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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桃生结子与实泽春彦

我相继搭乘电车和公交车到达东京郊外的一处住宅区。

略显老旧的街道间穿插着一片片绿色,映出树木和群山的模样。

这里是城乡结合部。

“这里算是我土生土长的地方。”

下车后,我们沿着公路行走,这时桃生小姐对我说道。

我紧随其后。

“话是这么说,但我不怎么留恋这个地方。我自己也不是那种热爱故土的人……几年前老家房子都卖掉了。”

她边走边说,语气听着有些落寞。

从公交站走五分钟左右,我们便到达目的地。

那是一栋白色的长方形建筑。

外墙和周围栅栏十分崭新,应该是最近刚建好的,在老旧的街道里显得有些惹眼。

虽然第一印象看起来像是医院,又像是诊所,但实际上这里是人们常说的集体康复之家。

这是看护设施,能够为痴呆症患者提供共同的生活环境。

我们穿过自动门,进入设施,首先对手进行消毒。

在接待处办好手续后换上拖鞋。

随后一位女员工走了过来。

“桃生小姐,久违了。”

“辛苦你照顾了。”

“请进请进。木棉子女士今天身体可好了。”

在员工的催促下,我们被领到位于二楼的会见室。

房间非常简朴,只有一张长桌和椅子。

我们等了没多久后——

门嘎吱一声开了。

刚才的那位员工推着轮椅进来了。

轮椅上坐着一位瘦小的老妪。

她头发花白,面带深邃的皱纹,两眼呆滞无神,若有所视。身穿肥大宽松的衣服,似乎是为了方便更换。

年龄应该在八十多岁……不对,可能都超过九十岁了。

桃生小姐才三十多岁,她的母亲也未免太过年迈——

员工离开后,桃生小姐靠近轮椅。

当场蹲下,视线与老妪齐平。

“妈,好久不见。我是结子啊。”

桃生小姐精神抖擞地说道。

每一个单词都吐字清晰。

随后,那位双目无神若有所视的老妪转过头来,与桃生小姐对上视线。

“……哦,结子……是结子啊。好久没见啦。”

说完,老妪笑逐颜开。

“你身体还好吗?”

“嗯,好着呢。结子,有没有好好去上班呀?”

“当然有。”

“是嘛。你有好好工作啊。”

我们的交流像是一拍即合,又像是话不投机,非常奇怪。

她是桃生木棉子。

这位老妪不仅是桃生小姐的母亲,也是她的外婆。

我回想起来。

回想起搭公交来这里的路上时桃生小姐作出的解释。

“……说点什么好呢。”

公交车车厢里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其他人搭乘。

桃生小姐遥望窗外的景色,开口说道:

“其实……我妈从血缘关系上来说,相当于我的外婆。”

“外婆……?”

“我的生母——在我出生之后很快就撒手人寰了。”

她事不关己地说道。

不,对她来说可能确实是事不关己。

毕竟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她还是个婴儿。

“母亲留下遗孤去世之后,她丈夫很快就丢下我自己跑了。外婆就把我收养起来。外公也早早就去世了……所以她是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的。她当上了……我的妈妈。”

桃生小姐的母亲——辈分相当于外婆。

这个家只有她们两个人。

“我刚出生的时候,外婆都已经快六十了。那个年代的女性可是要一个人把孩子抚养大,实在是太辛苦了……。有些妈妈才二十多岁,还有体力,养孩子就已经搞到自己神经质……但是她没有依赖任何人,仅仅靠自己一个人就把我养大……还没有一句怨言。她确实尽到了母亲的责任。”

“…………”

“小学上公开课的时候,她还经常来参观……不过她的岁数跟其他妈妈比起来,还是差太大了。所以同学们有时候会拿她来开玩笑……回到家之后,我妈就愧疚地跟我道歉,说‘我是个这么讨厌的老太婆,真对不起你’……但我根本就没有那种想法。我不想让她道歉。她毕竟……是我最深爱的母亲啊。”

