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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话 复制品,逃学

「喂!怎么回事?」

我刚一浮现,连悠闲地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就遭到了素直的逼问。

素直给我起的名字是「Second」但自从她给我起名以来,一次都没用这个名字叫过我。从来都是用「呐」、「等一下」来叫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用「喂」。今天也是这样。「等一下!」

我看了一眼房间里的挂钟。短针指向五,长针在二十七附近休息。秒针则没有时间休息,毫无怨言地拼命工作着。

并不是早上,而是傍晚。从昨天到现在,我这还是第一次被叫出来。今天是周五。

真田君的『心』读了多少了呢?有点在意,但是现在不能考虑这个。素直看起来马上就要喊「喂!」了。

「什么?」

「什么什么啊?」

啪,一声拍打脸颊的声音响起。

空调强劲的室内,素直仰着头,靠在床的边缘坐着。站在她的面前,我就像是一个忘记写作业被责令在走廊罚站的小学生一样,站都站不稳。

素直从来不会在自己房间之外的地方叫我出来。关于复制人这件事,应该是不能让任何人看到的。

「真田突然和我说话了。」

“啊!”我捂住了嘴。说起来,我并没有告诉她。关于文艺部活动的具体事情,我并没有详细和素直说过。

以前倒也是说过,但是素直渐渐觉得报告的时间都很麻烦,讨厌得不得了。

当我告诉她,律酱来到了只有我一个人的社团活动室的时候,她震惊地瞪大了双眼。当我开始和她说律酱写小说的事情,谈及小说的梗概、内容的时候,她告诉我对这些毫无兴趣,一脸无聊地打断了我。

「他和我说电风扇这个那个的,莫名其妙。」

啊,我很想捂住头。追溯今天早上素直的记忆,我才了解到有关电风扇引起的骚动。

「我并没有故意隐瞒。真田君加入文艺部了。」

「真田?真田秋也?」

「嗯。真田秋也同学。」

「为什么啊?」

我也很在意为什么。但是我觉得没必要特意去问本人。毕竟入部申请书上并没有入部理由这一栏。

而且,虽然素直这么问,其实在周围同学眼里,容貌出众的素直会加入文艺部,这事情才算是奇景呢。

「我不知道理由,不过就是加入了文艺部。另外社团的电风扇坏了,他说拿一个代替的过来。」

原本我想继续说一句“真的很感谢他呢”,结果还是收住了话头。

对我和律酱这是很开心的事情,但是对素直来说不是。素直甚至连文艺部社团活动室里有没有电风扇都不知道,也不关心。

心里一急,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了。只有嘴唇还在以平时1.5倍速快速运动着。

薄薄的螺旋桨在空转。

「现在那个电风扇是一个很旧的东西。那个,我听律酱说了,便宜的电风扇只要1000日元左右就能买到。」

「你不说我也知道」

啊,又来了。

总是这样呢。我深刻反省着自己。我又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素直瞪着我,眼神中明显蕴含着怒气。

「别得意忘形了。」

我知道,素直讨厌从我这里听到一些情况。

即便我说出来,她也会怒气冲冲地对我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即便是我明知道素直不知道,即便是我知道她不知道所以才会说出来,即便如此她也会为此感到愤怒。

「抱歉」

可是,素直。呐, 素直。

再没有比我更有上进心的复制品了哦。真的。

要是在考试和体育测试中取得高分,素直会很开心。所以我一直都在努力。

「够了」

她冷冰冰地说出了结束的话语。

还没来得及回话,我一下子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最近我总是惹素直厌烦,像这样消失的次数变多了。

我突然察觉到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素直的笑脸了。

◇◇◇

下一次被叫出来是三天后。六月二十一日,星期一。

从下周到下下周之间的五天是期末考试时间。对于大部分学生来说,这是一个麻烦的时间段,但是对我来说确实很开心的事情。

因为在考试结束之前,素直几乎每一天都会让我去学校。取而代之的是我要考出一个不错的考试成绩。希望结果不让素直失望吧。

今天从一早上开始就淅淅沥沥地下着细雨,延绵不绝。我心情暗淡地抬起头看着天空,勤勤恳恳地扣紧了雨衣的前扣。

学校指定款的雨衣是奶油色的,上衣和雨裤分开。上衣带有遮住鼻子之下的面罩,穿上之后,除了雨声以外,周边的一切声音都变得遥远起来。

天空会不会承受不住重量砸下来将我压扁呢?我一边幻想着这个问题,一边跨上了自行车。

偶尔在信号灯变换前捏住刹车,就会累得“哈”的一声吐出一口气,嘴边的面罩就会被染上白色。

雨衣不受欢迎的理由之一就是这个。挂满水蒸气,鼻子下面挂满了讨厌的汗珠,就像是小胡子似的。被雨淋湿的手又伸不进去,在脱掉雨衣之前根本没办法擦掉。唯一的可取之处,应该就是谁都看不见。

咔哒咔哒,旋转着的车轮声音也显得很遥远。

终于到了停车场,脱下雨衣的一瞬间,我就感觉到了之前一直在憋气的全身发出了欢喜的声音。

我用毛巾不停地擦着闷热的身体。在脖子上和腋下稍稍喷上了一些止汗剂。

将脱掉的雨衣在自行车上摊开晾干。为了防止被风吹跑,我将雨衣的一角塞在了车把和车位锁架之间。

将教室塞得密密匝匝的同学们,全都是一副懒洋洋的神情,一模一样。可以看出来,无论是谁,都会对这种黏糊糊的湿气感到厌烦不堪。

但是,让我忧郁的却不是雨水和潮湿的空气,而是另有一件心事。

放学后,我隔着稀稀拉拉的空座和真田君搭话道:

「前几天真是抱歉,真田君。」

他抬起头。留在教室的几名同学一起转头望向了我们。

如坐针毡,就是像现在这样的心情吧?

真田君站起身来,将书包背在了右肩上。向外面努了努嘴。

「去社团活动室吧。」

几天前我们也说过,直到考试前社团活动室都会开门。

真田君率先走出了教室,我跟在他身后三步的距离上。

「所以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真田君真的没有装傻,而是在用一种真的不知道我意图的语气问着我。

但是,我有素直的记忆,所以很明白。

「电风扇。你好不容易带过来的,结果我却显得很失礼。」

「其实也无所谓了。」

我从后面偷偷窥伺着真田君的神情。面无表情,也不知道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在控制怒火。我判断不出来。

真田君打开了社团室的房门。但是却没有律酱的身影。

桌子上放着一张从笔记本上扯下来的一张纸,写着「值日去了!」。她似乎特意跑来开了一趟门。

着让我有点吃惊。随后不禁叫出声来。

「电风扇!」

此时我的心情就像是和生离死别的兄弟再次相见一样。我跑了过去,电风扇正缓缓地对着我们微笑着。

应该是律酱开的吧?回转的扇叶正在欢快地咕噜咕噜转个不停,毫不吝惜地将清凉的风挥洒出来。

真田君一边将背包放到地板上,一边解释道:

「那之后我去一年级的教室转了一圈,找到了广中。拜托她开了锁搬进来的。坏掉的那个风扇,按照赤井老师说的,当作大件废品扔掉了。」

真是各种抱歉,但是该从哪里道歉我真不知道了。

「抱歉。真的很对不起,那个,还有……谢谢。」

「到底是道歉还是道谢?」

「都,都有啦!」

搞得乱七八糟的。我想要道歉,也想和他道谢。

和他相邻而坐。我的心里还有点坐立不安。

我下意识地吸入一口氧气,化作二氧化碳吐了出来,随后干脆地开口说道:

「真田君。下次不要在文艺部活动室之外的地方和我说话。」

「哈?」

我吓得肩膀抖了一下。男孩子的「哈?」真的可怕。特别是真田君,超有压迫感。

或许是发现了我在害怕,真田君将手捂到了脖子后面。

并没有挠脸呀,我心想。困扰的时候会挠脸颊,那抹脖子是怎么回事呢?生气的时候吗?

「不,不是。我不太明白。」

「是吗?」

当然的了。任何人被突然这么一说,都会陷入混乱的吧?

