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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的背影

「百合,今天白天店里公休,我们出去一趟吧。」

某天早晨,鹤阿姨如是说,带我出了门。

太阳很大,就算我戴着跟鹤阿姨借的草帽,头顶上还是像烧起来似的热。

我没问要去哪里。但从鹤阿姨的表情来看,应该不会是一趟愉快的出行。

离开镇上的大马路,转进人烟稀少的小径,稍微走一段,到了一座冷冷清清的寺庙前。

「墓设在这里……今天是他们的忌日。」

鹤阿姨嘟囔似地小声说。虽然想着是谁的墓呢?但看见鹤阿姨眯起眼睛,静静眺望寺庙的侧脸,我什么都问不出口。

鹤阿姨踏着缓慢的步伐穿过寺庙门口,参拜大殿之后,走入殿旁接连的墓园。我静静地跟着鹤阿姨的背影。

墓园中到处都是部分毁损、崩坏的墓,密密麻麻的排在一起。许多供奉的花都已枯萎干透。

荒败的墓好多啊,我想。墓主的遗族大概是没时间来清扫,或是连能扫墓的人都没了。

鹤阿姨在一座坟前停下脚步,然后轻轻把手放在列了一长串名字的墓碑上。

「这是我家的墓,我的家人都在这里面喔。」

我吓了一跳。想起刚见面时鹤阿姨说过的话,她说『因为之前的空袭,我的家人全都不在了』。

以旧报纸包起枯萎的花,用水桶里的水和麻布清洗墓碑。鹤阿姨的动作,像触摸珍宝一般小心翼翼且温柔。

「我也来帮忙。」

我小声地说完,鹤阿姨微笑着把小扫帚递给我。我接过扫帚,把墓周围的沙尘、枯叶集中起来。

「谢谢你,百合。」

鹤阿姨一边擦拭墓碑一边小声地说。

「以前都是自己一个人来,今天有百合陪我,真的很开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能点头。想像鹤阿姨之前单独来扫墓,就难过得什么都说不出口。

打扫完毕,鹤阿姨在墓碑前蹲下,拿出火柴点燃线香。我接过线香,放在墓碑前的线香盘里,鹤阿姨也同样轻轻地供上线香。

一道白烟袅袅上升。我看着它,而后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的合掌祈祷。

墓地周围丛生的树上蝉声齐唱,不绝于耳。我感觉到阳光热辣辣地晒在我垂着的后颈上。

我偷偷睁眼看旁边,鹤阿姨一动不动地双手合十,眼睛眨也不眨的抬头直直看着墓碑。那模样孤独寂寥,我缓缓别开眼。

「……抱歉久等,差不多该走了。」

过了好半晌,鹤阿姨如是说,站了起来。我也点点头站起身,头有点昏。

把带来的东西放回已经空了的水桶中,我们两人并肩迈开步伐。

刚离开墓地,鹤阿姨便开口。

「那个墓里,是我之前在战场上过世的先生,还有死于空袭的女儿。」

「……嗯。」

「我女儿啊,幸得良缘,嫁给了隔壁城镇大商店的继承人,生下孩子,过着相当幸福的生活。不过,之前隔壁城镇因为空袭被炸得一塌糊涂对吧?她就在那时候被卷入火灾当中,和孩子一起……所以,我拜托亲家那边分给我一点她的遗骨,也放进我家的墓里。」

鹤阿姨虽然没有流泪,但声音发哑震颤,一定是连泪都哭干了。

「至少是和孩子一起……幸好。没有比失去母亲的婴儿更可怜的了。」

「……。」

我不觉得什么幸不幸好。如果没有空袭,这个孩子───鹤阿姨的孙子现在就会活着,明明鹤阿姨和她的女儿应该能看着他长大,明明鹤阿姨不该这么寂寞的……。

被蝉声与热辣的阳光包围,我不自觉地咬住嘴唇。

「哎呀,别摆出这样的表情,可惜了这么漂亮的脸。」

鹤阿姨紧紧抱着我,然后摸摸我的背。

这样的温情让我热泪盈眶,泪珠滚落在鹤阿姨肩上。

「……好温柔,百合真是好孩子。」

听见鹤阿姨这么说,我用力摇头。

我一点都不温柔。是个别扭鬼,嘴巴还坏,伤害了很多人,不是个乖孩子。

但,对这样的我,鹤阿姨总是处处温柔以待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一切都结束了。不过,今天百合陪我一起来,所以我并不寂寞喔。谢谢呀,百合。」

