钥匙”,我还有一个选择。」

那语气简直就像是在试探贝尔一样。

贝尔目不转睛地盯着加普。她那鲜明的目光锐利地切入加普的心中,准确地读懂了他的想法。贝尔的话语很是简洁。

「封印啊。」

加普点了点头。

「我没有理由特意去公开那些会给未来带来麻烦的东西。干脆就当作“钥匙”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上,禁止关于它的所有言论也未尝不可。」

「可是,你却欢迎我来到这里了哦。」

「我知道你的目的。你是想通过正当的道路踏上旅程。但是,你的剑友们不一样。他们之所以寻找“钥匙”,是为了将它当作向国家复仇的战斗的象征,以及逃脱秩序的径路。他们对至今为止的秩序的正当性提出了质疑。确实,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接受他们的言论。但同时,将“钥匙”作为抗争的工具也不可能具有正当性。以非正当的志向为基础成立的秩序,终究只能是无序。对我自己来说,如果我无法破坏“钥匙”的话,那就会将它永远封印。这就是我所决定的道理。」

「确实是这样呢。」

贝尔爽快地肯定了加普,但也没有否定基尼斯。

「总而言之,先接受一下试炼吧。无论是你,还是我,还是大家,都接受一下吧。我的做法永远只有一个。如果有什么东西隐藏着某种意志,那么我就要将之解放,然后在其中寻找我自己的由缘。只要每个人都能自由就好。所谓的试炼,就是这么回事。大家能不能更了解自己的由缘?——就是这样。」

「贝尔——」

加普一时语塞。他昂然挺起胸膛,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嗯。」

「你的行动,究竟能让我看到什么?是对秩序的斗争,亦或是逃离?是将“钥匙”封印,还是将之破坏?」

「谁知道呢。不过,如果不亲身体会一次的话是没有办法知道的。所以我来到了这里。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的话,是没有办法解决问题的。」

说着,贝尔解开了剑袋上的带子。随着“哗啦”一声,铁环脱落。从贝尔背上得到解放的“咆哮剑(R o u n d i n g)”以惊人的气势向下坠去。就在它快要插到舞台地板上的时候,贝尔用手轻轻握住了剑柄,挥了挥,仿佛要将空气都斩断一般,摆好架势。

「黑色的时刻、黑色的方位…」

加普呻吟般说道。

「你的剑能解开这个谜(E n g i m a)吗?」

贝尔回头望向神之树。

「我,我是为了探寻自我才挥剑的。」

贝尔提起早早就发出了咆哮的剑,朝着神之树大踏步走去。

灿烂的阳光从舞台的天窗洒落。越是接近神树,钢之枝叶的阴影就越是复杂地交错,伴随着无数刻印(S p e l l)的闪烁光芒,飘散起令人眼花缭乱的阴影的涟漪。贝尔的脸上,赤色的衣服上,以及闪耀着白银(L i l y W h i t e)光辉的剑刃上,影子与光芒交织在一起,色彩斑斓地摇曳舞动。

贝尔狞猛地扬起嘴唇。一股莫名的兴奋涌上心头。剑发出剧烈的咆哮,贝尔自然而然地停下了脚步。她站在摇曳的影子中间,严肃地举起剑尖,等待着时机。在她的眼前,是宛如巨大断崖的神之树的树干。阳光和风在树梢卷起了旋涡。就像剑与神之树在互相感应一样,钢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影子在晃动。

加普屏住了呼吸。

就在与神之树严厉对峙的贝尔的身下,树枝的影子似乎一齐收束了。那到底是怎样的现象?动辄在那里摇曳的阴影带上了无数浓重的色彩,以贝尔为中心形成旋涡,似乎想要表现出什么。

贝尔闭上眼睛,将自己委身于剑的感应之中。此时的贝尔可以说是进入了一种无心的状态。她只是一味地感受着自我,把一切都托付给了自己的身心的质量。

剑的咆哮已经响彻整个舞台。贝尔的表情非常静谧。影之旋涡无声地汇聚在一起,在某个瞬间,所有树枝投下的影子仿佛都聚集在了贝尔眼前的一个点上。

或者说,难道这一切都是复杂的光之摇曳所呈现出来的幻想吗。贝尔突然察觉到,在自己紧闭的眼睑对面,还存在着一个和自己质量相当的稳固的存在。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眼前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漆黑。

以眼睛根本无法捕捉的速度,贝尔的剑尖跳了起来。一道闪光穿过。盘旋的漆黑之影一瞬间被撕裂。既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出的斩击,也不知道那斩击的方向,舞台的地板就在贝尔的眼前被劈成两半。

「噢噢…!」

加普叫道。那已经是近乎畏惧的叫声了。

被贝尔一刀两断的东西,是神之树所制造出的阴影旋涡。就像水流进漩涡中一般,影子也流入了被斩断的地方。然后,阴影本身仿佛化为了结晶,出现了。

不是光晶石(L a m p),应该称之为影晶石吧。深渊般的漆黑凝块渐渐成形,迫使贝尔后退。这时,贝尔才终于明白,被那斩断的影之旋涡中,也包含着自己的影子。

「哈哈…」

贝尔的脸上洋溢出笑容,那是如同绽放的花朵一般的笑容。她依然严肃地握着剑,陶然凝视着那个乐器。

不会看错的。那正是自己曾经在罗海德王的注视下对峙过的漆黑的键盘乐器(K e y b o a r d V e s s e l)。如今,它完美地出现在了那里。

「怎么会……」

加普呆呆地站在贝尔旁边。

「这就是……通往旅行的“钥匙”吗……简直就像是饥饿同盟(T a t r e T a t i n)的影子……」

加普的声音中,深深的感叹、畏惧和疑问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了一起。

真是一种奇妙的乐器。它通体漆黑,两个盖子紧紧地关闭着,呈现长方形的一端缓缓弯曲,另一端则像是一张细长的书桌。乐器的三条腿上分别装有轮子,支撑着这个巨大的乐器。看上去,这个乐器就像是具有某种生命一样伫立在那里。

「也许确实差不多吧。通往旅行的“钥匙”,以及饥饿同盟(T a t r e T a t i n)的饥饿,都是从这棵神之树的阴影中诞生的。」

贝尔说道。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乐器。突然,红色的羽毛在她视野的一角飘落。贝尔脑海里响起了指引者(G u i d a n c e)不成声的声音,贝尔将其内容原封不动地传达给了加普。

「这家伙啊,是沉入了神之树这个庞大阶层的一个漆黑的影子。那是神自己绝对无法插手的地方。这个乐器在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同时,又有无数个它存在于有神的影子落下的一切地方。在与我们所在的地方不同的、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的场所,有着这个乐器的法则(T h e m a)之核心。在呼唤它的各个国家,它都会微妙地改变形态出现。」

