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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苍与咲良

瑞希告诉我的地点准确来说并不是日高所在的位置。

那是她在听了日高同学奶奶的话结合自己的推测得出的结果,也就是说是毫无实据的。但这毫无疑问已经是我打听来的情报中最能接近日高同学的了。

没有任何依据,可能只是在浪费时间。

即便如此,我也决定相信瑞希的推测。至少在我看来,虽然已是过去式,但作为日高同学的闺蜜,她说的话还是很可信的。日高同学交的朋友里即使有怪人也不会有坏人吧。

我边走边整理在日高同学学校里所了解到的信息。说是要整理,但净是些无法下定论的事和谜题。而且我到现在也还没搞清日高同学为什么要躲起来。

她对我隐瞒了大部分的自我,其中也包含放弃小提琴的理由。我因此越发地想要去了解她,也更认定这是我必须去做的。

瑞希告诉我的地方是在离城镇更为乡下的地方。搭电车就得一个小时左右,下车后还得继续步行。

当然,我是没有去过那的。不如说没啥特别要紧的事,我都不会来这边。这边乡下就是如此匮乏。用手机搜索一下,出来的也都是些山峰和耕田。

为什么日高同学会可能在这种地方呢。

那片土地应该是和她有着某些因缘吧。

我走到距日高同学的高中最近的一个车站上了电车。由于是工作日下午,车上几乎没人。我来到车厢的尽头独自坐下,倾听着电车缓缓运行起来时的那份旋律。

因为这趟电车之旅的突如其来,害我在到站前都很是无所事事。由于没有交谈对象,我只好看着风景想事情。

看向窗外景色,有越来越多的绿色开始映入我的眼帘。依山的水田旱地,以及繁茂的树木在日光的照射下,其轮廓显得熠熠生辉。这些美好,是唯有自然气息浓郁之地才能欣赏到的,怎么看都不会腻。

平和的景色与舒适的行车声让我感到时间流淌得更为平缓。也因此,我的内心不再那么焦急。遗憾的是,多出来的这份闲情也被我用于担心更为之后的事去了。但总之要是不能在去搜寻的地方见到日高同学的话,那就血本无归了。

可我的理性却轻而易举地摇摆了。极其舒适的气温与光亮、声音,接连邀请我进入梦乡。注意到时,我已经闭上眼睛,意识也在逐渐远去。

在半梦半醒间,我看见了梦与现实的夹缝。虽然内容基本都不记得了,但感觉自己被包裹在朦胧的光芒之中。我将身体交由舒适感,自己就只顾着去追逐某人的身影。

车内的广播将我的意识拉回了现实。

醒过来的我理解状况后一跃而起,急忙从打开的车门中冲向月台。差点睡过了,要是没醒的话,可能就不知道要被带到乡下哪里去了。

我下车的这个车站,冷清狭小,很孤寂。在这下的好像就我一个,环顾四周也没其他乘客。我出了检票口也没看见车站工作人员,看来这似乎是无人式车站。

这里的空气比我城镇那的要更清新,也许是心理作用,感觉这气温也挺舒适的。这里很宁静,且建筑物稀少,开阔的土地衬托着天空的高远。

我高举起手臂伸展着身体。虽然我才踏上这片土地,但因为很是舒适,感觉已经快要喜欢上这了。

要从这么广阔的地方找一个人实在是困难至极。不对,若是有人在这种自然气息如此浓郁的地方,那可能反而会很显眼。

无论如何,来都来了,也只能找了。

我重新打起精神开始迈步。

瑞希跟我说过,从车站朝着小型村落走,穿过村落就有一座小山峰。小山峰的山脚下还有个小池塘。日高同学似乎很可能就在那。

“咲良之前带我去过那一次。”

关于那件事,瑞希并没有跟我细说,总之那就是她们俩人的回忆之地吧。

都来到这了,只能是想办法找到那了。

可即便用上文明的利器也找不到疑似的情报。虽然说是看到就能认得了,但视野中满是相似的山峰,就总感觉在进行一场宏大的找茬之旅。

地毯式搜寻的话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去。而且现在的移动手段只能靠我的双脚,再磨磨蹭蹭的,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

直接去问本地人才是最快的。

我全身沐浴在夏日的声音与气温之中,默默地沿着直路前进。走了会看见瑞希口中如乡村小镇般的农家聚落后,我继续朝着那边走去。在这条与自然共生的街道上,仿佛走几步路就会遇到野生动物,可谓典型的乡村,就连在路边流淌的溪流都清澈见底,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经过并排的民家,我发现了一家小小的粗点心店。我对这家店颇有老店气氛的外观很有好感,在我那镇上没有这种店铺,我却莫名感到怀念。

商店门前的风铃摇晃起来,发出阵阵叮铃叮铃的清脆声。都不知道自己上次听闻风铃声是什么时候了。

我进入店里,挑选起暌违许久的粗点心。小时候吃粗点心的记忆复苏,让我的内心稍微有些雀跃。

“欢迎光临~”

柜台之后,在看不见人影的地方传来了店员的声音。我挺直身子,端正姿势。

“那个,打扰一下。我听说这附近有座山脚下有池塘的小山峰,方便的话能告诉我是在哪吗?”

青年对我的声音有了反应,忽然就从里面探出头来。然后他慢悠悠地走过来,在收银台旁的椅子上坐下。他一头清爽的黑色短发,穿着短袖短裤,从中露出了细如骨柴的四肢。

“来观光?啊不,这种穷乡僻壤不太可能吧。”

“我是来找人的。”

我老实回答道。

“找人啊。这可真少见呢,是来找朋友吗?”

我一下被问住了。我们到底算什么关系呢,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尽管我自己心里已经不知何时对那份位置关系得出了答案,但想要将其明确地化作话语还是很困难的。

而在我纠结着如何回答时,青年则一脸温柔地看着我。

“这样啊,真青春呢。你要找的地方大概是这吧。”

青年在我作答前就这么说了,然后他从手边的抽屉中拿出了纸笔,在柜台上将直到目的地的那座山为止的路线画了个地图给我。我接过青年递给我的地图,

“非常感谢你。”

我看着那张他用力绘制的地图,虽说清晰的线条是很好,但这力道大得再强上一点就要让纸破了。这是一张虽然身形单薄,但自我主张强烈的地图呢。

“你要长点心哦,那座山可是以幽灵出没而很出名的呢。”

青年以笔尖对着我,带着一副很像是在威胁人的坏笑说道。

我对他这副装出来的口吻不由得发出了惊疑声。

“幽灵?”

“小孩子们总在议论呢,说是到了黄昏时分,那座山里的神社中就会传来仿佛尖叫一般的声音。很吓人吧。嘛,虽然在去年夏天时曾广为流传,但那之后也没人再提了。事到如今,也就是个个七大不可思议那样吧。”

他不再以钢笔尖对着我,而是用另一头敲打着手掌。

那真是幽灵吗?