我小声抽噎着回答。

「没这种事。你给我地方住、给我东西吃、让我有个睡的地方……即使如此,我却没有好好的道谢,真是抱歉。鹤阿姨,我才该感谢你。」

我一边说,一边想起妈妈。我对毫无血缘关系的鹤阿姨都能这么坦然的道谢,可为何对给了我相同事物的母亲,就不能敞开心胸呢?对不起,我在心中小声地说。

「不要说这么生疏的话。因为对我来说,百合已经是家人了……唯一的……。」

一直看着我的鹤阿姨眼中,好似也带着点水气。

刻在墓碑上的,是鹤阿姨先生和女儿的名字。鹤阿姨或许是将她对女儿的思念,投射到了我身上。

但我完全没有被当成替身的感觉。因为我知道,鹤阿姨对我的体贴和温柔是真心的。

所以,我想,如果我可以稍稍填补因战争而失去家人、孤身一人之鹤阿姨的寂寞就好了。虽然多半力有未逮,不过至少能替代一下也好。

我一边想,脑中一边冒出另一个念头。

面对鹤阿姨时,我明明觉得『能代替她女儿就好了』,可为什么听到彰说『另一个妹妹』时,心情会那么复杂呢?

之后由于鹤阿姨有事要去找老朋友,因此我们便往城镇外走去。

镇外有陆军的机场。是成为特攻基地,彰所属的机场。因为离城镇有段距离,所以看不见基地本身的样子,但时不时可以听见战斗机在跑道上奔驰的声音、抑或看见飞机着陆的样子。

鹤阿姨小学时代的同学,高野太太,是一位笑起来相当可爱的阿姨。我打招呼说『初次见面』,她笑着回应。

鹤阿姨从竹篮里拿出从家里带来的和服与亲手做的腌菜,跟高野太太交换她乡下亲戚送来的蔬菜、水果。

这个时代由于物资不足,即便有再多钱,也不能看到喜欢的东西就尽情地买买买,因此若是想要的东西不够,就会像这样以物易物。

把从高野太太那拿到的蔬菜放进竹篮时,我感觉到有个小小的声响,便随意往那边一瞟。

「……?谁在那里?」

没有人回答。但我总觉得还是有人在那里,便就这样提着竹篮走了过去,然后吓得屏住呼吸。有个小男孩正靠坐在几家屋子外的围墙边。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我一边问,一边观察小男孩的样子,哑口无言。

从脏兮兮的衬衫袖子里露出的手臂、短裤边延伸出来的腿,都是前所未见的干瘦。我脑中浮现出皮包骨这个词。

「……肚子,好饿,口,好渴。」

看起来还不满十岁的小男孩缓缓抬起头,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我。他脸颊凹陷、嘴唇干裂,从宽松的衬衫领口中可见的胸口,清楚浮现出肋骨的形状。

我缓缓移动目光,看着手上的竹篮。里头有水嫩新鲜的蔬菜,看起来非常好吃。这一带能弄到的蔬菜都是些地瓜、南瓜等根茎类,像这样的叶菜类蔬菜、番茄之类的难得能吃到,所以鹤阿姨才为了给来店里的特攻队员吃,以为数不多的和服去交换。对鹤屋食堂而言,是非常重要的食材。

