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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井上晓海 三十二岁 春

我和北原老师的婚后生活非常顺利。

最为关键的是我经济上的压力得到了很大的缓解。我和北原老师都有着能养活自己的工作,而我在结婚之后辞掉了公司的工作开始专注于做刺绣,家务活则是和北原老师以及小结三个人一起分担。

我精神层面的负担也减轻了不少。在这个名为婚姻的互助会中,身为成员的我和北原老师自不必说,就连小结自己也是有需求的,她很担心等自己以后结婚离开了家,北原老师会变得孤零零一个人。

北原老师虽然当时表现得非常平静,但是在私底下他却蔫了,甚至还跟我说“能和你结婚真是太好了”。面对北原老师意外的纤细之处我也笑了出来。

我在岛上的人际关系也顺畅得令人惊讶。从各种各样的聚会到女人之间的闲话家常,我不再被视作是一个错过了婚期的可怜人,其他人也不必介怀,得以轻松地和我聊天。仅仅是因为结婚了这么一件小事,我就被容纳进了“太太”的圈子里面。

——果然寻常才是幸福啊。

——剩下就是生孩子了呢。你已经三十二岁了,可没时间给你浪费了哦。

——但是晓海不还有工作要做吗。

——不行不行,生孩子和工作不一样,过了那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在大家聊得正起劲的时候,小野太太却说道。

——如果我有一份能自力更生的工作的话,没准我会带上自己的孩子离开这座岛。

小野太太哄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她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

——真羡慕晓海啊。有一份能得到大家认可的工作。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情稍微有些复杂。

我独自支撑着自己和母亲的生活,同时干着两份工作,在睡眠不足中追逐着自己的梦想,比起化妆水,我更加关心这个月能不能还得起钱,以及今天能不能吃饱饭。我还和自己曾经发誓要共度余生的恋人分手了。如果想要得到什么,那么就必须要做好失去些什么的心理准备。

但与此同时,我也拥有了某些其他的东西。虽然在一开始光顾我的都是从瞳子阿姨那里继承来的顾客,但是和主打民族风的瞳子阿姨不同,我的刺绣主打的是细腻动人,顾客层也渐渐地发生了转换。在这过程中,我接到了一件婚礼面纱的订单,而那成为了一个巨大的转机。

一想到我的刺绣会为那位顾客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时刻增添色彩,我便干劲满满,因此那件连我自己都觉得做得很不错的面纱得到了出乎意料的好评。通过新娘的朋友介绍,东京的一本杂志甚至专门来采访我,那篇采访报道附上了我的照片,刊登之后我的订单便开始络绎不绝了起来。

由于需要维持住迄今为止一直支持我的老顾客,婚礼面纱的预约订单已经堆到了好几年之后。我登上了那本有名的杂志这件事情,也在岛上引发了一些轰动。

被父亲抛弃的女孩子、错过了婚期的可怜女人,这些怜悯仿佛顿时不复存在,齿轮开始逆向地旋转。年轻的女孩子们开始向我投来了憧憬的目光,同龄的人们开始委婉地想要牵制我,年长的人们开始不知如何与我相处才好。可我真的变了吗。

「如果你想要孩子的话,我倒是可以帮忙」

当天晚上,躺在另一张床上看书的北原老师这样说道。

「我倒也没有说想要孩子」

「那就当那些人的话是耳边风好了。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都是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去看问题的。所以你也只要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我现在只想努力地工作」

我很喜欢刺绣这份工作。但与此同时,我也想要拥有足够的经济实力,这和喜欢还是厌恶无关。我希望有朝一日北原老师提出了要离婚我也不会慌张,或者是我自己想要结束这段婚姻的时候我也有底气主动抽身。我想把自己人生的缰绳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

「这也是一种选择」

北原老师的视线回到了自己手头的书本上,他继续说道。

「自力更生是人生在世最低限度的武器。即便伴随着结婚或者是生育等环境的变化而一时收起了也无所谓。但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重新拿出来,也应该时刻进行维护和保养。等到迫不得已的时候能拿起这个武器来战斗。能飞到你想要去的地方。不管是单身也好还是结婚了也罢,有没有自力更生的能力,你的人生都会截然不同」