她的话音充斥着难以言状的情感。

她们应该都有许多各种各样的回忆和往事。

以祖孙、母女的身份朝夕相处。

她们应该都记得那段两人相依为命的岁月——

“呃,可能也是因为年纪大了……她的婚姻观念就是特别陈旧。她觉得‘结婚育儿就是女人的幸福’,怎么都不肯让步,还想尽办法帮我找结婚对象。”

我以前就听说过这件事。

桃生小姐的母亲对女儿的婚姻似乎非常上心。

“而且……她总是念叨叫我赶紧先生小孩。大概是因为自己女儿生孩子丢了一条命才这么说吧……我生母也算是高龄产妇了。”

“…………”

“唉,结果经人一打听才发现,她生孩子之所以会丧命,跟年龄并没有什么太大关联。但是我妈好像又不是那么想的。所以她就一直催我结婚生子,催到没完没了。”

这种举动算是人之常情。

亲生女儿已经离开人世——她变得过度神经质也就不足为奇了。身为骨肉至亲,她不希望孙女上演同样的悲剧,才做出这种行为,这就是人之常情。

“……现在想想,她应该是一直惦记着自己的年龄,还希望能在自己死前彻底把女儿嫁出去。她心里可能都在想这些事情吧。”

于是,在母亲的协助下——桃生小姐结婚了。

“她真的很开心。就好像——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样。我也很开心。我觉得自己已经尽到了最大的孝心。”

然而。

——婚姻生活并不长久。

由于夫妻性格和价值观不一致,桃生小姐决定离婚。

“我以前也说过,离婚之后,我妈心里非常失落,变得郁郁寡欢,怪自己让女儿受了苦……。紧接着……我妈——就被诊断为痴呆症了。”

痴呆症。

到了一定年龄……患上这种病症在所难免。

可是桃生小姐似乎并不这样认为。

那副既辛酸又悲痛的口吻,感觉完全就是把一切责任都怪罪到了自己头上——

据说,木棉子女士以前还是自己一个人住,但很快又住进了集体康复之家。

“……嗯?”

轮椅上的木棉子女士看向我。

她刚才好像注意到我了。

我连忙鞠躬。

“你是……”

“呃……”

见我支支吾吾,木棉子小姐张开嘴巴。

皱纹密布的脸上一下子笑开了花。

“贵文先生!”

她说。

她看着我的脸兴高采烈地说道。

“哎呀,贵文先生也来啦。我好高兴。”

眼看木棉子女士就要从轮椅上起身,我赶快上前蹲下来,与桃生小姐一样视线保持齐平。

“贵文先生,你工作怎么样?记得你在税务局工作,可出息啦。每天都很忙吧?”

“……是、是啊,是很忙。不过,勉强还能应付一下……”

我勉强挤出声音说道。木棉子女士欣然颔首。

接着又看向桃生小姐。

“结子,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贵文先生?有工作是好事,但不要光顾着工作了。你们俩夫妻一定要和睦。”

“我知道。”

“真的没问题吗?见你以前就很要强。我可担心、可担心你是不是跟贵文先生吵架了。”

“没问题。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一切都好着呢。”

母女俩笑着说道。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好了。

“实泽君,我有个请求。”

桃生小姐在公交车里的说明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你跟我妈说话的时候,不管她说什么都不要否认。随便点个头应付一下就行了。再怎么否认她的话……都没有用。”

她的语气略显心酸,却让人感到心意已决。

“我妈呀……基本上都记不得认识的人长什么样了。一看到脸就能认出来的,估计也就只有我这个女儿了……。而且,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看到谁都叫‘贵文先生’。”

贵文。

这好像是桃生小姐前夫的名字。

“只要是个男的跟我在一起,不管是医生还是员工,她都‘贵文先生,贵文先生’地叫,早就不记得我离过婚了。”

不记得她离过婚。

换句话说——木棉子女士心底其实还以为桃生小姐已经结婚了。

“她明明就不记得我前夫长什么样,唯独只记得我结婚的事实。她的思维好像已经变得乱七八糟……。用医生的话来说,就是‘女儿结婚的事情可能让她太开心了。’”

她忘却离婚,唯独记得结婚的事情。

忘却酸楚悲痛的事实,仅留下幸福的回忆。

难道这件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幸福?

