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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夏 防空洞遗迹

「唉───因此,一九四五年后战况逐渐恶化,日本明显处于劣势……全国各地因美军空袭而被夷为平地,这个城镇也在战争即将结束前,一度遭到大规模空袭……。」

教社会的山田老师一边用他粗厚的声音说话,一边在黑板上叽叽嘎嘎地写了些东西,我斜眼看了看,想的完全是别的事。

为什么会这么烦躁啊?

我拄在桌上撑着脸,一边望向被窗框切成四边形的蓝天一边想。

连自己都不知道原因为何,但总之每一天都烦得要命。啰哩啰嗦又老是碎念的我妈妈也好、像监狱一样统一管理学生的学校也好、满是暑气闷热不已的教室也好、从窗外传进来的蝉鸣也好、讲台上自以为是口沫横飞的老师也好、咚咚敲在黑板上的粉笔声也好、喀喀作响地把板书内容抄到笔记本上的同学也好,全都让人火大。一切的一切都让我十分烦闷。

蝉持续着沙哑的大合唱,像要用它们鸣叫的声音塞满整个世界似地,吵得要死。就已经够热,结果噪音让体感温度更高了。

我没有掩饰自己的烦躁,紧皱着眉头,撑着脸看向窗外。当然,课本和笔记本都没翻开,连文具用品都没放到桌子上。

我不喜欢读书, 而且最讨厌的就是历史课。去学几十年、几百年前的旧事,到底能干嘛?

我不想升高中,也不在意考试成绩,这种事无聊得要死,念书对我来说毫无必要。

我超讨厌学校。还有比这里更让人觉得窒息的场所吗?其实我不想来这种地方,但跷课就会被妈妈或老师啰嗦一堆很烦,所以不得不来,如此而已。

「───喂喂,加纳!」

突然被大声点到名,我皱着眉缓缓看向前方。和山田从讲台上睥睨着我的愤怒眼神对上。

「你有没有在听课!?」

「……算有吧。」

「算有是什么?给我好好的仔细听!喂,有抄笔记吗?」

破口大骂般充满压迫的语气。为什么一堆老师都这么自以为是?不过就是个能傲慢地训小孩话的人而已。

「一个字都没抄。」

说谎没用,而且本来就没什么掩饰的必要,所以我老实回答。当下,山田的脸像煮熟的章鱼一样变红。

「开什么玩笑?把老师当白痴也要有个限度!」

「……。」

我心里嘀咕着谁把你当白痴了?不过订正也麻烦,因此只选择默默地回望。山田像是想办法把怒气吞进肚子里似的深呼吸一口气后,放弃般的说:

「……哼,算了。你从一二o页第四行开始念吧。」

我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课本,缓缓站了起来。同学们或用眼睛余光,或小幅度地稍稍回头,有一下没一下的偷看我。山田余怒未消,额头浮出青筋。

我再度叹气,开始读指定的内容。

「……这时候,日本为了扭转战争颓势,决定进行特攻作战……。」

「太小声了!」

遭山田的怒吼打断后,烦躁值也随之升至最高点。

「───我身体不舒服,去保健室。」

就这样,我低着头单方面告知老师,丢下课本之后迅速走人;无视山田满脸愤怒的喊着「喂!」,从后门离开教室。

同学们哑口无言地望过来,然后随即跟附近的人讲起悄悄话。明明平常对我视而不见,当我是空气,却只有这种时候一脸兴致勃勃,看上去开心得很。

啧,真的有够烦!

我没去保健室,而是沿着校舍尽头的楼梯往上走。我知道通往禁止进入的屋顶那扇门,门锁已经坏了。

抓着满是铁锈的把手,我推开已经褪色的老旧铁门,热浪沉沉地从门缝涌过来。一踏上屋顶因太阳直射而热得发烫的水泥地,就响起让人不舒服的沙沙声。

沙沙、沙沙,我一边听着自己室内鞋发出的声音,一边往水塔的阴影处移动,然后整个人躺了下来。屋顶笼罩在强烈阳光下,就算有遮蔽也热得让人想吐。

在哪都一样待得不开心。在家、在教室,就连在蓝天下,满心的烦闷都无法获得平息。但在这里不用担心被别人看见,算是最好的。

放学钟声响起后,开始社团活动的学生陆续涌入操场。

我趁机离开屋顶,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拿书包,逃难似地离开学校。

走在两侧都是透天或公寓的小路上,与其说是回家,不如说只是静静的机械化移动双脚。

即便是黄昏时分,不过带着盛夏气息的艳阳却依然热辣,后背上汗涔涔的,有够不舒服。

这是我每天都会走的路,至今已经不知道走了多少次。之后还得在这条路上走多少遍呢?光想就觉得恶心,叹出不知道是第几次的气。

每天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毫无变化,稳定到无聊的生活。讨厌,厌倦,好想早点摆脱这种生活。可要怎么做才能摆脱呢?

