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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井上晓海 三十岁 夏

每次去书店的时候,我都会找一找有没有棹新出的漫画。

漫画柜台里最为惹眼的地方,一部最近成为社会现象的人气漫画堆积如山。在好几年前,占据那些地方的是棹和尚人的漫画。

引发大量讨论的热门作品接二连三地发行,棹和尚人的漫画早已被世人所遗忘。同样遭到遗忘的还有那件事情。我时常好奇,那些怒不可遏的人们究竟都上哪里去了呢。我甚至觉得,当时的那件事情被世人当成了是发泄口,用以宣泄他们那些难以言说的愤懑。

「北原老师,久等了」

我买到了母亲想看的书,向北原老师喊了一声。他正站在教科书的卖场翻阅着参考资料。我们回到车上,北原老师开车驶向松山。

「慰问品就这点够了吗?要不要再买些点心啥的?」

「不用了。我妈说想让大伙尝尝我们岛上的鱼」

堆在车后座的保温箱里装满了刚捕上来的鱼。

「量还真是有够多的」

「毕竟是八人份的量,不知道我妈能不能应付得来」

我有半个月没见过母亲了。我有些担心她的状态,在不安中朝着“向日葵之家”前进,那是一家距离松山市中心三十分钟车程的老年公寓。

「好漂亮的樱花色啊」

母亲打开冷藏箱,顿时两眼放光。

「果然鲷鱼还得是咱们岛上的好,弹力完全不一样。今晚我做成刺身给大家尝尝。伊佐木鱼就拿来炖或者是盐烤,要不做成鱼生也可以」

在母亲动作麻利地检查那堆塞满了冰块的鱼时,我听见了有人打招呼的声音。两位和母亲年龄相仿的女性走进了“向日葵之家”的大厅。她们也许是刚刚散步回来,运动服搭配上帽子的造型显得健康而又年轻。

「你好,你是志穗阿姨的女儿吗?」

「哇,好鲜活的鱼」

两人看见冷藏箱里的鱼,都笑了起来。

「家母受你们关照了」

我朝着两人低下头,她们“哪有哪有”地笑着回应我。

「里江姐,和美姐,今晚给大伙做鱼吃哦」

「我们也能尝尝吗」

「就是想让大家都尝尝我才让女儿拿来的」

我不知道有多少年没见过母亲和同龄的女性如此高兴地聊天了。

七月初,母亲体验入住了位于松山的老人公寓。我很担心精神状况极不稳定的母亲能不能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和别人相处得来。然而在那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母亲居然一点点地找回了原本的开朗。我也终于知道,在那座任何秘密都隐藏不住的小岛,人是很难重新出发的。

“向日葵之家”是由一间独栋建筑改造而来的老年公寓,里面住着八位五六十岁的阿姨。她们虽然还不至于需要护理,但是一个人住也太过寂寞,因此就想着和其他人一起守望相助,过上充实的每一天。“向日葵之家”就是这样一个面向中老年人的民间公寓。入住者想要赚点小钱的话,也能在附近的农庄里帮忙干点活。母亲跟我商量想要住进来的时候,我非常惊讶。

——老人公寓?你认真的吗?

母亲好几年前就一直念叨着说想搬家,想离开这座岛。在岛上这个极小的社区里,母亲一直被视作是“被丈夫抛弃了的可怜人”,这早已让她疲惫不堪。可是考虑到经济状况和她的身体情况,搬家显然是不现实的。

——我已经让北原老师帮我详细地查过了。

自从那天晚上在海滩边的聊天之后,北原老师就开始频繁地出入我家。母亲虽然很厌恶与人来往,但她唯独能接受北原老师的造访。

我和小结关系也很好,因此他们两父女经常在周末来我们家吃饭。北原老师作为回礼,会帮我们干一些力气活,比如修理老化了的防雨窗以及排水管。当我注意到的时候,北原老师已经非常自然地走进了我的生活。

——老师,今晚想吃什么。

——好吃的就行。

——你这是最难为人的。

院子里的枝叶已经狂野生到了如同茂密的小树丛一般,北原老师帮我修枝剪叶,我则跟在他身后把飘落的枝叶装进袋子里。母亲坐在套廊上,有些迷迷糊糊地望着我们。

——晓海,你最近脸色都不太一样了。

当天夜里,我在叠衣服的时候,母亲这样对我说道。

——有一个能保护自己的人在,果然会安心很多呢。

“我又没让他来保护我”——我刚想这么说,可是脑海中却极为自然地浮现出了北原老师的面孔。我对自己感到了些许疑惑。北原老师频繁出入我家之后,我再也没有大晚上去沙滩边喝酒了。北原老师说我要是什么时候想去,记得把他也给喊上。虽然我从没喊过他,但是有一个只要我喊了他就会来的人在,还是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心。

——你在和北原老师交往对吧?

