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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袭之火

时序进入七月。

真正的夏季到来,本来就热的这块土地,更加像被煮熟一样为热气所覆盖。

今天基地的训练休息,所以队员们中午前就聚集到了鹤屋食堂。彰他们那队轮到打扫,似乎会晚点到。

我一边服务客人,一边竖起耳朵听满脸严肃的队员们交谈。

「冲绳的守军好像全数阵亡了。」

「真的吗?」

「听说冲绳已经被联合国军队占领了。」

「越来越危险了啊……。」

「我看报纸写,好像东京、大阪、神户、名古屋那一带有B29轰炸的大型空袭。」

「大都市整排房子被炸……。」

「当作疏散点的乡下,说不定也快被轰炸了……。」

尽是些沉重的单字,我不由得叹息。

听常来的叔叔说,在东京、大阪这些地方,正遭受被称为「地毯式轰炸」的攻击,造成几万甚至几十万人牺牲。多到几乎塞满整个天空的B29───美国的战斗机,随机丢下大量的炸弹,房子、学校、人类,一切都被烧光。地面就如字面所述,像铺地毯似的,炸弹覆盖了整片区域。

似乎是以让日本失去战意为目标,夺走了许多人的生命,彻底破坏物资。光听都心惊胆跳的、非常恐怖的攻击。

对于正在这个时代的日本某处发生的事,我没什么切身之感。不过这是现实。

为什么美国要做这么残酷的事呢?

但是,不只是美国,日本也一定对美国或其他的敌国做了差不多、说不定更残酷的事。我听过这场战争之所以开打,就是因为日本偷袭美国。

为什么日本和美国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会变成像现在这样反目成仇、彼此憎恨、互相杀戮呢?

明明在我生活的时代,七十年后的世界,日本与美国的关系相当良好。尽管如此,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会不惜让自己置身险地也要折磨对手呢?

我想告诉这个时代的大家。

在七十年后,日本人和美国人可以互相到彼此的国家旅行、留学。

日本人和美国人结婚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日本人经常吃汉堡、热狗,松饼店也有人排队。

有许多喜欢日本动漫的美国人,透过网路彼此成为好友。

说不定现在互相厮杀的这些人,在遥远的未来,他们的子孙会成为朋友、恋人或家人也未可知。

这么一想,战争这玩意真的既无意义也无益处,只是个会招来悲伤结局的祸端罢了。

就在我再度叹气的时候,我听见有人从店里头喊「百合」的声音。

「可以稍微帮我办点事吗?」

「好。」

手边刚好没有工作的我点点头,走进鹤阿姨所在的厨房。

「那个啊,米只剩这么点了,这样队员们会不够吃,你可不可以帮我拿这个去一位田岛婆婆家换米回来?」

这么交代的鹤阿姨递给我的,是她以前曾说「这是铭仙和服喔」,珍而重之让我看过的紫色和服。所谓的铭仙是用绢织成的料子,散发出丝滑闪亮的光泽,是非常漂亮的和服。

「唉……可以吗?因为,这个……是很重要的东西……。」

听到我这么问,鹤阿姨看似无妨的露出开朗笑容说「可以的」。

「我这种欧巴桑拿着这么高级的铭仙也没用,让队员们吃饱更重要呀。」

微笑着这么说的鹤阿姨,眼神和特攻队员们一样毫无杂质且澄澈。

我用包袱巾把鹤阿姨珍惜的铭仙和服打包好,紧紧抱在胸前。

「百合,去办事呀?」

几个队员注意到走出店外的我,向我打了招呼。

「路上小心喔。」

「嗯,我出门了。」

我朝他们挥挥手,一边看着鹤阿姨给我的地图,一边迈开脚步。

天热到稍微走几步就会立刻流汗的程度。

我一边用手帕擦着汗赶路,一边想着今天如果是能泡澡的日子就好了……。

总觉得街上人们的表情比以前更加阴郁。日本本土开始有空袭,冲绳被占领,每个人心里都相当不安。说不定日本要败了。这种想法像缓缓的波浪一样涌上,充斥着整个城镇。现在不管是日本的哪里,一定也是同样的状况吧。