“说不定,那一开始就只是心理错觉,但却在孩子们之间以传言的形式扩散开了而已吧?”

“也许是呢。毕竟如今还会翻旧账的也就只有我了。”

这个人为什么要跟我提那种传闻呢。就为我画地图这点来说,这人还是挺亲切的,但还是有点怪。

今年以日高同学为开端,我遇见了许多的怪人啊。

哦不对,说不定只是因为我太久没和人打交道才会这么想,也许人类都这样。一人独处的话,那基准都会以自己为准,也因此会变得迟钝吧。

我没有再和他继续谈论幽灵,而是稍微看了下店里的点心,并取了几个,

“我要这些。”

我将那些放到了柜台上,然后青年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无需在意的啦,我也没指什么路。最近这里年轻人少了,很少有机会能和你这样的孩子说话。我还想感谢你跟我聊了聊天呢。”

“没,就只是我想吃而已的。你那边才是请无需顾虑。”

尽管不清楚这样能不能代替谢礼,但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而且我的确是久违地想要吃点零食的。

我说着从钱包中取出了钱,青年的眼神顿时亮了起来。

“是吗是吗,那就谢谢啦。其实世道现在这样,我这边其实也挺艰难的呢。这工作本来就是薄利的那种,而且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小孩子的数量也在逐年减少。家计也很拮据的。”

青年就像抢的一般拿过了放在柜台上的零钱并麻利地放入收银机中。从他手法之优秀来看,很是熟练啊。总感觉像是被骗了,这人不会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吧。

“顺便一提,我可不相信幽灵之类的东西。”

离去之时,我如此宣告道。

不管是幽灵还是外星人,或者是未知生物,我都认为它们是不存在的。那些都是人类丰富的想象力所创造出来的。对我来说,还是那份想象性更有趣,也更有梦想。

青年小声哼哼了两句之后开口道,

“嗯,我也是哦。”

离开零食铺,我再次独自前往目的地。

零食铺里那位亲切又古怪的青年所画的地图上展示了一条简单的道路。但即便知道了路线,但我没法在纸上把握住路途距离。

我穿过林立的民宅来到岔道处,走入了狭小的农道。两侧的水田中,还在茁壮成长的稻苗正于夏日的微风中摇曳着。

除了远处的群山外,视野无比开阔。只是望着这些,就仿佛是有夏日的凉风掠过了心间一般,很是舒适。话虽如此,不论我如何挣扎,都还是逃不过夏日的骄阳。汗水从我的额头一直流到了脸颊。

我以为这条路很好走而小看了它。

这看着很快就能到,但实际上每段路可能都相当的长。而开阔的直道让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虽然说这里要比我的城镇那清凉些,但若在盛夏的晴空下长时间远行,那还是会很累人的。因为找不到自动贩卖机,我手上就只有塑料的瓶装水,只能是且喝且珍惜。

但即使如此,这个地方还真是什么都没有啊。

目光所及之处尽皆是蔓延开来的山峰、田地,以及河流。反之,也就只有这些了。映入眼帘的一切事物都有着对眼睛很温和的颜色。花草树木看着都很生机勃勃,连天上的鸟儿们也正自由自在地舒展着羽翼。

这里让人十分惬意呢。

当然了,要是住下来的话,还是存在像是乡下特有的街坊邻居间的来往,地区间的集会等形形色色的不便。但对突然到访的我来说,这片土地无疑让我很是放松。

在全身感受着自然的同时,我也越来越搞不懂日高同学可能会在这的理由了。

据我所知,她并不是那种热衷于户外的人。日高同学销声匿迹一事可能与小提琴有着某种关系,但我很难认为和这么偏僻的乡村也有联系。

那么到底有什么缘由呢?完全想不通。

再者说啊。

尽管我已经知道她放弃了小提琴,但肯定还有很多事是我不知道的。仅凭所知的这一鳞半爪,再怎么思索也只能得出毫无根据的妄想。要完成拼图,我必须得集齐所有的部件。

但难点就在于我又必须得去思考。疑问会引起其他疑问,然后就会想要带起进一步的疑惑。我决定将疑问都压作一个来考虑。

为什么日高同学从我的面前消失了呢?

这是所有疑问的源头。

虽然由我开口有点那啥,但我与她之间的关系应该相当亲密了才是。我们两人已然相熟,我对此深感舒适。尽管不太清楚日高同学是怎么想的,但她应当也不会跟不感兴趣的人一起共度这么多个月吧。

也有过一点小摩擦,但那事应当已经在烟花大会上告一段落了的。但要是这样,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忽然,我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我尽可能避免去想的可能性。

她有可能是对一直都笑不出来的我耗尽耐心了。

我不愿去想自己是被日高同学放弃了,但也没法否定这一点。毕竟就结果而言,她这数个月的努力都毫无成效。

话虽如此,她的想法也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乐观点想的话,这也还有可能只是她一时心血来潮。哦不,真要那样,我可就完全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脑海中各种想法盘旋过后,我发觉自己果然还是不想被她放弃。

因为在我无法欢笑以来,那是我甚是开心的一段时间。虽然承认这点会让我有些来气,但这毕竟是我的真实想法,所以也没办法。

在自己感到开心之后,我就在想日高同学有没有也觉得开心呢?

一开始,她笑得都有些夸张。而尽管那时我就感到有些违和,但却还是移开了目光。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再怀疑日高同学的呢。

她那时的笑容是发自真心的么。

虽说随着时间流逝,她那份不自然的开朗逐渐隐藏了起来,但我如今也还是很在意。看着很真实,但那份笑容过于完美而又莫名感觉像是伪装出来的,其中的内情让我很是在意。

只是,她迄今为止所展露出的这份笑容都毫无疑问吸引住了我。

每次都能让人见识到别样光辉的笑颜,一定也会有其它人对此着迷的吧。因此,我还是希望日高同学能保持笑容。

当然,我是很担心日高同学,但也同样忧心着我们俩今后会如何。说不定,今天就是我们的分歧点所在了。

我如此告诫着自己。

只为了不论那一时刻何时到来,我都不会错失它。

我依照那位零食铺的青年所画的地图总算是到达了目的地,那座山脚处有着池子的小山峰。这与所指示的场所几乎一致,应该是没错了。

在找到池塘前我都分不清群山的差别,虽然惶惶不安,但在林立的树木间发现了池子后我就放下心来了。

立着的快要腐朽了的公告牌上记有神社与池子的名号,但由于被置于野外,上面的文字模糊得我没法看清。

这里的池塘真的很小,但池水清澈见底,很是洁净。这里的氛围确实略显神秘,要说有个幽灵或者神灵上面的倒也不奇怪。

水面反射着从树叶的缝隙间映照进来的阳光,营造出了幻想般的景色。我打算在树荫下稍作休息。和我想的一样,由于一直晒着太阳,现在身体都瘫得像个融化的冰淇淋一样了。

虽然我责问着自己还有那个时间休息吗,但要是在这种地方倒下了的话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在几番自问自答之后,比起焦急,我的理性还是占据了上风。毕竟能不能见面极大程度上还是看运气的。