难道她现在还沉浸在幸福之中?

“我一开始极力否认……但没用。我不管说多少次自己已经离婚,她几分钟之后就会忘光。痴呆症应该就是这种病吧。强迫自己否认都没用。只会让彼此更加难受。”

她——究竟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

桃生小姐已达忍耐的极限,选择离婚。

她想忍却忍不了,直至忍无可忍才选择离婚。

可是现实很可悲。

在她最爱的母亲心里,时间早已停留在女儿结婚的那段过往。

那段婚姻如今一切照旧,她还为结婚这件事而高兴。

母女。

两者的齿轮似乎永远咬合不到一起,不停空转。

实在是过于反常,过于空虚——

“——对了,结子。”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时,木棉子女士突然说道。

“你还没怀上吗?”

“……没有。”

“哦。唉,接什么不好,偏偏就接了这点。”

“不过呀,”木棉子女士继续说。

她语气十分平稳,却饱含告诫的意思。

“你最好早点生孩子。生晚了没有任何好处。你的生母……由香子也是一样……她要是早一点结婚,早一点把你生下来,肯定就不会死了……”

“…………”

“结子。赶快把孩子生下来吧。你要是再这样迟迟不生孩子……甚至搞到自己丢一条命,我就……真的受不了了。”

“……我知道。我知道了。”

桃生小姐静静点头。

她像是强装镇定,却又表现出忍泪的神色。

木棉子女士看向我。

“贵文先生,拜托你了。”

“呃……好、好的。我会努力。”

我反射性地点头,木棉子女士缓缓向前伸出双手。

她用那双爬满皱纹的纤瘦手掌,握住我的手。

“……贵文先生,谢谢你啊。”

深深、深深一鞠躬,倾诉声声道谢。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跟结子结婚。真的太谢谢你了。”

她握手的力度非常微弱,却传递出强烈的情感。

“我差不多六十岁开始养这孩子……一直以为自己没法撑到结子结婚的那天了……。我一直在想,自己不能比这孩子早走一步,留她一个人孤单。”

她衷心祈求,诉说己愿。

抽泣地道出诚挚、最诚挚的感谢。

她道谢的对象不是我——而是桃生小姐的前夫。

她感谢的是自己记忆当中女儿的伴侣。

那个男人明明就不在女儿身边。

明明早就分道扬镳。

可是这个人心里依然觉得两个人结婚了。

坚信不疑地认为两个人过着幸福的婚姻生活。

她该有多么——多么开心啊。

该有多么放心啊。

一位女性早早失去自己的生女,独自抚养孙女,也就是生女的遗孤,当成女儿一样抚养长大。她不顾年迈的身躯,努力把一个小婴儿培养成出色的女性。一想到女儿可能会因为自己的年龄问题成为遗孤,她就心有余悸。

对于这样的女性来说,女儿的婚事该是多么的幸福啊。

那或许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像是代表自己已经走完了人生的所有旅程,像是代表自己的所有决定都得到了回报。

然而。

女儿的离婚该让她有多么受打击、多么愧疚啊。

“既然这样,那我总算放心了……!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谢谢你,贵文先生。从今往后,小女千万要拜托你了……!”