加普摇了摇头。他的表情,就像是眼前出现了一件无法望到尽头的东西一样。

这就是人民使用的最初的理化之法(S c i e n t i a),同时也可以说是最后的魔法,可以说是与神之法则形成尖锐矛盾的魔之法则的终极形态。究竟是谁最先将这个魔法施于世界,达成了“旅行”这一行为的呢?最初的旅行者(N o m a d),连名字都未能流传下来。但是,“钥匙”确实就在这里——

「哼、哼、哼…」

贝尔露出奇妙的笑容。她全身都亢奋地颤抖着。与此同时,她也因这个乐器中所包含的压倒性的深渊而颤抖。这个乐器,将融入了自己的一切感应的剑之咆哮全部吞噬了。贝尔咬着嘴唇面对着它。

和乐器本身一起出现的还有一把长椅。长椅和从乐器底部伸出来的脚架一样的东西相对而立。不过,贝尔本来就没有坐在那里的打算。

她只是猛力举起了剑,在剑中注入咆哮,凝视着“钥匙”。

突然——

就像是感触到了剑的感应一般,“钥匙”的一个盖子自己打开了。

盖子如书桌的那一端渐渐打开。随着它的打开,收在其中的黑白两色、像是野兽的牙齿一样的东西出现了。

「这是…」

听到加普呻吟般的声音,贝尔扬起嘴唇,低声回答。

「白色的键和黑色的键……」

盖子完全打开。刹那间,“钥匙”的内部充满了某种东西。

「呶…」

纵使是加普也瞠目结舌。

就如同感应到了贝尔的剑的吼声一样,“钥匙”的内部有什么东西正在茁壮成长。那几乎可以称为“意志”。

在被打开的盖子内侧,漆黑的表面上,茁壮成长的意志以刻印(S p e l l)的形式显现出来。

——NOWHERE。

那是这样的刻印(S p e l l)。

贝尔的背上窜过一阵凉意。她几乎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身旁的加普屏住了呼吸。两人都纹丝不动。“钥匙”上的印记(S p e l l)释放出可怕的压迫感。同时,两人也在其中感受到了一种要把观者的身心尽数拖入其中的气息。

(试炼…)

这个词鲜明地浮现在贝尔心头。

(旅行者(N o m a d)也好,饥饿同盟(T a r t e T a t i n)也好,都本是同源吗…)

刹那间,“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充满了凄厉的感应,发出爆发般的咆哮。加普猛地退后一步。

「噢·噢·噢!」

贝尔猛然叫道。连加普都抑制不住地感到了畏惧。

贝尔挥舞剑尖,以猛烈的气势向前突击。白银(L i l y W h i t e)的光辉发出喧嚣的咆哮,迅猛斩下。

瞬间。一种既视感(D e j a V u)痛彻地萦绕在在贝尔的脑海之中。

(阿德尼斯——!)

这个名字浮了上来。准确来说,浮上来的,是贝尔斩断阿德尼斯的剑时的记忆。就是她砍碎那把刻着叹息之刻印(S p e l l)的“锈爪(R u s t y N a i l)”的剑刃之时——

在那个瞬间,贝尔第一次在自己的内心之中强烈地感觉到,将“破坏”变成完全不同的别的东西的力量的源泉。

EEERRREEE…!

高亢的吼声响了起来。

“咆哮剑(R o u n d i n g)”闪耀着璀璨的光辉,朝着漆黑的乐器挥了下去。

斩到了。贝尔的手上传来了明确的感触。白银的闪光化为一条直线,穿透了“钥匙”,“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的剑刃完美地插入了舞台的地板。在这过于锐利的剑筋之下,地板甚至没有产生丝毫龟裂。剑身的一半也仿佛被地板同化了一般切了进去。

剑击的余韵在大厅中隐隐回响,然后消失了。

贝尔有些茫然地看着剑。她一边慢慢地从地上拔出剑,一边把目光转向了“钥匙”。

(刚才——我斩到了什么?)

她心中萦绕着这样的想法。

「怎么会……」

稍迟一会,加普惊愕地叫道。

“钥匙”就像水一样——或者说,就像影子一样,没有被切断,仍然伫立在那里。它的身体受到了“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猛烈的剑击,却没有产生丝毫的任何损伤。

但是,贝尔确实有斩到了的手感。那是十分不可思议的手感,既不轻也不重。简直就像是斩到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一样。只能这么形容。

这个时候——

贝尔手中的“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发出了猛烈的咆哮。

「噢噢…」

「这家伙…」

贝尔和加普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

“钥匙”的本体没有丝毫损坏的痕迹。只有那个刻印(S p e l l)就像被“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的剑刃切断了一样,一分为二。

它确实是被切断的。

“钥匙”是一个活生生的乐器。满溢在那漆黑的容器之中的意志化为了刻印(S p e l l),出现在演奏它的人面前。而现在,那个被斩断刻印(S p e l l)又表现出了新的意义。贝尔和加普虽然没有将之明确地说出口,但都对此感到深信不疑。更重要的是,从那个刻印(S p e l l)中,两人完全没有感到曾经从那叹息的刻印(S p e l l)中所感受到的不祥而充满魅惑的昏暗。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满溢而出的崭新感应。

(现存吧——)

“钥匙”通过刻印(S p e l l)做出如此宣告。这才是通向旅行的刻印(S p e l l)。简直就是指引者(G u i d a n c e)不成声的声音一样。正当贝尔这么想的时候,她看见“钥匙”的另一个盖子打开了。

「“钥匙”……」

加普的轻声呢喃听起来格外遥远。

「在演奏…」

巨大的、有一侧弯曲的盖子被支架支住,抬了起来。

剑的吼声突然消失了。不,那吼声已经被“钥匙”完全接受了。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沉默,突然有什么东西传到了贝尔手中

「呜哇…」

贝尔屏住了呼吸。一种与她迄今为止所经历的所有感应都不同的、更加根源的巨大意志,透过剑流入了贝尔心中。它仿佛要在贝尔的胸中铭刻什么一样,满溢着光辉,渗入贝尔身中。被切实刻下的现存的刻印(S p e l l),触及了贝尔的心灵深处,与贝尔同化了。

(好烫…)

贝尔知道,自己的灵魂如今即将被打上诅咒和祝福的烙印。多么的令人陶醉啊。贝尔感到一个无比广阔的世界正在眼前展开。同时,令人目眩的光与影的洪流正在贝尔这个存在周围疯狂跃动。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冰冷的沉默中,有什么东西绽开了。

Tone…

在沉默中,贝尔听到一己的声音浩渺而漫无边际地响起。

贝尔睁大了眼睛。她将目光从光与影的洪流中移开,再次看向了伫立在舞台地板上的“钥匙”。

漆黑的乐器似乎也在注视着贝尔。乐器的目光超越了贝尔,以贝尔为起点,带着无限的宽广照亮了整个世界。

(在歌唱…)