我在一栋老公寓前停下。穿过锈迹斑斑、尽是金属味道的楼梯边,站在一楼的最里面,一个阴冷潮湿的玄关前。

这是我家。自我有记忆开始,就跟妈妈两个人一直住在这里。我没见过爸爸,妈妈二十一岁时生下我,从那时起就一直是单亲妈妈。

由于家里是这种环境,因此总觉得周围的人都带着有色眼镜看我。有同情我是「可怜孩子」的,有小心翼翼窥探我的,有在背后嚼舌根说「因为是单亲家庭才养出别扭小孩」的。

伸手在书包里找钥匙时,身后被一片宛如燎原大火似的蝉鸣声包围。公寓旁的大房子里有广阔的庭园,里头种植的树上每年都栖息着大量的蝉。唉……真的吵死了,烦。

用好不容易找到的钥匙打开玄关大门,走进一片寂静的屋子里。屋子里满是热气,几乎让人呼吸困难的湿热。我打开客厅的窗,按下电风扇开关。

按开电源,电视开始播放午后新闻。我只是不喜欢一片沉默,不是想看电视,于是便躺在地上,任由电视播着我一点兴趣都没有的新闻节目。

『距今七十年前,特攻队的战斗机上只带着单程分量的燃油和炸弹,往南方飞去……。』

旁白声音严肃。我瞥了一眼电视画面。

是没有声音的黑白影像。海上浮着宛如要塞的巨大军舰,小黑点一样的飞机,从天空朝军舰直线坠落般的飞去。

飞机在撞上甲板上的同时炸出了白光,无声的爆发开来。不过军舰只是晃了一下,没有沉没。

───特攻队。这么说来,今天历史课上山田也讲了这件事。

无聊。最近国外发生的自杀式恐怖攻击在日本也蔚为话题,但照理说,日本人以前也做过类似的事啊。

算了,我在心里自语,反正与我无关。几十年前的陈年旧事,怎样都无所谓。

战争节目会让人心情不由得变差,所以我并不喜欢,便随意转转台。

窗帘轻摇,我一边感受吹拂过我后颈的清风,一边背对着电视,开始打瞌睡。

「───喂,百合!起来!」

头被咚地敲了下,我一下子醒了过来。

猛地睁开眼后,妈妈生气的脸映入眼帘。

啊啊,真没力,又要挨骂了吧……?吵死了,有够麻烦。

我预想着接下来的发展,不耐烦地起身。看了看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

「……真是的,你这孩子……怎么会这样啊?」

妈妈一边满脸不悦的叨念,一边在化妆台前坐下,然后一如往常涂上鲜红色的唇膏,化起浓艳的眼妆来。因为妈妈接下来要去上晚上的班。

妈妈中午在超市打工,晚上则在八大行业的店工作。中午打工下班回来后,补个妆就去附近闹区的小酒吧上班。

「穿着制服睡到这个时间……作业好好写完了吗?」

我用「你真是啰嗦死了」的恶劣回呛代替了回答。

「我啰嗦?是让我不得不啰嗦的你不对吧!」

「等下会写啦。没什么大不了吧?只是睡一会而已。」

就在我烦躁回话的时候,妈妈的手机铃声响起。确认萤幕上的来电者后,妈妈接起了电话。

「是,你好,我是加纳。」

刚刚对着我不满的声音和表情不知道去了哪,妈妈用高亢的声音,语调亲切地接电话。瞬间变脸的态度让我更加反感。

这种声调是怎样?和妖艳的浓妆一样,用谎言粉饰的外表有够恶心。我再次躺回地上,堵住耳朵,不想听到妈妈高八度的说话声,可声音还是从指缝中钻了进来。

妈妈用充满歉意的委屈声音反覆说着诸如「啊,是的」、「这样啊」、「真的非常抱歉,一直给您添麻烦……」一类的话。八成是学校打来的吧?我猜。

稍微停顿了一下,妈妈挂上电话,立刻再次变脸。

「是你的导师青木老师打来的电话!百合,给我起来!」

被破口大骂,我不得不慢慢爬起来。

「老师说你又未经同意跷课了?已经是第几次了啊?」

「喔,第十次左右?」

我故作淡然地回答后,妈妈叹了口气,用双手盖住自己的脸。我仔细看妈妈低下的头,发根处的白发显而易见,不由得别开眼睛。

「……你呀,你真是的!妈妈为了你努力工作的时候你跷课,回到家连作业也不写就睡午觉,还真是过得开开心心呢!」

听到这么嫌弃的语气,我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怎样?要我对你感恩戴德是不是?有人求你把我生出来吗?」

