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
人们常说，笨蛋和烟都喜欢往都喜欢高的地方。所以身为学校老师口中的笨蛋，我今天也决定要逃到距离天空最近的能够让我的好好地注视着天空地方。
在放学前的班会上，在传达了各种通知后，班主任宣布散会时，已经过了放学的时间了。
「我说你们，脑子是有多不好使啊。别玩了！社团活动也别参加了！要么退学要么干脆立刻都去死了得了。笨也要有个限度啊你们……布置的任务还没交上来的留下，其余人散会」
班主任走出了教室，同学们则是一脸要死了的样子翻开了练习册。
我就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睨视着他们的这副模样。
将未完成的任务继续留在了书包里，我装作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走出了教室。
那种狗屎一样的地方，真是一秒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混在要去厕所的学生们中间。我避开老师的目光向着平时的地方走去。
在走廊的最深处，绕着昏暗的楼梯上了几层后，终于到了最顶层。
将那里的铁门握住把手用肩膀顶开。
沁人心脾的风便吹了进来，同时，我的视野也变得开阔了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点缀着几片云的傍晚的天空。还有，有些不太干净的瓷砖地面。
天空与地面的交界处，排列着一排比我的身高还要高上一些的防护栏。
这就是这个教学楼的屋顶，按理说是禁止学生进入的地方。
将我进来的那扇门关好后，我立刻就靠着旁边的墙壁坐了下来。
从裤子口袋里取出了一根香烟，含在了嘴里。用打火机点上火，看着烟的前端逐渐变红、变黑、最后直到变成了白色后才轻轻地吸上了一口。
为了不让烟进入到肺中，我吸得很慢。
「呼—……」
吐出一口气后，积存在口中的烟就消失在了空气中。这种仿佛是将暗红和藏青混合在一起的万圣节一样颜色的天真无邪的天空给污染掉的行为，莫名地让我感觉有些背德。
「吸……呼—……」
我明白了，小学的时候，没办法融入集体的那些人的心情。
我理解了，初中的时候，在课上睡觉的那些人的心情。
而上了高中的现在，吸烟的那些人的心情我现在也了解了。
每次来到天台，我都会来吸从父亲房间里偷来的香烟来打发时间。
看到现在的我的样子，肯定会有人认为我脑子不太好吧。
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也肯定会有人骂我不正经吧。
可是，偷香烟的这种行为，对于我——夏目莲来说却是有着重大意义的，所以这种不法行为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停下来。
从西下的夕阳之中能够感受到些许热量，说来最近，天气稍稍地热起来了。
我记得第一次发现天台的门并没有上锁，应该是四月上旬的事了。
从那以后我就总来这里，算起来，已经过了有两个多月了啊。
时间过得还真是快啊，虽然这么想着，不过这个地方本身的变化却并没有这么大。
谁都不在，谁都不会来。天台上就仿佛是时间静止了一般闲散宁静。
「……要么退学要么立刻去死，么」
将香烟从口中拿开，将积存在喉咙里的烟吐向了天空。
仿佛是要将自己心中的压力也稀释融化掉一般，慢慢地将烟吐出去。
而对于这缓缓升到空中的烟，我只是呆呆地看着。这是不会被任何人所打扰的，只属于我自己的时间。
啊，干脆我也一起随着烟一起融化在空中吧，等烟消云散后一切就会解脱了吧。
这样想着，我将烟前端的烟灰掸落，将烟重新含在口中，吸上一口。
——就在那个时候。
伴随着突然刮起的风，旁边传来了吱—的声音。
所听到的，是金属部件相互摩擦所发出声音。这是，在两种意义上都十分让人不快的声音。
刺耳。而且，这个声音表示有人打开了通往天台的门。
「糟了」
不加思索地将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有人从旁边的那扇门走了出来。
我既没能藏好自己，也没能掩饰自己抽烟的事实。
在匆忙之中我唯一做到的，就只有非常难堪地打了个招呼。
也就是说我，和来到天台的这个人目光对了个正着。
「啊……那个，你好」
「……不不不，这才不是一句“你好”就能带过的事吧。真没想到像这种重点高中里还会有这样典型的不良啊，真是吓到我了」
进来后立刻就说了这么一番话的人，是一名女学生。
室内鞋是红色的，看来是一年级生。
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有着黑水晶一般光泽的水灵灵的大眼睛，不显张扬的樱花色嘴唇。稚气未脱的圆脸被梳着波波头的蓬松黑发包裹着。身高很矮，也没有化妆，透露出一种朴素自然的可爱……一言概括的话，就是一个将妹属性的魅力贯彻进全身的女孩子。
啊，可恶。没想到有人会来，大意了。应该再多警戒一下周围的。
这个一眼看上去就给人一种很认真的印象的孩子，她来干什么。
虽说遇见的不是老师这一点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不过现在这个情况，到底要怎么办。
「……那个」
在我还在烦恼的时候，这个女学生俯视着坐在地上的我继续向我搭话。
「问一个不太相干的问题，你是有着什么缘由才吸烟的吗？」
「……诶？哈？那个……啥？缘由？」
「是的。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前辈现在，是在吸烟没错吧」
「……嘛啊，是在吸没错啦」
我困惑着点了点头，女学生则露出了一副非常认真的表情
「前辈，现在这里只有您一个人吧，明明并不是为了在人前耍帅，却还是要在校内这种有着被老师发现的风险的地方吸烟。我想这其中一定有着非比寻常的理由吧。如果真的有的话，还希望您能告诉我，我是这么想的」
搞什么。在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冷不丁地说什么呢，这家伙。
「理由什么的怎样都好吧，为啥要问这种事啊」
「就当是正好遇到的思考题啦。拜托了前辈，请回答一下吧」
女学生用很认真的眼神，直直地盯着我。
诶……都不怕我的吗，这家伙。不会是真的想让我回答吧。
……嘛，比起说教或者捅到老师那里的话，这样倒也不坏吧。就随便应付一下然后让她回去吧。
「在我们这所学校里，任务没完成的家伙，会被埋伏在鞋柜那儿的老师抓回去留学校没错吧？所以说我才会，在真正完全放学之前选择在这里打发时间啦」
「我觉得这个答案算不上是对『吸烟的理由』的回答」
「…………」
我在心中已经仰天长啸了。啊，看来是被一个麻烦的家伙给逮到了。
搞什么思考题啊真的是莫名其妙。我的事情你就别管了啊。