路上转错弯,所以我迟了一点,不过还是抵达了田岛婆婆家。我站在雄伟豪华的宅子玄关前出声,一位高雅的老婆婆走了出来。

「啊啦,是哪位呀?」

「我是鹤屋食堂的。」

「啊啊,鹤太太家的?」

「是,呃……这个。」

我让老婆婆看和服,她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点头说「来换米的吧」,从屋里拿出装了米的布袋来。

就只有这样?分量少到我吓一跳。可现在就连这点白米也异常珍贵。

鹤阿姨珍藏的和服,变成了分量少到用一只手就能握住的米。我怀着无以名状的悲切与空虚感,离开了田岛婆婆家。

我抱着用包袱巾包好的米,往鹤屋食堂的方向走去。

嘎嘎嘎,经过发出尖锐金属声音的铁工厂旁边后没多久。

……───嗡……。

从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低鸣声。我在路中间停下脚步,想确认这个声音到底是什么。

……呜───嗯……。

这次距离似乎比刚刚要近,所以听得颇清楚。一道无法形容、让人不舒服的声音。是警笛声。而且这次声音靠得更近。

周围的人们开始骚动起来,抬头看天空,像在观察状况。

下一个瞬间,一个大到几乎要震破耳膜的声音袭来,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警笛开始大作。

是空袭警报。

心脏像被紧紧揪住,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要是真的空袭来了该怎么办?我知道警报用的警笛响并不一定是有空袭,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心里喧闹着上上下下的。

尽管心想大概没事,但是,如果,万一……。

我心想得赶快回去,努力迈开脚步,可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脚却无法好好行动。远近各地,煽动着不安情绪持续作响的警笛声彼此重叠,演奏出毛骨悚然的不和谐音程。

就在这个时候,我察觉天空突然变黑。

反射性的抬头往上看。一片晴朗的夏日天空。在这样鲜亮的蓝色当中,有着小小黑点一样的影子……。

「……来了!是炸弹!」

不知道是谁大喊的瞬间,周围的人一起发出惨叫。

「快逃───!快进防空洞───!」

「快点,来了!」

宛如下雨一般纷纷从天而降的,数不清的炸弹。令人不敢置信的景象,让我像灵魂被掏空一样的只会呆站着。

一边喊一边跑的人们从前后左右撞过来,我摇摇晃晃。

「你在干什么?赶快逃啊!」

一位不认识的中年妇女用力的拍了我的背,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我紧紧抱着包袱,沿着来时路跑了起来。

背后传来咻咻声。然后,下一个瞬间。

咚───!