话虽如此,也不能再这么悠哉地眺望美丽的水面了。

休息了几分钟,调整好呼吸与状态之后,我再度走了起来。

长时间的步行之后就是登山啊。对居家派的我来说,这是个很要命的运动。但即便如此,每当我想到自己来这的原因,就会很自然地继续迈开脚步。

草木都在肆意生长,但万幸的是山道还是得到了一定的整备的。尽管这感觉就只是很久以前做出的简易山道,但还是很令我心怀感激。

这样一来,即便是有神社,那也已经废弃或是成了没有神职人员值守的无人神社了吧。非要说的话,我是纠结着能不能就这么擅自进去。我甩开这些想法,继续迈步。

我以满是疲倦的双脚拼命上着快要腐朽的阶梯。这阶梯也不过是在地面做出高低差后用木材补强的,在经年累月之后似乎已经相当老化了。

我鞭策着自己的双腿走着阶梯,景色也渐渐变得郁郁葱葱起来。终于是出现这种就算出现啥也很正常的氛围了。

我气喘吁吁地沿着这难以落脚的道路继续前行,便是看见了这阶梯的终点。全身上下都是汗水。虽说已临近傍晚,过了气温的高峰时间,但不管去到哪,夏天就是很热啊。

说是座小山峰,但这道路还是佷险峻的。来到阶梯的终点,便能看见深处敞开的空间了。

我就如同被吸入了一般,朝着那边走去。

生在道路两侧的树木垂下的根根枝条就仿佛在盯着我。虽说大山不会有那种念头,但我感觉这氛围也很难说是处在欢迎模式。非要说的话,我感觉就像是自己这个人类正遭到某个来路不明的巨大存在审视。

当狭窄的视野得到拓展,就来到了高大树木包围下的开阔地带。在深处,我发现了一座小型神社。这就是山脚那个招牌上写的那个神社吧。

在我踏足此地的瞬间,我感到这越发地幽静了,注意到这点的我挺直了腰杆。尽管很寂静,但没有那种让人感到恶寒的气息。倒不如说我感觉心情舒畅,莫名很舒心。

我小心翼翼地摸近着神社。

尽管这座小小的神社感觉长期无人问津,但却没有荒芜。看来是有保持最低限度的修整呢。是这片地区的住户们进行维护的吧。

环顾了一圈,我忽然兴起了参拜的念头。

虽然我对其存在说三道四,但神社就是用来参拜的地方。我姑且也打算来问候一下,顺便做下心理准备。

不论是要借神佛之手还是借猫的手,我都得找到荣日高同学。

我站在油钱箱前,取出五日元硬币轻快地投了进去。咣咣,零钱在斜面上滚动,伴随着叮当声落入了钱箱之中。我按照所知的做法拍手致礼,合掌祈祷。

希望我能顺利找到日高同学,和她好好谈一谈。

我在心中如此祈祷着。尽管脑海中也有着诸如愿望、觉悟、决心之类的东西,但我所思所想的大半都还是日高同学。真是的,我这不还是完全被给她牵着鼻子走了么。

想说的事和想问的事情一样多。

多到我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为此,光找到日高同学还不够。我应当要取回的,乃是此后与她共度的时光。

我缓缓睁开眼,放下合掌的手,再次环视周围。稍显荒凉的此景与这个夏天不甚相称,但此后这里还是会永远一成不成吧。这里有着一种难以言明的说服力,就是会让我如此想。

就在我伫立在这份幽静之中时,忽然就感受到了一些动静。

我本能地采取了警备的姿态。虽然我认为不存在幽灵,但若是出现危险的野兽,那就没法坦然处之了。这种乡下山沟里出现野兽也不奇怪的。

然后,我脑中闪过了点心铺那位青年的话语。尽管我告诉自己幽灵是不存在的,但还是感到脸色逐渐苍白。

我胸前的衬衫早已被汗水打湿,如今更多的冷汗顺着这里流了下来。我后面稍远处的灌木丛中有着什么东西。

尽管摆出了能立刻逃走的姿势,但我的脚就像生根了一样一动不动。这紧迫的节奏让我的心脏高鸣不已。

那个存在终于是在无法动弹的我面前现出了踪影。

摇摇晃晃走着的某个存在,白皙的肌肤上还披着件白色的衣物,头发也摇摆着。其左肩后还延伸出了长长的黑色东西。

“不会吧……?”

我低语的声音颤抖着。

点心铺那位青年所说的幽灵是真实存在的吗?

也许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白色幽灵抬起头来与我目光交汇了。

我如石头般僵住了,这肯定不是因为被幽灵诅咒了。而现在,对面的幽灵也止住了动作,僵硬地看着我的脸。

“藤枝……君?”

真是幽灵的话,那肯定不会叫我的名字的。

在面前的是我所一直寻找着的日高同学。看着像冥服的那件衣服,其实只是白色连衣裙,脸色苍白似乎也是因为她精神不佳。仔细一看,她肩上还背着某个大盒包。

终于找到了。

目标达成,加上发现不是幽灵的安心感让我大松一口气。一看到日高同学的脸,我就感到浑身脱力了,但还是强提着劲开口道。

“你在干什么啦。”

“还问我……不是,重点是藤枝君你为什么会在这啊。”

似乎就连日高同学都一脸懵,以至于说不出话来了。毕竟我本不应该知道这个地方才是。

“我问了茶屋同学。”

“你说问了,你见到瑞希了?”

我说出瑞希的名字后,日高同学显著地动摇了。她心里一定浮现出了好几个疑惑吧。日高同学一脸困惑地看着我。

我一边思考着该从何说起一边组织话语。

“我去找你了啊。毕竟你好久都不联系我。真是的,你可没资格说别人呢。”

“那是…”

“我去了你的学校。”

我在日高同学说什么之前就给了个下马威。要是太偏离正题就得说到日落去了,毕竟我可是有很多话想对她说的。

“怎么说也很不对劲呀。我可不记得藤枝君你是那种行动力高到会做这种跟踪狂一样事的人。”

虽然她打算说得像往常那样轻松写意,但其言行举止却都透露着掩盖不住的动摇。她会觉得不可思议也正常,毕竟就连我自己也深感惊讶。

“我为擅自调查了你致歉,对不起。但不对劲的是日高同学才对吧。在烟花大会后解散时说了些意义不明的话,在我百思不得其解时就一声不吭地不见了踪影,给你发信息也不回,甚至你好像连学都不打算上了呢。为了到这来,我一路上可要命了。但是,这也是我对你太过无知才导致的吧。”

“你不来找我就行了啊。”

我颇有些郁闷地说完后,日高同学便如此反驳了我。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说法也太不像她了。而且在说话时,她也没有看向我。

“不,我要找。”

我过于平静的态度让她沉默了。

她也许是打算吓唬我,让我就此息事宁人。但这份谎言过于好看穿了,我也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

虽然说得很自然,但我心里对顺利找到了日高同学还是大松了一口气的。有些话是只有在找到了人的如今才能说的,因此我终于是站在了起跑线上。

沉默之后,她低垂着眼,叹息了一声说道,

“你果然是个怪人呢。只不过是认识了两三周的人音信全无了,就因此找去那人的学校。这可一点都不寻常。”

“不寻常也无所谓吧。这就是如今的我。想要和你说话,想要了解你,所以我才来到了这里。我所能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个。”

“为什么你要做到这个地步?”