「以前瞳子阿姨也跟我说过完全一样的话」

北原老师的这番话和我一直渴望并持续挣扎着想要得到的东西是完全一致的。他说得一点没错,可不知为何,我却意外地感到不安。

「我现在能赚到让自己自力更生的钱了。我也完成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愿望。但是你突然间告诉我,我能飞到任何一个自己想要飞到的地方去,我却会觉得很不安」

「这很正常的」

「正常吗?」

「毕竟人是群居动物。所以人如果不隶属于某个群体是活不下去的。我想要表达的是,决定自己隶属于哪个群体的自由,自己去选择束缚住自己的那把锁」

「自由是为了选择不自由,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可我们本来不就是充满矛盾的生物吗?」

北原老师若有所思地望向了我。

「晓海」

「我在」

「请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知道」

老师的眉毛垂成了一个“八”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

「原来北原老师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

被我这么一说,北原老师脸上困惑的神情更甚了。他那少有的丰富感情让我不由得笑了出来。从高中的时候开始,我就得到了北原老师数不清的帮助。对学生来说,老师就是无所不知的存在。

「你也差不多该改改“老师”这个称呼了。你已经是大人了」

「毕竟有些事情只能靠我自己想明白呢」

「当然,我会回答自己能回答上来的事情。不过还是你自己想明白了会更好」

北原老师合上书本,关掉了枕边的灯。

「晚安,晓海」

「晚安,老师」

我们会在睡觉前聊聊当天发生的事情,在一天即将走向结束的时候互道晚安,然后坠入梦乡,迎来下一个清晨。这就是我和北原老师会在寝室里做的事情。

我们夫妻之间将做爱给省略掉了。虽然结婚当晚姑且试了一下,但是气氛却尴尬得不得了,有种在和自己的朋友偷情的感觉,于是我们便商量着把做爱从互助会的明细规则中删除掉了。不过如果想要孩子的话,这件事情就得重新考虑一下了。

这些事情我们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因为我们显然不是正常的夫妻。虽然我们的婚姻并不是常人眼中的“美好姻缘”,但是我们在这种扭曲的关系中才终于得以开始安稳地呼吸。

要是被别人知道了的话,我们肯定又会被从群体中排斥在外吧。我以前很害怕那样的事情,可我现在觉得,就算被群体所排斥了,世界也不仅仅局限于这个小岛之上。

——自己去选择束缚住自己的那把锁。

就算没有结婚也好,就算没有工作也好,就算没有生儿育女也好,人都能自由地活下去。而就算人有再多的自由,也终究是隶属于某个群体的。

我和北原老师还有小结。

这个一家三口,就是我自己选择要隶属的群体。

我很自由,也很满足,可是我心中的那种失落究竟是为何呢。我会一直怀抱着这种失落直到何时呢。我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只要我问了,就会有人告诉我答案。长大成人后的我必须要自己找到答案。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对了,明天就是二十六号了。

毫无脉络地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这件事情,将我的思绪搅得更乱了。

第二天,我驱车来到今治,把五件披肩用快递寄到东京的精品店里。上个月我交货的刺绣刚一摆上店面,就被预约抢购一空。店主拜托我能不能稍微多出一些货,可我现在也实在是忙不过来,所以只能拒绝掉。

寄完快递,我去了银行,往棹的账户里汇入四万块钱。辞职之后其实并不存在什么发薪日了,可是在二十六号给棹汇款已经变成了习惯而留存了下来。

我和棹已经分手七年了。我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也很害怕知道,因此从没有在网上搜过他的名字。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在画漫画呢。他交到女朋友了吗。他结婚了吗。他会不会已经生儿育女了呢。我希望他能幸福,可是我又希望他能不幸。每个月的二十六号,我的心情都同湖中月一般摇摆不定。