没办法，那就和她说吧，感觉要是无视她的话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
我将一整口烟吐向空中，向这个女学生说起了我吸烟的真正缘由。
「在这里像这样吸烟的话会比较安心……或者说，能让我感到很痛快吧」
「是没办法忍到回家吗？只是单纯的成瘾症吗」
「不，不是成瘾症啦。说到底这个烟根本就没有过肺啊」
可以预见得到，这个女学生接下来肯定会接着问「那又是为什么呢」，所以我就继续说了下去。
「我讨厌这个学校」
「……哦」
「哪怕一年级的你，也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这个学校奉行成绩至上主义的事实。老师们会对学得不好的人们恶语相向。成绩好的班级的人，会把成绩差的班级的人当成是下等生物对待。用学习能力和成绩来评价人性学校，我最讨厌了」
「呼呣，这样啊？不错嘛，请继续说下去」
「像我这样在这种重点学校里吸烟的不良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吧？在这里吸烟的话，就会有一种自己已经堕落到最底层的感觉，让人感到很安心。会有一种把对没交任务和不及格的同学恶语相向的老师给狠狠地愚弄了一番的感觉，也会有一种将用成绩至上主义来区别对待学生的这个学校给嘲笑了一番的感觉。」
这毫无疑问就是我的心声。在学校吸烟的理由就是如此的浅薄而又愚蠢。
在真正完全放学前打发一下时间，这只是一种借口，最多也只能算是第二理由。
我在这里吸烟，实际上则是因为能在这里秘密地反抗老师会让我的心情非常畅快。
我当然明白，吸烟这种行为是不好的。
可是，要是不像这样去排解压力的话，我 是肯定会撑不下去的。
就因为这所破高中，我曾经装病请过假，曾经拿过不及格的成绩，曾经差点留过级，曾经犯下了诸多的过错，人生的道路也变得无比坎坷。
再多吸个烟，倒也没什么所谓了吧。
反正现在的我满身都是错误，再多一个也没什么。
这个女学生，听了对于她来说是还是未知的存在的不良的回答后，应该就会心满意足了吧。
只见，她抱着胳膊，一只手抵住了下颚做出了思考的动作。然后就好像是自问自答般地频频点头「啊—，能够感到很痛快啊……」地漏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没过多久，她又重新看向了我。
女学生的表情变得十分的冷淡，她轻轻地对我点头示意。
「好好好，我差不多理解了，感谢你告诉我这么多。你还真是软弱呢」
「……哈？等，喂」
快步走向天台深处的女学生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了我。
「怎么了，找我还有什么事吗？」
坏了，因为莫名地就被她用带刺的话给挖苦了，所以想都没想就叫住了她。
「啊—，那个…就是，那啥。你刚刚说我软弱，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前辈是因为讨厌学校，所以把吸烟当成是反抗的手段，但是，却又害怕和老师发生争执的话会很麻烦，于是就在这里偷偷地吸，是这样没错吧」
「不…嘛，嗯，倒也没错」
「前辈讨厌学校这一点我完全接受，看不惯好班的人和口出恶言的老师这一点我也能可以理解。虽然是能够理解」
女学生突然用加重的语气补充了一句「但是」后接着说了下去，
「不过抗争的手段却只是在这里偷偷地吸烟……这不就和那些在自己想象中去殴打讨厌的对象的人没什么两样嘛。最后的结果都是什么也没有改变。简而言之，你不过就是看不惯学校所以一个人在这里怄气嘛？没错吧，这不就是软弱吗」
「哈—？」
面对着这种不礼貌的说辞，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确实现在的我，可能真的只是在想象中去自己所殴打讨厌的对象。
但是，被一个毫不知情的家伙说软弱还是让我感到不快。
我也是将自己所能做到的事情都……在还算合理的范围内，做着属于自己的反抗。
「别擅自对别人做出想象然后就开始说坏话啊。我的确是讨厌这所学校，吸烟来排解压力也算是我对学校做出的微薄的反抗没错，不过，我可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
「此话怎讲？」
「……我向学校抗议过……只因为成绩差就对学生们恶语相向，否定他们的人格这一点很奇怪什么的。这些我都有好好地和老师们说过」
女学生的眼神稍稍地改变了一些，虽说并没有到瞪大了眼睛这种地步。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总觉得她的眼神从看垃圾的目光变成了看人的目光。
「抱歉，关于这个，能不能再说的稍稍具体点」
「具体点，吗……」
嘛，既然都借由着愤怒的情绪把话说到这种程度了，再接着说下去也无所谓吧。
「……那是两个月前，也就是这学期刚开始的事了，被老师的恶语逼到忍无可忍的我，叫出了一个还算是比较好说话的老师，向他表达了『希望你不要再说那些粗鲁的话了』『因为这些话实在是太伤人了所以请只在该说的时候说就好』这样的愿望」
「诶，还有这种事啊……然后呢，结果如何？」
「这个嘛，我说了有事要和老师好好地商量一下，这样子把老师叫了出来，然后很认真地和老师这么说了以后，老师就接受了。也如我所愿地，向其他的老师也转达了我的诉求」
「呼呣，然后呢？」
「从那天起，老师们就可以说再也没骂过人了」
女学生的眼睛瞪圆了。
「诶，真的假的？在这所学校里？简直是奇迹一般啊。真是太好了呢」
「哪里好了啊」
我用比想象中还要大的声音叫了出来。
吸了一口烟，稍稍停顿了一会，我的心情逐渐平静了下来。
「确实是再也没骂过人了，只不过是『只是对我』而已」
这么说完后，女学生沉默了，仿佛是在回味我说过的话一般。过了一会，她好像终于理解了我话里的含义，露出了一副苦笑的表情，低声说着「啊，这样啊」。
「也就是说，除了你以外的学生还是一如既往地继续被骂」
「没错，不论是我的前座还是后座依然每天都在被骂，被否定人格，『只有我』不会被说什么……明明我想要表达的，并不是这个意思来着」
两个月前，我就察觉到了，然后从此陷入了绝望。
「那些老师在听了我的诉求后根本就没想过要做出改变。只是因为我很烦又很难缠，所以他们就决定对我敬而远之罢了」
「啊……那还真是，有够可怜的啊」
女学生的嘴角稍稍上扬，有些坏心眼地笑了起来，不过，这里面并没有要耍我的意思。相反地，这副表情仿佛是她在以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对我的安慰。
我闭上眼睛继续说了下去。
「再之后情况就变得更糟了。似乎是由于只有我一个人受到了偏袒，所以我逐渐被同年级的那些学生们疏远了。说得更直接一点就是，我被班级同学排挤了」
