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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I 对峙。踮起脚尖遥望(承前)③

13

「卡塔库姆中立化的请愿吗…」

加普一如既往地谨慎低语,

一旁的贝尔一边若无其事地看着蝶花,一边瞄了一眼加普的表情。

这位健壮而聪慧的剑士只会说出最低限度的话语。贝尔完全无法估量身为首席剑士、身负重任的加普会有着怎样的思量。话虽如此,她也不想无谓地去试探对方,诱导对方说出什么对自己有利的话。

她只能相信,这位在心中明确区分了能做与不能做之事的师兄能够听一听自己的请求。

不久,加普澄澈的眼睛转向了贝尔。

「我能做的,就是遵照惯例,允许你们对王的请愿,带你们过去。」

贝尔微微一笑。这样就足够了。只要有首席剑士的陪同,事情的进展就会大不相同。

但是加普一脸抱歉的表情,道歉般说道。

「在呈报给王后,不知道城里的传承者,代表剑士团和指挥者(C o n d u c t o r)们会会议上如何审议这件事。我无法帮助你们到那个程度。」

「已经足够了。」

「…明明你难得来拜托我。」

「怎么回事,不像你啊。已经够了。帮大忙了。」

贝尔说着笑了起来。眼前的一朵蝶花轻轻展开翅膀,离开了枝头。

它摆出要飞起来的样子,向空中展翅高飞,但稍微失去了势头,急忙落在了贝尔的肩头上。蝶花的翅膀在深黑和青色之间摇曳,在阳光的照耀下渐渐染上淡淡的花纹。

看着蝶花的样子,贝尔的眼中带上了别样的微笑。

两人在庭院里。在中央区(C a s t l e),特别是城堡内部,有一个开满各色鲜花的绚烂庭院。

这个洋溢着美丽的地方虽然充满了城堡主族的繁荣,但贝尔反而更在意停在肩上的小虫子的生命之重量。这个可怜又脆弱的生命一边摆出与死亡为邻的样子,一边拼命地伸展翅膀。仅仅这样的事实,就让贝尔感受到自己肩上的重量。

也许是去吊唁金巴克的体验,让自己会对一只小虫子抱有如此感慨吧。贝尔心想。

「但是…贝尔啊。」

「嗯?」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

贝尔一边注意着不让肩膀晃动,一边慢慢回头看向加普沉思的脸。

「我怎么了吗?」

「我很好奇你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才会参与这件事的。那个请愿,恐怕会引起非常混乱的审议吧。而这就是你的剑友们所希望的吗……。我总觉得很危险。在最坏的情况下,你们可能会被当作违抗神之法则(T h e m a)的人,背负禁止民(P a r a d o x)的名号……」

「禁止民(P a r a d o x)?」

贝尔心中的指引者(G u i d a n c e)马上开始说明,同时,加普也说明了那是什么。

「被剥夺作为人民和剑士的所有权利,直到得到神的允许为止,一直被流放下去的人。」

「哼。」

贝尔想要耸肩,又慌忙忍住了。险些从她的肩头滚落的蝶花更加拼命地抱住了贝尔的肩膀。贝尔的嘴角浮现笑容,说道。

「嗯……那是肯定的。基尼斯他们肯定也考虑过被关进监狱的情况。再说,我已经习惯坐牢了。而且,我想要踏上旅行的目的也不会改变哦。」

「真难对付啊…」

加普苦笑着说。

「我无法忍受你沦为阶下囚……作为出自同一师门的人,我想尽量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弟子也要各式各样才好吧。你要成为王,而我要去旅行。再说,牢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地方,和在各处的村落中举行的审判相比,也不会受到什么特别的惩罚,对吧?」

「呣。你的乐观,有可能会为你带来灾难。」

「没事的啦。」

忽然,蝶花飞了起来。

完全不顾一直被自己紧紧抱住的贝尔,蝶花舞动着鲜艳而可爱的翅膀,消失在树林之间。然后,就像是在追逐着它一般,一只又一只蝶花在贝尔的眼前翩翩起舞。

望着那如无数如宝石般鲜活舞动的蝶花,贝尔低声说道。

「没关系的。我明白我这个意志的由缘。那就是要去旅行。这个决心是绝对不会动摇的。这次的请愿,是我为了踏上旅途而必须要做的事情之一。我有这样的感觉。所以,我一定不会轻率地听信了危险的话语,结果不明不白地置身危险之中的。」

「是吗…那我就什么都不说了。你们可以尽情去尝试。」

贝尔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申请,看了看加普。

「谢谢你,加普。而且,如果我再进一步拜托你的话,会让你难办的。作为与你出自同一师门的人,我实在是无法忍受那样做的自己。」

加普有点落寞地点了点头。

「对了,贝尔…」

就在加普用一种微妙的口吻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

「夏迪,你在吗?就算伤口愈合了,也不能马上乱动啊…」

庭院的另一头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加普顿时吓了一跳,缩了缩身子。贝尔用有些坏心眼的眼神窥视着他。

一阵咳嗽之后,加普马上又恢复了年轻王者的威严。

「除了那个人,还有其他人会这么叫你吗?」

贝尔坏笑了一下,继续逗着他。

「她是现任的王唯一的爱女。根本没人能纠正她的礼仪。」

加普一脸怅然地说出了若是声音的主人听到会很受伤的话。

「喂喂……可别对雪莉说这种冷漠的话哦。」

这次换作加普微微一笑。

「没什么,因为我们彼此相爱…我很高兴你为我们担心。」

「啊,是吗?」

加普若无其事的语气反而让贝尔怅然若失。

话音未落,城堡里的歌姬从花丛中出现了。她的举止楚楚可怜,风情万种,宛如一朵盛开的蝶花。正当贝尔感叹她正是一位可以说是“可爱”一词的代名词的女人时,雪莉惊讶地停在了稍远的地方。

「嗨,雪莉。」

雪莉呆呆地伫立着,睁大了眼睛,用双手按住了脸颊——正是她的习惯。贝尔开朗地向她挥了挥手。

「好久没见了,看来你还挺精神的。那我就放心了。」

「嗯,贝尔…你也没变啊…」

说着,她一点点靠近贝尔。

每走一步,雪莉眼中的泪水就扑簌簌地落下来。站在贝尔面前的时候,她终于哭了出来。

「雪莉…?」

「对不起。对不起,贝尔。我对你做了那么残酷的事情…」

雪莉抽泣着,好不容易才说完这句话,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贝尔甚至来不及对她和加普之间的亲密关系调侃一番。她慌忙哄着雪莉,却完全无法理解这是为什么。她困惑地望向加普。

「就是你先前完成的那场剑斗吧。」

加普简短地回答,贝尔这才恍然大悟。

「是说和基尔的战斗吗?」

话虽如此,当时雪莉只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传达了神言而已。她完全没有必要因为与贝尔之间的亲密情谊而背负起那场战斗的责任。

但是,“朋友”这个词在雪莉看来并不是那么简单。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将有生以来初次在城堡之外得到的同伴逼入了死地。而贝尔的胜利,对雪莉来说简直就是奇迹。让贝尔遭遇如此危险事情的自己,还能被她称之为同伴吗?雪莉一直害怕被贝尔憎恨,害怕失去贝尔这个存在。

「别放在心上,雪莉。」

贝尔很难为情。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这样哭诉。

「可是,贝尔……你不恨我吗?」

「基尔和我都是剑士。」

贝尔斩钉截铁地说道。除了这些,她再也找不到能让雪莉安心的话了。

不过准确来说,贝尔并不是剑士。

她只是背着“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将剑斗作为手段,与这个国家的剑士的义务和骄傲无缘。而且,虽然拿着剑,但身为剑士的她却并不屈从于国家的秩序——这正是贝尔的处世之道。但是,贝尔如今压下这样的本心,心中想要安慰雪莉的心情占了上风。

「那是一场值得骄傲的剑斗。」

加普也露出一脸理解的表情,看着贝尔说道。

「说实话,我甚至有些羡慕。」

这句话也是发自内心的吗?

对加普来说,基尔是多年的剑友。他的心里应该五味杂陈。但是,加普也毫不犹豫地压下了那样的心情,配合着贝尔。

「是啊,雪莉。我以和基尔的剑斗为荣。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恨你。对你,我…只有感谢。」

「啊,贝尔…啊啊…」

贝尔擦着雪莉的双颊,雪莉战战兢兢地拉起贝尔的手。

「我太卑鄙了…」

贝尔吓了一跳。

贝尔意识到,雪莉其实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作为城堡中的首席歌士,从小落落大方的雪莉,其实对他人的内心非常敏感。

「让你这么说的我…太卑鄙了…」

「雪莉…没关系。」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真正地向你道歉…原谅我,贝尔…」

「没关系啦。只要你能这么说就够了。谢谢你,雪莉。」

忽然,加普将目光投向树木之间。他移开视线,盯向了远方,表情中似乎流露出难以忍受的辛酸。

贝尔悄悄地看清了身为城堡中首席主族的这两个人的痛苦。

如果雪莉真的对贝尔道歉的话,就意味着接受神言的人本身否定了神言。正因如此,雪莉才害怕被贝尔怨恨。加普和雪莉就这样失去了很多本能成为同伴之人,彼此之间也自然而然地渐行渐远。

如果没有神言的话…对于抱有这样深切想法的人们来说,完全肯定神言、支撑着都市(P a r k)的法则(T h e m a)的加普和雪莉,成为人们憎恨的对象倒也罢了,但是,他们还同时承担着连“憎恨”这一行为都被禁止的人们的重重积怨,所以,两人必须展现出能让众人满溢的生存方式。

虽然两人离掌管着乐之意志的神最近,但无论到了什么地方,他们都必须扼杀自己生存下去,这才是他们孤独的由缘。

(一切都是我的责任,吗…)

曾经数次听闻的王之话语,伴随着哀伤的回响在贝尔耳边回荡。

「呐,雪莉。能和你成为好朋友,我真的很高兴。即使一切都以悲伤告终…我也相信你。就算是和基尔的事…」

突然,贝尔想起了一件事。

她一边轻轻地抚摸着感激地抱过来的雪莉的后背,一边谨慎思考着用语。

「说起来…」

贝尔舔了舔嘴唇,装出自己是在安慰着雪莉的同时想起了这句话的样子。

「基尔的遗体怎么了?可以的话,我想去吊唁一下。」

「按照惯例,由青衣(C h r o n i c l e)的神官团埋葬了…至于吊唁,原则上,只有当遗体被运到剑士们的集落(F a r m)中进行巡礼的时候,才会允许吊唁。」

