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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X 圣歌。EREWHON①

1

在时间染上深深的紫色的时候,下位西(U n d e r W e s t)的城区中发生了异变。一伙人悄悄地穿过了城门——虽说是一伙人,其实只有几个人而已。他们身穿神官的法衣,所有人都带着剑。以剑士而言,他们的打扮相当的不寻常。他们一走下甲伡花(T u m b l e r),就径直地敲开了一座大宅子的门。

一扇小门打开,从宅子中出现的长脚族(F r o g g y)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说了一两句话之后,他就急忙把一群人请进了宅邸。

「是卡塔库姆的急使!」

因为这件事,宅邸内聚集了很多人。大家都是长脚族(F r o g g y)。他们怀着敬意,将由数名祀士(科 林 斯)组成的队伍迎入了一间客厅。

每一位祀士都以一副紧张的样子坐了下来。他们虽然拥有水角族(M i n o t a u r)特有的强壮头角和身体,却同时也有着乍一看与水族(M e r m a i d)相似的柔软姿态。长脚族(F r o g g y)们的目光被祀士们美丽的混血身姿所吸引,不过他们毫不在意,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待着长脚族(F r o g g y)们的首领的登场。

「卡塔库姆的大事指的是什么?」

一个活泼的声音飞进了房间,祀士们一齐站了起来。他们用惊讶的眼神看着声音的主人。

与凛然的声音相反,米斯特在左右的家族成员的搀扶之下出现在祀士们面前,然后,她沉沉坐在藤椅中。她的脸色与病人无异。

「对不起,旧伤发作……」

她发出轻微的呻吟,向祀士们为自己的失礼而道歉。

「是狮子宫(A e o n)之战那时的…?」

再次就座的祀士们问道。米斯特点了点头。突然,门又打开了,这次出现的是拄着拐杖的克劳德。

「哟,欢迎。」

他那悠闲的声音中似乎也夹杂着痛苦。

「明明直到刚刚还没什么的。」

克劳德也坐了下来,回应祀士们窥视般的表情。

「是当时被那个水姑娘的剑弄的伤。我本来还以为没什么的。」

那是两人抱着赴死的觉悟留下的伤痕。是提香所伤。被癌种之剑砍伤的两人险些成为活着的死者。对他们来说,这伤痕既是荣誉,也是不愿回忆起来的噩梦。

「请问有什么事。」

米斯特问道。祀士们猛然回过神来。

「对不起。我还以为有什么联系…」

一个发愣的祀士说出了相当跳跃的回答。

「什么联系?」

米斯特又仔细地问道。这时,另一个人飞快地补充了一句不得了的话。

「在卡塔库姆与城堡之间,有一条径路(R h i z o m e)突然连接了起来。」

一瞬间,房间里鸦雀无声。祀士的话完全出乎众人的意料。

「嘿哎。」

克劳德悠哉地做来回答。这次轮到米斯特他们回过神来了。

「事态暴露到了什么程度?」

米斯特压低几分声音问道。

「“正义(T o p D o g)”的人们还不知道这次异变。只有我们知道。」

「不过,也不能因此而放心啊。」

米斯特锐利地说道。祀士们的请求,她不用听就知道了。米斯特很快做出了决断。

「我马上率领族人前往卡塔库姆。大家马上准备!」

「请等一下,还有一件和那有关的事。」

一名祀士慌忙起身。他用慌张的动作,总算是挽留住了在米斯特的命令下准备一齐行动起来的族人们。

「真正令我们感到震惊的,不是别的,而是基尼斯殿下的话。」

「基尼斯的……?」

米斯特的表情变了。她挥了挥手,让族人留了下来。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其他原因,她的脸色似乎很苍白。米斯特注视着祀士重新坐好。

「从前,基尼斯殿下曾为我们卡塔库姆四大不动宫之一的金牛宫(A e o n)送来寄语(D e a l)。我们并不知道其详细内容……据祀长卡内尔说,这次的事件竟然早已明确地出现在了基尼斯的预测之中。也就是说,基尼斯早已知晓城堡中的“根之国”和卡塔库姆,会在一时之间连接起径路(R h i z o m e)。」