「啊啦啦，毕竟才刚刚升学年，所以要用一起攻击共同的敌人这种套路来加深彼此关系么」
「或许是吧，虽然我不太清楚就是了」
我搞不懂那些被老师的价值观牵着走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而现在我在这里吸烟也算是我大闹了一番后的结果吧。我曾经去正面反抗过，但是却并没有把现实带向更好的方向，所以才自暴自弃地在这里吞云吐雾。明白了吗？」
「嗯，十分清楚了。非常感谢。之前那么说你真是对不起了，前辈」
嘴角依然微微上扬地坏笑着，女学生深深地低下了头。
「啊，没事，没关系的。我才是该道歉，刚刚被奇怪的自尊心冲昏了头脑」
突然就这么正式地道歉了，又是搞什么啊，这孩子。
明明刚刚表情还没怎么变过，现在却笑了，而且不止点头致意，甚至还深深地鞠上了一躬。
她的心情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我看不透。虽然脑海中冒出了「人之不幸甜如蜜」这样的词句，不过我觉得这句话应该不适用于她。
「正面去反抗毫无意义，这样啊。果然，这里是烂到根子里啊……」
女学生迈着缓慢的步子，走近我旁边的防护栏。伸出手指抓住上面的网眼，带着些许忧郁的表情望向了下方宽阔的操场。
我望向她的侧脸，半无意识地向她搭话。
「我说，你」
女学生歪过头看向了我。
「嗯？有什么事吗？」
「你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天台这里按理来说是禁止入内的。虽然你一直把我叫成是不良，不过既然会来这里的话，你也应该是同罪的才对」
「不不不，才不可能同罪吧。毕竟我又不是来吸烟的」
「那就，半同罪」
女学生垂着眼微笑着，一副「这么说的话或许倒也没错」的表情。
「怎么说呢，既然罪名相同的话，那么我来这里的理由就也和前辈一样咯」
「说个话别绕这么多圈子，简言之？」
「我也是因为讨厌学校所以逃了出来」
「哈哈……这样啊。这样的话，那确实是和我一样啊」
她所说的「思考题」真正的含义，虽然只是隐隐约约的感觉，不过我觉得我能够理解了。
和女学生对上了视线。我们之间吹过了一阵风。
我说着「要吸吗？」一边把蓝色的香烟盒递了过去，而她则是「敬谢不敏」地回应着兴味索然地摇了摇头。听到了这样的回答后，我的心情一半是遗憾，而另一半则是感到了些许的安心。
用指尖将烟前端的烟灰掸落，我低语道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你也很辛苦啊」
「嘛，算是吧。各有各的苦」
「可别变成我这样哦……在你毕业前的三年里，希望你不会坏掉」
这句话，就是对已经进到这所恶劣的高中的后辈所能送出的，最宝贵的祝福了。
而她，则是用很干脆的语气断掉了我的念想。
「没关系的。因为我，打算退学了」
「噗！嘎 咳！ 咳咳!! 咕哝」
我呛到了。华丽地呛到了。
因为突然就被说了这么奇怪的话，所以太过惊讶导致一瞬间烟进到肺里面去了。
用手阻止了嘴里说着「没事吧？」一边打算过来查看情况的女学生，看来我得赶紧说点什么才行。
「你说退学…是认真的吗？」
「是认真的哦。看吧，这就是证据」
这么说着，她从裙子的口袋里——也就是我平时放香烟的地方，拿出了一个团成一团的茶色信封。将里面折成三折的纸展开，拿到了我的面前。虽然姓名那一栏还没有填写，不过最上面清楚地用明朝体打印着「退学申请书」几个字。
「……退学申请书我还是第一次见，原来是真的啊」
「都说了是真的啦，真得都不能再真了」
女学生就好像是说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波澜不惊地将信封收了起来。退学这一行为对她来说仿佛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退学，吗？真厉害啊，这孩子。要是她没有对初次见面的人说软弱的话就更好了。
「这里的老师会一脸平静地说出让你去死这样的话吧，而且也做出过歧视他人身体的发言吧」
这么说着，她使劲地摇了摇头
「那些家伙根本就不配被称为教师。他们不过是失去了人性的野兽罢了。不管他们的学历有多高，我从他们身上都不会学到任何东西」
她说得这些我也基本同意，不，是深表赞同。
这里所有的老师们，真的都应该好好想想，应该被否定人格的到底是哪一边才对。
我的心情，稍稍地舒畅了一些。知道了这所学校里还有着和我意见相同的人在，这让我感到很安心。
「因为我感觉他们教不了我什么，所以我就决定主动退学了」
「这样啊。你的决断力和行动力都好强啊」
「不，没什么。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不如说正相反吧，我这可是要退学啊」
虽然她本人是这么说的，不过我还是真心觉得这孩子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啊，真难受啊。让我看到了退学申请的话，不就会让我觉得只会躲到天台抽烟的自己更加渺小了嘛。真是个软弱，可怜又不争气的家伙啊，我这个人。
「……不是，说真的，我真的觉得你好厉害啊」
又重新说了一次。我在这一瞬间，对这名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学生产生了一丝憧憬。
不过，就算是对别人产生憧憬，自己的人生也并不会因此就立刻改变。
现在这种情况下我所能做的，顶多也就是把烟头摁进便携式烟灰缸里罢了。
将烟头掐灭，把便携式烟灰缸放回到口袋中，我抬头看向站在我旁边的女学生。
「实际退学要等到什么时候？」
「估计要等到暑假前了。虽然拿到了退学申请书，不过办手续好像还挺麻烦的」
「还要再等两个月左右啊……嘛，不管怎么说，加油吧」
「嗯，不用说我也会的」
女学生点了点头，又再次把看向了操场。
从侧脸能够看到，她饱含了坚强意志的瞳孔中，摇曳着暗红和藏青色。虽然从表情上来看她的确是已经做好了觉悟，不过似乎还有着什么烦恼的样子。
「」
「」
在沉默中，女学生从裙子的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
「趁着还没完全放学，我就先回去了」
这么说着，她转过身向门走去。
「那个」
对着从眼前经过的女学生的背影，我问道
「你，还会再来的吧？」
她刚要握住门把手的手停在了半空，回过头来反问道
「你希望我再来吗？」
……没想到她会用问题回答问题。
要怎么回答她才算是正确答案呢，我并不清楚。
「呼呼，你在动摇个什么劲啊」
面对着左右为难的我，不知名的女学生又坏心眼地笑了起来。
「放心吧，我不会再来了」
我所上的高中——西豪高中是一所私立的重点高中。
只不过，不是普通的重点高中。
这是一所从全国范围内都创下过高偏差值记录的优秀学校。而且是足以代表日本的知名企业之一的西豪商务在二十年前创立的高中，所以声誉很高。