加普略带惊讶地回答。贝尔再次以一副若无其事地样子问道。

「被埋葬的地方…好像是,“根之国”吧?」

雪莉突然有了反应。她泪眼汪汪,不安地盯着贝尔。

「…你是怎么知道的?」

加普也露出一丝警戒的样子。

「我听基尼斯说的。我不能进去那里吗?」

「是那个独臂的指挥者(C o n d u c t o r)吗?呣…不行…只有特定的主族才能进入那里…」

「这样啊。那么,你去那里吊唁基尔了吗,加普?」

「嗯。」

「雪莉呢?」

「不…我没有去过…因为没有得到允许…」

「我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去那种地方的,贝尔…」

「不,没关系。我只是想在踏上旅途之前,再去吊唁一下他而已。不行的话也没关系。用剑乐,为基尔献上一场比试就足够了。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了。」

听贝尔直率地说道,加普和雪莉都露出安心的神情。

「对不起。」

「别这样。」

贝尔一边微笑,一边对突然涌上心头的感情感到了困惑。

(死亡,吗……)

如果连死亡都被独占,那不就意味着人民的全部生命都处于统治之下了吗?就像是要把死亡本身都埋葬掉,让人民看不见一样。对于这种做法,贝尔心中激起了强烈的反抗。

正是在这个时候,基尼斯想要保护卡塔库姆的想法以前所未有的真实感传达给了贝尔。之前还模棱两可的东西,在贝尔的心中突然有了轮廓。

(基尔在和我的战斗中死去了。但我还不知道其中的由缘。为什么基尔变成那样还要和我战斗呢?为什么只有那种在死后不会留下任何东西的死亡才能被允许呢?)

她在内心中如此呼喊。

(而且,如果我也死了的话…我也想像金巴克那样被吊唁…)

这样的想法一直在贝尔的心底回荡。

但是,这样的想法还不能展示给这两个人。至少现在不能。

「真的没关系啦。我也没那么认真的。」

贝尔再次重复道,同时露出了平静的笑容。

这样的自己,是受了谁的影响呢?在贝尔的心中,另一个自己歪起了头。

一阵畅谈之后,由于两人任务繁重,时间并不充裕,所以贝尔不等时间的颜色发生改变就告别了。

然后,加普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送你到的庭院的出口。」

贝尔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喂喂。」

加普应该也知道,贝尔是不会因为被他送别就会感到高兴的人。

但是,贝尔突然明白了过来。

「…这样啊。那么,再见了,雪莉。我稍微把加普借走一会儿哦。」

她开玩笑般地说着,背对着微笑相送的雪莉,决定和加普一起走出庭院。

「不想让雪莉听到吗?」

贝尔边走边小声问道。

「因为会让她不安。」

「是要和谁剑斗吗?」

「真敏锐啊。」

「因为这正是雪莉最会担心的事。」

「实在愧疚。」

加普傻乎乎地说道。这个男人做出一副和基尼斯与凯蒂=“贤者(T h e A l l)”所不同的悠闲模样。最终,还是贝尔耸了耸肩,催促他进入正题。

「我想尽量避免剑斗的发生。」

「和谁?」

「在那之前……我有件事很在意,想告诉你。」

「什么事?」

「听说阿德尼斯前几天出现在了城堡里。」

贝尔不由得回过头来。

「…有谁看到了吗?」

「嗯。他从“玉座之间”出来的时候,被几个侍女看见了。恐怕他暗中谒见了王。」

贝尔的眉头自然而然地皱了起来。她有一种很讨厌的感觉。但是,在尚不明白这种感觉究竟为何的情况下,她便向加普问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为什么,你要和我说这件事?」

「你没听那个人说过吗?」

加普歪着头。

「我和那个人,因一把剑而对立。」

「剑…?」

「那是统领着卡塔库姆的一族代代相传的宝剑,是被称为科林斯的人的首领才能持有的宝剑。」

贝尔愕然了。但她硬是隐藏起自己的心思,若无其事地倾听着加普的话。

加普说道。

「那把剑,是我和汤姆-科林斯战斗后得到的。你也知道,我杀死了汤姆=科林斯,但我最重要的目的是夺取那把剑,这是神言赋予我的使命。我并不知道神真正的意图…总之,我要把那把剑弄到手,然后如果可能的话,再把它交给汤姆=科林斯最小的儿子阿德尼斯。」

「那你早点给他不就行了?」

贝尔强忍住心中的激动。

「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但是,我有个条件,那就是那个人必须把迄今为止得到的所有剑全部放手,这就是——」

你说什么?」

「贝尔不由得叫了起来。

「那家伙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条件!」

加普瞥了一眼贝尔。他的眼神似乎在问,为什么你能这么说呢?他的眼神,似是在询问阿德尼斯成为盗剑者的理由,也似在询问贝尔,难道她知道这个理由吗?

贝尔吓了一跳。如果被加普问到这个问题的话,自己能回答吗?

她露出迷茫的表情,加普似乎理解了她的想法,瞥了一眼贝尔,最终什么也没问,说起了别的事情,也就是加普的目的。

「如果不接受这个条件,他今后就无法在这座城堡里立足。」

「但是……」

「作为弟王(F a t a l e),和我并肩支撑这个国家……」

「王!?」

「是的。如果那个人就这样继续以剑士的身份升至高位的话,总有一天会正式以主族的身份被迎入城中,作为弟王(F a t a l e),为这个国家做出贡献。别无选择。」

如此说着的加普的语气里似乎带着几分焦躁。

「那家伙,是王…」

与加普的语气形成对照,贝尔茫然呢喃着。

「这么说,你就是兄王(F o r t u n é)。那家伙,是你的弟弟…?」

「兄王和弟王,只是习惯上的称呼而已。没有必要为此而刻意成为义理上的兄弟。但是,作为剑士,作为人民的一员,作为站在这个国家最重要的地位上的人,夺走别人的剑,只顾赚取硬币(D e n a r i i)的行为,是无法被原谅的。」

「是吗……原来是这样。」

在充满气魄地说着的加普旁边,贝尔也陷入了另一种沉思之中。她思索着阿德尼斯曾经如投向虚空一般,对贝尔所说出的话语的种种意义——

「所以,必须尽快解决这件事……」

「所以你是要我说服那家伙?」

「这是为了让那个人活下去。在刚刚过去的安息日,有八名死者。他们的剑都与那个人有关,是对他心怀怨恨的剑士。」

「你是说阿德尼斯杀了他们吗…」

突然,一股虚幻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是贝尔以前就闻到过的臭味。没错,就是为了演奏旅行的“钥匙”而造访“玉座之间”的阿德尼斯身上缠着的那股血腥味。

「这样下去,那个人可能会与大半个“正义(T o p D o g)”剑士团为敌。」

「我知道了。」

说完,贝尔叹了口气。

「那个笨蛋…我试着去说说吧。」

「拜托你了。我也不想把无谓的纷争带进城堡里。」

「嗯——。但是…我和那家伙之间,发生有很多事。现在关系并不是那么好…」

「贝尔…?」

加普的表情蒙上了阴影。

贝尔露出顽皮的笑容,轻轻挥了挥手。

「不,你不必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我知道了,我会找机会抓住他,跟他说的。」

「如果你能这么做的话,我也得救了。即使对手是我,那个人或许也会发出剑斗的邀请。」

「或许吧。对了…那个,宝剑?能告诉我是什么特征吗?我和那家伙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要是我这边什么都不知道也太奇怪的了。」

加普停下了脚步。

接着,贝尔也停下脚步,注视着加普。

叮的一声,加普静静拔出了自己的剑。

——EMOCLEW。

意味着王国(E M O C L E W)的古代刻印(S p e l l),鲜明地铭刻在澄澈的淡红色(I m p e r i a l)宝玉剑刃之上。

「剑肌和这个很相似。我第一眼看见它的时候也很惊讶。」

说着,加普把剑尖轻轻地插在地上,慢慢地在泥土上画起了什么。

「……剑腹上刻着这样的刻印(S p e l l)。」

加普把手放在嘴边,边回忆边说道。

——TIXE。

地面上写上了这样的词语。

没错。贝尔差点儿叫出声来。这个刻印(S p e l l),正是基尼斯在卡塔库姆被提出的条件之一,也就是是科林斯一族流传下来的剑的名字。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找到了…但是,贝尔一想到对手是这位加普,心里就浑身无力。但是,她还是忍住内心的焦虑,平淡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记住的。正好,我也觉得应该和那家伙再见一次面,好好跟他谈一谈。」

为了平息兴奋的心情,贝尔叹了口气,用绝不是谎言的语言告诉加普。

“因为那家伙,会把和任何人的相遇当作自己的伤口…而且,他是那种绝对不承认伤口是伤口的笨蛋——所以,我想好好告诉他一次什么是疼痛。不行的话,我代替你和那家伙进行居合也行。我觉得现在的自己能够做到。」

14

红色(C a m e l l i a)的布料很是鲜艳,负伤的痕迹按原样得到了修补,血迹上用金银刺绣镶上了边——身穿这种接近恶趣味的战斗服装( G l a s s W a r e)的贝尔他们三人,看起来威风凛凛地登上了城堡。

在城内工作的建乐者和气象乐者们拿着各自的乐器来来往往,侍从和侍女们忙得团团转,其中,许多人回头对着三人窃窃私语。

他们曾经在卡塔库姆战役中担任先锋乐队,在惨烈的败仗中得以幸存,又在壮烈地在战斗中获胜,漂亮地消灭了提香,他们的新闻(D e a l)在城堡里至今记忆犹新。而后,又出现了新的传闻,说他们要向王递交一个意味深长的请愿。那些想一睹这些传闻人物的人们从柱子的阴影中毫不客气地向他们送来了目光。

「我想起来穿着这身衣服乘在乌龟上那时了啊。」

贝尔反过来打量着环视自己的众人,低声说道。

「在那朵甲舆花(S t e m G l a s s)上,我们第一次相遇。」

贝涅怀念地补充道。

「昔日的回忆,对我来说多少有些苦涩啊。因为在经历那场战斗之前,我似乎一直在绞尽脑汁杀死自己的心。真是的,还真是说变就变啊。」

基尼斯依然一副诙谐的样子感慨地说道。贝涅附和着他点了点头,两人的举止看起来是半开玩笑,完全没有怀念过去的样子。不如说从他们的表情上,一点儿也看不出在惋惜昔日的自己。