「啊,抱歉」

我神色恍惚地走在停车场里,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迎面撞上。我一边道歉,一边朝对方点头致意,这时我却闻到了一阵甘甜的芳香。

——“Miss Dior”

那是我还在上高中的时候,棹的母亲送给我的香水。

当时我被那华丽的香味给吓到了,可是棹却亲昵地蹭到了我的脖颈上。

——很适合你的。

十七岁时棹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近乎完美地重现了,这让我自己都有些惊讶。当时是夏天,天气很热,我们尽管满身大汗却也不愿分开,而是一直腻歪在一起。迄今为止,我一直都将那些记忆深埋在心底,可如今甚至能鲜明地回想起当时自己头上那个风铃发出的清脆响声。我呆立在了停车场里面。

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有那般亲密和激烈的性爱了。我其实觉得这没什么,可是我才三十二岁,我对于那已然丧失之物的耀眼和艳丽而感到无比的错愕。一想到今后那枯燥干涸而又漫长的时间,我便突然间变得有些惊恐了起来。

「你没事吧?」

我抬起头来,面前是那个喷了“Miss Dior”香水的女孩子。

「你脸色好差,是不是贫血了?」

「谢谢,我没事」

她露出了担忧和疑惑的表情,我又闻到了那熟悉的香味。那香甜而又华丽的香味仿佛要抓住我的衣领。我甚至有些害怕会不会被那香味给带回到十七岁的时候,只好匆忙道谢,逃跑般地回到了车上。早点回家去吧。回到那个我自己选择的地方,

开车的途中,手机响了起来,看着屏幕上冒出来的备注“棹的妈妈”,着实把我给吓了一跳。由于还在开车没法接电话,我本打算到家之后再拨回去。可如果阿姨找我有事的话,她肯定还会再打过来。我这么想着,不知为何把车停在了路肩上。我一边告诫自己不要拨回去,手却背叛了大脑,给棹的母亲回拨了电话。

「阿姨你好,我是晓海」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耳边就响起了她呼喊我的声音。

“不好意思啊,突然间想起你了,就给你打电话了。你现在在哪?”

「我在今治」

“那很近嘛。你来我家坐坐嘛”

「可是我……」

“没事的,坐一会儿而已。好吗?来喝杯茶嘛”

阿姨最后留下一句“我等着你过来哦”便挂断了电话。事情太过突然,也太过强行,我在一头雾水中将车子掉了个头,重新想了想。我很久没见过棹的母亲了,所以总不能两手空空地上门。随便买点什么过去吧。就在我磨磨蹭蹭的时候,身后的车辆也用喇叭声催促着我的行动。

「晓海——阿姨好久没见你了」

刚一见面,棹的母亲就在门口抱住了我,差点把我手上的蛋糕盒子给挤变形。

「好久不见。阿姨你看着还挺精神的」

「嗯嗯,真是好巧呢。进来吧」

阿姨招呼我进门的动作莫名的有些飘飘然。我打了声招呼,走进客厅之后,看见了桌子上的威士忌酒瓶和杯子,就知道棹的母亲肯定是喝醉了,还真是老样子。

「那个,我买了蛋糕,不过看起来好像应该买点下酒菜比较好呢」

我半开玩笑地这样说道。

「没事没事,谢了,你坐,想喝什么?」

还没等我回答,棹的母亲就从冰箱里取出了啤酒。

「那个,不好意思,我是开车来的」

「没事的,待会让小达送你回去就是了」

「达也先生是去上班了吗?」

「打小钢珠呢」

棹的母亲把啤酒猛地往桌子上一放,把我给吓到了。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虽然棹的母亲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恣意妄为的,但是并没有这么横行霸道。我望着那罐啤酒并没有拿起来,她也并不在意,反而粗鲁地打开蛋糕盒子,直接用手抓起了蛋糕。她的粗鲁让我更加惊讶了。

「那个,阿姨,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我把店给关了。虽然小达已经很努力地工作了,可是这种乡下地方也没有人会花这么多钱来吃饭。其实这也没什么,店里的装修我也没动,现在拿来开酒吧了」