升学率也相当高，用一种通俗易懂的方式来说，仅在去年就有超过十人考上了位于东京的那所日本最有名的某大学。而今年更是预计会有超过二十人考上。由于成绩一年比一年好，所以评价非常高，就是这样的一所高中。
西豪高中，是由引领日本的知名企业创立的目前相当受欢迎的精英重点高中。
……不过嘛，这些都是来自外部的评价。
而实际上，这是一所更加没有意义，更加恶劣，也更加无可救药的学校。
这种情况，并不会因为一个女学生决定要退学就发生任何改变。我和谜一般的女学生在天台上交谈过后的第二天，这所学校也依然继续着它令人作呕的丑恶运营。
「好了，一个小时的课程要开始了哦」
起立，打起精神，敬礼。在值日生的号令下我们向老师问好——数学老师则是向我们这些学生说出了已经成了每日固定句一般的的台词。
「好。昨天布置的任务没完成的，起立」
学生们也都被说习惯了。教室里立刻响起了喀哒喀哒拉椅子的声音。
本该是一眼就可以环顾整间教室的视野，瞬间被人墙挡住了。
听到老师的话后站起来的学生，共有三十七人。
之所以能够立刻确定人数，是因为这是一道连小学生都能心算出来的，简单的计算题。
四十，减，三。四十个人的班级，减去没站起来的学生人数，也就是说，有好好把任务完成的学生只有三名。
老师慢悠悠地横穿过整个教室，冷冷地说道。
「……哈，那就，和平时一样，从第一座开始，说一下自己还有多少没完成」
就这样，今天，西豪高中的特产之一，未完成作业报告会现在开始了。
从坐在教室前面的学生开始一个一个地，开始报告自己欠下了多少作业。上周的小考还没改完，练习册从十三页开始到这次留到的第四十七页都还没有做。数学1从七十页开始一直到最后都没做完。大家都用着一副已经习以为常的口吻汇报着。
老师一边在教室里静静地走着，一边对着学生们做出的报告极尽挖苦。
「我说你啊，作业都写不完就别去参加什么社团活动了。顾问那边也和你说过让你别再参加了吧。为什么没事就总想着要踢球啊。该做的事情都还没做完呢，别以为去社团活动就能被允许啊」
老师说出的挖苦的内容多种多样。不过可以看得出来其中对社团活动和兴趣的批判是认真的。
「你数学1从六十页开始就没交过了吗？给我差不多一点啊。你不会以为发个呆就能把一学年的作业给呆没了吧？少给我开玩笑了，杀了你哦……好，下一个」
很普通地骂人并发出了杀人预告。
「上完课后作业也不会做，去年暑假的作业也没完成。你生而为人真是太失败了。真想看看你父母什么样。孩子都这样了，父母想必也一定没什么出息吧」
最坏的情况下，不止学生，甚至连家长的人格也一并否定掉了。
「为什么你还这么理直气壮的啊。少看不起我啊你个白痴！！」
像这样一边骂着一边将桌子也咣地一并踢飞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啊，真的是，何等无意义无价值又腐朽不堪的景象啊。同样的这幅光景今天还要再看多少次呢？光是想想就觉得要吐了。
「嘁，快点把桌子重新摆正啊。很碍事的好吧……好，下一个」
接下来，理所当然的，我自然也属于没完成作业的那一类人。
过了没五分钟，老师就按顺序来到了站着的我面前。
「…………」
「…………」
气氛僵了一下，我们的目光对上了。老师用看虫子般冰冷的眼神盯着我。
「夏目同学就不必了。请坐吧」
被老师用近乎于奚落的语气这么说了，于是我就乖乖坐下了。
能够感受到头顶上有视线在盯着自己，不过不知道这视线究竟是来自于不对别人挖苦两句就不舒服的老师，还是错把这当成是偏袒的其他学生。
……嘛，虽然我也并不想知道就是了。
在我之后的学生们依然需要报告未完成作业的范围，依然被骂，也依然会被踢飞桌子。
上课的时间就被这个未完成作业报告会一点点地占用着。一如既往的景象。
「好。那么今天的任务是四十七到五十一页。作业还欠着账的家伙放学留下。要是敢擅自回去的话就杀了你哦。都给我自觉点」
这里先说上一句，这个数学老师并不是什么个例。
这种教育就是在西豪这所精英重点高中的标准式教育。
在这里，除了我以外几乎所有的学生的校园生活，都是在被几乎所有老师辱骂和否定人格中度过的。
而且，没有人意识到这种状况有什么异常。
从我上西豪高中高中的一年零两个月里，没有人。
而直到现在，我也依然没办法习惯这种异常的校园生活。
＊
当然，这种恶劣的环境自然也是有它的理由的。
因升学率而获得了高评价的西豪高中，确立了它在县内高中当中的特殊位置。
那就是『收留县里最好高中的落榜生的高中』
住在这附近的，报考名牌大学的附属高中这些最难考的高中的学生们，都会把我们高中当成是万一没考上时的保险。
结果就是，西豪这所重点高中，就成了那些没能过得了最难考的高中这座独木桥的败者们的聚集地一样的地方。
一直都被父母逼着学习，深信自己是能越过这座独木桥的人，集父母的期待于一身报考了最难考的高中，然后落榜了。这样的学生在我们学校有很多。
这是一所，自卑感堆积如山的学校。
这所学校的任课老师，完全不会相信学生的任何事。毕竟报考失利的学生不可能会想要自己主动地去学习，至于提升成绩这种事，则更一丁点都不会去想。
所以说，哪怕是辱骂，训斥，强迫也要让他们学习。既是为了要让更多的学生考上好大学，也是为了让这所私立高中的评价变得更好。
因为大多数的学生们，都有着报考失利这样的失败记忆，所以即使老师口出恶言他们也不会有什么违和感。毕竟千错万错都是自己没学好的错，所以他们认为自己被骂也是应该的。
不相信学生的老师，和渐渐变得不再相信自己的学生。
站在这两种立场上的人，造就了西豪高中这种封闭空间内扭曲的价值观。
教室里，走廊上，上学路上，时常会被忧郁和压迫感所填满。
这就是，这所狗屎一样的学校。
＊
午休时，我向着差不多一年没去的学校食堂走去。
我一直以来都是直接把能量棒当成是午饭的，不过今天很少见地睡过了头，所以上学前的时候就没来得及去超市买东西。
就算现在去买，经过了四个小时的漫长课程，食物类的应该也早就卖光了吧。
因为睡过头了，所以早饭本来就没吃，要是再不吃午饭的话后，身体会出问题的。
烦恼来烦恼去，最后我还是决定向着一直以来都想要尽量避开的学校食堂走去。
哈，两害相权取其轻吧，谁让我今天这么不走运呢。
学校的一层，食堂前的售票机前，队伍排成了一条长龙。
这个时候，除了跟着排队以外别无他法。只有在售票机前乖乖地排队等候。
买了冷乌冬面的饭票后，我走进了食堂。
「好嘞，多谢惠顾」
将饭票递给了厨房里站着的阿姨，不一会，我点的面就做好端了出来。
接过极其普通的放着食物的托盘，向还有座位的地方走去。
环视了一下周围，想找个地方坐下，接下来，终于到了需要直面我一直在逃避的理由的这一时刻了。
西豪高中的食堂里，有着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那就是「好班的学生可以坐在那些露天和采光好的靠里的座位，而坏班的学生就只能坐在采光差的靠前的座位」。
