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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井上晓海 三十二岁 夏

离开小岛之后,我开始了在高圆寺那间三房一厅的公寓里的生活。那是棹刚来东京的时候生活过的街道,也是我在东京唯一熟悉的街道。

抗癌药物的第二个疗程结束了,我今天去接棹出院。前不久棹对于治疗并不积极,可是现在他告诉我他会努力地活下去。

一个疗程是四个星期,在治疗的过程中,棹因为副作用从早都晚都在反胃呕吐,我只能陪在他的身旁,看到他这么遭罪,我的指尖都发僵了。这样的痛苦以后还会继续。我的担忧和不安也总是难以消解,如今的生活虽然和平稳无缘,但也是我们主动选择的,因此我只能爱上这样的生活。

「好怀念的地方」

今天是棹第一次来到新家的日子。棹把公寓的里里外外都给检查了一遍之后,心情愉快地站在阳台上眺望着高圆寺街道那拥挤的人群。

「我第一次见到的东京就是这个样子的」

「感觉回到十几岁的时候了?」

棹沉思了一会儿。

「时光一逝永不回。只是感觉慢悠悠地绕了一大圈之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而已」

棹托着下巴,无忧无虑地眺望着蓝天,念叨着“还真是有够傻的”,我和棹也是同样的心情。

「对了」

棹好像想起来些什么,把手伸进了自己那条米色裤子的裤兜里。

「这个送你」

他向我递过来的是一个小盒子。虽然看起来像是首饰盒,但是已经残旧不堪了。

「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棹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了视线。

我隐约有了一些预感,压抑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打开了那个盒子,里面果然是一枚戒指。戒指上是一颗大大的绿色宝石,应该是祖母绿吧。这枚戒指我才刚刚收到,可不知为何却有一种甚是怀念的感觉。

「总算是送出去了」

「你什么时候买的?」

「忘了」

棹望向了窗外那略微有些阴沉的广阔天空。我突然想到,也许当时那个被我认为时机无比糟糕的求婚是认真的。我很想问问,可是问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时光一逝永不回——棹说得没错,再怎么渴望回到过去,也注定是回不去的,往事只能回味。

「谢了,我会好好珍惜的」

我话音刚落,棹便伸手拿过了那个盒子。我本以为他是要给我戴上,可他却把整个盒子都给塞进了我裙子的口袋里。

「为什么?」

「太旧了,怪丢人的」

「可我很开心」

我们低着头,把脸凑到一起相视而笑。凉爽的风儿从我的耳朵下方轻柔地吹拂而过。上周原本还能听到窗外那聒噪的蝉鸣,可东京的季节更替总是那么的迅速。这阵清风不是当年的清风,这个夏天也不是当年的夏天。我们能做的只有珍惜当下。

这阵清风,这个夏天,在我们的生命中都仅此一次。

晚些时候的下午,棹吃了三分之一袋煮得很软的鸡蛋乌冬面,还喝了半杯酸奶。由于他已经切除掉了大部分的胃,所以吃东西必须要一小口一小口地细嚼慢咽。我每天都会给棹准备六顿饭,少食多餐。

「五点钟就吃意式浓菜汤乌冬面吧」

「意大利人看到要震怒了」

我们为这些平平无奇的小事而欢笑。我们每天都在家里那个小小的饭厅里一起面对面地吃饭,在小小的浴缸里泡澡,在一间房里同床共枕。家里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但是所有需要的东西都应有尽有。我通过刺绣的工作支撑着自己和棹的生活。而因为我这个同居人有着一定的经济实力,棹的低保收入也被叫停了。还真是不可思议。我和北原老师的婚姻关系依旧存续,我的自由在法律上是受到限制的,可是唯独经济实力需要越过这道藩篱去进行分配。既然法律也能按照国家的意愿来解释和运用,那么个人的随心所欲不也是一种选择吗。

虽然自由令人心旷神怡,但是为了维持自己的自由,是需要一定能力的。为了不给棹的身体带来负担,我要给他准备食物和整理环境。在他接受抗癌药物治疗的时候,我会陪在他的身边。由于时间不够,我工作的专注度顿时提高了不少。在保证速度的同时不影响质量。虽然我又困又累,但是效果却超乎我的想象。

