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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谷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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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谷——

北海道东部地区,

有座被视为冥界入口的洞窟,

阿伊努语称之莱伊波尔,意即死亡洞窟。

从那座谷打道回府之际,

千万不可以回头。

1

十月放学时间,推着脚踏车步行的两道人影,在田埂投下诡异的长长倒影。右边是博士,左边是勇气。两人都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

博士不负众望戴着眼镜,知道许多超过中学生程度的知识,而且本名还真的叫博士,因此绰号直接沿用。另一方面,勇气虽然成绩不甚理想,运动神经格外发达。他是班上最勇敢的男生,名字一如他的个性,就叫勇气。

与他们相较之下平凡无奇的我,叫做司郎。大家昵称我为阿白。有人说人如其名,说得真对。这个绰号很适合我。白不是彩色,是空虚的颜色。

博士与勇气肩并肩踏上归途,我跟在他们后面。东边的海洋已是一片昏暗,就像一层层黑压压的面纱迭在一起摇来晃去。海风冷飕飕,已经到了需要厚外套的季节。

「博士明年就变成都市人啊。」勇气半开玩笑说。「真没想到我们学校会出现到东京念高中的人……你搞不好是潮分校创校以来的天才喔?」

「你太夸张了,我才没那么厉害。说起来我也还不知道考不考得上。」

「你哪需要担心啊。」

先不论学校的排名,光是博士要到东京读高中,他就成了我们心中遥不可及的存在。我们生长于宛如世界尽头的乡下,已经培养出成见。一听到东京,即使不明究理,还是觉得很厉害。我也曾向往博士,想拼拼看东京的高中,可惜美梦提早破碎。比起我,勇气更是充满了可能性。

勇气与我同年级,现在是中学二年级。博士则是三年级。这里学生人数很少,没按照年级分班,我们从小学就在同一班。班上包括我只有八个学生。

我们没有儿时玩伴那么亲密,但以普通同学来说关系十分紧密。这就是我们有些奇特又极为平凡的连结。

「那明天见啰——」

岔路的转角有面生锈招牌,指示着已不存在的旅馆位置。

博士在招牌底下挥手道别。

「等等。」勇气突然大叫。

「怎么了?」

「你看看那个。」勇气指着道路前方,一片鱼鳞云杉零星生长的树林。树木另一端闪过一道黑影。

「熊?」

如果真的是熊,可不能继续悠哉下去。这一带常有人目睹熊出没,现在是它们冬眠前的活动季节。不过熊应该认为与其下山到贫瘠的人类村落,山上更是粮食丰沛。我没听过熊跑到通学路的消息。

「那不是熊啦,看仔细点。」

「我认不出来。」

博士将眼镜推上推下,眯起双眼。他的视力不太好。

从树林中走出来的,是如假包换的人类。

穿着一身黑的矮小女孩——

「是黑音。」我说。

她是同班同学之一,中学二年级的黑音。班上最神秘兮兮,总是孤零零的女生。她每天都穿一身黑,大家叫她黑漆漆的黑音。

「黑音?怎么会从那种树林中走出来……」

「大概尿急吧?」勇气露出奸笑。

黑音一从树林踏上人行道,立刻朝四周左右张望。她注意到这个方向,有一瞬间动作停住,随即若无其事地跨上停在附近的脚踏车,消失在夕阳彼端。

「她是不是看到我们了?」

「先别跟班上同学说吧。」

勇气露出恨不得马上四处宣传的表情,将脸转向我的方向。

「话说她家根本不是这个方向……唔?这里该不会是……」

博士似乎想起了什么,快步接近树林。他将脚踏车停在那里,踏进了树林里头。

「喂,等等我。」

我与勇气连忙追在他后头。

我们尾随博士在树林中前进,没多久眼前就出现围栏阻挡在前。说是围栏,其实只是在间隔约两公尺的支柱上架了几条铁棍的简陋设施。钻过去或绕过去都不成问题。

但博士在围栏前停下脚步。跨过围篱不难,某种心理因素让他驻足。围栏另一端传来冰冷的空气。

「博士,这里是……」勇气似乎也察觉到了。

「没错——是回头谷。」

翻过围栏再前进一段路,鸟居就会映入眼帘。那座鸟居就是回头谷的入口。进入后左右两边的地面会逐渐隆起,高于视线,走着走着就会来到被崖壁包夹的谷底。那里幽暗潮湿又令人喘不过气。左右两边无处可逃,只能继续走或折回。

这地方每个老人家都说,千万不可以靠近「回头谷」。他们很清楚位于谷底深处的洞窟在古代时怎么称呼。

莱伊波尔——阿伊努语意为「死亡洞窟」。

「黑音怎么跑到那种地方……?」博士一脸铁青。

「她迷路了吧?」勇气说着说着就笑了,然而他的嘴角显然在抽搐。

四周猛然暗了下来,我们逃也似地离开现场。

回家的路上,我始终觉得背后有东西在盯着我看。

隔天我进教室,勇气跟其他几名学生已经到了,他们正热烈讨论着昨天的事。听起来勇气讲话真真假假,将黑音说得很夸张。女同学美琴跟小彩露骨地展现出针对黑音的恶心感。

博士之后才到校。同是知道昨天状况的当事人,我还以为他会加入同学的对话,没想到他一脸复杂地坐进自己的座位,没有其他举动。就算有人攀谈,他也只含糊附和,接着就不说话。他有时候就是这副调调,班上同学似乎没放在心上。