应该没有人制定过这个规定吧。只是上层的人会理所当然地独占阳光充足的地方，而下层的人会一脸抱歉地自觉退到最边上。就这样形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学校内的种姓制度。算是支配了整个学校的等级制度下的产物。
「…………」
不成文的规矩——也可以说是歧视的法律，在今天也依然存在。
中庭的露天座位和采光好的座位那里吵吵闹闹有说有笑的，而楼里昏暗的座位上坐着的学生则大多表情都像是疲惫不堪的上班族一般默默吃着饭。
好班的人，哪怕是洒出了什么东西弄脏了坏班的人的桌子也不会去打扫。而且他们独占了调料，要是觉得麻烦的话，还会把餐盘放在坏班的座位上就回去。
而且，没有一个坏班的学生敢于反抗他们的暴行。
这副光景，不论什么时候看都真心觉得好无聊。
老师树立了成绩至上主义的价值观，而学生就遵循着这种价值观将自己分出了优劣。
结果，西豪高中里，由成绩的好坏就这样分出了上下级一样的关系。
成绩好的班级的学生，就可以对差班的学生骄横跋扈。
坏班的学生放弃了一切。或者说这些丧失了做人尊严的人陷入了「等我进了好班后再报复回去」这种幼稚而又意义不明的想法之中。
按成绩来分班，以此来刺激竞争心，也由此产生了歧视。这就是西豪高中的黑暗面。
而这其中，个人觉得最能体现出这个黑暗面的，就是食堂的这幅光景了。
「…………」
犹豫了几秒后，我决定向一个还有日照的差座走去。
个人觉得以学习能力来评价一个人的人性是非常愚蠢的。所以脑海里不禁会有无视潜规则，坐在采光好的座位上也没关系这样的想法。
不过我现在，已经没有像那样反抗的力气了。我放弃了，因为外部环境逼得你不得不放弃，所以只能假装放弃，不去反抗他们。
而且，要是光明正大地坐在好班的那边座位上的这一幕被被同班同学看到的话会很麻烦。我不想再被同学们排挤得更厉害了。
坐在最边上的座位，双手合十，开始吃乌冬面。
赶紧老老实实地吃完饭，然后离开这里吧。明天开始要注意不要再睡过头了，要好好地去超市买完东西后再去学校。忘掉这个地方，这样就好了吧。
要努力用不让自己感到压力的方式活下去。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动着筷子，但是吃到一半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啊嘞？我说，这里的椅子好像不够给我们所有人用了诶？」
「没有坐的地方了吗？没关系吧，把这边的椅子拿来用就好啦！」
可以听到有人用着粗野的大嗓门这么说道。
将视线稍稍上移，窥视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可以看到好班女生的五人组，为了补上不够的座位，从采光不好的地方搬走了一把椅子。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倒也可以说是餐饮店里很常见的景象。
不过，她的行为中有一个问题。
在被拿走的那张椅子前面的桌面上，还放着一份还没动过的餐。
这就意味着，是有人本打算在那里吃饭的。
「啊嘞？啊……那个……」
不出所料，一名男学生回到了这张已经没有椅子的桌边。穿着一年级学生的室内鞋的他，原本只是为了去拿筷子才暂时离开了座位。
男学生看向了周围，很快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就在他移开视线的这段时间里，自己原本要用的椅子不知被谁拿走了。学校食堂里的人很多，并没有其他空着的座位。
而且他也似乎，也知道了抢走他椅子的犯人到底是谁。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那个女生团体正在举办所谓的生日宴会而五个人坐在一起。在座位以等间隔排列的食堂里，显得非常显眼。
不过，虽说明白了犯人是谁，但是却无能为力。
坏班的人是没办法忤逆好班的人的。这就是这所学校的法律。
虽然很可怜，不过只能怪他运气不好罢了。
赶紧吃完后把我的位置空出来让给他吧。这么想着，我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不过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这名男生和向身为犯人的女生团体搭上了话。
「那，那个，打扰一下」
女生团体的五个人一齐将目光转向他。
「……干嘛？」
「这个，是我的椅子来着」
男生竭尽全力地鼓起勇气，对着五人中像是领头的那位说道。
「哈?什么叫我的椅子？那把椅子上面也没坐人吧？」
「诶，但是那里放着托盘来着……」
听了男学生的话，领头的那个女的仿佛确认般地向下看了一眼他的室内鞋。
然后「哼」地轻蔑地笑了出来，一脸嘲笑地说道。
「你，原来是一年级的啊？看来你还是不懂啊」
「不懂是什么意思，要懂什么？」
「这所学校的法律啊……那个，抱歉，麻烦过来一下」
她叫来的，是正在附近吃饭的男老师。
老师一脸不耐烦地站起身，介入到了起了争执的双方之间。
「干嘛啊我正吃饭呢……怎么了？」
「这个一年级的学生竟然来顶撞我们诶」
「不对，是她们先擅自拿走了我事先已经放好托盘的地方的椅子的……」
老师叹了一口气，向男学生提出了一个很出人意料的问题。
「你，哪个班的？」
「我是哪班的吗？是四班的来着……」
「哈？四班不是那个坏班吗。别给我惹事啊，真是的……」
「诶，为什么？是我哪里错了吗？」
「没错，就是你的错哦。过来一下」
老师揪住男生的衣领，将他拉出了食堂。
「拜拜—」
女生团体的人向老师和那个男学生轻快地摆手。
「对了，他留在这的这个托盘看着心烦，要不直接还回去吧？」
送走了托盘后，非常开心地回来接着吃饭。
……看呆了。真的，非常的让人反胃。
这些人都不知道井底之蛙、夜郎自大之类的谚语吗？怕是知道的吧，毕竟是一群成绩十分优秀的好班的学生嘛。
我知道的，我很清楚的。就算是我在这里喊出这样的讽刺，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最后肯定会被「可是你，成绩很差嘛」这样子嘲笑。
毕竟，这种事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学校里还有很多其他被好班占用的地方，能够进入学生会的也只有那些好班的人，好班的学生就仿佛是理所当然般地凌虐着差班的学生。
而且，这所学校的老师也并不会去纠正他们的跋扈。
他们的主张一贯都是「你会被虐待都是因为你成绩不好，不想这样的话就给我好好学习」。
在西豪高中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充满了因成绩的差别产生的歧视和潜规则。
这些集体规范和这所学校严格的校规结合在一起，成为了一部法律。
不知是谁最先将其称为了「西高法」。
对于这所最顶尖的重点高中来说，这是合适到让人叹为观止的绝妙的歧视法吧？