我想,现在比起以前是要轻松不少的。以前我兼顾着上班和刺绣两份工作,还要照顾母亲的生活。这么一想,那个时候令我无比绝望的那些事情也都并非毫无意义。虽说过去是无法改变的,但也能通过未来将其覆盖掉。可话虽如此,如今能让我奋斗下去的最大理由,果然还是因为“这里是我自己选择的归宿”这样一个单纯的事实。

「晓海,我死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在几次的抗癌药物治疗告一段落之后,棹向我这样问道。每当治疗开始,他就什么东西都吃不进去,就连喝水都会吐出来,瘦得面目全非。棹满脸憔悴,颧骨突出,却跟我开玩笑说以为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虽然他是在开玩笑,但我想其实也差不太多。

「我会随便找个地方生活下去」

我坐在棹的床边做刺绣,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你不会有事吧?」

「吃饱饭还是没有问题的」

棹的眼神顿时变得悠扬了起来。

「那就好。是啊,晓海你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晓海了」

棹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那是一副由衷地感到安心的模样。

「就算不用我做些什么你也能好好地生活了,这样我也轻松了」

「谢谢你的夸奖」

看到我道谢,棹有些滑稽地笑了。

「我总感觉,自己现在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我的心顿时被揪作一团。

——你不要飞到任何地方去。

——你要一直待在我的身旁。

话到了嘴边,可最终还是被我咽了下去。

「你可以飞到任何一个你喜欢的地方去」

「真的吗?」

「我会追上你的,我也一定会追上你的」

棹温柔地微笑着,安心地说他困了,像是一个孩子那样闭上了眼睛。

最近这些日子,棹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刚开始他总是频繁地向我道歉,说一直给我增添负担很不好意思,但是最近他会远远地望着我做刺绣,露出安稳悠闲的表情香甜地酣睡。

看到棹坦诚地向我撒娇,说自己困了和累了的时候,我都会觉得,也许这才是棹原本的样子。和自己那个问题多多的母亲生活在一起时,棹的精神总是紧绷着,被漫画的销量给压得喘不过气时,工作压力也让他心力交瘁,可现在的棹和过去完全不一样。我很想一直注视着如此安详平和的他,所以我也不会在他面前露出不安的表情。因为如果我显得痛苦不堪的话,棹也会将自己心中的不快给隐藏起来。棹就是这么一个要强的人。而我已经决定了不再让棹为我背负任何东西了。

老实说,有时候我也会觉得痛苦。我并不是拯救世界的超人。但是这份痛苦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决定了要以自己的力量去守护我和棹之间那微小的二人世界。“决定自己隶属于哪个群体的自由”,即便如今分隔两地也好,北原老师的这番话也还是如同一道微弱的光芒,为我指引着脚下的道路。

由于今天有五件衬衣需要交货,我干了一个通宵,窗外的太阳也渐渐地升起。我往衬衣上刺绣那如同雨滴一般闪耀的细长珠子,总算是在最后一刻前完成了。

棹起床之后,我和他一起吃了迟来的早餐,把餐具洗完,我又回到了工作中。棹则在餐桌上用笔记本写着些什么。

「你在写什么?」

我趁着泡茶的间隙偷偷望了一眼,没想到他却下意识地用手腕把文字给挡住了,我也只好不再理会。那应该是漫画的原作,我瞄到了那细长的文字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

我在客厅里聚精会神地穿针引线,棹则在厨房里奋笔疾书。我们在这相邻的房间布局里可以看到彼此的身影。偶尔放松地呼出一口气时,抬起头来便能看到对方在自己身边。

——多么令人怀念的光景。

我的心情顿时变得无比怀念。高中的时候,我和棹在他的房间里亲密缠绵,等我一觉睡醒,他总是在用笔记本电脑写着漫画的原作。自那以后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呢。

「怎么了?」

棹突然间抬起了头,我们四目相接,热烈相望。

「没什么」

我摇了摇头,于是我们又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工作中。我们早已长大成人,经历了太多太多事情,可我如今却有一种重新追忆青春年华的感觉。

棹偶尔会在车站附近的咖啡厅里和一个女人见面。那个人就是当时我去向棹借钱时,站在他身旁的那个漂亮女人。经过咖啡厅时,我也不由得感叹他们至今也还保持着联系。

「你中午去见的那个人是谁?」

我这样问道。棹只回答了一句“朋友”。

见我不再追问,棹主动表示自己没有出轨。我也表示自己没有怀疑他,便继续做晚饭去了。我没有在他们之间嗅到男女那种暧昧的氛围,而且棹看起来还挺开心的。所以这也是一种选择。棹只要按照他所想的那样去生活就好,他想见谁那就去见。因为我也是按照自己所想的那样在生活,来见到了自己想要见的那个人。