我脱口说出这样的话。尽管当下有糟糕、说过头了的想法,但已覆水难收了。

「是你擅自把我生下来的吧?既然要养,那不就该拼命工作赚钱吗!」

妈妈的脸因愤怒而一下子涨红。

「……你这个不孝女!」

这台词我已经听到烂了。

「我不想讲你,但前天学校打电话来了!说你上课态度差,作业也不交!你为什么要这个样子?给我好好念书啊!?」」

「这是我的自由。」

「我是为了你好才讲你!现在不好好念书,将来辛苦的是你自己喔!?」你绝对会后悔的!」

「为了我?是吗?是为了你自己的面子才对吧?」

「什……你怎么这样跟妈妈说话!」

「够了!啰嗦死了啰嗦死了!这是我的人生,不要管我!」

在我大喊的瞬间,脸颊上一阵冲击与热辣感。我被甩了一个耳光。

我摸着脸颊回瞪,妈妈已经是一脸气疯了的表情。

「像你这种笨蛋,不是我的孩子!!」

妈妈尖声大喊,随手抓起手边的东西就丢。妈妈个性有点歇斯底里,从小到大只要不顺她意,就会挨抓或被丢东西。我早就习惯了,连忙躲开。

───『不是我的孩子』?

说得也是。意料之外怀了孕,因为我,害她的青春年华全都泡汤。

可是,我也不想被生下来啊。

总觉得脑袋里头有什么东西绷一下断掉的声音。

「……这是我要说的话!我才不认你这个妈!如你所愿,我走!」

我大喊,就这样穿着制服,抓了书包,夺门而出。

「唔……今晚要睡哪啊?」

我的自言自语,被吸进诡异的红色夜空里。

漫步在被路灯照亮的街道上,从小公园一角转弯,离开住宅区。

距离这里大概走路十分钟的地方,有座小小的后山。附近的居民虽然都叫它「山」,但说起来不过是「山丘」的高度。

总觉得去个没人的地方比较好,我直直往后山方向走去。后山山脚像断崖一样,岩石裸露在外,在那个山崖上,有个空空的大洞。

「……。」

小时候曾听妈妈说过。

『这叫防空洞,是战争的时候,为了躲炸弹挖掘的喔。里面会跑出很多军人的幽灵,绝对不能进去唷。』

当时年纪小,听到有幽灵就会怕,应该是为了不让我接近这里才这么说。现在想想,为了不让小孩跑到防空洞里面玩,住附近的大人或许都是那样讲的?

现在我已经是国中生了,当然知道没什么幽灵。防空洞的确令人毛骨悚然,不过也没其他的选择了。

我深呼吸一口气,一步一步往防空洞走去。

夜间的住宅区既有路灯,也有住家里的灯火,没有那么暗。可山崖大洞的另一头再怎么亮,也照不到大洞这里,是真的全黑。我脑中浮现出真正的黑暗这个词,不管怎么仔细看,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我刻意忽视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声,站在防空洞前。是只要从入口踏进一步就会什么东西都看不见、里头到底有多深都不知道的黑。

我唰地一下全身冒出鸡皮疙瘩,但也只能咬咬牙迈步踏进防空洞。毕竟可以不被人看见又能窝上一晚的地方,只剩下这里了。

踏入防空洞的瞬间,视野完全被黑暗夺去。双脚僵硬,没办法再往前走。像是要挥去心中的恐惧一般,我粗鲁地把书包往脚下一扔,坐在书包上。

一股冰冷的气息从脚边往上窜,冷到不像是夏天。现在还是初夏,的确有时晚上还可能有点凉意,可绝对不会冷到这个程度,多半是因为这里白天也照不到太阳的缘故吧?

还是,真的有……不,应该不会,不可能。

我忽略因脑中念头而发凉的背脊,从书包里拿出运动服。这套运动服我从春天就一直放在学校,碰巧今天动了差不多该带回家了的念头,就放进书包里。尽管从没想过会有一天落入露宿野外的境地,但幸好有带,这样就不会冻死了。我穿上运动衣裤,躺在冰冷的泥土地上。

洞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完全无法得知这里有什么,或存在着什么。

我将脸转向洞口,刻意不往里面看,缓缓闭上眼睛。

「……嗯?」

直接接触到地面的皮肤刺刺的,我倏地醒了过来。明明醒了,却什么都看不见。

意识朦胧,坐起身后发现周围仍旧一片黑暗。自己好像睡了很久,可现在还是晚上吗?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感受撑在地上的手心触感。感觉非常粗糙,为了确定到底是什么再摸了摸,触感像铺了碎石。昨天我应该是睡在潮湿的泥土地上才对,难不成是记错了吗……?