「怎么说呢?我呢,心情会有波动。有时候是涛澜汹涌,有时候心细涓涓,各种各样都有。」

被人盯着看。像是要吞噬一切的漆黑双瞳。对上目光会心有惴惴,所以我将无处可去的视线移向了窗外。

满盈水分之后厚厚的云朵掩盖住了天空。到了午后,天气就成了小雨,但是在泥泞的操场上,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散落着运动部社员的身影。

「我并不想引起真田君的不快。」

「没什么。即便被巨浪拍到了我也不会讨厌的。」

很温柔的措辞。这是尊重对方的说话方式。

「可是我讨厌。抱歉。」

他眯起了眼睛看着我。我很想挖个洞藏起来,就像鼹鼠那样,在地底下挖呀,挖呀。

读小学的时候,我在放学路上的田地里见过一个大开的洞口,从那里面我看到过鼹鼠的模样。我刚和它的视线对上,鼹鼠马上就跑进洞穴里面去了。

这不是素直的记忆,是我的记忆。素直从来没见过活的鼹鼠。

「所以你下次不要和我搭话了。等我再和你说话的时候,拜托你再和我说话。」

说出口之后,我自己都觉得过于任性了,深受打击。但是抬眼看了一眼真田君,似乎并没有生气。因为他正用手挠着脸颊。

瘦骨嶙峋的手指转过来转过去。

「这样一来就难办了呀。」

「为什么?」

「要是我想和你说话的时候该怎么办?」

这个答案我可从来没有想过,吃了一惊。

这么说,真田君想要和我搭话吗?

脸颊渐渐地开始发烫。有点担心是不是变红了,可是在真田君的面前自己又没办法拿出小镜子。

不是啦。因为我是部长,所以必须要和我说话。

我心里告诫自己:千万不能有奇怪的误会。

「那样的话,那个……」

因为手头没有现成的橡皮筋,我只好双手抓起头发实验着各种发型。

就在我调整发型的过程中,真田君一直注视着我。

「这个发型叫什么?」

「这个?半丸子发型。」

以前律酱帮我梳过头发,曾经扎成过这个发型。

素直即便是扎马尾辫也不会扎成半丸子头。所以,我觉得别人是可以通过发型来辨别我和素直的。

「很适合你。我觉得。」

听到这笨笨的褒奖话语,我的脸颊自然地烫了起来。

这简直就像是我央求他夸奖我一样。

脸颊一点一点地开始发烫。被律酱抱紧了说“可爱”的时候,即便是有点害羞,但也不是这种心情。

「谢、谢谢。然后……你可以和我说话的日子,我就会像这样将头发扎起来。」

薄薄的嘴唇做出了无声的「哦」的形状。我从真田君身上移开了目光。毛毛躁躁地赔罪道:

「给你添麻烦了,抱歉。」

「没事,我无所谓」

是吗?很尴尬,不过又让人感到轻飘飘的。

「话说,『心』你读完了吗?」

我强行转换了话题,真田君还是跟上了节奏。

「读了一半。上册已经看完了。」

就像在社团活动中见到的印象一样,似乎真田君读书的速度比我要慢一点。他总是一脸深入思索的模样,用生了老茧的指肚翻看着书页。

「今天开始读中」

「你不备考吗?」

真田君没有说话。不过并不是那种没有答复的沉默,而是在思考如何回答的那种停顿。

「并不需要做。」

「不用做?」

「有人跟我说不复习也没什么。」

这是谁说的这种话呢?学校的老师?不像是。也不像是家人说的话。

我不知道真田君成绩具体如何。一年级的时候我们不同班,往往听到他的名字的时候都是有关社团活动的话题。

「这样啊。」

虽然有点在意,但还是不去深究为妙。我自己也一样,有很多事被人追问的话也会感到为难。

「辛苦~啦!」

哗啦一声,门打来了。律酱出现在了门口。我对她说了一句「谢谢你来开门」,她对我摆出了一个剪刀手回复我。和真田君的对话就这样在无意中被打断了。

律酱坐在了我的对面,翻了翻包,取出一个长方形的电信和。要是被老师发现带点心会被没收的,所以大家都偷偷地在自己的书包里常备了一些小点心。

「直前辈,要吃百乐滋吗?」

「要吃!」

律酱将一根百乐滋伸向了我的嘴边。我咬了一口百乐滋的前端,尽情享受着浓郁的咸沙拉味在嘴里徐徐蔓延开来。

咕叽咕叽,我嘴里塞满了百乐滋,不由得将视线投向了律酱,我发现律酱的包里不止有百乐滋,还有百奇。

人在累的时候,大脑会追求甜品。百奇也是应急食品之一吧?

「真田前辈您也请!」

「哦」

毕竟是给真田君,所以她将装着百乐滋的银色袋子递了过去。

等到三个人闭嘴咀嚼的时间刚一结束,我就像重启一样号召道:

「来吧!我们学习吧!」

随后我将教科书、习题集嗖嗖地从书包中召唤了出来,律酱看着我,嘴唇扭出了一个“哎呦”的形状。

看来是用我最喜欢的东西做诱饵,然后想从我的脑袋里将“学习”两个词施加遗忘咒这个战术吧?策士,吾去脱它衣(策士,授首吧)!

注:策士,吾去脱它衣!是一句很常见的二次元空耳。

「对了,直前辈。我有事想要问你一下。」

「劝汝勿做垂死挣扎。放弃吧!」

「不,真的有事!你看嘛,Double和Doppelg-nger,我还没有决定用哪个名字。」

「你们在说什么?」

很难得,真田君能咬死话题不放,律酱一副正合我意的模样开始解释。

「是我自己写的小说里的事情。两名主人公名字还没定下来,所以我想和直前辈商量一下。」

「哼!」

真田君歪着头,似乎还是没有明白,一脸莫名其妙的神情。

「Doppelg-nger这个词,一见到就会死掉的吧?」

这点我在书上读到过。打着“复制品生存状态会不会有些提示呢”这个念头,我从图书馆找了几本标题看起来很接近的书,结果也没什么重大发现。

Doppel这个单词的德语就有复制的意思。另外,Doppelg-nger的出现还被认为是死亡的前兆而被人所畏惧。

第一次见到这个词典时候,幼小的素直震惊地无法发出声来,瞠目而视,眼球仿佛都要脱落下来。

「『归来的美人鱼』吧,是HAPPY END呢。」

在全世界有过许多Doppelg-nger的目击情报。律酱刚才所说的『归来的美人鱼』就是其中最著名的故事。

1985年6月,德国北部一名叫做Aloysia-Jan的年轻女性遭遇溺水事故陷入了重度昏迷之中。但是据她的朋友以及恋人所说,在她家附近发现了理应住院的Aloysia-Jan在散步。

在海边走来走去的女人很像是Aloysia,她一言不发地穿着衣服消失在大海里,等回过神来的人们进行搜救工作时却没有发现她的身影。而在16分钟之后,医院联系了他们,说是Aloysia已经苏醒了。

这一连串的时间也曾经在电视节目中作为探秘节目无数次播出,甚至在日本也成了人们讨论的话题。很多人认为,Aloysia可以跨过不幸的门槛回来是一种奇迹。在不知不觉中,她就被称为『归来的美人鱼』

然而,目击到作为Doppelg-nger的Aloysia的那些人仅限于她的熟人,所以就有了造假的疑问,最后好像发展到了她和电视台以及自己的一个男性熟人对簿公堂的地步。

「是真的纯粹虚构呢?还是离魂症的一种呢?很难说。」

身体和灵魂分离的现象,有时候会被称之为离魂病或是影子病。大部分情况下,脱离肉体的灵魂回到身体之后,这个人就会避免死亡。Aloysia身上发生的事情或许可以解释这一点。

我们不一样。

素直的身体和灵魂都不会因为我的出现而遭到破坏。

并且,素直一直也没有生过什么大病,也很少发烧。只是头疼和肚子疼时常折磨着她。

那么和爱川素直长得一模一样的Second是什么人呢?