话题人物黑音则在其他学生之后,最后一个抵达学校。

她一踏进教室,全班立刻变得静悄悄。可能八卦主角现身让大家有种罪恶感。也可能受到传闻影响,黑音漆黑的身影就像是笼罩在黑暗中的魔女,众人倒抽了一口气。

黑音毫不在乎教室凝重的气氛,面无表情走向座位。她的座位就像离岛,隔着一张空桌设置在窗边。

此时班导师正好来了,教室静止的时间再度流动起来。

「大家早安——嗯?铃森,你刚刚才到?滑垒成功啦。」

导师望着正要坐进座位的黑音说道。铃森是黑音的姓氏。黑音静默无语,拨开及肩的发丝在位子上坐定。

「我要开始点名了——相川同学。」

相川是我的姓氏。其实用不着特地点名,学生不过这么多,出席状况一目了然。只是据说点名是校园教育,原则上都会落实。

「小林——」

「有!」

大家对黑音的疑虑或该说是恐惧,在当日的扫地时间,从模模糊糊的灰转化为洗不清的黑。

一天的课程结束来到扫地时间,班上大概一半的人(四人)负责在教室打扫。其中两个男生猿藏跟勇气又在玩将扫把当成球棒的棒球游戏。他们跑跑跳跳,猿藏不小心冲过头,撞上了黑音的桌子。

他撞翻了桌子,里头的东西掉落在地。

「惨了,快帮她收好。」

幸亏黑音不负责扫教室。猿藏等人赶紧把桌子恢复原状,捡回散落在地的物品。

然而猿藏收到一半停下手,将捡起来的书递给勇气。

「喂,你看这个。」

「哇……这什么鬼?」

勇气的脸瞬间变色。

那本书的书名是——死后的世界。

从朴素的装帧与直逼字典的厚度来看,不是单纯的灵异情报志,而是学术书籍。

黑音的桌里还塞满黑魔术的实践与应用、阿伊努咒文、不归人等老旧诡异的书。

原本认真打扫教室的女生虽然装作没看见,但显然很害怕。

「再不收好,黑音就要回来了啦。」我大声呼喊。

「她差不多快回来了。」

猿藏与勇气连忙将桌子复原,若无其事地结束打扫。

从外扫区回来的黑音似乎没注意到自己的桌子被翻过,一如往常拖着腮帮子,对放学前的导师训话左耳进右耳出。导师时间结束后,她将桌里几本书收进书包,即刻离开教室。

「那家伙绝对有问题。」

勇气马上跑去找外扫区的博士,说起黑音的书。

「她看的书还真艰涩。」

「感觉超不舒服的。什么死后的世界啊。」

「在我看来——」博士将眼镜往上推。「黑音似乎对回头谷有兴趣。你应该听说过回头谷深处的洞窟和冥界——就是『死后的世界』相系吧?」

「死后的世界啊……」

这附近的小孩全都知道,根据阿伊努传说,早在五百年以前,人们就已经知道这个洞窟的存在。最近这个地方被知名神秘学网站报导,成了内行人都知道的灵异景点。

「什么叫有兴趣啊。她是打算自由研究吗?就算不是这样,一个人跑去那种地方真的有病。」

「就是说啊。我压根不想再踏进去了。」

我们以前曾经全班一起前往回头谷。

那是在一年前的夏天。那天是当地祭典「送熊祭」。小孩子成群结队拜访每户人家,唱诵祝福的话语换取零食。听说这是在向熊的神明祈祷,但只要能拿到零食,我们根本不管那背后什么典故。我们整班同组行动。

傍晚该做的事差不多都做完了,不知道谁开口说要去回头谷。简单来说就是试胆。大家都被祭典气氛感染,没有人反对,带着小小的远足心情前往回头谷。

跨过鸟居的那刻,四周阴暗起来,开始有几个人想回家了。然而到这个节骨眼少数人折回也很恐怖,无可奈何地跟着大家。

每个人都知道在谷深处的洞窟入口,有一座小祠堂。大家约好走到那里再折回。

众人提心吊胆地前进到深处,那里的确有一座彷佛被弃置几百年的小祠堂,就像站在那边担任冥府守门人的生物。此时我们已经失去打闹的胆子,决定随便拜过祠堂后赶紧打道回府。眼见厚重的黑夜从祠堂另一端直逼我们而来。

这时候有人开口说道。

「听说回去的时候绝对不可以回头。」

这个说法我曾经听别人说过。

「回头会怎样?」

另一个人问。

「会死。」

有个人说。

到了现在,我还能听见这句话从记忆底层传回耳中。

会死。

「我在那之后对回头谷耿耿于怀……于是做了各种调查。」博士说。「这二十年来在回头谷附近失踪的人数……你猜有多少?答案是十三名。这是我能力范围查得到的数字,实际上说不定更多人。」

十三名——

以走在路上也不会见到人的乡村来说,这数字很惊人。

「真的假的?你没开玩笑吧?」勇气惊讶地瞪大双眼。

「没有。然后这些失踪案绝大多数都归咎为被熊袭击,但从来没有找到像是遇袭的尸体。别说是尸体,就连衣服或身上的东西都不见了。还有个案例是骑脚踏车进入谷里的小孩,连人带车一起消失。」

「连人带车?」我忍不住反问。

「在那名脚踏车少年的案例中,大家发现他从洞窟折返的车轮痕迹,但不知为何痕迹在半路上消失得一干二净。也就是说那名少年是在回程忽然消失。简直就像神隐。」

「神隐……这怎么可能。」勇气嗤之以鼻,眼神却没有笑意。

「不,从现场状况来看,只可能是这么回事。如果被熊攻击,附近应该要有熊掌印,如果遇到绑架或谋杀,也会留下不少凶手的痕迹。然而现场没有任何线索。说起来如果真有第三者行凶,将脚踏车带离现场也没有意义。」