祀士压低声音说道。他的声音中夹杂着一种莫名的亢奋,微微颤抖着。米斯特没有马上行动,只是默默地听着。

「卡内尔告诉我们…基尼斯的话与只有在科林斯一族的祀长中代代相传的秘仪密切重叠。并且,卡内尔还下达了命令:决定将基尼斯殿下及其一派视为与卡塔库姆的秘仪有关的重要人物,尽快接入卡塔库姆。」

顿时,米斯特脸上的表情消失了,然后,就如泉涌一般,她的脸上立刻浮现出近似欢喜的表情。

「那家伙…要来了啊。」

米斯特的神情就像是接受了剑斗挑战之人般粗鲁。祀士们似乎被她的气势所震慑,继续压低了声音去说服米斯特。

「米斯特殿下,这就是我们的请求。我们打算去迎接基尼斯殿下。为了确认他们的所在,我们来到了这里。」

「那个笨蛋被关进牢里了。」

米斯特像是才想起来般说道。她的声音中充满了可怕的愤怒。

「我得到过那样的寄语。而且,根据刚刚得到的寄语…」

米斯特稍稍闭上了嘴,然后,一副无可奈何地样子说,

「大概,他现在正在城堡中和饥饿同盟(T a r t e T a t i n)战斗吧。」

没错,她恶狠狠地说。

「真是个笨蛋……」

「无论如何,一切都是在那个城堡中发生的。这个伤口,是这么说的。怎么办,米斯特?」

克劳德突然从旁边插了进来,推进了话题。祀士们沉默地等待着米斯特的发言。

米斯特带着锐利的目光点了点头。

「那家伙……终于把我卷进来了。」

她的表情让人一时无法判断是在生气还是在高兴。

「那家伙,把我们的族群卷进了他写的剧本里。」

任谁都明白,米斯特现在喜形于色。她只是因手握着“族长”的责任而一直板着脸忍耐着而已。对于了解米斯特性情的族人来说,她的那个样子实在是太可怜了。每个人都感动得几乎落泪。

米斯特全然不顾他们的心情,只是一味地压抑着自己说道。

「走吧,我们一族必须这么做。」

「那么……」

「我在此向各位祀士声明。我们一族,作为祀士血脉的继承者,将站在最前线,探清前进的径路(R h i z o m e)。然后,我会竭尽全力,把“正义(T o p D o g)”的指挥者基尼斯,连同他的队伍一同迎进卡塔库姆。」

「不胜感激。」

祀士们殷勤地低下头。这些人完全没有妄自尊大,但也没有低声下气,而是以洗练的礼节确认了请求的内容。

「那么,我们将和你们一起行动。科林斯的大多数人现在都被派去勘察激变的径路(R h i z o m e)了。”“正义(T o p D o g)”的人们也说不定会趁机进攻。所以我们必须在各处布下防守。你们为了保护卡塔库姆而饱受伤痛之苦,而我们却还在请求你们的尽力,实在是令人痛心……」