「嘿嘿嘿。」

忽然,贝尔笑了。

「我也变了哦。看出来了吗?」

基尼斯和贝涅歪着头看着贝尔。

「哼哼,看不出来吗?看。」

贝尔有些不屑地竖起食指。

「什么情况?」

基尼斯歪起了脖子,又从右向左歪了一下。

贝涅也效仿着他。

贝尔说道。

「长高了。」

话语之后,贝尔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非常开心的笑容。

「霍。」

「那可真是。」

基尼斯和贝涅一起做出了鼓掌祝贺的动作,看着他们这嘲弄一般的姿态,贝尔有些生气,重复道,

「是修补这件衣服的服装师(D e s i g n e r)说的。是真的哦。」

然后,她更加得意地仰起身子。

「还有,胸也变大了。」

「哦哦!」

「竟然如此。」

这次两人真的鼓起了掌。独臂的基尼斯敲着膝盖伴奏。总觉得贝尔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笨—蛋。」

贝尔用双臂遮住身体,“呸”地吐了吐舌头。

尤其是,当不用眼睛看而用耳朵听的贝涅的三枚耳(D r e i z e h n)倏地转过来时,贝尔想起了自己穿着这身衣服坐在甲舆花(S t e m G l a s s)上时,周围群众们的视线,不禁害羞起来。比起用眼睛看,贝涅的的耳朵更能准确地读出她的身体曲线。

「笨蛋贝涅。」

贝尔无奈地重复着。没有其他话可说。贝涅耸了耸肩,移开了耳朵。

「哎呀哎呀,失礼了。」

贝涅一边这么说,一边意味深长地向基尼斯点了点头。

「哦霍。」

基尼斯用佩服的眼神看着贝涅。

贝尔厌烦地无视两人的玩笑,快步往前走着,两人换了副反省的表情,慌忙追了上去。

不久,一行人来到了大厅前,走廊的另一头传来了呼唤贝尔的声音。

转头一看,首席歌士雪莉正小心翼翼地朝这边走来。

「嗨,雪莉。」

贝尔爽快地挥了挥手,紧跟在雪莉身后的紫衣神官们似乎也不打算对贝尔的这种行为说三道四。神官们全都是女性,头上带着发饰一般的紫色面具。在她们眼中,贝尔的出现所带来的与其说是好奇,更多的是憧憬。

「真是威风凛凛,太漂亮了!」

雪莉对贝尔他们三人如此评价。她的脸上满是赞叹。

贝尔笑着回应。

「你也很漂亮。那是歌士团的服装吧?很适合你。」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基尼斯对一旁的贝涅小声说。

「威武的剑士和娇柔的歌士,真是如画一般的两人。就像报摊(D e a l e r)上常见的剑士物语一样。如果贝尔真是男性的话…」

「那就麻烦了。」

一个沉重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不是贝涅,不如说,在被搭话之前完全没能察觉道来者气息的贝涅大吃一惊。多么稳重啊。尽管如此,一旦察觉到他的气息,就会感觉到一种压倒性的迫力。

「加普殿下…!」

基尼斯吓了一跳,抬头望向突然出现的首席剑士那柔韧的身躯。

黄牙(I v o r y)之衣的神官们在远处紧紧跟随,看来是加普故意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加普说话了。

「嗯,确实是画一般的两人。既像和睦的姐妹,又像一对恋人。如果贝尔是一位和我争夺城堡里的歌女的男性的话,应该会成为很好的新闻(D e a l)素材吧。」

若无其事的加普仍旧是一副悠然的表情,基尼斯不知道那表情中是否带有别样的意味。难道是在为自己说的无聊笑话而暗自大笑吗?加普一边浮现出让人这么想的笑容,一边为了征求同意——并不是,看向了基尼斯。

「原来如此。那样的话,我们就必须为了保护你的师弟贝尔而获罪才行了呢。这就是剑士物语的经典桥段。」

基尼斯轻飘飘地回答,加普突然高兴地微笑起来。

「你是贝尔的剑友吗?」

他的口气既像是在调侃,又像是在质问。

「是的。在战场上,我们是为数不多的可以互相依靠的人。」

贝涅回答道。看来他因没能提前察觉到加普的动静而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语气中带上了少有的挑衅。

「是吗?」

加普点了点头。到头来,他让神官团退下,直接来向基尼斯和贝涅二人打招呼的理由就是这个。对加普来说,贝尔是重要的师妹。这两人是否为了请愿而在利用贝尔——虽然加普心中有着这样的疑心,但若是过于直白地来询问的话,又会让贝尔丢了面子。

所以,加普想在不经意的对话中找出答案,但是基尼斯和贝涅很快就察觉到了加普的心中所想,他们锐利而坚定地表示,

「和传闻中的一样,虽然稍微有些奇怪,但她有着非常强大的内心。」

这对加普说就足够了。

「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真是抱歉。」

作为率领“正义(T o p D o g)”剑士团的首席剑士,加普直截了当地向两人道了歉。其态度甚至让基尼斯和贝涅感到惶恐。或者说,他也可能是故意在两人道歉——越是这么想,他的举止就越是显得悠然自得。

「嗨,加普。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听到贝尔爽朗的呼唤,加普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来。

「没什么。话说回来,你的打扮还真华丽。」

他微微张大眼,说道。

「但是很适合你。真羡慕你啊,我也希望自己能再年轻一点。」

「喂喂,你在说什么啊?」

「真是的,首席剑士大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弱了?之后我们也送你一件这样的衣服吧,颜色就和我们一样。」

听着基尼斯的得意之言,加普苦笑了一下。

「别取笑我了。」

「啊,那我也想要。呐,指挥者(C o n d u c t o r)基尼斯。请务必也给我一件。」

「雪莉,这个…该怎么说呢…」

加普崩起了脸,然后,突然笑了出来。雪莉和加普之间,形成了一种不允许任何人涉足的,平静而融洽的谈笑氛围。

仔细想想,这是大家一起第一次聚在一起。若不是为了请愿,大家根本不会聚在一起。贝尔仔细打量着这些人的面庞。这里不存在什么不得不对立的事情,有的只是畅谈的气氛。这里,不可能有人制造出争斗。

「时间好像到了。」

加普望着大厅的门说道。在门的一面上镶嵌着的无数时计石(o-c l o c k)已经鲜明地刻上了黄之刻(M a t i n e e)的颜色。一眼望去,Lin、Lin之声一齐响起。

在无言的默契下,大家向门走去,穿着黄牙(I v o r y)之衣的神官团从两侧静悄悄地把手搭在了通往那个“玉座之间”的大门上。

伴随着沉重而清脆的声响,大门慢慢地向左右打开。

就这样,以加普打头,贝尔他们昂首阔步地走进了“玉座之间”。

四周没有一个观众。

没有人会去特地观看一次普通的请愿。无论请愿是多么的特殊,只要进入审议阶段,审议的内容自然就会传开来,所以虽然有很多人对此有兴趣,但没有人会特意来亲眼目睹请愿的样子。

取而代之的是,贝尔他们的周围罕见地聚集着三种神官,他们的颜色各不相同,但色彩都很鲜艳。

以“玉座之间”的青衣神官团为首,侍奉于“剑斗之间”,实际上以伴奏者(P i a n i s t s)的身份奔赴战斗的黄衣神官团,以及主宰“舞蹈之间”的紫衣神官团,整然地跟着加普和雪莉。

「感觉不错。总有一天,整个城堡都会对我们做出反应。」

环视着绚烂的神官团,基尼斯小声对贝涅说。

「你又说那种危险的话。」

贝涅无奈地责备他,但实际上,他和基尼斯一起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走在两人身后的贝尔,也以一种新鲜的心情眺望着黄、紫两色的神官团从已经司空见惯的“玉座之间”的青玉(S a p p h i r e)光芒中走过的样子。无论怎么说,这一次既没有剑斗,也不用接受试炼,真是太轻松了。

下了花道,全体人员就那样登上了广阔的舞台,加普站在一旁催促着基尼斯。

基尼斯点了点头。

他上前一步,凝视着被厚厚的绸帐层层遮盖的神树所在之处。

寂静无声的大厅里,回荡起基尼斯悠然抬高的声音。

「剑士团成员·中级·指挥者(C o n d u c t o r)基尼斯!今日在此,在首席剑士加普殿下的许可之下,来到这个大厅,恭敬地献上请愿。罗海德王啊,请现身吧!」

但是——

回答他的,是令人吃惊的沉默。

基尼斯皱起眉头。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青衣的神官团只是在舞台侧翼摇晃着衣摆。看来若非王亲自下令,他们是无法打开绸帐的。

「王啊!」

基尼斯再次宣言请愿,呼唤宿于神树之上的王的名字。

但是,绸帐仍然没有任何变化。最终,加普代替基尼斯呼唤着王。

「罗海德王啊!希望你听一听在这里之人的声音,听听人民的声音!」

即便如此——

王也没有出现,绸帐也没有打开的迹象。

基尼斯一脸茫然地歪着头,与困惑的加普四目相对。

就在这时。

听到了一个声音。

最先注意到声音的是贝涅。他的三枚耳(D r e i z e h n)猛地跳了一下,脸上顿时紧张起来。接着,站在前方的剑士们最先察觉到了异样的气息。

在厚重的绸缎之幕后面,有一种具有压倒性气息的东西盘旋蠕动着,不久,就连没有贝涅这种超听觉的人也能辨认出来的具体的声音,形成了一种确切的气息。

那是痛苦的呻吟声。

就在这时,尖厉的笑声在远处响起,潸然的啜泣声伴随着愤怒的呐喊微微传来。

大家都哑口无言,只能面面相觑,贝涅满脸战栗地说。

「那幕布后面……到底有几百人?」

兹拉。舞台突然震动起来。只见绸帐的青色幕布如波浪般摇晃起来。

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从幕后向这边涌来一样,把站在当场的人都束缚了起来。不如说,正是因为幕布挡住了它的真面目,让众人无法亲眼目睹,才会心生困惑和令人浑身麻木的莫名恐惧。

兹拉。震动越来越剧烈,周期也越来越短。

噫…

突然,雪莉全身瘫软。紧随其后的尖锐惨叫解开了所有人的束缚。

「雪莉!?」

加普唤道。但是雪莉没有回答。她以悲痛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看到了幕布后面的东西一般,脸上眼看着染上了恐惧之色。