「那名少年到底遇上了什么事?」

「先排除掉熊,剩下的可能情况……果然还是有第三者犯案,脚踏车的痕迹也是故布疑云吧。可是真有办法伪装到完全不在周围留下自己的脚印吗……」

博士陷入深思,眺望放学后的教室。其他学生都回去了。人烟稀少的教室宁静得让人感到寒意。

「从谷折返时,千万不可以回头——」

博士冷不防低语。

「啥?」

「勇气,你也知道这件事吧?那你听说过回头会发生什么事吗?」

「好像是说会被带到阴间……」

「没错。假如这不是迷信,而是古人流传下来的真相呢?」

「什么意思?」

「谷深处的洞窟真的与阴间相连——活生生的人要是误闯,在走到出口之前千万不可以回头。一旦回头……就会被带到阴间。」

「哈哈,那是迷信啦。」

「真的可以这么断言吗?那你要怎么解释回家路上失踪的脚踏车少年?他大概就是在半路上回头,所以才会被带去阴间。这样想的话,也能解释其他失踪者怎么了。一年前那一天的事也——」

「别再提那件事了。」

「是啊,我也不愿意想起。但黑音就难说了。那家伙对回头谷太过执着。搞不好她那天在回头谷见到了某种东西。」

「她该不会……回头了吧?」

「若真是如此,她到底见到了什么?」

我们注视着黑音的座位。她黑漆漆的身影彷佛还在原地。

「直接跟黑音问最快,但应该没办法吧?」博士耸肩说道。「……这么说来,以前阿白跟她感情很好。」

「感、感情很好?」

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跟其他同学差不多,是貌似亲近实则疏远的同学之一。可是从与所有人保持距离的她来看,我这个人说不定反而是貌似疏远实则亲近的同学。

「也对,她常跟阿白聊天。阿白说不定可以问出来。」

勇气顺着他的话接下去。

「我怎么有办法问出来……」

我的埋怨自然没传进他们耳中。

2

隔天同学立刻流传起乱七八糟的谣言,说黑音在回头谷实验黑魔法,又说她接连杀人害命藏在洞窟。谣言的来源不难想象。

尽管我认为没人会对谣言照单全收……但她为何要前往「回头谷」,心里又有什么盘算?或许我们有必要了解真相。

第二节课是体育。我们班男女一起上同一堂课。

「我们从暖身操开始。」体育老师吹起哨子。「两人一组。」

像这种时候,黑音总是会落单。她成了多余的人,无所事事地待在体育馆角落。

「铃森,你——」

「我身体不舒服,回去休息。」

黑音打断体育老师,就离开体育馆。体育老师一脸无可奈何目送着她。这是常有的事,老师看起来无意追究。

体育课就在黑音缺席的状况下继续。

午休,黑音带着便当离开教室。

美术室是她平常的据点。那间教室目前没有使用,门锁坏了可以自由进出。室内除了几张桌椅外没有别的东西,但因为窗户面向南方,白天没有暖气照样温暖。不介意房里浸润已久的颜料气味,这里是相当理想的休息环境。

她总是在此处吃起饭团与咖啡牛奶组合的午餐。剩下时间靠阅读或温书打发。

实在很难跟她搭话。

她从以前就这副调调,一直以来都与身边的人保持距离。在原本就人口稀少的乡下学校还刻意维持孤独,她极力避免与他人扯上关系。

我多少能了解她的心情。

我从小就不擅长与人交谈,我根本不知道该跟别人聊些什么才好。怕说错话怕被误会又怕对方觉得无聊,决定慎重斟酌用词,结果总是聊不起来,而对方要是摆出兴趣缺缺的表情,我就更说不出话。我只好沉默。

于是我也尽可能避免与人交谈。每个人都有死穴,我就是刚好不擅长与人交谈。

我不清楚黑音跟我是不是同一种人,但同是无法融入周遭的边缘人,事实上我们沟通起来意外顺利。彼此感兴趣的方向与聊天节奏相似。平常我觉得说出来也没意思而不说的话,在她面前都可以自然脱口而出。

黑音请假时,递送非得交到她的讲义任务,总落在我身上。没有别人愿意自告奋勇,而且从小学时代起同学就形成了一种默契,认为把这差事交给我就对了。

尽管如此,倒也没有人揶揄我跟黑音有一腿。大家可能不把两个怪胎混在一起当成一回事吧。

午休结束,我试着朝走出美术室的黑音出声呼唤。

「黑音——」

她朝我的方向一瞥,却又像听错似地冷冷将脸转向前方,甩着一头长发离去。

这样下去事情无法有任何进展。我必须进一步行动。

放学后,我决定与黑音一起回家。

说一起或许不太正确,单纯是我擅自跟在黑音后头走。黑音不怎么排斥。不过她这个人的情绪泉源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看外表也看不出个头绪。

她骑着脚踏车前往有别于平常回家的方向。我原本以为她又要跑去回头谷,但她没走那条路。

她最后在社教馆前停下脚踏车。

这栋与普通民宅无异的社教馆兼任图书馆,从绘本到当地乡土史皆有收藏。只是藏书区仅有民宅一个房间那么大,因此藏书量并不多,也不像地方政府设置的图书馆那样有馆员。

这里没什么人会来,黑音常常把图书馆当成自己的秘密基地来使用。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备份钥匙,想进来就进来。

黑音滴滴咕咕地嘟嚷,解开锁进入室内,坐上藏书区小小椅子。她深深地吐了口气。态度就像是回到自己家似放松。

我靠在窗边,观望着她接下来的举动。她快手快脚从各处抽出书本,摊在桌上。

这些全是有关当地传说或阿伊努传说的书籍。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

「你在调查回头谷吗?」

她没答话,以手指扫过文字,接二连三翻开书本。

「回头谷原本被称作莱伊波尔,」黑音朗读出来。「通常人们会照着阿伊努语发音配上汉字来当地名,但不知为何洞窟的存在遭人遗忘,人们便以指称整座谷的回头谷来称呼此地……」

