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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青野棹 十七岁 夏

傍晚,我和自己的搭档尚人、责任编辑植木先生三个人一起进行了线上商讨。为了在月刊《青年之潮》上拿下一个连载名额,我们需要在编辑会议上提交原稿。

“这次绝对有戏。要是再拿不到连载名额就有鬼了”

由于植木先生很是兴奋,因此我和尚人都笑容满面的。

植木先生告诉我们,把那些过分严肃、在以前的少年杂志里绝对会被砍掉的章节也毫无顾忌地加进原稿里面,是很能彰显个性的。

“一页一页地去细抠出道作也太没意思了。来决一胜负吧”

植木先生已经当了三年的责任编辑,但是还没有过一部大热门作品。在干劲满满的植木先生的煽动下,就连平时比较爱操心的尚人也两眼放光地聊着今后的事情。

「在杂志上连载漫画听起来就像是做梦一样」

晓海非常惊讶。她双手撑在沙滩上,身穿着遵守校规的长款制服裙和土里土气的白色长袜,小腿肚也露了出来。

「我只能不抱期待地慢慢等」

「专业的编辑老师不是说你们可以的吗?」

「植木先生虽然入行三年了,但其实和我们没差,也算是新人」

「但他肯定比你懂行吧」

「那倒是,但我也没法完全信任他」

「棹」

晓海望向了我。

「你虽然有梦想,但是却意外的冷淡呢」

「毕竟我打小就被迫看清现实了」

「棹你的往事也太艰难了」

「我觉得自己玩了个要么生要么死的大逃杀游戏」

面对我的打趣,晓海皱起了脸,说“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不是的,其实这挺好笑的。我已经决定了要把这些事情付之一笑了。将悲伤之事以悲伤划上句号,本质上是在将过去的我给永远困在那些故事里。我从那悲伤中逃离开来,想用同样的材料构筑出完全不同的故事,那终究会成为我自己的救赎。

那天之后,我和晓海就经常在一起聊天。也许是因为一上来就知道了她家的复杂情况,我也毫不在意地向晓海讲述自己家的事情。没有想到的是,通过自我表露和共享秘密这一最短路径,我们居然成功地找到了“同病相怜”的人。

我和晓海在学校里并不怎么说话。但是在放学之后,我们会特地在那个距离学校有一段距离的无人沙滩上等待对方。在这座岛上,还在上高中的男生和女生要是过分亲密,就会被认为是好上了。

「希望你们能拿到连载名额吧」

「嗯,不过怎么说呢,就算这次不行,我们仨努力下去,以后应该也会成功的。我和尚人还有植木先生,虽然每个人的性格都不太一样,但是却能维持住平衡」

「尚人和植木先生都是什么样的人呢?」

「植木先生平时挺成熟稳重的,但是一旦兴奋起来就会很热血。听说他高中的时候是棒球部的,想想也就不奇怪了。而尚人是那种心思细腻,比较吹毛求疵的类型」

「尚人好像比你大?」

「嗯,大我两岁。在东京独居」

「棹明年也要去东京生活了呢」

晓海抬头仰望着橘色的天空。我本想问“那你呢”,可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父母的离婚和孩子的人生之间是直接挂钩的。希望她爸在离婚之后也能继续给她出学费吧。

「和棹你在一起挺轻松的。不用什么都说出来你也能懂」

晓海双手撑在沙滩上,低着头沉默不语。我也和她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共享这份沉默。