我都知道。但我怎么样都没办法忍耐。

转头一看,鹤阿姨正开心地跟高野太太聊天。我在心里小声地说鹤阿姨,抱歉了,拿出竹篮里的蔬菜,递到男孩眼前。

我什么都还没说,男孩就像抢劫似地一把夺过蔬菜,大口大口的拼命吃起来。到底有多饿啊?我想,眼眶不禁一热。

「……你慢慢吃,全都给你。」

我悄悄地跟他说,男孩子或许是冷静下来了,点了点头。

看着他吃完,我准备离开时,男孩子拉住了我的衣袖。我一回头,听见小小的一声「谢谢」。我不由得露出笑容,手放到男孩头上。那一瞬间,男孩露出吃疼的表情。

「唉……抱、抱歉!是我太用力了吗?会不会痛?」

我慌忙询问,男孩波浪鼓似地摇头,但眼中泛出泪光。

「怎么了?难道是受伤了?」

我担心地抓住男孩的肩膀,瘦骨嶙峋、细得过头的肩。

「……被打了。」

男孩嘟嚷。

「咦?被打?被谁!」

「店里的人……。」

男孩说着呜咽起来。忍不住似的,泪珠从大大的眼中开始滚落。

「我爸我妈都死了,没有吃的也没有钱,肚子饿了,想吃店里陈列的东西,就被店里的大叔打了。好几次……好几次……。」

末了说话声停止,男孩大声地哭了出来。

「太过分了……这种事……。」

尽管脱口说出这样的话,但我晓得店里的人也相当辛苦。那些努力买进的商品,都是养家糊口的重要收入来源,当然无法一声不吭地看着它被偷走。我明白,虽然都明白,可是……。

「……很痛吧?很害怕吧?」

我只能这么做,紧紧把男孩抱在怀里。被体型不大的我整个环在臂弯中、细瘦得惊人的小小身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脸颊上也流下了泪。

这么小的男孩,失去双亲独自流浪,直到饿得狠了才不得已去偷东西,结果被痛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

为什么会发生如此残酷的事?是谁的问题?是谁犯了错,到底要气谁、恨谁?我不知道。

男孩的哭声大到令我惊讶。明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哪来的力气哭得如此撕心裂肺?一定是一直忍耐至今吧?没有可以依靠的人,连尽情哭泣都是奢望。

和他相比,一到这个世界就被彰和鹤阿姨所救的我,是多么幸福。如今的时代像这孩子一样,忍受着饥饿活着的人恐怕不计其数。而即便不富裕,但平常有饭可吃的我,又是多么的幸运。

我在心中低语,真希望能帮助大家,然而我并没有这样的力量。我可以活到现在,也是多亏了鹤阿姨。若只有这孩子一人,说不定还能做点什么,但两个、三个呢?认知到自己的无力这点使我相当痛苦。却也无可奈何。

不过,如果没有战争,生在我所生活的时代的话,这孩子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应该不需要我这种人的帮助,也能够和家人一起,过着不会挨饿的幸福生活。

「……要是战争早点结束就好了。」

男孩稍微冷静下来,在他抽泣声的空档,我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响。

「早点认输就好了。」

我小声嘟嚷完,男孩睁大泪湿的眼睛抬头看我。我轻抚他小小的脑袋。

「这么一来,战争就会结束,大家就能重回平时的生活。要是赶快投降……。」

「什么?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我吓得抽了下肩膀。

回头一看,有个身穿警察制服的男人站在那里。对方是个高到我要抬头仰望、筋肉分明的魁梧男人。

「……什么?」

觉得诧异,不知道他是有什么事而开口反问,结果原本面无表情的警察,脸色一下子就绷起来了。

「你是想装傻吗!老子可不会因为你是个小女生就原谅你!」

突然被这么激烈的语气指责,我不禁哑口无言。为什么我得挨骂呀?