棹的母亲一边说,一边用手吃着奶油蛋糕。她用手背随意地擦掉粘在嘴唇上的奶油,一口气地喝光了杯里的水割威士忌。

「我的运气果然一直都很差呢」

棹的母亲一边调着新的水割,一边念叨着。

「好不容易遇到了小达,没想到还是变成了这样,就连棹也是」

这个突如其来的名字让我被吓了一跳。

「我这么辛苦地把他养大,还以为能好好地享享清福了」

「我觉得……棹他也很努力了」

「可他的搭档不行啊。他也和我一样,运气一直都很差」

「我觉得那个事情其实谁都没有错的,只是各种各样的误会重叠在了一起」

「谁都没有错?」

「嗯」

「所以说,那不还是棹运气太差了吗?我有说错吗?」

棹的母亲一边问,一边盯着我。她的嘴角看起来是在笑,可是却透露着近乎癫狂般的依赖。那实在是太过沉重,被她的这种眼神给注视着,男人也许是会想要逃跑吧。我也只能沉默地望了回去,棹的母亲将手伸向了一个放在桌子边缘的信封。

「这是从东京寄过来的」

棹的母亲把信封塞给了我。上面印着一个连我都知道的出版社的名字。还是不要看为好。绝对没有什么好事。我这么想着,惊恐地抽出了里面的文件。那是一张住院申请表,我的心跳顿时变得剧烈了起来。

「他需要一个住院担保人」

「棹吗?」

除了棹还能有谁。棹的母亲用叹息予以了肯定。

「他……得了胃癌」

我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棹一年前做了手术,可是最近好像又住院了」

「……能治好吗?」

棹的母亲拿起了酒杯,我看到她的手都在颤抖。

「阿姨,我问你能治好吗?」

我又语气强烈地问了一遍,棹的母亲却突然间朝着我探出了身子。

「晓海,你能不能去看看他?」

「什么?」

「你去看看棹吧。交通费我出也行,阿姨求你了」

我混乱得不得了。不管怎么想这都不合道理。可是棹的母亲无比真挚地在桌子的另一端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帮你去跟北原老师求情就好了。行吗?阿姨求求你了」

「就算我去了也只是给他添麻烦而已」

「不会的。他现在孤零零一个人的。就连寄这个东西来的也是出版社的人,如果棹有女朋友或者是老婆的话肯定就会寄给她吧。所以他现在真的是孤零零一个人的」

「所以更应该你去不是吗?」

「不要,我好怕」

我顿时失去了话语。

「他一年前就做过手术了,可是现在又住院了,这说明是复发了对吧?棹可是我的独生子啊?我这么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到这么大,我怎么能亲眼看着他去死啊?」

棹的母亲是一副歇斯底里的模样,口吻听起来像是一个在耍赖的小孩子。我知道她爱着棹,可是我不知道应该说些才好,我也不想知道。

「……阿姨,你该不会从来没去探望过他吧?」

被我这么一问,棹的母亲便顿时撒开了我的手。她甚至忘了往威士忌里掺水,而是一口气地直接喝光了。

「我怕」

棹的母亲小声地嘀咕道。

「……为什么?」

当我回过神来,我已经站起了身,抓住了她那瘦弱的肩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实在有太多想说的话,再加上满腔的怒火,使我没法很好地表达出来。我感觉自己的眼睛里甚至有火花飞溅出来。

「棹现在就剩你这么一个家人了,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为什么这么自私啊?为什么这么软弱啊?你告诉我为什么?」

棹的母亲胆怯地僵住了。那双和棹十分相似的细长双眼开始流出了眼泪。

「我也没办法啊。那孩子的爹死的早,我一个人怎么能支撑得起他啊」

「你不要拿一个早就已经去世了的人来当借口。现实中只有你是棹的母亲了」

「母亲也是人啊。我哪有这么坚强。就算爱着他也好,就算他很重要也好,有些事情也是无法忍受的啊。晓海你没有孩子你不懂的」

不是这样的,否定的话语在我的脑海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我确实没有孩子。

但是这和有没有孩子压根就没关系。

那这到底和什么有关系?