一瞬间之后,贝尔明白了,那个眼神是“钥匙”所弹奏的旋律。

接受了一闪的剑击的咆哮的它,确实是在歌唱。白键和黑键各自咬合,发出声响,自在地演奏着。

那是从未听过的音色和旋律。尽管如此,这声音还是让人感到怀念和肃然。就像清凉地吹过荒野的一阵风一般。

贝尔和加普都不再出声。他们打从心底里被那旋律迷住了。

(乡愁…)

旋律中所蕴含的情感与这个词语重叠在一起。贝尔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流下了眼泪。停不下来。泪水静静地、不停地,溢了出来,打湿了她的脸颊。

旋律飘动着,流动着,鲜明地表现出了一个形状,稍迟之后,另一个旋律的形状就如同追随着前一个旋律的形状一般被奏了出来。旋律既保持着原有的形态,却又打破了原有的形态,在追求革新的同时坚守传统。尽管如此,更加追求着崭新的形态的旋律还是开始了。在经历了无数的守旧与革新之后,一连串的旋律被奏了出来。音符不断萌发,鼓起花蕾,开花,继而枯萎,结出累累果实,然后再次开始萌芽。

这是多么生生不息的韵律啊。

就如月之事(M o o n w o r k)本身一样,这旋律深深地、鲜明地渗透了贝尔的身心。它同样传到了在她身旁的加普心中,继而为了追求无尽的回响,充斥在整个大厅之中,最终扩散到了城堡、都市(P a r k)乃至整个国家之中。

贝尔的眼中浮现出这样的景象:突然传来的旋律,让几乎所有的人民都震惊得仰望天空,听得入了神。就像寄语之鸟(ウィディール)一样,旋律随风起舞,为广大人民带来了答案。贝尔这么想到。

那是某个问题的答案。是以诅咒和祝福的形式,对行使着自己的存在的人、对认为“自己就存在于那里”的人们,给出的“现在就在那里”的回答,也可以说是一种极端的存在感。

无论何时何地,任何人都只能存在于现在这个时间、现在这个场所。这就是一切的诅咒和祝福。也是自己的存在的源泉。同时,这也正是通往旅行的刻印(S p e l l)所表达的“现存”的意义。

——NOW HERE

如今,贝尔明白,这个刻印(S p e l l)已经深深刻入了自己的内心之中。当茫茫世界在自己眼前展开的同时,贝尔知道了一己的自己就站在那里,鲜明地穿透了世界,伫立着。

(我,活着站在这里——)

那是何等的孤独啊。任何人都无法共享完全相同的时空。无论彼此的存在多么激烈地进行交锋,都绝对做不到让彼此的存在感觉相通。到底需要多大的共鸣,抱着多么庞大的共同想法,才能让自己和他人成为一体呢?

但同时,这又是一种何等的喜悦。明明不存在于那里,却又为何能互相交合呢?为何能带着意志彼此接触呢?

这是一种几乎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强烈而疯狂的念头。贝尔将这样的思念化作泪水,将之展现出来。

旋律终于迎来了终焉的形态,留下昂然的余韵,消失了。

殷殷的余韵消失之后,大厅再次陷入了沉眠。贝尔和加普肃然站在舞台上。一时之间,两人都说不出话来。

他们只是默默地盯着“钥匙”,看着白键和黑键整齐地排列在一起的样子,出了神。

不久——

悄悄的,漆黑的乐器上划过一道鲜明的线条。闪耀着白银光辉的痕迹在乐器的表面划过,直达内部。切割的痕迹清晰可见。

旋律结束的时候,贝尔和加普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只是,之后发生的事情还是超出了两人的预料。

“钥匙”断成两半崩塌了。与此同时,其内部复杂的机构四分五裂,漆黑的肌肤上浮现出无数的刻印(S p e l l),随即一个个失去了与“钥匙”之间联系,破碎四散。就在这时。

“钥匙”竟然回归了原本的影之旋涡的形态。一瞬间,满溢的感应在乐器内部收束,又突然向四面八方飞散开来。对此,贝尔和加普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被压倒了。

影子在两人面前化为了流星群,互相交错。那群影子充满了五彩缤纷的色彩,摇曳着光芒,飞向了几乎所有的地方。它们钻进了贝尔的影子,也钻进了加普的影子。几乎一瞬之间,所有的影子都飞散了。但是吗,那光景却鲜明地烙印在了两人的脑海里。

这次,大厅中真的陷入了沉默。

“钥匙”已经不复存在了。在某个地方,它沉入了无数存在的影子之中,等待着召唤。贝尔明白这一点。而从自己的影子中发现“钥匙”,聆听通向旅行的旋律的人,才是在这个国家中展现的旅行者(N o m a d)的新的形态。

贝尔轻轻地吻了吻手中的剑。“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毫无美感可言,就像一坨年老钢铁的团块。

贝尔把剑收在背上。她翻动红衣,将目光投向神之树梢,然后仰天望去。一股平静的成就感铭刻在她的心中。

「能斩…」

事到如今,她才轻轻说道。

最重要的是,这样一来,基尼斯和加普之间的斗争就彻底结束了。尽管如此,双方的主张还是会发生冲突吧,但应该不至于演变成惨烈的战争了。“钥匙”也不会因那场战争而被永远封印,也不会被无意义地破坏了。

不仅如此,“钥匙”确实通过贝尔之剑,解放了它的意志。

是封印还是破坏?自己的道路是斗争还是逃跑?因为战胜了这样的问题,那旋律超越了贝尔这个存在,传达到众人心中。

(基尼斯那家伙,听到这个旋律了吗…)

他的身边有贝涅在,不可能没听到。贝尔这么想道,随后扑哧一笑。

(“钥匙”就在大家的影子里哦。)

她很想要这么大声呼喊。

「前往荒野的旅程…」

贝尔悠然地挺起胸膛,仰望天空。突然,加普兴奋地低语道。

「前往丰饶的荒野…」

这就是加普从“钥匙”演奏的旋律中发现的东西。

贝尔瞥了加普一眼。加普也把充满感动的目光转向了贝尔。贝尔点了点头,催促着他。她很想好好听一听加普的意思。

加普说道,

「我问过你。是破坏还是封印,是斗争还是逃跑。当我们脱离神的秩序,以人民的秩序为目标的时候,我们就会向人民强加“选择这个还是那个”的思想。就连把自己的剑放在天平上衡量这件事,都是经过千辛万苦的选择之后的结果。这正是荒野。这是一片没有任何线索,却又充满各种可能性的丰饶的荒野。」