“……明白了。”

我回握住那只力度微弱的手。

她的目光——并不是聚焦到我身上,而是其他男人。但我依旧正眼凝望那道目光。

“请您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结子。我会一辈子都陪在她身边。”

我说道。

木棉子女士又深鞠一躬,“谢谢你,太谢谢你了……”仿佛祈求般不停地说道。

“对不起,还让你陪我干这种麻烦事。”

离开集体康复之家后。

我们两人在人烟稀少的公交站等候时,桃生小姐说道。

“我妈总是那个样子。一见面就为结婚的事情高兴,再来就是催我生小孩……见到男人就会认错成我的前夫,连续好多次都跟人家重复‘谢谢,谢谢’……接着就全忘了。”

我想起离别之际的木棉子女士。

会面时间结束后,员工进入房间。

我们做好回去的准备,正准备告别时,“……结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木棉子女士问道。

就好像——会面期间的对话全都不复存在一样。

不对。

根本就没有什么“就好像”,她心里肯定也不记得。我说过的话没有一句能在她的脑海里形成记忆。

“我妈的情况好像越来越严重了。唉,痴呆症变得再严重,肯定也不会好转的。不知道她还能记住我到什么时候。”

她坐在公交站的椅子上,自嘲般地说。  

泰然自若。

仿佛摆脱了万般苦闷,跨越了层层纠葛之后,终于心怀达观、幡然醒悟。

“……桃生小姐,您之所以想要孩子就是……”

既不结婚,也不谈恋爱。

她之所以只想要孩子,是因为——

“嗯,就是因为我妈。”

桃生小姐说。

态度不见一丝敷衍,坚决果断。

就像这件事是一开始就定好要告诉我的一样。

“我想孝顺我妈最后一次,想趁着她还没忘记我长什么样的时候,给她看看我的孩子。毕竟……我现在已经想不到还有什么东西能给她了。”

“…………”

“要是我没有离婚……要是我现在还维持着那段婚姻,生个小孩,让我妈见一见的话……她可能就不会患上痴呆症了,我心里不管怎么样都会萌生这种想法。”

痴呆症的病因。

现代医学应该还无法给出准确的解释。考虑到年龄,但凡是个人超过了八十岁,什么时候得痴呆症都不奇怪。

可桃生小姐却觉得自己离婚的事情是母亲发病的诱因。

心怀强烈的负罪感。

“再这样下去,要是我妈认不得我,甚至连自己都认不得的话——要是我妈不再是我妈的话……我报什么答都没用了。她明明是我唯一的家人,亲手把我抚养长大……我还没尽到自己的孝心,就要看她走完自己的一生了……”

据说,桃生小姐本来就是听了母亲的劝告才结婚的。

而结婚对她来说,仿佛就是孝顺的一种体现。

可是这场婚姻——并不顺利。

她说过,自己并不后悔选择离婚,但离婚让母亲伤心的事情,却成了自己唯一的痛。

所以现在她希望——

至少能让母亲见上自己的孩子一面。

这种想法与其说是尽孝,不如说是一种近乎忏悔和赎罪的感情。

“……我知道一切都是出于自我满足。我现在就算给她看自己的孩子,可能也没什么意义。但我还是要想办法……在她还认得我的时候,让她抱上孙子。”

这时“呵”的一声,桃生小姐有气无力地笑了。

她面带自嘲而又可悲的笑容,似乎觉得自己的话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如果她看了我的孩子——如果我能让我妈看到她翘首以盼的孙子……她应该就能看清我的样子了吧,她的目光应该就不会停留曾经的我身上,而是聚焦在现在的我身上了吧……。”

在木棉子女士眼里,桃生小姐仍是曾经的桃生小姐,是结婚不久时的桃生小姐。

无论叮咛嘱咐多少次,她眼中的时间也不会向前流转。

她也不会认得桃生小姐“现在”的样子。

但是。

倘若奇迹发生的话——

“这么巧合的奇迹,怎么可能会发生呢。”

桃生小姐长吁一口气。

“我就说这么多……刚才说的都是我隐藏的实情。我放弃婚姻,放弃恋爱,无论如何都想要孩子的原因,我请求实泽君配对的原因,我的背景——还有我的心里话,都包含在里面了。”

“…………”

“怎么样?听完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特别麻烦又难搞的女人?”