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胸闷气短,所以我决定先盖住左思右想的盖子。

「哇!我还想多听听啊,直前辈的智囊。」

望着双手合十,双眼放光的律酱,我故作姿态地耸了耸肩。休息时间差不多该结束了。

「这种地方考试用不上的。」

「呸呸呸」

律酱嘟起了嘴。

「啊,真田前辈。直前辈脑袋可聪明呢。要是有不明白的东西,我建议你问一下哦。」

「啊?」

「『啊』的意思是要尽情读书吧。嗯,那我也————」

「喂喂喂!」

「呜哇,呜哇。哭哭。」

律酱想要拿出平日随身携带的原稿纸,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制止了她,

◇◇◇

从七月第一天开始的期末考试,在加入周六在内,共计六天之后迎来了结束的日子。

一共十一科。劲头嘛,马马虎虎吧。

「考试怎么样?」

「直前辈,意图坏坏的哦。」

再怎么说,考试期间是禁止打开社团活动室的。一周未见的律酱脸上挂着古风式微笑。像是在说“请不要再触及这个问题了。”这样的一张脸。

注:古风式微笑主要指公元前6世纪40年代~20年代后期,希腊雕像脸部所独有的微笑。这种做法的涵义还不清楚。有人认为,这样的微笑反映了健康情绪与幸福生活。也有人认为,古风雕塑特征的形成是由于使嘴巴弯曲起来存在着技术上的困难。代表作有《荷犊的男子》

真田君是和平时一样的扑克脸,脸上并没有写出任何关于考试的感想。

「图书馆里的书,不能带去远足啊。」

今天教室里全都是在讨论下下周要去远足的事情。

考不及格的学生要被赋予补习的义务。而补课的最后一天就是远足的日子,想必很多学生会为之奋斗的吧。当然努力的结果嘛,需要答题纸发回来才会得知。

「嗯,要是旅行中有污损那就麻烦了。」

真田君读完了『心』正在读别的书。是一本包含在森鸥外『舞姬』的短边小说集。

这也是教科书上选过的作品。「真鸥外是混球?」班上的同学嘀嘀咕咕说的脏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舞姬』中的主人公常被视为森鸥外本人,而为他怀上孩子的爱丽丝,则被认为是以真实存在的人物为原型而塑造的。

虽然还没有问他关于『心』的感想,但看起来他已经彻底迷上了读书,这比什么都重要。

「远足当天解散也很早呢。」

「那我回家继续读?」

考试期间也好,今天早上也好,一到休息时间,真田君就像忘了考试这事情一样,时不时地就拿起书来读。

他的周围没什么人气。以前在他身边会有几个篮球部的朋友,可是那样的场景在五月之后就没有见到过了。

五月,恰好和真田君右腿受伤退出篮球部的时间重合。

「说起来,真田前辈你根本就没学习过,是不是应该去不了远足啊?」

被后辈怀疑不及格的真田君耸了耸肩。

「只要听课了就不会不及格的。」

「一点都可爱啊~」

律酱咯咯笑个不停,从长桌里面一下子跳到了电风扇面前。她的短发在最强档的风吹拂下,鼓胀起来。

「哈~~哈~~,活过来啦~~啦~~啦~~」

带有回声。

哇啦哇啦(我们),是外星人啦~上小学的时候,我会和素直轮流在客厅的电风扇前大喊大叫。还会为这种无聊的事情而捧腹大笑。

「一年级远足的时间是在五月吗?」

漫不经心地说出这句话之后,我一下就反应过来,似乎提起五月这个话题并不太合适。但是真田君依然是表情缺少变化。

「是的!我在川根坐了SL哦」

「大井川铁路吗?」

远足的目的地是由老师们衡量决定的。我们一年级的时候,去的地方是挂川花鸟园和挂川城。

虽说是这样,但是我没有参加去年的远足。因为素直去参加了。

二年级学生的远足会在暑假前两天举行。就像是为了冬季的修学旅行预演一样,很多学生都是有意识地进行分组排练。

想必我也去不成修学旅行。

「SL有点像是脱离现实的模样呢,感觉就像是游乐设施。」

刚一从沉思的海洋之中脱身出来,律酱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将脸从电风扇前面稍稍拉开了距离,外星人的影像消失了。

「SL上的乘客一看到过路的行人就会挥手呢,是吧?」

「嗯。」

真田君点了点头。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算是游乐园迷之气氛吧。不过嘛,我倒也是挥手来着。」

在铁路上或是乘坐新干线的时候,就没有人会朝着不认识的人挥手。

SL和游乐场和日常生活不一样。大家肯定会很兴奋。有一种兴奋感,眼中的每一个人都像是亲密的邻居呢。

「分享幸福,是吗?」

试着想象一下。

如果我像素直一样去了迪士尼的话。

「如果分享快乐的话,大家或许都会笑容满面吧。」

是的,这个世界并不是那么温柔的形态,这谁都知道。有人会看到幸福的笑脸就会嫉妒,也有人生来就是拉仇恨的存在。

人们望着冒着烟,拉响汽笛,不断前行的SL,自然而然地挥起手来。如果不会失去这样的心情的话,所谓的纷争一定会从世界上消失吧。

我呢?

乘坐上巨雷山的素直朝着等待已久的我挥手的话————

我会好好地向她挥手吗?

「前辈们呢?要去什么地方?」

在我恍恍惚惚之间,话题似乎发生了转移。

我急忙伸手去够书包中的透明文件夹。里面夹着发下来的远足说明书。素直似乎根本没有读过,任何一页都没有折痕。

「浜松Flower Park,还有它附近的滨松市动物园。然后还有乘坐游船」

当天早上八点在学校集合,乘坐租赁的巴士出发。经由东名高速公路,前往滨名湖畔的花卉公园。

「从三月下旬开始,似乎就迎来了樱花和郁金香的最佳观赏期。」

说明书的底部印着一只笑眯眯的小蜜蜂,嘴边吐出了一个对话泡,介绍着设施的内容。

「直前辈,现在不是已经七月了吗?」

「花卉大赛也是在六月举行、」

「直前辈,现在,不是已经七月了吗?」

我渐渐地不安起来。真田君悄声答道。

「应该是有什么花开吧。如果不是的话,那不就该闭园了?」

「是呢。那吃完便当就去隔壁的滨松市动物园。那里似乎有金狮面狨。」

「金色的狮子吗?听起来好酷。」

「不是啦,是狮面狨」

「狮面狨是猴子吗?」

「是啊。身上毛发就像鬃毛一样的猴子」

「光是想一下就觉得好有意思。」

律酱两只胳膊撑在桌子上,嘿嘿嘿地傻笑着。

「最后是在滨名湖乘坐游船」

似乎是环绕着馆山寺温泉的线路。“难得来一趟温泉,很想去一趟,但是返程的巴士是有固定时间的。”“如果能就地解散的话,就可以过去了。”女生们嘟起嘴抱怨着,老师们则随口应付着。

「直前辈,你可要小心别从船上掉下去。」

「再怎么着也掉不下去吧。你当我几岁了。」

「但是滨名湖可以抓牡蛎哦。」

我瞪大了双眼。

「诶?真的?牡蛎?」

「那是湖产的牡蛎呢。比养殖的牡蛎营养价值更高。」

那还是小学四年级时候的事情。我被父母带去吃海鲜烧烤。素直因为前一天晚上熬夜,困得不行。让我代替她去的。

我们坐上送迎车,赶往烧烤一条街。

现在想起来,不开自己家车的原因是大人们想要喝啤酒吧?我呢,觉得乘上一辆不熟悉的汽车载着我们前往一个未知的世界,自然会暗自兴奋不已。

在那个可以眺望到烧津港的室外会场里摆放着很多烧烤架。在朋友和家人们的喧嚣吵闹中,我们和律酱一家会合,吃了很多很多海鲜炒面。

扇贝和虾也同样好吃,但是我最喜欢的是牡蛎。

牡蛎别名海牛奶。虽然妈妈说它的样子很怪诞,但是我还是和父亲一起吸溜一下就将它吸入了喉咙深处。当时就感觉从鼻尖到口中完全被海水包围了一样。

而从那时候开始,能在某一天自己亲手去捕捉牡蛎就成了我小小的梦想。

「那边可以借工具吗?」

看到了我心神不宁的样子,律酱瞪大了藏在眼镜后面的双眼。

「难道说直前辈要去潜水抓牡蛎?」

「当然了!谁都别拦着我!」

「谁会拦着你呀?请让我们对您那这份觉悟致以深深的敬意。」

看着我都已经挽起了夏装的袖子,律酱对我敬了一礼。

「另外我提醒一句,只有冬天才能抓牡蛎哦。」

「现在是冬天吗?」

「完全就是夏天呢」

「咕——」

有人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我和律酱顺着声音一起望去,只见真田君趴在桌子上,肩膀抖动着。

还用一只手捂住了嘴角。难不成?是在偷乐?