「肚子饿了」

像是要缓解那沉重的气氛,晓海从学校规定的书包里掏出卡乐比的薯条,干净利落地撕开纸盖,把杯子插在我们之间的沙滩上。

「你书包里怎么老是有零食啊」

「谁让咱这里没有便利店呢,只能自给自足了」

「小心发胖,你这腿也够结实的了」

我拿起一根薯条戳了戳晓海那被太阳晒得有些黝黑的脸。她嘟起了脸骂了我一句“要你多嘴”。晓海其实并没有特别漂亮,但我觉得她那透露着坚强意志的浓眉大眼还是非常可爱的。

「关于升学的事情,要不你还是找你妈谈谈吧」

「说不出口啊。最近她喝得越来越多了」

「但是下周就要交志愿调查表了」

晓海没有回答我。我俩吃零食时发出的滑稽声音夹杂在海浪声中。

「棹你就好了。我也想去东京」

晓海抓起一把沙子,伴随着沙粒在指缝间不断滑落,唉声叹气。

「你去东京想干些什么?」

「唉?也没想着要干什么」

「你是想要念书?还是单纯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干嘛啊,突然间这么正经」

晓海不解地眨了眨眼。我有些犹豫要不要说出口,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挑明。

「已经没时间了,该面对现实了。和那些父母已经铺好路的家伙相比,我们很不利的。所以只能选择自己手上最不能舍弃的那张牌了」

晓海皱起了眉头,她盯着我,垂头丧气中透露着放弃的神色。

「……我现在」

话说到一半,晓海便沉默了。我静静地等着她。

「我现在可能还是想先离开这座岛。我已经不想再成为岛上风言风语的中心了」

晓海父亲为了说服双方的亲戚姑且回了一趟家,可是他一周里的大半时间都是在瞳子阿姨家度过的。晓海家的事情在岛上已经人尽皆知,被旁人投以同情可怜的目光想必非常难受。我很清楚那种如同被一双黏糊糊的手所触碰般的不快。

「可是高中毕业的话也没有择业的能力」

「你有什么想做的工作吗」

「我还不知道。所以我不想失去选择的自由」

「过后参加大学入学资格考试不就好了吗」

「说得倒是简单」

晓海弯起了自己搭在沙滩上的腿,抱着膝盖蹲坐着,瑟缩着身子。

「……我想做刺绣」

「刺绣?」

「就是瞳子阿姨做的那种高级定制刺绣。通过钩针将珠子还有亮片给绣在布料上,它们漂亮得像是一场梦,就连巴黎时装周上也会用到。我发现原来还有这样一个世界存在,惊讶得不得了,唯有做刺绣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能去到那个世界」

那个世界。这个词给我的心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即便只是暂时的也好,也能从苦痛的现实中得到逃离。前往某个并不存在于此的世界的手段,对我来说那是故事,对晓海来说,也许那就是刺绣。

「你想当专业的刺绣作家吗」

晓海惊讶地望向了我。

「怎么可能,我只是喜欢而已。当不成专业人士的」

「喜欢的话努力去做不就好了」

「不行的,我打死也没法跟我妈开口。我现在也是瞒着她在偷偷做」

不仅抢走我老公,就连我女儿都要抢走——再怎么说也确实有点太过痛苦了。

「你来我家做呗?」

「唉?」

「刺绣。虽然可能比较麻烦,但是总比被你妈发现了要好吧」

「在你家做吗?可以吗?」

「我自己也得画漫画,没事的」

这句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在我创作的时候,旁人的存在只是一种阻碍。但如果那个人是晓海的话,我想应该没问题。至于去探究原因为何,就有些太过羞耻了。

「谢谢。我会拿些休息时吃的零食当作回报的」

「怎么又是零食啊」

「你不吃?」

「吃。我想吃瞳子阿姨家那种柠檬蛋糕」

「你爱吃甜的吗?」

「我来到这里之后,偶尔会很想吃甜食」

「毕竟没有蛋糕店呢。不过今治那边有,下次一起去呗?」

「去吃美仕唐纳滋,我还想吃点好吃的拉面」(注:美仕唐纳滋是日本著名的甜甜圈连锁品牌)

「那干脆去广岛好了。尾道拉面很有名的。还有八朔橘大福」

「大福必须是草莓味的」

我们明明是在聊未来,可是话题却不知不觉就跑偏到了吃的上面。

不可思议的是,我和晓海有聊不完的话题。父母、未来、自己,我们的对话不是扯远就是跑偏,因此所有话题都会半途而废。我们的关系就如同是被小偷大肆搜刮之后,抽屉都全部敞开着的房间。和晓海聊天是那么的心情愉悦,我们再怎么聊都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因此又会让人想再聊下去。