克劳德挥了挥手打断了他们。

「没关系。反正我们也一定会去的。尤其是那个米斯特。」

「哈…这是为何?」

「这是求婚噢。我们必须得去迎接我们族长的夫婿啊。」

克劳德直截了当地说道。祀士们都瞪大了眼睛。

「笨蛋!」

米斯特喊道。她的脸红了。红得像是在滴血。

「哎呀,这可真是我们考虑不周…」

一名完全没有抓到要点的祀士向她道歉。

米斯特发出了呻吟。她一脸怅然地回头看向窃笑的族人。顿时,大家都坐直了身子,等待着米斯特的命令。

米斯特叹了口气。面对族人们如此势利的应对方式,她反而能直率地表现出内心的喜悦。

实际上,提香造成的旧伤的痛楚如今已经烟消云散。米斯特咳嗽了一声,露出活泼的笑容说道。

「马上准备出发!我们要经由径路(R h i z o m e),从卡塔库姆前往城堡了。是时候在此质询我们一族的未来了!」

看到她勇敢的姿态,一族的人们齐声欢呼。简直就是胜利的呐喊。

2

神沉重的心跳震撼着空气。

在寂静的“安慰之湖”周围,无数的刻印(S p e l l)重复着永远的闪烁,用朦胧的亮光中映出了那副光景。

突然——

有人大喊。

「是饥饿同盟(T a r t e T a t i n)!」

惊愕的声音在湖面上回响。

在与乐队和神官团对峙之处相距甚远的地方,黑暗本身化为形状站了起来。青衣的神官们和到处出现的影子们以一致的步调向这边靠近。乐队和神官团都敏锐地察觉到,这两个影群有着几乎同质的黑暗和虚无。

「基尼斯……」

贝涅不知不觉间用力握紧握弓的手,叫道。

然而——基尼斯却始终面朝湖面,纹丝不动。

「基尼斯!」

「别动,贝涅!」

「但是,再这样下去…」

「我满怀期待地相信,首席剑士殿下纵使身为所有人民的王,也有着仅仅身为一名人民的骄傲。而且,正如雪莉公主所说,这是一场试炼。对我们来说是这样,而且,对首席剑士们来说也是如此……」

贝涅沉默了。他侧耳倾听着慢慢靠近的影子和青衣的神官团。站在桥上的雪莉和加普的一举一动都让他双耳颤抖。

加普将剑紧紧地指向雪莉的后背。那是多么平静的姿态啊,仿佛冰洁一般的寂静,不存在任何的迷茫。贝涅感受着这位完全将自己的内心抹杀之人的气息,不寒而栗地耸了耸肩。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完全感知不出加普的气息了。

尽管如此,加普还是一动不动。雪莉婀娜的背脊也保持着极度的平静——既平静又激烈,在贝涅的耳中,两人之间仿佛有无数的思念发出声响来回穿梭。

然后,就在这时——

在乐队阵营的两侧,轻轻的,两名青衣的神官如打头阵一般冲了出去。

青衣的神官展现出奇妙的非现实感,从他们的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气息。摇曳而起的青衣漂浮着在地上滑行。他们从乐队的阵前走过,继而穿过动弹不得、只得原地踏步的黄衣的神官团,在他们的眼前同时拔出了剑。

突然响起的拔剑之音(U n c o r k),让乐队和黄衣神官团都愣住了。他们讶异地凝视着准备踏上桥的青衣神官们,仿佛现在才意识到那不是梦或幻觉。

「是神那看不见的手……」

基尼斯低声说道道。他以惊人的自制力控制住自己握着指挥剑的手。剑尖微微颤抖,仿佛马上就要让乐队一起行动。然而,基尼斯依然纹丝不动。

「让他们这样做的正是我们。当我们将神据为己有的时候,我们也被关进了那个齿轮里,这就是……因信仰而发生的杀害。加普殿下…我们已经无限接近拥有人格的存在,无法再继续以被神的角色所囚禁的状态下幸福下去了。你应该并不是完全没有理解这一点……!」

基尼斯这压抑着声音的低语,终究无法传至桥上的两个人耳中。

加普很平静。他连一丝一毫都没有表现出内心中疯狂涌动的痛苦。

取而代之的是,有什么东西无视了加普的意志,用他的嘴在低语着什么。

那是意义不明的微弱声音——

是神言。

从支配了自己的嘴、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呢喃之声中,加普感到了无比的悲哀。那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声音,简直就是即将踏入死亡深渊的衰亡者的声音。

(我要屈服于这种东西吗?)

如今,这种想法痛彻地贯穿了加普的心。

(无可奈何。)

为了与这种想法抗争,他萌生了明哲保身的想法。

(我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我只能遵守神的秩序,斩杀自称为“魔(N í e h - g g r)”的人。事到如今,我凭什么说自己做不到?毫无顾忌地把很多朋友,甚至连弟弟都当作秩序的牺牲品的我——事到如今,居然做不到这种事吗……那我还有何脸面去面对城中主族的人们,以及被封住了剑、成为神官的众多同胞。但是——但是……)

同时,有什么东西清晰地传到了加普的手里。

(这把剑…这把剑的激昂,究竟是什么…)