兹拉。

加普和贝尔急忙从两侧扶助她的身体,紫色的神官团立刻跑了过来。

雪莉抱着头凝视着幕布,牙齿咔嚓咔嚓地响着。虽然样子明显有些异常,但加普似乎在心中已经有什么预期。在舞台持续不断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震动中,他凝视着雪莉,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贝尔突然明白了。

「神言……」

加普看着雪莉,点了点头。

兹拉。站在那里的所有人都交替看着幕布和雪莉。实际上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却流逝得异常缓慢。

「以神之巫觋之名传达…」

虽然因恐惧而面色发青,但是雪莉遵从着绝对无法逃脱的束缚,开始用颤抖的声音宣言。

「这座城堡中…有着让人民陷入危机的…“魔(N í e h - g g r)。”」

「什么!?」

加普喊道。大家都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迅速离开幕布。说到危险的话,那里应该就是最危险的地方。

然而,正站在幕布前方,准备谒见王的基尼斯却没有听见。因为雪莉的声音实在太微弱了。基尼斯皱起眉头。

「你说什么…?」

「那个人虽然栖息于神树之内,但现在却显露出自己的魔性,打碎了一切桎梏…」

听到雪莉娓娓道来的神言,贝尔大吃一惊,伸手去拿背上的剑。

「难道是,“魔(N í e h - g g r)”…」

贝尔手摸着剑柄,踌躇着,视线在空中游离。

「喂,到底是…」

基尼斯惊讶地转过头,背对着起伏的幕布。

兹拉。幕布剧烈摇晃。

「糟糕!」

加普猛地跳了起来。

「那个人的名字是——」

雪莉的脸上充满了悲痛。

贝涅反常地叫了起来。同时,他抽出别在衣服上的弓的弓柄,一下子将弓组装起来。在拉动水钢之弦的同时,他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装上了水晶子弹。

咚。一瞬间,巨大的破坏之音淹没了弓弦被拉紧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在幕布之后爆炸了。重重垂下的绸帐在一瞬间被撕得粉碎,青色而澄澈的碎布散落一地,巨大之物一下子冲破帷幕跃起。

叮。贝涅向它开弓。但是,没有任何效果。

「呜哇!」

基尼斯的喊声瞬间被淹没了。舞台嘎吱作响。在弥漫的粉尘中,那个东西出现了。

「基尼斯…!」

贝尔和在场的所有人都哑口无言。抬头看去,无论往上看到哪里,都是那个东西的身影。那是埋入了视野中的钢铁肉块。

只能用异形来形容。不知是肉还是钢的东西闪烁着无数刻印(S p e l l)的光辉。蠕动着的它染上了奇妙的金属质的光泽,浑身脉动着,渗出了粘液。

「是王…吗…」

纵使是贝尔也愕然地说道。

钢铁的肉块身上浮现出无数的相貌,各自笑着、叹息着、愤怒着又抽泣着。众多的面孔密密麻麻地长在巨大的钢铁肉块上,众多的面孔聚集在一起,竟构成了王之双貌的镶嵌图案。就像是王之双貌分裂成了数块一样,每一块的感情和精神都互相独立,一齐发出惨叫。

那堪称钢铁脏腑的身躯颤抖着,翻动着,叫喊着。无数的面孔一齐仰天咆哮。

哦·叽·呀·啊·啊·啊·啊……!

喜怒哀乐、恐惧、苦恼、悲痛、快乐,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藏在了他的嚎叫中。

整个大厅里都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喊声,面孔们一边大声呼喊,一边从嘴里吐出像手一样的东西。稀稀拉拉地流着金属质粘液的手在空中游来游去,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紧接着,像脚一样的东西,还有翅膀,角,鳞片的块状物从各个面孔的口中伸了出来,同时,那让人联想到巨大水蛭的肉块慢慢地爬上舞台,离开了神之树,将贝尔一行人隔断。

「贝涅!」

「贝尔,基尼斯!基尼斯被那个东西吃掉了!」

如此叫喊着的贝涅的身姿被钢铁的脏腑遮住了。那个连贝尔都无法跃过的巨大身躯,一边发出惨叫,一边在她的眼前缓缓爬过。

「该死…。」

贝尔握着剑柄,跺着脚。

「等下,贝尔!」

加普伸出手阻止了贝尔。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地注视着怪物的动作,只有雪莉继续宣言,连闭嘴都不被允许。

「以…以神的声音宣命。用“射手座(S a g i t t a r i u s),杀死因魔而狂的王。已经…绝对无法阻…止。」

「这是什么意思!」

贝尔焦躁地向加普怒吼。

「是歌的名字!与建乐相反,是能够破坏一切建筑物的歌!」

伴随着加普的声音,雪莉颤抖着说道。

「歌者的名字是雪莉…是以神之歌士的身份,成为姐王之人…」

雪莉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赶在贝尔之前,加普再次扶住了她。

同时,贝尔和加普都朝着不同的方向跳了起来。

巨大的钢铁肉块从天而降,落在了他们瞬间之前所在的空间,粉碎了没能来得及逃走的青色神官。

「加普,雪莉!」

就在贝尔想要再次跳起的时候,紫色的神官们颤抖着抓住了她的脚。

这时,又有一个已经不知道是该如何形容的活生生的钢块,伴随着无数张脸的叫喊被甩了下来。

「切!」

贝尔的手下意识握住了“咆哮剑(R o u n d i n g)”,以猛烈的势头挥了起来。

咔啷。随着肉,骨,钢一同被砍断的声音,被砍飞的块状物的一端发出震耳声响滚落在地上。带着铁锈气味的粘液散落一地。

「站起来!快逃!」

在贝尔的怒吼声中,紫色的神官们惊恐地哭喊着跑下了舞台。

「公主大人……」

但是却有几个人想要跑到雪莉身边,

「我会想办法的!」

贝尔呵斥她们,让她们赶紧退下。巨大的钢铁之肉块就像是巨大森林中从四面八方倒下来的大树一样袭了过来,贝尔用剑将之挡住,然后又迅速闪开,跳了起来。

「雪莉!」

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两人的身影。

——小家伙啊…!

「什么…」

就在贝尔旁边的肉块上,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

「罗海德王…?」

贝尔小心翼翼地握着剑,背上冷汗直冒,叫着这个名字。

虽然没有得到回答,但那确实是王的双貌。

如横卧的柱子一般的巨大脏腑抽动着,在其中心,生长出了王的秩序之貌,周围则是无数混沌之貌,眼睛、嘴巴、鼻子胡乱排列在一个地方,闪烁着磷光一般的光辉,零落着铁锈味的液体。同时,王的双貌呼唤着贝尔。

「杀了…我…」

王说道。

「不能让我离开这个大厅…不能让人民看到我的这个样子…让我消失…」

王一边咕嘟咕嘟吐着液体,一边痛苦地恳求贝尔。

忽然,他的面貌上又染上了另一种苦闷的色彩。从王的脸的内侧竟然生出了好几根刺,贯穿了他的脸。尖刺刺进了王的脸,将其撕得七零八落。

啊啊啊·哦哦哦·呜呜呜…

就在王想要再向贝尔说些什么的时候,就好像王心中的另一个部分获得了形态,想要阻止他一样,王的脸上到处都长出了带着尖刺的手臂和獠牙,从里到外,把王的脸像是粘土一般撕开了。

「啊…啊…」

贝尔不停地颤抖着。太异样了。太残酷、太丑恶、太荒唐了。

胃很恶心。胃酸直冲喉咙。贝尔用手捂住嘴,另一只手握着剑,用剑尖指向那边,却无能为力,她只能噙着泪水,看着王那张熟悉的脸被碾成肉糜。

「杀了…我…」

被撕成八块的舌头在血泊中呻吟。

「告诉…曦安…」

贝尔的眼中流出了泪水。受不了了。曦安这个名字让她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

「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最后,王的脸化为了名副其实的肉块,四分五裂。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群脸出现了。他们露出带着恶意的笑容,或者用充满憎恨的眼神看着贝尔,然后痴痴地笑了。

——啊啊!

贝尔叫了起来。手紧紧握住剑柄,剑发出可怕的呻吟。她猛力挥剑。

爆炸了。眼前的钢之脏腑在一瞬间被砸烂,回旋的剑刃将从那里长出来的胳膊和腿切得粉碎。转眼间,周围充满了浮着红锈的金属质的黏液。这些连血都算不上的液体溢了出来,在地上形成了一片沼泽。

「贝尔!」

加普的声音让贝尔回过神来。雪莉不知何时也在她的身边。

「神官团,拔剑!」

加普一声令下,黄色的神官团立刻用手握住剑。

「加普大人…剑…」

一名神官喊道。被施加在那把剑上的锁链(C h a i n)紧锁着,即使有加普的命令也无法打开。

在此期间,肉块从四面八方倾泻而下,神官团只能以其身体作为盾牌。有一个人的身体被横着打飞。叫喊着的面孔们一齐转向了这边。动了。似是巨大的水蛭在慢慢靠近一样。

「雪莉!」

加普怒吼道,很明显是在催促着什么。贝尔回头看向雪莉。

「不……」

雪莉因悲痛和恐惧而摇了摇头。

那只手无意识地抓住了贝尔的衣角。

「唱歌!快点!」

加普的叫喊也无济于事,雪莉惊惧无比,别说唱歌了,一副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样子。她并不只是对这种事态感到恐惧,而是在精神上有一种更强烈的抗拒。

「父亲…父亲大人…我不要…父亲大人!」

「雪莉!不要让父亲再受苦了!」

「不!」

在这一瞬之间的问答中,异样的惨叫和破坏之音响彻大厅,一切都呈现凄惨的景象。

雪莉颤抖着握着贝尔的一角,屈膝痛哭。

「不…!那样的话…我就…无法再度歌唱了…」

「加普!」

贝尔叫了起来。

她将目光从哭泣的雪莉锐利地移向加普。

「我来做!」

她一边扶着雪莉握住自己衣摆的手,一边用另一只手向“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倾注了全部的感应。

一种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的心情在贝尔的心底疯狂燃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完全不明白。不过,近在眼前的悲痛,以及王的“杀了我”这句话,已经明确地为贝尔指明了应该做的事情。