「差不多该回家了」

晓海站起身来。我其实还想和她再多聊一会儿,可是晓海母亲会说三道四,因此只能作罢。因为那个不回家的丈夫,晓海母亲更加地依赖自己的女儿了。

梅雨已逝,夏日将至。我和晓海坐在同一辆自行车上,在初夏的暮色中前进。我理所当然地坐在了后座。橘色的太阳在水平线的彼端不断下沉,沿着海岸线往左拐,我家就在那条由小型食品店和杂货店所构成的商店街的角落里,可是今天看起来和平时有些不太一样。平时这个点店铺的招牌已经开灯了,可现在却一片漆黑。

「不知道我妈是不是出去约会了。那家伙眼里面是真的只有男人啊」

就在我下车的那一瞬间,店铺的玻璃窗突然间由里向外地碎裂了。晓海被吓得惨叫了一声。卡拉OK用的麦克风在柏油马路上翻滚着,看起来是从店里面扔出来的。我疑惑地冲进店里,发现母亲瘫倒在只有间接照明的昏暗地板上,那急促的呼吸声也让我意识到她正在流泪。

——果然,又是那样。

她那湿漉漉的啜泣声从毛孔中渗入我的身体,让湿气沾染了我的全身,变得无比沉重。我慢吞吞地靠近母亲,向她问道“妈,你没事吧”。

「……棹」

母亲抬起了头。她的眼线和睫毛都已经被眼泪弄得一塌糊涂。瘫倒在地上的母亲仰望着自己的这一构图,我永远都无所适从。

「这次又怎么了」

我不想听。可是我又不得不去听。我蹲下身来迎合着母亲的视线高度,她便在地上爬行似的向我靠近,紧紧地抱住了我。真的,太沉重了。

「小亚他已经有老婆孩子了」

母亲涕泗横流地这样说道。

「他说船造好了,合同也到期了,要回宫城跟家人团聚了」

我忍住了没让自己叹出气来。小亚的钥匙圈上挂着一个吊坠,看起来像是亲手制作的,被手垢弄得破破烂烂,都已经翻毛了。小亚看起来是个干净清爽的男人,唯独那个挂坠有着异样的违和感。

——果然是有家室的啊。

一旦坠入爱河,眼里便全是男人的母亲自然看不到那一点。在恋爱达到最高潮的时候,就连我这个儿子都会被从母亲的视野中挤出去。事已至此,我早就不感到生气了。只要不去细想就行。那些无比渴望却无人给予的东西,只要告诉自己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主动放弃就好。只要不产生期待就好。

「棹,你说这是为什么啊。我明明把一切都给抛下了跟着他了,为什么总是会变成这样子啊」

「就是因为你把一切都给抛下了」

我用架空的故事填补了那无论如何都难以填满的空白。用寂寞构筑而起的城堡也同样是城堡,是专属于我自己的领地,是绝对不容他人染指之处,也是我的生命线。正是因为有那样的一个地方存在,我才能独自坚持下去。

而这样的事情就算告诉母亲她也无法理解。我的话她向来听不进去。她就像是一个教科书式的蠢女人,可她还是我仅此一个的母亲。我很想去揍那个把她变得这么笨的男人。母亲渐渐地失去了抱住我的力气,崩溃地瘫倒在地上。

「他老婆要是死了就好了。我为他付出了这么多,他老婆不仅把家里搞得一团糟,还让他一个人出来工作赚钱,那种女人到底有什么好啊。他肯定还是喜欢我的」

即便事已至此,母亲还是在责备着对方的妻子,而非那个男人。我很想告诉她“骗你的人是你喜欢的那个男人,而不是他老婆”。我怜悯着如此不堪的母亲,也对于怜悯母亲的我自己感到无比的厌恶。所以不要再去多想了,我告诉自己,就算再怎么想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嗯。妈你没错的」