「……真是蠢到家了」
感到了反胃的我，吃到一半就不想再吃下去了，起身准备离开。
虽说本想将将托盘返还给回收处就回教室来着，
「…………？」
感受到后方传来强烈视线的我停了下来。
回头看了一下，然后便意外地看见了昨天在屋顶上遇到的那个女学生。
女学生只是沉默着，面无表情地一直盯着我。
为什么？我的自言自语被听到了吗？我明明只打算自己嘀咕两句来着。
「那个，你……」
就在我想要向她搭话时，她却突然别开了视线，快步向差班座位的方向走去……这是什么意思？
＊
时间来到了下午的课程，订正，是职权骚扰结束后的放学后。
不管有多么讨厌学校，对学校有多么不满，这种情绪都无处发泄。因此今天的我也同样，为了逃避交作业的催促造访了屋顶的天台。
天台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排列着并没有勇气去死的我所无法跨过的围栏。
背靠着入口旁的墙壁坐了下来，从口袋里取出香烟。就算再怎么憧憬，就算别人再怎么说我软弱，不过说到底我能所做的也只有这些而已。
在固定的位置吸烟。点上火后，我开始回忆起了昨天那场刺激的相遇。
那个女学生，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的话又会说些什么呢。还会在脸上露出那样的坏笑然后说「又在死性不改地抽烟了」吗？
嘛，已经不可能再说上话了，现在去想这些也没用吧。
吐了一口烟，用指尖轻轻地弹了弹，将前端的烟灰掸落。
再又吸上一口烟的时候，旁边传来了“吱—”地门打开的金属音。
身体反射性地想要藏起来，却很快发现并没有这个必要。
应该说是说曹操曹操到吧。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之前的那个女学生。
和想象中的不同，她一边朝我点头一边向我说到。
「你好啊，前辈，一下午没见咯」
「……你不是说自己不会再来了吗？」
「心情……不，应该说情况有变」
女学生并没有继续说明下去，而是慢悠悠地走到了我旁边的防护栏前。和昨天一样抓住了上面的网眼，露出了像是憧憬着外界的囚犯一样的目光眺望向远方。是又因为讨厌学校而逃了出来了吗？
她应该是知道我会在这里还依然要来的。
那么，就算向她搭话应该也不会被发火或者被嫌弃吧。
我将香烟从嘴里拿开，抱着聊闲的心情向她问道。
「说起来，你昨天拿的那张填写申请书，填了吗？」
「啊，嗯，在那之后就填了哦，看吧」
女学生再次让我看了那张退学申请书。
昨天还空着的姓名那一栏填上了「星宫胡桃」这个名字。
星宫胡桃，这孩子的名字叫这个啊。虽然只是无意义的想法，不过从退学申请中得知对方名字的这种经历，除了我以外应该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有了吧。
「刚刚你说情况有变，原来指的并不是退学吗？」
「嗯—……嘛，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吧」
这种不清不楚的表达是要闹怎样啊。搞得我好在意……不过这毕竟算是敏感话题，还是不要问得太深会比较好吧。要是真想说的话她会自己说出来的。
「这样啊」
这样子回答后，我为了避免沉默带来的尴尬气氛，于是又将烟放入了口中。
闭上眼睛，感受着热量，呼地将烟吹出来。
掸落前端的烟灰时，我发现自己正在被星宫胡桃一直盯着。
她一副明显是想要说些什么的眼神。就和我们在食堂碰面的那时的感觉一样。
「我脸上有沾到什么东西吗」
「请不要说这么无聊的话。真是恶心」
「……抱歉。那，有什么事吗，为什么一直看向我这边」
我这么问了以后，星宫胡桃就好像是要提出分手的女朋友一样，下定决心地开口道。
「前辈，我也有个问题想请教您。前辈您，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吗」
「那个样子，是说哪个样子？」
「是说在食堂那个时候啦，在看到坏班的学生和好班的学生起争执的时候，您不是很不高兴嘛」
果然，那个时候的自言自语，被听到了啊。
「前辈每次碰到学校里不合理的事情时，都会像那样生气吗」
「嗯—……虽然我自己并没怎么意识到，不过应该是吧」
「您这么活着，不会觉得很累吗」
行宫胡桃的语气中并没有包含着「还是不要这么做会比较轻松」这样的意味在里面。似乎只是单纯地很关心地问我是不是很累。
被别人问出这样的话还是头一遭。不过，我在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很累啊。不过，没办法，对于这种事我已经放弃了」
由于星宫胡桃露出了一脸疑惑的表情，所以我决定再稍稍多透露一些。当然也可能是觉得和这孩子说的话倒也没关系这样的想法在作祟。
「虽然说很少能被理解，不过我其实一直都是个很纤细的人来着」
「纤细是什么意思呢？」
「我讨厌和挨骂的同班同学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就连在车站的月台上看到有谁吵架这种事我都会觉得讨厌。我会觉得那很可怕」
这份纤细大概是家里的原因造成的吧，不过，这种事不说也罢。
「我——其他人所不知道的那个我，其实是受不了来自这个学校的压迫感的。这所学校里，每一天都会有人被骂，好班的学生经常会耍威风的这种气氛，我无论如何都适应不了。我真的没办法做到像其他的学生那样，抛弃所有的感情」
说到底，我根本就不会像其他学生那样因为学习成绩而感到自卑。
我觉得在学习方面只要不被别人落下就就可以了。
差不多地去学习，然后考上一个差不多的大学，毕业后去一个差不多的企业就职。
我觉得一个任谁都不会去指指点点的正经人生，差不多应该也就是这个样子。
所以说，我没办法去适应这种充满了贬低、谩骂和排挤的学校的校风。
也可以说，哪怕已经入学一年多了，我也依然没有被洗脑。
我并不觉得学习是用来计量人性的东西。
我也不会觉得学习就是一切，成绩差的人就没有活着的价值。
「因为很纤细，所以才没办法随波逐流。所以每次遇到这种场面都会让我非常火大」
「这一年来一直都是这样吗」
「嗯。嘛，是这样的，而且今后也肯定还会是这样的吧」
星宫胡桃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听了我的每一句话。
被她的态度所打动，说得好像稍稍有点多了。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从星宫胡桃身上移开视线，为了分散注意力，我又将烟叼了起来。
由于讲的不过是我自己无聊的境遇罢了，所以我也并没有期待她会做出什么回答。
「……前辈」
经过了大概吸了三口烟时间的沉默后，我被星宫胡桃的回答震惊了。
「前辈，如果我说前辈的这种心情有办法排解的话，您会怎么做呢」
「……什么意思？」
我这么问了以后，星宫胡桃张了张口。
但是最终，她并没有回答我的提问，而是说起了这样的话。