——没有。

这个问题我倒是毫不犹豫地给出了回答。我时至今日依旧对棹心存留恋,工作和钱的问题也还是堆积如山,我根本就没有时间把精力放到恋爱上面。

——晓海,你不用太在意我的感受。

——都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北原老师……

——我很开心的。

我还在叠衣服的手顿时僵住了。

——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年没觉得开心过了。

母亲脸上的表情看起来莫名的畅快。

——其实事情全都是妈妈的错,可是我很怕你。我让你背了这么多的债,还害得你跟青野分手了。全都是妈妈的错,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可是又很害怕你,一直踌躇不前。

母亲向我缓缓地倾述着,仿佛把一直纠缠不清的线给一根一根地解开。母亲因为自己的事情而筋疲力尽,看不到身边发生了什么,当她注意到的时候,她的女儿已经变成了一个天天绷着脸,从来没有好脸色的女人。她知道再这样下去会拖累女儿的一生,可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感情的宣泄口。

——可是你最近的表情越来越温柔了,妈妈我看见你这样真的很高兴,我这才终于想起来,原来自己是你的妈妈。

我仿佛呆住了似的,倾听着母亲的话语。

——我也终于发现,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母亲站起身来,来到了我身边,和我正面相对。

——晓海,让你一个人吃了这么多苦,真的很对不起。

母亲把手放到地板上,脑袋朝着我低了下去,我连忙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扶起来。我说着“突然间干嘛呢”,眼泪却不知为何夺眶而出。我明明发过誓以后都不准再哭,可是我却再也忍不住了。我和母亲不停地向对方道歉,仿佛在一条漫长而又昏暗的隧道尽头中,终于找到了那仅此一抹的光亮。那道光离我还很远,可是我终于看见它了,唯独这份喜悦是千真万确的。

——你和阿姨说开了就好。

我把这件事告诉北原老师的时候,他还是一如既往,非常平淡地表达了喜悦。过了几天之后,母亲向我提出,想要住进“向日葵之家”。

晚上我和母亲在“向日葵之家”的厨房里一起做饭。由于母亲已经有好多年像是一尊不会动的石像那样,看到她动作麻利地杀鱼时,我居然有些想哭。

「妈,那你还是想要住进这里吗」

「这里的人都很好,也不会有人去东问西问的」

母亲斩钉截铁地表示,自己过得自在才是最重要的。

「那你呢。你和北原老师肯定已经在一起了吧?」

母亲望向了在柜台的另一端和其他阿姨们聊天的北原老师。虽然北原老师这人有点怪怪的,但是在年长的阿姨们里面,他倒也很吃得开。

「嗯,差不多……算是吧……」

虽然有些模棱两可,但我也算是承认了这件事情。

「你们要结婚吗?」

「这个嘛……情况比较复杂」

见我含糊其辞,母亲也停下了干活的手,望向了我。

「也是呢,情况确实很复杂」

情况复杂。只要人活着,就会遇上各种各样的复杂情况。

我和母亲默默地用菜刀处理着鱼。

「虽然以前让晓海你吃了那么多苦,但妈妈我还是希望你能幸福」

「……嗯,谢谢妈」

幸福。我一直对这个词装作视而不见,以至于我已经忘掉了它究竟是为何物。我必须要回想起来属于我自己的那份幸福才行,而这,与其他人无关。

我和北原老师准备启程回家时已经快到晚上了。在深红与深蓝相互交织的黄昏中,“向日葵之家”的阿姨们朝我们挥手告别,母亲站在人群中,她的身影在汽车的后视镜里越来越小。

「一不留神就弄到这么晚了」

我靠在椅背上,松了口气。

「我妈好像还是打算住进去。总感觉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特别的自在,真没想到她在那里居然恢复得这么精神。多亏了北原老师」

我又一次向北原老师郑重地道谢。

「不用感谢我的,毕竟她以后也算是我的丈母娘了」

我正犹豫应该作何回答,北原老师又不动声色地补充了一句。

「当然了,前提是晓海你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

不久之前,北原老师对我的称呼从“井上”变成了“晓海”。虽然我还没跟母亲说过,但其实我们已经跳过了交往阶段,开始谈婚论嫁了。不过老实说,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能不能算是北原老师的女朋友。