我安慰般地轻拍母亲瘦弱的后背。我快受不了了,真的已经受够了。

「让阿姨去睡吧」

晓海蹲到了我的身旁,她的视线和我维持着同样的高度,光是因为这一点,我就已经对她产生了强烈的信任。我附和般地笑了笑,可我也并不清楚自己的笑容究竟是何模样。

「妈,扶你上楼」

我和晓海在左右两边扛起了母亲的肩膀,让她站起身来。在向着楼梯走去的过程中,我的脚一下子打滑了。晓海也被连带着反射性地打滑摔了下去。我们仰着头,天花板出现在了视野中。过了好几秒钟,我才反应过来刚才是踩到了母亲的呕吐物才打滑摔倒的。糟透了。再怎么说这个也太离谱了点。我的后脑勺和后背都传来了黏糊糊湿漉漉的感觉,恶心得让我动弹不得。

「晓海,对不起」

「要不还是想点开心的事情吧」

我们已经完全没有了力气。

「要想些什么才好呢」

「想些漂亮的东西。珍珠色的珠子,七彩的亮片,蝴蝶那闪闪发光的翅膀」

晓海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着。她畅想着仅仅属于自己的美丽之物,让心灵得到了些许休憩。我也学着她闭上了眼睛,可是却只有深邃的黑暗不断扩张,我只好固执地睁开双眼。

「……酒」

母亲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像是一条蛇那样缠着椅子腿,摸索着将手伸向吧台。她想要去拿那瓶贴着“小亚”名字的烧酒。

我的血顿时冲到了脑子里去,连那些恶心的呕吐物也都不在意了,我站起身来,在母亲快要够到之前抢过那瓶酒,朝着母亲刚才打碎的那扇窗户用力地把酒瓶扔了出去。刺耳的声音回响在四周。

「你干什么啊!」

母亲尖叫着,踉踉跄跄地朝着外面飞奔出去。

晓海支起了身子,望了望敞开着的门和愣住了的我。看到我一动不动的,晓海还是起身追了出去,我只能以一种近乎绝望般的心情望着她。我一点都不想追出去。可是我又不能放任不管。那是我的母亲。我拖着已经筋疲力尽的双腿走出门外。

「小亚,小亚,小亚」

柏油马路吸收了白天的热量,还残存着些许余热,酒瓶子的碎片和烧酒散落一地。母亲哭得像个泪人,一边哭一边捡拾收集着那个在欺骗之后又无情抛弃自己的男人的碎片。我不想去看她那过分悲惨的模样,只能牵起她的手。

「别捡了,会割伤手的」

母亲甩开了我的手。我便又一次牵起来,然后再被甩开。来来往往的熟客们看到我们不断重复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动作,都好奇地聚集了过来。他们高兴地挥着手,说着“穗香——”,可是在注意到母亲明显不对劲之后,都停下了脚步。

支离破碎的酒瓶、哭到崩溃的母亲,头发和制服都被呕吐物给弄脏了的我和晓海。大家看到我们之后,都皱起了眉头。那是看着怪人的眼神,也是排除不可知的异物的气氛。

我这才发觉大事不好。我本来就是异端分子,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晓海不是,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我明明这么想着,双腿却动弹不得。在我如同傻瓜般呆立着的时候,一辆自行车从我们身旁驶过。那是教化学的北原老师。我们的视线短暂交汇,随之而来的便是刺耳的刹车声以及停在原地的自行车。