我什么话都没说,警察的脸迅速扭曲、因愤怒而涨红。

「刚刚你说的话,再给我说一次!」

「唉……?」

「说过装傻是没用的吧!」

警察一边大骂,一边手伸到制服腰间,从腰带中抽出某个细长的东西。看清是棍棒一类的东西后,我吓得脸色发白,反射性的把男孩护在自己身后,然后小声对他说。

「……太危险了,你快逃。」

男孩一脸害怕的看看警察,又看看我。

「赶快,好了,快走。」

我轻轻推了他的肩,男孩踉踉跄跄迈开步伐。他数次担心地回头看,我为了让他安心,便微笑着挥手回应。

「当老子白痴吗!」

突然被大骂,对方那盛气凌人的样子,让我心里涌上一股烦躁感。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心情了,让我想起在现代的学校里,面对态度高压老师时的烦躁不满。

不过现在的我要火大得多。突然跑来,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就对着我破口大骂,而且还拿着武器。虽然很害怕,但愤怒的感觉更加强烈。

「我才想问,是怎样?不知道原因、突然没来由的大骂。因为看我年纪不大就把人当白痴的是你吧?」

我把想讲的话一鼓脑全讲出来后,心想『惨了』的后悔起来。因为警察的脸上浮现出可以说是憎恶的愤怒表情。

「───开什么玩笑!」

前所未有的大骂声扬起,警察握紧了手上的棍子。

「老子可是确确实实的听到了!你这家伙,说日本要是投降就好了吧!」

「说了又怎样?我这样认为所以说出来而已。」

「什……!满不在乎的说什么!你这叛国贼!」

我的手臂突然被抓住。

我因惊吓而全身僵硬,眼前的棍子被高高举起。

啊,要挨打了。我想,但奇妙的冷静。

被这么大块头的男人用力殴打的话,不可能会没事。我反射性的闭上眼睛,用没有被抓住的手挡住脸。

下一个瞬间,咚一下强烈的敲击来了,我紧闭的眼睛里冒着金星。虽然不是直接挨揍,不过是划伤头部的程度,可还是火辣辣的疼,身体不稳、脚步踉跄。

「……痛死了。你干嘛?」

我睁开眼,不由得瞪他,结果警察再度挥下棍子。速度比刚刚更快,还带着可怕的表情。

我身体僵硬地准备迎接挨打的瞬间,但并没有敲击或爆痛的感觉,只有一道闷闷的声响。

我因觉得奇怪而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按着肩膀、倒在地上的矮小身体。

「───鹤阿姨!」

我慌忙扶起她。鹤阿姨虽然微笑着回我「没事、没事」,但脸却因疼痛而扭曲。

发现是她保护了我,我一下想哭。

「鹤阿姨,为什么……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鹤阿姨默默点头,紧紧抱住我。然后再次面对警察。警察瞪大眼睛,说「你是鹤屋食堂的老板娘对不对?」

鹤阿姨微微颔首。

「我们家孩子做了什么失礼的事情吗,若是,非常抱歉,都是我的责任。我代替这孩子向您道歉,这次请您原谅她。」

这么说的和阿姨以膝就地,深深低头道歉,我吓得屏住呼吸。

「鹤阿姨!不要这样!我没有做任何错事,也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我不由得大喊,鹤阿姨拉住我的手,微笑着摇头。是要我别再说了的意思。

「你还说,这娘们!」

警察愤愤瞪着我,我也回瞪。

「老子可是听说过的,鹤屋食堂的看板娘,老说些反战的话。我本来当做是小孩乱说不去管,但若是这么反抗的态度,我就不能当没听见了。劝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看见棍子再度举起,我飞奔到鹤阿姨身前。不准再伤害我的救命恩人。