她语带自损,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

“说真的……我从头到尾都只顾着自己,还开始厌恶这样的自己……。我……我利用刚生下来的小孩,竟然只是为了向母亲赎罪,未免也太不尊重自己的孩子了。”

“…………”

“我想尽可能……不把这件事告诉你。我不想让你看到自己内心既复杂又混乱……既丑陋又难看的一面。”

她慢慢倾吐自己的肺腑之言。

“我想跟实泽君断得干干净净。这样一来,我应该就能永远成为你心中的美好回忆……永远做你第一次的对象了吧。”

她的眼中隐约泛起点点泪滴。

她貌似已经察觉,于是拿手指轻轻擦去。

“……哈哈。真的对不起你,难得过一个黄金周,我却拉你陪着聊这么沉重的话题。你应该明白,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了吧……?实泽君,你还年轻,我这种年纪大的女人身上需要负担非常多的麻烦事,不值得你——”

“——桃生小姐。”

我开口打断她的自损发言。

实泽君说。

他语带平静,却传达出坚定的意志。

“我刚才跟木棉子女士说那些话……可不是在扮演‘贵文先生’。”

“啊……?”

“毕竟我本来就没见过贵文先生,怎么可能演得出来呢?所以我想到什么,就老老实实说什么。”  

他刚才对妈妈说的那些话。

我记得是——

——请您放心。

——我一定会保护好结子。

——我会一辈子都陪在她身边。

什么意思?

难道他说这些话不仅仅是因为识趣?

难道他说这些话不仅仅是敷衍了事?

“那些话我不光要说给木棉子女士听——也要说给一旁的桃生小姐听。”

“……什、什么意思?”

我疑惑不已。一旁的实泽君从口袋里拿出了某样东西。

那是一个蓝色的小盒子。

他打开盒子,向我展示里面的东西。

“——”

我惊得说不出话。

“……其实这个东西,我本来是想在圣诞节那天送给您的。我可是把各种各样的计划都制定好了啊?就比如晚餐啊,还有惊喜之类的……”

被打开的盒子里竟然装着——

戒指。

那是一颗光泽亮丽的白金戒指。

小型钻石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尺寸……应该很合适您。其实圣诞节前有一次跟您一起睡觉的时候,我是等您睡着之后再偷偷量您手的尺寸的……。价钱倒没有多贵就是了……”

虽然我的说法有些谦虚,但一眼就能看出这颗戒指价格不菲。

不适合给上司或者炮友那样的人。

这种东西……有资格收下这种东西的人,应该是——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这样做,是想表明自己的决心。既然要求一个参加工作已久、又想快点要到孩子的人跟自己交往……就必须具备跟这个人相伴一生的决心,不然就是失敬。唉……最后还是我抢先向您表白,搞砸了圣诞节的所有计划。”

圣诞节前的表白。

——的确令我备感惊讶。

我忽然间就面临如此富有情感的表白。

所以我内心深处也开始觉得——这不过是他的三分钟热度而已。

可是我错了。

他在表白前甚至就已经准备好戒指。

精打细算地考虑我们的未来。

“桃生小姐。我还是喜欢着您。”

实泽君说道。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和动摇。

曾经他的表白只是任由激情驱使,显得不太稳重,但现在却不一样了。

他的语调坚定不移,饱含决心,仿佛经历了三番五次、反反复复的冥思苦想,却依旧凭借毫不退让的态度,最终找到了自己命中注定的答案。

“表白失败之后,我依然对您恋恋不舍。我依然忘不掉您。所以,我还是希望您可以跟……”

“等一下,等一下啦……”

我连忙喊停。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可是把话都说完了啊?你以为我今天带你来是为了什么?亏我还想把真相交代清楚之后,让你彻底死心的……”

“我也想过您意下或许如此……但说实在的,这些都不是我死心断念的理由,您说对不对?”