「从刚才开始就觉得很有趣」

真田君抬起头,憋着笑说道。律酱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嗲声嗲气地叫着我的名字:

「直~前~辈~,他说我们很有趣哦。」

「是,是吗。」

「呐,我们一起剑指世界吧。」

或许也还不错耶。

「那我们组合名字叫什么?」

「牡蛎和Y字领的律子!」

「哎?我跑哪里去了?」

「扑哧」一声,真田君又笑了起来。或许是很意外,所以笑得很开心。

等他笑容平静下来之后,盯着远足手册的律酱开口说道:

「说起来,好像不去滨名湖Palpal呢。明明很近的。」

「啊——」

真田君眼睛眺望着远方。他的眼神深处是映照出了儿时的真田君在过山车上欢腾雀跃的身影吗?

我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又感觉不是这样的。

「我也没去过呢。」

素直也没有去过那里。儿童会那会儿,素直和律酱去了山梨县的富士急乐园。

「那个园区里的动漫形象都是由著名的柳濑嵩先生亲自设计的呢。」

「画面包超人那个?」

「嗯。等有机会,我们一起去吧!」

我的反应稍稍慢了半拍。

「嘛,感觉还是很适合小孩子看呢。」

律酱飞快地补充了一句。似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舌头有点打结。

我倒是希望你不要太过纠结。

「不错呢。我们找机会去吧。」

律酱垂下了目光,「嗯,嗯」地不断点头。

因为是很久没见面了,于是今日的社团活动变成了闲聊时间。就是这样的感觉,文艺部的活动总是如此的自由随意。

快到下午六点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教师办公室还钥匙。律酱包揽了进办公室还钥匙的工作,而我和真田君在办公室外面等待期间,进行了这样的对话——

「很期待远足呢。」

「到时候我可以和你说话吗?」

「我扎着半丸子头的话」

「OK」

整个考试期间,我的发型一直都是半丸子头,今天也是。我还将妈妈打算扔掉的一个很可爱的淡蓝色发圈点缀在脑后。

是的。

我还没有自己察觉。尽管我是被赋予了偶尔代替素直生活的使命,尽管我只是一个复制品——

当Second和爱川素直被视为不同存在的时候,我就找到了乐趣所在。

◇◇◇

或许,这就是惩罚吧。

下一次被素直叫出来的时候,我心里闪过那个念头。

暑假前最后一天上学日。我就在这一天再次浮现出来。

远足昨天结束了。托已经出梅的福,气温攀升到了将近三十度。似乎有好几个人在远足中就身体不舒服了。

今天,素直因为痛经厉害,所以叫出我来。我可以共同拥有素直的记忆,但是记忆只是像是罗列无趣的事实小说一样,我能够读到内容,然而她自己的痛感、情绪,并不能明确传递过来。

我也知道,那是难以忍受的痛苦。明明可以体会一下长假之前大家躁动不安的心情,结果却将这件事情交给了复制品,素直是很辛苦的。

我低着头,观测着藏身被褥之中脸色苍白的素直,顺手吧嗒,吧嗒地按着制服前襟的纽扣。

「远足怎么样?」

「哈?」

与真田君的「哈」相比较,我更害怕素直的「哈?」

说不定下一个瞬间就彻底消失了。虽然心有余惴,但我还是问出了口。

至少玩得十分开心。

大家一起出游,一起欢笑,这也是一段可以称之为青春的一页的时光。

那样就好。那样的话,就好。

我这种任性的期待和素直并没有关系。我明明知道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还很热。」

那样的话,明明让我去就好了嘛。

我貌似懂得了对于素直的责难的感情。

「什么?」

「没什么」

我的肩膀慢慢地垂了下来。

「真想去呐。」

我呢喃了一句,低低呢喃的声音似乎连一漪水波都无法激起。素直似乎没有听清楚。

到了学校教室中,教室里传来的声音依然是大伙在兴致盎然地讨论昨天远足的声音。

有人在聊用手机分享昨天的照片的事情;有人在聊乘坐游船的时候遇到海鸥的事情;有人在聊有个轻浮的家伙跑厕所里休息结果差点被丢下的事情;还有人在聊返程路上看了一部怪诞至极电影的事情。

真好呢。好羡慕。

因为——

我没有去成。

就在我暗自叹息的时候,他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并没有和任何人聊天,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文库本。

我读书的时候,后背会渐渐地变驼背。而他却像是在后背上插入了一块木板,英英玉立。

我从未在教室里和真田君认认真真地说过话。自从电风扇的事情道歉之后,就再也没有和他一起去过社团活动室。

将涌上喉间的唾液用力咽了下去,我走向了教室的右侧。边走边说给自己听“不要在意从后方集聚过来的视线!”

「早上好」

秒针前进了两格之后,真田君抬起头望着我。

神情并不惊讶。他将看上去就很粗壮的大指夹在书页之间代替书签。似乎森鸥外要比夏目漱石难读一些,页数看上去没有太大进步。

「早」

「远足,开心吗?」

将想都没想过的事情说出口是需要能量的。

要是他“嗯”的一声,点头回复我的话,我一定会受伤的。明明我是知道这一点的,但还是这样处理了,感觉这样的自己就像是一个傻瓜一样。

「我可不觉得。」

或许,我是心有所期的吧?期盼他会像现在这样回答我。

「因为没法和人说话」

「和谁?」

「和半丸子发型的那位同学。」

真田君的眼睛抓住了我。

因为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中的气息,我垂下的头一时间无法抬起。

扑通、扑通、我的心脏跳个不停。速度并没有太快。但是,是和平时不一样的声音。

和真田君说话的时候,偶尔,我的心跳状态有些不对劲。

「今天是半丸子发型呢」

「嗯」

「那么,我们两个人走吧?」

我抬起了头。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真田君已经将书合上了。

「远足!」

如果言语中会蕴含着光芒的话,这个时候,我或许就看到了星光。

「走吧!」

甚至连任何细节都没有思考,我就点了点头。

简短的班会之后。同学们吵吵闹闹地陆续走向走廊中,我和真田君穿过了他们身边,分头走向卫生间。

因为不会点名,所以肯定不会被抓个正着。我们的企划取得了成果,等到喧嚣的声音和脚步声远去之后,我们两个人回到教室中拿上了行李。

「行李好少」

「彼此彼此嘛」

书包里面没有教科书。里面只装了钱包、手机、化妆包。真田君的大号背包,今天看起来也一样,扁扁的。

稍稍等了一会儿。也就三五分钟吧。在第一节课铃声响起的同时,两个人从后门偷偷地望向空无一人的走廊。

整个学校里鸦雀无声,显得十分不真实。老师和学生都去了体育馆,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兴奋得想要大叫一声“不妙啊!”。在一缕一缕的阳光照射下,尘埃在走廊中翩然起舞的姿势看起来好美,我好想从走廊的一端跑到另一端。

逃课啦,偷懒啦,我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此时此刻,原本的我是应该替代素直坐在体育馆里面的硬地板上的。

一直装扮成素直的模样,欺骗着身边所有的人。但是,今天的我不是那样的。

我,今天就是我。

「去哪里?」

背后就像长出了双翼,可以飞到任何地方。

换鞋时,突然一句不经意的问话让我这种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

又不是去附近公园玩泥巴的小孩子,当然了,要是在城里玩的话必须要带现金。完全失算了。

我就像是一个罪人一样满怀忏悔之心地向真田君坦白道:

「我没有带出去玩的钱。」

素直的钱包中总是放着三千日元。但那是素直的钱,未经许可不能使用。

「我出了。」

「那样是不行的。」

绝对不可以和别人借钱。妈妈说的话都要在耳朵里生茧子了。更别说让别人请客了!

心绪不宁一会儿之后,我的脑海中突然一闪。对了呀,我存了很多五十元的硬币。现在不正是该释放这笔储蓄的时候吗?

「你等我一会儿,我回家取一趟钱。」

真田君他是从烧津站坐电车和巴士上学。所以我要回家的话,只能是一个人。

「现在吗?爱川,你家在哪里?」

「用宗站附近。全力赶过去的话一个小时就回来了。」

其实,单程就算再怎么快,最短也要35分钟。正确的时间是一小时十分钟。再考虑到我拿钱的时候不能被素直发现,可能需要更多时间。

但是我还是说得很肯定。现在如坠轻悠悠的美梦当中,或许假以时日,真田君就会变心。那才是最可怕的。

从SL的车窗中挥手的话,任何人都会报以笑脸。但不会一直对我挥手。就像梦一般的几秒时间过去之后,人们会放下手重归日常。

真田君也一样,说不定会回去。

「那我就和你一起去吧。我借用一下朋友的自行车就好。」

有那么一瞬间,我无法理解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反正平时他也不锁。」

「诶?啊,你有朋友啊?」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话语已经脱口而出。

看到我的紧绷着脸,真田君似乎有点摸不着头脑,嘴角上扬了起来。怎么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吗?