「为什么会取这种地名?」

「根据耆老的说法,这个地名来自当地传说。」

「是指千万不可以回头吗?」

黑音突然阖上书本,不发一语朝我的方向凝视半晌,接着拿起另一本书。

那本书记载了关于回头谷传说中,我有所不知的事实。内容相当惊人。

回头谷在战前到战中的期间被称为「回魂谷地」。一如其名,这块土地有个从阿伊努时代传承下来的奇特习俗。

回魂——也就是唤回亡魂的仪式。

将往生者从黄泉带回阳间,简单得不像是仪式。只要在与黄泉相连的洞窟多次呼叫想唤回的死者之名就行了。

尽管方法本身很简单,却有一项禁忌。

在你带回的死者回到阳间之前,千万不可以转头向后看。

这段路具体来说是从洞窟入口的祠堂开始,到谷入口的鸟居为止。万一当事人回头,就会跟他带走的死者一起被拉回黄泉。

回头谷这个地名,据说是「回魂谷地」比较顺口的简称。据信是取简称时传说的内容与地名混淆,于是「回魂」就变成了「回头」。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低声嗫嚅,望向黑音。

回魂。

看来我解开一个谜团了。

这本书还进一步探讨到本地传说可能源自伊邪那岐的神话。

伊邪那岐想见到死去的妻子伊邪那美,前往黄泉之国。好不容易来到了妻子的身边,却被告诫「绝不可以偷看」待在宫殿里的伊邪那美。然而伊邪那岐却打破了禁忌。他见到丑陋腐败、面目全非的伊邪那美……

黄泉的形象的确与回头谷的洞窟颇为相像。

不过——

「感觉反而是这边比较接近。」

黑音摊开希腊神话的书。

这是知名的奥菲斯下冥府的故事。奥菲斯将死去的妻子欧律狄刻从冥府带回来,跑去找冥府之王黑帝斯。黑帝斯被奥菲斯说服,把妻子还给他。

他订了一个交换条件。

离开冥府以前,千万不可以回头。

然而奥菲斯在差一步就能离开冥府之处,担心起欧律狄刻没有确实跟上,于是转头一看。他这一看,欧律狄刻就被拉回冥府了。

在绝不能回头这点上,这个故事的确与回头谷传说比较类似。但难以想见我们这种乡下地方的传说来自希腊神话。

神话或传说里常出现这种「千万不能看」的禁忌,应该只是这两个故事碰巧相同类型。只是话说回来,远在千里之外的希腊与此地居然有类似的传说,满不可思议。

黑音反复阅读每一本摊开的书,就像是钻研起艰涩文献的学者。事实上现在的她说不定还真的抱持着研究回头谷的学者心态。

——那家伙对回头谷太过执着。

博士这么说过。

她想必不是魔女或杀人魔,但为何她会如此执着回头谷?

「黑音,你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她阖上书抬起头。

「阿白。」她彷佛越过我凝视着墙壁,自顾自低语。「你等着。」

说完她把书收好,就离开了社教馆。我暂时独自在这里望着书柜度过。

她最后没有回到社教馆。

我不是很清楚黑音在想什么。

从以前就是这样。

附近的公园有个会旋转的球型攀爬格。虽然听说最近基于安全考虑拆除了,但在我们小学时,它可是受欢迎的游乐器材之一。

大概小学四年级左右。一天傍晚,黑音独自待在没有人烟的公园,在攀爬格附近游荡。点亮的街灯就像聚光灯,照耀着孤独的她。

「你在做什么?」

我在意起来,朝她搭话。这时候我们的交情已经好到可以随意搭话了。

「你看了还不知道?」

她冷冷说完,继续进行奇特的作业。

她用运动鞋的鞋尖抵在地面上画出线条。

我在旁观望了一阵子,她画的线条围着球型攀爬架绕了一圈。

「这是什么?」

「土星环。」

她将球型攀爬架当成土星,在地上画出环。

「我也要玩。」

「那阿白你画D环,就是最里面的那圈。我来画外侧的E环。之后再一圈圈增加中间的环。」

我们一头栽进画土星环的时光。公园成了太空。如果街灯是太阳,饮水台就是土卫二。我们毫不在乎天色已暗,继续描绘土星环。

所有的环都画出来后,我们爬上攀爬格,仰望夜空中真正的土星。土星散发着清澈的光辉,彷佛定睛细看就能见到环。星空与我们的公园相连,不存在界线。当时我们就像真的置身宇宙。

「……你不回家没关系吗?」黑音问我。

「那你呢?」我反问。

「没关系。」

我大致知道她来自复杂的家庭。她没有父亲。母亲常常不在家。她总是穿着相同的黑衣,吃着相同的便当,然后总是孤零零一个人。

「既然你要在这里,我也待在这里吧。」

「为什么?」

「比较快乐。」

这份心情绝无虚假。我虽然不太能感受别人的心情,但我觉得此时她应该跟我有同样的感觉。

「不知道土星环近看什么感觉。」

我不禁自言自语。

「听说是冰形成的。看起来亮晶晶吧。」

「是喔……我有个好主意。」

我爬下攀爬架,捡起掉在附近地上的空宝特瓶。我走到饮水台,用宝特瓶装水。

接着我把水洒向土星环。

「好不容易才画好,你这样会害环被消掉。」

「到明天早上,你就会明白了。」

这么说以后,她似乎也反应过来了。

「好期待明天。」她接着说。「我生平第一次期待明天的到来。」

我洒完水的时刻,因为我迟迟没回家而忧心的父亲,一手握着手电筒现身。他大发雷霆。我跟黑音道别后踏上归途。印象中父亲说了些黑音的不是,但我都当作没听到,如今已记忆模糊。

隔天我在登校前来到公园。

早上气温很低,呼出来的气都是白的。

我在公园入口停下脚踏车,前往攀爬架。一如我的想象,昨天画的环上,结起了薄薄白霜。斜射在白霜的朝阳中,闪闪发光。

这才像土星环。

我待在这里一段时间,等待黑音来到。

但她没出现。

昨天她还说她很期待。

到了上学时间,我只好前往学校。黑音还没到。她直到下午才出现在教室,脸上带着眼罩。一定是在家里出了什么事。但我什么都没问,她什么都没说。

她到底有没有成功见到土星环?