“…………”

“我的确非常惊讶,也备受打击。但不管怎样,我还是觉得这些事情,都很能体现桃生小姐的风格。您之所以策划这些那些,都只是为了最爱的母亲而已……。太有您的风格了,桃生小姐,您太温柔了。”

“……。我才不温柔呢。”

“您确实很温柔。只是您自己没注意到而已。”

我根本就不温柔。

我从头到尾都只顾着自己。

公司里人人都喊我这种女人叫做“女皇”。

虎村刚心那件事情也是一样。

即便有一个人死,我依然首先考虑自己的利益。

我之所以和前夫离婚,是因为不愿意配合对方。

我根本就不温柔。

也不可能温柔。

但是。

眼前的这个人却夸我温柔。

还三番五次地跟如此丑陋的我表白。

甚至愿意接受我的一切——

“……你不要这样。”

我说道。声音就是不由自主地打颤。

“你不要再这样了。跟我这种人处对象……肯定不会有多顺利的。反正我没多久就要忙自己的事情……。还要处理我妈的事。我离不开我妈。实泽君,你要是跟我在一起……说不定会继续被她认成别的男人,你真的想好了?你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空虚呢?别对我这种麻烦女人一根筋,你应该找一个更正经的——”

“——桃生小姐。您说的那些都无所谓。”

我反反复复找着借口,实泽君则是劝解似的对我说道。

“桃生小姐,请大大方方地把真心话都告诉我吧。”

“真心话……”

“您对我是什么看法?”

“……”

“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请您从两个答案当中选一个来回答。不需要您答非所问。因为我现在——还没有听到您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哦——

说起来也是。

我不禁感到错愕。我好像连基本、最基本的问题都还没有回答。

几天前和鹿又痛饮一场后——我就想,自己必须该说出心里话了。

所以,我才揭开了自己隐藏许久的背景。

但仔细一想。

那只是背景而已,终究不是自己的心里话。

事到如今,我的心里话还是一次都没有讲出来过。我本想毫不避讳地全盘托出一切,但该说的话却还是没说出来。

心跳不断加速。

忽地满脸发烫。

我说不出来。我不想说。这么丢人的事情,我根本说不出口。

可是我真的停不下来了。

因为除了真心话,其他的话我早就说完了。

因为眼前的男人肯帮我仔仔细细地撤除那些混乱不堪、堆满心底的重担。

我是个麻烦透顶的女人,要是不请别人做这么多的提前准备,我可能就说不出自己的真心话了。

深埋心底、掩盖许久的感情,终于被硬生生地拽了出来。

“……我喜欢你。”

我说。

我说出来了。

“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我喜欢实泽君……!”

我的脸滚烫得令人难以置信。

不知怎的就落了泪。

回首过去——我可能是第一次跟别人说“喜欢你”这句话。曾经的交往经历全都是对方主动发起的表白。

我喜欢他。我喜欢实泽君。

本以为不该说的那句话。

本以为不该承认的感情。

其实——我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正视罢了。我一直都以为自己没资格喜欢上别人……而且也非常害怕。

我好害怕自己会伤害到对方,好害怕自己会因此伤心。

所以我从未正视自己的真心实意。

“我也好喜欢桃生小姐。”

实泽君开心地笑了。

“真好……看来我们是两情相悦呀……”

“是、是啊……”

“呃,其实我不知不觉的时候就注意到了。”

“不、不会吧……!?”

“那只豹纹壁虎的名字叫‘春彦’,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证据了。”

“~~~~”

那件事……那件事,真的给他发现了啊。

太丢人了。

给刚养的宠物取名,结果名字是前任的,我简直就像这种女人一样。

实在是太寂寞、太空虚、太痛苦了!

哎呀,真是服了!我也太喜欢实泽君了吧!

“不、不过啊……光靠互相喜欢,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学生就不说了,我们俩都已经是大人了……。一段关系光有喜欢,怎么可能维持得下去呢?”