我和棹的同居生活只保留了一些有必要的东西,不过我们过得非常纯粹和安稳,但母亲还是很担心我。当我告知了她我离开小岛,和棹住在一起之后,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算了,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决定就好」

母亲最后是这样跟我说的。其实我知道她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和以前不同,她选择了把那些话藏在心里。这也让我感觉,即便是两母女也好,也需要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或者说,正因为是两母女,才需要保持距离。我和母亲是两辆并排的列车,但我们行驶在不同的轨道上,我们终究会驶向各自的终点。

我也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瞳子阿姨和父亲。由于我有些工作上的事情要向瞳子阿姨汇报,因此我顺带着把自己离开了小岛的消息告诉了她。瞳子阿姨笑着说“那你还真是辛苦了”,我也打趣道“确实很辛苦”。我和瞳子阿姨的交谈既不深刻也不浮夸,而是极为平常,这让我很自豪。在我年方十七,正值少女的时候,我所憧憬的那个瞳子阿姨宛若天上的星星一般难以触及,可如今我却觉得自己好像稍微朝她靠近了一些。

令我意外的是,父亲居然对这件事情勃然大怒。他完全忘记了自己也是个抛妻弃女的人,喋喋不休地数落了我一通。听他说完之后,我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我和瞳子阿姨还有工作上的事情要聊,你把电话还给她”,父亲沉默了,只好死心地把电话还给了瞳子阿姨。从高中时代开始,我就一直被自己的父母给耍得团团转,这还是我第一次对父亲取得胜利,虽然有些高兴,但我也已经不是那个会骂一句“活该,死老头子”的小女孩了,这让我很是安心。

年末年初我和棹共同度过了一段悠闲的时光,不过还是发生了一些小意外。北原老师给我们寄来了岛上捕到的鱼,因此我久违地做了刺身和火锅,棹高兴极了,吃得比平时多了一些。虽然吃得多是好事,但他却因为吃得太多身体垮掉了。

「你这个贪吃鬼」

我有些无奈地在医院的候诊室里望着棹。

「没办法,太怀念了」

棹的语气尽管有些沮丧,但看起来还是很高兴。

我和北原老师虽然没有离婚,但我们依旧保持着联系。

我这个结婚不到两年就离家出走的坏女人在岛上已经臭名昭著。而和我结婚了的北原老师则得到了众人的同情。北原老师苦笑道“因为这个,他们给了我很多蔬菜和鱼”。小结也在他身后说着“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匀一些给你们哦”。自那以后,我们家就再也没有买过蔬菜和鱼了。

这个星期拆开老师寄来的快递时,里面除了鱼还有椰菜花、抱子甘蓝和芝麻菜。我总觉得它们和岛上收获的那些质朴刚健的蔬菜有些不同。包裹里还放着一张便签。

“这是你妈妈在‘向日葵之家’的农场里种的蔬菜。她还说明年会种得更好的。你妈妈状况很不错”

那小小的蔬菜能让人看出是门外汉种出来的,我仔细地清洗着这些蔬菜,不知为何却掉了眼泪。看到母亲能够开心地生活,我也高兴得不得了。我打电话向北原老师道谢,他的回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

——这也是一种选择。

快要入春的时候,棹的母亲也终于来探望他了。她开朗得不得了,仿佛当时在今治闹出来的事情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她给了我们很多橘子,说是特产。

「果然棹和晓海你俩的命运就是这样呢」

我有些无奈,也感觉棹的母亲在各种意义上都很离谱。

「不过你把晓海给抢走了,北原老师有点可怜就是了」

唯独这句话我想要反驳一下。我没有被任何人抢走,北原老师也不是什么可怜人。但我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因为一旁的棹一直表现得很不舒服。

吃完晚饭之后棹发了低烧,只好由我把阿姨送到了车站。

「这样子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总算是离开孩子独立了呢」

棹的母亲在路上一直念念叨叨的,我也只好应付般地点点头,我们走到银行门口,她却突然间停下了脚步。

「那个,晓海啊」

我顿时就洞悉了她的意图。

「能不能给阿姨行个方便呢,一点点也可以的」

她拜托般地朝着我双手合十,我只好让她稍等一会儿,在银行取了点钱出来。棹的母亲向我道谢,还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着实给我吓了一跳。