「发生什么事了」

北原老师依旧穿着一身白大褂,他的车篮里也依旧堆满了食品店的购物袋,长长的大葱还从里面探出头来。北原老师轮番望向了我们、客人,以及哭个不停的母亲。

「今天店铺暂停营业。大家都请回吧」

北原老师向着熟客们低下了头,还没等到回复,便转身望向了我们。

「你们先进去」

北原老师这么说着,用肩膀扛起了已经哭到崩溃的母亲。他的白大褂沾上了母亲的呕吐物,可是那茫然的侧脸中却不见丝毫的动摇。我和晓海望着北原老师把母亲扛了回去,也跟着他回到了家里。身后的客人们已经开始三言两语地议论了起来。

「那不是井上家的女儿吗?」

「他俩怎么搞到一起去的」

对于同样是岛民的晓海,人们充满了担忧以及好奇。我们的事情大概到明天就会在岛上传开吧。

我心情阴暗地关上了店门。即便把那群大叔赶走了也好,待会也会因为这个老师的到来,而演变成情况调查和烦恼咨询。就算和他再怎么谈,沉重的现实都不会有一分一毫的改变。结果只会是徒增我和晓海的心累,因此我很希望他能别来管我们。

「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情?」

北原老师让母亲躺在了沙发上。我已经很累了,希望他能什么不要过问,就这样回家去。看到我沉默不语,北原老师从白大褂的口袋里取出了笔和笔记本。

「如果有什么烦恼的事情,可以打上面这个电话来联系我」

北原老师撕开那页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放到了桌子上。

「晚上也可以打的。或者说你们只是想单纯聊聊天也可以」

道过别后,北原老师就和来时那样,动作迅速地离开了我家。

店门啪地一声关上了,我们连同那寂静的空气一起被留在了原地。我正打算要在椅子上坐下,却想起了自己脏兮兮的模样。晓海同样也是不堪入目。

「晓海,你去洗个澡吧。这样子没法回家了」

我把晓海带到浴室,把自己的T恤和毛巾一同递给了她。

「……棹,你在哪儿」

我听到了母亲呼喊我的声音。我告诉晓海可以慢慢洗,便转身回到了店里。母亲躺在沙发上,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我走近之后,她却突然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和那气若游丝的声音相反,她抓住我的力气大得令我生疼。

「你会留在我身边的吧?」

如果我此刻能大骂一声“别开玩笑了”,然后用力地甩开她的手,那该有多么畅快呢。

「你要一直待在我身边啊。要是棹你不在了,妈妈我可就孤零零一个人了」

「反正你马上就会找到新的男人吧」

「我已经不需要男人了。有儿子在就够了」

「那是谁把这个儿子扔在家里半个月没人管的?还记得吗?」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母亲泡在男人家里,完全没有要回家的意思。虽然我已经习惯了两三天都没人回来,但是半个月再怎么说也有点太过了。家里没有米,冰箱里除了调味料什么都没有。虽然上学的时候有学校的配餐用以充饥,但是周末就连配餐都没有了,我差点以为自己会饿死。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不记得了」

由于手被母亲牢牢地抓住,我只好坐到了沙发上。我陪着已经烂醉如泥的她,脑海里想到了昨天和尚人他们的商讨会。植木先生非常兴奋,说一定会拿到连载名额的,尚人也很高兴。明年我就能去东京了,我就能成为专业的漫画家,就能告别这种苦痛的生活了。我在心里描绘着那明亮的未来,才勉勉强强地维系住了快要消沉下去的心。

晓海过了一阵子也回来了。她穿着我那件宽松的T恤,下身还穿着自己的裙子。她手里拿着洗过之后的脏衬衫,湿润的头发还散发着我家洗头水的香味。

「棹你也去洗个澡吧」

我虽然也很想去洗澡,但是母亲在睡着了的情况下也没有放开我的手。

「我来陪着阿姨吧」

晓海温柔地松开了我和母亲的手。母亲那瘦弱、却如同铅一般沉重的手松开之后,我感觉自己一下子变得轻松了起来。晓海朝着我笑了笑。

「你去吧」

「……嗯嗯」

一不留神发出了有些幼稚的声音,我害羞得只能迅速地逃进了浴室。因为担心母亲给晓海添麻烦,我只能以最快的速度洗完了澡。回去之后我发现母亲已经打起了鼾睡着了。晓海正在擦拭被呕吐物给弄脏了的地板。我慌慌张张地打算抢过来自己干,可她却说已经快擦完了。