“没关系呀,这些事情可以先放一放。”

实泽君说。

“大人的恋爱光有喜欢,确实难以为继。但是……没有喜欢,又怎么能维持得下去呢?”

这句话他说得十分沉稳——经过反反复复无数次的思考过后得出的结论,竟然具备惊人的说服力。

说得让人心服口服。

一段关系光有喜欢,是维持不下去的。

但没有喜欢,就更加维持不下去。

“现在确实什么都没解决,问题依然多到堆积成山……但我还是希望,从今往后,我们能携起手来,一点一点地解决掉这些问题。”

说完,他站起身。

单膝触及柏油路,在我面前跪下。

打开装有戒指的小盒子。

“桃生小姐,我喜欢您。请和我谈一场以结婚为前提的恋爱吧。”

这番过于直率的表白,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感觉他有点太耍帅。不过,现在的我不会再敷衍了事。他正眼凝望的视线直中我的红心。

“……可以吗?”

我激动不已地问道。

“……选我真的可以吗?”

“可以。”

“我已经过三十了,年纪可是快比你大十岁了。”

“我知道。”

“又离异过一次。”

“我都知道。”

“……还没跟你说呢,我跟前夫因为分割财产的问题还有一点纠纷,下个月还要请律师面谈……。”

“这、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那我们就一起解决这个问题吧!”

“我可不是什么好女人哦?优点也就只有工作了得了……私底下邋遢得很。”

“我知道。”

“其实……我连健身房……都不经常去!”

“我早就知道了。”

这样的一问一答肯定没什么意义。

死心吧。

只能彻底死心了。

这并不是说因为实泽君太死缠烂打——我才选择死心。

而是死了那条自欺欺人的心。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那个,这个……好的。”

我点点头。

“我也喜欢你……请、请多多指教!”

说出口来,才发现说得一点都不利索。反应简直就像个第一次被人表白的初中生一样。

实泽君温和一笑,从小盒子里拿出戒指。

他轻轻地抬起我的左手,将戒指戴进无名指。

正因为他偷偷量过,尺寸刚好合适。

我在人生中经历过一次离婚后,第二次为无名指戴上这枚代表誓约的戒指。

可现在。

第一次的感觉已经占据了整座心房。

当天,我决定留在桃生小姐家里过夜。

我们心照不宣,自然而然地就住了下来。

换做是之前——还需要找点理由跟借口。

要是对方不主动邀请,自己根本不敢留下来过夜。

因为我们既不是情侣,也不是朋友。

不过。

我们终于正式结为情侣。

这样一来,应该就不用顾虑太多了。

……呃,这个,从一般角度来思考的话,就算两个人之间是情侣关系,也是需要一定的礼节的。刚交往当天就跑到女朋友家里过夜,这种男的也太不礼貌了。

但不管怎么说……我真的忍不住了。

这不是几句道理就能解释的问题。

自从几个月前我们分别之后,我内心一直绝望不堪,以为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关系,想着必须早早死心。

但今天,我们变回了原来的——不对,是发展成了比原来更进一层的关系。

怎能叫我不兴奋呢?

“…………”

刚进屋子,我们连澡都不洗,就马上奔向卧室。

我任凭油然而生的情欲将她推倒在床。

刚要一如往常地褪去她的衣服——

“等、等一下!”

桃生小姐便喊道。

她慌慌张张地遮住半敞开的胸口。

“等、等一下……!求你了!”

“怎么了?”

我起身看着她。

桃生小姐满脸通红——红得令人难以置信。

“好、好害羞啊……!”

她双手掩面,以微弱得快要消失似的声音说道。

“怎么办……要死了。我害羞得要死了……!”

“啊……害羞……?什么害羞?”

“我说……是做那种事情害羞。”

“……啊?”

说实话,我很不知所以。

害羞?

她意思是说……做爱很让人害羞?