响起爆炸声。

我回头一看,刚刚才经过的铁工厂里头,像一口气爆发一样,冒出熊熊大火。

「是燃烧弹……。」

「起火了!」

「从防空洞里出来!」

消防队的人大声地指引着。

所谓的燃烧弹,是指装填了汽油一类燃料的恐怖炸弹。以前鹤阿姨告诉过我,燃烧弹掉落必定会引发火灾,这么一来,防空洞也会因烧起来而无路可逃。

双手拿满行李的人,用手推车装着大件行李的人,从整排住宅的小路里成群跑了出来。大马路上人车极度拥挤,我只能随着人潮移动。

「南镇已经被炸了,火烧得很大!」

「往北逃吧,去高地……或者去河边……。」

燃烧的铁工厂发出匡匡声响,让人觉得分外焦虑。

慌乱的人们疯狂地往高地方向去。

一发现自己离回家的路越来越远,我便钻着缝隙离开人群。总之,非得回去一趟不可。总觉得现在不回去就再也回不去了。

许多的燃烧弹炸了下来。

我不由得抬头往上看,飞机以惊人的高度低空飞行。

数不尽的子弹以催枯拉朽之势,如雨点般飞来,是机枪扫射攻击。战斗机上的机枪瞄准目标,进行几十秒的连续枪击。

附近建筑物的墙壁上被弹雨袭击,撞击出无数弹孔。从弹孔中隐约可见屋内的样子。

要是被这打中……。

我毛骨悚然,拼命移动脚步。回头瞟了一眼,还看得见几百公尺后四散的子弹。

太可怕了,我连叫都叫不出声。

总觉得我们就像游戏世界里的居民,被玩家单方面狙击,是只能专心逃跑的悲哀目标物。

过了半晌,飞机远去,稍微缓解了一下紧张的情绪。

黑烟与火焰一口气从运气不好被燃烧弹打中的房子屋顶上升起。我迎着热风,汗水涔涔的流,流进眼睛里的汗就用袖子多次擦拭,但是,擦了再擦还是一直冒汗。火势蔓延,火焰与火焰交叠后火势更强,热得受不了。

由于吸到浓烟的关系,喉咙像撕裂般的痛,满眼是泪。我用手帕捂着嘴,在火焰中拼命的跑。

走了一会,一个孩子在趴倒路边的模样映入我的眼帘。

「你没事吧!?」」

我想也不想停下脚步,在碰到女孩肩膀的同时,背脊发凉。

是具完全失去力气、软绵绵的身体。我胆颤心惊地将手凑到孩子的嘴边,发现她已经没了呼吸。

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烧伤,应该是被浓烟呛死的。

我看了看躺着的女孩的脸,脸颊上沾了煤灰,眼睛也是半开半阖的样子。空洞的眼眸上,还有熊熊燃烧的火焰摇曳。我阖上女孩的双眼,为她擦净脸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此时的我胃痛如绞,胃酸上涌。

呻吟着在路边呕吐后,擦去泪水,我再度跑起来。

脚步紊乱,我跑得不是很顺。

途中,我看到呆立在失火家门前的爸妈和孩子。但我已经帮不了他们什么了。

感觉自己的感官慢慢麻痹。

……这就是,战争。

国与国的争斗,政府领头的争斗,夺走了无罪普通人的性命、家庭、珍视的事物。亲眼所见,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战争的恐怖与愚蠢。

载着扫射机枪的飞机又再度笔直飞近。要是待在路上会被看得清清楚楚,有很大的机会被狙击。

凝视着转眼逼近的飞机身影,我躲到附近的建筑物里,从门缝窥探外面的状况。飞机用机关枪射击着,从正上方飞过,引擎的轰隆声与枪声,让我瞬间听不见声音。

此时,在无声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从对面屋子飞奔出来的老爷爷。

我大喊「危险!」,却被引擎声影响,没能传到老爷爷那边去。老爷爷似乎是想逃到庭院内的防空洞中。

但是,有许多子弹散落到那里。

我只能看着。

直线落下的子弹,贯穿老爷爷的身体,鲜红色的血飞溅而出。在瘫软倒下的老爷爷附近,这次落下的是炸弹,颓倾的身体被爆炸风吹飞,砸在屋子的墙壁上。

不过是仅仅一瞬间发生的事。飞机飞过,仅仅的一瞬间。

确定飞机的引擎声远去,我摇摇晃晃地走出来。老爷爷全身红肿,就这样贴在墙壁上。

我呆呆地站在两侧升起熊熊鲜红火焰与黑烟的路中央。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些人做了什么?

明明只是活下去而已。

明明只是在食材、物资匮乏时,连重要的和服或家具都拿出来卖,拼命搜集食物勉强度日,拼命活下去而已。

为什么非得像这样死去呢?

讨厌。讨厌……。

谁来阻止这一切。阻止战争啊。

没了家,一切都被大火烧光,失去性命。

做到这地步是想要什么?做到这地步得到的东西,有什么价值?