我在一片黑暗中随意地左看右看,忽然注意到某件事。在完全的黑暗当中,有一道细细的光照了进来。

这太不可思议了,我想,便朝那个方向走去。走近一看,发现好像是从类似木板门的东西缝隙间照进来的阳光。

昨天的入口应该没有门,是什么时候、是谁装的呢?难道我……被关起来了?

这念头让我心脏狂跳,一下子觉得好可怕,慌忙试着推门。

「什么啊……门开着嘛。吓死我了……。」

能轻松开门让我松了口气,我把木板门全部打开。

开门的瞬间,外面的热浪沉沉地流泄进来。

「好热……。」

我脱下身上的运动服,塞进书包里。

那么,该怎么做呢。不想回家,总之直接去学校吧……不过在那之前想先洗澡。是说,现在几点了啊?如果是妈妈早上出门打工的时间的话,就悄悄回公寓冲个澡再说。

我这么打算,为了确认时间拿出手机。

「……唉?没讯号?」

我吓了一跳,走到别的地方,但离开防空洞后仍然一格讯号都没有。保险起见我试着重开机,但还是不行。

不知道原因,不知该怎么解决,我关上手机抬起头。就在这个时候。

「……咦?」

眼前的景色,让我吃惊不已。

「……为什么,什么都没有?」

我一边怀疑自己的眼睛,一边在附近走来走去。

───该有的东西,一个都没有。

房子、公寓、大楼、电线杆、电线、道路、红绿灯、天桥、公园、学校、警察局,一切的一切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整片空旷的田野。

「……为什么?这怎么回事?」

我茫然地站在田野中央。

城镇一个晚上就消失?不可能啊……?

我无意识地缓缓迈开脚步。总之先找点能搞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的线索吧,目前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稍微走了一段路后,眼前的景色逐渐有人生活的感觉。即便如此,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我满腹疑问的想过一轮,最后得出答案。建成一排的房屋、电线杆、招牌、栅栏,全都是少见的木头材质,所以整个城镇充斥着脏脏的茶色,看起来相当沉重。

不管怎么想,这里都不是我住的城镇。我就在什么都搞不清楚的状况下,继续步履蹒跚地往前走。

不管是什么、什么都可以,我想找到自己认得的东西。我一边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一边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就在这个时候,觉得喉咙一阵干渴。

说起来,我昨天傍晚从学校出来之后就滴水未进,而且现在天这么热。毫不留情照射下来的艳阳晒得皮肤都痛,稍微走一下就满身大汗。

头好昏。总之得先喝点什么……我紧张起来。幸好钱包有好好带着,可以买东西;就在我这么想时,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任何自动贩卖机或便利商店。

───糟了,好热。头渐渐痛了起来,觉得胸口不舒服,好想吐。我捂着嘴,软绵绵地在路边坐了下来。

好热好热,热到快不能呼吸,这样下去会死掉的……。我朦朦胧胧的脑中一隅,闪过将死的念头。

想想,我的人生无聊得很,总觉得没什么开心的事,对未来也不抱什么希望。啊啊,这么想的话,我这种人死了也无所谓……。至于我妈,若我这个没用又老是反抗她的女儿不在了,她应该就能为了自己而活吧?

就在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把脸埋入双膝间的时候。

「───喂,你没事吧?」

一个和我现在的心情完全相反的、令人听了开朗舒服的声音突然从上方传过来。

「……?」

我缓缓抬起头。

映入我眼帘的,是个背着夏日阳光而立,望向我的人影。

尽管因逆光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从声音和体格来看,是个年轻男子。不过应该比我大好几岁,是大学生吧?

在我渴得不行、身体又非常不舒服,什么都回答不出来时,这个人在我前面蹲了下来。

少了遮蔽,可以清楚看见阳光下男人的模样。

───唉,这人怎么回事?