「不行。那样做会违反神言!」

加普表现出强烈的反抗,怒斥道。紧接着,钢之肉块砸在了加普身上。虽然身体被锯齿状的尖牙和利爪撕裂,加普还是和神官团一起保护了雪莉。

「王对我说了!让我,杀了他!」

「…是哪张脸!是王的哪张脸说的!」

贝尔用力握住雪莉的手,然后又挣脱般地松开了那只手。背对满是哀切表情的雪莉,她双手举剑。

「是我所熟悉的…王的脸。」

说着,贝尔从将身体化为盾牌的加普身边跑了过去。

「不行!来人阻止贝尔!」

转眼间,黄衣的神官团就在贝尔身前形成了一堵墙。

「别来碍事!」

贝尔跳了起来,一脚踏在一名神官的肩膀上,借着这股气势高高飞向空中。在她的面前,青黑色的钢铁肉块长出树林般的巨大的手脚。

脚下,无数张脸发出惨叫,它们的目光纷纷转向空中的贝尔。鞭子般的手臂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长度从四面八方伸了过来,一齐张开了巨爪想要抓住贝尔。

那些手掌上长出了大大的嘴,从口腔的内侧长出蠕动的獠牙,拇指根部长出眼球,紧追着跳在半空的贝尔。

“咚”的一声,贝尔踢了一下逼近脚边的手背,迅速改变了方向。

乘着挥剑之势,贝尔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将迫近的手臂一个个连根切断。

贝尔再次踩在怪物的身体上,挥起剑来,像鸟花一样在空中飞舞。她竟然一次也没有降落在舞台上,而是在怪物的全身跳动着,寻找着终结它生命的命门。

(可恶…)

贝尔在空中跳着,砸了砸嘴。由于怪物的形状太过怪异,即使有着指引者(G u i d a n c e)的引导,贝尔也毫无头绪。说到底,贝尔根本分不清它的身体哪里是哪里。

组成了王的巨大双貌的无数面孔四分五裂,发出乱七八糟的怪叫,怪物那水蛭一般的躯体向着四面八方像是黏菌一样延伸,形状不定。

(没辙了吗…)

贝尔虽然感到毛骨悚然,但还是对着怪物开放了剑的感应。

她不再用眼睛去寻找,而是依靠剑上传来的对方的感应,去寻找那个命门。

「唔…」

贝尔顿时想吐。这是何等的思念的漩涡啊。只能用狂乱来形容。原本一体化的人格之存在,被搅成乱七八糟的形状的体格之存在撕裂得七零八落。

而且,每一张脸都拥有独立的意志,有时还会吞噬原本属于自己的身体之中的东西,不断地成长。众多记忆的片断与截然不同的感情交织在一起,融化成粘稠的情感,驱使着它们。即使是在这荒唐的认知中,它们也各自做出了反应,想要破坏和吞噬这里的一切。

贝尔探索着那异样的感应,因恐惧而眼含泪水。

剑的咆哮骤然增强。贝尔终于触及到了核心。“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的利刃闪耀着白银的光辉,与怪物的异形相对,伸展成锐利而优雅的形状。

这时——

就在下面,可以看到贝涅举弓的身影。

他拉紧弓弦,一动不动,只是向四面八方绷起了三枚耳(D r e i z e h n)。被甩下的石头将舞台的基石砸得粉碎,但即使是面对这样的冲击,他也只是稍微闪躲一下。碎裂的石块猛烈地划过他的脸。贝涅的额头上流了一丝鲜血。即便如此,他依然保持着完美的不动姿势,侧耳倾听。突然,他脸色大变,回头看向某处。

「贝尔!基尼斯还活着!」

贝涅叫道。

他早就注意到了在空中的贝尔,向她发声。贝尔一边在空中砍开怪物的手,一边在内心惊叹。在如此混乱的破坏光景中,贝涅居然听到了基尼斯微弱的心跳声。

猛然间,贝涅放出了水晶子弹。

子弹就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慢慢地划着弧线,像是被怪物身上的某一处吸引了一般飞了过去。

咚。怪物的一部分爆炸了。与此同时,破碎的水晶将结界的媒质四散开来,在那附近升起了雪白的烟雾,随后,那里长出了异常美丽的冰晶。

贝尔吃了一惊。

因为子弹射入的瞬间,贝尔的剑也表现出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感应。

贝尔看了看。怪物那尾巴一样的部分伸向了神之树。水晶子弹猛地射中了它的尾巴根部的位置。

(是那里吗…)

刹那间,猛烈的感应充满了剑。

剑已然化为了一团银色光辉。

贝尔落在了怪物身上。

脚下的脸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

贝尔疾驰而去,猛地挥下了剑。她挥动着剑向前冲去。贝尔所穿过的地方,怪物的肉眼可见地被连根拔起。

不知是手还是脚的东西从各个方向疯狂逼近了贝尔。就像一群亡者哀怨着要捉住生者一样,其模样中既有着令人生畏的丑陋,又让人感到一丝悲痛。贝尔一边将那手脚砍碎,一边笔直地跑向目标。

看见了。

贝尔确认了一下在空中见到的冰柱的位置。

她猛地睁开眼睛,大喊着举起了剑。她目不暇接地变换手法,用右手反手握住了剑,左手顺势压住了剑柄。

“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发出了更加高亢的咆哮。

在贝尔的脚下,怪物的一张脸发出咔嚓一声陷落下去。

贝尔跳了起来。疯狂的手臂们涌向了前一刻贝尔所处的空间。

剑尖笔直向下,贝尔注入了所有的感应,将剑砸向怪物的尾巴。一阵尖叫。一群怪物的脸发出了与之前不同的惊恐的吼叫。

突然,贝尔的周围变暗了。

(糟了,好像太过于深入感应之中了…!?)

贝尔的身体各处都有被什么东西缠绕的感觉,看来是怪物的手臂抓住了她。

但是战斗服装(G l a s s W a r e)的铠甲不是轻易就能被贯穿的。在认识到这一点后,贝尔突然连这种感觉都感觉不到了。她只是握着剑,一边用力把剑压下去,一边释放着剑那爆发般的力量,这就是贝尔所能感觉到的全部。

这时——

有人在呼唤她。

「为什么…」

一个充满哀伤的孩子的声音问着贝尔。

贝尔惊讶地抬起头。

四周被黑暗包围。在她的头顶上,怪物的思绪轰鸣着,发出梦幻般的疯狂声音。如今,那个东西确实地伫立于贝尔眼前。

「你是……」

那是自己相当熟悉,却从未如此清晰地认知过的容貌。

黑色的头发和眼睛,平平无奇的脸。一个没有任何种族特征的,无貌的孩子,握着剑,弯着膝盖,穿过怪物,出现在贝尔眼前。

「我…?」

但是,她很清楚那不是自己。

因为,她的身高就如同小时候的贝尔一样,还不如如今的她蹲着的时候高,可以说是一个幼女(小 号)的贝尔。

这个小小的贝尔说道。

「为什么…你醒了…」

幼女的声音隐隐在黑暗中响起。

「什么…?」

「要是不醒过来就好了……永远在那块石头里……」

「你说什么…」

突然——

小小的贝尔伸出小手,抱着贝尔的头。

贝尔呆呆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任凭她的摆布。悲叹和无尽的憎恶浸湿了那黑色的瞳孔,幼小的贝尔与贝尔正面对视。

「因为你的存在,我们才…」

突然,小小的贝尔的声音变了。

「…随着,生存者、的、确认、开启、机能停止Program,…延命的处置、强化、体格,耐受长期的冷冻睡眠——优先、启动…Plant维持Program…」

「呜…啊…」

贝尔的眼睛染上了不寻常的恐怖色彩。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此刻,幼小的贝尔发出的声音,是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枯燥的、没有生命气息的声音。尽管如此,这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贝尔有这样的确信。是的——让她想起自己早已失去的遥远事物的那个声音,才是真正让贝尔陷入恐惧的东西。

「…现在、开始,为所有的Thema Park、的管理机…中的有机Plant安装、机能维持、System、设定为、无限、期限。现在、开始,所有的、Thema Park中的、游戏、装置直到、确认、生存者的意志、为止,无限期、延期、机能停止、Program。现在、开始、为Thmea Park 中的、所有、设备、创造、可生存、的环境…」

小小的贝尔的眼睛转了一圈,翻了个白眼,好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一样,发出奇怪的尖锐而干枯的声音。

「现在、开始、解放、Thema Park、中的…」

「不…不要…」

「所有、生命、存在。为…所有的、有机Plant、安装、用于、创造、进化的环境、的管理、机构。」

贝尔再也受不了了。

贝尔陷入恍惚,大声叫道。她紧紧地抱住“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借助剑的意志,甩掉了这个威胁着自己精神世界的来路不明的仇敌。

剑放出了一道闪光。眼前的小小贝尔的眼睛一下子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我们,把存在的理由,设定在,这个人…设定在,这个,有机Plant,身上…」

最后,黑暗被驱散了。

世界再次回归现实。小小的贝尔的声音和身影都消失了。

——呜啊啊!

自己发出的惨叫突然传到了贝尔耳中。

虽然明白这一点,但是贝尔却无法阻止自己大叫。

贝尔愕然地拔出剑,用憎恶的目光砍飞了缠绕在怪物全身的手臂,继续叫喊着,气息几近断绝。

然后——

「理由之少女…」

她的身边传来低语般的声音。

刹那之间,贝尔的剑闪耀着白银的光辉,满溢着壮烈的吼声被挥下。

她已经不确定自己要斩的是什么了。

贝尔只是以堪称壮烈的忘我姿态挥下了剑。

手上传来了触感。

大气被彻底切断,一瞬之后,空气才重新流入了剑的轨迹之中。

「都怪你…醒来了…」

在贝尔的眼前,小小的贝尔突然被纵向分成了两半。

「为什么…」

说完这最后的话语,小小的贝尔消失了。

就在这时,贝尔的脚下传来了鸣动。

整个立足之地突然倾斜,当她的视线离开的瞬间,小小的贝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贝尔就这样随着怪物的倒下滚到了舞台的地板上。

她的背部狠狠着地,有好一会儿都动不了。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眩晕感。

「贝尔…!」

贝涅立刻跑了过来。

「我…我在那里…」

「贝尔…」

「不…到底是怎么回事…」

贝尔呆呆地回头看向怪物,然后更加震惊了。

「是我干的吗…」

贝尔呆呆地站着,眼看着怪物庞大的身躯在眼前枯萎。

怪物那巨大的脸也不再发出声音,长出的手脚也像完全失去了力气似地耷拉着,一动不动地腐朽。

怪物延伸到神之树的尾巴也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断裂,像干枯的枯叶一样散落,最后粉碎了。

很明显,它已经死了。

但是,到底是怎么杀死的呢?