「住手!」

鹤阿姨喊出声。我紧紧闭上眼睛。

但这次依然没有打在我身上。

「……?」

我睁开眼。眼前的是宽阔的背影。是我早已熟悉的军服背影。

「唉……彰?」

那往后转了下的侧脸,果然是彰。

「骗人的吧……为什么?」

彰在半空中抓住警察挥下的棍子。知道那个撞到什么东西的闷声是什么后,我脸色刷白。

「彰!你有没有怎么样!?」」

「不要担心,我没事。」

听到彰轻笑的声音,我放下心中大石,眼中泛泪。

彰就这样抓着棍子,手臂缓缓往下。

警察皱着眉头看向彰,视线从上往下扫过一遍后。

「……你,是特攻队员?」

他小声的问。彰没有回答,只静静地垂眼往下看。大概认为这是肯定之意,警察抽走了棍子。

为了国家奉献珍贵生命的特攻队员,在那个时代被视为美谈,被当成神佛崇敬,所以警察也不能随便攻击彰。注意到这一点,我松了一口气。

「我在跟这个小女生说话,无关的家伙一旁待着。」

「我不能这么做。不管有没有关系,我都不能放着单方面受暴的人不管。」

彰的语气中并没有责备警察蛮横的意思,只是淡然陈述。

警察的脸孔因屈辱而涨红。

「你说什么!?」我才不是施暴!这小女生是叛国贼,我是在惩罚她!」

「叛国贼?你有什么证据?」

「我听到了,她说要是日本投降就好了!」

「这句话的前后文呢?你有从头到尾仔细听完这孩子说了什么吗?只不过是恰巧经过这附近,听到一、两句话,就敢自以为是的下结论?」

彰的脸色毫无变化,用低沉的声音相当平静地说。与此相对,警察的表情则渐渐扭曲。看得出来是因自尊心受伤导致开始暴怒。

「……闭嘴!总之,你滚开!」

警察咚地一下朝彰的胸口位置推去,要把他推到一旁。彰回答「我不会退开」,点燃警察的怒火。

「当老子白痴吗!」

大叫着的警察,用他巨大的身体毫不留情的撞开彰。

「彰!……啊!」

在我朝彰跑去的瞬间,眼前突然一片黑。我惊慌的抬眼一看,是一个表情恐怖的大块头朝我挥下拳头。

明明应该是快到看不清的速度,可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像慢动作。缓缓接近、慢慢变大的拳头。

就在我想着「啊,要打到了」的时候。

彰冲进我和拳头之间。

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坚硬的骨头与骨头的对撞,尖锐的闷响。

在被拳头打到的瞬间,彰的身体大幅度地往前倒。

「───彰!!」

我的喉间迸出呼喊。

彰按着额头挨揍的地方,脚步摇晃。我在顺势单膝跪地的彰身旁蹲下。

「彰、彰!你还好吗!?」」

只能说这么理所当然的话让我焦躁。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传达这种心情才好,这种心疼如绞的痛苦,我不知道该怎么传达才好。

我泫然欲泣,紧抱着低下头的彰的后背。

「呜……。」

彰口中发出呻吟。大概是因为被殴打的冲击力,紧紧闭着眼睛,像在忍耐着什么似的皱着眉。

「彰……很痛吗?抱歉、抱歉……。」

都是我的错。为了保护我,彰才会遭殴打受伤。要是我没说那些话就好了。

我紧咬嘴唇抬起头。眼前的警察像是被自己的行为吓到似的,看看自己依然紧握的拳头又看看彰,似乎因自己一时冲动殴打了特攻队员的行为而傻住。

「───道歉。」

从唇间溢出我自己也吓到的低沉声音。

「向彰道歉。」

掩着脸一动不动的彰,还有担心地看着彰的鹤阿姨。而鹤阿姨自己也一脸疼痛地按着自己的肩膀。

我心中燃起熊熊火焰,有种如漩涡奔腾的感觉。我对眼前男人的愤怒,已经到了我自己会怎么样都无所谓了的地步。

「向彰道歉,向鹤阿姨道歉。你真是最糟糕的烂人了!」

我迎头痛击般的说完,警察表情扭曲。

「……百合。」

忽然,有人从下方拉住我的手。我低头一看,是彰脸色发白的抬头看着我。

「我已经没事了,只是轻微的晕眩,已经好了。」

彰摇摇晃晃的起身,我同样站了起来。

然后在抬头看彰的瞬间,觉得心脏像被抓住似的。彰的脸上流着一条鲜红的血痕。

「啊……彰,有血……!」

颤着声音。我知道自己在发抖。

然后彰无力地一笑,拍拍我的头。

「没事的,这点血不算什么大伤,只是稍微割到而已。」

「骗人,明明流了这么多血。」

「没事,没事。你看,血不是已经止住了吗?」

彰用袖子往额上伤口的位置上擦,的确没有再冒出新的血。我稍微放下心来。

「……百合,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头上被轻轻抚触的感觉,还有从上而下的温柔声音,让我紧缩的喉头深处一阵发苦,眼眶泛泪。