——还好我有工作。

送走棹的母亲,我在回家的路上不知道安心了多少遍。我其实并没有想赚大钱,只要足够支撑我和棹那小小的二人世界就已经可以了。我想要去守护自己和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人,虽然棹的母亲于我个人而言并没有多重要,但既然她是棹生命中重要的人,那我也会去珍视她。问题在于超出我能力范围的时候我应该怎么办呢。

我是应该更加努力地去把一切都支撑起来呢?还是应该不勉强自己,和她切割关系呢?人生就如同是一场障碍物赛跑。越过了一道坎还有一道坎,也许我们会在不断的翻山越岭中走完自己的一生。我抬头望天,黄昏时分有一颗星星挂在西边的天上。

——那是启明星。

那道星辰在白天与黑夜的夹缝中闪耀着,我是应该惋惜即将结束的一天呢,还是遥想着那即将降临的夜幕呢。那渺小的一颗星星都能引出截然不同的看法。今后我又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呢。我向星星许愿,祈祷自己今后能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我回到家里,棹已经沉沉地睡去了。为了不吵醒棹,我来到厨房,轻手轻脚地剥开那些橘子的外皮。我将它们加热,做成甜度适中的果酱。直接食用柑橘类的水果对胃部的刺激太强,棹可能会受不了。我望着锅里沸腾起来的果酱,棹却起床了。

「我妈给的橘子吗?」

棹把下巴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他从身后抱住我,望着那锅果酱。

「嗯,虽然有点浪费,但还是做成果酱了」

「抱歉,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对不起才好了」

棹并不迟钝,他一定注意到了很多事情。我很想说些什么,可是又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好拿起一块颜色鲜亮的橘子皮放到鼻子前闻了闻。

「有岛上的香味」

「你想回去吗?」

棹偶尔也会问些愚蠢的问题。

「我不回去」

我的回答毫不犹豫,因为我才刚刚来到这个自己选择的容身之处。

如果我说樱花没有情绪,那么想必大部分人都会觉得诧异。可是当樱花散尽,绿叶很快就会发芽,然后覆盖住整棵樱花树。给人一种“这一轮结束了,开始下一轮”的感觉。棹说他能理解。而这,是我们乘电车去千鸟之渊赏花时的事情了。(注:千鸟之渊是东京知名的赏樱胜地)

「希望樱花凋零得能慢一点呢」

「嗯,我也希望」

「不过要是它一直挂在枝头上,可能也不会这么漂亮了」

「嗯,我也这么觉得」

赏完花回来后的几天刮起了强风,淡粉色的樱花很快便尽数凋零了。棹在那时候几乎吃不了任何东西,就连酸奶的味道他都觉得恶心。我只好把那些橘子果酱用热水兑开,一点点地喂给他喝,可即便如此,棹还是说肚子很胀,看起来十分痛苦。

去医院接受检查之后,医生把我们都喊进了诊疗室里。他向我们告知癌细胞已经发生了转移,棹的整个腹膜都遍布着癌细胞。由于棹太年轻,所以病情的恶化会很快。医生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棹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了。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如同退潮一般失去了热量,我和棹紧紧相扣的指尖也都冷得快要冻僵。

离开诊疗室之后,我们在大厅里等着结账。

「对不起」

棹念叨着,他的声音混杂在了医院喊号的广播声中。

「为什么道歉呢」

「我本来以为还能和你共同度过更多时间的」

我应该怎么回答才好呢。我绞尽脑汁地找寻着话语,可是我的心中已经没有了任何东西。到最后,我只能将自己最由衷的想法诉诸于口。

「我会和你共同度过的」

我会和你共同度过,直到最后一刻。

所以,请让我陪在你的身边。

梅雨季节过半,棹开始日渐消瘦。

不管投入再多的药物去抑制病情的恶化,棹年轻的身体都会将治疗的努力完全粉碎。

到了七月,我们暂时停止了治疗,转为了缓和护理。棹已经没有体力支撑抗癌药物的治疗了。虽然说是“暂时”,但其实谁都清楚,一旦停药,病情就会迅速恶化。医生建议我们要不要转院到临终关怀医院,但是棹说想回家,而我也赞成他的想法。我想和他安稳地度过最后这段日子,这是我如今唯一的期盼。