「我到底斩了什么……」

「贝尔…?」

「我…」

贝尔胸口剧烈跳动。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使向指引者(G u i d a n c e)询问那幻影的由缘,贝尔也没有得到回答。而且,贝尔在心中的某处,理所当然地认为指引者(G u i d n a c e)不会做出回答。因为,指引者(G u i d a n c e)只会告诉贝尔关于这个世界的事情——这个世界。

「我到底,斩了什么…」

贝尔反复低语着,但是这样做,反而让她与明明存在于自己心中的答案越来越远。

「基尼斯!」

贝涅慌慌张张地跑了过去。

贝尔也跟着跑了起来。她边跑边摇着头,把无法抹去的怀疑和近乎焦躁的心情,强行甩了出去。

「喂,你没事吧……基尼斯……还有呼吸吗……」

被贝涅抱着的基尼斯就像在悠闲地睡觉一样,反复进行着平稳的呼吸。突然,基尼斯的眉间深深地皱了起来。就像是陷入了莫大的恐慌一样,突然慌张地挣扎起来,接着就失去了力气。

「基尼斯?喂,振作点。快点治疗…」

「没事的。」

贝尔说道。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语。

「他只是在做梦而已。」

「…梦?」

贝涅抱着基尼斯,讶异地回头看向贝尔。

「嗯…梦见了神之树的梦…就像我在石头中所梦见的那样…」

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头很痛。贝尔把手放在太阳穴上,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去。如果再和别人说话的话,自己就会变得越来越奇怪的。

贝尔带着疲惫的表情离开了那里,远离了嘈杂的人群,环视着充斥着破坏的痕迹的大厅。怪物那巨大的身姿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被破坏的“玉座之间”中到处都是青黑色的残骸。

突然,贝尔看到有人倒在脚下。

「呜哇!」

他吓了一跳。

是个男人。

是一个刚步入老龄的,说是壮龄也没什么关系的月瞳族(C a t-s e y e s)男人。

这个男人之前就在这个大厅里吗?

贝尔本以为他是神官,但那个男人什么都没穿,一丝不挂地躺在地上。那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又好像没见过。

「喂…」

面对着男人的裸体,贝尔有些忐忑不安地伸出手。

突然,她的手停了下来。

男人已经死了。

这时,加普从背后走了过来,正要以严厉的语气质问贝尔的他却突然闭上了嘴。

和贝尔对视了一眼之后,加普目不转睛的盯着男人的尸体。

「怎么会…」

他发出了明显是惊讶的声音。

一脸不安地走近两人的雪莉,看到男人的身姿之后,突然加快脚步来到贝尔身边,屏住了呼吸。

「怎么会这样…」

就像是在慢慢释放心中的思绪一般,雪莉低声说道。

「父亲大人…」

「你说啥?」

贝尔瞪大了眼睛。

加普走近男人,将黄牙(I v o r y)的斗篷披在男人的遗骸上。

「是罗海德王。」

然后,肯定了雪莉的话语。

「万万没想到,罗海德王会像这样找回已经献给了神之树的身体…」

加普难以置信地凝视着男人的遗体,然后又看向贝尔。

「是你干的吗?」

「哎?不…我只是…斩了下去。对,我朝着那个怪物砍了下去。然后…」

贝尔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漫无边际地将话语脱口而出。

面对着加普讶异的眼神,贝尔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但是——

「啊啊…我所熟知的父亲大人,在最后就在这里…谢谢你,贝尔…谢谢你…」

只有雪莉将存在于那里的东西解释成了确切的现实。

在一片混乱之中被雪莉如此感谢,贝尔很难为情。

「我什么都没做…」

贝尔摇了摇头,就在这时。

「你扬弃了他的存在啊」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加普回过头来。接着,雪莉看向了声音的主人。但是,只有贝尔依然背对着他。

那声音继续说道。

「不愧是你…没有斩杀“魔”之形骸,而是扬弃了其存在本身吗?这就是你的诅咒,也是你的诅咒所化成的祝福。」

那独特的声音,在感叹中带着几分讽刺。

贝尔突然心跳加速。她慢慢叹了口气,慢慢地看向声音的主人。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从哪里出现的呢?

带着红色头巾(B a n d a n a)的白银的月瞳族(C a t-s e y e s)男子——

「阿德尼斯。」

那个男人就在那里。为了接受这个事实,贝尔在平静的叹息中低声说了这个名字。

阿德尼斯微微一笑。

那是奇怪的自嘲般的笑容。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带着一丝嘲讽,又带着一丝哀切。

「不过,如果在这里被那种程度的“魔”杀死的话,那么你作为司掌理由之人,实在是背离了我的期待。」

「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

加普皱起眉头。每个人似乎都对阿德尼斯的存在感到困惑。

阿德尼斯环视目瞪口呆的众人,说道。

「神言,还没有结束。」

他打了个响指。

就在这时。就像以此为信号一样,雪莉绷紧了身体。

「雪莉!?」

贝尔惊讶地看着雪莉。

「遵……遵照神的秩序……宣命……」

雪莉扬起绷着的下巴,冰冷的汗水顺着脖颈滴落,绝望的目光仰望天空。

「将违反神言之意…挥舞暴虐之剑的人…视为禁止民(P a r a d o x)…囚禁…」

雪莉悲痛的目光,战战兢兢地流着眼泪看向贝尔。

「扰乱神之秩序,前来请愿的人也一样…将以下三人…啊啊,贝尔…啊啊…」

随后,她就昏了过去。

加普刚健的手臂轻轻地支撑着她那脆弱的身躯。在不知何等的紧张之下,雪莉失去了知觉,全身僵硬,面色铁青。

「很明显…」

加普沉重地低语。虽然雪莉没有完全传达神言,但神言究竟要命令谁成为牢囚,任谁都心知肚明。

「怎么可能……等一下……」

几个类似铃音的声音盖住了贝尔的声音。

是黄色神官团的剑上锁链(C h a i n)被打开的声音。接着,周围一齐响起拔剑声。

「喂,加普…!」

对于贝尔的叫喊,加普没有回头的意思。

「我会马上想办法的。暂且忍耐一下,贝尔……」

他只是这样回答。简直就像在恳求一般。加普抱着雪莉背对贝尔,黄牙(I v o r y)的神官团挡住了他的后背,站在贝尔面前。

「哎呀呀……」

离开贝尔后,贝涅肩上扛着基尼斯,四周被神官的剑包围。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会变成这样……也在你的剧本里吗?」

他对着失去意识的基尼斯喃喃自语。

贝涅无奈地转向了贝尔的方向。

「开什么玩笑!」

贝尔狂叫着。就在这时,神官的剑从周围插了进来,阻止了贝尔的行动。但是,贝尔锐利的目光——以及众人曾亲眼看到过的贝尔的战斗姿态,让他们的剑阵有些乱了。

「住手,这里要老实点…贝尔!」

「别拿剑对着我!」

贝尔动了。下一个瞬间,神官团的几个人飞了起来。简直是闪光般的剑击。神官团们明明是在很近的距离上摆好了剑锋的阵列,但如果贝尔真的动起来,就像是纸工艺品做出的牢笼一样脆弱。

神官们慌忙用剑发起突刺,但是贝尔的速度压倒性地快,转眼间,阵型溃散,贝尔化为一阵剑风,跑了过去。

「加普!」

她苦苦恳求般叫道。

但是加普没有回应。他头也不回。双臂抱着雪莉,静静地背对着她,甚至想要就这样离开那里。

「看着我,加普!」

贝尔挥舞着“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心中被无法形容的焦躁和悔恨所冲击。

她知道加普也是无可奈何,但是至少也要看向这边吧。被自己的命令被逮捕的人,他直到最后都不会看一眼吗?王死了。发生了这样的骚动。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应该杀死王的人是她的爱女雪莉?为什么在一切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就要被关进大牢,这怎么能忍受呢?这些愤懑使贝尔疾驰着挥下了剑——而且,贝尔心中还有着比这更甚的骚动。

当她斩向王的时候——

(自己…到底斩了什么…?)

结果,这个疑问让贝尔感受到了自己也难以判明的焦躁和不安。这种感情的流向,这样的事态的流向,促使她向着加普举起了剑。

一瞬之间的时间,过得非常缓慢。

加普纹丝不动。让人以为他是想亲身承受贝尔的剑击。但是贝尔已经无法阻止自己的剑了。就在剑刃抵到加普的身体前,

(能斩吗…?)

这个疑问在她的脑海中闪过,随后,嘹亮的剑击声消除了她的疑问。

有什么东西从正面抵挡住了贝尔的猛击。

「阿德尼斯……」

发出惊叫的人,是加普。

阿德尼斯守在加普身前。他握着贝尔从未见过的流丽的单刃剑,抵挡住了“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的剑击。

那弯曲的剑身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接住了“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的剑刃,完美地抵消了冲击。那把剑决不会躲避“咆哮剑(R o u n d i n g)”。那把剑从正面——这样形容最贴切不过了,摆出了寻求着贝尔和贝尔的剑一般的架势。

彼此的剑刃碰在一起,贝尔不禁惊讶地瞪大眼睛。

「那把剑……」

那是一把四处都寻不到刻印(S p e l l)的剑。虽然知道这是流丽的杰作,但贝尔总觉得它有些异样。并不是说具体哪个地方不对劲。硬要说的话,那就是它尚处于稚嫩的幼剑阶段,却充满了老剑的气息,仿佛早已腐朽殆尽。

阿德尼斯的嘴角微微上扬。

「“咆哮剑(R u s t y N a i l锈爪”…」 他带着刻薄的笑容说道。知道了那把剑的名字之后,贝尔感到背上游走过一丝冰冷的感觉。她的肌肤莫名地汗毛直竖。 「加普,神言并没有具体指定战斗的人。」 阿德尼斯背对着加普小声说道。 「阿德尼斯,你…」 「命令我吧。」 阿德尼斯盯着贝尔紧绷的脸,毫不犹豫地说道。 「你是这个城堡的主族!快点!」 叮。剑与剑相交。同时,贝尔向后跳了一大步。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阿德尼斯。 加普凝视着阿德尼斯的侧脸,似乎在试探他的真意,终于下定了决心。 「阿德尼斯…贝尔就交给你了。」 「交给我吧,兄王!」 「加普!阿德尼斯!」 贝尔叫道。 但是,加普已经远离了阿德尼斯。 神官们围成一圈步步逼近,贝尔咬紧牙关盯着挡在面前的阿德尼斯。 「贝尔…」 阿德尼斯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你能,杀了我吗?」 咚。代替回答,贝尔用巨大的“[ruby=R o u n d i n g)”挥向裂空。