看到晓海用熟练的手法在卫生间里洗抹布,我深叹了一口气。对于陌生人的呕吐物已经习以为常的十七岁着实谈不上有多幸福。也许晓海母亲的酒量也日渐增加了。

「……棹,陪着我」

母亲开始喃喃自语地说起了梦话。她沉醉于自己的世界里,可是一旦发生了什么,就会变成孩子的负担。要是能彻底将其舍弃的话一定会变得很轻松,可是舍弃掉自己的母亲大概也会产生罪恶感。到头来,我们能选择的,也不过是背负起哪一边的行李罢了。

「晓海,今天真的很对不住你」

「没事的。话说,我也有点想喝酒了」

晓海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想喝多少卖你多少」

我半开玩笑地走进了柜台。

「威士忌、烧酒、红酒、清酒。想喝鸡尾酒的话也能给你调」

「我想喝棹你平时喝的那种」

「那就是威士忌了。平时那些客人们不要了的酒都被我给顺走了」

我一边说着,从柜子里随便取出一瓶威士忌。在便宜的威士忌里面这是最符合大众口味也是最好入口的了。

「水割、冰饮、纯饮。你想怎么个喝法?」(注:水割是指往酒液中加入水和冰块,冰饮则是只加冰块,纯饮则是什么都不加)

「你是怎么喝的」

「我一般嫌麻烦,都是小口地纯饮」

「那就纯饮吧」

我本来有些担心她能不能喝,结果晓海却喝得很是豪爽。

「好喝。感觉身体沉重得恰到好处」

说着说着晓海就已经马不停蹄地喝完了第二杯。刚出浴时的黑发、没有怎么打理过的眉毛和嘴唇。和那正儿八经的外貌相比,这家伙没准是个酒蒙子。

「棹你喜欢喝酒吗?」

「我是从来没觉得过酒好喝的」

「那你为什么要喝呢?」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第一次喝酒是在初中的时候,因为酒是能让我最快地抛弃掉苦痛现实的手段。如果是平时的话,伴随着醉意,我的意识早已离开了肉体。可今晚我却莫名的清醒,因为躺在沙发上睡觉的母亲还残留在我的视野末端。等她睡醒之后肯定还会哭哭啼啼地缠着我吧。明天开始,无疑又是一段令人心情沮丧的时间。

「你不跟你家里人打声招呼吗?你妈会担心你吧」

「我刚才发过信息了,说我在你家」

「你这么说她不是更加担心吗」

晓海总是撒谎说自己是在和女性朋友一起学习。

「我摊牌了。反正就算撒了谎,明天也会有别人告诉她的」

确实。那些难以掩盖住自己好奇心的熟客们的脸在我脑海中浮现。

「你妈会不会勃然大怒,骂你说“居然和开那种店的人的儿子搞在一起”」

我正打算付之一笑,可是晓海却突然间露出了认真的表情。

「棹,你说为什么我们要被骂呢?」

我一下子答不上来。

「我们做了什么坏事吗?」

没有。但是正面碰撞只会让自己受伤,所以还是任由那些事情过去会更加轻松。晓海和我四目相接,用力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求你了,不要在我面前哭。我实在无法招架女人的眼泪。

「……棹,陪着我」

母亲依旧重复着她的梦话。我无比地想要塞住自己的耳朵。

——就算我在你身边,你只要一找到男人,就会马上离去吧。

我忍受着这份不公,晓海握住了我的手。她用力地咬住自己的嘴唇,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和母亲那瘦弱冰冷的手不同,我也握住了晓海那双有着温暖体温和骨感的手。感情的波涛向我缓缓袭来。我从柜台探出身子,第一次和晓海接吻了。在这样的夜晚,我十分感谢自己并非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