「我在离开这所学校以前，还有想要做的事」
突然说什么呢。在退学之前有想要做的事，这是什么意思？
「干嘛？如果你指的是想要在这所学校里挥洒青春的话，劝你还是放弃为好哦。毕竟这里是禁止男女交往的」
「…………嗯，我知道的」
她看向我的脸上仿佛在说「请不要在这种时候插科打诨」。
我耸了耸肩，示意自己只是开个玩笑。
「抱歉，我会好好听的，你说吧」
星宫胡桃呆呆地叹了口气 ，然后呢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道。
「我还想要做的事，就是复仇」
听到这句话后，我一时停止了呼吸。
星宫胡桃的话，就仿佛是一把尖刀一样刺进了我的内心深处。
「……你说的复仇，指的是那个复仇吗？」
「没错，并不是在成绩上复仇，而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复仇」
「不，不不不，你先等会。危险过头了吧，你是想要对谁做什么啊」
「我所复仇的对象，是这所学校的老师们，还有这所学校的法律以及遵从这个法律的所有人。至于具体要做什么，目前暂时还没有决定好」
和刚刚的我不同，星宫胡桃的语气里似乎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虽然说还没有决定要做什么，但她似乎是认真的。她盯着自己紧紧握住的拳头，开始说出了藏在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的心里话。
「进入这所学校后，被老师骂了很多脏话，也一直不被当成是人来对待，于是不堪忍受的我，选择了主动退学」
「……嗯」
「但是我好好地想过了，这样就如同是宣告了自己的败北。明明错的并不是我，而是口出恶言的老师们，还有这奇怪的歧视法。那为什么非要我逃避不可呢」
她充满了想法的瞳孔，在黄昏的的背景下，慢慢地重新转向了我。
「我不甘心。我不能容许我自己逃出去了，而罪魁祸首的老师们却还在悠闲自在地活着这样的情况发生。所以说，我想要对这所学校复仇。无论如何都要让这里留下我的爪印」
「…………」
「因为我想要让人们知道，有人在这里活得很痛苦，所以才会想要退学的」
星宫胡桃和我之间，吹过了一阵风。
总觉得，她的意志要远比她神态和话语中所表现出的还要更加坚定。
想要留下爪印，因为想要让人们知道，有人在这里活得很痛苦，所以才会想要退学。
绝对是骗人的。
她绝对会留下爪印，让人们知道有人在这里活得很痛苦，然后退学的。
绝不只是想想而已，听她话里的意思，她是真的做得出这种事的。
要是放着不管的话感觉她很快就会惹出麻烦的。星宫胡桃所散发出的气氛，严肃到了连我这个本应该与此毫无关系的人都会感到不安的人都会感到沉重的地步了。
应该说些什么会比较好么。应该在这里阻止她会比较好么。
在迷茫了一会后我最终，将脑海中突然想到的话说了出来。
「虽说老师会对我们恶语相向，好班的学生也一直瞧不起我们，不过成绩不好的我们应该也有错吧」
「嘛，倒也是啦」
「而且是决定要上这所学校的是我们自己吧，明明是自己选择的却还是要去复仇？」
「嗯，当然要」
星宫胡桃轻轻地点头。
「不管成绩有多么不好，这都不能成为被骂的理由。至于高中的选择方面，要是学校在宣讲会上有好好地讲明『我们学校贯彻的是谩骂和歧视的教育方针』的话，我才不会来这所学校。所以这是校方的不对」
「确实是这样没错啦……」
「而且说到底，我就是对这所学校不满所以才会要复仇的，这样的理由还不够吗。正当性什么的管它呢，那种东西干脆剁成肉馅喂狗好了」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我也就只能保持沉默了。
「我想做的也并非是正面地去反抗。是而夹杂着私怨和偏执的正义的那种复仇」
星宫胡桃的嘴角，坏笑着上扬了起来。
「请不要做出这种连自己都不会这么去想的劝说啦，明明前辈您也讨厌这所学校来着」
「……抱歉」
不行了。没办法，我劝不住了。
复仇，私怨，偏执的正义。不管听到的词语有多么阴险，我都没有资格去说什么。毕竟，我确实堂堂正正地做出过正面的反抗，但是失败了。
「我想要去改变这所学校，这样以后就不会再出现像我这样的人了——」
「…………」
「等到学校里也同样不会再出现像前辈这样的人时，我就会退学了」
星宫胡桃说的，简直就如天方夜谭一般。
像我们这样渺小的存在，不管我们如何行动，哪怕是牺牲了自己也无法改变什么。
人不会变，世界也不会变。
……我明白的，这些我都很清楚的。
可是，就算是这样。有那么一瞬间，我也有了和她一样的想法。
赶着写作业来提升成绩。
成绩没有提升的话就会被骂成是偷懒。
被老师每天的谩骂和压迫感搞到几乎精神衰弱。
就算是想要出头去改变现状，也只是让情况更加恶化。
最后，为了排解压力而学会了吸烟。
要是真能不再出现这种垃圾的话，一定会件幸福的事吧。
不由得，小声说了出来。
「……要是真能改变这所学校的话，那倒也不失为一件幸事啊」
我也知道自己不过只是随便说说罢了，但是就算如此，我还是说了出来，可能是因为我内心对星宫胡桃还存有着一丝憧憬吧。
真的能够让我这样的人不再出现吗，我怀着这样的期待。
或者说，就是真的能够因此让我得以改变吗，我如此憧憬着。
没错，我怀着这样的期许。
我还不够成熟，还很稚嫩。
之前在劝说时我也只是没过脑子随便说说罢了。
所以说，被星宫胡桃这么说了之后，我才会被吓到。以为是他人的事情突然变得和自己息息相关，让我有了一种大脑迅速冷静下来的感觉。
「要是真这么想的话要不要来帮忙呢」
「……哈？」
「我的复仇，需要前辈的协助」
抬起头看见。背对着日落前最后的余晖，星宫胡桃正微笑着。
「我现在，刚好想找一个共犯。今天我就是为了这个才会来找前辈的」
「诶，等会，你给我等下。共犯是指」
「从听你说用正当的方法去反抗的时候我就很在意了，而今天在食堂里看到你不高兴的时候我就更加确信了，您就是合适的人选。讨厌这个学校，而且还有着独立去反抗的行动力。合适，真的是非常的合适，您就是我一直在寻求的人才」
「都说了给我等一下啦！你说什么呢，给我适可而止吧」
伸出两手，将一步步向我逼近的星宫胡桃给制止住。
看到我这个样子，星宫胡桃噘起了嘴「嗯哼」地做出了思考的表情。
稍稍思考了一会后，她突然敲了一下手，
「啊，对了，稍等一下。给你看个好东西」
这么说着，星宫胡桃将双手绕到了自己的脑后，将手插入到乌黑的头发中，用这样的姿势，仿佛在摆弄着什么一般，窸窸窣窣地动着手指。
「……你在做什么呢？」
「呼呼，看了就明白了」
过了一会，从星宫胡桃的头发上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喀哒地掉在了地面上，发出了金属撞击的声音。一看，原来是发卡，从头发里有几根细细的发卡掉了下来。
「之前的那个反抗方法实在是太烂了哦。不过没关系。这次就由我来主导好了」