「我的想法倒是没有变过,只是有点犹豫这样到底好不好而已」

「犹豫指的是?」

车子在人行横道前停了下来。一位老奶奶慢悠悠地横穿过马路,中途还停下来朝着我们低头致意。北原老师也非常有礼貌地低下了头。

「和我结婚了,你以后可能会被人说闲话的」

「我觉得没有必要去在意别人说些什么」

确认了老奶奶已经穿过了马路,北原老师缓缓启动了车子。他总是那么的礼貌、温柔,可是和这种稳重完全相反,北原老师从不在意别人会怎么看待自己。

从他爱上了自己学生的那天起,从他决定要独自抚养小结的那天起,北原老师心里就有了“除以之外一切皆可抛”的觉悟。某种意义上,他是一个杀伐果断的人。通过和北原老师不断的聊天和对话,我逐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你能和我结婚吗。

因此,在知道了他那天晚上说的话是认真的之后,我很是惊讶。

面对困惑不已的我,北原老师果然也说了和那天晚上一样的话。

——我们彼此之间都有所欠缺,所以能和我抱团取暖吗?

——我们结婚之后,我也能给予你经济上的支持。

诚然,我的不安与不满通常都和金钱有关。但是我又能给北原老师什么样的帮助呢。和我结婚,他能得到什么利益吗。

——我很害怕在今后的漫长人生里,永远都是孤身一人。

——老师你不是有小结吗?

——孩子是孩子,父母是父母。如果把孩子视作父母的附属品,一定会引发悲剧的。

确实如此。我自己也是被这样的悲剧所折磨的其中一人。

——晓海你不害怕今后永远都是孤身一人吗?

——害怕。

这个问题我倒是给出了明确的回答。我通过自己的工作和刺绣,总算是支撑起了和母亲的生活。可母亲终归是会走在我前头的,我不知道我会在多大的年纪迎来和母亲的分别。可是那时候我作为一个女人无疑已经衰老了,也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足够的积蓄。在没有任何保障之下,也许等待着我的是今后孤独且漫长的中老年生活。在身体健康的时候倒是还好,可要是得了什么大病,我又该怎么办呢。我能独自忍受那份孤独吗。

也许有人会觉得我想太多了。可是那毫无疑问是我即将面对的现实。人生在世为何会如此的恐怖呢。在那看不见前方的深邃黑暗中,潜藏着数不胜数的妖魔鬼怪。工作、结婚、生育、衰老、金钱。无力抗争的我只能闭上眼睛,瘫倒在地。

——如果你也害怕的话,以后能和我共同度过吗?

这和爱情以及恋慕完全不同,可那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加能拯救我。

与此同时,我也想到,只要能结婚的话,那么无论和谁都没有区别。和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宠物也好、故事里的登场人物也好,只要当事人愿意,那么三个人四个人也好,就算理由和爱情以及恋慕无关也好,只要你想,那么都能结婚。就算不结婚,只要能有和结婚同样的保障就可以了。就算没有注册登记也好,在我做手术的时候我希望有人给我签字,在我病危的时候我希望有人能进病房里看我,在我想要处置遗产的时候,我希望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顺畅地处理遗产。想改名的时候我希望能改,不想改名的时候我希望就不改。我希望还有很多其他的不便或是不公都因此消失。

——总而言之,以加入互助会的形式,先试试不也是一种选择吗?

北原老师的这番话和那天晚上如出一辙,使我感到了同样的放松。虽然和浪漫完全不沾边,但是目的非常明确,听起来异常的温暖,这也让我很是喜欢。于是,我和北原老师加入了这个只有两个成员的互助会,约定好了今后相互扶持对方的人生。

北原老师和棹完全不一样。我和棹之间是恋爱关系,我们年轻,无法相互谦让,也无法相互帮助。如今已经三十岁的我能否做到和棹相互谦让、相互帮助呢。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再也不可能知道了。北原老师和棹在两个完全不一样的地方。他们不会彼此重叠,因此也不存在碰撞和摩擦。棹如同一道我可望不可即的星辰,永远留存于那繁星闪烁的夜空。