他深信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自己的由缘。但是,这一切都被贝尔粉碎了。而从遭到粉碎之物中再次浮现出来的东西,让加普打从心底里感到困惑。

(是守护秩序的骄傲吗…?不——这已经…)

自己与贝尔以剑相交,然后轻而易举地惨痛败北。那便是自己执剑的由缘被连根推翻的一瞬间。但是,为什么自己的剑现在会像这样充满感应呢?而且,这种感应以前所未有的鲜明感浸透进加普脑中。

(叛逆。)

只能用这个词汇来形容的残酷意志,就像是在催促着加普一般。

(不知道——我…我的这把剑,到底是以什么为由缘…那到底,是什么。)

肃穆而冷峻的王之神情封住了加普的表情。而在那一层薄薄的伪装之下——

加普被打入了从未经历过的疑念之漩涡之中,并且为之压倒。难道自己至今为止,真的从未对任何东西感到怀疑吗?那是让他不禁这么想的深不可测的困惑。

(给剑以正当的地位——)

如此喊叫着的贝尔的声音在加普心中回荡,更加激起了加普心中的疑念。

(好像在哪里听说过……我曾经在某个地方听到过与之完全相同的话语。)

忽然,有个念头萦绕在加普心中。

(那到底是何时何地……)

而这让在加普心中激烈翻滚的疑念集中到了某一点上。

他差点儿“啊”的叫出声来。而后,他的王国之剑充满了激烈的感应。从旁人看来,加普所展现的,是即将一刀斩杀雪莉的姿态。

「王,对理由抱有怀疑。」

凯蒂低声说道。在一刻不断地展开着的巨大演算的正中央,他那双赤色的眼瞳浮现出能看穿一切的理性之光,凝视着加普的身影。

「诸法无我…所谓法则(T h e m a),原本就是质问“存在”其本身的理由的词语。世间充满了没有实体的法则(T h e m a),而被其囚禁便是我执。话说回来,这个国家的新王如今迎来了成为仅仅一人的自由者的试炼。那也是因为,他被理由之少女的裁决之剑所触碰了…这便是由缘。」

充满谜团的低语悄然飘落,时间无情地流逝着。

凯蒂赤色的眼瞳中,清晰地映出了在毅然伫立的雪莉身后举起了剑的加普的身影,而且,又有两个新的影子无声地向两人逼近。

两名身穿青衣的神官各自执剑,在加普的背后踏上了桥。

他们就这样翻动青色的斗篷,即将从加普的两侧穿过。就在那个时候。

太突然了。加普的剑突然之间充满了喧嚣的感应,简直就像爆炸一般。晶莹剔透的淡红(I m p e r i a l)宝玉的利刃带上了绯色,释放出黄金的光辉。瞬间,加普全身的体毛倒竖。

在某个瞬间——

那正是青衣的神官从加普的两侧走上前,朝着雪莉的背挥下了剑的一瞬间——在加普的眼中,神官们的衣服竟然不可思议地染上了灰色的颜色。

在黑暗中,青色变成了无限透明的灰色。在加普的眼中,那正是对自己的存在抱有永远的饥饿、渴望着破灭的饥饿同盟(T a r t e T a t i n)的影之群的样子。

在那个刹那——

加普的空口中迸发出壮烈的咆哮。青衣的神官们因他的声音缩了缩身子,停止了动作。

「罪孽就在我的手中!」

加普的脑海中掠过无数激烈的想法。一直以来抓住了加普的众多死者、成为了秩序的牺牲品的同胞、以及在断肠的心情下,理解了其死亡是必然的弟弟——无数亡者的手,一时之间仿佛变成了肉眼可见的手抓住了加普,缠住他不放。

加普的身上背负着无数亡者的手,动了起来。

亡者们在加普的脑海中齐声发出叹息。他们的身体被扯断,挣扎着想要留住加普,却被加普甩开,飞了出去,摔得粉碎。加普的剑所放出的黄金光辉带上了绯色,驱散了那些亡者的幻影。

