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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每个人的内心深处

我们决定依照《失落的王冠》的密码提示,启程去寻找名为王冠的宝物。

我们有好几天都忙着做行前准备,明天终于要出发了。

「出去玩~出去玩~」

快速打包好行李的诺娜心情大好。

我看着快乐的诺娜,瓦莎却忧心忡忡地说:

「夫人,你们才刚回来,会不会还很疲惫?」

「瓦莎,我和杰佛在沈国的那五年都没好好放过假,所以这次是婚后第一次出门放松。」

「天啊,原来是这样,五年都没有休息啊。夫人,家里就交给我们看管吧。」

「谢谢。我们在那五年都没有休息是因为工作太有趣了,自愿不休息的。啊,对了。」

我交给她一个盒子,里面装满了自制的护手霜、烧伤的药膏、腹泻的口服药、感冒初期的用药,零零总总加起来数量很惊人。

「我在沈国学过制作这些药品的方法,使用方式都写得很详细。你们不嫌弃的话,在我们家工作的人都可以自由使用。」

「天啊,这很贵重啊,谢谢夫人。」

我们讲话的时候,我看到克拉克少爷从大门进来。

「杰佛,克拉克少爷来了。」

杰佛瑞还在窗前确认的时候,诺娜已经冲了出去,然后一边和他说话一边走进屋内。

「杰佛表舅,早安。」

「克拉克,你今天不用工作吗?」

「要,我就是为了工作而来。艾德华表舅说你们要出门,要我来征求你们的同意让我同行,并执行档案管理部的职务。我昨晚被任命为记录官了。」

「家兄?喔,对了,他是听舅舅说的吧。是因为我们可能会解开历史上的谜团吗?」

「似乎是如此,请问你们已经打包好了吗?」

「是啊,我们想要明天一早出发。」

「明天?一早吗?表舅,我可以和你们同行、担任记录官吗?」

「克拉克,你若要同行,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或许是因为杰佛瑞的表情相当严肃,克拉克少爷有点惊讶。

「你要记录我们的发现是可以,但我们一家人的事可以不要汇报出去吗?因为这五年我们都在为国家效力,这趟旅行是给我们自己的奖励。」

「表舅家的私事,我怎么可能讲出去或汇报出去?私生活我当然不会汇报,我保证。」

「好,那你就一起来吧。」

克拉克少爷跑着离开。

「杰佛,艾德华先生不是制度维安管理部的吗?」

「嗯,宰相好像认为这三个部门都很闲,所以家兄可以兼任。我记得他兼任制度维安管理部、档案管理部还有维修部,总共三个部门。」

「是吗?所以他才如此忙碌啊。」

诺娜对于克拉克少爷的同行喜出望外,她当场轻蹲马步,做出打正拳的动作,快速出拳再收拳,发出咻咻咻咻的风切声,让正好在场的瓦莎看得一脸错愕。

「咳、咳!」

我清咳几声,诺娜才猛然惊觉,看向瓦莎和我。

「瓦莎,诺娜在沈国看到护卫练武就有样学样,有够调皮的。」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看起来非常有模有样喔。」