我睁大眼睛。这人的穿着超级奇怪。

这应该是,军服,吗?像是印在历史课本上的衣服。

在我搞不清楚状况、呆呆看着他的脸时,他忽然朝我伸出手。

他细长的手指,大大的手,轻触我的额头。

「……好烫啊。」

带着点担心的声音响起,他从自己腰部位置拿出某个东西。

「喝吧,是水。」

他递到我眼前的,是个附有金属盖子的卡其色布袋,很奇怪的东西,看都没看过。

可一听见水这个字眼,我脑中瞬间空白。

我抢劫一样从他手中夺过布袋,打开盖子,里面有咕咚水声。虽然这形状没见过,不过看来真的是水壶。

我把壶口对上嘴,一口气让里头的水灌进喉头。

「……呜,咳、咳!」

喝得太急,我不小心呛到。

「不用这么急。」

他觉得有趣的笑着,温柔的摸摸我的背。

「水全都给你喝。」

我几乎喝干了水,看着那个人。

「……谢谢。真的……帮了大忙。」

他温柔收窄的眼睛,直直地回望着我。

「身体已经没事了?」

「啊,是的……。」

「这里太晒了,我们去那边树荫下坐。」

他所指的方向,有着枝繁叶茂的树木,树下落着浓重的影子,看起来十分凉爽。我摇摇晃晃的起身,就在这个时候。

「……啊!」

脚完全使不上力,身体一下子大幅摇晃起来。他喊了声「危险」,接着敏捷地抱住了我。

「抱、抱歉……。」

「不,是我不对,我考虑不周。也是,你刚刚还倒在地上,没办法立刻站起来。」

就在我听完话的瞬间,他轻轻地把我抱了起来,我连自己身体不舒服都忘了,感觉到自己因紧张和害羞而脸红。

但他像是没注意到我的动摇不安,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被他抱住的我随之上下大幅摇晃。

「抓紧。」

他小声地说。我什么也没想,就照他所说,双手搂住眼前的脖子。

在树根的阴影处被轻轻放下,我轻轻点头说「谢谢」。这个动作让我再度脑子发昏,和贫血发作时一样,眼冒金星。

「稍微缓一下,我再带你去其他凉爽的地方。你是哪间学校的?」

这么问的他,像是在确认我的服装似地眼神逡巡,一看到我的衣着就惊讶得睁大眼睛。他看的似乎是我的裙子,正确地说,是从裙摆下延伸出去的双腿。

「……你,为什么是这副打扮?这是打底衣吗?整双脚全都看得见啊。」

全看得见?我的裙长大概在膝上,应该没有短到让人惊讶的程度才对。

「劳动服呢?被偷了吗?」

───?什么意思?总觉得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

就在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呆呆地回望对方时,他好像误会了什么,难为情的垂下眼。

「……不,你不想说就算了,那个,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佐久间彰。」

我重复自己听到的名字「」,他点点头。

「可以的话,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啊……我是加纳百合。」

「百合?好美的名字。」

佐久间先生莞尔一笑。那笑容看来轻松自在,连不太会笑的我,都随之露出微笑。

「舒服多了吧?」

「嗯,我没事了。」

怎么了呀,我明明是个别扭鬼,但跟他却能坦率地往来对话,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这样啊,太好了。那我们稍微移动一下吧。」

佐久间先生松了口气,迅速地朝坐在地上的我伸出手。动作自然无比,所以我也很自然的搭上他的手。

「我会慢慢走,你就慢慢跟着。」

「好的。」

水手服的裙子被风吹得翻飞,我追着阳光之下,救命恩人壮硕的背影前行。

「鹤阿姨,午安。」

佐久间先生带我走进一个挂出『鹤屋食堂』小招牌、看起来像传统老屋的房子。

穿过入口门帘的佐久间先生朝屋里喊,而后一位年约五十的中年太太从里头出来。

呜哇,这人也穿得好奇怪,我睁大眼睛。和服外头穿着白色的旧式长围裙,模样简直像怀旧连续剧里出现的妈妈一样。

我环顾四周,店里也不知道算是朴实呢,还是古老……。

就在我呆呆地观察状况时,佐久间先生在我身后推了我一下。

「这女孩叫做百合,因为天气太热在那边路上倒下,可不可以让她稍微在这休息一下?」

「哎呀,没事吧?」

被称作鹤阿姨、穿着旧式长围裙的中年太太,慌张地跑了过来。

「这么热的天,可真让人受不了。」

她一边说一边让我坐在榻榻米座位上,在茶碗里倒上水递给我;我急忙点头道谢,接过茶碗,满心感激地喝了口,动作却因意料之外的微温而瞬间顿了一下。

和室温几乎一样的,微温的水。我不由得冒出为什么不加点冰块给我呢的念头。不过我是被帮助的人,不能抱怨,便默默喝光了水。

说起来,刚刚身体太不舒服所以没有注意到,可现在想想,佐久间先生水壶里的水也是温的。

而且,这里明明说是餐厅,却热得要命。没被太阳直射的地方当然比外面舒服,但还是满屋子蒸腾的热气。

脑中浮现为什么不开冷气啊的念头,我左看右看,发现天花板也好、墙壁上也好,都没有装冷气。骗人的吧?我惊讶到说不出话。这年头竟然还有不装冷气的店,不可置信。

至少有电风扇才对?我视线逡巡。在我坐的位置一角发现了一台电风扇。看起来已经用了很久,外型十分古老,不知道为何风扇是金属材质的,而且上面满是灰尘。

「啊啊,电风扇?」

鹤阿姨可能是注意到我的目光,抬眉出声。

「不好意思,是不是很热?不过那台电风扇坏了很久,现在已经不能用了,抱歉。」

「啊,不,不是。」

「用这个稍微忍耐一下吧。」

在我手放在面前挥表示不是这个意思的时候,鹤阿姨递给我一把图案非常复古的团扇。

「我来搧。」

佐久间先生从鹤阿姨手里接过团扇,啪搭啪搭的帮我搧风。

「呃,谢谢……。」

轻柔的风息,让我红红的脸颊和脖子降温下来。

「真是,已经多少年没做家用电风扇了呀。」

鹤阿姨像随口聊天一样如是说。我一边用鹤阿姨给我的手巾擦脸,一边觉得奇怪。

没做家用电风扇?什么时候的事?说起来,我家现在用的电风扇是十几年前生产的……莫非是最近家家户户都装冷气机,电风扇卖不出去,就停产了?