“你也不是为了自己才想让我能笑出来的吧,咱们彼此彼此。”

我话音刚落,表情莫名有些苦闷的日高同学便微微咬着嘴唇答道,

“我和你是没法相提并论的啊……”

说着,日高同学的肩膀也耷拉下去少许。

“我说,你见到了瑞希对吧。那你应该听她说了很多事吧。”

日高同学突兀地切换了话题。我不是很明白她说的很多是指哪些事,但我确实是听闻了很多关于她的事。

“不只是茶屋同学,我也问了其它人。大家口中的日高同学都是我所不了解的。你如今很困惑,但我也是同样的。我说,哪个才是真正的你呢。”

我直截了当地问了。

日高同学轻吸了口气,带着莫名疏离的神色看向我。

“不管哪边,我就是我哦。”

如此说着的日高同学,其神情由于背后高耸树林投下的阴影而显得不真实。这冷若冰霜的表情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

“我本以为自己对你是有所了解的,但我想错了。在你从我面前消失之后,我第一次注意到了,自己其实对日高同学你可谓是一无所知。”

“不知道也没所谓。”

“说不定是这样吧。”

日高同学紧锁着眉头,似乎有些惊讶。

世上满是不知道也无所谓的事情,特别是在人际交往中,若是得知了那些不知道也没影响的事,之后不论是好是坏,关系都会发生改变。

我当然是很清楚这种事的。

“但是,重点不在于应当知道或是不知道也无所谓上。那些与我无关,我是想去知道。”

我有超多的话想说,以及超多的问题和没法接受的事。

只是,若将那些都归为一体,答案却出人意料的简单。

但也正因为简单,它才很困难。了解一个人,就意味着你必须得去接受其更多的部分。世上不可能存在着一个感性的人的三观、性格以及事物的看法能都与自己完美契合的。

正因为如此,人们才会开口言说,寻找着能让彼此接受的方法。

“藤枝君你知道真实的我之后,一定会幻灭的。”

日高同学似是在否定我的话语般地说道。

我没法断言说不会。会不会幻灭,那都是听完之后才能得出的结果论。现在的我也不知道我到时会怎么想。

“即便如此,我也想要知道。”

讲真,这有些可怕。

要是我真的在知晓真正的日高同学后感到幻灭,那我一定会自我指责,对自己失望。为什么没有接受她呢,既然会幻灭那为什么还要去问呢?我很容易就能想象到扎在身上这些自我否定的矛头。

即便如此,某个本可以接纳对方的世界,就因为自己不去求知而被无视掉,这样的行为更让我毛骨悚然。知晓,或是保持无知都可能令自己失望,若是这样,那我宁愿选择去知晓。

“……为什么你突然就不来图书馆了。”

“没什么,我也没义务非得去图书馆吧?而且也没那种约定。”

“那的确不是你的义务。但你不是说了要在暑假去逛各种各样的地方吗?那不算数了吗?”

“那种话,不过是我一时心血来潮说的。是藤枝君你太过轻信我的话了。”

日高同学的话语中带着平常没有的刺。

即便我清楚她背后的目的是为了把我推开,但内心深处还是针扎般的痛。

“我也许的确是被你的话语蛊惑了呢。但因为我还是挺期待和你去逛各种各样的地方的,所以呢,我想日高同学你有责任解释清楚。”

“我不是说了吗,就是一时心血来潮。”

“不,这是骗人的吧。”

我盖棺定论般的说道。然后日高同学反制般地即答道,

“你说这话有什么根据吗?”

“没有哦,就只是我的直觉。”

“什么鬼,搞不懂你在说什么。那就只是藤枝君你的错觉罢了。”

不可能是错觉。毕竟日高同学的言行完全不似往常的她,背后不可能毫无缘由。

“不管你再怎么想糊弄过去,我都不会如你所愿的。而且我也不只是想问这件事。你是遇到了什么事才放弃小提琴的呢?我想问的事可是如山一般多啊。这只是我的推测,但你会销声匿迹,是不是和小提琴有着关系呢?”

我看向日高同学肩上背着的黑色箱包。那个大小加上形状,我能猜到里面是什么。为什么她要带着本已放弃的那个东西步行至此呢,缘由不甚明了。

“你连这件事都听说了啊。也没什么,想不干就不干了而已。其中并无特殊含义,这种事很常见的吧?”

“但这样,很不像你的风格。”

“什么叫我的风格?”

她的眼神顿时凌厉起来。我感到压力而有些畏缩,但还是忍住想要后退的念头,以甚至想要前倾的冲动答道,

“我问过茶屋同学了,你是很突然就不拉小提琴的呢。而且还不再理会平常一起演奏的茶屋同学,开始疏远她。这情况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啊。我就是说这样很不像你啊。日高同学你更不应该是这种毫无理由就弃之不管的人。”

我没能在脑海里组织好语言,毕竟他人所说的某人的风格,只不过是如记号般的印象罢了。我痛恨自己言语的贫瘠。

“那些也说不定都是我伪装出来的呢。”

“即便那不是真实的,你对此也隐瞒了某些东西。不,你一直都在隐藏着什么。若是如此,这就意味着事出有因。”

我也搞不懂自己在说些什么。到头来,我说不定也就是在将自己心中理想的日高同学强加给她本人。可是我依然在拼命地向日高同学组织着语言。如今我只有这个方法。

“告诉我吧。即便是不讨人喜欢的我,但也是能当个听众的。”

也许是败给了我的软磨硬泡,日高同学断断续续地开口了,声音中满是愁绪与绝望。她看着宁静的天际,但我想那对眼睛看向的并非是此处,而是远方的某处。

“这一带真的很荒芜人烟对吧?”

“嗯,是很荒。但这点就让我很喜欢。”

回想来这的一路风景,都没看到有什么较为显眼的建筑或是场所,唯有宁静祥和的自然之景。这里就这样,可我认为这就是此处无可替代的优点。

“我以前呢,就是和父母一起住在这一块的。这地方很棒对吧,我也很喜欢这。虽然如今我几乎都没再来过这边了。”

“这样。那日高同学你们家是搬去另外的地方了啊。”

“不,你说的不对哦。”

日高同学摇了摇头,而我则歪了歪头,

“那是有谁还留在了这边吗?”