“……都这个时候了,您还害羞吗?呃……做爱确实是隔了很久没错,但是我们做的次数也算积累得挺多了吧……”

“现、现在跟以前是两码事!”

桃生小姐使劲喊道。

“之前的配对……怎么说呢,说到底还是因为要生小孩,这就是个借口而已……所以性行为不过就是用来生小孩的一种方式罢了,对吧?但现在不一样了……性行为本身就已经是目的了呀!?换句话说……方式本身已经变成目的了啊!”

“……?”

我似懂非懂。

“我是说,这个……我们才刚刚在一起哦?”

“是啊,今天才开始……或者说,是几个小时前就开始了。”

“实泽君,你是喜欢我的吧?”

“是的。”

“而且我也喜欢你……”

“……是的。”

“好,那现在我们意见就统一了!针对我们是否两情相悦这个问题,与会成员的意见已经明确达成一致……目前的状态可以表明一个现象,那就是‘我们在一起了’!”

“……?”

嗯?

我又开始听不懂了,怎么办?

“相爱的两个人是为了确认彼此的爱意,才让身体亲密接触……两个人没有任何其他的原因,就直接开始那种把性行为当成目的的性行为……这简直就是货真价实的性爱啊!”

货真价实的性爱。

什么意思?她可是说了个特别惊人的词语啊。

“……好讨厌。不行,好让人害羞啊……。再说了,实泽君你应该也知道吧?我喜欢你这件事……。意见既然都已经达成一致,下一步就要开始进行性行为……我知道,我现在不能再找任何借口退缩了……”

“……”

“哎呀,说到底……最丢人的一点还是心里羞答答的……。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害羞成这个样子……”

“…………”

我终于听到了她想说的话。

大概是因为桃生小姐之前从来没有坦诚过吧。

尽管历经无数次、无数次衣不蔽体的交合——但心里始终有某样东西纠缠不休。

借口、理由、辩解,还有颜面。

诸如此类的道理在心中层层交叠,发展成了她与我之间的性行为。

但从实际意义上来看,她早已对我坦诚相待。

她只是觉得两个人都有想法才会做爱——并非出于什么特殊的理由,或是硬性要求。她多半是因为这件事才羞涩难当,腼腆得像个迎接初夜的妙龄女子一样。

“……哈哈。”

我忍俊不禁。

“不、不要笑啦……”

“我就知道,桃生小姐还是那么可爱。”

“~~~~”

她仿佛热气沸腾似的满脸通红,瞪眼看我。

“……你、你不要小瞧我。我可是已经忍耐了很久很久了……”

“我并没有小瞧桃生小姐。我只是又见识到了您可爱的一面而已。”

“……。你、你就是小瞧我。哎呀,我不管你了。今天不允许你做了。实泽君,你走吧。”

“啊?请、请等一下!”

桃生小姐开始闹脾气了,她刚要从床上起身,我便急忙制止。

结果两个人直接缠在一块,变成近乎扭打一样的姿势,又一次摔倒在床上。

“噗……”

“哈哈。”

我们笑完对方之后——便自然而然地开始接吻。

她依旧腼腆。我一件一件地脱下她的衣衫,直至赤身裸体。我也开始脱掉自己的衣服,两人的身体一丝不挂地重叠在一起。

我们之前已经进行过好多次配对——但现在不是这样。

大概没必要再这样称呼现在的行为了。

毕竟只有特殊关系——才需要取特殊的名字。

主要原因是这个词语听起来不错,可以毫不顾忌当着别人的面说。除此之外,我觉得取这种名字很有意义。

刻意取这种特殊的名字,让我感受到了这段关系的特殊性。

告诉我们配对并不正常。

但是。

我们再也不需要那种称呼。

因为我们只会以正常的态度对待正常的事情。

像一对极其正常的恋人那样,不由分说地亲热彼此的肌体。

曾经,我们的恋爱喜剧始于某个极为特殊的理由,如今总算迎来了平凡俗套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