——我自己有工作,积蓄也还算可以。这世上当然有很多东西是用钱买不来的。但是也有很多事情是因为有钱了,才会有自由。有了钱你才可以不依靠着谁,也可以不用低声下气地听命于谁。我认为这是非常重要的。

在我十七岁的时候,瞳子阿姨曾经这样告诉过我。

——自力更生是人生在世最低限度的武器。即便伴随着结婚或者是生育等环境的变化而一时收起了也无所谓。但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重新拿出来,也应该时刻进行维护和保养。等到迫不得已的时候能拿起这个武器来战斗。能飞到你想要去的地方。不管是单身也好还是结婚了也罢,有没有准备好自力更生,你的人生都会截然不同。

在我三十二岁的时候,北原老师曾经这样告诉过我。

不管有没有伴侣、不管有没有孩子,人都应该要自力更生。这既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为了不让别人来背负自己的软弱。人虽然是群居动物,可是相互帮助和依赖完全是两码事。

「阿姨,我确实没有孩子,但是我有父母。所以我作为一个孩子求求你了。就算你没有多么坚强也好,也不要再让棹背负多余的东西了。就算只能为孩子分忧解难那么一点点也好,我也希望你能当一个靠谱的大人」

棹的母亲睁大了眼睛,嘴巴像条金鱼般一张一合,却始终说不出话来。她的眼泪夺眶而出,突然间瘫倒在了地板上,开始放声大哭。

以前我也见过同样的光景。她当时被男朋友给抛弃,哭成了一个泪人。对方隐瞒了自己其实已经结婚了的事实。棹愤怒地把那个男人的酒瓶给扔到了外面,她便癫狂般地冲到了店外,伏在柏油马路上收集着那个背叛了自己的男人的碎片。棹以一种心如死灰般的眼神望着自己的母亲,可还是关切般地朝她伸出了手。

——别捡了,会割伤手的。

我还记得棹那副疲倦至极的侧脸以及那依旧温柔的声音。当时的他才十七岁。

我的心脏开始剧烈地抽痛。可是棹一定比我更加痛苦吧。我一想到尚且年幼的棹为了维持和母亲的生活,放弃了那么多的东西,甚至让自己的心都支离破碎,我就难过得不得了。

「阿姨,抱歉,我也说得有点过分了」

我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这份住院申请书我帮你收着,印章在哪?」

棹的母亲一边哭,一边指着电视柜的抽屉。我从里面取出印章,往申请书上盖章,然后把文件装进了自己的包里。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

「……晓海,对不起啊。棹就拜托你了」

棹的母亲依旧伏在地板上,她缓缓地抬起了头,眼睛已经哭到红肿。棹的母亲无法独自站立起来,因此只能让别人来帮她负重前行。太沉重了,太痛苦了,让人很想装作视而不见。可她的身影实在是太过熟悉,因为那是不久前母亲的样子,也是年轻时我自己的样子。

我简短地回答了一句“好”,便离开了公寓。

回到家之后,北原老师非常惊讶。

「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好差」

「稍微发生了一些事情」

「一些事情是指?」

「待会再说吧,我先去准备晚饭」

今天轮到我做晚饭。

「我来做就好。晓海你休息一下」

北原老师从放在厨房地板上的那个蔬菜篮子里取出了土豆和胡萝卜。我呆立在原地,迷迷糊糊地想着他可能是打算做咖喱。

北原老师朝着我转过身来。

「做好了我再喊你,你先回房间休息一下」

我回答了一句谢谢,可依旧失魂落魄地一动不动。北原老师见状放下了手中的蔬菜。他牵起我的手,轻轻地拉着我,让我坐在了厨房的椅子上。

「比起晚饭,咱们还是先聊聊吧」

北原老师也坐在了我的对面。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想说的其实只有一句话,我现在就想飞奔到棹的身边。可我说不出口,因为这样做的话,我就会失去自己好不容易才终于得到的平稳且自由的生活。我会被小岛这个群体所排斥。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话尚且还好,可现在连北原老师都会被卷进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堵在了我的喉头。