我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肯说。

从以前就是这样。

我不是很清楚黑音在想些什么。

但……从她的角度来看,我可能也差不多吧。

3

「我后来又深入调查神隐。」

午休时博士说道。

「神隐……?」

勇气歪头疑惑。

「回头谷的。这么快就忘了?」

「啊,对。」勇气的语气像刚刚才想起来。「我才没忘。凶手不就是黑音?」

「那是你捏造的谣言吧。虽然我也觉得黑音很可疑,但仔细想想谷的灵异现象早在二十年前就发生过,不可能是她干的。」

「那为什么之前黑音会从回头谷跑出来?」

「她在调查那座谷。我猜她很可能在一年前试胆那天目击到什么,察觉了谷的秘密。但她还没掌握到核心,因此独自四处调查。」

「搞什么,她以为她侦探团喔?」

「不是团啦,她才一个人。」博士冷静地指正。「重点来了。我打算抢在黑音解开真相前先揭露回头谷的秘密。」

「你这是什么竞争意识。我说博士,你现在不是大考冲刺期吗?没时间做这些有的没的吧?」

「我一直都有认真读书啊。但更重要的是,将这个谜团留在老家离开,我反而会更耿耿于怀。」

「是喔?」

「再怎么说,失踪人口可有两位数。这是故乡之耻。要是我就这么拍拍屁股去东京,那边的人一定会瞧不起我,觉得我们这个乡下很恐怖。」

「这真的不太好。」

「为了守护我们的名誉,我非得解开回头谷的谜团。」博士露出前所未见的严肃表情。「于是我做了各种调查……我现在非常接近真相了。」

「咦,你已经有答案了?」

「理论上有了。但我还得实际调查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可能发生这种事。」

「你要怎么调查?」

「去一趟回头谷。」

「你还想去那种地方?说压根不想再踏进去的人可是你啊?」

「这是为了名誉。你当然会跟我一起来吧?」

于是放学后我与勇气跟在博士的后头,前往回头谷。

我们站在围栏前。

这里温度比周围还低,身体颤抖起来。更冰凉的空气从谷的方向直扑而来。

「你要调查什么?快在天黑之前搞定吧。」

「别这么慌张。」

博士将眼镜往上推,绕过围栏朝对面踏出第一步。我跟勇气连忙追上。

「我对回头谷做了很多调查——」

「我有点好奇,你是用什么手段调查这里的事啊?」

「网络啊。」

「啊,是喔……」

「听你的口气好像很不屑。去搜寻看看就知道,很多网站上都有在这里拍的照片。像是个人网志或灵异情报网站。连洞窟中每个角落的照片都有。」

「搞什么东西……真让人傻眼。感觉被外人践踏了。」

「在我们心中是神圣的地点,在外来者的眼里只是观光景点。而根据外人的观察,洞窟的深度不过三十公尺左右,最深处是死路。」

「哦……」

「当然,没有阴间的入口。」

「废话。」

「实际上警察与消防队至今进入洞窟里检查过好几次。当然不管他们查了几次,别说是幽灵,就连失踪者留下来的东西也没见到。」

「所以这些回头就会死,或是被带去阴间的说法,全都瞎掰啰?」

「不,倒不能这样断言。」

「啊?」

「事实上还是有很多失踪后再也没回来的人吧?他们每个人都是从洞窟折回的路上,忽然就不留痕迹地消失了。」

「应该是住在洞窟里的熊干的吧?」

「我之前说过,如果是熊下的手,该留下痕迹才对。」

「动物不可能抹灭自己留下的痕迹啊——这么说来,果然是人类干的?」勇气瞬间畏畏缩缩朝四周张望。「该不会是杀人魔吧!」

回过神来,已经来到了鸟居前。

没有人知道鸟居是在什么年代为什么目的而建。黑音查阅的乡土史上也没写。外观看起来像古代文物,但实际上或许没有我想得古早。

我们穿过鸟居继续前进。

「你说二十年内有十三名是吧?假设杀人魔第一次犯案是在二十岁,现在也才四十岁……」勇气说。「这绝非不可能……而未来几十年他继续犯案的可能性也很高。喂,我们继续前进没问题吧?」

「你冷静点。『二十年』是我之前调查的范围。我后来稍微扩大范围查过,至少早在一百年前就有神隐事件了。」

「啥?你的意思是这也不是人类干的?既不是动物又不是人类——难道还有其他的可能?」

「我们不就是为了解开这个谜团,才跑来这边吗?」

博士毫不畏惧地继续前进。

我们已经来到谷底。左右两侧紧贴着高度超过两公尺的崖壁,无处可逃。

「解开谜团的关键,我想应该还是在先民的警告。」走在前头的博士说。「以观光客为首,并非所有来到这里的人全碰上神隐。多得是平安返回的游客。我们不也是一样吗?然而相对地还是有人碰上神隐。你觉得差别在哪里?」

「该不会就是……」

「没错,我想恐怕——他们回头了。」

洞窟的入口终于映入眼中。

开口高度不过一点五公尺左右,宽约两公尺。尽管入口狭窄,据说进去以后内部会越走越宽敞。然而里头过于昏暗,从外头难以窥见内部,就像盖上一层黑幕。

老旧的祠堂建在入口偏右处,那是座木制三角顶的小祠堂。过去上头似乎还有收纳用的对开门扉,如今仅剩下些许的痕迹。

传说在这座祠堂呼叫死者的名字,就可以唤回亡魂。

「就像是连接阴间与阳间的电话啊……」我自言自语。

「我们到终点了。」博士说。「今天就先别进洞窟内探险了。毕竟我们身上也没有任何装备。」

「那接下来你要调查什么?」

「我要立刻来实验。勇气,你从这里倒退几步,实际转身回头看看。」

「喂……你这是要我去死吗?」

「安啦,不会要了你的命。」

「你喔……」

勇气边抱怨,边从我们所在位置稍微朝谷的入口方向折返。真不愧是有勇气的人。尽管动作看起来有点迟疑——他在走了几步以后转身。

没发生什么异状。

「怎么样?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一个嚣张地抱着手臂、叫做博士的家伙。」勇气耸肩。「此外就是祠堂跟洞窟。没见到什么不对劲的东西。」