「让开!」

阿德尼斯改变手法,将剑刃收回,改为锐利的刺突姿势。一瞬间之后,他的剑尖可能就会逼近自己的胸口——阿德尼斯的全身充满了让人如此去想柔软的紧张感。

贝尔在心底感叹着。这是什么样的剑气啊。这个人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出现,难道是因为在一心修炼剑术吗?而且,他的修炼一定经历了拼死的残酷。阿德尼斯的姿势让人不禁这么想。

阿德尼斯与之前的他完全不同,但也不是说变了个人,只是给人一种精炼到极致的感觉。曾经刺骨的杀意,也不再轻易表露出来,而是凝结成好几倍的寒气飘浮在他身上。

「你……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贝尔说道。并非是要阻止战斗,只是想确认一下。她是这样的语气。

「卡塔库姆吗…。王在临死之际说了这样的话。」

阿德尼斯冷淡地回答。

你知道了吗?那么,已经……——这句话,贝尔一下子咽了回去。从阿德尼斯极力掩饰的举动中,她感觉到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这时,阿德尼斯仿佛要把那隐藏起来的东西稍微显露一点似的,微微一笑。

「你来晚了。一切都晚了。是我干的。」

「你…」

贝尔呻吟一声,好不容易才稳住剑锋。

「是你干的吗…?」

心中直觉化为明确的确信,锐利地在贝尔心中划过。

「难道,这…这场骚乱…」

冷冽的笑容,便是阿德尼斯全部的回答。

「你这个混蛋!」

贝尔心中充满了烈火般的愤怒。剑发出猛烈的吼声,贝尔像是一张被拉紧的弓一样,更加锐利地绷紧了身体。如果是平时的话,她早就挥剑了。

而她之所以没有这么做,只是因为对方的力量不允许她这么做。

「那个奇怪的幻象也是你的杰作吗?」

贝尔只是为了试探对方而这么问道。至于问题的内容,已经无所谓了。

「幻象?哼……在神与魔的夹缝中,你看到什么了吗?理由之少女哦,那是只有你才能看到的东西。」

在这短短的刹那之间,仿佛凝聚了两人迄今为止的一切。经历了相遇,彼此找到了共鸣,一起跨越了死地,最终,彼此之间筑起了难以逾越的壁垒。那些相互吸引的无数瞬间的记忆,在两人之间沸腾,破裂了。

两人动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转眼间,两人就进入了咫尺之间,仿佛彼此的一切在互相吸引,两人向彼此挥下了剑。

随着一声高亢的轰鸣,剑击的冲击化作火花四散而去。

噢噢…。围在周围的神官团发出了惊叹,接着立刻向后退去。他们无法阻止这两个人。阿德尼斯和贝尔一边不断激烈地互相挥剑,一边像跳舞一样动了起来。只要稍稍伸手,手指就会被砍飞吧——两人挥下了让人这么想的猛烈剑风,移向了舞台。

「嘿!」

「呀啊!」

两人的剑激烈地碰撞,然后顺势分开。踏向舞台边缘的两人,几乎同时从舞台上落下。两人就这样沿着舞台边缘跑着,目光直视着对方,走下花道,挥舞着剑。

叮。青玉(S a p p h i r e)的花道被剑击的火花照亮。两人互相追击着对方,描绘出圆形的轨迹,再次打在了一起。一击、二击、三击,谁都没有退缩、没有挫败。如果两人手中拿着的是一般的剑,一定早已变得四分五裂。凄厉的剑击掠过,将周围的观众席轰散。

(很强…!)

贝尔瞪大了眼睛。彼此的剑击,让贝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感应。如此强大的剑技,阿德尼斯究竟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练成的呢?

贝尔想起曾几何时自己说出的话。

(太没出息了,阿德尼斯!)

作为对此的回应,阿德尼斯如今施展出了这样的剑击。

那么,自己——

(你能杀了我吗…?)

自己能回答那天晚上被阿德尼斯问到的问题吗?

「……结局由剑来决定。」

贝尔喃喃自语,下定了决心。嘹亮的剑击声淹没了一切。贝尔稍稍收回了剑尖,注入了那一瞬间所能注入的所有感应。

刹那间,“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化为了激烈的力量团块。阿德尼斯绷紧了脸。他瞪大了眼睛,咬紧牙关,微微拉了一下手里的剑,摆好了架势。看到他的样子,贝尔突然注意到阿德尼斯的手露出了肌肤。他没有戴上那副坚硬的皮手套,而是用赤裸的手掌灵活地操纵着剑。

贝尔的嘴角微微上扬,看来他已经跨越了什么试炼。贝尔笑了,笑容堪称狞猛。烈火般的激昂被一瞬之间注入剑击之中放了出去。阿德尼斯也露出了狰狞的表情,剑尖疾驰。彼此的笑容都带上了近乎凄惨的纯净意志。

两人就像是互相穿透了彼此的身体一般擦身而过。

在两人踏上花道,回首望去之时,剑击的声音依然响亮。

那声音澄澈无比。然后,还有什么东西在空中飞舞。阿德尼斯的剑以流水般的鲜明姿态被折断,剑身被一分为二,飞了出去。

剑尖回旋着落下,刺在了一个观众席上。与此同时,阿德尼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斩断了…?)

贝尔深深吐了口气,凝视着蹲在地上的阿德尼斯的背影。

就在这时,异变发生了。本应已经被砍碎的剑的尖端,突然又充满了新的感应。下一个瞬间,它又从被刺穿的观众席上跳了起来,朝着贝尔飞了过来。

但是贝尔并没有放松警惕。她迅速做出了对应。这一次,她挥舞着注入了全部感应的“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终于将它击得粉碎。

「呜…!?」

贝尔感到了异样的感触。

她愕然地盯着“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剑流利的形状被钝重所掩盖,剑刃完全失去了锋利,收成了圆角的形状。原本闪耀着白银光辉的剑肌呈现出年老的百合科的钢之色彩,原本应该满溢而出的一切都失去了力量。

(难道…)

贝尔心中感到一阵寒意,瞪大眼睛看着阿德尼斯。

阿德尼斯的左臂耷拉着,只用右手握着剑。那是因他无法承受贝尔的剑击的冲击,骨头被打碎了。他慢慢站起身来,转向贝尔。隔着衣服上也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惨状。

被击碎的剑所受的伤随着感应流进了他的体内,阿德尼斯的身上应该翻涌着着近乎发狂的痛苦。

尽管如此,脸色苍白的阿德尼斯,嘴角还是蓄起了刻薄的笑容。

(怎么会…)

贝尔以难以置信的心情凝视着阿德尼斯的剑。

本应已经被砍碎了的剑刃,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恢复了原样。阿德尼斯喃喃道。

「永远枯萎下去的剑…」

他用阴森的眼神看着贝尔。

「能毁灭已然形( P o s t – F e s t u m)之刃的剑,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的。」

贝尔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几乎本能的恐惧从内心深处涌了上来。

现在,贝尔才明白过来。

(被吞噬了…!)

只能这么形容。不知道那把剑,是如何把那个强烈无比的“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的力量切成碎片的同时,吞噬掉的。

突然间,

吱…

有什么东西在鸣响。

叽…

叽…

阿德尼斯的剑上,带上了反常的硬质,发出了无数虫豸的呻吟。

——EEE…

仿佛与阿德尼斯的剑产生共鸣一般,“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带上了锐利的吼声。它的形状自然而然地带上了流丽的锐利,剑肌渐渐被染上了白银的颜色。

「“咆哮剑(R o u n d i n g)”…?怎么会…那把剑…」

仿佛是在嘲笑贝尔的战栗一般,阿德尼斯的剑的形状扭曲了。

「阿德尼斯,你…」

贝尔说不出话来。过于不言自明的事实,反而让人摸不清头脑,让贝尔无法将其从喉咙中吐露出来。

取而代之,阿德尼斯拖着碎裂的左臂走了过来,说道。

「由同一个人锻造的两把剑产生了共振…我的剑,被你那把未然形(A n t e – F e s t u m)的剑吸引了…这感应中,混合了无尽的爱憎…」

他的声音嘶哑着消失了,下一个瞬间,阿德尼斯迅速地动了起来,他的动作之迅速让人很难想象他有一只胳膊被打碎。

阿德尼斯只用右臂挥剑。不知为何,贝尔远远地避开了他,向后跳了很远。她的心几乎被恐惧填满。

「该死…!」

贝尔就如同吞下了冰块一样缩成一团,怒吼着咬紧牙关,架起了剑。很明显,如果再往后退,阿德尼斯就会一口气向她冲过来。贝尔在剑中注入了比以往更大的力量,踏在青玉(S a p p h i r e)的花道上。

“咆哮剑(Rounding)”的巨大重量,再加上贝尔的感应之力,使宝玉制成的地板吱呀作响。贝尔将剑举过头顶,跳了起来,直直挥下了剑。

当啷。一声干巴巴的声音响起。剑刃与剑刃纠缠在一起,互相交锋。胶着。一阵寒意从贝尔的背上穿过。阿德尼斯的剑蠕动着扭曲了形状,展现出腐败的颜色,浮上了铁锈。剑尖像锁爪般起了倒刺,那刃筋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由数把斩首镰刀捆绑而成的螺旋形状。

「这就是你的诅咒的本性吗?看来你终于找到适合自己的剑了啊!」

贝尔歇斯底里地叫道。她感到了恐惧。她有一种直觉,阿德尼斯手里,似乎还藏着什么不知正体的东西。

「同时,也是祝福的形态…」

阿德尼斯冷冷地回答。原本他只能右手挥剑,但现在,他将左手也搭在了扭曲伸展着的剑柄上。贝尔原以为他的左手在一瞬间就得到了治愈,但并不是。

无数生锈的铁丝从剑柄处伸出来,缠绕在阿德尼斯的整个左臂上。接着更是如上刑一般用力咬住了他被打碎的手臂。虽然阿德尼斯左臂的肉被撕裂,鲜血滴了下来,但是剑却仿佛不允许那只手离开一般,紧紧地缠绕上去。

贝尔感到口中一阵苦涩。这么可怕的剑,竟然是“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的兄弟?