瓦莎笑着离开后,我转向诺娜。

「我知道,对不起。我不会在外人面前这样了。」

「诺娜,我不是在生气。只是不能随随便便把自己的手牌揭露给别人看喔,只有在使用的时候才能展现出来。」

「是,妈妈。」

「不过我也曾不小心在人前露出马脚就是了。我们都要小心。」

说完,我们一起笑了。

晚上用完餐之后,我拜托杰佛一件事。

「以前有个人很照顾我,我可以去打声招呼说我回国了吗?我也想把自制的药品带给他,大概一小时就会回来了。那是我以前常去的酒馆,我可以自己去吗?」

「当然可以啊,已经天黑了,你就搭马车吧。」

「谢谢你,杰佛,我会尽快回来。」

「没关系,你慢慢来。」

我的额头咚地一声贴上杰佛的胸口,带着「谢谢」的意思。

我打开酒吧「乌灰鸫」的门往里面看,萨赫洛先生看到我就停下手边的动作。他放下手中擦拭的玻璃杯,大步朝我走过来。店里和五年前一样,彷佛时间静止了。

「你还活着啊?你之前去哪里了?突然就不来了,害我很担心耶。」

「对不起,发生了很多事,我这五年都在国外工作。」

「国外?对了,总之你先坐吧,吧台可以吗?」

「好。」

店里有两个客人,一对亲密的情侣在角落的座位凑着头说话。

萨赫洛先生将五年前我爱喝的蒸馏酒倒进玻璃杯中,端给我。

「所以?你怎么了?难道跟贺克托有关?」

「不是,原因出在我身上。我之前在沈国学了制药,今天带了这个来。」

萨赫洛先生将鼻子凑近我给他的东西,嗅了嗅。

「有一种类似药草的味道。」

「这个是能有效治疗皲裂或冻疮的药膏。萨赫洛先生会碰水,手部很容易干燥吧?」

「沈国?你也带着孩子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吗?」

「是啊,我结婚了,所以是和先生、小孩一起去。」

「结婚?」

「对。」

萨赫洛先生倒了另一杯蒸馏酒,并高举酒杯。

「是吗?那让我来干杯吧。」

「谢谢。」

「什么嘛,你结婚了啊。我本来还很中意你呢,实在太可惜了。」

「萨赫洛先生,你的表情出卖你了喔。」

「被发现了吗?」

我们笑着轻碰彼此的玻璃杯,并将蒸馏酒饮下肚。烈酒入喉,一路延烧而下,立刻在我的胃部点起一盏灯,感觉全身血管舒张,收叠在背上的羽翼缓缓舒展开来。独饮真是美好。

「那你现在住哪里?」

「东区。」

「婚后住东区?你晋升贵族了吗?」

「对,发生了很多事。诺娜当然也跟我一起。」

「发生太多事了吧。」

「确实是。」

虽然有很多话想说,但明天必须早起,我再喝下一杯就离开了乌灰鸫。

「就当作是贺礼,不用付我酒钱。」

萨赫洛先生没有收下我的酒钱。

我家马车停在酒吧附近。我正准备上马车时,感觉到视线而回头,发现萨赫洛先生一直盯着我家马车看。

「晚安,萨赫洛先生。」

「嗯,晚安。」

我向展露笑颜的萨赫洛先生挥挥手,关上马车门。马车驶动后我回头望去,他依然站在原地。

我们明明是在我脱离组织后才认识的,他却像是同伴,彷佛曾是组织里的同事。这或许是因为,我和萨赫洛先生都有不可向外人道的过去。

搭乘马车返家时,屋内的所有房间都灯火通明,宛如整间房子在对我说「欢迎回家」。想当年我还得偷偷翻墙回去约拉那女士宅邸的别屋,我的处境变化如此之大,实在让我坐立难安。

杰佛瑞打开玄关门走了出来。

「你回来了,安娜。」

「我回来了,杰佛。」

「打完招呼了吗?」

「嗯,也通知对方我结婚了。」

「这样啊。」

我进入家门,洗完澡后在房间梳头发时,诺娜走进我的房间。

「诺娜,你差不多该睡了,明天天还没亮就要起床了喔。」

「妈妈,你听我说,爸爸非常担心喔。他来问我知不知道妈妈是去见谁,所以我就跟他说了不用担心,那个人是喜欢吃点心的叔叔。」

「是吗?谢谢。」

诺娜一脸「我有帮到忙吧」的样子。我目送她走出房间,继续梳起头发。我独自在外果然会让杰佛瑞担心啊,不对,本来就应该担心吧。

不过,什么叫「喜欢吃点心的叔叔」啊,这不是让他更操心吗?

深夜时分,杰佛瑞在我打算就寝时分来到我的卧房。

「怎么了,杰佛?」

「我想跟你一起睡。」

「是吗?来睡我旁边吧。」

杰佛瑞像只大猫咪一样动作流畅地钻到我旁边,我打算补充说明刚刚诺娜告诉我的事。

「我今晚去的是很久以前就跟你讲过的酒吧,我只喝了两杯、报告完婚事就回来了。」

「是吗?没关系,你没有义务一一跟我报告。」

「不是,是我希望你知道这些,我不想让你操心。我们要携手共度下半辈子,让你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做了些什么,我也比较放心。啊,不过你不必觉得自己也需要向我报告才行喔。」