佐久间先生无视觉得这件事很诡异的我,大大点头赞同鹤阿姨的话。

「应该有三、四年了。」

「这么久了呀。我们家的电风扇前年坏掉,要买新的就买不到了。实在不忍心让客人这么热。」

「因为现在凡事都以制造军品为优先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瞟了瞟说出我没听过的话的佐久间先生。佐久间先生露出笑容,看看我又看看鹤阿姨。

「不过,不用担心,再过一阵子,战争也会结束了。」

让人放心的语气。但他说的内容却没能确实地传进我脑袋里。

……?他说的是战争吗?现在。我没听错吧?

我脑中一片混乱地想,日本现在正在打仗吗?

不,应该没有。我没听过这事,不可能。

不过,说来我不看报纸,几乎不看电视新闻,最近没跟妈妈说话,在学校也没有可以闲聊的朋友,所以,若是战争开打,搞不好我也没机会知道。

就在我一边想这些,一边呆呆地听他们说话的时候。

「我们一定会重创敌国、终结战争给大家看。我若是出击,绝对会朝敌军核心冲锋。我就是为此加入特攻队的。」

敌军……冲锋……特攻队?

怎么了,一直说些不现实的话。好像课本中的世界。

明显不知所措的我,把目光从带着满脸决心说话的佐久间先生那边,转到鹤阿姨身上。

「若是佐久间先生的话,一定能成功的。」

鹤阿姨微笑点头。

「这是当然。为了天皇陛下、为了大日本帝国、为了国民,我绝对会击沉敌舰让大家瞧瞧;为此,我训练时比任何人都勇往直前,磨练自己的操纵技术。虽然还是新兵,但操作技术方面,我有自信不输给上等兵。」

佐久间先生用坚定的语气,一言一语都明确地缓缓说道。

……什么?他刚刚说了什么?

特攻。昨天的课堂上,还有电视新闻里面讲过的,只带了炸弹跟单程分量的燃油,在『绝对不会回来』的大前提下出击。也就是,自爆,绝对会死的攻击方法。如此理所当然地讲这些话,我不懂是什么意思。

是说,这里,是哪里?这里到底怎么回事?这里不像是我认识的地方。

就在这时候,我不经意地看见放在桌上的报纸。满纸不常见的生难汉字,非常不可思议的版面。

我想也不想地伸出手,确认上面的日期。

『昭和二十年六月十日』

……唉?这怎么回事?『昭和二十年』是……应该是,一九四五年?

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年。这个数字,但凡是日本人大概都跟它有牵连。───终战之年。日本投降,昭和天皇宣告战败,透过收音机播放,结束让国民长期痛苦战争的那一年。

是这么回事。

唉……?等一下,我还是搞不清楚。现在,这里,是一九四五年吗?这是怎么回事?

脑中一大堆问号飞来飞去,就像在一片混乱中反覆自问自答似的。

莫非我现在身处过去的世界?在我生活时代的七十年前?好比科幻电影里面常演的,回到过去?

骗人的吧……无法相信。这种事是有可能的吗?

尽管陷入恐慌,我仍然试着整理情况。正常来说,回到过去是虚构的、奇幻世界的故事,现实中不可能存在。

不过从这个角度想的话,今天早上醒来至今觉得奇怪的部分,全部都说得通了。整排都是老式木造平房的住家、木造的电线杆、佐久间先生与鹤阿姨身上不可思议的服装、不冰的水、没有冷气的房子。

虽然无法置信……但大概,是这么回事。

我回到七十年前的日本了。

搞懂这一切的瞬间,眼前倏地一片黑。

「……喂,你!」

「你没事吧!?」」

尽管感觉到佐久间先生因担心而触碰我肩膀的大手,还有鹤阿姨看着我的神情,我还是昏了过去。

「唉呀,你醒啦?」

额头上有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刺激让我一下睁开眼,没多久就看到了鹤阿姨柔和的微笑。