「虽然少了点,但姑且还是有的吧。」

「可是,那个……你的脚没问题吧?」

蹬自行车的时候或许会增加负担。

「当然了。」

简单地回复了我一句之后,他撇开我直奔隔壁班的自行车停车场。

我望着他的背影,向着自己的自行车走去。天蓝色的自行车车身。伸出手去,摸了摸似乎对我如此早就回家感到不可思议的车座。

我推着自行车走过去,和我对上视线的真田君绷着个脸,一言不发。一脸不自在地坐在了“朋友”的自行车上。大个子真田君刚一坐上去,车座就撑开了一个小小的洞口,坐垫看起来很小。

「好酷,居然是鬼han造型」

「鬼han?」

我第一次听这个单词。

「就是鬼handle。摆弄一下车把手的位置」

注:原文鬼ハン,有兴趣自行搜索图片吧。

顺着他的话语我看了一下,真田君骑的自行车车把是朝向天空的。和我的,还有其他人的位置完全不一样。

「怎么改成这样的?」

「用六角扳手之类的吧」

就算是听到了工具名称,现实中如何改成鬼handle这个造型,我还是想不出来。

真田君看起来有点不高兴了,所以我觉得自己要说些什么。

「不过看起来挺容易驾驭呢。真田君,你的上半身很长嘛。」

「别挖苦我。」

真田君左脚蹬了一下地面,凑到了我的近前,轻轻地戳了戳我的额头。

痛倒是不痛,不过吓了我一大跳。我从来没有和一个男孩子这么近距离接触过。

要是素直就不会吃惊了吧?不过换做素直,是不会希望这样的吧。

「不,不是啦。我没说你腿短。」

真田君真的腿很长。就因为腿长,所以上半身也显得比别人高一倍,看起来很轻松地就能捏住“鬼handle”独特的车把。

「上小学的时候,我觉得上半身高的人很酷呢。」

真田君从车把中间看着正在拼命掩饰的我。

「爱川也很高吗?」

「嘛,算是吧。」

要比律酱高呢,很厉害吧?有些怀念当时很骄傲的自己。明明也不是什么可以自豪的事情。

真田君哦了一声,附和着我。随后目不转睛地从上到下打量着我。

「现在也是?」

「够啦!走吧!」

看到我打断了话题,他偷偷地笑了起来。大概是对我自爆黑历史的事情感到满足了吧?真田君看起来又开心起来。

「小心点骑车」

「嗯」

我一马当先,两人在又闷又倦的炎炎烈日下奋勇向前。

这条差不多只是在傍晚时分走过的道路,在日照强烈的上午走过,感觉十分特别。空无一物的书包,一遇强风吹过,就会无依无靠地向空中飞舞而去。

我握紧了车把。心口处熊熊燃烧的热度丝毫不输于柏油马路上的温度。

就算将六档的变速器调到最重挡位,当下似乎也能踩得动。

「逃学这事,我还是第一次呢。」

听到了我的坦白,真田君微笑起来。

「我也是。」

面部神经要比平时更加活跃,也许是因为对和他一起仅有两人的远足感到兴奋不已。

灿烂的阳光捉弄着我们,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去哪里呢?」

哪都行。打心底里觉得,去哪里都很好。因为去哪里都会很开心。

不过“去哪都行,做什么都行”这句话会被视为和“怎么都行”一样的话语。爸爸时常因为这句话引起妈妈的反感。“明天晚饭吃什么呢”“什么都行”。这些全部都是——哎呀呀,糟透了。

然而我并不知道高中生平时会去哪里玩。素直偶尔会和朋友一起去玩,可是目的地通常是电影院、卡拉OK、保龄球馆、连锁餐厅这些地方。

无论是哪一个,一定都很有趣。

可是看到远足的说明书之后,我有个地方一直都想要去。

「动物园……啊!」

刚嘀咕了一句,我就发现自己的建议真是蠢,感到很难为情。对真田君来说,那是昨天刚去过的地方。

「不是,那个……」

「好啊。」

没有任何抗拒的声音一下子落入了我的耳中。明明在最初,我觉得这个比父亲还要低沉的声音非常可怕。

「不错呀,去动物园。」

而现在,我却再也没有一丝一毫这样的想法。

刚一过静冈大桥,真田君就对我说「我在用宗站等你」。大概是有些顾虑,觉得自己不知道我家的位置比较好一些吧?

就算真田君知道我家,我也没什么过多的想法。只是不知道素直是不是和我一样的想法,于是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孤身一人的我将自行车停在了从家里窗口看不到的位置上。

刚一走进背阴处,大量的汗水就将身体和制服黏在了一起。

脚步摇摇欲坠。太阳穴、腋下、后背……胸口上有汗水滑落下来的触感。

将平时控制使用的止汗剂毫不吝啬地洒遍全身,哪怕只有今天一天也好。玫瑰香就像粉色的烟雾散开一般漂浮在空中。

重新扎好头发,吞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玄关的锁。

从狭窄的门缝间探进头去,窥探着家里的情形。人气皆无。玄关处只放着下雨时素直要穿的雨鞋。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素直大部分时间都是窝在房间里。除了上厕所、吃饭的时候会走出房门。吃东西也是早午饭合并,差不多12点多的时候吃饭。现在才九点十五,应该是在睡回笼觉。

其实应该避免绕道的,但我还是去了一趟厨房喝了杯水。将挂满汗珠的玻璃杯颠倒过来,润了润喉咙。仅仅是听到冰块哗啦哗啦摇动的声音,就可以让自己感觉身体之中在渐渐变冷。

接下来就是关键时刻了。走出厨房,四肢着地,沿着楼梯爬上楼去。这种体态可以完全压制声音。虽然要花费一些时间,但却是最正确的方法。

“在家里搞什么呢?”在自己感到羞愧的同时,这里并不是我的家——这个事实缓缓地漂浮到了自己的眼前。

总觉得,我就像是……一个小偷一样。

这也不是现在该考虑的事情。虽然这么告诉自己,手脚还是颤抖不已。

觉得有些不对劲,顺眼望过去,发现自己右手挂在了蜘蛛网上。急忙用力甩开了它,继续前进。

在走廊的壁橱里,很快就找到了想要找的东西。迪士尼的罐子和两层超市袋子。端起来的那一刻,心脏噗通噗通乱跳,就像坏掉了一样。但是素直的房门从未打开过。

罐子和袋子要比想象中重很多,我将它们塞到了随身带来的背包中,抱着背包走下了楼梯。与其说我是小偷,更不如说我是忍者。如此一想之后,就可以努力驱赶走肌肉酸痛的冰冷感觉。

一直到从玄关逃出之前,我都没有什么活着的感觉。

重新打起精神,骑着自行车向用宗站驶去。远远地看到真田君正在细长的停车场入口处玩着手机。

倚靠在樱花树上。枝叶繁茂,形成了一片树荫。明明我是打算说一句“抱歉,让你久等了”和他道歉,但是真田君发现我之后一脸惊诧。

他的视线前方是我的自行车前筐。

「好厉害,看起来很重啊。」

「嗯。很重」

我很坦率地承认了。因为真的是超级重。

虽然勉勉强强地拉住了拉链,但和十分钟之前相反,包变得鼓鼓囊囊的。

我拉开包给他看了一下,里面全是五十元硬币。真田君一见更加吃惊了。

我拿着米袋子一般的背包,做好了去任何地方的思想准备。然而,他的指尖却指向了车站的反方向。

「那边有银行,我们去存一下吧」

虽然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要去银行存一下,但是我还是点了点头。

「可以一次存进去吗?」

每一次只要我先点头的话,真田君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会显得很不安。

就在我在停车场里撑起支架的期间,真田君坐在自己车座上拎起了我的背包。

「我拿得动,没事的。」

「好啦。话说,你搬得挺不错的嘛」

真田君佩服地说着,先行走进了银行。我急急忙忙地追在了他的身后。

我还是第一次来银行,里面空调十分强劲。从全身是汗的状态下解放出来的最初三秒简直是天堂,但是从第四秒开始,人就像是被扔进了冰箱中。

一进门就是三台ATM机。真田君并没有看ATM机一眼,径直走向了排列成一排的窗口走去。可能是因为来了高中生吧,柜台里的姐姐很好奇。看来是真的很冷,所以她在制服外面披了一件薄薄的开衫襟。