加普的剑毫无迟疑地放出猛烈的斩击,充满了感应,散发出光辉,发出了怒风一般的咆哮。

两名青衣神官的首级几乎同时消失了。

他们青色的剑、青色的衣服和青色的面具都被染成了无限透明的灰色,飘在空中,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从桥的两侧越过碧玺(T o u r m a l i n e)的栏杆,落入了湖中。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的脑袋直直掉了下来。两颗头颅都撞到了凸出的神之根上,发出干巴巴的声音,追随着本来的身体落到了湖中。在湖底闪烁着的无数刻印(S p e l l)的微光的映射下,水面散发光芒,吞没了神官们的尸体,激起了激烈的水花。波纹扩散开来,湖底的刻印(S p e l l)所散发的光芒也随之晃动,突然,什么东西满溢着磷光出现在了那里——是凯蒂=“贤者(T h e A l l)”以祠堂为中心,如今已经扩展到了整个湖中的演算。

整个湖,以及通往祠堂的桥都眼看着都被演算所填满。

忽然,雪莉静静地看向自己的脚边。在谜一般的演算之光辉的照耀下,她的脸从正下方开始闪耀起苍白色的光芒,熠熠生辉,露出陶醉的表情。然后,雪莉就那样回头看了看加普。

「神已经死了。」

加普激情地如此宣告。

他的双眸湿润了。此时,加普的心中充满了既非痛苦也非悲伤的强烈热度,就连在弟弟死去之时都不曾流下的泪水,此时随着剑的绯红光芒流了出来。

「从此以后,我要和所有的人民一起,在永恒的炼狱中生存下去……」

在加普的脚下,演算无声地展开,散发出磷光。现在,加普金黄色的体毛和眼睛都被剑的绯色和演算的苍白光芒所染,在昏暗的地下湖的正中央显得格外灿烂。无数的颜色在这里深邃而鲜明地交融,形成了虹绿(O p a l G r e e n)色。

「就好像……在黎明的天空中,彻夜升腾的圣星(E a r t h)……」

雪莉看着加普的样子说道。

「请你……守护我。在你所说的炼狱之中,请用你的剑,守护第一次真正地唱出了自己的歌的我,以及所有的人民。」

突然,比加普自己还快了一拍,加普的剑回应了着雪莉,闪耀起灿烂的绯色光辉。与此同时,如同光晶石散发光芒时会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声音犹如咆哮一般响彻云霄。

「我终于,想起来了…」

加普举着那把发出咆哮的光辉之剑,一字一句地确认着,

「当我拿到这把剑的时候……锻造出这把王国之剑的那个悲哀的剑作家告诉我,要给剑一个正当的地位——那就是来到这里的我,以无比沉重的心情想要回想起的一切……」

刺骨的痛苦似乎溶化在了剑的光辉里。泪水从加普的双眸中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精悍的表情。就像刚过壮龄的青年一样——

加普盯着自己手中的剑,叫道。

「我现在才回想起来,我手中这把剑的骄傲!」

剑充满了燃烧般的黄金光辉,在加普的手上跃动。

「剑啊,引导我吧!」

剑身剧烈地颤抖着,满溢着出深红的光芒,使紧紧握住它的手无限地振奋起来。此时此刻,通往荣光的路标与剑尖融合在一起,清晰地浮现在加普眼前。

那把剑伸向了桥的入口。在那边,青衣的神官团仿佛化为了一个军团。他们与饥饿同盟(T a r t e T a t i n)的影子们一起,踩着一致的步调,散发出同样的妖异气息,正在步步逼近。加普的剑尖对准了他们。

「剑啊,你是要我舍弃奴隶的思想吗?你是要我自己舍弃为了追求特权而孤独的过去吗?」

剑强烈地振奋起来。

(你是,王。)

这无比痛切的一句话——

是曾经身为自己师父的男人,在诀别时所说的话。

而现在,这句话却令加普的心昂然跳动。

「雪莉啊。」

「嗯…」

「你是说,让我守护你吗?」

「是的。」

「让如此不成样子的我。」

雪莉摇了摇头。

「你是王。」

加普的脸上浮现出微笑。笑容中夹杂着悔恨。

「没错。」

他精悍的脸上刻上了深深的皱纹,却也因此给人一种极为通透的印象。

「我也该学学那个指挥者(C o n d u c t o r)滑稽的态度吧……」

他自嘲般地自言自语道。

雪莉竟然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加普目瞪口呆地瞪大了眼睛。接着,他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苦笑,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大张开嘴的哄笑。