我和北原老师的婚事进展十分顺利。老师下班之后会来我这里,我们经常一起吃晚饭,顺便聊很多需要协商的事情。

「我知道了,那么在各自的工作上继续使用原来的姓名,今年年内完成注册登记」

「婚礼怎么办呢」

「我认为不办也可以」

「你是有所顾虑吗。我听说在女性眼中结婚和婚纱是两码事,有很多人对于穿婚纱是有着一定执念的」

「我没有什么这方面的欲望」

北原老师在餐桌的另一端细细地打量着我。他见我穿着T恤和牛仔裤,衣着很是随便,也认可般地点了点头。和棹在一起的时候,我为了不输给东京的女孩子,努力地去穿衣化妆打扮自己,可现在我只追求整洁和舒适了。我本来也不是什么爱打扮的人,北原老师也土气得恰到好处,正合我意。

「那咱们接下来聊聊住房的问题。假设你打算住到我那里去,那么我应该要给你准备一个用于工作的房间」

「唉,不用了,太麻烦了」

「我认为这不是麻烦与否的问题。结婚之后你会把工作集中在刺绣上面,如果是往专业方向发展的话,你也需要一个能够集中注意力的地方。而且这不仅仅是为了你,如果你在客厅里工作的话,我和小结想必也会有些不自在。所以我认为还是有一个专门用于工作的房间比较好」

原来如此,看来这的确不是我应该客气的时候。北原老师是一个能在关心和合理之中保持平衡的人,在共同生活这件事情上面,这是莫大的优点。

「你是想要一个空的房间,还是说在院子里重新建一个」

「这件事情还是先和小结商量一下再做决定吧」

「嗯。那等你决定了,我就请装修工人来了」

各项事务的进展都令人惊讶般的顺畅。甚至因为过于顺畅,我反而有些不安,过往长久的停滞不前如今是那么的不真切。可是对于没有任何的不满而感到不安,某种意义上也太过愚蠢。

八月份,我和北原老师还有小结三个人一起去了今治看烟花大会。小结去了松山上大学,说是以后想当公务员。而她的理由貌似是以后在迫不得已的时候,能独自生存下去。

「小结你以后是打算要一个人生活吗?」

「不是哦。我只是想拥有独自生存的能力,我可不想一个人生活」

小结的回答很是若无其事,我也只能苦笑着说“确实如此”

「晓海你和我爸也是因为这个才结婚的吧?」

没想到在正式向小结汇报之前,就已经得到了她的祝福。

「我以前一直在想,如果晓海你能当我姐姐就好了,可是没想到居然成了我妈。晓海,我爸虽然比较不像话,但以后也请你多多关照了」。

小结朝我低下了头,我也连忙朝她低头致意。

「什么叫不像话啊,你是觉得我哪儿不像话了」

北原老师有些委屈地念叨着,和小结相视而笑。响彻云霄的烟花燃放声在头顶炸裂开来。我们都齐刷刷地抬起头来仰望着夜空,发出了阵阵欢呼。

「……好漂亮」

我凝望着那在深蓝色的夜空中炸裂的硕大烟火,不由得发出了感叹。北原老师也在我的身旁安稳地微笑着,我们对上了眼神。烟花大会进行到一半,夜空中开始燃放起了物品形状的烟火。“刚才那个是条鱼吗?”“怎么看都像是蝴蝶结吧”。北原老师把脸凑到了我的耳边和我交谈。小结不时回过头来,用力地闪动团扇嬉闹起来。

不知为何,我产生了一种很是不可思议的感觉。我和棹无论再怎么努力,最终也还是分手了。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可是却没有正儿八经地看过一次烟花。小小一场烟花、仅仅一场烟花我们都没有看成。就算再怎么喜欢也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脑海中回响起了“命运”这个词,让我不由得有些想笑,因为自己就像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那样。

「快看,这里有八朔橘大福卖,爸,给我买一个」

烟花结束之后,我们在庙会的小摊前闲逛,小结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不是想自力更生吗?大学生,自己买」

小结嘟起了脸,开玩笑般地抱怨北原老师是个小气鬼。我眼神迷离地望着那些小摊,想起了高中的时候曾经和棹在尾道约会过。

我们尝了传说中的地方特产八朔橘大福,结果味道并不怎么样,把我们都给逗笑了。但是经典的柠檬水味道很不错,里面放了一整只柠檬,喝完之后嘴里全都是柠檬籽。我们还吃了味道很棒的尾道拉面,约好了下次再来。可是到头来,在那之后我们就再没去过了。