「我要在高入金,拜托。」

在高入金?真田君飞快地在递过来的纸张上写了几笔,和存折一并递还回去。居然有带着存折的高中生!我似乎对这个奇怪的地方感到很佩服。

爱川Second名下的存折,在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存在。

「好,那我就将硬币交给您了」

真田君看向了我。大概是示意让我打开放在柜台上面的背包吧。

我打开了背包,意识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再怎么说也不能将生满铁锈的迪士尼罐子递给她吧。

我想要将罐子里的东西转移到超市袋子中,但似乎柜台里的姐姐看穿了,说了一句「就那样给我就行」。我红着脸把罐子和袋子交给她,姐姐面不改色地接了过去。

接着从里面突然传出了哐当、哐当的巨大声响,吓得我直翻白眼。

怎么回事?像是硬币一起滚动的声音。然后,和那个声音一起传来的还有机器不停运转的声音。

「现代小豆洗?」

注:小豆洗又称为“小豆淘”,是一种在河川边出现、会发出“淅淅窣窣”像淘洗小豆一样声音的妖怪。它一般会出现在山谷的溪边或桥下等地。有时还会唱着歌:“洗小豆呀,抓人吃呀,唰啦唰啦……”要是有人觉得好玩走近前去,肯定会掉到水中。这种妖怪在日本许多地方都出现过。

似乎我的低语传到了真田君的耳中。他感到有些可笑,笑了起来。

走回来的姐姐手中只有空罐子在当当直响。

「罐子怎么办?」

素直大概都不记得这个罐子了吧?

「啊,我带回去。」

但是我不能擅自丢掉素直的东西。带回家放回壁橱里吧。

袋子我决定拜托她处理掉了。随后我和真田君对上了视线。

「已经全都存到我的账户上了,马上就取出来吧。」

我愣了一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搔着脸颊。

「抱歉。要是兑换现金的话会收取手续费,所以我觉得这么做更好些」

我终于明白“在高入金”这个词语是什么意思了。就是将钱存到真田君的账户上,然后再换成纸币取出来。

「不用道歉的。谢谢你」

因为我看上去心情沉重,所以真田君有些担心我。

我们快步移向ATM机。真田君打开存折,送进了ATM中。

直接说结论吧。

十九万八千七百五十日元。这就是我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二年级存下来的钱的总和。

对学生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

数十张纸币和硬币。因为太轻了,像羽毛一样,我有点担心是不是被银行职员侵吞了,稍稍显得有点不安。

「我没有侵吞你的钱啦,放心吧。」

小豆洗之后,是悟心鬼?

「要我是银行职员的话,才不会去算计常年缺钱的穷学生的钱呢。」

之前照顾过我的柜台姐姐看着我,有些欲言又止。

「走,走吧!」

听到我火急火燎地催促声,真田君笑着跟了上来。

「那我们去日本平动物园吧。」

「诶?」

「去日本平动物园的直达车是从东静冈站出发的。」

我的嘴里重复了一遍“日本平动物园”

那是上幼儿园的时候,素直和家人一起去过的地方。是一个与小型游乐园结合的动物园,几年前进行了大规模改造工程,人气大增。

东静冈站是静冈站的相邻车站,从用宗站出发乘坐十分钟左右的电车即可。

「去那边可以吗?」

刚才在树荫中是在查找去动物园的方法吧?

真田君打算实现我所说的——想要去动物园的梦想。仅仅如此,我的胸中就像刮起一股黄色的旋风。

「可以。完全可以。」

完全可以。完全就是太棒了!

在检票口前的自动售卖机上我买了往返车票。真田君则是使用IC卡。在站台上,我们俩又在自动售卖机上分别购买了500ML的饮料。

我是爽健美茶,真田君买了麦茶。

甚至就连自动售卖机发出“滴”的短音,我都觉得很可爱。

东海道本线。印有橙色条纹的灰色车厢驶入了蒸笼般的车站中。

跨过车厢和车站之间高差的那只脚,似乎可以飞往任何地方。

身处空调强劲的车厢内有一种重新活过来的心情。座位上空空荡荡的。同乘一辆车的人有驼着背的老婆婆,读着新闻的老爷爷,以及一名打着瞌睡看起来像是大学生模样的男人。戴上了无敌面罩的我们,并排坐在空荡荡的座位上。

虽然我们没有事先商量,但几乎同时拧开了饮料瓶盖。咕噜咕噜,真田君的喉结上下起伏着,像是一个男人的样子。一口气喝了差不多半瓶水下去。

接着他润了润喉咙,又开始摆弄手机。

「要是电车准点到达的话,五分钟后巴士就到了。我们乘坐那趟车就好了。」

「厉害呀。蛮熟练的嘛」

真田君的动作停了下来。

或许,我又、又说错话了。重说些什么来补救吧?

「不是,我就是觉得……好厉害呀。」

词汇量贫乏如斯,这让我自艾不已。我这完全就不像是一个文艺部的部长。

咣当,咣当,车身摇晃着。车厢侧面,骤然拉长的车窗。车窗外景色的流动速度远比我们骑自行车要快速很多。但一座座房子的外观,一家家商店的招牌,却极其自然地映入了我们的眼里。

有一辆婴儿车在铁道旁晃晃悠悠地前行。车体被遮阳罩遮住,看不到婴儿的面孔。

「因为……和女孩子出去这种事还是第一次」

我将视线从车窗上移开,看向身边。

他抓着扶手,脸瞥向了和我完全不同的方向。从黑发中漏出的耳朵是红色的。

很想戳一戳他汗津津的脖子,让他转向我。

今天也是一样的,真田君身上有香皂的香味。要是靠近他的话,汗一定会流得更多呢。

「我也是。和男孩子出去也是第一次。」

就连回复一般的低声呢喃时的短叹,似乎也染上了色彩。

逃课也好,了解到鬼handle也好,去银行也好,买票去东静冈站也好,一切的一切都是第一次。

因为害羞,我没法说出话来。其实很想和他聊一聊『心』的事情,但现在已经无暇顾及了。

电车缓缓地放慢了速度。流动的景色变成了慢镜头,不一会儿就驶入了目的车站。

刚一走下南口的楼梯,就看到有一个熊标志的公交车站。就像是在和我们招手一样,我的心脏怦怦直跳。

「巴士,就要过来了!」

真田君轻轻地指了指那边,说道。

一辆车身上印着许多动物标志的绿色巴士,闪亮地驶向了我们。我简直就想要对司机挥手致意了,但还是强行忍住了这个念头。

除了我们之外,车上只有一位带着孩子的母亲。因为是工作日的上午,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吧?

发车时间到了。伴随着广播声音响起,巴士出发了,开始在陌生的景色中悠然前行。

因为是双人座,身材高大的真田君的膝盖时不时会碰到我的膝盖。

我装作没有意识到的模样,望向了窗外。

「好多不认识的店家呢。」

「难不成你连麦当劳都不认识?」

「别把我当傻瓜!」

我轻轻地戳了戳他埋伏在刘海中的额头。真田君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用左手攥住了有些发麻的食指,装作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他简直就像是一个罕见的硬脑袋主人一样。

巴士停车之后,三岁左右的男孩子一跃而下。年轻的妈妈急忙追上了他那踉踉跄跄的脚步。

他们走向了售票处,我们拉开一段距离,跟在了他们身后。

「真田君你来过这里吗?」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

「说有就算是有吧」

好奇怪的回答方式。

是想要隐瞒以前和女生一起来玩的吗?