随着发卡噼噼啪啪地落下，星宫胡桃的脸上染上了无敌的笑容。
「所以说——没关系，没关系的。只要遵从着本能点头就可以了哦，前辈」
说完，星宫胡桃用双手将脑后的头发扬了起来。
扬起的头发在重力的作用下，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星宫胡桃左右晃动着脑袋，纷乱的头发便轻轻散开，化作缓缓的波浪恢复成了自然的形状。
至此，我才第一次认识到了眼前的这一连串动作的真面目。
「你，那是……」
刚刚还是纯黑的波波头的内侧，闪耀着白色的光辉。
这是，灰白色的内层挑染。星宫胡桃染了自己头发的内侧。看来至今为止，她都是将染色的部分用发卡全部别在脑后，好好地隐藏起来的样子。
「怎么样？有惊艳到你吗？」
看着露出坏笑的星宫胡桃，就算她什么也不说，我也明白了这个发色所代表的含义。
原来如此，这样啊。在校规这么严格的高中里，偷偷地染了头发。
就和我的烟一样，这也是她反抗的象征。
「前辈，我再说一次。我，想要前辈助我一臂之力」
露出了自己真面目的胡桃，向坐着的我伸出了手。
「要和我一起成为改变这所学校的义贼吗」
「改变学校的……义贼……」
啊啊，好痛，心真的好痛。打个比方的话，就好像是一直没办法摆脱延期还款的大人一样。胡桃说出的话所带给我的心痛程度，并不亚于这个。
……不过，这对于稚嫩的我来说，没有比这更具有诱惑力的语句了。星宫胡桃的这份邀请充满了说服力和非现实感，让我有了一种能够改变世界的错觉。
咕地，将嘴里的一口唾液咽了下去。
说不定真的可以改变。
说不定真的可以将这些仅仅因为学生成绩不好就否定他们人格的老师，将这所只凭学习能力就建立起了等级制度的恶心的学校，给搞的一塌糊涂。
说不定真的能够将我内心的郁闷，将我这无论怎么努力都没能随香烟的烟雾一起吐出来的这份怨恨，这份痛苦，给通通发泄出来。
说不定还能，去向那个老师复仇。
「来吧，前辈」
星宫胡桃催促似的使劲将右手使劲伸向这边。
脑海中浮现出了无数的可能性，心跳也同样在加速，感觉这个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又重新染上了色彩。
我向星宫胡伸出了右手——眼看着两人的指尖就要接触时，我又把手收了回来。
「……做不到啦，我就是因为没有去复仇的胆量，才会在这里吸烟的」
「啊啦，是吗，那还真是可惜」
星宫胡桃也并没有继续死缠烂打下去，只是很干脆地耸了耸肩，将身子缩了回去。
可能打从一开始，她就并没有真心想找我吧，这么想着，心里稍稍升起了一丝遗憾。
嘛，不过无所谓了，我这样回答应该是正确的。
我恨西豪高中这所烂透了的重点高中，还有在这里工作的烂透了的老师们。
但是我觉得，人活这一世，能不做错事的话还是尽量别做的好。
星宫胡桃所说的复仇的这种行为，毫无疑问是错的。感觉根本就不可能顺利进行下去，就算真的顺利进行了，我也并不觉得最终能够得到一个幸福的结果。要是实行大规模的报复的话，肯定会惹出乱子，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虽然说，现在的我因为这所破高中已经犯了很多的错了，所以想着既然这样，不如干脆做出未成年吸烟这种违法行为。
可是，我还是没有勇气去涉足复仇这种大错。换句话说，虽然内心已经愤怒到发抖，不过也只到了偷偷地吸个烟的这种『程度』而已。
我就是这样一个半吊子的人。
「……哈，好伤心，真是遗憾」
星宫胡桃嘴里，明显地叹了口气。
「啊—，本来还想把前辈当成是同伴拉入伙的来着……」
「抱歉啊，虽然你的提案很有魅力，不过并不太现实啊」
「是吗，那还真是遗憾啊，一想到这张照片会公布出去……」
「……照片？」
「没错，请看这张，唉嘿嘿，拍的还不错吧？」
星宫胡桃展示给我的手机屏幕上，我的照片赫然入目。
……是我单手拿着香烟，嘴里还吐着烟雾的样子。
「什，什么时候拍的……！？」
「是前辈边抽烟边说着自己的事情的时候偷偷拍的。唉嘿」
吐着舌头眨着眼睛的星宫胡桃，虽然表情很可爱，可是干出的事情可一点称不上可爱。
「为啥要拍那种照片啊！拜托算我求你了！给我删掉！」
「诶—？才不要—，我不删—」
星宫胡桃轻巧地转过身，避开了我扑过去想要夺走手机的手。
然后又露出了那幅坏笑的表情。
「呐，前辈？要是这张照片到了老师们的手里的话会怎样呢？想必会被停学或者退学吧，前辈又会被骂到什么地步呢？」
「那张照片，你还打算捅到学校那里去吗！？少开玩笑了给我住手啊！！」
「呼呼，被老师们集体否定人格，内心变得破破烂烂。然后前辈会愈发地讨厌学校，最后就会变得想要复仇了吧，和我一起」
胡桃满脸笑容，从她的表情中看不出有丝毫的罪恶感。恶魔啊，恶魔在人间。
虽然说吸烟这种事暴露给老师的话也很麻烦，不过对于我来说更大的麻烦是老师会联系我的家长。父亲要是知道我吸烟的话会怎么想呢，会对我说些什么呢，说的时候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我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不过绝对是非常恐怖的。
就算退一万步，父亲也肯定不会袒护吸烟的我，这一点是肯定的。
啊啊真是的，事情变得麻烦起来了。果然就不该去做错事的。
总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要照片删掉才行。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拼命地想着有没有打破这种困局的方法或者这种方案，但是什么也没有想出来。我要不现在也拍一张胡桃内侧挑染的照片来威胁她？……不行，这和我抽烟的照片比起来这威胁性也未免太小了。而且，就算是这样威胁了，说到底这家伙本来也是要退学的，只是这样的话根本没用么。
结果到最后，我还是输给了恐惧，举起双手向星宫胡桃投降。
「我会听从你的愿望的，还请不要把照片暴露出去 」
「诶—？您愿意听我的请求么？嗯—，这就伤脑筋了。我的愿望除了想拉前辈入伙以外就没有什么其他的了……」
这家伙，还故意装出一副烦恼的样子。
「……我知道啦。那就暂时先按你说的来吧」
「不是『你』，是胡桃。请称我为胡桃大人」
「……好好好，那就按胡桃大人说的来吧」
「噗，啊哈哈！真的这么叫了！我开玩笑的啦，实在太恶心了所以还是叫胡桃就好啦」
胡桃捧腹大笑，这家伙，性格似乎相当的扭曲啊。
不过想也是，能想出要复仇的人怎么可能是什么正经人嘛。
「啊—，前辈还真是个奇怪又有趣的人啊」
「……那还真是不胜夸奖了」
「呼呼，那么，从今以后就请多指教咯，前辈？」
「……好」
这次，我终于握住了胡桃伸过来的手。
就这样，我和胡桃一起，成为了改变这所学校的义贼。
……虽然这并不是我的本意，不过从结果上来讲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