——但是,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两人的剑每一次相交,都有两股似是而非的钢之意志如同互相吞噬一般混在一起。这两把剑简直就是双胞胎。不过,是同父异母的双胞胎,是绝不可能成双成对的存在。虽然彼此相距甚远,但也正因为如此,它们才会如此强烈地互相吸引。

突然——

这把异形的剑中掺杂上了完全不同的感应。

那是与贝尔的由缘有着根本性的关联的什么东西,也是因两人的激烈交锋而被强行牵扯起来的东西。

贝尔意识到,那个幻影再次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唔…啊…)

在阿德尼斯挥动的刀刃上,映出了幻影的脸。

仿佛就在那里等待着贝尔的剑击一般,小小的贝尔脸上映出了倾诉般的哀伤目光。就在这时,小小的贝尔翻了个身,翻了个白眼。虽然奇妙地缺乏现实感,但是那异样的幻想却确实出现在那里。

「别耍小聪明了!」

贝尔把这当成了阿德尼斯的伎俩,狠狠地怒骂道。她大幅挥剑,故意露出破绽,引诱对方挥剑。不过阿德尼斯并没有上当,贝尔迅速向后退去。

「呣…?」

然而,阿德尼斯也突然意识到了那个东西的存在,收回了剑。

小小的贝尔渐渐化为了实体,影子越来越浓。本来能够透过其身体看清对面风景的稀薄感的小小的贝尔,突然伴随着肉和骨头的重量,像是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贝尔与阿德尼斯对峙的夹缝中。

「为什么…」

小小的贝尔用阿德尼斯也能听见的声音,清晰地喃喃自语。

「是吗……」

阿德尼斯微微扬起嘴唇,说道。

「这就是你的诅咒的形态吗?」

在难以想象的痛苦之下,阿德尼斯甚至做出了用破碎的左臂挥剑的动作,催促着贝尔做出回应。

「我的诅咒?」

贝尔皱起了眉头。她已经冷若寒冰的心灵再次被恐惧所威胁。贝尔强行忍耐着这种感觉,瞪着阿德尼斯。

「我也不知道。但这跟你没关系…」

突然间,

(我斩了,什么——)

她想起了自己斩杀变成怪物的王时所感到的恐惧。

「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我讨厌那家伙讨厌得要命。」

贝尔的全身染上了凶猛的颜色。

小小的贝尔眼球转了一圈,半睁开眼睛看着贝尔。

「……讨厌到想直接砍了它的程度,你这混蛋!」

话音未落,贝尔就以猛烈的气势向阿德尼斯扑了过去。她的速度并不快。被她踩踏的宝玉地板出现了裂缝,变得粉碎。和刚才不同,贝尔这次有足够的时间和时间向剑中注入感应。若再不把剑扔出去的话,对手的身体和贝尔的双手都会轻易化为粉尘吧——“咆哮剑(R o u n d i n g)”满溢着这样强大的力量。

EEEEERRRRRREEEEEE…!

满溢而出剑的吼声震撼了整个大厅。阿德尼斯迅速动了起来。

「你——你能扬弃我的存在吗,贝尔!」

阿德尼斯的咆哮传来,但是贝尔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的。双方的剑正面交锋,发出猛烈的一记剑击。

小小的贝尔的身影,在两人的剑击之间像尘埃一样化为乌有。在剑击的压力之下,四周的地面被刨开。分不清什么是什么的碎片七零八落地倾泻而下。贝尔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好像小小的贝尔的血肉已经被粉碎,四散开来一样。

粉尘弥漫,贝尔重重地向一边跳去。

刚一落地,她就发现膝盖在不停地颤抖,全身疲惫无比,汗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呼吸急促。贝尔看向自己的身体,本应比铠甲更为坚固的战斗服装(G l a s s W a r e),被撕裂得支离破碎,红色(C a m e l l i a)的布料被染成了黑红色。在与阿德尼斯的剑击中,她不知不觉之间就受了伤。虽说没有致命的伤口,但也绝非轻伤。

贝尔毫不大意地架起“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寻找着阿德尼斯的身影。

——有了。灰尘的对面,有一个清晰可见的人影。

贝尔握着剑的手更加用力。突然,她觉得左手没有任何感觉,原来是水钢做的手甲碎裂了,自己的小指和中指朝着不一样的方向弯曲着。手甲没能抵挡住剑击的冲击。

贝尔砸了砸嘴,用失去了知觉的左手擦拭着额头上缓缓低落的血。

人影晃动了一下。动作非常缓慢。贝尔忍受着全身的疲劳,举起了剑尖。

——然后,

贝尔注意到,自己的目光正在寻找剑尖。

“嗡”的一声,贝尔就像是脑袋被人莫名其妙地打了一拳一样。

「啊…?」

年老的百合科钢铁尽显黯淡与憔悴,“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的剑身露出了深深的龟裂。剑尖已经不见了踪影。剑的尖端处约有四分之一的剑刃被粉碎,残缺的样子凄惨无比,呈现出枯剑的模样。

「啊啊…」

贝尔愕然了。隔着灰尘,传来一个声音。

「不出所料…」

血腥味很刺鼻。突然,阿德尼斯从粉尘中钻了出来。他的浑身都是伤口。

贝尔猛地向后退去。

尽管浑身是伤,但是阿德尼斯那双澄澈的眼睛依然冷静地盯着贝尔。接着,他又看了看剑尖被打碎的“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喃喃地说。

「超越剑的形骸,正是锻剑之人…托付给我们这些握剑之人的未来…」

他的声音嘶哑地消失了,然后,他“呸”地吐了口血。

叽…阿德尼斯的剑哭了起来。

那把剑所受的伤丝毫不逊于贝尔的“咆哮剑(R o u n d i n g)”,从剑尖到剑柄,都因严重的损毁而产生了龟裂。

但是,阿德尼斯的剑突然散开,变成了腐烂之弦的样子,仿佛在吸收阿德尼斯身上流出的血一般缠绕在他的肉体上,使剑刃向着扭曲的方向生长。现在,它的形象是呈现数重螺旋延伸的,长出了无数倒刺的月之形象(S p i r a l)。将这向死的回归注入到刃之形象中的阿德尼斯吊起了染得通红的嘴角,说道。

「连我都不能扬弃,怎么能扬弃神呢……」

他的右臂皮开肉绽,被绑在了剑柄上。这样一来,他的两只胳膊就都碎了。尽管如此,剑还是像要求握剑之人握住自己一样生出剑尖,向着贝尔伸出。

「啊…」

看到阿德尼斯浑身是伤地举着剑,贝尔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并不是因为愤怒,甚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贝尔预感到,这无法遏制的事态若持续下去,将会导致自己失去某种决定性的东西——。

「会死…」

贝尔说道。是谁?另一个自己在脑海里低语。——还有,什么会死?

是剑。为了斩杀,而挥动——

(死…)

咔嚓!

贝尔感到一阵冲击。一种清晰的预感贯穿了她的身体,让她动弹不得,头脑麻痹,无法思考。必须做点什么。如果失去了剑,自己会绝望而死。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而那又是什么时候……。

阿德尼斯走了过来。无法阻止。剑发出咆哮。不能再这样了。这次真的会碎掉。会坏掉的。我会,坏掉的——

「理由之少女啊!」

阿德尼斯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剑发出了恸哭的声音。

无论是围在周围的神官们,还是站在大厅门上苦涩地看着这副场景的加普,都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剑的感应就是到了如此程度。

「快逃,贝尔!」

有人喊道。是谁。是贝涅。不用看,贝尔也知道是他的声音。这是多么急切的呼喊啊。

可要逃到哪里去呢?

要从这个男人面前逃跑吗?

就在这时。阿德尼斯的脸上有水滴落下。是血。但不是从伤口流出的。

「什么…」

贝尔抖了一下。因为她在阿德尼斯的脸上看到了有别于伤口的东西。她反射性地举起剑,破碎的手指恢复了既不麻痹也不疼痛的感觉。

贝尔以难以置信的心情凝视着对方的相貌。

血珠不断涌现,贝尔眼看着在阿德尼斯脸上浮现出叹息的刻印(S p e l l)。贝尔现在终于明白了一切。

阿德尼斯究竟消失到哪里去了?

他是在哪里得到这样的剑和力量的呢?

曾经制作出“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的锻剑之人离开了城堡——

在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无法找到“乐”的影之群。

饥饿同盟(T a r t e T a t i n)。

这个名字带着灼热的触感浮现在贝尔的脑海里。

阿德尼斯笑了。

(去旅行…)

动起来。在头脑中的某个地方,另一个贝尔叫道。

(一起去旅行吧……)

快点。把剑。

「阿德尼斯!!」

这大概是纯粹的愤怒吧。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是如何将感应注入剑中的,贝尔感到一种莫名的冲动。快要腐朽“咆哮剑(R o u n d i n g)”一时又闪耀起银光,仿佛不曾被损坏一般,亮出锋利的剑刃。

吼叫。两人同时动了起来。就像互相伸出了手一般,斩在了一起。一瞬间,贝尔和阿德尼斯四目相对。两人近在咫尺,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

一发剑击。伴随着声响,就好像两人的血和肉都在一瞬间互相穿过。

某种决定性的感情奔流无声地流过,然后消失了。

之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剩下在远处扩散开来的殷殷之声。两个人背对着对方。

贝尔的脚下的花道粉碎了。青玉(S a p p h i r e)的碎片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银白色的光辉混杂在那光辉中翩翩飞散开来。美丽的残骸在空中飞舞的样子,让贝尔陷入无尽的悲痛之中。

她失去了力量,慢慢地坐了下来。咔啷。剑打在地板上,发出空虚的声音。贝尔跪了下来,就这样陷入了虚脱,没想过要再站起来。

在缓慢流逝的时光中,一个浑身是伤的男人远远地站在她的身后低语着什么,黄牙(I v o r y)之衣的神官们架起剑慢慢地围了过来,将剑尖指向贝尔。

贝尔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看着剑柄。然后,看到了碎裂四散的“咆哮剑(R o u n d i n g)。”

剑的微弱吼声融化在寂静的空气中,消失了。

仿佛追随着那吼声的余音,贝尔的脸面朝天空。喘息着。上不来气。咬紧牙关。当她意识到这就是失败时,眼前一片空白,她的口中汹涌地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惨叫。

而后不到半刻,贝尔他们三人就成为了牢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