赶快注意到吧,这种事是毫无意义的。

日本也好,美国也好,早一点注意到,哪个都可以,快说『不要再打仗了』。

呐,拜托。赶快注意到,别再打了。这么,疯狂的事。

「疯了……太奇怪了。日本也好,美国也好……。」

这时候,从熊熊烈火燃烧的屋子中,传来咚一声巨响。

我往那边一看,愕然失色。

被火焰包围的房子,朝我这个方向坍塌。看起来像是慢动作似的。

可是,我身体动不了,躲不开。眼前一片鲜红色。我闭上眼睛,缩着脖子,屈身准备承受冲击。

伴随着几乎要震破耳膜的声音,烧到崩塌的房屋碎片掉落下来。我只能趴在地上,等待碎片雨停止。

过了一会儿,声音和冲击都停止了,我慢慢地爬起身。

右脚好烫。仔细一看,烧焦如炭的柱子上冒着烟,压在我的右脚上,火刚熄灭不久的柱子还蕴藏着热气。而且,下一个瞬间更强烈的撞击和贯穿似的疼痛袭来,屋顶上烧毁崩落下来的东西,掉在又粗又重的柱子上。想把脚抽出来,却想动也动不了。

我被炽热的暴风卷入,全身宛如烧灼般疼痛。

……已经,不行了。我会死吧?在这种地方,孤独一人死去。

───不要,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谁来救救我,谁。

「……谁……。」

救救我

我双手掩着脸,不由得对着什么祈求。

好痛。好烫。好痛苦。

───救救我。

「───百合!!」

有个喊我名字的声音。

这个声音穿破劈哩啪啦火焰爆炸的声音,直直地传到我耳里。

意识朦胧中,我缓缓睁开眼,眼前只有熊熊燃烧的火焰,但是,我立刻就听出声音的主人是谁。

「……ㄓ,」

声音沙哑,没办法好好说话。

但我得说,我得喊出来。

「……ㄓ、ㄤ……ㄓㄤ……。」

再一次,吸气。

「……彰───!!」

原本美丽的夏日晴空,被浓烟和火焰迅速染黑、染红。

我朝着肮脏的天空大喊。

「彰……彰!救命!!」

漆黑四散的烟,鲜红蠕动的火焰,因热气而宛如海市蜃楼般摇晃扭曲的景象。

朝这里过来的,小小的人影。

笔直地朝我这里过来。我凝视着那个身影,然后,等待。

拜托,早点过来,这里好可怕,独自一人好可怕。

「百合……!」

穿过火焰站到我眼前的,是我等待期盼的人───彰。

「笨蛋,怎么会在这里……!」

彰露出我从来没见过的焦急表情,抓住压在我脚上的柱子。他虽然戴着厚厚的皮革手套,但一定很烫。

即使如此,彰还是毫不犹豫的抱起柱子,扛在肩上。他皱着眉头,咬紧牙关,把扛在肩上的柱子往上顶,这样我被压住的脚附近,便有了一点点的空间。

我赶快抽脚。彰见状安心的松了口气,放下扛在肩上的柱子。

这时候,从后方传来喀吱喀吱、啪擦的声音。是勉强留存的大梁烧到崩塌的声音。

彰迅速拉起我的手臂,然后紧紧抱住倒在他臂弯里的我。

「彰,谢谢……。」

我的脸埋在彰胸前,一边被烟呛着一边道谢时,彰用手捧着我的脸,让我抬起头。近在眼前的彰的脸被煤灰弄脏,然后紧皱着眉头,露出一脸严肃的表情。

「百合,你为什么不往河边跑!刻意跑到火这么大的地方……。」

「因为,要把这个送到鹤屋……。」

我指指一直抱在胸前的包袱后,彰大骂「笨蛋!」。彰像现在这样显露出感情的声音,我是第一次听见。

「你这笨蛋!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吧!」

彰的脸紧皱,紧紧抱住我。

我的耳朵紧贴在彰胸口。彰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急敲的钟声。这是因为他是跑来的吗?