「我知道了。」

杰佛瑞让我枕着他的手臂。我虽然喜欢这样,但每次都很担心他的手会不会麻。

「我对你没有隐瞒,也没有想瞒着你什么。」

「是吗?」

「但是我可能有点吃醋吧。」

「我也猜到是这样。我不会再去了。」

杰佛瑞用我枕着的左手搂住我肩膀,将我揽进怀里。

「不,你可以想去就去,我不想消磨你的人生。有时候一想到我身上有一半的血液是来自那个不可一世的父亲,我就会害怕自己会不会变得像他一样。」

「杰佛……」

「我不想像父亲一样,变成掌控全家人的男人。」

杰佛瑞的伤口依然在淌血。

童年时期无法忤逆父亲的恐惧与厌恶化作渗血的伤口,如今依然鲜血淋淋。与谍报员时期留在我心中的伤口一样,那是会反覆在内心深处伤害自己的记忆。

「真希望快乐的记忆能够覆盖掉痛苦的记忆。」

「是啊。」

「我会一个人去喝酒,是因为我可以成为我自己,不必扮演其他人,我只要坐下来喝个两、三杯就够了。」

「嗯。」

「喝了之后,我就会觉得背上的翅膀慢慢舒展开来,不过我丝毫没有拍拍翅膀、远走高飞的意思喔,我的归宿,永远都是你身边。」

「呵呵。」

「杰佛,有什么好笑的?我是说认真的耶。」

「不是,抱歉,我只是觉得那通常是男生会说的话。『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是拈花惹草的男人常用的托词。」

「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我想到我求婚的时候,你也说过『我会保护你和诺娜』,所以刚刚听你那样说才觉得很好笑。」

「啊,我好像真的有讲过。」

后来我们轻声笑着,带着平静的心情入睡。在睡着前的最后一刻,我想起我和约拉那女士的对话。



旅行计画敲定之后,我有事想找约拉那女士谈谈,于是立刻造访了她的宅邸。诺娜也与我同行,不过她马上和苏珊小姐去其他房间了,她们一定在热烈地讨论梭编蕾丝或针线活的事。

「怎么了,维多利亚?你有什么心事吗?」

「唉呀,我看起来有心事吗?」

「你是不会说谎的人,我一看就知道了。」

我的内心稍微刺痛一下。

我这一生说过无数个谎,现在也有很多事瞒着约拉那女士。

「所以是怎么了?」

「约拉那女士,我晚上偶尔会想自己去一个地方喝酒,也不会待很久,从走出家门到回家,大概只要一个小时。」

「嗯,然后呢?」

「我很愧疚。杰佛瑞说我可以去,而且他应该是真心的,但我很担心他是理智上说可以,情感上还是不希望我去。约拉那女士,老爷还健在的时候,你有过这样的经验吗?」

看着茶杯听我倾诉的约拉那女士呵呵笑着,看向我。

「你并没有对丈夫说谎,但我倒是曾经为了出门而撒谎。应该没有人活到这把年纪,都没说过一次谎,所以我就直说了,我白天外出时都会带侍女同行,可是我曾多次瞒着老爷和老夫人外出过。但说实话,我也不愿意撒谎就是了。」

「唉呀。」

「老夫人是非常死板又冥顽不灵的人,她的心地不坏,但是她坚信『自己的价值观就是正义』。她对自己的正义坚信不疑,就理所当然似的把那套价值观也套在我身上。」

「是。」

「不过她这样让我很难受。」

约拉那女士露出遥想过去的神情。

「问题出在我的娱乐。老夫人厌恶所有种类的卡牌游戏,她认定『卡牌是男人的娱乐,女人想都不要想』。她一定就是接受这种教育长大的,可是我的娘家会全家一起打牌同乐,所以我第一次听到她的说词时,简直目瞪口呆。」

「是因为有赌金钱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卡牌游戏就是要赌点东西才好玩啊。我和朋友是用糕点赌着玩,点心是无辜的,吃完就吃完了,但是老夫人绝不宽贷,她一再强调绝对不准玩牌。」