「身体有没有异状?」

「没有。」

「我想也是。不过是转头,怎么可能会有异状。」博士露出苦笑。「实际上回头的感觉如何?假设真的有『回头就会死』这种状况,你觉得是发生在什么时候?」

「嗯……我想象得到的状况,大概就是被某种东西追杀吧?如果有只熊紧追在后,自然没有闲功夫给我们回头。」

「但这里不会有东西追着人跑。无论是洞里洞外都没有。」

「喂,你别再卖关子了,快告诉我答案。太阳要下山啦。」

「别这么着急。」说着说着,博士在原地蹲下。「勇气,你再转头一次看看。」

「搞什么鬼啊……」

勇气边碎念边照着要求朝谷入口前进——接着回头。

「停!」博士制止他。「你懂了吗?」

「啥?懂什么?」勇气越来越不耐烦。

「勇气,你刚刚停下脚步了吧?」

「因为你叫我回头啊!」

「没错,这就是答案。」

「……啊?」

「也就是说『回头等于停下脚步』。虽然有心的话也可以一边向后看一边向前走,但一般人都会停下脚步吧?也就是说……遇上神隐的人全都停下脚步了。」

「我不懂。不管是回头还是停下脚步,究竟是怎么搞的,才会发生神隐事件?」

「你看看地面。」

勇气照着指示,目光垂落脚边。

鞋子上沾满了泥巴。尽管没有下雨,地面整体依然湿润。

「被称作回头谷前,这里据说称为回魂谷地。」博士开始宛如博学之士的说明时间。「『回魂』的意思是『换回死者』,但重点不在这边——而是在『谷地』。」

「谷地……?」

『你没听过吗?据说以前这附近到处都是谷地,大人总是会警告小孩:不要靠近谷地。这个词通常是指湿地,语源据说来自阿伊努语——举个例子,这一带的人会把『钏路湿原』一概叫成谷地,相对也会用同一个词称呼随处可见的小池塘或沼泽。」

「有,以前我爷爷带我去过湿原。这么说来,他好像就是叫那里谷地。」

「还有一件事——谷地这个词有时候也用来指称『无底沼泽』。」

「无底沼泽……」

「这一带也会用『谷地眼』这个词……乍看之下面积不大的沼地,地下部分宽广,深到彷佛无法见底。这类沼地被称为『谷地眼』。」

「原来如此……所以这里以前是沼地啊。」

「错了,现在也是。」

「现在也是?」

勇气吓得确认起脚边。脚虽然弄湿了,倒没有沉下去。

「应该得有数种条件同时发生,这里才会出现无底沼泽。这样一想,一切全都说得通了。『千万不可回头』的警告,与不留痕迹消失的人们都是——」

「该不会神隐其实是……」

「没错,是被无底沼泽吞噬了。名称是无底,当然不可能没有底。实际上不知道是五公尺还十公尺……总之应该有底。但不管是脚踏车还是衣服,这座沼泽吞下被害者全部物品还很有空间,再深也不意外。物体一旦陷进去,就再也不会浮出来了。」

「喂、喂……你的意思是这个地面底下,藏着好几十人的尸体吗?」

「恐怕是。」博士用指尖捞起地面的泥土检视。「听说过去很多地方都有叫做『无底沼泽』的沼地,但到了现代,大概剩我们这种乡下才有吧。要是继续开发,这里有一天也会被掩埋起来。」

「你、你先等一下。我们现在是站在无底沼泽上吧?怎么都不会沉下去?」

「就跟我刚刚说得一样,无底沼泽引发的神隐需要几项条件。首先是地面水分比平常还多。说起来无底沼泽本来就是指泥土融入水中,呈现饱和的状态。」

「你的意思是像下过雨以后吗?」

「没错。但很难想象光是积了雨水,就立刻形成无底沼泽。依我所见,这里的地下水可能透过洞窟的地下与海相通,如果真是如此,这一带的水量就会随着涨潮退潮增减。无底沼泽仅在高潮或接近高潮时才会出现。」

「原来如此……」

「接着神隐还有一项发生条件,那就是在无底沼泽上停下脚步。不顾『千万不能回头』的劝告转过头的时候——当事人等于是在沼上停下脚步。他一这么做,脚就会陷进泥巴里,他越是挣扎就会陷得越深。」

「嗯?这好像不太对啊?地面不是已经呈现无底沼泽的状态吗?既然如此也不用管人家有没有回头或是停下来,光是走在上头,应该就会陷进沼泽里了吧……」

「并不是你想得那样。事实上一年前……我们就在无底沼泽上头走过。」

「真的啊?」

「你有没有在电视或电影见过汽车开在沙滩上的画面?仔细想想这种场景并不合理,照常理来说轮胎应该会陷进沙子里无法动弹。其实那是个特殊的现象,不是每个沙滩都能办到。理想的条件是沙粒极为细小且沙堆含有海水。在这个条件下,沙地在施力时会变得更加坚硬。车子才能开在上头。」

「所以无底沼泽也会发生相同的事吗?」

「你说得没错。像沙滩或无底沼泽那样被细小粒状物体填满的构造,受到迅速的冲击或施力会紧缩,相对地对它缓慢地施力则会降低阻力。这种性质在学术上称为剪切增稠。因此用某个程度以上的速度走在无底沼泽上不用担心沉落,然而一旦停下脚步,就会开始下沉。」