「丰饶的荒野…」

贝尔重复着这个词。不愧是加普,她有这种想法。

「就好像在现在这个瞬间,所有的人民都变成了向往荒野的旅行者(N o m a d)一样。亦或是,在不知不觉中,所有的人民真的会跨越神所规定的界限,互相来往……」

对于加普来说,这是很少见的巧妙言辞。实属罕见。这正是他被深深感动的证据。

而根据场景的不同,身为王的加普为了统领人民,甚至会牺牲那份感动吧。贝尔这样想道。若是有必要的话,这个男人就连“钥匙”都能创造出来吧。他总是以更完善、更规范的秩序为目标。

这样的加普也想投身于一场战斗中。换言之,加普将自己投身于永远的乡愁之中、探寻着未来的这个姿态,才是对贝尔而言最重要的诀别。

「试炼之仪式已经完成。」

加普再次转向贝尔,庄严地说道。

「你已经不需要王的宣言了。做得漂亮。」

「谢谢。」

贝尔害羞地笑了。

然后,她突然严肃起来,伸手拿起背上的剑柄,说道。

「…加普,我有东西要还给你。」

加普似乎马上察觉到了那是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贝尔从剑上取下决斗许可证(D o g T a g)。

「我想让你拿着它。」

从贝尔伸出的手上传来了锁链咔嚓作响的声音。加普静静地接过那块小小的金属板。

「我会为你保管它。为了有朝一日,你还能在这个国家的舞台上演奏剑乐。」

说着,加普将许可证(T a g)用锁链系在了腰间的剑柄上。他的行动给人一种非常娴熟的感觉。贝尔再次意识到,这就是加普的寂寞和坚强。

「曦安大人的决斗许可证(D o g T a g)也是由我来保管的……」

如此诉说的加普,仿佛远远地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

「不仅如此。我还把基尔、提香和许多同胞的决斗许可证(D o g T a g)作为遗物,挥舞着这把剑……」

「如果是你,若是只有那个数量的话,是可以被原谅的。」

这不是安慰,而是率直的感想。

「你的剑是这么说的哦。」

加普的脸上浮现出苦涩的微笑。

「我会把你说的话记在心里……」

加普粗犷的手碰到了贝尔。贝尔有点不好意思地耸耸肩,眯起眼睛,把脸凑到那只宽厚的手掌上。

「我作为王,同时也是一介剑士,向你送别。」

加普以兄妹间的亲密感抚摸着贝尔的脸颊,然后用力把手放在贝尔的肩膀上。

「再见了,贝尔。」

「嗯。」

贝尔举起拳头,温柔地拍在加普厚实的胸膛上。

「Bye-Bye,加普。」

贝尔带着温和的微笑,如此说道。

6

在通往“根之国”的阶梯上,红色的衣服沉入淡淡的黑暗之中。神树之根的的钢之肌肤上依然闪烁着无数刻印(S p e l l)的磷光。那一片片磷光不断地沉入地下,发芽,开花。

通往卡塔库姆的径路(R h i z o m e)已经关闭了。

贝尔一个人走下楼梯。

不久,她来到了“安慰之湖”,这里已经成为了一片蝶花的花园。

硬质、柔软、清澈地飘浮着的蓝色磷光静静地跃动在宛如罗纱的蝶花翅膀上。贝尔的红衣穿过了这个可以被称为光之庭园的满溢着青色的空间。

在宛如罗纱般轻盈的蝶花翅膀上,硬质与柔软交织,清澈悠远的蓝色磷光静静地跃动。贝尔身着红衣,穿越了这个可以被称为光之庭院的充满青色光芒的空间。

越是靠近湖,空气就越发寒冷,湖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从湖中也冒出了无数各种各样的青色蝶花。

贝尔踏过冷冷伫立的碧玺(T o u r m a l i n e)之桥,走向了位于湖中央的祠堂。在那边,一个身穿紫色衣服的婀娜人影将手放在祠堂的边缘,静静地望着湖面。

桥下又有几只蝶花绽放。

在贝尔和那个人影之间,青色的翅膀散发光芒,卷起治愈的翅粉,飞走了。人影静静地回过头来。

「雪莉。」

贝尔呼唤道。她的声音几乎是在嗫喏。

雪莉微微一笑,把贝尔迎到了身边。

寂静的湖面上,充满了静谧的沉默。那寂静并不震耳欲聋。花朵在绽放之时会引起轻微的波纹,同时还会吹来习习微风。雪莉和贝尔站在一起,望着这冰冷的景象。有好一会儿,两人都一言不发地把目光投向花园。

「大家,都把这种花称为月之(M o o n w o r k)蝶。那是你当时告诉我们的词语。」

过了一会儿,雪莉开口了。

「看着这蝶花,我感觉我好像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发生了改变……不过,实际上,我或许也一点儿都没变也说不定。」

她似乎感到非常有趣,但是,叹息般的声音紧随其后。

「…我只是感觉心情稍微好了一点而已。就像以前……你鼓励我的那时候一样。」

然后,雪莉转向了贝尔。她的眼神中不知不觉间充满了无尽的微笑。

「是你让这座花园出现在这里,将它作为礼物送给了我们。」

「那我可不敢当。」

贝尔笑着看向雪莉。她没想到雪莉居然能如此坦然地说出这种让人觉得很难为情的话。

「并不是我一个人让它出现的……应该说,它是你拼命歌唱、向神发出质询之后得到的答案吧。如果只有我挥下的剑的话,一定不会变成这样。而且,大家也都在。」

「我是以神之巫女的身份生活在城堡里的。」

雪莉斩钉截铁地说。

「神之心跳的去向,我深有体会。而你将自身作为了一把利刃,与神的心跳斩在了一起。于是,这些花儿诞生了……」

贝尔移开视线,微微一笑。那是连她自己都觉得寂寞的笑容。只有这一点,她实在是无可奈何。

雪莉的手碰到了放在祠堂边缘的贝尔的手。

「你,甚至不是“魔(N í e h - g g r)”……」

雪莉是用称赞般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

「是啊。」

贝尔咬了咬嘴唇。

「我,到底是什么人?每一次我刚刚有点头绪,就马上会发现有另一种答案存在于更加遥远的地方。真的是……没完没了。」

「你是为了世界而战吗?」

雪莉继续以称赞的语气这样说道。

「为了让这世界上的所有人民,自己去证明自己究竟是谁…」

这句话胜过贝尔至今为止听到的所有话语,严厉地逼向了贝尔。

基尼斯的话语催促着贝尔自己成为打开世间所有墙壁的“钥匙”,而加普的话语则暗示了在“钥匙”的作用下,世界将呈现出广阔而丰富的原野。阿德尼斯、曦安、凯蒂,所有的人都在贝尔身上寻找着自己的理由。他们想让贝尔承担自己的理由,为他们指明解决之道和前进的路标。而雪莉的话比这一切都更加沉重地压在了贝尔身上。