虽然我的脑海里滑过了这个想法,但是他刚才说过了,没有和女孩子一起出来过。我没觉得他那句话是在说谎。

「爱川,你呢?」

「嗯……没有,吧。」

准切地说,素直来过。我却一次都没有。

那对母子走了之后,售票处显得十分冷清。

普通票(含高中生以上)是六百二十元。真田君竖起了两根指头,和售票处里面的工作人员说着话。即便是身穿制服,对方似乎也没怎么在意。这是因为附近的高中都放暑假了吧。我们学校也是一样的,今天只会发放成绩单举行毕业典礼。上午就会解散了。

「有劳,普通票2张。」

真田君瞥了一眼正在翻口袋的我。

「我请客吧。」

「没事的!我现在有十九万七千八百五十元呢!」

往返电车费用了四百日元。买饮料用了一百五十元。就算是乘坐巴士导致三百五十日元消失了,如今也没什么东西我会买不起。电风扇我都能买好几个呢。

「这种事情最好别大声声张出来。」

「我知道了!再也不说了。」

我们两个人分别把纸币和硬币放在蓝色托盘上。

拿回来的两张门票上印有不同的动物照片。白猫头鹰和小熊猫。

「你喜欢哪一张?」

「小熊猫!」

今后就用这张票来代替书签吧!这样一来,每次翻开书的时候,我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来今天的事情。

售票处里面的大姐姐微笑着和我们说「路上小心」,目送着我们离开。看她笑容的温度,似乎是错以为我们是恋人了。可是因为她也没有询问我们,所以我也没办法否认。

我不露声色地抬起头看了看身边,真田君一脸淡然。稍稍有那么一点点不甘心。

刚一过了闸口机,不知从什么地方跳出来一个工作人员模样的大姐姐。

「你们好呀!」

「您好。」我回了一句。今天我遇到了好多笑容满面的大姐姐呢。

「欢迎光临日本平动物园。要拍摄纪念照吗?」

「拍纪念照?」

听到我的反问,大姐姐对我报以职业般的笑容,笑嘻嘻地进一步解释道:

「就是戴上动物形状的帽子,在背景板前面拍摄纪念照。或洗出一张免费的小尺寸照片,底片的话需要按尺寸收取费用」

我看了一眼真田君,一脸不情愿。于是我认真思考了一番,最终回答道:

「拜托您啦!」

将背包交给大姐姐寄存的时候,真田君满脸的不开心。但可能是我显得很兴奋的缘故吧,他最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抓住了他的温柔,开始埋头选择戴的东西。

「怎么办?选哪个好?」

看到我左右摇晃着头颅,真田君毫不迟疑地断言道:

「这个适合你」

一锤定音。

我选了小熊猫的头套,真田君决定选用白熊头套。

帽子戴在头上刚刚合适。大概是摆弄了太久的缘故吧,小熊猫身上稍稍卷曲的毛一直裹到了耳边。

真田君也像死了心,将头装进了白熊头套里面。一眼看过去,忍不住想笑。

「好可爱啊~」

「好烦!」

他一脸愁眉苦脸的模样,以及那双和狰狞一点关联都没有的呆萌的黑眼球。我对上了他的目光,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拍照用的背景板上画着北极熊、小熊猫、环尾狐猴等滑稽的插图。日本平动物园的标志动物似乎就是北极熊和小熊猫。

我和真田君背对着背景板站立。一个端着黑色的相机气质豪放的大姐姐对我们笑眯眯地挥了挥手。和我们搭话的人是另一位茶色头发的大姐姐。

「好,笑一笑!小姐姐的笑容很不错呢!啊,那位小哥,能再稍稍笑一笑嘛?」

「啊,好吧。」

真田君的回复十分生硬。不用看都能想象出他是一副什么表情,呵呵呵,我的嘴角偷偷绽放出了笑意。

「两个人,请再靠近一点。」

这回我可笑不出来了。大姐姐看着我笨手笨脚地和真田君拉近距离,一直煽动着说「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嗯。止汗喷剂要是再多喷一点就好了呀!

「1+1是——?」

「Lesser Panda !」

说出事先教过我们的台词的同时,我们将双手摆在了脸庞的侧边。这个似乎是“「-ω-)”的表情。

原本我以为如此难为情的POSE真田君绝对不会做呢,但和想象的恰恰相反。他居然摆了POSE。「Lesser Panda !」的口号声比我声音还大。估计是早早就意识到重摆造型更丢脸,索性将错就错了吧。

大姐姐们先让我们看了一下免费的小照片。并不是普通的照片,而是像新闻报道一样,写着非常醒目的标题「珍兽,惊现!」在照片上我和真田君都被标志成为新鲜物种,仔仔细细地做出了说明。

虽然很有趣,但是是黑白照片,一点也看不清真田君的神情。彩色照片是必不可少的!

「底板的话一张需要1000日元!」

「我买!」

今天我是大富翁。想要的东西不会犹豫,直接举手!

我看了看洗出来的相片,果然不出所料,真田君抽搐着通红的面颊——以及我……意想不到地,花痴般地笑着,满脸通红。哇!

我拙手笨脚地接过了贴在衬纸上的相片,真田君看着我,嘴巴半张。

买了一件极其难为情的商品,出人意料固然好,可是家里没地方挂它。要是这样的话——

「用来装饰社团活动室吧!」

「这个……」真田君此时的神情就像是被小刺卡住了喉咙,「算怎么回事嘛?」

「不行?」

「倒也不是不行」算怎么回事呢?他又满腹疑问地歪着头。好好玩,我偷偷地笑个不停。

离开出发点之后,一栋建筑物率先映入眼帘。

看了一眼门前的介绍牌,建筑名称果然一贯如一,这里是小熊猫馆。

似乎分别有室内和室外的展区。哦——我一边想着,一边四下里打量着,远远地发现了一个圆滚滚的身影。

「看!小熊猫!活生生的!」

在树木和凉亭之间的室外展区一角,聚集了一小群人。游客们的视线前方,一只可爱至极的生物在粗壮的树枝上漫步而行。

白色的耳朵,就像是镶了一个面具一样的脸庞,圆溜溜的黑眼珠。

外形无论哪里都是圆滚滚的。条纹状的尾巴,又长又粗。还有,爪子也很锋利!

「哇!!!」

可爱。真的好可爱啊!像布偶。

一只小熊猫瞥了一眼眼里冒着光吵个不停的孩子们,若无其事地在透明的管道中穿过。三步并两步,一步,一趋。

管道前方好像是和室内展区连接到一起的。一个又一个人群跟在了它的后面。人们的眼睛里全都飘着爱心符号。我也想要追上去。

「啊!这边也有!」

小熊猫竟然不止一头。

大概是怕太阳晒吧,这只小熊猫躲到了凉亭里。闭着眼,露出了肚皮泥醉状睡着觉。

「睡觉也可爱~」

不管做什么,小熊猫都好可爱。睡觉也好,吃东西也好,拉臭臭也好……

「像个小孩子」

一旁的真田君嘀咕道。

「我说。虽说它们很可爱,但都长大了吧?」

干吗要盯着我看个不停啊?为什么啊?

「你不拍照吗?」

「嗯。不用啦。」

虽然我带着手机,但那不是我的东西。是借用素直的手机。

素直在初中三年级春假的时候,爸爸妈妈给她买了手机。无论我怎么缠着她央求,她都不让我碰她的手机。

但是我做替身的时候,同学会来问我的联系方式,我很为难。从那之后,素直虽然很不情愿,还是让我拿上了手机。

素直的食指指纹可以让手机显示出画面。

素直的食指,理所当然地,我也可以让手机显示出画面。

「我会将看到的东西铭刻到自己心里的」

「你这到底有多喜欢啊?」

随便说些什么都很开心。

小熊猫在眼前滚来滚去,更开心了。

「好想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我已经不想离开小熊猫的身边了。不过是暂时的。

真田君的视线落在了从门口拿来的园区地图上。

「真的吗?旁边可是有个企鹅馆。」

「唉——」

「有北极熊。」

「北极熊」

果然是动物园,有吸引力的地方好多啊。

「那,最后再来逛一圈小熊猫这里可以吗?」

「好吧」

我悲痛欲绝地下定决心,决定离开这里。没事的,小熊猫跑不了的。

之后去了企鹅馆,参观了爬虫和夜行动物展区。

园区比外面看起来要大得多,我时不时地会反复回头确认,确认自己没有落下什么东西没看。每当我这么做的时候,真田君都会聪敏地发现,问我怎么了。我回答他说「没什么」的时候,声音都会颤抖几下。

真田君说话虽然很直,但是人很温柔。

来回走了好久,我们终于累了。于是决定在一个有着三角形屋顶的餐厅中休息一下,吃一顿迟到的午饭。

不出意外,这里也很空。有一群孩子将两张桌子拼到了一起,围坐在旁边。看起来有些眼熟。嗯,是在动物园里抚摸豚鼠的孩子们。

我和真田君也去摸了摸小鸡。说是摸了摸,其实是它们像小山一样压到了我们的手掌上。特别是真田君,超级有人气。小鸡们的都争先恐后地瞄准了他宽大的手掌,踢飞其他同伴,毫不客气地跑了上去。

工作人员大姐姐说「小鸡们这样会受伤的」,然后轰开了它们。最终只有两只小鸡作为胜利者,在真田的手里享受着胜利的一刻。

「小哥哥,给小鸡们当一会儿床呗~」

「好吧。」

听到了大姐姐的指示,真田君严肃认真地点了点头。

小鸡们感受着双手鞠成一团的真田君体温,安心地睡着了。熟睡的模样就像画里面画的一样。

「很暖和呀」

真田君嘴角也渐渐地放松下来。没有拿手机拍下来这样可爱的场面,真的让我追悔莫及,但同时,我又从心里感到很开心,因为只有我一个人见到了这个场景。

我从来没有在床上入睡过。小鸡们羡慕的事情,对他来说也是秘密。

「你要什么?」

在点餐机一旁的墙壁上,贴着大幅印刷的菜单。

「这里最出名的是北极熊咖喱。还有水豚炖牛肉。说是牛肉泡在水中炖熟的样子像极了泡温泉时候的水豚。」

救命!