我向房东征得了居家护理的同意,买了一张护理床,上门护理之类的手续都是植木先生帮我们办好的。我和棹在一起的时候曾经见过他一次,距离现在已经不知道过去多少年了。即便棹和尚人已经不再是漫画家了,植木先生貌似也还是一直关照着他们。我也从棹那里得知了尚人的死讯,但是他不愿多谈,因此,在植木先生向我详细地讲述了个中缘由之后,我很是痛苦。每每想到在我和棹分别的那段日子里他所承受的伤痛,我的心都会被揪作一团。

植木先生环顾着我们的家,说总感觉和棹以前的房间很像,非常的怀念。他抱起了已经瘦脱相的棹,把他安置在了那张摆在明亮窗边的护理床上。

「对了,那个东西二阶堂给我看过了」

植木先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和棹聊天。

「真的假的。那人都没经过我同意」

「我觉得很不错哦」

「别说了,丢死人了」

「下一次咱们一起干嘛。我手上有不少画画很棒的新人哦」

棹聚精会神地盯着植木先生给他递过去的平板电脑,嘴里还念叨着“还真挺不错的”。以前看到棹专注于我不是很懂的漫画时,我会稍微有些闹别扭。但现在不会了——我原本是这么以为的,但是看到他那么高兴的样子,我果然还是有些闹别扭。

植木先生离开之后,棹向我说道。

「你看起来心情很好嘛」

「反了,我心情不好」

我本以为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可没想到心中还是有着愚蠢而蛮不讲理的幼稚的一面。这让我有些难堪,也让我有些高兴。我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出这种感受。

「你还真是可爱」

「男人嘴里的“可爱”和笨蛋差不多,我不爱听这个」

「我可没觉得你是笨蛋」

棹喊着我的名字,故意嬉闹般地朝我伸出了手,他的手实在是太过纤细。我笑着说“别这样”,故意让他抓住了。我想让我们看起来像是一对随处可见的笨蛋情侣。

八月的一个午后,棹吃完了晚饭的蔬菜泥汤之后,向我这样说道。

「我想去看烟花」

「好啊,咱们一起找个地方去看吧」

我用手机搜索着附近的烟花大会会场。

「我想看今治的烟花大会」

我惊讶地抬起了头。

「我们还没好好地看过一次呢」

不管是高中时期也好,还是长大成人之后也好,我们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看成一次烟花大会。

「是不是太晚了」

我摇了摇头。

「我也想看。我去跟医生商量一下」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准备工作却相当艰难。

我听取了主治医师、护士、护理人员、营养师、社工的意见,为了以防万一还和今治的医院取得了联系,这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结果我们又因为无处可住而遇到了困难。酒店拒绝了我们,说是万一出了人命他们负不起这个责任。我跟北原老师商量了一下,他说“来我们家住不就好了吗”。

「把离家出走的老婆和她的出轨对象招呼进家里是认真的吗?」

听到我在打电话,身后的棹很是慌乱。

「棹比较顾忌」

“不要管他顾不顾忌,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准备的东西就告诉我”

北原老师一下子就略过了棹的顾忌,决定了好了应该决定的事情。我也把这件事告知了棹的母亲,可是她哭个不停,什么都说不了。

我们久违地回到了爱媛,北原老师驱车来到了松山机场来接我们。看到已经瘦脱相了的棹,小结脸上的表情虽然僵住了,但还是马上打趣道。

「棹,你变成大叔了呢」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小结啊,你长大了呢」

「我已经上大学了」

「那怪不得会说我是大叔了」

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朝着北原老师低下了头。

「老师,真的对不起」

看到棹以一副极其难堪的表情打招呼,北原老师打开了后面的车门。

「你比我想象中要精神一些,太好了」

也许是因为舟车劳顿,棹晚上只喝了一两口汤,靠在躺椅上看我们围坐在餐桌前共进晚餐。

「棹,天气预报说周末是个大晴天哦。可以看到一场超级漂亮的烟花」

小结看着天气预报,和棹聊天。

「你要穿浴衣吗?如果不嫌弃我爸穿过的那件,可以给你穿哦」

他俩聊得很开心,可是棹的情况从第二天开始便急剧恶化。他因为腹腔积液起不来身,我知道应该带他去今治的医院里看看会比较好,可是他现在这种状况,要是去了医院,很有可能就看不成烟花了,更别提回东京了。