「……彰,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小小声问,彰把脸颊靠在我头上说。

「我刚到鹤屋时,空袭警报就响了。鹤阿姨一脸快哭的表情,说她让你出去办事……。」

「……所以,你就来找我吗?」

抬起眼,我直直望着彰温柔的微笑。心脏砰砰跳,并不是因为觉得恐怖。

「这是当然的啊,我之前不是说过?因为百合是我……」

彰一瞬间噤了声。而后小声地说。

「……就像我的另一个妹妹……。」

听到这话的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我无可救药的痛苦起来。

「……这种话,不要说了。」

是妹妹这种话,不要说了。我低声说完后,心想完蛋了。

但是,彰只是「唉?」的露出疑惑的表情。太好了,他没听见,我松了口气。

「没什么。」

我摇摇头。与此同时,隔壁房子的火也烧了过来,一点一点的开始冒出火苗。

「走吧,这边很危险。」

「嗯……。」

我想跟彰一样站起来,但右脚一阵剧痛。

尽管瞬间的疼痛缓解,可还是一下一下钝钝的痛。我瞟了一眼,从烧焦开了个洞的工作服缝隙间,看到又红又肿的皮肤。不过并非多严重的烧伤,我安下了心。

即使如此,想站起身时依旧非常痛。大概是注意到这一点,彰的手臂穿过我的腋下。

「看起来不太能走。」

「……。」

「好,我背你。」

彰蹲到地上,拉着我的双臂环住他自己的脖子。变成他背着我的状态,我的身体紧贴着彰的背脊,害羞得不得了。

「没、没关系,我可以努力走的……。」

我慌慌张张地想要下来,彰回头看了我一眼,笑着说,「你害羞什么呀」。

「我、我才没害羞!」

「脸红啰。」

「笨蛋!」

我用力地打了彰的背,但他不在意的笑了。

「那,我们走吧。速度很快,你要抓好别掉下去啰。」

彰硬是背起我,站了起来。我没有父亲,所以这是第一次趴在男性的背上。

彰迅速的跑起来。比我想像得还颠簸,要是不抓好,怕是现在就要掉下来。我环着彰的脖子,紧紧抱着。

宽阔、厚实的背。要是好好靠在这背上,我觉得,一定没问题的。

我胸口的心跳,也一定传到了彰的背上。好害羞。

即使如此,我还是把全身都依托在了彰的后背。因为想要稍微靠近一点点,因为不想离开,为了救我而找到火海中的,这个人。

不知不觉间,已经听不见爆炸的声音了。注意到这一点,我终于稍微安心了些。

这时候的我,觉得「恐怖的时光终于结束了」。

但是,真正的恐怖,现在才要开始。

通往鹤屋食堂的路火势凶猛,看起来无法通过,我们便往附近最大的河川方向去。因为有水源的地方,火势应该就不会延烧到那里。

途中,我们经过火已经灭了的地方。我紧贴着彰的背,看看左右以及周围的样子时,突然感觉自己全身的血色唰一下退去。

「……什、么,这个……。」

我只能说这个。拼命往前跑的彰耳中,似乎没有听见我的声音。

我就这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呆呆的看着摇晃的景象。

染成鲜红色的天空。烧得黑漆漆倒塌的多间房屋。整片飘散的,烧焦的味道。

还有───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烧死的尸体,多得数不清。胸前抱着孩子的、兄弟姊妹手牵着手的,又或者是单独一人的,许许多多一动不动的人。

我再度有想吐的感觉。紧紧闭上眼睛,让自己什么都不要看,什么都不要想。

可是,就算阻断了视觉,也没能阻断听觉与嗅觉。

燃烧着什么东西的声音,贴着我的耳膜。燃烧着什么东西的味道,刺激着鼻腔。

我最终在彰的背上,别过脸朝地面呕吐。彰当然感觉到了,可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今天早上只吃了浮着剩菜的清粥,胃里已经空空如也,只吐得出发苦发酸的胃液。

彰默默地继续往河川的方向跑。

───途中,我再度看到难以置信的景象。有个因被火焰包围而痛苦翻滚的男人。

彰见到那个男人的瞬间便说。

「百合,等我一下。」

把我从背上放了下去。

彰跑过去脱下上衣,用衣服拍打那个男人周身的火焰,但是火完全没有熄灭,没多久,那个男人便像断线的木偶一样砰咚一下倒在地上,痛苦的往前伸手,手也似乎因力竭而落到地上。就这样一动也不动了。

站在旁边低头看他的彰,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过了一会彰转了身,回到我这边来。

「……走吧。」

我抬头仔细看着用无力的声音小声这么说的彰。

一脸疲倦的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一如往常温柔微笑的彰。他的眼睛里,露出无法形容的悲伤与无力感。

───为什么救不了他呢?他该有多痛啊……我知道彰正被这样的后悔念头所折磨。

这个人,怎会如此温柔?