「我……」

贝尔呻吟了一声。尽管如此,她还是目不转睛地屹然盯着花园,咬紧牙关。

突然,贝尔注意到了雪莉的说法。你要这么做吗?——她就像是在问贝尔这样的问题一样。

「雪莉,你…」

贝尔回头一看,这个可爱的歌女正惴惴不安地盯着贝尔。雪莉握紧了两人重叠在一起的手,像是在鼓励她一样。贝尔这时才意识到,雪莉真的是在鼓励自己。

「我是为了探寻自我而挥剑…」

看着用力点头的雪莉,贝尔在话语的最后不由得颤抖起来。

「是的。」

雪莉催促道。贝尔重新以屹然的态度继续说道。

「我要给我的剑以正统的地位,我的天平就在这里。」

贝尔的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放在胸口。在拳头的前方,贝尔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

(为什么—)

过去的自己,难道没有听到过这种心跳吗?——在心里的某个角落,贝尔小声嘀咕道。

同时,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光明与黑暗庄严交合的景象。

当她独自面对浩瀚无边的神的心象风景时——

在面对无边无际的宇宙景色之时,自己不就已经知道了吗?极其渺小的自己,正是通过几乎微不足道的小小心跳呼吸着。

(啊啊——是啊。)

顿时,一切都显得那么明了。振奋的心情涌上贝尔的心头。

「我不想背负这个世界。也不想把这个世界包裹在自己的心中。」

贝尔叫道。她吐出焦热的话语。贝尔把从心底涌出的想法直接化为了语言,表达了出来。

「我不想代替神向人民表达什么,我也不想代替神。我只是——只是想成为一个人而已。我想要成为一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与世界交合的人…我——我的名字,是贝尔。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我,真的,只是……只是微小之人(贝 尔)而已。即便如此,我还是想挥剑向世界发问。我到底是谁?我要询问我的自由。我想知道我的乡愁的由缘。只要这样的自己对某个人来说是有价值的,哪怕只有一点点——这就够了。但是,我并不打算为此而牺牲我自己。」

贝尔高声宣言。

雪莉带着闪亮的目光认真地听着她的每一句话。

「很棒…非常美妙。」

她露出恍惚的笑颜。

「只是想,成为一个人。」

她喃喃地重复着贝尔的话。她的表情,简直就像是陶醉地将自己得到的福音说出来的人一样。

「啊啊,贝尔,我在想,在荒原之上,新的神和人民是怎样接触的。还有,“魔”的存在方式又是怎样的。」

贝尔默默地听着。这次轮到贝尔侧耳聆听了。她想在这里好好听听雪莉的目标。

「魔法( A n t i·T h e m a)在发祥之时,就与神的法则产生了尖锐的矛盾,作为与之相对的东西,传到了人民的手中……」

宛如嗫喏一般,雪莉说道,

「在被称为魔性之物的对面,经常展露神性的光景。而且,“魔”会告诉人民,要通过自己的乐向神诉说自己的生存。这就是“人”的开始……纵使机械装置之神( D e u s E x M a c h i n a)并不希望如此。然后,当神和人民走向新的天地时,剑也好,歌也好,都总有一天不再是魔法吧。」

贝尔反射性地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漆黑的乐器。那个隐藏在神的影子中,如今被解放于全部人民的影子之中的那个碎片——那个通往旅行的“钥匙”。

「这样一来,人民就会得到一种独立的法则(T h e m a )。如今,已经不再需要魔法了。为了不久之后重新与神相遇,向着神的法则高声颂唱的时候到了——」

雪莉的脸上洋溢着微笑。

「我想成为魔女。」

这句话简直如梦幻一般。贝尔愣了一下。

「魔女……」

雪莉点了点头。

「因为,我是为了质询神的爱,才作为最后的“魔”,把那首歌召唤到这个城堡中,将之唱出来的。从今以后,我不想以巫女的身份,而是以魔女的身份歌唱。」

雪莉青紫色的眼瞳与贝尔黑色的双眸对视。

「很好啊。」

贝尔说。

呵呵。顿时,两人都笑出声来。她们哧哧地笑着,犹如亲密的姐妹一般。

「太棒了,雪莉。我很想听听你的魔女之歌。」

「嗯,贝尔,我真的……」

然后,雪莉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从低着头的脸上传来了孩子般的啜泣声。

「雪莉。」

贝尔搂住雪莉的肩膀,温柔地低语着。

「我明明已经决定不再哭了。」

雪莉懊恼地把脸贴在贝尔的肩膀上。

「哭出来的话,我就看不清你的脸了……」

她抽抽搭搭地说道。

贝尔抚摸着雪莉的背,安慰着她。她轻轻地把脸贴在雪莉的脸颊上,把她的眼泪含在口中,爱怜地吻了她。

雪莉婀娜的脸被染得通红,湿润了。她好不容易把脸从贝尔的肩膀上移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你要走了吗?」

「为了让心情变好呢。」

贝尔微微一笑。

「请回来吧……」

雪莉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雪莉……」

「我知道。」

雪莉的脸皱成一团,打断了贝尔。

「这里不是你的故乡,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是,请你有朝一日回到这里,回到我所在的这个国家吧。然后,我的歌,将再次……作为感谢……我的,感谢……我……」

雪莉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贝尔温柔地点了点头。

「我很乐意。」

彼此的额头碰在一起,在这几乎近在咫尺的距离,贝尔微笑着低语。

「是啊。我除了在各种地方兜兜转转,好像也没有别的要做的事情了。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我会回到这个国家。然后,我会为了听你的歌而来到这里。为了能和你在这里聊一聊彼此的旅行……」

雪莉再次哭湿了脸。她用尽全力抓住了贝尔的衣服,好不容易忍住了呜咽,轻轻吻了下贝尔的脸颊。随后,她再次流下眼泪,慢慢颤抖着抬起了头。

她眨了眨眼,用楚楚可怜的湿润眼睛凝视着贝尔。

突然,雪莉微微一笑。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绽放出一抹如湿润的清澈花朵般的笑颜。

「再见了,贝尔。」

贝尔细细咀嚼着涌上心头的爱意,轻轻点了点头。

「Bye-Bye,雪莉。」

在飞舞着治愈之蝶花的淡淡的光之花园中,两人完成了告别。

7

镶嵌在门上的时计石( o-c l o c k)的华丽装饰正在慢慢褪去蓝色,转为青色。

贝尔自然而然地从记忆的阴影中抽离,将目光投回到现实的光景之中。这扇大门在关键的部位被施加了魔法,十分坚固。水角族( M i n o t a u r)的三名门卫以开锁的姿势转动着三处刻石。从关( G l a c e)到开(A l l),刻印(S p e l l)的效果发生了变化。