「还是继续留在我们家吧,让医生上门来诊疗」

「不能给老师你添这么多麻烦。要是这样的话还不如去医院」

「我们家的方针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北原老师依旧用那一如既往的平淡口吻这样说道。

「我们家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我也好小结也好晓海也好,你应该也清楚的吧?」

「确实」

棹皱起了眉头。

「但是我要再问一次你的意愿。你究竟想怎么样」

棹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我想……和晓海……一起……看烟花」

「那就这样」

于是,棹决定留在我们家里,今治医院的医生和护士来到了我们家,给棹做了一些处理。止痛药效果非常显著,我看着沉稳地睡去的棹,轻轻地触摸着他的脸庞。其实,在我们出发离开东京之前,医生就已经告诉过我,要做好有个万一的心理准备了。

烟花大会在这周的周日,我祈祷般地和时间赛跑。

周日傍晚,已经走不了路的棹坐车来到了目的地,北原老师背着他去到了一片能看见对岸烟花的沙滩上。棹笑着说“好丢人”。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在场的人有我、北原老师、小结和她的男朋友,而在我们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她是我以前就职的那间高中的学生」

到沙滩之后,北原老师这样向我介绍道。听到学生这个词,我若有所思地望了过去,北原老师微微地点了点头。他们是怎么样恢复联系的呢。

「初次见面,我是明日见菜菜」

她朝我点头致意,然后蹲下身来靠近坐在沙滩上的棹,在同一视线高度上很有礼貌地跟棹打招呼。她的态度泰然自若,但是她和小结貌似已经见过了,所以只是对视了一下。

「你还记得我以前说在今治的超市里看到她了吗?」

看来当时并不是北原老师的错觉,他今年果然在同一间超市里见到了菜菜小姐,两人也因此得以再会。

「你们打算重新开始吗?」

「不是的」

北原老师把视线投向了暮色渐浓的海面。见他好像不愿再说下去,我也不再追问。北原老师和菜菜小姐之间一定有着只有他们知道的故事,旁人无从知晓。我们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我坐到了棹的身旁。

「咱们今天这些个成员还真是有够离谱的」

我认同般地笑了笑。我们的身影在夜幕将至的沙滩上星星点点。北原老师和菜菜小姐、小结和她的男朋友、我和棹。夫妻、父女、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女、前任、现任,我们只有六个人,可我们之间的关系却错综复杂。

我们各自隔着一些距离,只能听到些许微弱的说话声。但是我们都能感受到彼此之间的气息。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能伸手触碰到对方。

「啊,金星」

我听到了小结的声音。一颗微小的星星在西边天空稍低一些的位置上闪烁着。

「高中的时候我们一起在沙滩上看到过呢」

「我在东京也看到了,不过更多时候都是看不见的」

「我也是」

我们断断续续地交谈着,太阳的朱红色逐渐被清澈的深蓝所取代。水平线边缘的几处岛影、天空、大海都渐渐地沉入了深邃的群青之中。

「我好冷」

棹这样说道,于是我从包里拿出一张厚厚的毛毯和棹裹在一起。八月份的夜晚无比闷热,汗水从我的额头上滴落下来。可是棹与我紧紧相牵的手却逐渐失去了温度。

我在心中低语。

再等等。

再等等、再等等、再等等,烟花还没有开始燃放呢。

我已经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大家都沉默了。身旁棹的呼吸已经气若游丝,仿佛会随着海浪声一同流逝。我好想大声地呼喊。

快一点,快一点放啊。

棹,你等等,你再等等,别走。

我的祈祷过分强烈,眼睛深处已经开始疼痛发酸,这时,远处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声响。

我反射性地抬起头来,对岸的夜空中闪耀着一道光芒。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棹的手。

像是在给我回应一般,棹也微微地握住了我的手。

烟花在摇摆不定中从地面出发,霎时消失在夜空中,随后在上方的高空炸裂出一朵绚烂的花。烟花一个接一个地升天,光与光之间不断重叠,永无止歇,在眨眼一瞬间释放出惊人的热量。它驱散了所有黑暗,最后筋疲力尽地拖着一道璀璨的尾巴与万千星光一同坠入海洋。

好漂亮的烟花。

我握紧了棹的手。

棹已经没有了回应。

我想,他已经化作了天上那璀璨的万千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