突如其来的笑声,让还在桥口对峙的两个阵营的人一齐回过头来。大家都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位首席剑士大笑的样子。

加普咯咯地止住笑声,看向雪莉。

雪莉也带着微笑凝视着加普。

加普缓缓地深深点头。

「我身为王的道路在这里迎来了歧路。如今,我决定选择让自己与这把剑拥有同等的骄傲的道路,守护你免受那些堕入毁灭之辈的伤害。」

然后,他突然露出凶相,飒爽地翻弄黄色的斗篷。

「为此,我首先要斩断自己的执念!我要用这把剑,打倒所有将我束缚在那个执念上的人!来吧,踏入炼狱吧!」

他做出威风凛凛的样子,同时又露出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很有趣的表情。

加普背对着雪莉。那已经不是离别的姿态了,而是共同战斗的姿态。加普的脊背,清楚地将这样的事实传达给了雪莉。雪莉静静地朝着加普的后背点了点头,然后回过身去,忍受着神更加强烈的压迫,向桥的另一边前进。背对着对方的两人,走在同一条道路上。

「向黄衣的(H i s t o r y)神官团宣告。现在,解开枷锁,拔剑!」

加普就这样回到桥上,厉声说道。

神官们顿时紧张地把手伸向各自的剑。但是,尽管得到了加普的命令,他们那把剑还是被紧紧锁住。这证明神的意志不允许他们这样做。黄色的面具纷纷困惑地转过了头。

「我已经跨越了身为王最后的试炼!」

加普立刻制止了神官们的困惑,说道。

「神已经死了!」

挥舞起燃烧着黄金光辉的剑,加普的叫喊声贯穿了神官们惊愕的声音,轰隆作响。

「神的遗志就在在我的手中!在已经失去了神的乐之意志的现在,国家的真正象征,只有神之树,以及用它的钢锻造而成的王国之剑(E M O C L E W)!」

一瞬间,神官们屏住了呼吸,沉默了。不久,神官们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其中既有惊愕,又有困惑——同时,也有终于得到了能够充分施展手中的剑的机会的欢呼。这些声音随着加普的剑的震颤而更加高涨。当神官们的剑各自感应到加普的王国之剑,开始颤抖时,所有人都发出了欢呼,把手放在了剑上。

「解除长久的束缚吧!在满溢的乐之意志之下,命令你们的剑吧!将凡是想要通过这座桥、妨碍神之姬所唱出的民之歌乐的人,统统斩伏!」

锁链被扯断了。伴随着嘎吱嘎吱的声音,锁链的碎片四散开来,每个人都跟随着那个声音,扯下束缚自己的锁链,挣脱开来。

剑铁鸣响,欢呼响起,赞美着这一瞬间。神官们跺着脚,确认着自己所期望的乐之意志,举起了剑尖。其中,甚至有人剥下了自己的面具,将之踩碎。带着这种气势,他们正面斩向迅速逼近的影子与青衣神官们。

「展开!不要使用魔法,只用自己的剑发挥力量!」

就在加普发出檄文,命令神官团一齐行动,自己也拿起剑准备进攻的时候。

甲槛花(G o b l e t)迈着沉重的步伐,径直穿过神官团的前卫,来到了加普身旁。

加普回头看向了甲槛花(G o b l e t)。

在笼子中,基尼斯兴奋地叫道。

「首席剑士殿下!您刚才说,要将罪恶握于您的手中!尽管都市(P a r k)中的人不得擅自定下自己的罪恶,您还是这么做了!您也和我们一样——」

「你没听到吗?」

加普微微一笑,打断了基尼斯。

「新的国家的象征是这个王国之剑。而绝不是如你们所说的那样,是旅行的“钥匙”,也不是卡塔库姆所歌颂的失衡理想。无论如何,“钥匙”都会被我打碎。还是说,你明知在神的声音已经无法传达至人民的情况下拿到“钥匙”的危险性,却还要将它据为己有?」