贝尔像孩子一样伸开双腿,注视着徐徐打开的大门,以及在大门周围来回走动的门卫们利落的动作。

在她的脚下,乌龟突然伸长了脖子。在此之前,它都在大门打开之前无聊地把四肢和头部收在龟壳里。此时的它突然把头探出来,哼了一声,回头望向街道。

「基姆…」

贝尔立刻坐了起来。这只龟花的感觉特别灵敏,甚至贝尔在从龟壳外面盯着它看的时候,它也能感到她的视线,像是在问“有什么事吗?”一般伸出头来。

而那个基姆,如今露出四肢,结实地站在了大地之上,转过身来。

有一瞬间,贝尔担心它会不会就此转身回到街上。

就在这一瞬间,贝尔明白了基姆雷特的动作。

通往街道的路上,有一个小小的白色人影正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这边。贝尔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微笑。

那个人影正是凯蒂=“愚者(T h e N o t h i n g)”。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用不知在看向哪里的空洞目光看着这边。他茫然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吸入那赤红的眼瞳中一样。他的眼中既没有解释,也没有同情,只有单纯的眺望。他就像一个做工精致的人偶一样,甚至带着几分惆怅之感,而那双美丽的无心之眼只有在这个时候,确实地看向了贝尔。

贝尔微微睁大了眼睛,但她发现自己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吃惊。到最后,两人一定会在哪里见面吧——是这样的心情在作祟。这个人就是能不可思议地给到贝尔这种程度的安心感。

「嗨,凯蒂。」

贝尔将那种不可思议的安心感直接化作语言,从口中说了出来。

「一起…来吗?」

至今为止,在众多的离别之际,贝尔只对这个无为的少年说出了这句话。

凯蒂依然垂着长长的耳朵,对贝尔的邀请毫无反应。

贝尔扑哧一笑。

她并没有期待什么。若是说有什么期待的话,或许就是他这种茫然不动的态度吧。

突然——

凯蒂的脸动了。

他红色的瞳孔离开贝尔,飘向了大门的方向。

贝尔反射般地追随着他的视线。

几乎在同一时间,传来了门卫们的呼喊声。接着是殷殷的金属声。贝尔知道,门的封印终于被打开了。

最后,大门被打开,水角族(M i n o t a u r)用粗壮的手臂从门的两侧拉着锁链。

「嘿咻。」

「嘿咻。」

随着门卫们的口号声,坚固的大门被徐徐打开。

忽然,贝尔心中有什么东西在高声鸣响。脚下的基姆雷特咕嘟咕嘟地动了动,就像一个挑战者一样走向大门。

贝尔吓了一跳。

与乌龟的动作相反,贝尔将目光投向了相反的方向。当她的目光出现在通往街道的道路上时,那里已经没有人在了。

凯蒂=“愚者(T h e N o t h i n g)”和往常完全一样,唐突地出现,唐突地消失。

贝尔的脸上再次浮现出微笑。

「…Bye-Bye,凯蒂。」

冷淡的话语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亲切,贝尔轻声说道。

就这样,贝尔和脚边的基姆雷特一起,毅然决然地走向了大门。伴随着沉闷而猛烈的锁链声,缓缓向左右拉开的门彻底打破了贝尔心里的原风景。

一直以来,贝尔心中的大门都是关闭的。难以被打开的它以无比的坚固伫立在那里,同时也告诉贝尔的心,只有这里才是正当的出口。

贝尔没有刻意抑制心中的激动,而是任凭自己的心跳加速,注视着自己的心从原风景中跃出来的瞬间。

门卫长伊克斯一边让两名助手拉着锁链,一边对贝尔说。

「沉浸在怀念中了吗?你刚才还在回头看街道呢。」

见贝尔一脸茫然的样子,门卫长微微一笑。

「对了,思念是重要的行李。你们都是带着行李出门的。但是只有你,无论如何都能让我感到安心,真是了不起啊。」

贝尔扑哧一声笑了。

「现在夸奖我还太早了。」

在心完成了跳跃的那一刻,贝尔激动起来。她自然而然地把手伸向弦乐器。只有这个瞬间,她无论如何都想亲手弹响。

门卫长用力点了点头,对着大门高声喊道。

「开——门!」

那简直是胜利的呐喊。

贝尔颇有气势地拨动琴弦。基姆雷特迈着强有力的步伐,靠近敞开的大门,大步跨了过去。这里已经是都市(P a r k)之外了。

在黎明之光的照耀下,闪耀着淡紫色光辉的群山的棱线在贝尔的眼前展开。这是多么广阔的景象啊。贝尔在感到喜悦和自豪的同时,露出了微笑。

「加油啊!」

「真厉害啊!」

在她背后,门卫们手执宝剑,高举向天,欢呼着,目送贝尔远去。

贝尔也举起右拳向他们的欢呼致意,放在弦乐器上的手也满怀喜悦地弹奏着。受其带动,基姆雷特也在贝尔的脚下坚强而悠然地走着。

向着山中的溪谷,基姆雷特载着贝尔爬上了山丘。此时,时计石(o-c l o c k)的颜色已经变为了青色,天空中的银紫色也变得异常澄澈。

阳光从云的缝隙间隐隐漏出,复杂的明暗之光如同水流一样飘忽不定,贝尔的身影在朦胧的光影中模糊了轮廓。

圣星(E a r t h)依然闪耀在天空之中。仿佛要将那淡淡的光芒拒之门外一般,大门再次开始关闭。助手们拉起锁链、将这扇坚固的门从左右两边关闭。突然,一个助手的眼睛里掠过了什么东西。那东西朦胧闪烁、没有留下丝毫气息,给人一种不曾存在的感觉。而且它转眼间就消失了。助手歪起了头。但在门卫长的呵斥下,他立刻振作精神,就这样拉起锁链关上大门,将大门严密地合上了。

在门外的暮色之中,一个小小的白色人影呆坐在地上。

那赤色的眼睛里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志,半晌后,他就那样直视披戴圣星(E a r t h)的山脊。仿佛是在默默守望着载着贝尔的基姆雷特以轻快的脚步行进,最终消失于山腹之中的样子一般。

突然,不知是什么契机打动了这个无为的少年,他突然站了起来,然后就这样若无其事地走了起来。

他走了一会儿就坐下,然后再走一会儿,再一屁股坐在地上。被下来寻找甘露的鸟花啄了啄之后,他再次开始往前走去。凯蒂=“愚者(T h e N o t h i n g)”一边摇摇晃晃地到处走着,一边默默地追随在贝尔身后。

贝尔把“咆哮剑(R o u n d i n g)”横在身后,将弦乐器换成自鸣琴( O r g e l)任凭基姆雷特爬上山丘。草坪上沾着晨露,湿漉漉的,还飘着淡淡的雾。