「你没事吧?」

「唉?」

「你要是累了的话我们就回车上去吧」

「啊,我没事的」

走在我身旁的两人即将成为我的丈夫和女儿,可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以前的恋人。这种事情实在是难以启齿。我只好垂下了视线,北原老师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那些难以忘怀的事情,其实不用勉强自己去忘掉的」

我知道北原老师看穿了我的想法,这让我有些焦虑。我是不是应该找点什么借口呢。可北原老师肯定一眼就能识破我的借口吧。因此——

「北原老师,你偶尔会想起小结的妈妈吗」

「为什么突然间这么问」

「我感觉只有我被你完全看穿了很不公平」

北原老师笑了笑,说我这个理由很有意思。

「其实,我前些天在超市里见到她了」

我惊讶地望向了身旁。北原老师又重复了一遍“应该说是我好像见到她了”。

「其实我一直都在找她」

这也就意味着,并不存在什么想起不想起的,她一直都在北原老师的心里。

苹果糖、刨冰、章鱼烧,在热闹的小摊和人群之中,我踽踽而行。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心中却没有寂寞的感觉,因为在我身旁同样也有一个踽踽而行的人。

「包含这种事情在内,我们今后也继续互帮互助吧」

北原老师的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震撼,我抬起头来凝望着他。

「怎么了吗?」

「没有,我就是突然间感觉,原来我们真的结婚了」

这种真切的感觉是突如其来的。我心里面有棹,北原老师心里面有小结的妈妈,我们各自都有着自己所爱的人。这个世界宣扬爱是高尚的,爱能拯救地球,可是我们的爱却不能拯救任何东西。甚至可以说和诅咒更加类似。我们饱尝这种痛苦,如同一株并蒂莲般对彼此感受到了亲切。我们相互靠近,相互帮助,共同度过往后余生也是非常自然而然的事情。

「晓海——」

突然间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四处张望,却看见人群中有一位身穿淡紫色浴衣的女性朝着我跑来。那是棹的母亲。我大惊失色,她却高兴地握住了我的手,说着“好久不见”。

「你最近还好吗?阿姨多少年没有见过你了。感觉你好像比以前漂亮了呢」

棹的母亲握住我的手,不停地上下晃动着,我也只能点头回应。

「你和棹分了几年了?那孩子真是有够傻的,对不住啊。你是不知道,他现在——」

我一点也不想听,在那一刻,我向棹的母亲告知了近况。

「阿姨,我已经结婚了」

我拉起了站在身后的北原老师的手,说着“这是我老公”地把他推到了身前。

「唉?慢着?这不是你们高中那会的……北原老师?晓海你和北原老师结婚了?」

「阿姨,久疏问候。我们确实结婚了」

面对北原老师的回答,棹的母亲无比惊讶地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真的假的?啊……我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

棹的母亲独自凌乱了一会儿,然后朝着我低下了头。

「新婚快乐啊晓海,虽然阿姨很想你能当我们家的媳妇儿,但可能这就是缘分吧。棹虽然以前还挺不错的……晓海你是个聪明姑娘,一定要幸福哦」

我感觉自己被一根极细的针给扎了一下。我知道棹的母亲并没有恶意。但是我也能听出来,她那句“聪明”无疑是对“冷酷”的一个下意识改口。不过单从我们分手时的状况上看,会误以为我抛弃了事业受挫的棹也怪不得她。

「果然公务员还是更加安稳呢。女人看男人还是得看准点才好」

我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能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你别说这么多有的没的,恭喜人家结婚了不就是了」

一旁的达也先生也走了过来。我朝他打招呼,低下头来。他有些尴尬做出一个拜谢的动作,向我道歉。棹的母亲顿时愣住了。

「总之晓海恭喜你啊,我会帮你把结婚了的事情转告给棹的」

我方才还在笑着的嘴角僵住了。明明是我亲口告诉棹的母亲我结婚了的,可是我却不想被棹知道。棹以前虽然会给我发想要复合的信息,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完全断绝了联系。如今每个月的二十六日,我给棹汇款还钱成为了我们之间仅存的联系。可是钱很快也就要还完了,这次是真的和棹永别了。

我这么想着,感觉自己迄今为止和棹说过的那么多再见都变得滑稽了起来。在向棹的母亲汇报我已经和北原老师结婚之后,我才终于发现,原来自己事到如今都还喜欢着棹,喜欢到了需要一遍又一遍地暗自下定决心,告诉自己要把他给忘掉。

爱情在我心中并非是温柔的形状。它对我而言就像是诅咒和祈祷。我希望棹能健康幸福,也希望他不要爱上别人,不要将我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