「……老、老子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错!」

警察大概是怕了,一边看着彰的血一边说。彰面对我时的笑容消失,静静地回望警察。

「老子、老子没有错……我不知道……。」

警察说给自己听似的反覆了好几次,步履蹒跚地走了开去。

我看着警察离开的背影一会,回头,看着彰和鹤阿姨。

「……没事吧?」

颤抖到连自己都觉得丢脸的声音。

挺身而出保护我的两人露出温柔的微笑点点头。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你们。」

我双手覆面,眼泪从指缝流出,沾湿手背。

彰噗哧一声笑了。

「百合真是个爱哭鬼。」

彰小声地说着,像要抱住我的头一样顺着摸摸我的头发。我也伸出手臂贴着彰的胸口。

鹤阿姨说「高野太太应该很担心,我先回去一趟喔。」就离开了。也许是体贴我们吧?

「你不用道歉。百合没有做错,有错的是那个警察。」

「……嗯。」

我的耳朵紧紧贴着彰的胸口。咚、咚,是规律正常的心跳声音。

啊啊,他活着,我想。彰活着。

我知道,自己因为许多情感激烈波动的心,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那个警察这么做是不对的……。」

彰只要说话,胸口就会震颤。感觉很舒服,我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我忽然抬起头。

「……是说,彰,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好奇的问,彰瞬间睁大眼睛,然后笑了出声。

「这些话我想全部都还给你。我才吓一跳呢,没想到百合竟然会在这个地方。」

「啊……对了。那个啊,鹤阿姨朋友的家在这边,有事所以过来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是偶然走到这附近,街上的人说『那边好像有人起了争执』,所以才过来看看的。」

「唉?争执?」

「是啊。我想一定是喝醉了吵架一类的事情,原本想来做个仲裁,一看,这不是百合跟警察在吵架吗?真的是吓了我一跳。」

彰用开玩笑似的语气说,我有点不开心。

「才不是吵架呢。」

「是吗?你用超可怕的表情瞪着人家,我想一定是。」

「才不可怕。」

「啊哈哈。」

彰觉得好玩似的笑了。听到彰开朗的笑声,我的心情也随之豁然开朗。

这个时候,附近有人经过。被当成小朋友一样抱着让我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便离开了彰的身边。

那一瞬间,视野边缘看到一块鲜艳的绿色碎片,是给刚刚那个男孩吃的青菜残渣。我忽然想起那个面黄饥瘦的男孩,心情一下子低落下去。

「……我可以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大概是发现我表情的变化,彰小声地说。

我点点头,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说这些话的时候,应该已经冷静下来的情绪高昂起来,话音都不由得哽咽。

「太奇怪了,这个国家太奇怪了。」

我冲口而出。

也许这是不能说的话,但是,我想如果是彰就没关系,如果是彰应该会听我说,然后理解我的想法。

「那么小的男孩因失去父母又无人照顾而忍饥挨饿,瘦到不成人形。我只是说了讨厌战争,就被打了一顿……太奇怪了,这样的战争不是正确的,这个国家错了。」

我让满肚子的话一句接一句地脱口而出。这样的言论若被别人听见,大概又会被骂「叛国贼」吧?可是,彰只是一言不发地静静听我说。

「百合,你呀。」

听完我说的话,彰看着我低语。我也回望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你,为什么……。」

彰这么说,然后完全闭口不言。

什么?就在我想追问的时候,鹤阿姨从高野太太的家里出来了。

「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彰忽然这么说,然后说「那,下回见」,迈开脚步。

尽管想叫住他,但我自作主张把蔬菜给了那个男孩,得先跟鹤阿姨道歉才行,最后只能目送彰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