「也就是说『回头会死掉』这句话不是迷信……而是事实吗……」

「恐怕如此。」

「一年前那天,那家伙——」

在祭典那一夜。

全班同学一起来到这个地方。

走出谷的时候,成员少了一个人。

大家很害怕,把这件事告诉大人。说明时隐瞒了众人到过回头谷的事。理由单纯幼稚——大家怕被骂。

大人一阵骚乱,直到深夜依然到处都有手电筒的灯光照耀。即使如此,仍未寻获那名失踪的孩子。下一天与再下一天,还是找不到人。

班上同学没有人敢跟大人据实以告。大家骑虎难下。要是被追究责任会有什么下场?想必会进少年辅育院,或者可能被送进监牢。那晚发生的事成了整班的秘密。

大家很怕有一天某个人说出那晚的事情。但没有任何人告密。一个月过了,两个月过了,最后一年过了。现在教室里有一张空桌。这个座位会空下来直到毕业。美其名是要让学生与大家一起毕业。大人们认为那个孩子只是失踪,并非已不在人世。

那就是黑音隔壁的座位。

她总是隔着那个空荡荡的座位望着教室。

不知道她每天怀有什么样的心情?

「对了,我突然想起那天的状况……印象中我们从谷折回的时候,黑音走在最后头吧。」

博士说。

「我不记得了……这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她从头到尾都走在最后面……不就表示她越过那名开始沈入沼泽的同学,自顾自走出谷吗?」

「有道理!」勇气的脸色瞬间发白。「这不就表示……她见死不救吗!」

「可能全班只有黑音知道真相。她明明知道却保持沉默。」

「那家伙在想什么?她特地调查回头谷的事也令人在意。她在打什么主意?」

「天知道……那家伙的想法,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有好一阵子,我们不发一语陷入深思。

天色黯淡不少。随着视觉逐渐受限,听觉反倒敏锐起来。风声中传来某人呢喃,或许正是沉眠地底的死者之声……

「不跟警察说明失踪案的真相,没问题吗?」勇气问。

「你要跟警察说尸体大概沉在这里面,请他们开挖吗?人家只会当你胡思乱想。至少先证明无底沼泽的存在……」

博士说到最后含糊起来,就像是在暗示:我们真的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再说要是寻获了同学的尸体,那天发生的事就难以继续维持秘密。

「今天差不多该回去了。」博士说。「姑且还是要小心,千万别停下脚步。」

我们头也不回地离开谷。

4

我不经意想起以前黑音说过的话。

「真希望大家全都消失。」

那天她体育课在摸鱼。我记得应该是中学一年级。她坐在体育馆的讲台上,望着大家上课。我扭到脚,跟她一起观摩。

「『大家』是指谁?」

我坐在离她稍远的地方,但听得见她的声音,想也没想就回问了。说不定她是故意用我也听得到的音量说话。

「大家就是大家。父母、老师、同学,这世界上的所有人。」

或许每个人都有过这种想法。尽管有程度上的差异,大家想必都有对一切厌烦的时候。但黑音打从心底憎恨世界。她轻声道出这段话时,脸上浮现隐微的笑意。

那算是思春期惯有的厌世感之一吗?还是说……

无论如何,她越是讨厌这个世界,周遭的人也越讨厌她。她一天比一天孤独,身上的伤痕与瘀青越来越多。她的母亲差不多在这段期间因伤害罪被逮捕。伤害对象没有在台面上公开,我也是听传闻才知道。说不定受害者就是黑音。

隔天,早上的教室发生了一场小骚动。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勇气逼问黑音。

他的勇气变成了一种野蛮,班上同学有了他壮胆,都围在一旁。

黑音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撑着脸颊,一脸气定神闲的样子。

「喂,你听到了没啊?」

勇气想抓住黑音的手腕。

我伸出手想阻止他却没能成功,手徒劳地掠过空中。

被揪住的黑音露出有些害怕的神色。勇气发现行动奏效,进一步打击黑音。

「关于回头谷……你在打什么主意?」

「什么意思?」

黑音这才第一次出声。

「别想装傻。就是你杀了他吧?」勇气指向隔壁的座位。「你打算像这样一个个干掉看不顺眼的家伙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臭婆娘……」

「勇气,别这样。」至今袖手旁观的博士开口。「你不该拿没有根据的说法跟黑音问罪。」

「你要让这种人逍遥法外吗!要根据我有。你自己也看到了,这家伙会出入回头谷!喂,快说你有什么目的?你打算对我们班做什么?」

「老师来了!」

有个人这么说。这句话让勇气放开了黑音。

班上同学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然而几分钟前的教室与现在的教室明显有所不同,就像是跨过无法回头的界线。

当天午休,勇气一行人看准黑音一如往常溜走后,自己聚集起来。

「那个女的至今神不知鬼不觉杀害了好几个人。」勇气装腔作势,对教室的听众发表自己的假设。「这是完美犯罪。她将自己看不顺眼或碍事的家伙一个个推进了无底沼泽里。传闻说她妈妈最近从镇上消失了,应该是被她推进沼泽里了。她爸爸一定也是被她做掉的。隔壁座位的同学也是。」