若是连糕点都不能赌,那就代表筹码不是问题,而是赌博这个行为。

「虽然自己这么说也不好意思,但我是个好太太、好媳妇也是好妈妈喔。贵族的社交场合我都表现得可圈可点,家务事都打理得万无一失,婆媳之间的相处没有任何问题,也会关心小孩。当时只要把时间花在自己身上,我就会产生罪恶感,刚才听你这样一说,我就想起来了。」

「罪恶感吗?」

「年轻的时候,我总是想着『任何人都别想批评我』,做事都不顾一切地向前冲。为此我忙得不可开交,不只一天,一年也转眼即逝,因为一旦开始在意别人的眼光,要忙的事情就会变多,根本没完没了。前阵子才替母亲庆生,回过神来又是老夫人的寿诞了,当我惊觉这件事时,我害怕极了,想到我会这样转眼间走入垂暮之年、离开人世,我就毛骨悚然,这样的一生是多么百无聊赖啊。」

「约拉那女士……」

我很讶异外柔内刚的约拉那女士也曾想过这些。

「有了这样的想法后,我决定不再理会世俗评价,而是重视自己的内心。我每个月会和朋友打一次牌,去打牌时都会骗老夫人说『这只是抒发心情的茶会』。只有打牌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不是妻子、媳妇或妈妈,而是一个人,现在倒是每天都有这种感觉。」

「重视自己的内心吗?」

「我是为了让身边的人幸福而努力,到头来却变成是在勉强自己做牛做马,搞得自己灰心丧志。不觉得怎么想都不对吗?又没有人要我做牛做马,我却把自己逼上死路。」

「这代表大家的幸福是建立在约拉那女士的牺牲之上吧。」

「就是啊,家人并没有这样要求,我却拼命把自己逼上绝路,害自己受苦。」

约拉那女士把装着糕点的大盘子推过来,劝我多吃一点。

「有一次,我头痛欲裂,一直好不了,不知道是因为过劳还是压力大。当时我很确定,若我继续过着没任何娱乐与喘息的生活,全心全意为家人奉献,换来的却是病痛,我会痛恨他们,因为我认为『就是因为我这么尽心尽力才会折寿』。所以当时我决定『说谎又如何,让自己快乐不必有罪恶感』。」

我静静等她说下去。

「忙东忙西明明是我自愿的,不知不觉却产生『我为了这些人那么卖力,却没有回报』的心态||我看到了怨天尤人的自己。」

「这样很恐怖呢。」

「每个人对已婚女性的人生价值都有自己的答案,而我的答案是家人的笑容。为此,我认为撒一、两个瞒天过海的小谎才是成熟的表现。这样一来,老夫人不会觉得自己的价值观被驳斥而心有不悦,我也能快快乐乐地聊天打牌,排遣心情。」

「说得也是。」

约拉那女士轻轻摸上雪白的头发,看着我微笑。

「你就去你想去的地方吧,如果这样能让你的家人展露笑颜,那就是正确的答案。」

「好,我知道了。」

没错,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诺娜和杰佛瑞的笑容。

只要他们展露笑颜,天底下没什么事能难倒我。为此,我也该偶尔去舒展翅膀。

舒展完,再回来和全家人一起笑着生活。

我向约拉那女士道谢后,与诺娜一起离开,并且顺道前往巴纳德老爷的宅邸。

「维多利亚,怎么了?」

「巴纳德老爷,我们一家要依照那组密码,前往西碧尔森林。」

「这该怎么说,年轻人的动作真快啊,杰佛瑞也会一起去吧?」

「巴纳德老爷,爸爸和我都会去!」

「是吗?诺娜也一起去吗?」

「对,是杰佛瑞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推了我一把。」

「这样啊,这样啊,真是令人期待。但是你们不要勉强喔,光是能听你们描述西碧尔的景色,我就迫不及待了。」

「那我们出发了。」

「好,好好玩吧。」

「巴纳德老爷,我一定会捡一些伴手礼回来给你的!」

「真期待你会捡什么来给我呢,诺娜。」

回程的马车上,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啊,对了,诺娜……」

「我知道,我捡的伴手礼只会送给巴纳德老爷啦,其他人的礼物用买的就好了,对吧?」

原来她明白啊。

我们相视而笑,走出家门时笼罩在我心中的乌云都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