「是不是棹发生了什么?」

我反射性地抬起了头。

「能让你这么失魂落魄的,想必也只有他了」

我总算是松开了自己一直紧咬着的嘴唇,艰难地开口说道。

「棹生病了」

北原老师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是性命攸关的重病吗?」

「嗯」

我和北原老师隔着餐桌,神色凝重地对视。

「我知道了,抓紧时间吧」

北原老师站了起来,然后走到我这边来,牵起我的手拉着我走进了房间。一进房,他便打开了壁橱,从里面拿出了行李箱。

「棹是在东京吗?」

「嗯」

「那赶快收拾东西吧。现在就出发的话应该能赶上最后一趟飞机。先收拾一些日用品和几天的换洗衣物。剩下还有需要的话我再给你寄过去」

「唉?可是……我觉得应该要先聊聊」

「一边收拾一边聊也可以的」

北原老师已经开始掏出手机帮我预约机票了。看到我还是一副失魂落魄一动不动的样子,他又语气激烈地催促了我一遍,我终于开始动了起来。

我在迷惑中收拾着东西,北原老师好像想起了些什么,拿起了自己的通勤包。一通摸索之后,他从包里最深处取出了一个茶色的信封。

「这个东西我一直带在身边。想着有机会就还给他的」

北原老师把信封递给了我,我一头雾水地接了过来,那是一个已经皱巴巴的老旧茶色信封。信封上面写着北原老师的联系方式和高中的地址。我的心跳突然间加快了不少,因为我认出了那凌乱的向右上方挑起的字体。我有些害怕地看了看信封里面的东西,结果那是十张一万元的钞票。

「这是棹寄过来的钱,你帮我转告他,这钱我还是不能收」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来回打量着手中的茶色信封和北原老师。

「你告诉他他就会明白的。不过话虽如此,他应该也不会收下。如果他不要的话,你就留着在那边生活用吧」

我在呆滞中摇了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到这份上?」

我不是去给棹探病的。我要是见到他的话,很有可能就不会再回到这里了。北原老师对此心知肚明,可还是执意要送我出门。

「我们不是约好了要守望相助地一起生活吗?」

「可现在只有我单方面地受益」

北原老师说过他很害怕孤零零地度过那以后那漫长的人生。可我现在做的事情,就是在将他重新推回到孤独的状态。这无疑违反了互助会的约定。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我帮了你什么?」

「你接纳了我的过去」

北原老师扬起了嘴角,那是由衷感到高兴的笑容。

「在世人的眼光看来,我的过去无疑是值得唾弃的。但是我并不后悔。当时的我就算舍弃再多东西也好,也想要实现她的愿望。而你不仅接纳了我那不堪的过去,还愿意和我共同生活」

北原老师把手搭在了我的行李箱上。

「所以,如果你真的想要去做某件事情,那么我一定会帮助你」

「可是老师——」

「我再重复一遍。不管其他人说些什么都好,我们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也许我说的话是很奇怪、很自私的,但是那究竟是和谁比起来才显得奇怪呢?谁又能证明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的呢?」

「……我不知道」

「嗯,我也不知道」

北原老师和我正面相对,四目相接。

「没有人知道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所以,你也要有所舍弃」

「……有所舍弃」

北原老师以前说过,我们生来就是有着诸多烦恼的生物,所以才需要大道理去作为最后的堡垒,让我们把所有烦恼都给放下。可如今他的这番话无疑是背道而驰。他告诉我要把那最后的堡垒也给舍弃掉。可是我很害怕,如果我连正确与否都舍弃了的话,那我就真的是一丝不挂了。