“这样啊,原来瑞希她没跟你说到这件事呢。”

这件事是指什么?

身后传来了鸟儿哗啦啦飞走的声音,就仿佛是不想听到接下来的话而逃走了一般。在日高同学开口前的这段时间,我的内心泛起了轻微的波澜。

“我的父母,都已经亡故了。”

“唉。”

我小小的惊讶出声,但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日高同学说得轻描淡写,但我并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我回想与瑞希的交谈。大概就是因为这档事,日高同学才在某一天疏远了瑞希。想到这,我确信这事肯定与小提琴有关系。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面前的日高同学依然述说着。周围的一切事物似乎都在倾听她的话语。不管是神社,还是树林,亦或是我。

“父母两人都是演奏家的呢。在我十岁的时候,父亲他去世了。他在因公外出演奏的归途上遭遇了车祸。年幼的我一直在哭泣,我想这让妈妈很为难吧。明明她应该是和我同样难过的,却还是笑着抱了抱我。”

她轻轻吸气,然后呼出。就连这呼吸声,我也不愿放过一丝一毫。

日高同学的语气就像是在给小孩子们念童话故事,而她没等我催促便继续说了下去。其声音平静得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即便是那样的妈妈,也还是在我中学毕业前就病倒了。我想原本就体弱的她肯定是一直在勉强着自己,而那大概又都是为了我。但我却不能为妈妈做些什么。而后,一直卧病在床的妈妈她在去年夏天静静地咽气去世了。尽管是片穷乡僻壤,但我们曾在这里过得很幸福哦。既有音乐,还有着重要之人的笑脸。幸福到我现在都还记忆如新。”

伴随着到达尾声,日高同学眼眸低垂,声音渐低。

我大概明白了她人生中都遭遇了什么。

我想,真是悲伤的故事。

可即便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也没法感同身受。毕竟我从未有过失去重要之人的经历。没有直面过他人死亡的我,没有资格对此说三道四。

而且日高同学也并非是在寻求着安慰。

“那为什么不拉小提琴了呢?音乐是你无法割舍的幸福象征才对吧。那是将你和重要的人、家人,还有瑞希联结在一起的纽带吧?”

就像在反复尝试嵌入不合适的部件般,我将盘旋在脑海里的疑惑问了出来。而她就像是在拒绝不断追问的我一般开口说道,

“已经山穷水尽了啊。我已经决定不会再拉了。我不知道你心中的我是怎样的,但我就是逃避了。舍弃了一切后落荒而逃了。就是这么一回事而已。”

“只说什么就只是这样而已,那我可听不懂啊,完全没法抹去违和感。你肯定还隐瞒了什么。其实你还是想拉小提琴的吧?就是割舍不下,你才将其背在了肩上的吧。你到底在逃避些什么,又是为了什么从我面前消失的。你不跟我说,我是不会懂的啊。”

我如同个烦人的小孩一般喋喋不休。日高同学的脸色逐渐变得冷峻起来。但我不可能因此就退缩。

“你懂什么叫回忆的痛苦吗?”

沉重而又尖锐的一句话。

我很清楚,想象与现实之间的差距宛若云泥之别。‘能想起来’、‘想起来’之间可是有着很大的差别的。

“不管是不了解,还是想要知道,那都是你在自说自话吧。明明什么不都知道,却说得你很懂的样子。你同样也是在逃避吧。”

日高同学连珠炮般地说着。但就连说出这话的她自己,脸上也浮现出了苦涩。

被谈及自身,我感到心脏如遭重击。钝痛缓缓蔓延开来,紧紧勒住了我胸口深处。伴随着疼痛,我的话语也流露而出。

“是呀,我也曾一直如此。但是,我已经在慢慢改变了。我想去改变。就是你让我有了这种念头。多亏了你,如今的我也开始能一点点地迈步朝前看了。”

日高同学因我的话语而语塞了。她似乎很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我什么都没做啊……到现在也没让你笑出来,我没有资格听你这么说。”

“说什么资格,这就是事实啊。被你救赎了的人开口这么说了,那肯定就没错。”

日高同学对我这强硬的说法很是手足无措。我开始意识到了自己能做的事,自己必须去做的事。

“我眼中的你,是个百折不挠的人。对于这么不受人待见,还莫名消极的我,你却能如此锲而不舍地对待我。虽然由我来说这话可能有点怪,但我没法相信你会这么一走了之。你肯定就是在假装放弃了,只是在这么告诉自己而已。不然的话,你早就抛下小提琴了吧。”

在我看向日高同学肩上背着的箱包之后,她也看向了那里。一阵沉默之后,她开口了。但我们没再对上视线。

“所以我就是在抛弃啊。我是为了舍弃它才带过来的。这就是我的结论。”

“舍弃了又能如何啊。”

“怎么样都行。我是想这么做才做的。我会在此丢掉小提琴,而后独自活下去。这既是为了藤枝君和瑞希,同时也是为了我自己。”

“我就是在说,像这样随意地舍弃东西完全不像你啊。”

彼此之间的语气都愈发强硬。我的内心并不平静,但这并非愤怒,而是转变成了要将日高同学的真心话引出来的决心。

日高同学眉头紧锁着,既有对我的排斥,也有对她自身的否定。

“已经完全没办法了啊。没错的吧?爸爸和妈妈都已经没可能再演奏了,我也已经没法再听到喜爱的他们的演奏了啊。不管是去听还是去弹,我都不再期望了。”

她的语气很是激烈。不管说什么话都不管用,她执拗地否定着一切。每当我们交谈,我都感觉声音正从这个世界远去。我已经只能听见日高同学的嗓音了。我挑拣出了了她话语中的不和谐之处,

“……我所说的可能就只是将理想强加于人。我也承认,我内心某处希望着你是我所熟悉的那个日高同学。但即便如此,我也只能认为你是在给自己不拉小提琴找借口。是什么让你打算这么做的呢。”

我将散布在脑海各处的思考残渣汇聚起来,但还未能成型。我就像是在黑暗中搜寻看不见的某物一般继续着。

“你真的不想拉琴了吗?”