因为温柔,所以才能把素昧平生之人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感受,然后,自责自己救不了对方。

所以,才会想着不惜牺牲自己去拯救这个国家、这些人。

「……彰。」

我哑着声音小声说,把手放在伫立在眼前的彰手上。那被煤灰染黑,被火灼伤的手。

大大的手掌。彰用不久前才为了拯救消失的生命而拼命挣扎的这双手,为了让自己的生命消失,进行操纵特攻飞机的训练。

我悲痛万分,自顾自的流下眼泪。

「……百合?」

我一边听着四周痛苦的声音,一边把脸颊贴在彰的手心。眼中溢出的泪水流到彰的手上,让弄脏彰的煤灰变成了黑色的河川流淌。

「……百合真是个温柔的孩子。」

彰如是说。接着摸摸我满是煤灰的头发。

「……走吧。快要到河边啰。」

我再度抓紧了彰的背。

通往河川的路上挤满了人。也有许多受伤、烧伤的人。或许是跟家人走散了,也有在路边哭泣的孩子。每个人都只顾得上自己,看都不看别人。

但,彰不一样。他摇晃身体重新背上我后,便朝着抽噎哭泣的小男孩伸出手。

「在这里太危险了,跟我们一起走吧。去河边的话,说不定你爸妈会在那里喔。」

男孩哇哇大哭着握住彰的手。彰背着我,牵着男孩的手,迈开步伐。

许多人聚集在跨河的桥边。有喝河水解渴的人,有冷却烧伤部位的人,也有脸朝下倒在河川里动也不动的人。

但是,男孩的家人似乎不在这里。

我们在河边待到这一带火势熄灭,往附近当做避难所的小学去。听说鹤屋食堂那一带的火势猛烈,还是不要过去比较好。尽管很担心鹤阿姨,可我的脚没办法走过去,也不想再给彰带来更多负担。

小学操场上排放着许多脸上盖着布的焦尸。许多人一块布、一块布的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家人。即便男孩的家人或许也是其中之一让我觉得毛骨悚然,但彰没有停留,迳直走过。