「不行,不行。太可爱了呀,我下不去嘴。就吃酱油拉面吧」

「那我就吃北极熊咖喱吧。」

「那我就要水豚炖牛肉了。」

最终没能抵抗住诱惑,我点了水豚炖牛肉。真田君点了北极熊咖喱。

味道马马虎虎。外观上超Cute。

去了一趟洗手间之后,我开始四下里寻找真田君的身影。发现他正坐在长椅上。

「真田君」

蜷作一团的背影动了一下。真田君马上就端正了坐姿,但伸出的手好像碰到了右脚踝的根部。

「脚疼吗?」

「还好。」

语气很平静。甚至有点不自然。

「抱歉,是我太得意忘形了。」

在他一旁我坐了下来,向他道歉道。真田君挠了挠脸颊。

「因为我还想陪着你。」

这种时候,真田君这人并不会生气,反倒是显得有些困扰。

我的心中隐隐作痛。似乎他还有其他应该说的话。

「我能问一下吗?」

真田君一言不发,只是将视线望向了我。

「听说前辈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真的吗?」

他静静地瞪大了眼睛,是因为我一直没有提及这件事吧?

「受伤的人……并不是我。」

什么意思?这是。

我并没有继续问下去,因为我没有触及核心的勇气。

也许是误解了我陷入沉默的理由,真田君说道:

「我们还没有逛完吧?」

我本已经垂下的头抬了起来,发现真田君手里拿着园区地图。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

火烈鸟的圆形场馆、猩猩馆……甚至连北极熊都没看到呢。

真田君忍着痛也想实现我的愿望。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温柔呢?

「已经够啦。差不多该回去了。」

「小熊猫也不第二次去看了?」

「你还记得吗?」

「你兴奋成那个样子,忘不了的。」

想去看。

虽然想去看,但不能任性地说出来让他受苦,绝对不要。

「不用啦。回去吧。」

「你说过“再也不要离开小熊猫的身边”吧?」

我说过。

虽然说过,但是,那不是正确的。

因为我真正不要离开的是——

「下次再来不就好了。」

真田君停住了嘴。

是被我的话语吓到了吗?或者,是发现了我在遗憾地说话时,声音是颤抖的吗?

不要哭。我不能哭。

复制人,没有接到命令是不能哭的。

「呐。下次,再来吧。」

我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伸出手去。

大概,我的嘴角是紧绷的吧?眼角那边渐渐渗出打算化作泪水的颗粒,抽动鼻子,会发出唏嘘的声响,眉头向着脸庞中心终于渐渐收拢。

「谢谢你带我来这里。这么开心的日子,我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嗯,就是这个。

心里有了着落。这是我一直想对他说出的话语。

要是我一个人的话,不会想到从学校里逃学的。一直以来,我只是作为素直的替身而存在于世。

然而,真田君才能带我来到这么远的地方。

别说最近的车站了,我甚至到了东静冈站,乘坐了巴士,来到了动物园。

不只是动物园。其实,我哪里都可以去。

我想对教会我这一点的人表达感谢之情。

也许是我的心意传达了吧。真田君移开了视线,伸出手去打算摸一摸自己的头,随后又在脸颊旁边徘徊了一会儿,接着————

刻意地,对我微微一笑。

「彼此彼此」

这算什么?我不由得笑逐颜开。

第一次握住了真田君的手,要比想象中更加大一些。皮也很厚,骨节很大,很温暖。

我的记忆并不会传给素直,这真的太好了。

因为,这种时候的这份温暖,我……并不想和除我以外的任何人去分享。

原路返回。

再次承蒙巴士和电车的照顾,两人又回到了最近的车站。

时间是下午五点。一到了这个时间,暑意渐渐消退,风吹在身上也会感到清凉起来。

为了还朋友的自行车,真田君要先回一趟学校。他的朋友在毕业典礼之后,走了十五分钟回到家,然后说让真田君把车子还回他家。

两人一直握住的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不约而同地松开了。

「那我先走了。」

真田君跨上了自行车。鬼handle的模样倒是越来越习惯了。

「嗯,路上小心。」

真田君并没有说拜拜,也没有再见,只是说了一句“先走了”。我目送着他离去。

推着在陌生的场所等得不耐烦的自行车,我也踏上了归途。从银行前面路过的时候,我绽放出笑容,和昨天之前的日子略有不同了。

一直以来,我都想要一些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十九万八千七百五十元,现在变成了十九万五千三百七十元。拼命去收集的五十日元,绝对没有白费功夫。

为了今天这样的日子——我打扫浴室,叠好洗好的衣服,用吸尘器打扫走廊。

一直担心自己的脚是否可以安稳地落在地面上。担心自己这样飞起来的话,会不会化作气球彻底飞向天空。

或许,那样也不错。

可是,我还想再去动物园。

除了动物园,其他地方我也想要去看一看。

配合着我脚下的速度,自行车咯咯咯地欢笑着,像是在享受着我的欣喜雀跃。

兴奋地推开了家门,穿着睡衣的素直站在玄关里。

「素直?」

我从来不说“我回来了”。因为我知道没有人会回答我。

像这样站在玄关前来迎接我,素直之前从未做过一次。但我一看素直的神情就知道了,她并不是为了说一句“欢迎回来”才从房间里出来的。看起来似乎是几个小时之前她就一直站在这里了。

好危险啊,素直。要是妈妈他们现在就回来的话就麻烦了。虽然我很想说这句话,但却无法顺利地发出声音。

果然,也说不出我回来了。素直光着脚,俯视着穿着乐福鞋的我。素直的二脚趾头比大指长。当然,我也是。

「逃学了吧?」

为什么?你怎么会知道的?

「律酱给家里打电话了。」

素直抢答了我的疑问。

我和真田君都没有去体育馆,所以她有点担心我们怎么样了吧?

重要的后辈。素直的朋友。

「抱歉。」

听到了我的道歉,素直咬紧了下嘴唇。

我无法辨别,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呢?我从未露出这样的神情。

相同的长相。相同的身材,发出的声音也是相同的。

对于Second来说的原型——爱川素直。

「住手吧!」

住手?

什么?

「求求你了,让我过我自己的人生吧。」

素直在说什么?

「把我还给我吧。求求你了。」

「别说下去了!」

我打断了那个苦苦恳求的声音。我觉得,不能让她说到最后。

四肢颤巍巍的。嘴唇在颤抖,编织着合适的言语。

「我没有拿走。一件都没有拿走啊。」

从素直那里,我一件东西都没有抢走过。

早中晚三餐、下午三点的点心、从听从医嘱控制脂肪的爸爸手里抢来的炸鸡的味道、在妈妈的怀抱中,被妈妈抱着睡觉的时间。……

因为,我从最初就是一无所有。能从素直手里抢走东西,一件都不曾有过。

和素直是不一样的。我是一无所有的!

「我做了什么?」

「仅仅是存在,就够讨厌了!」

仅仅是存在?

但是,不是素直你叫我出来的吗?不是素直你在驱使我吗?

明明就是如此,素直看着我的眼神却像是看着一只擅自在房间里安家的蟑螂一样。

「明明你只是个复制品!」

像冰冷的铅一样,这句话压在了我的心上。

这句要比撕裂全身还要痛楚的话语……对素直来说不过就是事实罢了。

明明你只是个复制品。明明你只是个复制品。明明你只是个复制品!

我成为不了爱川素直。

这种事,我自己知道。

而素直,她应该也是明白的。

「你赶紧消失吧!」

「素直」

「再也不要出来了!」

「直——」

和往常一样。

我听到了自己绽放出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