对于我的问题,日高同学没能作答。

一直盯着脚尖看的她,看起来并不打算开口。但我也依然直直地看着她。我曾经一直避免面对他人,但唯有此时,唯有此人,我想要以自身的一切去坦诚相待。

“你还是有所隐瞒。我知道的哦,你在听音乐时的表情会很温柔平和。不管是在咖啡馆跟着哼唱那里播放的古典音乐时,还是在倾听小孩子们的演奏时,都是那样的。你毫无疑问现在也还喜欢着音乐呢。”

“才没……那种事。”

她呢喃的话语软弱无力。日高同学没底气地说了一句后,就像个小孩子在抱住自己一般将双手放置胸前,企图将自己藏匿起来。

“有的吧。你是为了不在压力下崩溃而不得不自我否定。我懂的,因为我也曾如此无助的。”

我已经明白了。

日高同学为什么不再拉小提琴,还要让自己放弃音乐。我所认识的那个日高同学,那个总是一往无前的她,不得不出此下策的理由。

“你不是不拉小提琴,而是不能拉了吧。”

对于我交出的答卷,她晃了晃那瘦小的身躯,有些怯生生地看向我。分离的视线就此交汇,我终于是得以一窥她眼中的真心。

“真不想让你知道啊。”

她护在胸前的手转而紧紧地攥住了白色连衣裙。

日高同学也许并不只是在逃避着小提琴。看到她,了解她后,我便想知道得更多,感觉自己已经能没来由地理解她了。

“你也曾想尽各种办法吧。就跟曾经的我一样。”

“……如你所说,我就是个大骗子。”

日高同学来此后第一次笑了。但那是在烟花大会与我分别之际同样的笑容。见此,我内心感到了阵阵钝痛。

她慢慢地放下肩上背着的箱包并将其打开。里面果然是放着小提琴。也许是因为一直放在包里,所以小提琴还挺整洁的。但就我来说,这就像是有在精心保养一样。但想想,也可能是因为我从未见过实物。

日高同学将其拿在手里,以左肩和下巴夹住了腮托,并以右手持琴弓。修长的背部显得她纤细的身躯尤为美丽。

我见识过很多次她这样悠然而立的身姿。

她平常的优雅姿势与如今拿着小提琴的姿势重合在了一起。我这才对日高同学会弹小提琴一事有了实感。虽说表现如何还得看那人自己,但仅凭她这站姿就能让人觉得其所奏的音乐一定会很动听。

日高同学就摆好姿势后便一动不动。我错以为时间静止了。无论是日高同学,还是包括她在内的这片风景,似乎都在她举起小提琴的那一刻,陷入了永恒的美丽之中。

但是,她依然维持在准备就绪的阶段没有奏出一丝声响。

我一直盯着那道身影看,而就在我开始觉得不对经的时候,那传来了声音。这份声响杂乱,且不自然摇曳着,比起说是演奏声,听着更像是在悲痛地喊叫。这没法称之为旋律,不过是将些不成气候的音节罗列在一起罢了。

回过神来,我发现日高同学正在微微颤抖着。她因为过度呼吸而急促地喘着气,给人一种压迫感。她咬着嘴唇,神情苦闷而不甘,我没法对此视而不见。

“日高同学,停下吧。”

我嘶哑地说道。我莫名地理解了这样的事对她来说有多么的痛苦。不论那具体为何,在此前一直能做到的事,且曾理所当然的事在没法复现之后都会同样的痛苦。若那对自己还很重要的话,就尤为如此了。

“如你所见。”

伴随着话语,日高同学抱歉地对我笑了笑。

我难以判断她额头上浮现出的汗珠,是由于炎热,还是说是冷汗。她为难地笑着,想要就此含糊过去。我望着这道身影很是心痛,也很动摇。明明这样是不行的啊。

日高同学停下准备姿势,垂下了拿着小提琴的那只手。就这么仰头望天,缓缓呼吸。

明明感觉有想说的话,也有必须传达的话语,但我头脑却没法正常地运作。即便如此,这事也是我起头的,因此尽管内心还很混乱,但我还是断断续续地开始了讲述。

“我在来这里的途中,想了很多你的事。一无所知的我,此前一直都没能正确地看待你。有着与生俱来般的阳光开朗,并以此基调度日,还有积极的心态,以及足以感染他人的笑容。我曾是如此认识你的。但我现在明白了,那只不过是你的其中一面。事实上,你更多的是怀抱着苦恼与绝望,而在失去之后所遭受的痛苦比我要多得多。”

口渴得不行,嘶哑的声音也莫名地变调。

我再次感到自己真的一无所知。这份极度的无力感苛责着自己,我那握住的拳头不由得更加用力。

“虽然我说这话有点那啥,但日高同学你有在真心笑吗?”

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我跟他人谈论笑这事很荒谬。但也许正因为我不会笑,才能注意到这点。我一直都很在意日高同学那迷人微笑下的详情。

“你看我看得很仔细。你很温柔呢。”

“才算不上什么温柔。这不过是很偶然地注意到了而已。”

“不是的,藤枝君你一直都正视着我。是我做得不对,一直瞒着你。我总是在说谎骗着大家。”

对不起,她再次低声说道。日高同学为什么对我道歉呢。她确实是一声不吭地就从我面前消失了,但也并非是直接对我做了些什么。我反倒是因为她才得以前进的。

日高同学突兀而又平静地开始了述说,

“我最初是在妈妈去世时感到的不对劲。我没法自然地哭出来。心中很寂寞、很悲伤,也极其地不安,但却不知道该如何发泄出来。我说不太清,但我似乎忘记了该如何表达情感,或者说搞不懂了。我想,可能那时的冲击和痛苦让我暂时不知所措了。但我想错了,我一直都是那样的……如今也还是呢。”

“小提琴也是因为这个吗?”

音乐与美术等艺术类常被认为是自我的表达。她也许是因为没法顺畅地表露情感而拉不了的。这么想也挺合理的。

“谁知道呢。但我就是从那时起拉不了的哦。我不懂该如何表达情感,不管是开心的事,还是伤心的事,都只能留在心里任其翻腾。但即便如此我也想去拉,毕竟只会拉琴的我也只能这么做。可是,不论我怎么做都举步维艰,渐渐地就陷入了绝望之中。我明白,不会拉琴的自己是毫无价值的。毕竟我因没法拉琴了也受到过很多非议呢。”

她曾经似乎是个优秀的小提琴手。当然,只要留有优秀的成绩,周围人自然就会以此会基准去评价她。我大概能想到那些人都会对其说些什么。而日高同学因旁人毫不留情的评判而对自己失望,在此期间她几近被压垮了吧。

况且,音乐本该是日高同学的未来,也象征着她与双亲、瑞希之间的幸福。而这一切都被剥夺了。

“为什么,你不去跟茶屋同学商量呢……?”

“这种事,我没法跟她说啊。要是我跟她说了自己没法拉琴了,瑞希肯定会很难过的,还会试图迁就我的。而且我和瑞希在这个神社做过约定,要作为奏乐者互相激励。如果我去跟她商量了,那肯定会拖她后腿的。”

“所以你才对亲友都避而不谈,独自扛着吗……就算不能对茶屋同学说,那我也不行吗?”