「或者说,有所选择」

有所舍弃,有所选择。

这两个词尽管意思不同,可是却极为相近。

我应该舍弃些什么,选择些什么才好呢。

父母、子女、配偶、恋人、朋友、宠物、工作,或是抽象无形的尊严、价值观、正义。全部舍弃也好,全部紧握也好,都是个人自由的选择。

这个极为重大的选择真的被推到我面前时,它比我想象中还要更加的宽广和深邃。它就如同那大海一般,而我即将独自渡过那深不见底的海洋。我害怕得不得了,就连踏出去的脚都在颤抖。可是向我发问的北原老师自己也是有所舍弃、有所选择的人。他很早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北原老师过去所做的事情诚然与正确是相去甚远的,在那个女孩子的父母看来,他大概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男人。可是在那个女孩子眼中,他又是难以割舍的爱人。对我而言,北原老师代表着饶恕与赦免。我自己也被他的自私所拯救。

「我要去见棹」

北原老师点了点头。他和棹完全不一样,我也从未喜欢过北原老师。但我确确实实地和他连接在一起。我在那狂风暴雨的大海上仿佛看到了一只和自己共同飞翔着的鸟,他离我很远很远,可是却让我无比安心。即便我们孤身一人,也绝非是孤独的。

就在我把行李箱给塞进车子的后备箱时,小结回来了。

「晓海,你要去哪儿?」

就在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北原老师代替我做出了回答。

「晓海要离开这座岛了」

小结有些疑惑地眨巴着眼睛。

「她要去见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小结先是一愣,然后心领神会地呢喃道。

「棹吗?」

「抱歉」

「这也是一种选择」

这次轮到我疑惑地眨巴着眼睛了。

「虽然晓海你和我爸结婚了让我挺安心的,但是你俩看起来完全就不像是两夫妻。虽然我觉得你俩是一对好搭档,但晓海果然还是和棹在一起的时候更加漂亮。要在一起的话,女人还是应该选择能让自己变得漂亮的男人更好」

小结的语气非常轻松,这也让我松了一口气。看到北原老师露出了有些受伤的表情,我和小结都笑了起来。我们并没有道别。

「好了,出发吧」

为了赶上最后一趟飞机,北原老师开车送我过去。他平时开车都以安全为首要目的,可是今天却不停地变道超车。他那粗鲁的驾驶没有让我感到丝毫的害怕,反而让我心中的野蛮也随之得到了释放。我感觉自己心中的门一扇接一扇地打开了,那些被关了很久的东西都奔腾而出。

——你突然间告诉我,我能飞到任何一个自己想要飞到的地方去,我会觉得很不安。

昨晚才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如今我就已经启程出发了。

穿过来岛海峡大桥的时候,我打开了车窗。我探出身子感受着窗外的海风,我也许再都不会回到这座岛上了,黄昏时分被染成了一片橙色的濑户内海深刻地烙印在了我的视野里。

这里的风景真的好美。

一直被关在岛上的那些日子里,我始终未曾发觉。

直到真的要离开的那一刻,我的心才终于被这片生我养我的故土之美所震撼。

这是我十八岁的时候,本应和棹一同抛在身后的景色。

那个时候的我也许从未察觉到这份美丽。

我望着那早已司空见惯的风景,却震撼得有如初次相见。我想,我离开这座岛的时刻,也许从一开始已经决定了会是今天。如果我和棹在十八岁的时候一起离开了这里,我的眼睛便只能注视着那耀眼的未来,也不曾了解到自己舍弃了的东西究竟有多么沉重,只能逞强地注视着前方。那样的话,也许我会和棹迅速地、浅薄地走向结束。

自那之后已经过去了十四年。我已经三十二岁了,我遇到了很多很多人。我伤害了别人,也被别人所伤害,我帮了很多人,也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如今,我终于做好了准备。我深知自己舍弃掉的东西的价值,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自由地、凭借自己的意志、跟随自己的内心飞奔到棹的身边。

岛上的人们肯定不会理解我吧。

母亲可能又要因为我而掉眼泪了。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去见那个已经时日无多的男人。

就算无法得到幸福也无妨。

不对,这就是我自己选择的幸福。

我愿为了自己深爱的男人误入歧途。

我一定很蠢吧。

可是心中的这种畅快和清爽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不再有任何的犹豫和迷茫,仿佛从一开始,事情就决定了会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