「你说什么…」

基尼斯的脸上也同样浮现出无畏的笑容。

「你的说法,就好像我是另一个王一样。正如你所说,我们要拿到”钥匙”,展现出与城堡中的剑乐所不同的剑乐形态,展现出人民的存在方式。」

「哼。你所提倡的中立,只有在任何时候都恣意妄为这一点上应该受到谴责。人民的善意,未必能胜过恶意。如此说来,我们在“秩序”这一方法上还太不成熟了。难道不是吗?指挥者(C o n d u c t o r)基尼斯?都市(P a r k)也好,城堡也好,今后也将一直作为剑乐与人民的存在方式的典范,保证人民的善意,坚如磐石地存续下去。」

「你要在那里成为人民的王吗?」

「没错。」

加普突然眯起眼睛说啊。

「正是如此,卡塔库姆的革命者啊。」

而绝对不是神的王——

这一点,两人都心照不宣。

「无论如何,首先咱们要共同战斗,杀死那些人啊。你有异议吗?」

基尼斯耸了耸肩。

「遵命,兄王(F o r t u n é )殿下。」

加普盯着他那飘飘然的样子。

「你也好,阿德尼斯也好,我都实在无法理解……」

那张脸上浮现出苦涩的苦笑。然后,

「我不会把雪莉让给你的。」

他小声说道。

基尼斯在笼子里露出了呆滞的表情。当他理解了自己被说了什么的时候,加普的身姿已经离开了甲槛花(G o b l e t)。在基尼斯眼中,那个站在最前线奔赴战场的背影,似乎露出了有些狡黠的笑容。

「还真是毫不留情啊。」

同样发出了呆呆的声音的人,是一般不会对别人做出评价的贝涅。基尼斯抬头一看,

「怎么办呢,指挥者(C o n d u c t o r)?要是现在的话,说不定能趁乱杀掉首席剑士大人哦。」

如此这般,极为冷静的声音从天而降。贝涅的话语中净是对加普的挑战。在加普站在自己身边之前,他都完全没有察觉到加普的气息,这是他曾经的失态。如果基尼斯下达命令的话,贝涅应该会连眉毛都不动地从背后杀死加普吧。

「算了吧,我并不想当王。」

基尼斯无奈地回答。

「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误判了谁是敌人,我作为指挥者(C o n d u c t o r)不就没有立足之地了吗?」

「明明刚才还是敌人。」

贝涅不无遗憾地说。

「实际上,贝涅,和你的外表完全不符,你太激进了。」

即使是在这样的对话的间隙,基尼斯也继续挥舞着他的指挥剑,让乐队自在地活动着。前阵已经展开了激烈的战斗,两翼和后卫也立刻参战。乐队如铁壁般高高挂起,守住了通往祠堂的桥头。

「你明白了吗!敌人是黑暗中的人和神的亡灵!不要看错了这一点!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我们再和加普殿下重新做出清算!在那之前,我们要把他当作自己人来对待!」

基尼斯让甲槛花(G o b l e t)进入主阵,挥舞着指挥剑,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发疯囚犯一样。基尼斯任凭自己被身上的异常亢奋感所驱使,高声呐喊。

「这正是神的吊唁!发出亘古的呐喊吧!唱出只有知晓自己由缘的人才能吟唱的镇魂之词吧!你们的声音甚至能传达到卡塔库姆!现在的我们,要逃离安息的世界,独自发出噪音,实现我们的企图!」

响应基尼斯的勇敢呐喊——

剑士们一齐举起剑,高声咆哮。

沐浴圣星之光(E a r t h S h i n e),奉上死之鸟花

在这场战斗中,我等提出质询

对那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亦或是无人知晓的

我们的生与死,我等谨慎发问

来吧,证明吧

我们是谁的后裔?