快到溪谷入口的时候,贝尔听到了潺潺的水声。她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

在远离都市(P a r k)的地方,那向六方伸展的六芒形(H e x a g r a m)一览无余。在与来时经过的道路相距甚远的地方,数条黄砖路(Yellow Brick Road)蜿蜒向前。在贝尔现在所处的地方的前方,没有一条像样的路。贝尔再次转向山脊。感慨接踵而来。她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再回头了。这让她既高兴又寂寞,脸上自然地浮现出温和的微笑。

过了一会儿,四周被树丛覆盖,雾气很浓,充满芳香的青色灯光飘荡在浅葱色的草丛上。基姆雷特用鼻子哼了一声,昂首阔步地走在山路上。

溪谷的双肩逐渐展露出严厉无情的模样。附近,露出的浅滩被初升的朝阳淡淡的光芒染成了青色。在青色的河底,小小的圆石像是沉睡的宝石一样沉睡着。

贝尔从腰间挂着的小包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她从里面取出几颗小水晶,拿起一颗放进嘴里。她咬了一下水晶之后,被封在其中的清水渗入了口中,让迷迷糊糊的头脑顿时清醒了过来。贝尔收起了小瓶子,取出一包晒干的蜂花(L o t u s B e e),把里面的东西撕碎,吃了起来。贝尔同时品尝着甜与辣的感觉,再次往嘴里放了一块水晶。纵使绷紧了脸,她的脸上也还是带着温和的微笑。

当不成道路的道路自然而然地接近河流对岸的时候,贝尔感到脚边的基姆雷特稍稍想要停下。贝尔扣上自鸣琴(O r g e l)的锁扣,让基姆雷特停下了脚步。正在喝着河水的基姆雷特发现顺流而下的沙地上长着香气扑鼻的薄荷叶,于是就把像角一样尖尖的脸伸进树丛里,吃了起来。

自鸣琴(O r g e l)再次鸣响。

贝尔离开了河边,再次沿着道路前进。随着雾气渐渐散去,天空放晴,周围的风景变得愈加险恶。树林变得稀疏,不久,就像是抵挡不住吹来的风一样,枯枝开始愈加显眼。道床上的杂草消失了,矿蓝色的岩石露了出来。不久,岩石也变成了褐色。

干燥的风吹了过来。被基姆雷特踢开的石头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滚了出去。越是沿着道路前进,周围就越是荒凉,越是寒冷干燥。

贝尔带上了红色衣服的兜帽。多亏了缝在衣服内侧的笔记魔法(G r a m m a r)的刻印(S p e l l),衣槽里还保持着一定的温度。但是,她嘴唇干燥,喉咙僵硬。尘土漫天飞舞,贝尔又往嘴里放了一颗水晶。

突然——

贝尔听见了什么。她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却感到背脊一阵寒意。

(停下——)

风在她的耳边低语。那个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声音,微妙地激起了贝尔心中的愤怒。

颤抖。在衣服下面,贝尔起了鸡皮疙瘩。她的右手自然而然地伸向了背后的“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左手小心翼翼地握着自鸣琴(O r g e l)。

基姆雷特像是嗅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样,粗重地哼了一声。越来越干燥的空气中弥漫着杀气,包围着贝尔。同时,贝尔感觉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了自己的身上,脖子咔嚓一声竖了起来。

(停下——)

那不成声音的声音像是叹息一般在贝尔的脑海中回响。

(别再前进了——)

(也不要回去——)

(侵犯者啊——)

(意识到踏入这个境界领域的罪孽吧——)

接着,基姆雷特抬起了头,发出了尖锐的鸣叫。

「这家伙…」

贝尔现在清楚地明白自己正身处这场异变的旋涡之中。周围不知何时变得鸦雀无声。在这一片荒芜、煞风景的光景的正中,树木和石头都灭绝了。染成褐色的空气盘旋起来,一点点地向贝尔施加着压力。

忽然,贝尔注意到四处都有什么东西伏在坚硬的岩石后面。盘旋的空气仿佛明白了贝尔的目光之所向,刮起了带着几分恶意的风。那个东西从岩石后面滚了出来,用空洞的眼窝看着贝尔。白骨的尸体在四处滚落,像是在嘲笑她一般。

贝尔吞了一口唾沫。四周突然充满了恶意,她不知道该把剑尖指向哪里,冷汗直冒。

EEE……

剑发出咆哮。

基姆雷特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另一方面,一种看不见、无味无臭、但是对皮肤极其有害的东西无声地粘在了贝尔身上。贝尔扭动着身体,强行顶住了这几乎要让她伏在地上的压力。

「切……」

她低声咂了咂嘴,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光景。干涸的尖锐岩石形成了陡峭的坡道。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近乎无尽的坡道地延伸到了各个地方。贝尔反射般地回头。溪谷的岩壁笔直落下,仿佛通向永远的地狱一般。贝尔打了个寒战。整个空间都被封闭了。天空被染成了灰色的不祥之色,仿佛有瘴气从天空之中无声地倾泻而下。

「这里是怎么回事…?」

贝尔凝然地自言自语道。突然,红色的羽毛飘落在视野的一角。

之后,贝尔听到了另一种不成声音的声音。

(是境界领域——)

红色的翅膀在贝尔的头顶上飘扬。

(这是一个国家的神之结界和另一个国家的神之结界相合而成的,分不清是哪个国家的,境界上的薄明世界—)

「指引者(G u i d a n c e)!」

贝尔叫了起来。

巨大的红色鸟儿有着大人的贝尔的脸,浮现出静谧的微笑,俯视着贝尔。

「好…」

贝尔扣上自鸣琴(O r g e l)的锁扣,让基姆雷特停了下来。她用力握住剑,在基姆雷特身上站定,飒爽地挥舞起剑。剑的吼声,一瞬间挥散了那些刺痛肌肤的东西。

「指引者(G u i d a n c e),这些人是什么人??这……奇怪的气息又是什么?」

(是警告者(S i r e n)——)

指引者(G u i d a n c e)迅速给出了回答。

(他们是由在机械装置之神( D e u s E x M a c h i n a)的结界的压迫之下,在此死去的人的思念交织而成的,无明的存在——也可以说是灵格之存在……。他们没有身影,没有声音,只有思念的影子。他们在这里挽留一切想要越过国家边界的人,想要将其在自己的体内吞噬殆尽……)

「嘿唉。」

贝尔露出狰狞的笑容。

她从基姆雷塔身上跳了下来,朝着似乎永无止境的坡道,严厉地架起了剑尖。

「有趣!」

这便是贝尔对指引者(G u i d a n c e)为自己所展示的知识最为直接的感想。

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这件事让她感到无比的喜悦。同时,贝尔也知道,自己心中的某样东西,是绝对不允许这个刺痛肌肤的无声警告者(S i r e n)撷取贝尔的。

铭刻在贝尔内心深处的通向旅行的刻印(S p e l l),如今正从内部保护着贝尔,引导着她,让她在新的征程中奋勇前进。

「消失吧,亡灵们!我身上的生者气息已经过于浓厚,无法被你们吞噬了!」

噢噢噢——

噢噢噢——

就像饥饿同盟(T a r t e T a t i n)的叹息一样,在跨越边界这件事上失败的人的执念,带着无尽的愤怒和憎恶倾泻在贝尔身上。贝尔脚下的岩石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这压力就是这么沉重。

贝尔锐利地直视着眼前,举起剑尖。在猛烈的压迫中,“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发出激烈的咆哮。虽然并没有被贝尔挥下,但是它却闪耀着白银(L i l y W h i t e)的光辉,展现出锐利的姿态。

「是吗……」

贝尔敏锐地感觉到,在思念的漩涡对面,存在着更为巨大的压力之源。

「所谓的墙,就是这样的东西吗?」

那是贝尔从未见过的、在另一个国家中渴求着自己的存在的机械装置之神的巨大气息的一部分。

贝尔激昂地举起了剑。

EEERRREEE……!