走进木造的教室楼,不管是哪一间教室都挤满了人。好不容易找到可以进得去的地方,我们终于得以坐下。

婴儿的啼哭声,交头接耳、小声说话的声音,喊着「好痛好痛」的声音响着。

脑子放空的坐了一会,另一头响起喊「义雄!」的声音。回头一看,一位穿着烧焦衣服的中年太太睁大眼睛,看向我们这边。一问之下,男孩似乎是住附近的人。

把因看见认识的人号哭得更大声的男孩交给中年太太,交谈了几句,彰回到这边来。

「百合,你的伤怎么样?」

「看来只是轻微的烧伤,我也好多了,没事的。」

「这样……虽然早点处理比较好,不过似乎到处都没有足够的药品。」

「没事啦,没有那么痛。」

「是吗?」

虽然彰再度露出担心的表情,但他的脸上看得出显露疲态,我拉着彰的手让他落座。

「彰,稍微休息一下吧。」

「嗯……谢谢。」

彰浅浅一笑,手臂交叠、靠着墙壁,闭上眼睛。

我抱着膝盖,观察周围的情况。

用沾满鲜血的绷带包着手臂或脚的人。头部往下滴着血失去意识的人。全身被火烧伤的人。抱着弯成诡异角度的脚,怅然若失的人。

光是看就觉得可怕,我把脸埋进抱着的双膝中。

不晓得经过多久时间,我稍微睁开眼看看,不知何时天色已经全暗了。

「……彰。」

我抬头无意识地轻声一喊,好像本来在打瞌睡的彰缓缓睁开眼睛。

「百合,稍微睡一下比较好。」

「嗯……抱歉,吵醒你了?」

「没关系。」

彰抱着我的肩膀,把我往他那边拉。我靠在彰胸前,闭上眼睛。

明明应该非常非常疲倦,我却全然没有睡意。

脑中浮现今天所见的空袭景象。熊熊燃烧的火焰,烧毁崩坏的房屋,死亡的小女孩,数不清的尸体。

我张开眼。闭着眼睛太可怕。阖上眼睛,就会看见脑中不想看见的东西。

但即使睁着眼睛,也没办法从恐怖的事物当中逃开。在黑暗当中模模糊糊浮现的,紧紧挤在一起的人们。四处都是啊或是呜呜一类痛苦的呻吟。

「好痛,好痛……。」

「爸爸、妈妈……。」

「好痛苦……。」

「好烫、好痛,给我水……。」

「水、水……。」

可是,这里没有外伤药,连给将死之人喝的一杯水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呻吟声彼此重合,蜷曲成团般的诡异,充斥整个空间。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我睁开眼睛凝视着黑暗,两手捂住耳朵。

───是地狱。

这里是地狱,我想。这不是地狱还能是什么?

完全无罪的人被无差别的伤害、折磨、死去。是这样的,地狱。

已经流不出眼泪了。我眼睛眨也不眨的、动都不动的继续凝视着黑暗。

「……百合?」

彰喊我的名字。

但是我什么都回答不出来。虽然知道他在喊我,可我发不出声音,完全动不了。

「百合,你没事吧?」

「…………。」

「喂,百合。」

「…………。」

「百合!」

彰用力的喊,轻拍我的脸颊。我回过神看向彰,他一脸焦急的看着我。

「振作点,百合。」

「……彰。」

彰紧紧握住我的双手。

这时候我才开始注意到,我的手大幅颤抖到不可置信的地步。肩膀和脚,也抖到发出喀搭喀搭的声音。

「会冷吗,百合。」

彰说着便脱下上衣,盖在我身上。被彰的温度和味道轻轻包围,我的颤抖不可思议地一点点平静下来。

「……不是,不是冷……。」

我小声回答。

「……我受够了。受够这些事情了。为什么非得遇到这种事情呢?大家……每个人明明什么都没做……我受够了、受够了……我,已经,受够这个世界了。好想回家……。」

我颤抖着说,彰紧紧地抱住我。

「再忍耐一下,百合。」

他用低沉且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说。

「我们一定会让战争结束。在稍微对日本有利的状况下结束战争。这么一来,和平的时代必定会到来,让百合害怕的东西统统都会消失。为此,我不会吝惜自己的生命。」

───不是的,我并不希望彰说这些,不希望他做这些。

即使如此,彰的声音太温柔,我的喉咙绞紧般疼痛,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会陪着你的……。」