来吧,歌唱吧,

以一己之人报上名来

集合吧,

尚未结束自己的战斗的人们,

质询吧,

现在作为同胞,融于同一把剑中,

因我也是,

在那场战斗中迎来胜利的同胞的后裔…

因我也是,

在那场战斗中迎来终结的同胞的后裔…

3

「欢迎光临,雪莉公主。舞台已经万事俱备。来,这边请。」

凯蒂站在屋顶上,朝着仰望祠堂的雪莉亲切地叫道。除了挺立的耳朵,他全身都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演算之光。

雪莉窥探着祠堂里的情形。祠堂中的回廊附近,神之根已经几乎全部解开。被神之根所捕缚的无数死者也一个接一个地回到湖底。在雪莉的眼前,罗海德王的遗体和神根一起沉入了湖中。

「啊啊…」

雪莉发出了既不悲伤也不安心的复杂声音。对死者的告别本就已经结束。雪莉毅然决然地走进了祠堂。

进去一看,演算展现出花道的姿态,为雪莉指明了前进的道路。演算登上了台阶,雪莉跟随着它,沿着台阶来到了祠堂的屋顶上。

抬头望去,错综复杂的神之根层层堆叠。

「这就是我的夙愿。一切都取决于你的心意。」

“咔嚓”一声,盖上表盖的声音紧随在话语之后。与此同时,浮现在凯蒂全身的演算也消失在了他的体内。

「你已经要去贝尔那边了吗?」

雪莉问道。凯蒂微微一笑,行了一礼。

「是的。饥饿同盟(T a r t e T a t i n)再次现出了身影,正是那个狼青年想要做些什么危险之事的证明。我必须马上赶到我心爱的姑娘身边。」

雪莉的表情很凝重。

「那么,就没有人听我的歌了呢。在我第一次唱出属于自己的歌的时候,竟然连一个听众都没有。」

雪莉露出有点无聊的表情。凯蒂竖起手指回应道。

「不,你已经明白了。整座城堡都是你歌声的听众,无论存在怎样的噪音,你的歌声都会传达给所有人,当然,也包括我的耳朵。正因为有了你的歌声,贝尔和狼青年,还有身处从未经历过的战斗中的我们,才能在同样被神的结界所封闭的情况下,还能不失去自己的由缘吧。」

说着,他好像迫不及待般地摇起了耳朵,这正是凯蒂的可爱之处。

「你已经看穿了一切吗。」

雪莉感慨地说道。

「来吧,雪莉公主。那个等号(E q u a l)就是你的舞台。上来吧。」

凯蒂指着地板上的演算,催促雪莉。雪莉站在表征着无比复杂的巨大演算的中心的因子(N u m b e r)上,突然回头问向凯蒂。

「对不起,在您这么着急的时候。旅行中的长耳族(R a b b i t y E a r)先生,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您告诉我。」

「什么?」

「你知道我的歌吗?」

凯蒂深深点头。

「当然知道。」

「那是一首……怎么样的歌呢?」

凯蒂的回答很明确。

「只是一首歌而已。就像是,去旅行一样。」

雪莉松了口气。她轻轻点了几下头,仿佛心中的一切终于得以确信,对着凯蒂笑了。

「谢谢您,贤者大人。」

「我确定,那将是一首很美妙的歌。那么……再会了!」

一眨眼的工夫。凯蒂一瞬间就消失了。

风卷了起来。待雪莉回过神来,凯蒂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湖的对面。

她远远地看着凯蒂的身影走进了回廊。

而后,再次仰望天空。

遥远的上方,透过“玉座之间”的天窗窥见的夜空,仿佛将圣星的光芒传递到了这里。雪莉有着这种感觉。然后,她的心中更加确信。

对。正因为是这里。正因为在这座祠堂之中,她才能向这名为“城堡”的一个形态(G e s t a l t)直接发起呼唤。天空与大地,以及地下更为广袤的空间,都通过神之树平等地结合、交错。所有的大厅都以它们为中心展开。就在这里。

「旅行…」

雪莉低声呢喃着,静待时机的成熟。

不愧歌士之名,雪莉已然将自己的身体化为了一个容器——作为一个充满了乐之意志、释放生息的乐器(V e s s e l),雪莉独自一人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