“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发出格外锐利的咆哮,贝尔高高举起剑尖,转了个身,将所有的感应注入剑中,挥下了剑。

爆风吹过。一闪而过的白银光辉激烈地划破了眼前的光景。转眼间,景色开始摇晃,四周回荡着警告者(S i r e n)们震耳欲聋的悲叹声音。

贝尔用右手拿起剑,迅速回到了基姆雷特的背上。她用左手拿起了自鸣琴(O r g e l),解开了锁扣,用拇指拨动把手(H a n d l e),奏出激烈的声响。

基姆雷特愤怒地踏出脚步,穿过眼前的岩石,爬上坡道,以无可阻挡的气势发起了冲锋。

溪谷已经完全失去了刚才无边无际的样子,呈现出一个明显的出口。

噢噢噢——

噢噢噢——

警告者(S i r e n)们诅咒般的声音被剑之一闪一齐斩断。贝尔仰望天空,眼中闪耀着璀璨的光芒。

基姆雷特一口气穿过了溪谷,天空眼看着越来越宽广,拂晓的光辉和夜晚的余韵正在激烈地搏斗。

不久,从溪谷的另一头,贝尔全身沐浴着晨光,与圣星的光辉(E a r t h S h i n e)交织在一起。如同融化在光辉的天空中一般,母星静谧的身姿出现了。

跨越了。贝尔几乎跳了起来,就像是要跃向浮在空中的圣星(E a r t h)一般。背对着溪谷的坡道,基姆雷特的脚雄健地踏上了新的天地。

贝尔高高举起剑,看着这副全新的景象。

她高声呼喊。

贝尔炫耀着自己的红色衣服,发出高声的胜利呐喊。

Lin,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

胸前的时计石( o-c l o c k)在阳光的照射下变得晶莹剔透,现在,它已经变成了清澈的青色,宣告着黎明的到来。

时间到了。就如同湛蓝的天空一般。

是暂且不会变得黯淡的颜色。

8

溪流在雾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在茂盛的绿叶背后反射着光芒。光在舞动,水在流动,小溪中荡漾着潺潺的流水。

在这样的森林景象中,仿佛是在抗争一般,只有一个角落里有着黑色浑浊的水。

它不知在那里盘旋了多长时间。

在森林巨大的净化力量的影响下,黑浊的颜色逐渐被稀释,但它就在那里。它只是在默默地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已经很难确定契机为何了。

渐渐地,黑浊的颜色和清流的身影,在对立竞争的相互争斗中,黑浊中带上了清流,清流中泛起了黑浊,彼此的颜色交汇在一起。这就是结局。

在河底的小石子中,在明亮的沙子和泥土中,在众多水媒花(鱼)竞相开放的狭缝中,一颗种子悄然生根,屹然萌芽。在注入水中的光线之下,红彤彤的叶子散发出黑浊的液体,抵抗着清流,伸展着身体。

不久,一切都被淡水吞没。在淡水中,清流身上的黑影被融化殆尽。只有一个即将绽放的花蕾,轻轻绽开了。

花蕾战栗着。它虽然害怕清流,但也想要吞下清流,继续维持自己的生命。不久,它开花了。

那是赤色的,宛如火焰一般的花。

花蕾变成花瓣,包裹住了那个水媒花(鱼)的身体,不久,连花瓣也被平静的清流推开,从花瓣的中心,小小的花儿现出了本体。

它忽地离开了枝,在水底徘徊,黄色眼睛中的黑色瞳孔左右望去,继而仰望在水面上飘荡的天光。八只柔软的脚在水中划动,红色的肌肤被清流刺痛,它挣扎着小小的身躯,不停地呼吸,用叹息而又愤怒的目光望向四周。它拼命挣扎着,想要吐出黑浊的液体来保护自己,然后又无可奈何被清澈的河水吹走。

在这与原本的生存环境相距甚远的地方,它吃着来路不明的东西,如同诅咒一般,让自己继续活下去。

无论是何种的辛苦,自己都必须平等地承受——它怨恨着这样的生命,为自己身处这样的生命之中而挣扎、胡闹。

尽管如此,死亡依然没有降临。不仅如此,那红润的肌肤还带上了清流的青色,灼烧肺腑的呼吸渐渐变得柔和而甘甜,挣扎着的手臂也学会了奋力游泳的姿势。

有叹息,有愤怒。对于在这些感情之中的来的东西,它虽然有些抵触,但还是接受了。

它知晓了生存。

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它在淡水的灼烧下成长起来,经历了堪称疯狂的痛苦。“八手( N e g r o n i)”的花,红色的身体上夹杂着其他的颜色。它领悟到了自己为了生存而战斗的结果——自己的存在慢慢被世界所接受。

如今,这个世界已经被这个生命之形态穿孔了。

它的眼中闪烁着黄色光芒,用黑色的细长瞳孔,不可思议地仰望着天光,就像刚刚出生一样。

一股又一股新的清流在旋涡中流淌,将它的身体运走了。

它用八只脚柔软地抓住水流,漂了起来。它将身体托付于水流之中,突然又本能地转过身来。一直以来,被它用作与自己出生的世界相抗争的这个力量,此时对它的身体而言,已是理所当然之物。

它终于离开了支流,汇入了洪流之中。

它的眼睛,深深地望着不断起伏的前方。它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比之前更加巨大的空间。“八手( N e g r o n i)”的花稍稍绷紧了身体,踌躇地着开双腿,小心翼翼地跳了进去。

水流无穷。无边无际,跌宕起伏,绵延不绝。

在巨大的洪流之中,“八手( N e g r o n i)”的花时而反抗,时而顺从,以仿佛在一种追寻着什么东西的姿态漂流着。无论漂泊到任何地方,在迷茫中得以生存的身体,也终有一天能够找到一个安心的所在之处——

它不知游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