“没法说呀。但那不是藤枝君你的错,这没法开口的状况都是我自作自受。”

“没法开口?”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时的场景吗?你那时一副意兴阑珊的表情哦。感觉对所有事都不在意,还竖起了墙壁只留自己一人。我那时就想,啊啊,这人也遭遇了某些事呢。所以我下意识地就去搭话了。我想着要是能了解下你这样的人的经历,说不定就可以串联起什么。由于是临时想到的,我当时真的很拼哦。但偶然搭话的人居然笑不出来,这真是惊到我了。”

日高同学以忧郁的声音平静地述说着,但看她神色仿佛其思绪已飘向了远方。我一言不发地倾听着她的话语。

“其实啊,我说要让你能笑出来就不过是自我满足而已。隐去自己的软弱,演绎得就仿佛是你的救世主一般。我以笑容和谎言粉饰着自己,并将这样的印象强加给了你。我一直都打着借你来让自己变得更轻松的算盘。总是企图正当化那软弱的自己。我没法跟遭到如此对待的人开口呀。”

她又那样笑了。困扰的神情中眉头紧处,却是带着笑,那笑容极其悲哀。

我并不愿见到她这样的表情。但这也是日高同学,我决不能避而不见。

“那么,我就只是在配合着你的任性而已。”

日高同学微微点头,然后她就像在细品我说的话一般答道,

“我很过分对吧,也很无可救药呢。毕竟我自顾自就决定要将擅自开始的事给结束掉。在烟花大会那天我注意到了,藤枝君你是个比我想得还要坚强得多的人。不对,也许我更早以前就注意到了的。藤枝君,你已经没有问题了哦。”

我的内心因为这句话躁动起来。日高同学在自暴自弃。周遭的环境、命运让她沦落至此。但是只能靠她自己来摆脱这一状态。

“什么叫没问题了啊。”

“……我曾想着必须跟你坦白隐瞒之事。可是,我又很想让你在我们在一起时就这么毫不知情啊。我很享受与你共度的时光。一开始我还是着眼于如何让你笑出来。但等我注意到时,就已经只在看着你了。在眼见你渐渐改变之后,我便开始意识到藤枝苍本人了。而真正意识到这点后,我就没法原谅自己了。因此我不能再和你见面了啊。

她呢喃细语般地缓缓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她坦白了自己的罪孽,也是为了偿还罪责而选择了结束我们之间的关系。归根到底,那能作为补偿吗?我有在要求补偿吗?

我希望了解她,于是日高同学便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包括过去的事、隐瞒之事、撒下的谎、自己又应该怎么做。我已经了解了她。

而在了解之后,我依然这么想。

我还没听她说自己的愿望、或是她发自内心追求的东西是什么。

“真让人讨厌啊。”

我干脆利落地说道。这句过于直接的否定让日高同学惊到了,噤若寒蝉。我不想听到那种隐瞒着自己内心的谎言,也不认为这适合日高同学。

我不觉得虚张声势是对的,但我很清楚困在这种心情中是怎样的。装作已经死心,主动远离,逃避着自己真实的想法。毕竟只有这么做才能避免自己受伤。

毕竟我此前一直都是这样的,所以我能懂她。

日高同学她对自己撒下了最大的谎言。

日暮逐渐倾斜,山中的阴影正一点点蔓延开来。远处的鸟鸣让人有了黄昏的感觉。已经是人们准备各回各家的时间点了。

我想起来了。我觉得美丽的,是日高同学那不经意间露出的,毫无粉饰的表情。我认为即便不是笑颜,那真切的表情也足够美丽。那是不可缺失的。

我一直都在思考。

自己能拿什么去回报救赎了自己的日高同学呢。

而那个救赎了我的少女,一定也在寻求着帮助。

若是如此,那我所期望的结局便已然注定。

这一次我想要由自己来救赎日高同学。

我想将自己所认为正确的事告诉她。我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后开口道,

“确实,你曾隐瞒了许多事。也许就连你跟我搭话的动机也是在说谎。可即便如此,我也因那些得到了救赎。毫无疑问,我的人生在与你相遇后便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此乃毋庸置疑的的事实。你跟我说清了自己的事,那我们之间就再无隐瞒。只是,你依然还自我欺骗。你真的愿意以放弃宣告结束吗?”

我讨厌这么做。

不论日高同学都说了什么,至少在我见识到她的真心之前都不能首肯。迄今为止与她共度的记忆都还很清晰且鲜明地残留着。在我的记忆中有了她之后,那些我自我欺骗后所看到的景色都黯然失色。她与我共度的时光就是这么的无可替代。

“日高同学你对这几个月是如何看待的呢。如果打算全都舍弃掉的话,那又为什么要开启这段故事呢。你改变了那个在图书馆里装作对世间漠不关心,独自平静度日的我。自相遇之始,你便带我见识到了许多景色。那些难道都是虚假的吗?不,才不是那样的吧。”

听闻我的话语,她那苍白的脸庞稍微恢复了些红润。“但是”,她怯懦地想要开口,但我不留空隙地继续追击。

“我很能理解你那因为束手无策就想要逃避的心情,因为我也曾是那样的。人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改变的。但是啊,也有的人能轻易触动他人的内心呢。”

我把手伸进包里,拿出了一个信封递给日高同学。她一脸困惑地看着信封。在我点头催促她开封后,她便慢慢地打开封口,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这个是?”

日高同学哗啦啦地翻阅这叠纸,而后看着我问道。

“我写下来了哦。”

这是我脑海的某个角落一直考虑着的事。这本应就那么丢在角落里,认为这不可能做到就不去触碰的东西。

而它如今就在日高同学手中。

我将曾是理想之地的那座空想的城镇用作了小说的舞台。

“因为很稚嫩,也许还算不上什么能见人的东西,但即便如此我也写下来了。我一直在寻找着自己想做的事和能沉迷其中的事。写小说这个并不是我自己去找到的,而是你让我找到的。我也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呢。即便是你对自己说的自戒的话,那也言中了。要是你打算任性的话,那也让我说说任性话吧。就算你要离开,也请负起让我改变了的责任。”

我已经不会再想去往那座空想的城镇了。日高同学的身侧才是我真正想待的地方。我想要做她的局内人。她的存在让我得以看见了救赎,而如今境遇相同,我也想成为能支持日高同学的存在。说不定日高同学也能因我而稍微得到那么一些救赎呢。

这是乖僻的我立下的誓言。

只要我还能做她的局内人,那就能支撑着我迈出向前的那一步。即便她快要气馁,甚至已然难以站立,但若是她还期望着继续向前,那我便会竭尽全力地帮助她。

我并非因为她是我的恩人才如此,而是发自内心想要这么做的。不是什么义理人情,也不是什么牵绊,而是出于我心中那份沸腾着的真切情感。

我对日高同学就是这么地……

“你这样,已经不能算是只在为我担心了。我都跟你说了,再继续和我在一起可是会给你添麻烦的。”

日高同学将我写的小说抱在胸前,有些难以开口般地说道。她的声音既带着微微的颤抖,又仿佛在寻求着倚靠。她大概是想着都来到了这里哪还能退缩,但就这点来说我也是一样的。

“和担心啊、麻烦啊什么的都没关系呀。我说了这只是我想这么做而已。”

“为什么?刚才也说了,我觉得你已经没问题了的。我再继续待在你身边也没意义了呀。”

“啊啊,真是的。”

我一只手挠了挠头。虽然直接说出来很羞耻,但似乎不说的话日高同学也不会让步。于是我稍微俯下身子,避开了日高同学的视线。

“我很喜欢和你待在一起。要是这段关系要结束,那我就会去挽留。这很理所当然吧,毕竟我不想它结束。而且……”

“而且?”