意识到自己昏倒了,我猛然起身。

「啊,你看看,再这样突然乱动的话……。」

鹤阿姨让我再躺回去,用浸了冷水的布擦我的脸。

「这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应该凉凉的很舒服吧?」

「啊,不好意思,让您特意……。」

道谢的同时,还是觉得奇怪。居然有水井。这里果然是以前的日本。我再度愕然失色,闭上眼睛。

「呐,你是叫百合对不对?」

「是的……。」

「百合,你家在哪里啊?没在这附近看过你呀。」

这是当然。我的家不会在这里,我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意识到这一点后, 眼眶又不由得一热。

「哎呀哎呀,怎么了你?难道是……你的家,已经没有了?」

鹤阿姨缓缓的轻抚我的背脊。那份温柔,让我不禁潸然泪下。

「这样啊……一定是因为前几天隔壁城镇的空袭吧。好可怜……。」

鹤阿姨叹了口气。

「我也是喔,那时候,家人都不在了……。算了,就算只有这家店都是帮了大忙,即便只剩这个,也留给了我了活下去的价值,是不幸中的大幸。」

───空袭?真的有,这种事呀。然后鹤阿姨,因空袭而失去了家人。

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呢?

好讨厌,我想回去,想回去,我想回家……。

「……抱歉,打扰您了。谢谢您。」

我朝鹤阿姨点头行礼,没听对方说什么,就这样跑出鹤屋食堂。

我回想着来时的道路,设法走回防空洞。

我一口气打开木板门跑进去,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没办法回到原本的世界。

「讨厌……我想回去,我想回去,我要回去!」

我一边大哭,一边在狭窄的防空洞里爬来爬去、敲墙壁、踢地面,寻找是不是哪里有别的出口。但是───

「……为什么?」

毫无变化。我瘫坐在碎石上。

───对了。我来这里的时候,是睡着醒过来后身处在这个世界的。这样的话,一样在防空洞里睡一觉,起来的时候应该会回到现代。

我一边哭一边躺在地上。

讨厌、讨厌、讨厌。不要待在这种地方的念头,支配了我的心。

虽然混乱至极时没有睡意,可在我抽噎大哭时,或许是累了,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但是,即便再醒过来,我还是在一九四五年的日本。

我再度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又一次睡过去。然后,再醒来时,果然还是在原地。

「……喉咙,好渴。肚子好饿……。」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外面。完全不知道现在是几点、经过了几天。

「……已经,没办法回去了吧……。」

微弱的低语,像是被晴朗过头的蓝天吸进去似的消失无踪。眼泪已经哭干,眼中一丝水气都没有。

忽然想起,我的书包还放在鹤阿姨那里。总之得先去拿,如此想的我,便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朝鹤屋食堂走去。

「啊呀,百合!!」

我一穿过门帘,鹤阿姨就慌忙跑了过来。

「你跑去哪里了,我担心死了!」

「唉……担心?」

担心是个陌生人的我?我没办法真心相信,盯着鹤阿姨的脸看。

但鹤阿姨并不介意这样的我,一边说「来,进来进来」,一边把我往店里带。

「哎呀,怎么脏成这样……你到底睡在哪里呀?总之先清理清理。」

鹤阿姨把我带到后院,院子正中央摆着一个大盆,她在那个盆里装满水,说「来,用水洗洗」。

「唉……在、在这?用冷水?」

「哎呀,你们家不这样吗?没关系的,现在是夏天嘛。」

「可是,这里,是庭院……。」

「啊啊,是担心被人看见吗?有围墙不用担心唷。」

鹤阿姨不在意的说,然后「好啦,把脏衣服脱下来」的催着。

「不……不行不行,抱歉我没办法!像这样,在外面脱光!」

我拼命摇头,鹤阿姨楞了一下。

「啊呀,百合,你没在庭院里冲过澡吗?」

「没、没有,没有!」

「哎呀呀,是好人家的孩子哪。这样的话,来这边吧。」

鹤阿姨接着把我带到一个像厨房的地方。

泥土地房间一隅有个大大的、土块一样的东西───大概是叫『灶』的东西,表面有两个挖空的洞,正好放入锅和釜。下方的灶口只有几根细细的柴薪,静静地插在里头。

「这里不会被别人看见,也可以安心用水喔。」

「没、没有浴室吗……?」

「啊呀,这附近的人都是去公共澡堂喔,家用浴室太奢侈了。不过,最近的公共澡堂,因为买不到当燃料的木炭跟柴薪,常常没法营业,所以四、五天才能泡一次热水澡。」

……骗人,真的假的?我傻眼。

光是想到没办法每天洗澡就觉得毛骨悚然,而且还是在这么热的时期。明明仅是两天左右不洗澡,汗臭味就会很明显的。

就在我震惊不已的时候,鹤阿姨快手快脚地动作。她把一个比刚刚放在庭院里的盆子尺寸稍小的盆放在泥地房间里,帮我用杓子舀水装进去。

「我去帮你拿替换的衣服。」

说完便离开了厨房。

总之,至少先把汗水擦洗一下,我脱下满是灰尘泥沙的水手服,胆颤心惊地裸身,把手巾放到盆中水里浸湿,用力扭干后擦擦身体。

「呜呜,好冷……。」

就算是夏天,洗冷水澡还是冷。不过这也没办法,光是有个冷水能洗洗就已经很幸福了。

就在我把头发浸进冰凉的水里清洗的时候,鹤阿姨从房门口探了个头说「替换的衣服,我放在这里」。

被人看见一丝不挂的样子,我因害羞而吓了一跳,全身僵硬。鹤阿姨见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呵呵,都是女生,有什么好害羞的。」