「博士……你觉得呢?」

被同学征求意见的博士抱着手臂沉吟。

「唔……不管黑音实际上有没有下手——推进沼泽里就能构成完美犯罪这点是事实。这可以不留痕迹,让一个人从这世上消失。找不到尸体,一开始就无法成案。」

「是这样啊?」

同学们附和起博士的意见。博士同时是长辈,大家对他很是信赖,意外巩固了勇气的主张。

「怎么办?这样放任她不太好吧?」

「搞不好她之后就会到处乱说一年前回头谷发生的事情。」

「这就伤脑筋了!」

「我们得有所行动。」

「说起来那天是谁找她来的?」

「不知道。」

「如果她真的是会接连下手杀人又弃尸在沼泽里的人……就只能让知道这件事的我们……想办法治治她了吧?」

某个人提议。

「得由我们来设法处理……」

这是教室全员的共同意见。比起某名学生的个人发言,或许更像教室本身的发言。

这句话化为正当化自己行为的正义。

「你们在想什么?」

我抱持着打破气氛的念头出口。然而没有人听进我的话。大家心意已决。

「博士,下次涨潮是什么时候?」

三天后的放学后,全班同学包围了黑音的座位。黑音跟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如果她在这时候大哭大闹,说不定会有同学心软。然而她的表情只让大家的决心更坚定。

「一起回去吧。」勇气开口。

为了不被老师察觉,同学们彼此保持距离,把黑音带离学校。

目的地是回头谷。

到鸟居底下时,天色已经完全黑暗。雨滴滴答答地下了起来,一眼就能看出地面都是泥泞。

勇气推一把黑音的背,把她推到鸟居底下。接着全班同学排排站,堵住回路。

「是你不好,黑音。」勇气说。「回头谷的完美犯罪就要在今天结束了。」

黑音哀怨的眼神穿透濡湿的发丝,直直望着勇气。勇气显得狼狈,但这个举动似乎赋予了他将黑音视为坏人的动机。

「听说今天是大潮,又下起雨,博士推定目前水分含量想必比平常还多。对不对,博士?」

「没错。」博士一脸复杂望着黑暗。「踏出一步,脚大概就会陷下去了。」

「……给我走。」

勇气再次推了黑音一把。

黑音失去平衡,背对着众人跪倒在烂泥巴上。黑发被雨打湿黏在背上。雨冷不防大了起来。暮色苍茫,她黑压压的身影逐渐与周遭融为一体。

同学们屏住呼吸望着她。

黑音站起身来。

接着她头也不回地从鸟居底下踏出第一步。

前方就是无底沼泽——

「快跑!」

我朝她大声呼喊。

「用跑的就不会沉下去!快跑!」博士说。

黑音拔腿跑了起来。

尽管脚陷进泥巴里,整个人差点翻倒,她还是咬着牙立刻踏出下一步。坚固的地面支撑着她。她啪啪啪地跑着。不久,她的身影从视线范围消失,唯有冒死的脚步声仍在谷内回荡不去。

「……她走了。」

勇气开口,声音在颤抖。这下连他也无法维持平静。

「就算她能跑到洞窟那边,大概也回不来了。」博士低声嗫嚅。「要是下雨下到水分比现在还多,就无法发挥剪切增稠的效果。」

什么?

难道说博士明知如此,还眼睁睁看她跑这趟?

该死。

黑音——

我不怎么了解你。

但至少我知道,让你用这种方式结束生命,是大错特错。

我情急之下跑了起来。

黑音在雨中全力冲刺,来到了洞窟的入口。她避开雨,坐在祠堂旁边。

现在她是一如往常孤零零,却又比以往来得更孤单。在我看来就像被全世界讨厌,被所有人放逐,最终走投无路来到阴间与阳间的交界。

十一月谷里空气冰冷得吓人。傍晚的雨打湿了全身,逐渐夺走她的体温。沼泽的水或许到早上就会退了,但她真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还是她该冒着危险折返,跑出谷外?

她果真还保有这种体力?

黑音抱着双腿蹲坐,脸埋在膝头。

一年前那个夏夜——我邀请了你。

我是否多此一举?我原本以为你会拒绝,因此感到意外。印象中你还因穿上浴衣感到难为情。在试胆的回程,我很担心总是跟班上同学格格不入的你没确实跟上。在黑暗中见到跟在我正后方的你,让我松了一口气。你一脸诧异地回望我,从我身边走过。

你从那天起,就被这个地方束缚了。

若真如此,是否是我的责任?

为何你会前往回头谷?

不单只有一、二次,你消失在树林里头的模样,我见过好几次了。

为何你——

「阿白。」黑音突然自言自语。

「我在这里。」我朝她伸出手。

「阿白!」

她哭喊着我的名字。

此后她喊了一次又一次——

感情自她心底的泉源涌出。

她像孩子般嚎啕大哭,喊着我的名字。

原来如此。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你多次造访这里的理由。

以及我来到这里的理由。

我是为了这一刻才出现在这里的。

因此我开始为她祈祷。

此时——

一阵格外寒冷的风从洞窟中吹拂而来。

这阵冰风宛如暴风雪环绕黑音一圈,随即一鼓作气朝外奔去。

视线追着风转向黑暗,接着我见到那里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

风扫过的地面发出了亮晶晶的白色光辉。

该不会结冻了?

刚才那阵寒风让沼泽的水份在瞬间冰冻。好奇特的状况。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中,闪闪发光的冰霜之道,就宛如从前那天见到的土星环。

黑音这才抬起头,吃惊地望着眼前的奇迹。

「是土星环——」

「来吧,黑音,快站起来。」

我这么说后,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阿白……你来帮我了啊!」

奇迹说不定一下子就结束了。

动作快。

快跑。

黑音迈开了第一步。

「谢谢你,阿白……但是……但是我就算回到那里……只会恢复孤零零的日子。我没有活下去的自信。」

「我会在一旁守望着你。」

「阿白……你会在旁边守望着我吗?」

「这还用说。」

黑音擦干泪水。

接着她注视着正前方,在土星环上拔腿狂奔。

「听好了,黑音。你千万不可以回头。今后不管你遇上多难受的事……你都要面对未来,抬头挺胸地活下去!」

没多久鸟居映入眼帘。已经见不到同学的身影。

来到这里应该就没问题了。

我目送她消失在鸟居另一端的背影。

黑音——

你要连我的份,坚强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