“……我想要在你烦恼时、为难时去帮助你。虽然不一定能帮上忙,但即便如此我也想去帮你。这并不是因为有你救赎了我的恩情,而是我想要成为你的助力。”

日高同学在我小声说着的时候一直默默听着。我感到自己的体温在升高。我说这些羞耻的话到底是在搞什么啊。在想起自己这一连串的举止后,我不出所料地轻微颤抖起来。

“……你这样,太狡猾了。”

“什么?”

“什么都没。……藤枝君,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温柔呢?”

我偷看了一眼日高同学,能看到她的耳朵稍微有些红了。

问为什么啊。我心中早就有了相应的答案,但那还不到说出口的时候。

“那个……保密。”

“什么嘛。”

在我说完后,隔了一会日高同学才回了一句。她的声音轻柔悦耳。我的胸口因这道嗓音变得有些难受,喘不上气。因为听到了轻微地抽泣声,我与她四目相对。我们之间再没紧张感。

“是想哭吗?”

我说完,日高同学擦拭了下眼角,用清爽的声音说道,

“哎呀,谁知道呢。”

日高同学在笑。这一定是我首次看到她的笑容中没有丝毫阴霾。

“跟我来,我有个东西想让你见识下。”

出于日高同学的提议,我们离开神社继续登山。该说不愧是本地人么,她似乎对山上的道路都很熟悉。那些感觉不可能有路的灌木丛中总会突然显出山路来。

“是啥?”

“保密。”

一如既往的对话让我稍感安心。我想着又是秘密啊,同时也享受着这种沿袭至今的对话。

晚霞染遍了天际,周遭也有了将陷入昏暗的迹象。

回想一下,今天还真是漫长啊,而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就感到了席卷而来的疲惫感,但我还是奋力跟上了日高同学。

我跟着她穿过一条被树木挡住的小路,就来到一个毫无遮挡的场所,就宛如一个拉开了幕布的舞台。

天际绚丽多彩,浸染了眼前这片日高同学曾经居住的小镇。这里可以一览整个地区,这样的景色就仿佛是这个小镇的一个时间切片。稻田上扩张的水面反射着天空的颜色,很是耀眼。

“好漂亮啊。”

我难以用言语表达,但我被眼前的景色深深吸引了……自然之景与人间烟火尽入眼底,感觉就像是看见了一个庞大的生物。

“是吧~城市里的夜景虽说也很漂亮,但我还是更喜欢这里的景色呢。可能也是在偏袒自己老家就是了。”

日高同学说完后笑了起来,而夕阳的光辉正洒在她的脸庞上,这与我第一次在图书馆看到时同样美丽。但不再虚情假意的这表情,也许要比当初还要美呢。说不定我从那时开始就被她吸引了呢。这么一想,我突然就开始觉得不好意思看她的脸了。

我把目光转回风景上,暗自努力着不去想那些事。

日高同学没有注意到独自慌乱的我,她开口问道,

“我也能向前进吗?”

“嘛,那谁知道呢。”

“这里就算是撒谎也该在鼓励一下啦。藤枝君,你会来帮我的对吧?”

日高同学浅笑着。

我对说谎已经是敬谢不敏了。而且不管她是想要前进,还是留在原地,我都会在她身边的。只要我不放弃支持她的话,她也绝不会放弃的吧。我知道的,她本来就是不服输的性格。

“小提琴要怎么办,要丢掉吗?”

“不要调侃我啦。”

在摆了个不开心的表情后,日高同学又笑了起来。

她果然还是更适合笑呢。我很高兴又能这样和日高同学说话,看到她的笑容。

“我只是觉得你也不用太勉强。”

有些问题再着急也是搞不定的。这是我能告诫他人的唯一一个教训。

闻言,日高同学则是轻轻摇了摇头后答道,

“我想要再次面对它。”

“你不用勉强自己去拉的哦。就把那些人的期待啊、责任啊都丢到一边去吧。即便如此你也还是想拉琴的话,那就干吧。那种事在你想干的时候再干就行啦。嘛,我是打算在此期间继续向前走就是了。”

我说着风凉话。真实的我就是这样的,像之前那样说真心话、表露真心才不符我的性格。这些是我没法假装掩饰的东西。

“我会迎头赶上的哦。毕竟我可是从不放弃的,对吧?”

日高同学立刻就摆出一副应战的姿态。正合我意呢。

“而且,不这样做我也没脸再去见瑞希呢。”

“嗯,也是呢。茶屋同学可是一直在担心你的哦。”

“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告诉瑞希的。”

日高同学略显寂寞地说道。

她今后还有很多的壁垒得迎头撞上去。我希望自己能稍微帮上她一些。

“要是你畏缩不前了,我还会来追根究底的。”

“嗯。但是我会努力不再那样的啦。藤枝君,你就安静地看着吧。”

说完,她莞尔一笑。

日高同学的未来,要由她自己来决定。但是我认为她已经没问题了。虽然这自信照例毫无根据就是了。

“你果然还是笑起来更好。能笑的人还是要随心去笑。毕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像我这样笑不出来呢。尽情地去笑吧。”

“不用你说我也会的啦。……我果然很喜欢你这种地方呢。”

“突然干嘛啦。”

“哼哼,什么都没有。藤枝君你想哭的时候也要尽情地哭出来喔。”

“我干嘛非得哭啦。”

日高同学玩笑般地说道。

不用她说,我也还没放弃呢。

在用力伸了个懒腰之后,日高同学猛地大喊一声,“哇——!”。她的声音回响在广袤的自然中。

她这突兀的行动惊得我哆嗦了一下。我想着到底咋了,转头看向她,便与她四目相对。

“因为我可还没放弃让苍君你笑出来呢。”

她的声音与看着我的这对眼睛都能让人感受到其中的坚定,我安心了。

嗯,这是我所熟悉的日高同学。

迄今为止我所见到的虚张声势,与其说是伪装出来的,不如说那就是原本的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一开始所接触到的日高同学便是她本我的部分呢。话虽如此,如今不再虚张作势、毫无虚伪的日高同学,绝对是最棒的。

胸口附近渐渐涌上了一股很温暖的情感。我努力将那份酥痒的感觉和快要溢出的心情压在心里,然后回了句:

“不要叫我苍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