彰把我抱得更紧,在我耳边小声地说。

「我在……。」

被彰的温暖包围,我的泪腺一点一点放松,温热的泪水滑落脸颊。

彰为了让我安心而轻抚我的背脊。无数次、无数次。因为很舒服,我缓缓闭上眼睛。

贴着彰的胸口,脑中恐怖的景象逐渐消失。

被彰的怀抱所包围,我的耳中也听不见痛苦的呻吟声。

「百合,百合,睡吧……。」

被彰温柔的声音与温暖的体温包围着,我终于进入梦乡。

无论是什么样的夜晚,朝阳必定会升起。

纵使是宛如地狱般残酷,如恶梦般悲惨的夜晚。

烈火燃烧的一夜过去,明亮美丽到不可思议的黎明终于到来。

窗外照进的阳光让我张开眼睛,彰微笑着对我说「早安」。

「早安……彰。」

「起得来吗?」

「嗯。」

我起身看看四周,因受伤所苦的人虽然很多,但消防团或军方的救援物资,或是没有受害之人的援助也开始进驻,气氛比起昨夜要缓和。

「昨天半夜火也熄灭了的样子,现在应该可以回鹤屋食堂,怎么样?」

「嗯,我要回去,我担心鹤阿姨。」

一走出小学,彰跟我呆住,停下脚步。

「……这,是什么?」

彰哑着嗓子低语。

「……好严重……。」

我说,不由得紧紧抓住彰的袖子。

城镇上的景色大变。我所知道的城镇,已经不在了。

可谓是夷为平地吧。目光所及,全是烧得焦黑的瓦砾山,四面八方都是连续不断的燃烧痕迹。连应该看不见的远方景色都看得见了。遥远另一端街道上的建筑物,在晨雾下朦胧不清。

我们沉默着,缓缓迈开步伐。

烧毁的屋舍。还留着几具烧焦的尸体,居民把那些尸体放到烧焦的铁皮屋顶上,用铁丝串着拖动运走。到处都还有冒着烟的地方,这一带充斥着烧焦的味道。

地狱还没结束,我想。

鹤阿姨没事吧?千代有没有受伤?基地的队员们是否平安无事?不安感膨胀,我无力低头。

而后彰低语「百合」,轻轻牵住我的手,我的手就这样被彰的掌心紧紧包裹。光是这样,我颤抖的心就恢复冷静。

彰的手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碰到这双手,我的心就像是被保护在温柔的茧中一样安稳,冷静下来。

之前两人一起出门的时候是,昨天也是。

还有今天也是如此。

单是被彰触碰,我混乱不安的心就会一下子平静下来,像点了盏小小烛火般温暖。

要是彰陪在我身边,胆小又爱哭的我,心一定会变得更坚强。

所以,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唷,彰。

……这样的话,应该是不能说的。

我们手牵着手,走在通往鹤屋食堂的路上。

不幸中的大幸是,鹤屋食堂那一带并没有被火灾波及,鹤阿姨的家也平安无事。

「百合!幸好你没事……!」

「鹤阿姨也是……。」

从店里飞奔而出的鹤阿姨,紧紧抱住我。

之后,她看着我应该已经变得黑漆漆的脸,惊讶地说「被卷进火灾里了吗?」。

「嗯,在途中有点……不过,彰有来救我,所以没事。」

听我这么说,鹤阿姨数度对彰鞠躬道谢。

「真是谢谢你,佐久间先生。」

「不,这个……因为百合对我来说就像妹妹一样。」

又是『妹妹』。我有点闷,鹤阿姨把手放在我肩上。

「很可怕吧,对不起……。」

「咦,为什么鹤阿姨要道歉?」

「因为是我要你出去办事呀……。」

我慌忙摇头说「才没有这种事!」。

然后忽然惊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装了米的包袱不见了。

骗人。在哪?什么时候?

彰来救我的时候,我还确确实实的拿着。被彰背着的时候应该解开过一次,好好的绑在身体上。但是,那之后呢?

在火海中移动的时候,我的目光被周围恐怖的景象吸引,完全忘记了包袱的事情。就算试着去回想在小学时候发生了什么,但在地狱般凄惨情况下的我混乱不已,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手里有没有拿着包袱。

「……抱歉,鹤阿姨,米……。」

我用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向鹤阿姨道歉,自责得不得了。明明是用鹤阿姨十分爱惜的和服交换来的珍贵白米。

不过,鹤阿姨只是温柔微笑着摇摇头。

「你说什么呀。那种紧要关头,米怎么样都无所谓。跟救百合一命相比,无所谓……。」

看见鹤阿姨颤着声音说话,泪水滑落的样子,我也不由得哭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鹤阿姨……。」

「要是百合有个万一,我怎么对得起你的父母亲啊……。」

我脑中浮现出应该在七十年后世界的母亲的脸。

虽然老是吵架,虽然说我不是她的女儿,可我突然不见,她应该还是会担心。

我大概回不了那个时代了吧?最近我满脑子都是这个时代的事,努力活下去,想着要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

可是,一想到妈妈,就忽然想念得不得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独力生下我、养育我的妈妈。

为了我哭泣的鹤阿姨。

拼命救我的彰。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想要回到未来,还是要留在这里,连我自己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