「不是,因为……。」

「话虽如此,百合你也太瘦了。」

鹤阿姨一下子靠过来,握住我光裸的上臂。

「你看,比我的手腕还要细。如果是家里有浴室的家庭,应该不会没有食物可吃吧?得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好好长肉啊。就算奢侈即敌人

(注),但把身体搞坏了可就什么都没了。洗好澡就到店里来,我做点饭菜给你吃。」

我完全没有插嘴的机会,鹤阿姨一口气说完,就啪躂啪躂地走出去了。

我擦完全身,换上鹤阿姨为我准备的衣服。摊开仔细叠好的衣服一看,不由得小声地说「哇,劳动服」。比我们学校的全套运动服土几百倍。

而且,上半身是和服,我不知道该怎么穿。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先随便穿穿,往店里走去。

「唉呀,百合!领子穿反了!」

「啊,果然……。」

鹤阿姨一脸诧异地看着不知道怎么穿和服的我。

「是说,你之前是穿水手服吧,这时候还做那种打扮,真让我吓了一跳。现在不管哪里的女校都已经不穿水手服、改穿劳动服了呀。」

「没啦,哈哈哈……。」

我露出平常不会有的、打哈哈的笑容。

「好啦,来吃饭吧。」

鹤阿姨放上餐桌的,是热腾腾的味噌汤、大量的腌萝卜干、炖地瓜、酱煮小鱼,还有奇怪的、带点茶色的饭。

虽然有各种让人在意的点,可已经好几天没吃饭的我,在见到眼前饭菜的瞬间,肚子依旧诚实地发出声音。

「不、不好意思……。」

我自知脸已经红透的同时小小声地道歉,但鹤阿姨回以开朗的笑声。

「好啦好啦,快趁热吃吧。尽管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口味上我是相当有自信的喔。总而言之,毕竟这里是餐厅嘛。」

「……我开动了。」

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认真、怀着纯粹的感谢心情说出这句话。

一开始先喝味噌汤。虽然口味淡了点,但明显带着蔬菜的味道,是非常温暖人心的口味。

「好好吃……。」

酱煮小鱼也好炖地瓜也好,都带着淡淡的甜辣味道,渐渐的感动入心。

在我盯着这碗没见过的颜色的饭时,鹤阿姨说。

「这是麦饭,你没吃过吗?」

「啊,对,没吃过……。」

「啊呀,真的是千金小姐呢。白米很贵,没办法买很多,所以会跟麦子、小米混在一起煮。」

麦饭吃起来跟平时吃惯的白米饭有不一样的感觉,有嚼劲,非常好吃。大概是为了让人吃饱而放了一整盘的腌萝卜干,也是质朴的最佳调味料。

「我吃饱了。」

放齐筷子,我向鹤阿姨低头道谢,鹤阿姨笑着说「不客气」。鹤阿姨的笑容,让人莫名安心。

「是说,百合。」

「是。」

「如果你没有可以去的地方,要不要在这里工作呢?」

「……唉?」

我呆呆地看着鹤阿姨。

「这家店附近有陆军的机场。现在是重要的作战基地,所以有很多军人被分发到这里来。他们休假就会来吃饭,弄得我常常忙不过来。所以如果百合能来帮忙的话,我会很开心的。啊,当然有包住宿喔。」

就算是我,也能感受得到鹤阿姨的用心。她觉得我无家可归,想让我住在这里,但觉得这种说法会让我有所顾虑,所以刻意说是「帮忙」。

我有种心头渐暖的感觉。紧抓着褪色、磨破的劳动服膝盖处,朝鹤阿姨行礼。

「……请多多指教。」

「这样呀,太好了,真是帮了我大忙。」

是多么温柔的人呀,就这样收留了来路不明、也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的我。如果没有这个人,我一定会迷失在这个未知世界的街头,短短几天就死了吧。

想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最初救了我的男人───佐久间先生。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应该还有机会见面才对?若能再遇到他,得好好地向他道谢才行。

(注)

二战时期日本国民精神总动员标语。要人民不可奢侈浪费,忍耐物资匮乏的生活。